轻声谈话,像一场密约
低檐,这一顶压低到眉间的礼帽
令桌面的细纹,承接起交谈者
目光交汇的温暖,甚至
偶尔的热切
苦咖啡,渗透在雨滴飘落的间隙里
窗外的面包石街道,此时
正一格一格地清凉
这是午后时光。中年男女的神情
闪烁着回忆和怀想的光芒,遮掩不住
欲罢不能的沉浸。而
断续的话语,如网眼打捞起旧事的细碎
又偏偏漏掉了,一条条细小的鱼儿
交谈,似乎只是暗示,欲言又止
窗台的一丛玫瑰花瓣,墙壁上
老照片高挂,模糊的微笑
仿佛就要说出,昔日的邂逅
似乎,等不到咖啡壶煮沸的时刻
往事的线索,漂浮于露西亚的氤氲里
是否,藏在木制靠椅内部
和套娃隐隐的暗香之中
如何寻觅。只剩下
寻觅的眼神,和微微耸起的肩头
指尖,在咖啡杯沿游走
甚至不敢轻轻敲击。这不易察觉的细节
被渐渐大起来的雨声
分散了注意力,在推门出出入入的几个瞬间
2019.6.28哈尔滨 露西亚
经纬二道街
走进证券公司的中年人,坐下来
开始销户
表情,称得上坚毅
他抬起文雅的眼镜,后面
却有决绝的杀气透出
女文员,在柜台里侧敲击键盘
台式电脑,闪跳的界面
让无常的戏剧,有条不紊
她温和的语气,似乎发自内心
“如果你决定了,就可以”
这语音的溪流,体谅而美好
对话简洁,有力
不规则的停顿
是客户的追问与公司答案之间的弹簧
较量各自的耐力
程序的秒针
就这样,剪碎了完整的上午
窗外的雨,一直无声地下着
仿佛,天空在默默哭泣
这条短促的小街,躺在都市的臂弯里
标签一样挂满
金融机构大大小小的招牌
勾勒出曾经的繁华。而今
正装男子纷纷扯下领带,走出大门
打湿的头发乱了,垂在额角
留下女文员,以训练有素的微笑
和端庄
为一个时代的尾声,清场
2019.7
穿过一栋修缮中的老建筑
无论怎样修缮,都不会复活了
脚手架,叠加着上升
鸽群冲散,网格的针眼吞噬着寒冬里
艰难的飞翔
空间,分割得七零八落
绿色尖顶,仅能指向一小块局促的天空
混凝土的碉堡群,早已高过它的端点
阻断了纵深
稀薄的灵魂,被迫附着在乌鸦的翅膀上
那一小片裁剪后遗落的乌云
擦过低空
红砖砌筑的墙壁,黯淡着上个世纪初的影子
它腰身的硬朗,仅仅是物理性的
彩色玻璃,在拱窗上用烟尘
胡乱涂抹自己,让你看不到它混浊的泪水
伸出颤抖的手指,够不到窗棂边缘
门上的大铜锁,歪斜着一个不舒服的姿势
锈蚀,如再也掰不开的拳头
守住了唯一的入口
内部无法洞开,尘封的角落里
那些隐藏着的古老秘密,将继续
沉沉睡去
把头部和身子裹在羽绒服里,像一只
椭圆形球体,低垂着挂霜的眼睫
缓缓移出这片阴影的笼罩
2018.12.18下午
暗紫
这堵老城墙的暗紫,被阳光炙烤
墙皮粉化。那破碎的部分
一道道,鞭痕似的隆起。像
浅浅的浮雕
这淤积下来的血腥,棺材一样
横卧在大街边上,醒目
却无人悲伤。因为那樣的腐朽和死亡
已是陈迹
不知为何,它竟一直以暗紫为傲
这颜色,比夜的墨黑更为古老而苍劲
却抵不过今晨,白玉兰
一树纯洁的怒放。留住了行人
纷纷的脚步
2019.3.14
茶歇
高楼大厦们泊在落地窗里
我的视觉,感到窘迫
从前繁忙的码头,汇合着货船和集装箱
水手上岸,和装卸工一样
散发出咸涩气味
整个时代,是一座看不见尽头的码头
它遮蔽了海水和天空
在动与不动之间
堆砌着庞大的体积
零星的人影,瓢虫一样闪过
而你
一直背对着窗子,脸庞和目光
罩在细细的暗影之中
声音很低
短暂的茶歇,把自己和对面
那位停下来倾听的伙伴
隔离于一小片脆薄的安静里
这般美妙
码头与时代,挡在了窗外
明晃晃的光线,在你微微耸起的肩胛飞舞
似乎,要剪碎跳荡的暗影
这是在写字间,捕捉上午露出的缝隙
像狭小船舱,碰见一本丢弃的童话
目光流转
茶几上的文竹,悄悄笑出一点儿声来
2019.3.13
无雪的日子
冬天,是大风吹干了它饱含的水分吗?
明晃晃的光耀,大摇大摆
成为赤裸裸的恐吓
街角的秘密、甜蜜的闪身、宅男
暴露在晴空之下
寒意,挥舞着锋利的刀子
血涌出的那一刻,便立即干涸
结痂的伤口,冒出缕缕青烟
雪花,纷纷逃往南方
这是大火起来的前奏!如果
不能有水的滋润
如果,飘忽的阴影袅袅
那乐音,无法隐现于经纬交织的街道和小桥
无法连接起月牙和少女的梦
燃烧,将以奔突的怒吼
撕碎薄纸一样的病恹恹的春天
让它缤纷的碎片,化作漫天大雨
2019.2.24
飞离上海
它带着我蹿向高空,云阵涌来
又被急切地抛开
星星,也迎面蜂涌
整个上海却急剧下沉,缩小
东方明珠和外滩,陷入璀璨的灯海中
不见了
舷窗下,白色羽翼似乎只是滑翔
姿势不变,如同静止
但是,它已连续切开了天空的腹部
地面的沪上,罩在微雨里
朦胧楼影,这连绵的灰色孤岛群
里面,藏匿着我的三五旧友
他们游走,漂移
如几尾金鱼,或几株水草
彼此并不相遇
我与他们失联已久,微信头像在灰暗中
令我踌躇再三,是否需要唤醒往事
最后,离开酒店大堂
我,只是一个飘忽的过客
空中,我开始脱缰飞奔
如同一场单人裸泳
机翼下的海水,却在沉静中睡去
2019.2.22夜
去往地铁
收拾行囊,走在通往地铁的街头
拉杆箱
这身外之物,反而填充了内心的虚空
机动车,连绵的噪声
像止不住的烦恼,并无特别涵义
却令他,更加莫名地烦恼
噪音刺激着行人,高一声
低一声。全凭偶然
在隐隐的猝不及防中,无处躲闪
置身其间,他只能无语
无语,让行者
成为一个空洞的影子
连这影子,也不会被放过
地铁口,宿命般张开蓄谋已久的幽深
吞没了他
2019.6.27北京
风,无法拧成一根绳子
那几株失去了全部叶子的柳树
裸体站在岸上
披散的长发,遮挡不住些什么
她们孤单的身后,一团黑黑的灌木丛
向同一个隐秘的角度,倒伏过去
枝杈,细瘦的胳膊
从坚硬的冻土中,交错着伸将出来
未激起一星尘埃
木船和铁船们,三两只一组
斜躺在发白的江面
卡在一片沉默里,动弹不得
船桨绷紧,同时挺得笔直
船和树,终究无法靠拢
虽然,相互取暖的热望
奔突在各自的脉管里
风,试图连接起它们
但它无法把自己拧成一根绳子
最后,带着隐隐的抽泣
离去
2019.2.13
和自己再见
雾霾堆积在窗外,雪的音讯全无
夜空浑黄,那是路灯的反光
身后的客厅里,电视剧
还在饶舌。
许多年,都是这样
让头疼的那人,不得不决绝地转身
撞开阳台玻璃,霜花颤落
碎裂声响起
并非有何不满。相反
惬意来袭
像婴孩,摆脱了摇篮里温柔的漫长
双臂张开,他和自己再见
2019.1.13夜。16日改
冬天在外面呢
被挡在窗外,但是
不会离开半秒,它将始终以铁石心肠
蹲守在那儿
尾随着天色,跟着转暗
比夜的阴影更浓
风,大口喘息
一寸寸,加剧着寒意
一旦推门出来,就会不容分说
击落我的体温
我在浴室内躲藏,暖气是热的
却与春夏,无半分相似
蒸汽浴,无论怎样升腾弥漫
也无法从极寒中,赎回那个冷冰冰的命运
能做的,只是一场拖延
向外张望,将惊惧收起
出门远行,不得不与季节抗衡
这是另一道律令
路边的黑色老榆树,我倔强的兄弟
与严寒戏谑
雪花,在树冠之上慢慢织出银色
缠绕成围脖一样的流苏
这是冷冽之下,别样的温柔
现在,要忘却身后
那隐隐闪跳的炭火,一步跨出门槛
任冬天抖開黑色大氅,猛扑过来
2018.1.5哈尔滨
早班车上
冬天的日出,被季节推得低而遥远
边缘模模糊糊,暗夜的包围圈尚未撤离
在灰黑色的天空中,那金黄色的浑圆
挣扎着向上
如同早餐煮沸的蛋黄,以光晕的方式扩散
而非光线那样笔直
街边榆树,还是那么几株
佝偻着各自的腰身
叶子离开后,枝条稀疏下来
反衬着屋顶上残存的雪花
她们的洁白,因散落而耀眼
楼群,阻挡着视觉的奔涌
在夜的海洋
逆光中黑压压一片,成为夜的固体形状
近处,双排路灯由白转黄,
因一夜疲惫,亮度正在减弱下来
早班车上,无法打开密闭的车窗
外面的空气,是否如蹦跳的喜鹊一般干净
微信群正陆续醒来,提示音不断响起
我保持短暂的镇静
在椰林和海滩度假的遥遥的旧友,比晨曦更远
身边的冻土、石头与清晨的日光对垒
寒风一直在身边伴奏,但终究不知
它站在哪一方
我的手指,在手机屏和车窗玻璃之间频繁往返
反复擦拭着冬日,和冬日里晦暗的心
2019.1.2哈尔滨
责任编校 谭广超
包临轩 1984年7月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系,媒体人。近年来有诗集《高纬度的雪》《雪与铁》等出版,获《诗探索》杂志2012年度诗人称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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