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西山从书架上找出马尔克斯那本《百年孤独》,想再看一遍。当他打开书的时候,从里面掉出来一页纸片,飘落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那是一页速写,上面画着四个人……两男两女围坐在一个简易的桌子旁边,远景是乒顶山,看上去像一个大坟,压在他们头顶。近景是一条河流,还有河流不远处的一座铁路桥从麦田上面经过。河滩上停着一辆摩托车。麦田里竖着一个稻草人。一辆收割机停在山一样的麦垛旁边(在他的记忆中,那是红色的康拜因收割机)。四个人里有他。西山盯着纸页发呆,上面的每个人栩栩如生,一切都历历在目,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画这张速写的人叫李慕北。那么说,就五个人了。不,还有一个,叫蓝光,中途离开了。
西山走出书房,去阳台抽了支烟。回到书房的时候,他找了个相框(那相框里原来镶着从网上复制打印的一张作家卡夫卡的照片,现在,他把卡夫卡请出来),把那张速写镶进去,摆放在书架上。西山再次拿起《百年孤独》,禁不住朗诵起那个著名的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2
那次秋游是李慕北张罗的。他先给西山打电话,说,西山啊,我们当年“野孩子”那几个人也该聚聚了吧?西山说,你联系吧,如果我在望城的话,保证出席。李慕北说,好,能联系几个,就几个。西山说,好。
当时西山刚从轧钢厂辞职,在家里待着,寻找继续生下去的路。李慕北打来电话,他也想出去散散心。
李慕北提起秋游的事儿,令西山回想起他们曾经年少的年代。
3
一九八八年,西山初中一年级。李慕北说的那几个人是指他们在初中的时候,跟言老师学画画的那几个人。当年还是李慕北命名他们这几个人叫“野孩子”小组。很多人问这个名字什么意思,李慕北也不解释,说,就是个“符号”,将来给大家留个念想儿。李慕北是组长,比他们都大,他那时候好像是初三,而他们有初一、初二的。他们来自望城的各个学校。言老师是望城的画家,靠办美术班谋生。他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很瘦,下巴很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烟抽得很频。有时候,给他们上着课,也要出去抽几支烟。他是一个严厉的老师,脾气暴。西山就在素描课上被他打过,其他人也有被打过的。西山记得陈滨被他踢过一脚,半个月没来上课。后来,还是西山和李慕北去陈滨家找他,在他们的劝说下,陈滨才回来的。言老师是不打女生的,但语言上的暴力让很多女生哭鼻子流眼泪的。也就那时候,要是后来,西山想,像言老师这样的,可能都招不到学生。那时候的孩子都皮实,都不娇生惯养的,家长也相信严师出高徒。现在,尤其这样的业余爱好兴趣班,都成了给家长学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成了孩子的跟班儿。他们那时候都可谓是“野孩子”。“野孩子”宣布成立的那天,李慕北还带着他们几个去一家路边小店,喝了两瓶汽水。那时,他们还是九个初中生,至于当时说了什么,差不多都忘记了,反正没歃血为盟,也没跪地结拜。因为没钱,李慕北只买两瓶汽水,九个人喝两瓶汽水。小不点儿柏莉莉是个女孩,嫌这样嘴对着瓶嘴喝不卫生,她不喝。小不点儿柏莉莉不光学习画画,还报了文化宫的舞蹈班学习芭蕾舞。叶茂东说,柏莉莉不喝,柏莉莉的那份我来喝。柏莉莉自己掏钱买了一瓶自己喝。叶茂东喝柏莉莉那份的时候,站在一边的瘦猴蓝光用指甲在瓶子上给叶茂东划了一个印儿,说,你就喝到这个印儿啊!叶茂东咧嘴笑着,还是多喝了一点儿。瘦猴蓝光伸手给了叶茂东一个响亮的嘴巴说,你妈×,不是不让你喝过印儿吗?这一巴掌把叶茂东打蒙了,他晃了晃头,手里拿着汽水瓶,眼泪巴巴的,委屈地說,我好长时间没喝过这种汽水了。李慕北呵斥着瘦猴蓝光说,滚一边儿去,我买的汽水,你狗拿耗子管那么多干吗?瘦猴蓝光一跺脚跑了。西山想拉住他,一把没拉住,瘦猴蓝光还是跑了。陈滨蹲在旁边的地上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轮到他喝汽水的时候,他一口喝了瓶底的,把瓶子递给李慕北。蒋晓芸喝过汽水之后,还眼巴巴地望着柏莉莉自己买的汽水。李慕北说,等你们将来谁成了画家,再请大家管够喝。今天,就这点儿意思,给我们“野孩子”留下一点儿回忆,都回家吧。
他们住在望城的各个角落。
西山和李慕北、蓝光、蒋晓芸,还有叶茂东都住在矿区。他们的父母也都是在矿上工作。其他的几个人住在市内,他们父母有轧钢厂当工人的,有当教师的,有当官的,还有在派出所当警察的。那天,于同友和毛艳没来。
4
言老师的画室在儿童乐园附近,租的一家二楼的双室楼房。据说,言老师当年喜欢学校里一个女老师。那时候,言老师已经结婚,他妻子知道了,去学校闹过。后来,那女老师也结婚了。言老师却离婚了。两人有往来,那女老师后来也离婚了,但两人却没在一起。那女人后来去沈阳换了工作。言老师从学校辞职,去北京等地转了两年,也没多大发展,回来后,办了这个美术班。言老师是西山母亲的同事的儿子。他妈很佩服言老师的才华,才让西山去学画画的。西山刚开始不喜欢,对美术没兴趣,去了几次,当他能把石膏像画得像了,整个人的内心充满欣喜,他才喜欢上画画。
言老师有事的时候,李慕北会不时指导他们,他们都把他当成兄长。于同友和毛艳在下个星期来上课的时候,李慕北和他们说了“野孩子”的事儿,他们表示愿意加入。就这样“野孩子”有九个人。李慕北、西山、柏莉莉、蒋晓芸、叶茂东、陈滨、蓝光、于同友、毛艳。于同友说,李慕北你作为老大哥应该请客的。蓝光说,那天,李慕北请我们每人喝了汽水,你有钱,你请我们啊!于同友说,最近手头有些紧,我爸不在家,我妈对我管得严。叶茂东轻声说,于同友,跟你爸说说,把我也弄到部队去吧,我想当兵。于同友说,我爸死倔,根本不开事儿。除非你走正常程序,体检合格。叶茂东叹了口气,回到桌前,继续画一个人像。柏莉莉贪玩儿,趴在窗台上,朝楼下看着什么。蒋晓芸碰了碰她说,专心画啊,一会儿,言老师回来……你没画完,又要……柏莉莉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低头画画。于同友和毛艳紧挨着,两人那段时间在搞对象,看上去卿卿我我的。陈滨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蓝光不时去趟厕所。李慕北问,蓝光,你咋啦?蓝光说,跑肚了。李慕北说,要不要药?蓝光说,不用。蓝光看着于同友和毛艳亲热的样子,说,你们要表演也不要在这画室里啊!去电影院啊!于同友说,不关你事。蓝光竖起中指,比画了一下。于同友说,蓝光,我警告你,你再这样比画,我可不饶你了。蓝光说,打架吗?谁怕谁?毛艳拉了下于同友。于同友才闭嘴。蓝光撇了撇嘴,斜视了一眼毛艳,目光在毛艳的脸蛋上滞留着。毛艳躲在画板后面,蓝光才扭过头来。叶茂东问于同友,你摸过你爸的枪吗?于同友说,摸过啊,我还打过呢。等我爸从部队上回来,我跟他说说,我们去他们的打靶场,让你们都过过打枪的瘾。他说着,还做了个打枪的手势,嘴里发出“砰”的一声。叶茂东说,那真是太好啦!蓝光插进来一句,打啥枪?手枪?步枪?机关枪?还是……毛艳又碰了下于同友。于同友才没吭声。柏莉莉又开始吃零食了,蒋晓芸眼巴巴地望着。蒋晓芸家里穷,能让她课外学画画已经不错了。李慕北警告了一次蓝光,说,好好画画,别他妈的捣乱。蓝光低头说,好的。天气很热,开着窗户,一丝风也没有。这时候,听见楼下有人喊陈滨,陈滨。陈滨把头伸出窗外,说,拿上来吧。蒋晓芸也把头伸出窗外看了一下,问陈滨,谁啊?那人。陈滨说,我爸。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画室内,喊着,同学们,盐汽水来了,都歇歇,再画吧。蓝光跳出来问,你谁啊?中年男人说,我陈滨他爸,陈滨说让我在轧钢厂里弄箱盐汽水,我下夜班就给你们送来了。有喜欢喝的就过来拿吧。中年男人把一箱子盐汽水放到画室地上,他转身对着角落里的陈滨说,小滨,我回家睡觉了。陈滨说,回去吧。李慕北过来说,谢谢叔叔。陈滨他爸说,客气个啥,喜欢喝的话,让陈滨告诉我一声,我再给你们弄。有的人可能不喜欢这咸味儿,我家陈滨就不喜欢。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能有拳头大小,递给李慕北说,这里还有些厂里发的白糖,谁不喜欢喝咸的,就兑些白糖在里面。蒋晓芸的眼睛都亮了,蹦跳着过来,说,我还没喝过盐汽水呢。她弯腰拿了一瓶,迫不及待了,张嘴用牙咬瓶盖。李慕北说,别把牙咬坏了,我给你启开。中年男人站那里笑了笑,对陈滨说,小滨,我走啦!你妈在家还等着我回去给她熬药呢。你下课后,早点儿回去,不要在外面贪玩,省得你妈担心。陈滨没吭声。中年男人下楼走了。李慕北送到楼下,表示感谢。李慕北回到楼上的时候,只有蒋晓芸、蓝光、叶茂东在喝。蒋晓芸一个劲儿说,好喝,放了白糖更好喝。李慕北问于同友和毛艳,你们不喝吗?还有你,小不点儿柏莉莉。他们都摇了摇头。陈滨窝在角落的椅子上,发呆。李慕北说,谢谢你啊,陈滨,你有心啦!陈滨说,客气啥!李慕北也开了一瓶,仰头喝着。小不点儿柏莉莉下楼给自己买了瓶汽水回来。于同友和毛艳躲到角落里,从某个角度可以看到他们在亲嘴儿。李慕北来到西山跟前,问,西山,你不来一瓶吗?这大热天的,喝一瓶,真不错,杀汗,还补充盐分。西山用桌角启开一瓶,喝了一口,咸、涩,喝第二口的时候,觉得口感不错,很解渴。蒋晓芸说,还想喝一瓶。李慕北说,喝吧,喜欢放糖,就多放些,甜甜的。蒋晓芸脸红了一下,害羞地又喝了一瓶,里面兑了白糖,使劲晃着瓶子,直到白糖融化,她才仰脖喝,呛了下,直打嗝儿。蓝光就嘲笑蒋晓芸说,你看你,还能行不?喝个汽水还呛了。叶茂东也又喝了一瓶。李慕北问,还有喝的没?没有的话,我收箱子啦!没人回答。李慕北把空瓶子放到塑料箱子内,把箱子挪到角落里。于同友和毛艳看见李慕北过来,两人连忙松开,保持一段距离。李慕北装作没看见,侧身回了。李慕北说,都好好画画吧。
那天言老师没来,下课的时候,于同友和毛艳还在画室里磨叽。李慕北说,你们不走吗?要不你们锁门,我家里还有事儿。于同友说,我们再画一会儿。对了,李慕北,你说我们小组叫什么啊?你说的时候我没听清。李慕北说,野孩子。于同友说,好名字,我们都是野孩子,我们都是野孩子。于同友重复着,笑了笑。李慕北说,别忘了锁门啊!于同友说,不会的。李慕北说,那先不关门了,走廊里有风,这屋里能凉快一些。于同友说,不用。
5
李慕北喊着西山。西山画完素描,低头写了一会儿几何作业。西山拿起书包,答应一声,来啦!他跟李慕北走了。他们约好的,这个礼拜去矿上的澡堂子洗澡的,还有叶茂东。快到矿上的澡堂子,西山突然想起来,作业本落画室了。李慕北说,我给你钥匙,你回去拿吧。西山接过钥匙说,我去去就回,你们在澡堂子门口等我啊,那个看澡堂子的老头儿每次都不让我进。叶茂东说,好的。西山手里攥着画室的钥匙跑回画室,门竟然没锁,他推开门,轻轻地直奔画架后。他看到于同友压在毛艳身上。毛艳呻吟着。呻吟。西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拿了作业本,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他们没注意到西山的出现,他们的声音在画室内此起彼伏。西山快速下楼,向通往矿区的公共汽车站跑去,仿佛在逃离灾难现场似的。西山的脑子里还残留着于同友和毛艳赤裸身体的样子。
等西山在矿区车站下了车,来到澡堂子门口,李慕北坐在台阶上,叶茂东站在他旁边。他们看到西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慕北说,着什么急?我们不是说好等你的吗?西山没吭声。他们进了澡堂子,那个看澡堂子的老头儿看了看李慕北,什么也没说,就让他们进去了。他们三人用李慕北他爸的箱子换衣服,光不溜秋地来到池子旁边。热气缭绕,但仍能看到那些矿工的裸体,整个下半身淹没在水里面,犹如一群鬼魂。黑乎乎的水面,漂浮着煤黑色,都有些黏稠,呈汤状了,犹如地狱。西山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叶茂东进来,一下子把西山推进去。西山呛了一口那乌黑的带着咸味的热水。当他从水里面伸出头来,想对叶茂东发火,但西山没有。西山被那些黑不溜秋的身体惊呆了。他还是第一次来矿区的澡堂子洗澡。以前都是他妈给他五毛钱,去家旁边的澡堂子洗。西山脑海里的画笔,在描摹着那些裸体……看到黑水从头上到脸上顺着脖颈直流到胸前到肚子上,到两腿之间,顺着两腿流到脚下,和地面上的黑水汇合,涌流到下水道里。可以听到下水道里面哗哗的流水声……他们站在淋浴下面,慢慢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像脱去了一件黑色的魔法衣,回到了人间,再次成为人。李慕北对西山和叶茂东说,你们俩好好泡一泡,一会儿,我给你们搓搓。西山说,好。叶茂东刚才推他到池子里,他没说什么,叶茂东再次往他脸上撩池子里那些肮脏甚至发臭的水。这次,西山火了,他噌地从池子里站起来,搅动得池水喧哗,冲过去对着叶茂东的脸,就是一拳,他嘴里骂着,是不是给你点儿×脸啦,刚才你推我,我没跟你一般见识,你还蹬鼻子上脸啦!那一拳打在叶茂东的鼻子上,血顺着鼻孔流了下来。李慕北说,你们干吗啊?咋还打起来了呢?西山说,他欺负我。叶茂东用池子里的黑水冲洗着脸上的鼻血,委屈地说,我和他开玩笑的。西山说,你咋不跟蓝光开玩笑,你就是软的欺硬的怕!池子里和淋浴下面洗澡的矿工看过来。有人撺掇着说,打啊,打啊!李慕北把叶茂东拉出池子,领到淋浴下面,说,冲冲看,没打坏吧?叶茂东说,应该没。我这鼻子不打,也老是流血。西山坐在黑乎乎的池水里,能感到那些黑色黏稠的东西沾到身上,但他还是泡在里面。也许水温,或是那些裸体,他在水里面竟然……他的手在水下面动起来,直到整个人慢慢沉入到水中。水中是黑暗的,西山什么都看不见。在他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从水里面蹿出来。李慕北在给叶茂东搓背,那姿势看上去,总觉得暧昧。西山扑哧笑了。那些身体被肥皂泡沫包裹着的矿工们,在水汽朦胧中,仿佛从地狱归来……李慕北给叶茂东搓完,喊西山。西山说,我不搓了。李慕北问,咋的?西山说,我怕痒怕疼。李慕北说,那你上来给我搓搓。西山说,让叶茂东给你搓吧。李慕北失望地摇了摇头,把澡巾递给叶茂东。西山还泡在池水里,觉得身体虚弱。他爬到池子边上,躺下来。
澡堂子里的下班矿工都洗完了,出了澡堂子,换衣服,走了。澡堂子里就剩他们三个人,显得空荡荡的。西山躺在那儿,整个人都空了似的。有一种随时都可能飘浮起来的幻觉。那种飘浮感来自水汽,来自那些鬼魂般的想象。西山对刚才在水下的行为有一种罪恶感,像一只魔手紧紧地攥着他。也许水汽的原因,他感觉到眼角流泪了,甚至有了悲伤和懊悔。西山翻身又滚到黑乎乎的类似于沼泽的水中,头露出水面,背对着李慕北和叶茂东,咧嘴哭了。哭了。
西山的手下意识摸到下面,但又缩了回来。脚底能感觉到池底的煤渣子,西山用脚底狠狠地碾着,碾着,疼痛顺着脚底传遍全身。那一刻,西山倒有了一種莫名的快感,越疼,那快感越强烈,令他的身体跟着战栗。当西山再次回到池子边的台上的时候,他看到脚底有几个被割开的小口子,已经被热水泡白了。西山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疼。他看到黑色的油腻的污秽挂在身上,从台子上下来,到淋浴下面冲洗着,浑身打满了肥皂。西山也被泡沫包裹着,像一个浑身长满羽毛的人。在水汽和泡沫中,西山再次看到于同友和毛艳在画室里……随着淋浴的水把身上的泡沫都冲洗干净了,他赤裸着回到现实之中。
西山看到看澡堂子的老头儿已经进来,开始清理池子,把一个缠着破布的塞子拔掉,只见池子里面的水从池底的那个洞流走。池底剩下一层黑色。他拿个水管子,开始清洗池子,把那些黑色的煤末子冲到下水道里。他还跳进去,用长把的刷子刷着瓷砖。他吼着他们们,说,小崽子们,快点洗,我冲洗完池子,你们就给我滚蛋。他们都没吭声。这时候,叶茂东已经给李慕北搓完后背,两人都站在淋浴下面。澡堂内光线暗淡,他们的身影在水汽中是恍惚的。西山感觉到来自脚底的疼痛,就像几根针扎那里。他开始用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看到叶茂东还在用澡巾搓着前面。看澡堂子的老头儿,光着身子,下面的东西低垂着。他从池子里出来,又用清水冲了冲,开始往池子里放热水。他还不时瞄着他们,说,兔崽子们,快点儿洗,磨磨叽叽的,就剩你们三个了。他有个小半导体,从开始清洗池子的时候,就一直听,里面在唱京剧,他还不时跟着哼几句……等他们从澡堂子里出去的时候,池子里已经放满了水。他们从更衣室换完衣服,李慕北拿出他爸的雪花膏问他和叶茂东,谁搽?搽点儿省得皮肤紧绷。西山和叶茂东都摇了摇头。
下楼的时候,西山朝澡堂子里面看了一眼,只见,那老头儿身体漂浮在水面,苍白的身体看上去像尸体。半导体里变成了田连元的评书《杨家将》。西山拉了下李慕北,说,你看,那老头儿,不会死了吧?李慕北说,不可能的。西山说,我真担心他死了。老头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喊了一嗓子说,小兔崽子们,还不滚。李慕北拉着西山,还有叶茂东,连忙走开。叶茂东还在生西山的气,一直没跟他说话。从浴池出来,叶茂东就回家了。西山再次感觉到脚底的疼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一拐,一瘸。李慕北问,你咋啦?西山说,洗澡的时候,脚让池子底下的煤渣子给扎破了。李慕北说,你还能走吗?西山说,没事儿。李慕北说,要不我背你走一段吧。他弯下身子,让西山爬到他背上,他把西山送到家門口,才离开。妈问,这是咋啦?西山撒谎说,崴了脚脖子。妈说,我看看。西山说,没事儿,我要写作业了。他躲到小屋子里,把鞋和袜子脱下来,看到那伤口更加白了。他倚靠在床上,没写作业,竟然睡着了,直到妈叫他吃饭,才醒。那种身体的空洞感觉仍然存在。西山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个监狱的牢房里,里面有十几个囚徒,他们都光着身子……一条大蛇从窗户爬进来,他们被蛇一个个咬死。他们的灵魂,从尸体里出来,浮动在半空中,从窗口一个个飞出去……
6
李慕北说,西山啊,联系到蒋晓芸和毛艳,还有叶茂东、瘦猴蓝光,再加上你,我们六个人。于同友去外地出差,回不来,再说他和毛艳之前的关系,他也不会来。(他这么一说,西山心里面咯噔一下,是啊,他们当年在画室的时候……那也是对西山的启蒙,还有后来毛艳……想起这些,西山突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柏莉莉在北京,好几年没回来了。她好像离婚后,从报社辞职,去北京就再没回来过,我就没给她打电话。西山说,好,在望城的都能见见已经不错了,也好长时间没见面啦。除了你和我还打打电话什么的,其他人……唉……李慕北说,是啊,在一个城里,见面也挺难的,都忙活着嘴呢。西山说,你安排吧,定了日期告诉我。李慕北说,好。李慕北说,你的胃咋样?能喝点儿酒不?西山说,换季的时候,会犯病。李慕北说,行,那你就别喝酒。到时候,我带两瓶好酒,我们喝,你看着。西山说,行。李慕北说,我记得你以前能喝点儿啊!西山说,从单位放假我摆地摊那年,犯过一次胃出血,住了七天院。那之后,每年换季都要犯一次,都他妈的快赶上女人来月经了,我是一年一次。李慕北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他说,那倒夜班自己注意些,吃饭都要应时。西山辞职的事情还没跟身边的人说过。西山说,已经很注意啦,凉的硬的辣的都不敢吃啦,但那胃就像被惯出毛病了似的,一到换季就折磨我一次。李慕北说,不说了,我还在班上,等定了日子,我告诉你。西山说,好。
7
是啊,当年的那些野孩子,如今也都人到中年。必须承认,西山越来越恐惧死亡了。尤其,在胃出血的时候。在这群野孩子里,陈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还有言老师……上次还是在言老师的葬礼上,除了柏莉莉、毛艳,其他几个野孩子全部出现。初中毕业,西山和李慕北考上了不同系统的技校。叶茂东、蓝光、毛艳、蒋晓芸毕业后,没考上什么学校就在社会上游荡着。柏莉莉和陈滨考上了高中。于同友被他爸弄到外地当兵了。也只有陈滨和柏莉莉还在言老师的画室学习画画。西山和李慕北有时候会回去坐坐,偶尔,也画上几笔,都生疏了,闻到那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还是会让他们兴奋。画室里面的布局没变,西山胆怯地看了一眼柜子上的那个涂了颜色的柳条筐,里面的那个骷髅还在。言老师坐在一边抽烟和李慕北闲聊着,他四十多岁,头发全白了。李慕北喜欢画画,还喜欢诗歌。他们好像聊的就是诗歌,是艾略特的《荒原》。
西山在画室里走着,记起言老师那次带他们出去写生。言老师竟然带他们去的是坟地,不是公墓那种,那时候,还没那么高级,而是人们嘴里说的乱坟冈子。一些荒坟和无主之坟。偶尔可以看到几个有墓碑的,但坟上的草都长得半人高了都。柏莉莉一听说是去坟地,连忙说,那地方我可不去,我还是在画室里画吧,死人的地方,我怕晚上做噩梦,睡不着觉,我怕鬼……言老师笑着说,自愿啊,我不逼着大家跟我去坟地写生,但我觉得那是我和你们都要在身心上经历的,或者说,我曾经经历过并且还在经历着。你们只有经历了,才可能走得更远……不愿去的,现在,可以和柏莉莉回画室。柏莉莉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几个人,没有人跟她回去,她噘着嘴,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身走了。蒋晓芸看上去也有些战战兢兢的,但她看了眼言老师,还是跟着到达了坟地。那坟地就在西山和叶茂东家后面的山上。言老师说,他小时候也住在矿区这片棚户区,常常喜欢一个人到这山上的坟地玩儿。蒋晓芸问,老师不害怕吗?言老师说,我从来没害怕过。我还在那些迁走的坟坑里睡过觉呢。小时候,有一次我还在坟坑里逮到了一只白刺猬,身上的每根刺都近乎透明,真是好看,我用两根树枝夹着它,拿回家养了几天,竟然跑丢了。我还哭了。蒋晓芸听言老师说着,简直不敢相信,她脸色苍白地说,老师还敢在坟地里睡觉啊!言老师笑了笑说,其实,死亡也是一种教育。这么说,很多人会反驳我。等你们长大了,经历过这人世间的一些事情之后,你们就会懂我说的。我今天就是想给大家上这么一课,所以来这坟地写生。我再强调一句啊,谁要是害怕,有不适感的,现在可以回去。瘦猴蓝光高声喊着,我不怕,我小时候,也在坟地里睡过觉。蒋晓芸怯怯地问言老师,一个人死了,有魂灵吗?言老师说,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有。但我们又有谁看到过呢?我更愿意相信唯物论,人死是归于物质,尘归尘土归土啊!这话说得,让他们几个孩子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言老师说,不一定要追问,我就是想让大家感受一下死亡或者说坟地的氛围。蓝光说,那老师咋不领我们去殡仪馆和火葬场呢?那可能更刺激,从给死人化妆到最后变成骨灰……言老师说,我们不是来寻找刺激,是来让你们的内心有过这样的一次潜在经历,你们的成长才会是完整的。这可能是学校里不会教你们的,在我这里,我不想让你们缺席这一课。这是一个艰难的世界,我要让你们能面对将来的艰难……知死而后生……而不是让艰难打败。我已经是一个失败者啦,但我希望你们比我强。蓝光说,怎么会呢?你是老师,比你强,不可能的。言老师说,会的,你们中间一定会有人超过我的。于同友和毛艳在后面走着,偶尔还手拉着手,黏黏糊糊的。陈滨默不吭声,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背着他的画夹子跟在后面。他总是一脸忧郁,面色苍白,眼神恍惚,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病人。在野孩子这几个人里,陈滨画得最好。无论是在基本功素描上,还是色彩上感觉都好。言老师就说过,我教你们的只是一个启蒙,是基础,将来能走多远还是看你们的才华和造化,也不一定非要成为什么画家。画你们的心象,赋予你们的情绪和情感,在你们的涂抹之间,在像和不像之间。还要多读书,培养个人的内心气质,内心气质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人的精气神儿,如果你们几个将来谁还在画的话,你们就会意识到内心气质和内心气息对于绘画和其他艺术都是重要的。艺术最后都要回到人。人。记着,我说的是一撇一捺的人字。瘦猴蓝光说,知道啦,老师,你说的就是我,因为我是人。大家都被蓝光的话逗笑了。言老师说,大家还别笑,蓝光说得有道理,先回到我,再回到人。这是一个过程。
言老师从坟墓之间穿过,向山顶走去。西山看到陈滨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坟墓中间,在一个墓碑上坐下,开始抽烟。他喊着西山和李慕北,来啊,这里的风景不错的,还阴凉。来抽支烟吧!李慕北问西山,你过去不?我去抽支烟。西山说,我再画几笔的。陈滨坐在墓碑上,李慕北站在他身边,两人抽烟。瘦猴蓝光也跑过来,对陈滨说,也给我一支烟吧?瘦猴蓝光有些惧陈滨,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正眼瞧陈滨。陈滨给他一支烟,从嘴上拿下燃着的烟让他对着了。他们三个在那边喷云吐雾的,有一种腾云驾雾的幻觉。陈滨屁股坐在墓碑上,两只脚踩在坟头上。李慕北说,还是别坐在人家碑上,不尊重人家。陈滨说,靠。李慕北说,死人也是人啊,要得到尊重的。陈滨不情愿地从墓碑上跳下来。瘦猴蓝光往草上弹着烟灰,李慕北说,注点儿意,别把这坟地点着了。瘦猴蓝光说,点着才好看,那句话咋说的?他挠了挠头说,对了,涅槃,涅槃。李慕北笑说,你还知道涅槃,真不容易。瘦猴蓝光说,你瞧不起我啊!李慕北笑着说,不是的,总觉得“涅槃”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有一丝滑稽。瘦猴蓝光转向陈滨,说,陈滨,你说说,滑稽吗?涅槃。陈滨说,滑稽。瘦猴蓝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不理你们了,我去画画。
陈滨和李慕北都笑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言老师站在山顶上,朝他们喊着,哎……哎……言老师站在山顶看上去像一个即将就义的战士。他们也“哎……哎……”地回应着言老师。
山不大,光秃,除了几棵老槐树,再就是一些灌木荆棘之类的,留不住他们的声音,消失在空茫之中。那几朵云彩从坟地上空移开,光线再次照射下来,地面上的一切,涂满了金色光辉。只见陈滨从地上站起来,跑回到他的画架跟前开始涂抹起来。他是唯一带了画箱来的。那光线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殆尽了。坟地再次变得暗淡,土回到土的颜色。
于同友和毛艳竟然从老槐树后面消失了。西山借着去撒尿的时候,看到他们在树旁边的沟里,镶嵌在一起。他们身体下面垫着于同友的衣服。不知道从哪儿刮过来的一枚纸钱,在他们专注彼此的身体的时候,落在了于同友的屁股上,像一块胎记。在西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看到于同友佝偻着身子慌乱地从毛艳身上下来,毛艳也连忙翻身跪在于同友的衣服上。于同友对着毛艳,背对着西山,他看到于同友战栗身体,仿佛被寒冷袭击,直打哆嗦。这竟是西山第二次撞见,他们彼此……为什么?西山想。西山没有答案。他轻声离开……经过一个小小的坟,西山想这也许是某个早逝孩子的……(关于于同友,西山和他走得不是很近,但有一次他邀请西山和叶茂东去他家,偷看他爸的录像……从一堆战争片里找到一盘男女的录像,看得西山和叶茂东都有些受不了。叶茂东还去了一趟卫生间,很长时间才出来。)西山回到画架前面,望着前面高低起伏的坟头,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伤感,甚至说是虚空,就像他那次在澡堂子水里……
西山突然很想抽烟,跑到陈滨旁边,跟他要了一支烟,点燃,看着他的画。上面是一个面色苍白,赤身裸体的男孩坐在坟前的墓碑上,嘴里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吊儿郎当的。西山扭头瞄了一眼于同友他们,只见他们已经穿好衣服,从沟里面出来了。毛艳在整理着衣服。于同友坐在一边抽烟。西山又看陈滨画了一会儿,说,画得真好。有死亡的气息,但又不让人感到绝望,尤其人物的灰色,看上去高级。陈滨害羞了,说,瞎画呗。西山仿佛看到陈滨画的那个男孩走进他的身体里。西山离开陈滨,回到他的位置。蒋晓芸好像不那么害怕了,来到他们身边,说,我检查一下你们都画了什么。李慕北画了一个头像,半边脸是正常的,另半边脸是森森白骨。他的画让蒋晓芸尖叫起来,喊叫着,太恐怖啦!她双手蒙住眼睛,跑回到她的位置,边跑还边说,今天真不该来的,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要知道这样,就该绑一根红线来辟邪。李慕北笑了笑,说,不至于吧!大惊小怪的。西山画的什么呢?他画的是两个剥开皮的玉米,还有相互缠绕的须子,但那玉米更像是两具人骨,没上色看不出来,但他的脑子里能想象到上色后的样子。嫩黄的玉米叶子里包裹着的两具近乎镶嵌在一起,但看上去又彼此独立的白骨。在骨骼间,有几丝殷殷的红,朦胧、暧昧、流淌、缠绕,把两具骨骼若隐若现地连接在一起,是洇出的那种近乎气体般的氛围。对于自己的想象,西山还是满意的。但他还是更喜欢陈滨画的那个男孩……看到蒋晓芸因为被李慕北的画吓到,西山倒有几分好奇,她画了什么?他走到蒋晓芸旁边,她连忙把画抱在怀里,说,不给你看。谁都不给看。西山笑了笑说,这么神秘干吗?蒋晓芸说,就不给看,再说,也没你们画得好。西山摇摇头,回到他的位置。至于于同友和毛艳画了什么,西山不再关心。
11
这时候,瘦猴蓝光竟然爬到了一匹马的背上,抓着马的鬃毛,跑到了坟地之中。那马匹脾气有些暴躁,晃动着身子,把他从光溜溜的马背上甩下来。只见那马前蹄一抬,从一个坟头上飞跃过去,回到同伴中间。李慕北喊着,蓝光,你没事吧?他喊着向坟地中跑去。瘦猴蓝光说,没事儿,就是屁股有些疼,脚好像崴了一下。李慕北过去,把他从坟地中搀扶出来。瘦猴蓝光龇牙咧嘴地说,摔下来,砸在地上,扑通一声,我觉得那下面是空的,不会有宝藏吧?李慕北说,拉倒吧,摔得还轻,还想这事儿,就这地方,又不是哪个朝代的古墓,这都是穷人的坟,能有啥啊!活着的时候穷,死了能有副棺材板子就不错了,还宝藏呢,除了骨头,还是骨头。再说,就是古代,那些穷人的坟里面也是一穷二白的。
光线已经开始暗淡,四周的气息也开始变得肃冷。他们看到言老师从山坡上下来。他很远就喊着,都画得咋样啦?可以收工了吧?李慕北说,差不多了。言老师说,收工。他经过坟地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整个人不见了。他们几个连忙跑过去,看到言老师是踩破了薄土下面腐烂的棺材板子,掉下去了。那个位置正好是瘦猴蓝光摔下去的地方。于同友和毛艳也往这边跑过来,还喊着,出什么事儿了?出什么事儿了?毛艳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于同友伸出手把她拉起来。那个坟坑还很深,只见言老师站在里面,没顶了都。叶茂东因为跑得急,没刹住脚步,也一下子掉下去了。李慕北说,大家都注意点儿,别掉下去了。他们退后三米左右。瘦猴蓝光一瘸一拐地过来,喊着,老言,看看里面有没有宝藏什么的,要是找到宝藏我们就发了……没有宝藏,发现个什么手枪也可以啊。上次我们学校种树,就在地里面发现几把手枪,看上去都生锈了。我本想偷一把的,被老师没收了。叶茂东站在里面身体哆嗦着,吓得脸都白了,像涂了一层白涂料似的。言老师倒没有丝毫恐惧,他站在里面还和他们几个开玩笑,说,要不要都下来,感受一下啊!来一次旅行……第一个后退的就是蒋晓芸。她说,我不感受。言老师看到叶茂东恐惧的样子,安慰他说,没事的。其实这世界上比这可怕的地方多了去了。以后,你会知道的。这话说给你听,也是说给你们大家听的。我忘记哪个诗人写过,说这墓坑也是一个子宫,死或者我们即将腐烂的肉身,是一粒种子……向更深处生长……直到墓坑的坍塌。言老师说得竟然有些激动,手舞足蹈了都。言老师又对叶茂东说,如果你真害怕的话,我让他们先把你拉上去。叶茂东既害怕又不好意思说,仰着头,不敢看墓坑里面。言老师说,我还是把你弄上去吧,他蹲下来说,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李慕北、西山,你们过来拉一把。他们答应着,好嘞。叶茂东说,我不敢踩老师肩膀。言老师说,踩,你才能上去。叶茂东战战兢兢地爬到言老师的身上,踩着他的肩膀,双手交给西山和李慕北,被他們拉上来。叶茂东上来之后,竟然哇的一声,哭了。瘦猴蓝光说,瞅你个熊样吧,还哭了,我要不是这脚脖子刚才崴了一下,我就跳下去。李慕北说,瘦猴,别没屁嗝喽嗓子,信不信我们把你扔进去!瘦猴蓝光赖皮地说,别,别,我脚脖子都崴了,你们能忍心这么做吗?你们都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他这么说,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西山说,观世音是女的。瘦猴蓝光说,就是那个意思,说你们是大慈大悲不会跟我一般见识。
12
言老师在墓坑里面竟然唱起了《我的太阳》,帕瓦罗蒂唱过的。言老师的声音高亢地在墓坑里回荡,回荡,回荡。从墓坑里传上来,近乎声嘶力竭地企图达到那个高音C,但还是没有上去。他尝试了几次都没到那个高音,连他自己都有些沮丧地摇了摇头。他喊得嗓子眼儿冒烟了,干咳了几下,声音已变得沙哑。他摇头笑笑说,老了,喊不上去了。
李慕北说,上来吧,老言。言老师说,我再待一会儿。其实,我挺羡慕这些人的,死后还有个地方,到我们那时候,可能都他妈的死无葬身之地。我也想了,我死的那一天也不要这坟墓,我要自由自在,要么风葬,要么海葬。他有些感伤,声音低沉地说着。整个人慢慢不言语下来。瘦猴蓝光眼睛放光地盯着言老师,说,老言,你在里面找找,万一找到点儿什么呢。言老师说,什么工具都没有,找什么找?瘦猴蓝光说,你用手扒拉扒拉。叶茂东不哭了,泪痕弄花了他的脸。言老师在墓坑里面用脚踢着土。一股潮湿的霉味从里面飘上来。毛艳捂住了鼻子,说,这味难闻死了。于同友对她说,你找蒋晓芸玩去,这边儿他们等老师上来,就下山回家。毛艳点了点头。她走路的样子,仿佛两腿之间夹着什么似的。西山莫名地悲伤起来。陈滨给李慕北和于同友烟,西山也要了一支。瘦猴蓝光喊着,也给我一支呗。陈滨拿出烟说,没了。于同友说,我有。他给了瘦猴蓝光一支。他们抽着烟,坐在墓坑上面看着言老师,某一刻,西山觉得他是困在墓坑里的野兽,头发凌乱。陈滨眯着眼睛盯着言老师说,老言,谢谢你今天带我来这个地方啊!我也许找到了我生命中的一个主题,这也许是我未来画画的一个方向。言老师从下面仰头说,说这些干吗,对你我是有期待的。言老师边说,边用脚踢着下面的土。突然踢出来一个骷髅头,他们的眼睛都亮了。言老师用手抹了抹骷髅上面的土,说,还真是找到了宝贝啊!他捧着骷髅头对李慕北说,接着,这个我要带回到画室里。他说着把骷髅头扔上来,李慕北接在手里,说,还挺沉的。他们把言老师从下面拽上来。他接过那个骷髅头说,我一直想拥有这么一个,是真的,而不是石膏像,今天真是有收获啊!你们收拾东西,我们回去。陈滨的目光落在骷髏头上。那目光亲切,就仿佛看到一位久违的亲人似的。西山说,这么拿着太晃眼了,被人撞见还以为我们是盗墓的呢。言老师脱下衣服把骷髅头包裹在里面,两个袖子还打了个结,看上去像一个包裹,背在身上。言老师问,你们都画了什么?回画室,我看看。瘦猴蓝光下山后,说,我不去画室了,我这脚不方便,我直接回家了。
那天,从坟山回到画室。言老师没有点评他们的画。于同友和毛艳也提前离开了。言老师找了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捡的柳条筐,已被他涂了颜色,里面装了些干花之类的,他把骷髅头装在里面,举到墙边的柜子顶儿,还找了块红布盖上。言老师认为这是很郑重的一种仪式似的。当他忙完,和他们坐在画室里喝茶、抽烟、闲聊,直到晚上,他们才散了。
13
西山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头皮发奓,害得他一溜小跑,冲进家门。他妈问,咋啦?西山说,没事儿。他妈翕动着鼻子,在他身上闻着,问,你今天没去画室吗?去哪儿啦?你身上什么味啊?西山说,去啦,我们去坟地写生了。他妈说,真有你们的,那地方也能去写生,你们就不怕……西山说,没什么可怕的,我们老师说了,死亡也是一种教育。他妈说,你们言老师也真是的……等我看到他妈,让他妈说说言老师,别把孩子们带坏了。西山说,妈,你别去说,你要去说,我就不去学了。他妈说,好,我不说,还不行吗?赶快洗洗去,看你一身灰尘暴土的,洗完了好吃饭。西山说,好的。
14
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还都历历在目。西山又去阳台抽了支烟,回到书房。他突然觉得《百年孤独》不是马尔克斯最好的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才是。西山又开始在书架上找《霍乱时期的爱情》,但没有找到,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好了。西山在某些时候,还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他继续用回忆来克服那种情绪化或者说神经质。是的,神经质。说神经病也行。
15
某一天,西山放学,毛艳在技校门口抽烟等他。她化了妆,头发也烫了波浪。身上是连衣裙,脚上是高跟鞋。看到她浓妆艳抹的样儿,西山有些惊讶,并不知所措。从初中毕业,经过一个漫长的假期。这个假期是残酷的,有人忧有人愁有人哭有人笑的假期。考上上一级学校的当然都欢天喜地的,没考上,就要面对很多压力……有的人已经开始加入复读前的假期补习班。对于同友来说,就没有这些烦心事儿,他爸在他刚毕业时就把他弄到部队上了。他不想去,他怕吃苦,是被他爸押着去的。他爸说,你这样的不去部队锻炼锻炼,将来到社会上,也是个废物。废物倒没什么关系,我怕你给我惹祸,给老子丢脸。你老子的脸丢不起。
西山看了很多同学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毛艳,他感到很不自在,问毛艳,有事吗?毛艳看着他说,有个事儿,想求你。西山问,什么事儿?我们边走边说。毛艳说,好。毛艳的妩媚让西山有些紧张。两人离开学校,在公共汽车站的时候,毛艳说,我怀孕了。我想去医院,把孩子做掉,想请你陪我去。西山说,于同友呢?毛艳说,他去当兵了。我……求求你。毛艳突然眼泪汪汪的。西山心软了,望着毛艳,说,哪天去医院?毛艳说,星期日吧。西山说,好。毛艳说,第三人民医院,到时候,我在门口等你,上午九点。西山说,好。毛艳说,谢谢你。她伸手过来,要拉西山的手。西山连忙躲开了。毛艳说,你看你,还像个孩子。西山说,像个孩子咋啦?像你们那样好吗?快活的是你们,遭罪的却是你……毛艳像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毛艳才说,你都知道啦!西山几乎是愤怒地说,我还看到了。毛艳低下头,不说话。两人上了公共汽车,毛艳提前到站,下车了。她在车下向西山挥了挥手。星期日那天,西山早早就起来了,他对他妈说,学校里有活动。他吃了口饭,就坐车去了第三人民医院,站在门口。他看到很多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躲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盒烟,蹲在小卖部门口,注视着医院大门,直到毛艳出现,西山才从地上站起来,向毛艳走去。毛艳仍旧浓妆艳抹的,还戴了一副墨镜。毛艳说,谢谢你西山。我其实已经找好了大夫,但是我还是害怕,就让你来陪我。西山没吭声。到时候,有人问,你就说你是我男朋友好吗?西山不言语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毛艳笑了笑,拉着西山的手,西山想抽回手,但被毛艳紧紧攥着,他像被挟持了似的,两人进了医院。他们来到医院走廊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他差点儿晕过去。他屏住呼吸,但那气味还是野蛮地侵入他的鼻孔。毛艳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另一只手捂着鼻子。毛艳问,咋啦?他说,我不适应这消毒水的味儿。毛艳说,一会儿就好了,我刚进来也不适应。他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等着。毛艳一个人进去。他身边还坐了好几个年龄不一的男人,但看上去都比他大,他是年龄最小的。因此招来很多异样的目光。他顿生一种羞耻感。羞耻感也让他感到愤怒。是啊,自己这算什么?是给于同友擦屁股来了。于同友享尽了好事,现在,他来陪着毛艳……他欲站起来,离开,但毛艳从门内向他张望了一眼,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坐在那儿,没动。他淹没在周围的叹息声和躁狂声中。
西山闭着眼睛,像死了似的,头部倚靠在身后的墙上,恍惚进入了一个昏暗的隧道之中。那隧道深处燃着一根根白色的蜡烛,火苗羸弱地跳动,随时都可能熄灭。他置身在那隧道中看到了骸骨,还有骷髅。他竟然没有丝毫恐惧,而是站在那些骸骨和骷髅旁边仔细端详着,仿佛能辨认出它们生前的样子似的。毛艳出来的时候,才把他从隧道中拉回来。西山问,结束了吗?毛艳面色苍白,嘴唇像僵死的虫子。她点了点头,说,走吧。她看上去随时都可能摔倒似的。西山心疼了一下,上前搀扶着她。她拖曳在地上的双脚好像粘在地面上,是那么沉重。
医院长长的走廊,他们歇息了三回,才来到医院外面。
西山问,可以坐一会儿,你休息一下吗?毛艳说,站着吧,让我倚靠在你的肩膀上就好。他心软了,把肩膀递过去。毛艳来了一句,真他妈的疼啦!那金属器械的声音可能会成为我这一辈子的噩梦。西山没有接话。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手术。他是男人,这辈子都别想体验到女人的那种痛苦。毛艳头倚靠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觉到毛艳身体的颤抖来自双腿……他动了动,把毛艳抱在怀里,说,这样你会舒服一些。毛艳说,你占我便宜。西山说,嘁,你还能行不?毛艳用同样苍白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说,你是好人。西山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的鼻子翕动着,闻着毛艳身上的气味。那气味里裹挟着血的味道。毛艳这样歇息了一会儿,说,走吧。医院外面的天有些阴,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西山问,你去哪儿?我送你。毛艳说,去我姥姥家,我这样回家,要是被我爸妈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我去我姥姥家待几天。西山说,我们叫辆出租车吧。毛艳说,我的钱都用来做手术和打点医生了。西山说,车费我付。毛艳说,谢谢你。你需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但现在不行,我要养几天。西山急了,说,你把我想成啥人啦?如果你非要给我什么,那么现在就给我吧。毛艳说,别以为我不敢,大不了一死。西山抱紧了她一下说,好好的吧。毛艳眼泪汪汪地说了声,嗯。
16
毛艳的姥姥住在望城的溪湖区,山坡上的一栋破房子里。出租车在山坡下停下来,说,上不去了。西山说,好吧。他给了司机十五块钱,扶着毛艳从车上下来。毛艳疼得咧了一下嘴,被西山看见,问,还很疼吗?毛艳嗯了一声,额头上滑落几滴汗珠。西山扶着毛艳又歇了几次,喘了口气,才到她姥姥家门口。西山说,我不进去了。毛艳说,进去吧,你也累了,陪了我半天,总得喝口水吧?我姥姥白内障,看不清人的,看什么都是影影糊糊的。西山说,哦。他推开木门,挽着毛艳,听屋里面有声音问,是艳儿来了吗?毛艳有气无力地答应着说,是我,姥姥。那是一个三间房,中间是厨房,东西厢房。毛艳让西山把她搀扶到西面。姥姥问,咋好久没来啦?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毛艳说,我现在难受,不想多说话。姥姥说,咋啦?艳儿。毛艳说,没啥,感冒了。姥姥说,要不要我给你熬一锅姜汤?毛艳说,不用。姥姥说,你妈说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吗?毛艳没接话茬。西山扶着她进了西屋。屋子不大,但看上去很干净,窗户纸糊的窗户看上去有些昏暗。毛艳说,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西山说,你能扛得了风吗?毛艳说,你还懂不少嘛。西山说,我不懂。毛艳说,你把柜子上的被子拿下来,铺到炕上,我要躺一会儿,简直要死了。毛艳坐在炕沿上,西山扯下来一床被子,铺在炕上,又拿过来一个枕头,说,你可以躺下来休息了。毛艳喊着,姥姥,有水吗?给我倒两杯。我来了个同学。姥姥说,好的。过了一会儿,毛艳的姥姥端来两杯水,西山说,谢谢。老太太很近地看着西山,看得他脸都发热了。他端着水杯,不是很烫,毛艳已经一口喝光了,还要一杯。姥姥问,这是吃了啥?渴成这样。毛艳没回答,爬到铺好的被子上躺下来。毛艳突然伤感地说,如果我就这样睡过去,你会难过吗?西山说,你想得美!如果真那么容易的话,我想,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睡过去的。好好养养你的身体吧。毛艳说,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尤其是……西山说,吃些好的,补补吧。毛艳说,你懂的还不少啊!西山说,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我妈以前就唠叨过她厂里的谁做了人流,又喝红糖水又喝鸡汤的。毛艳说,哦。姥姥又拿来一杯水,毛艳再次喝光。姥姥走出去,那一頭白发像顶着一座雪山。毛艳说,来,在我身边躺一会儿吧。西山问,干什么?毛艳说,躺一会儿。西山紧张地躺在毛艳身边,呼吸变得急促。毛艳说,还是处男啊!西山说,不要勾引我啊!毛艳扑哧笑了,说,我现在这样可不敢勾引你个生牤子。西山躺了一会儿,说,我得回去了。毛艳说,好吧,谢谢你今天陪我。西山说,谢啥,再怎么说,你也是“野孩子”的人!毛艳说,真想回到那时候啊!西山冷嘲热讽了一句,是啊,那时候于同友还没当兵,还……毛艳说,别跟我提这个人,我就当他死了。西山说,哦。毛艳说,你上技校了,还去画室画画吗?西山说,不去了。好像就陈滨和柏莉莉还去。但我有时候路过的时候,会去坐坐,和老言聊聊天。我现在开始喜欢阅读和写作,我企图用文字来表达我想画的人和物。毛艳说,好呀!真羡慕你们……我……毛艳说着,眼泪流了出来。西山说,别哭,眼泪会伤了你的眼睛。毛艳笑了,说,还挺懂得疼人呢,看来将来也是个情种!西山说,情不情种不知道,我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要对她有始有终,甚至要用命去喜欢,去爱……毛艳说,呦呦,说得还挺深刻的。将来遇到你的女孩有福啦!西山没吭声。又过了一会儿,西山说,我走了。毛艳说,过来。西山问,干什么?他凑到毛艳跟前,毛艳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毛艳说,不要多想啊,这是谢谢你今天陪我。西山说,哦。他感觉到那被毛艳亲过的地方一阵阵灼热。毛艳说,我就不送你了,你顺着山坡下去,左拐,有公交车站到你家那边。西山说,好。
从毛艳姥姥家出来,一条流浪狗对着他汪汪叫了几声,他没有跑,而是和流浪狗对视着。那流浪狗仿佛也觉得无趣,跑开了。其实,在与流浪狗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心怦怦直跳,腿肚子都颤颤了。他很怕狗的。他的手在脸上毛艳亲过的地方摸了摸,仿佛那个地方肿起来了似的。
西山来到公交车站,望着山坡上的毛艳姥姥家,他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眼熟,好像来过,不是毛艳姥姥家,而是另外一个地方。公交车开过来,他蹦上去,人不多,他靠窗边坐下,望着窗外。他才想起来,在这山坡的后面有一座日伪时期留下的“万人坑”遗址。他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带着来参观过,进行过爱国教育。
17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西山去市场买了只老母鸡和一袋红糖,去了毛艳姥姥家。毛艳看到他来,感到惊讶。毛艳问,你咋来啦?西山说,我不能来吗?毛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西山说,我买了点儿东西,你好好补一补吧。我回去了。毛艳说,不坐一会儿吗?西山说,不了。西山说完,就走了。毛艳看上去状态好了很多,她站在门口望着西山。西山能感觉到毛艳的眼睛在跟随他,但他没有回头,上了公交车,他才望了望毛艳姥姥家的方向,但被其他建筑挡住了,他什么也没看到。窗玻璃上映出他的脸,眼神呆滞,沉浸在一个异度空间。这公交车也仿佛是异度空间里的,不知道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西山一个月没去找毛艳,他几次都到了公交站,但还是放弃了。直到有一天傍晚,他看到毛艳在他家的车站等他。毛艳看到他之后,就扑上来,扑进他怀里。毛艳嗔怪着,说,你咋不去看我,我天天盼你去看我。西山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想,但他在控制着。毛艳眼含泪水说,你心真狠,也不去看我。西山把她拉到不远处的桥洞里,疯了般亲吻着毛艳。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接触到她的身体,她胸部丰满,腰很细,屁股浑圆。他们亲吻着,身体里的野兽也变得疯狂起来。毛艳感觉到他是第一次,她引领着他……他们淹没在来临的夜晚中。毛艳点了支烟,抽了几口。西山把毛艳嘴上的烟,拿过来,也抽了几口,又给她放回到嘴上。她亲昵地倚靠在他怀里。她丰满的乳房让他想变成个孩子。两人在桥洞里待到半夜,又做了一次,他们才出来。河面上,闪着细碎的光亮,像一只只眼睛。西山要送毛艳回去,毛艳说,你累了,我可以回去的。两人依依不舍,仿佛生离死别似的,仿佛刚刚揉捏成一个人,现在又要分割成两个人。他们最后拥抱在一起,亲吻着,嘴唇都麻木了,舌头都麻木了,但还在彼此贪婪地吸吮着,仿佛要把对方吸到彼此的身体里。最后,还是毛艳说,回吧。西山说,嗯。毛艳转身融入到夜色中。西山想喊,毛艳。但他没喊,他怕喊这一嗓子,毛艳就会像一个气泡似的,砰地,碎了,散了,成为黑夜的一部分。
毛艳真的消失了,真的成了西山黑夜的一部分。西山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姥姥说,毛艳去南方打工了。那一刻,西山整个人都要瘫软在地上,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从心脏开始坍塌。是的,坍塌。他那段时间里就是黑夜,是的,黑夜,青春时期的黑夜,令他伤感而痛彻。
唯一的一次和毛艳的狂欢令他刻骨铭心……
18
多年以后,西山回想起和毛艳的关系,那应该算是他的初恋,隐藏在他心里,还有……再次见到毛艳是她从南方回来,在商业街开了家美容院。那时候,西山已经在轧钢厂上班十年了。他已经厌恶那种“囚徒”式的生活,时刻在想着逃离轧钢厂。他结婚,又离婚了。
19
叶茂东没毕业就去矿上工作了。很少见到。西山技校毕业,刚上班不久,有一天下班回家路过一家小饭馆,听到有人喊他,他转身找着。只见叶茂东从小饭馆里出来,说,在这儿呢。我透过窗户看见像你,喊了,还真是你。他明显看上去老了很多,像三十五六岁。可以看到长时间在井下留下的黑眼圈,尤其是睫毛里仿佛还残留着煤末子,没洗净似的。他递给西山一支烟,点上。西山问,咋样?叶茂东说,还能咋样?每次下井都像死过一次似的。混呗。我和几个工友在喝酒,你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西山说,算了,你们喝吧。西山闻到叶茂东嘴里刺鼻的酒味。他看到西山,很高兴,但目光里的木然是那么的根深蒂固。叶茂东说,如果人不长大该多好,就像我们在画室那个年龄……西山说,怎么可能呢?我记得当年老言说过,人都是在成长中经历的。叶茂东说,是啊,可是,最后呢?还不是像他领我们去坟地写生,人最后都要进土里的,死翘翘的。西山说,也不能这么说。叶茂东说,那咋说呢?里面有人在喊,东子,进来喝酒啊!葉茂东扭身喊着,马上就来。叶茂东对西山说,酒真是个好东西,喝醉了,什么烦恼都没了。对了,我家搬走了,不在矿区住了。那个老东西买了个学区房,说是为他们的儿子着想。我现在不回去住了,我搬到矿工宿舍。有事儿,到矿工宿舍找我。西山说,好的。叶茂东问,那几个人还能看见吗?西山说,离开画室后,就没怎么见过。有时候,去画室玩儿,偶尔能看到柏莉莉和陈滨。李慕北在丹东的铁路技校,也不常回来。叶茂东说,蒋晓芸我见过一次,和一个商店里的人搞对象,好像要结婚了。我听说,瘦猴蓝光好像进去了。唉,叶茂东叹息了一声,说,不说啦,我们这几个人就有着这样不同的命,更别说这么大一个国家的人了。我喝酒去了,升井晚点了,才下班,喝醉了,回宿舍睡觉。西山说,好的,注意安全啊!叶茂东说,早死早托生。西山想骂他一句你妈×,别这么悲观。但西山忍住了,把话咽回嗓子眼儿,转身走了。他已经感觉到现实生活中的某种残酷在吞噬着叶茂东,是什么?他还没有想清楚。也许那仅仅是为肉身而活,直到麻木、冷漠、自私,顺着惯性延续肉身的生而已。西山想,自己在轧钢厂里又何尝不是呢?如果不是自己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的话,他也会和叶茂东一样的。在西山周围的很多同事里面,很多人就跟叶茂东一样,说醉生梦死,有些严重,但也都为活而活。是啊,每个人有每个人活着的方式,是宿命,还是别的什么?西山时刻都在思索着,企图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道路。逃离之路。如何找到一条可以让肉身和灵魂平衡的道路,然后,在那条道路,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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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瘦猴蓝光是在殡仪馆。他是言老师葬礼的司仪。言老师是胃癌死的。送到殡仪馆的时候,在殡葬公司上班的瘦猴蓝光认出了言老师。尽管言老师已经瘦得脱相,没了人样,但瘦猴蓝光从名字上认出是他们的老言。老言有个侄子,出面张罗着葬礼。蓝光确认真的是那个教他们画画的老言。瘦猴蓝光先给李慕北打电话,让他找这些人,看看谁能来,送老言最后一程。李慕北给西山打电话,西山当时正在厂里的吊车上干活儿,接到电话,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倚靠在椅子上,蒙了。老言没了,李慕北是这么说的。殡仪馆204房间。没错,李慕北就是这么说的。西山怔在吊车上,下面干活儿的人看他停止了工作,问他咋啦?车坏了吗?西山没回答。下面的人又问,你妈的西山到底咋啦?你这不是影响我们挣钱吗?西山还是没吭声。下面一个班长说,不干了,给他们车间调度打电话。西山的耳边还在回响着李慕北那句话,老言没了。西山把电给上,继续干活儿,突然觉得眼前模糊,眼泪蒙住了眼睛。他的心,阵阵痉挛,抽搐着。他坚持到下班,连澡都没洗,穿着工作服就去了殡仪馆。李慕北和蒋晓芸已经到了,帮着忙活着。西山进到灵堂,望着挂在墙上的老言的遗像,再看看水晶棺材里的老言,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西山跪在地上给老言磕了三个头,从地上站起来。瘦猴蓝光站在老言亲属那边,叮嘱了一些事宜后,陪西山从灵堂出来。瘦猴蓝光说了老言的一些情况,他前妻都没来,现在是他侄子为他送葬。西山说,你帮着张罗吧,我们要把老言体面地送走。瘦猴蓝光说,放心吧,有我呢。我就是干这个的。西山问,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你就吩咐我们。瘦猴蓝光说,会的。西山看到瘦猴蓝光的右腿是瘸的,拄了一根拐棍,一身黑色中山装,还戴了个礼帽,看上去像一个大一号的卓别林。他们说着话,于同友来了。他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分配到移动公司给领导开车。于同友也进去给老言磕头,回来和李慕北说,你一会儿跟蓝光说一声,用车的话,我包了。李慕北说,谢谢你!于同友说,客气啥啊!再怎么说,也在一起和他学画四五年呢。于同友说,我们给老言买几个花圈吧,分别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空荡荡的不好看。李慕北说,行。他吩咐西山和于同友去办这件事情。蒋晓芸在旁边说,告诉蓝光一声,他公司都有的,殡葬一条龙。于同友说,也好。没想到,当年的蓝光,现在干起了这一行。你们待着,我去车里拿几条烟。李慕北说,去吧。
蒋晓芸眼睛红肿着,在灵堂外面的房间里张罗着水和瓜子、花生什么的。她看上去明显胖了很多,也老了。腆着肚子,像是怀孕了。蒋晓芸说,陈滨正从沈阳往回赶呢。柏莉莉和毛艳联系不上。西山说,来几个算几个吧,再说,老言也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人,还记得他当初说过要海葬或者风葬吗?一会儿,蓝光回来,让他和家属说说。如果老言有遗嘱的话,更好,没有的话,我们提醒一下。蒋晓芸说,好嘞。来给老言吊唁的人不多,到了晚上六点多钟,就剩下他侄子和侄子的几个朋友陪着。西山和蓝光说,让老言的侄子回去休息吧,今晚,我们盯着,给老言守夜。蓝光说,这个主意不错。我过去跟老言的侄子说说。他侄子临回去的时候,和西山他们一一握手,表示感谢。西山问蓝光,老言有没有遗嘱什么的?蓝光说,有,是海葬。这些,由我在的公司办了。西山说,真的,让你受累。蓝光说,说这些没用的,我难道当初不是老言的学生吗?你们啊,你们那时候就瞧不起我,现在还瞧不起我,是不是?西山说,没那个意思。蓝光说,那时候我是瘦猴蓝光,现在你们可以叫我瘸腿蓝光啦!西山说,那时候不是都小吗,从今天起,我和大家不再叫你瘦猴,只叫你蓝光。蓝光说,在这殡葬服务行内,我蓝光也是个人物,但还是多了个名字,人们都叫我“蓝瘸子”。看来我这辈子,从瘦猴变成了瘸子都是身不由己啊!李慕北和蒋晓芸在旁边笑。蓝光说,蒋晓芸,你别笑,当年我是那么喜欢你,想和你搞对象,你却躲着我。蒋晓芸说,当初就没看上你那上蹿下跳的熊样。蓝光说,现在想上蹿下跳,这腿都不允许啦。不过,多亏你眼光好,当初要真跟了我,还真是掉进火坑里了……蓝光说,先不说这些,我叫饭店一会儿送来几个菜,我们喝点儿吧,真他妈的,好长时间,没在一起……有时候,在监狱里想你们啊!李慕北说,其实,你就像失踪了似的,如果我们知道的话,我们会去看你的。蓝光说,是啊,我也没想让人知道。于同友拿了几条烟回来,有中华烟和玉溪烟,他放到桌子上,说,晚上我就不在这儿守着了,家里还有事儿。李慕北说,行。你忙你的去吧!于同友说,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出殡早上过来。你们几个辛苦啦!我走了。他说着,转身出了房间。这时候,蓝光叫人拿来的花圈都摆在走廊里,挤挤挨挨的,看上去很热闹似的。站在走廊里抽烟,偶尔能听到别的房间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那哭声是生离死别,是悲痛欲绝,是……让西山的心里很不好受,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面搅动着。透过门,看到老言安静地躺在那里。世界又是安静的,安静得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见似的。老言曾说过,终极是安静的,世界不会因为一个普通人的逝去而喧嚣起来。西山抽完烟,回到灵堂外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上了一天班,有些累了。蒋晓芸也张罗累了,坐在西山旁边。西山问,几个月了?蒋晓芸说,四个月。西山说,祝贺啊,要当母亲了。蒋晓芸说,这有什么祝贺的啊!本来,我不想要的,可我家那位非要留下来不可。像我们这样的父母,有时候想想,有孩子就是造孽啊!西山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蒋晓芸问,你信命吗?西山说,咋说呢?如果完全信的话,活着就会没动力,如果完全不信的话,很多事情恰恰又是我们不能逆转的。所以,我也不去想,做自己的,想也没用,无处不在的荒诞啊!蒋晓芸说,这样也好。你咋样,有对象了吗?还是结婚了?西山说,对象没有,更别说结婚了。蒋晓芸说,是不是你太挑了啊!像你这样在轧钢厂工作,应该好找啊。西山说,关键是得遇到一个喜欢的人。蒋晓芸说,那有点儿困难。你喜欢人家,人家不一定喜欢你。两情相悦什么的,还有你们说的那种爱情,有时候鬼扯,和过日子沾不上边的,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的。别做梦啦,醒醒吧,找个能照顾你的就好。西山说,那也要等啊!总不能大街上拽个女的……蒋晓芸说,等我看看身边有没有,给你介绍一个。西山说,好呀。李慕北过来,问聊什么呢?蒋晓芸说,你这当大哥的也不关心一下小弟的生活,你孩子都有了,西山还光杆呢。我打算给他介绍一个。李慕北说,好啊!叶茂东来了,喊着,老言呢?老言呢?他几乎是跑着跪在老言跟前,磕完头,他跪着没起来,说,咋说走就走了呢?我还想将来我结婚有孩子,还让孩子跟你学画画呢。他在那儿跪了很长时间,李慕北过去把他拉起来。叶茂东已经泪流满面。他绕着棺材转了一圈,喃喃着,咋变成这样了呢?这还是我们的老言吗?李慕北在旁边安慰着说,这也是享福了,省得在这世上遭罪。蓝光领着两个饭店服务员把菜端过来,放到灵堂外面的桌子上。蓝光点了八个菜,还拿出来两瓶酒。服务员说,蓝哥有什么需要给店里打电话。蓝光说,好的。对你们老板说,谢谢啊!服务员走了。蓝光看到叶茂东来了,和他打着招呼。两人握了握手。蓝光的手脖子上戴着一个大金链子,手上戴着一个大金戒指,在他的脖子上也戴了一条,西山注意到了。叶茂东目光落在蓝光的腿上,问,这是……蓝光说,一言难尽,喝酒的时候说。
21
大家都坐到桌子周围,蓝光倒了一杯酒对着灵堂里面的老言说,喝一杯吧,你不再害怕胃不好了。蓝光说着,把酒倒在地上。又倒了一杯,放到给老言准备的碗筷旁边,说,我们不逼你喝,就给你放着,你多吃菜。当年这些“野孩子”们,也让你操心了。现在,你终于可以享福了。说什么天堂的,那都是说给别人的好话,我只希望你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至于那个地方是什么地方,我干了几年殡葬司仪,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你如果找到了,你托梦告诉我们,等我们有这么一天的时候,去找你,你还教我们画画。蓝光的话说得在座的都眼泪汪汪的。蒋晓芸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她拿了纸巾转身擦着眼泪。蓝光说,都别哭啊,都笑笑,那句话咋说的来着,要笑对生死。老言今天这样,还有我们来送他啊,能给他守夜,相信他很满足了。我这几年看惯了死亡,觉得,死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来,我们喝酒吧,庆祝一下老言提前享福去了。西山在旁边被蓝光的话逗得憋不住笑,但没笑出声来。蓝光说话的样子,还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但生活的磨砺,让他变得老成很多。他们碰杯,喝了一杯酒。蒋晓芸没喝,她说为了肚子里的那个她做的孽考虑。她这么一说,西山他们几个抽烟的也不好意思在饭桌上抽了。灵堂在里面,有一门一窗,隔着窗,可以看到老言的遗像挂在墙上看着他们,也在看着水晶棺材里的死去的肉身……灵堂里是那么安静,安静啊!西山和叶茂东都下班过来的,饿了。叶茂东狼吞虎咽地吃着。蓝光说,都吃啊,不够吃,再要。蓝光对着老言的位置说,你也吃啊,老言。如果没有对口的,我再给你们要。大家都说挺好的。蓝光说,等处理完老言的事情,我们好好聚聚。我做东。大家说,好呀。现在,就你是老板,只能你买单了。蓝光说,我这算什么老板啊?还不是伺候死人?现在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我渐渐明白,死者也是应该得到尊重的,所以,我对每个死者都尽心尽责服侍他们上路……老言这次,我完全免费为他服务,直到把他送走。李慕北说,我们几个谢谢你。来,蓝光,喝一个。蓝光说,都兄弟姐妹的,谢什么谢,再说老言也是我的老师……各位放心吧,我不会慢待老言的,甚至比别人更好。叶茂东喝了口酒问,你咋就干上这个了呢?蓝光喝了口酒说,要说起来都是眼泪啊!哗哗的。叶茂东说,哦。西山说,如果你觉得揭了你心里的伤疤,就别说了。咱们还是喝酒吧。我总觉得躺在那里的不是老言,而墻上的那个才是……西山说着,冲着墙上的照片喊了声,是不是这样啊,老言?你给个动静儿。大伙的目光也转移到墙上,望着相片里的老言。蒋晓芸看了看时间,七点多了。她说,我这身子重,我晚上不能在这儿陪老言,我回去休息一下,明个早上再过来。你们几个受累。蓝光说,你回去吧,有我们哥儿几个,你放心吧,老言最后这两天不会孤独的。蓝光说,我让车送你回去吧?蒋晓芸说,不用,我到门口拦辆出租车。李慕北说,能行吗?要不就让人送送你。蒋晓芸说,真的不用。我能行。她站起来,来到灵堂门口,对着墙上的老言说,言老师,我这身子,你也看出来了,我晚上就不陪你了。请你原谅啊!蒋晓芸说完,转过身,又和大家说了几句,才离开。几个人都站起来,看着蒋晓芸左拐,下楼。蓝光招呼着叶茂东、西山、李慕北说,来,剩我们几个老爷们儿了,喝点儿吧?西山说,我酒量不行。李慕北说,行,你自便,我们要喝点儿。蓝光给每个人都满上白酒,举起杯子,说,弟兄们,先敬老言,祝他在未来到达极乐世界。老言,你自己喝一口,别光在墙上看着啊!我们不管你了。蓝光对叶茂东和李慕北说,你们两个能喝的干了,西山,来一口。西山喝了一小口。那酒真辣,他连忙吃了口菜。酒喝了一会儿,话也多起来。
陈滨他们又喝了一会儿,九点多钟,只留下李慕北和蓝光为老言守夜。西山、陈滨、叶茂东都撤了。临走前,西山还站在老言的前面看了看,是啊,看一眼少一眼啊!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从殡仪馆出来,陈滨问他们怎么走。叶茂东和西山都说,方向不一样,各走各的吧。陈滨说,好的。那明天晚上见。对了,西山,听说你在写小说是吗?西山说,瞎鼓捣着玩儿。陈滨说,什么时候出书了,我买几本。西山说,也不知道猴年马月。陈滨说,会的。西山说,你画的《群鬼》我倒很想看看。陈滨说,等处理完老言的事情,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到沈阳我的画室去玩儿。西山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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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火葬场出来,蓝光开车,李慕北捧着老言的骨灰。蒋晓芸说,大连我就不去了。就在这里和老言告别吧,愿言老师的在天之灵在大海里安息吧!蓝光说,走吧。一个人能按自己生前想的那样找到属于他的归宿,这已经是他的福气啦。蒋晓芸和他们挥手告别。蓝光开车走沈大高速,四个多小时才从望城到大连,到大连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蓝光找到之前联系好的一家殡葬公司。蓝光仍旧那身中山装和一双锃亮的皮鞋,右手拄着一根拐棍。他走在前面,李慕北捧着蒙着红布的骨灰盒。陈滨和西山跟在李慕北后面。陈滨戴了一副墨镜。他们的脚步因为蓝光的腿瘸而缓慢下来。那种缓慢里有着一种对时间的抵抗似的。蓝光联系的公司工作人员迎出来,说,蓝经理好,你在电话里讲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进行的。蓝光问,音乐呢?工作人员说,一切都……蓝光说,谢谢你们。工作人员问,现在开始吗?蓝光说,有没有水?给倒一杯,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工作人员连忙说,对不起。我还以为……我马上给你们倒水。工作人员接了四杯矿泉水,端过来。蓝光招呼大家喝水,喝完水,就上船。在李慕北喝水的时候,陈滨接过他手里的骨灰盒。红布从上面飘落,被西山一把抓住,又蒙到骨灰盒上。大家都喝完了水。蓝光说,走吧,上船。那是一艘不大的游艇,他们上船。蓝光的嘴里好像在喃喃着什么。这时候,陈滨手里的骨灰盒已经到了蓝光的手上。西山看到陈滨的墨镜镜片里呈现出两个骨灰盒,左面,右面。在那一刻,陈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把墨镜摘下来,塞进上衣口袋里。海边的日光灼热,要吃人似的,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热的牙齿,咬进皮肤,继续深入着。但热还没有得逞,它更加疯狂,让他们都出汗了,但他们也没惯着热,也没把衣服脱掉,给热机会。那热只好钻进蓝光捧着的红布下面,看到一盒子骨质和碎末,它才觉得无聊,从里面出来,四处望了望,寻找着可以下嘴的地方……热本身也如一头猛兽,呼哧呼哧着……
工作人员把蓝光领到船边,说,蓝经理,船上一切都按你说的准备好了,请上船。时间从上船这一刻算起。蓝光说,知道。蓝光先上了船,李慕北紧跟其后,接着西山、陈滨。工作人员最后上船。工作人员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他一身黑色西装,黑皮鞋,透过裤脚可以看到袜子是红色的。他既负责陆地上的接待工作,也负责开船。他们来到甲板上。甲板很宽阔。蓝光让西山把红布拿下来,铺在甲板上。等西山铺好了红布,蓝光弯腰把骨灰盒放到红布上一边。这时候,那个工作人员已经把水果之类的拿过来。蓝光接过水果,慢慢地摆着,每一步骤都是那么充满仪式感。最后,拿来香炉,点上香。蓝光先跪下,跟他们说,给言老师最后跪一次吧。也算我们这些学生最后的敬意。西山、陈滨、李慕北跪在蓝光身后,一起给言老师磕头,仿佛言老师的灵魂就端坐在甲板上。可以听到他们的头磕在甲板上的声音,咚、咚、咚,三声。蓝光说,言老师,我们即将送你到大海的怀抱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托梦给我们吧!在大海上你将找到属于你的自由,在海面之上是天空……蓝光抱着骨灰盒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起来。几个人跟在蓝光身后缓慢来到船头。蓝光让陈滨捧着骨灰盒,他拿出白手套戴上,又接回骨灰盒。蓝光冲着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船开始缓慢行驶着,大概行驶能有十五分钟,蓝光打开骨灰盒,又冲着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只听《我的太阳》的音乐从船上的喇叭里响起……整艘船都被歌声淹没了似的。蓝光开始抓了一把骨灰抛洒到海水里。有几只灰色的海鸟一直跟着他们的船而来,在蓝光撒下第一把骨灰的时候,它们在海水上空盘旋着,仿佛在用翅膀等待着托起言老师的灵魂……《我的太阳》的歌声,在海面上回荡着,歌声也像长了翅膀。蓝光又往海水里撒了几把,问李慕北、西山、陈滨,你们来撒点吗?李慕北和西山说,你来吧。陈滨说,我来一把吧。蓝光从骨灰盒里面拿出几小块骨骼放到陈滨手里。陈滨盯着那发白的骨质,眼泪流了出来。他轻轻地张开手掌,让那几小块骨骼从指缝间落入到海水中……船继续在海面上行进着,看不到尽头。在海的尽头是什么?是海天连接的地方……那里有什么?有什么?西山顿觉人作为肉身的存在是那么渺小,那么渺小啊!一朵浪花都不如。在老言的骨灰落进水中的时候,瞬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呀,归于海水,归于无。直到蓝光把骨灰盒里面的骨灰撒尽,最后把骨灰盒抛到海水中,像一艘微型的船只模型,在海水中晃荡着,被海水不时吞没,又浮起来,随着船只的行驶,渐行渐远,消失不见了。《我的太阳》在循环播放着。蓝光拿起甲板上的水果,还有那块红布。他先是把水果抛入海水中,接着抛起那块红布。红布在海面上飞舞着,在陈滨的幻觉中,那红布越来越大,映红了海和天空,在海水中劈开一条道路……李慕北和西山也注视着那块红布,直到看不见为止。他们几个站立在甲板上,最后对着抛撒骨灰的方向站立着,默默无声。他们眼前的大海,真大啊!大得无边无际……西山说,我都有些羡慕老言了,从此不用再忍受这个百孔千疮的世界,找到了属于他的归宿。他说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在陈滨的幻觉中,海和天空都被那红布映红了,朦朦胧胧的红色中,映着一个婴儿的形状在里面游动……
陳滨突然对着海面号啕大哭,跃到海水中,在海水中挥舞着双臂,在游着,但蓝光他们反应过来,连忙喊着工作人员停船,陈滨已经被甩到十几米外的海面上。他们把船又开回去,看见陈滨肆意地游着,看上去游泳的技术还不错。船停下,陈滨靠近船身,爬上来。蓝光很生气,大声说,你妈×,你要干吗?要死的话,也别在我们面前,到时候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你要死的话,等哪天,你自己来……蓝光气哼哼的,扭过身去,站在甲板上抽烟。李慕北说,陈滨,你可把我们吓死了。陈滨说,我只是想游个泳……我只是想游个泳啊……和老言最后在一起一次,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在海水里面托着我嘞……
西山在旁边听着,也眼泪汪汪的。
24
一道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在书架上的相框里,他们是那么安静,那么安静地停止在他们的时光之中,但时间不会停止的,只会更加残酷地收割着现实中活着的他们。西山注视那道光影慢慢移动着,从琴键般的书脊上,落在地板上,呈圆形,像宇宙中的某个星球上的山丘,缓慢地耸立起来。
25
西山梦见了墓地,梦见火。火从荒野烧到他的身体。他置身在火焰中和那些野草一起……攀上那山丘般的坟。
西山醒了,怔怔着,从沙发上起来。在书架前徘徊着,他想,是时候了。也许可以把过往写下来,虚构和非虚构,并不重要。是时候了。
2019年4月12日—26日朱家角
责任编校 王小王
鬼金 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本溪人。小说在《花城》《十月》《作家》《上海文学》《芙蓉》《大家》《作品》《广州文艺》等杂志发表。出版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获过《上海文学》奖、《西部》文学奖、《山东文学》奖等。2019年4月从工厂辞职,专心从事小说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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