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在屋子里。斜靠在沙发上“葛优瘫”的胖子叫范勇,常有人叫他邮筒——站着像一个邮筒,坐着也像一个邮筒。胖子这种生物向来处于各种鄙视链的最底端。范勇接受了这个绰号,这可能是某种斯德哥尔摩症候发作,“人过三十,要认 ?,学会向命运低头。毕竟你又不是贝多芬”。当大家陷入尬聊情景时,范勇不惮于说起关于胖人所遭受到的种种恶意,自嘲,搞笑,以博诸君一粲。
李琼看不惯,对范勇各种冷嘲热讽,时不时还要上升至灵魂层面的打击,但大家都爱看胖子作践自己时候的言行,李琼只好向隅面壁,柳叶眉下两只细眼的余光去看陆梵。陆梵是范勇的暗恋对象,说是暗恋也不对,地球人都清楚,陆梵心里也是茶壶里倒饺子。陆梵的颜值属于女神级别,还是一个真正的文艺女青年,看惯英美文学经典,对范勇这种过于浮肿的东亚面庞向来不屑一顾。今天,陆梵的表情有点怪,不能说是铁遇到磁铁,但像河面上的一件漂浮物遇到一个漩涡。范勇就是这个漩涡中心。
范勇没说啥啊。
范勇说了一个好人的事。
姓陈,叫陈美丽,与范勇同住花园路小区,同一幢楼,上下二层。大龄女青年,独居,养了一条雪白京巴。电梯里常能遇到。
“她待那条狗跟待亲儿子一样。天拉个噜,喂的居然是特伦苏牛奶。暴殄天物啊。”范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都梦见自己变成那条京巴,被这样一个窈窕美女细心收养,免我惊,免我苦,免我颠沛流离,免我一生无枝可依……”
大家欢笑,笑得弯腰曲背。
范勇满意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咳嗽,瞟了眼茶几上闪烁着红光的录音机,继续学柳敬亭说书。
“溽暑。鸟群找到黄昏与入口……”
(范勇说到这里的时候,李琼差点起身给他一嘴巴,强自忍住双手攥拳低吼,说人话。范勇这才稍显正常。没办法,只要陆梵在场,胖子就是一只从动物园里逃出来的低等脊椎动物)。
话说一个黄昏,陈美丽弄丢了那条有一对桃花眼的京巴。四下惶惶寻找。在小区旁边一处待拆迁的棚户区里找到了。京巴有个名字,叫“喂”。“喂”在一个小女孩脚边团成绣球翻滚,卖力表演。女孩在写作业,昏暗路灯下。作业摊在靠背高椅上,人蹲着,身子伛偻。一只手掌伸在空中让“喂”轻舔掌沿。小女孩眉眼羞怯。陈美丽见“喂”与她亲近有缘,拿起作业本看,顺便指着她做错的几处,讲了几条公理定式的运用。
这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道微光。但“喂”好像上辈子便认识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儿。等陈美丽下班回家带它出门散步,撒了欢地往路灯处奔。光一点点大了,变成湍湍水流,陈美丽与小女孩越来越熟悉。小女孩的成绩短时间内突飞猛进。
小女孩的爸提着两封绿柳居的糕点来表示感谢。是一个街头民工,常在花园路小公园的广场口蹲着,脚边小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他的劳动特长,“水电油漆”,细眉长眼,模样不坏,人真是太坏了。
范勇活动颈椎骨。
长叹,端茶,轻呷。
这个“坏”字像渔钓上的饵。只有懂得这点,才能算是略窥了说书人的门槛。
李琼不屑嗤笑,“还能坏到哪里去呢?不就是进城民工借疏通下水道、换一盏坏掉的吸顶灯之类的破事,登门入室,兽性大发,把陈美丽强奸了?你们这些中国男人的坏没有一丁点想象力。都是套路,还是最初级的那种。”
李琼叽里呱啦,舌头底下有几把刀子。在她看来,男人坏没关系,关键是坏得要有品位,赶不上《五十度灰》里的男主,起码在进攻时得讲究一点策略,这样撤退后至少还能给对方留下一点回甘。至于范勇这种死胖子,连坏的资格也没有。
李琼前半句没说错,事实确如她所言。不过暴行发生的地点不是在陈美丽家,而是在小女孩家。还与“喂”有关。“喂”赖在那间逼仄小屋里不出来,团团打转。陈美丽就进去了。后来发生的事,派出所有详细笔录,小女孩的父亲,那个单身多年的民工供认不讳。
可李琼把话题带偏了。
没办法,这吻合热力学第二定律。
等到屋内数人就“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个命题摇舌鼓唇,看见自己嘴角唾沫星有真理在闪耀后,这才轮到范勇继续说这件事的重点。
水电工入狱后,陈美丽把小女孩接到她家。视如己出。至于“喂”,大概率是没资格喝特伦苏牛奶了,偶尔眼巴巴地蹲在橡木门口,用爪子哀伤地挠门,叫上两声。
范勇还真下楼去探视过那条血统高贵的宫廷犬。在范勇看来,它所遭受的不幸,与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妇人没有太大差别。
“这是为什么?”
范勇提出问题。
过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补充道,“我记得在欧美某类动作片里,欲求不满的大龄女青年与拥有六块腹肌的水电工,嗯,那是永恒的主题。难道……”
范勇没说下去。屋内几位大龄女青年望着他的目光里都有了十八般兵器,除了陆梵。她很奇怪,她的样子太奇怪了,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开合,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范勇喘着气,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他给大家续水,多半是蜻蜓点水,到了陆梵面前,这杯水续得就有点情深意长。李琼蹙眉。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不知是哪个小鲜肉翻唱的古风歌。咿咿呀呀。还好屋内冷气打得足够大,要不然准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夏日午后的茶馆。阳光泼在茶馆外面的梧桐树叶上,生出层层叠叠的各种颜色的绿。绿的下面是阴凉,间或有穿着情侣衫的男女在阴凉处紧紧相拥——这像一幕街头活报剧。
坐在茶馆里的人是观众。
有间茶馆,典出庄子《养生主》,茶馆主人王贵,招风耳,单眼皮,怕人不懂他取名的深意,在墙壁上悬挂了一张条幅,把“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几个汉字,自己屏气静息抄写了一遍。王贵的字写得不错,就是媚俗。最近在替某网络平台主持一个“人间故事”栏目,栏目有个主旨:“非虚构。叙事之美,重構我们的生活”。
在李琼看来,这是扯淡。倒不是说真实与虚构之间有一个模糊不清的灰色地带,难以厘定其边界,或者说非虚构是一个伪概念;而是这个栏目主旨纯属蛊惑人心,王贵所扮演的角色其实即一个坐在被浓雾遮掩的岛屿上歌唱的塞壬女妖。
叙事是美的,塞壬女妖也是美的。
但美无法重构我们的生活,只能安慰,或者修饰。
重构是一个来自底层DNA的塑造,不是一个从《论语》到《朱子》到《心学》的过程,那叫发展。如果说真有什么东西在重构我们的生活,即现代性,它对人际关系连接方式的重组,以及它所孕育的手机、高铁、共享单车等等事物。我们都是现代性的孩子。
李琼是报社编辑,自信对词语的使用是精确的。
只有弄懂这些细微差别,才能真正建构起我们的生活。
不过王贵搁在每个人面前的钱是真的,要尊重。哪怕目前只有五百块钱。
王贵说了,这是一个“真实故事讲述计划”,五百块钱是网络平台掏的喝茶钱。王贵负责把大家的故事记下来,平台若选中刊发,一篇一万元,王贵再与入选故事的讲述者对半分。故事必须是真实的,若为虚构,一旦查出,就得退钱,个人信用降级。故事里的主人公会使用化名,不用担心隐私权的问题。
所谓真实,就是这个狗屁平台提高流量,渴望发现某种盈利模式的一个噱头罢了。
话是这样说,李琼还是有点沮丧,她的生活,还有她身边那些熟人的生活,也太平淡无奇。没什么好说的,随处可见的办公室小爬虫、脑子里都是荷尔蒙的渣男欲女、各处打卡“到此一游”的脑残,以及每日刷朋友圈各种花样晒养生秘笈、健身美照与“岁月静好”的社畜们。真没啥说的,酱缸里的蛆。
王贵找错了人。
屋内还有一男两女,存在感不强。六个人,就算范勇说的这件事有点儿意思。比自己刚才说的那个男人深夜去动物园放猴子的故事,意思要多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不过,陆梵这是怎么了?陆梵的身子算得上丰腴,现在这团丰腴正在颤抖,不可抑止地轻微颤抖。难道陆梵已把魂灵代入陈美丽的肉身,在幻想被那个猥琐民工性侵的过程?
李琼不无鄙夷地掃视了范勇一眼。
不对。这不是性幻想,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陆梵脸上的痛苦显而易见,她不比一个被鱼钩甩到岸上的鱼好多少。
啊,被甩到岸上的鱼迟早会放弃挣扎,心平气和地接受那即临的死。
陆梵的这个“迟早”会是什么时刻呢。
李琼怔怔出神。大家都看出陆梵的不适,不约而同地闭上嘴。难道范勇说的这件事,与陆梵内心深处的幽暗空间存在着某种神秘关联?
这是一片诡异而又尴尬的缄默,幸好只有几秒钟。陆梵站起身,摇摇晃晃,脸上有了一点难为情,紧接着嘴里喷出一口秽物,人瘫软在地。陆梵病了。
病来如山倒。
这个下午,守在病床边的范勇终于看到陆梵拿正眼望他了。不是什么大病。急性中暑导致的晕厥,还有低血糖作祟。陆梵斜靠在床上,几绺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虚弱的眼神里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肯定不是情愫。这点自知之明,范勇还是有。范勇从兜里摸出一块德芙黑巧克力,剥了。陆梵顺从地张开嘴。巧克力是范勇半小时前买的。
范勇噘着嘴,一脸诚恳地道:“问世间情为何物?胖子曰:食物!”
陆梵笑了。
笑容转瞬即逝。半晌道:“他们回答出了那个为什么吗?”
“哪个为什么?”
“就是陈美丽为什么要收养小女孩。”
屋外的光线是橙黄色的,像沐浴在夕阳下的海。海水漾动,万物是在海水里游弋着的生物,如此寂静。范勇斜眼瞥着陆梵打点滴的左手臂。纤细的手腕上有十余条纵横交错的陈年疤痕。这是刀片留下的。她割过腕。是因为失恋吗?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怕活着?
死是迟早要来临的事,根本毋须着急。
范勇在脸上堆起笑容道:“没有。大家都在讨论你的病情。还建了个微信群。王贵在群里给你发了一个红包呢。”范勇点开手机微信。陆梵瞟了眼,不无厌恶地扭过脸,“我讨厌这些虚情假意。”
陆梵就有这种把天聊死的本事。
女神都这样。
范勇想了半天说:“你刚在茶馆讲的那个被养母虐待的小女孩的故事是真的吗?”
陆梵剜了他一眼,“废话。”
“小女孩真可怜。”范勇想了想,补充道:“可她的心真狠。”
“她的心不狠,她就没机会长大成人。不是她把养母推下楼,就是养母把她折磨至死。哪个女人的心不狠呢?母蟑螂完成交配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吃掉公蟑螂。包括你提到的这个好人陈美丽……”
陆梵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胖子,口气不无嘲讽,咳嗽道:“我知道你喜欢我,要不,我们打个赌。”
赌陈美丽收养小女孩的真正目的。
赌什么呢?
“你对了,她是好人,我嫁给你。做姘头也行,总之,随你高兴。我若对了,陈美丽是不怀好意的,我也不要求你从医院三楼上跳下去,更不需要你给我打一张几十万的欠条,就把那个陈美丽当街暴打一顿。记得到时把打人过程做个网络视频直播就行。怎么样?”
陆梵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红晕。
范勇不再吭声。几分钟后这个胖子离开了病房。他走得很快,像在逃跑,像在滚动。像有一股汹涌暗流要把这个邮筒卷入海底深处,那个少有人涉足过的异域深渊。
2
这天晚上,一个叫陆梵的女人想死。只是想,不是决定去死。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龄女青年若连死的念头也没有过,那书算是白读了。她打算做点什么。
这个“做”也许会打败这个“想”字。这段时间,只要拿起手机,各种应用软件推送的负面新闻就像毒品一样让她上瘾。各种各样的毒品,有的是彩色的摇头丸,有的是白色粉末状的氯安酮,有的是用针管注射的吗啡,还有纯度极高的海洛因,等等。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就是被警察反拧胳膊制服的歹徒。王小波说得对,死囚爱刽子手,女贼爱衙役。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可惜现在读王小波的人越来越少了。
不再是一个读书的时代。
陆梵缓步出了医院的门。像模特儿走台步。陆梵有点想不明白自己要到哪里去。回首一看,夜色中这所三级甲等医院的主建筑楼像一只有着饕餮之胃的史前深海巨兽,气息深邃如谜,腹内灯火通明。范勇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陆梵有过在这所医院求诊问医的经历,两个字:煎熬。四个字:无比煎熬。要在这所医院随时弄到一间单人病房不是普通人能办到的事。陆梵没问范勇怎么办到的。这不是她现在要搞清楚的。
一种极深的荒诞感在她的皮囊里发出了阵阵奇怪的啸声。认得几个字的人都清楚,相对于那个迟早要衰老毁坏的肉身,更重要的是,能有及时修补灵魂处。令陆梵自己也啼笑皆非的是,她本人曾考取过ACI注册国际心理咨询师证书。只能说医者难自医,毕竟心理医生这个群体属于抑郁高发人群,这是一个全球性的事实。
陆梵点开微信,收了王贵的红包,耐心逐一回复大家的嘘寒问暖,又在群里连续发了几个红包,把从王贵那儿领的五百块茶水钱都发出去后,用滴滴叫了辆快车。
范勇没出来抢红包。
陆梵拨打范勇的电话。范勇任职某报社文化副刊,与李琼是同事,前后桌。王贵今天叫来的几个人都是文化这条线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范勇没接电话。
陆梵想自己今天下午是把这个邮筒给吓着了。有些男性总长不大,哪怕年过花甲。范勇就是这种人。这既可以说是他的愚蠢,不曾有幸去品尝生而为人的真正痛苦;也可以说是老天爷看他善良禀性,给予的福报。
车子来了,广汽传祺GA6。开车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有着一张干净的脸,唇上还有一撇胡须。见陆梵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侧颜,礼貌地笑,没多话。车发动了。陆梵想起自己叫车时点的目的地居然是有间茶馆,不无自嘲。想了下,没有更改目的地。
有间茶馆附近有一个小公园,去那里坐一下,也挺好的。
帅哥开车的神态很专注,目不斜视。这样的男人是有魅力的。陆梵都感觉到小腹丹田处无端端涌出的一股热流。如果这个沉默的帅哥开车把自己带到某个僻静处,她想她是愿意的。随便哪里,越快越好。最好是在高铁经过的桥洞下,巨轮从头顶的钢轨碾过,轰隆隆响,整个世界都在颤抖,在呼吸,宛若活物。对了,做完后,帅哥驱车扬长而去,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幽深桥洞犹如子宫,她独自在子宫里漂浮。随着薄薄晨曦的涌出,她将得到分娩,新生。
这样的念头只能是想想而已。
陆梵下意识地并起双膝。
接着她想起李琼下午讲的那个故事。故事很简单,一句话可以说完。
一个滴滴司机深夜独自去了动物园,打开猴笼,把猴子全放了出来。幸好他打开的不是猛獸笼,要不然够得上一个扰乱公共秩序罪,就不只是被抓到派出所蹲几天的事。
李琼的优点与她的缺点一样突出,她的叙事太干巴巴了。这件事其实可以写成一篇动人的小说,起码是短篇。李琼喜欢范勇,可她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她没有这个勇气去承认这个事实。
手机响了,王贵打来的。陆梵没接。能猜到是什么事。范勇说的故事就是一块骨头,再加点调料,用几块白萝卜提下味,能熬出一锅老少咸宜的骨头汤。王贵这是有了当大厨的心思。可这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悦耳的铃声在车厢内来回荡漾。像波浪,在一个狭窄空间漾动。在浪峰与浪谷之间,陆梵猛然瞥见那个小小的二十年前的自己。是如此瘦小羸弱,眼神是那样胆怯惊恐。在养母尖厉的斥责声中,这个可怜的小人儿战战兢兢,洗衣做饭,刷锅抹碗,跪在地板上,用蘸了洗洁精的抹布努力把橱柜里面擦干净。对了,这个小人儿还必须考全校第一名——她知道考第二名的后果是什么。所以她简直是一个拼了命团团转的陀螺。
养母是好人,美丽,温柔,心地还特别善良。
闺蜜抢走她的男友,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双双弃世后,她还不计前嫌,收养了闺蜜与前男友的女儿。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可只有女孩知道,这是假象,是《聊斋》里面的画皮。只有女孩才清楚养母卸下那层好看画皮后的恶毒与尖酸刻薄。那些可怕的东西,比大马士革刀子还要锋利,把女孩的魂灵剁得比韭菜馅还要碎。
一直到今天,陆梵也没办法把这些碎馅缝补整齐。
噢,陆梵惊呼出声。
那个小人儿突然被一个浪头甩出车前窗玻璃,眼看已滚下引擎盖……感谢造物主,她那只细小的布满疤痕的左手,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车前栅格。
陆梵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自己,一点点重新爬了上来,一点点从“即将被车轮碾碎的命运”挣扎着爬出。很快,那个小女孩学会了如何在疾速的车辆上保持平衡。这是困难的,但头顶的月色是这样美好啊,皎洁似雪,让小女孩都以为胁下长出了翅膀。不是“以为”,是一个正在发生时,一个奇迹,一个只有她独享的秘密,包括身边这个好看的陌生司机,也不能让他知道的。
陆梵轻捂住嘴。
好了,现在她已进化成了一个小小的精灵,通体发亮,闪烁着绿光。
光在蔓延,在黑暗中与陆梵的脸庞相遇。这张脸就有了一些奇异的变化,像是有某种未知生物要从里面爬出。
陆梵瞟了眼依旧沉默如岩的司机,蓦然说道:
去动物园。
3
故事还有一个小尾巴——用王贵的话来说,这是画蛇添足。可没办法,生活就是这样。
三个月之后,陆梵结婚了。
胖子范勇跃上主席台,哆嗦着一双厚唇,从司仪手中抢过话筒,递到与他同姓的新郎嘴边,请这个比自己瘦了几圈的本家兄弟,讲述他们的邂逅与恋爱史,等等,统统交代。
范勇喝多了,脸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不过大家都明白邮筒的意思。所有人都好奇,该死的,寡言少语的新郎简直是一颗天外陨石。这个外省青年凭什么拿下众人眼里的女神?天啦,据说他还是一个开滴滴的司机。
更让李琼不爽的是,新郎与一袭婚纱的陆梵对视的眼神。这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才会有的那种眼神。李琼确认这点。
“那天晚上,她说要去动物园。我怕她把笼子里的老虎放出来,就跟了过去。”
穿着西装的男人说得很慢,鼻翼两侧都见了汗。
见鬼,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王贵叹了一口气,“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回到高考现场,面对一个看不懂的大题呢?”
王贵身边有一个扎羊角小辫的小女孩。小女孩的眼睛是亮的。女孩身边坐着的女人叫陈美丽。两个月前,王贵见到这个女人,还有她收养的小女孩。王贵想不明白陆梵怎么会邀请她俩来参加婚礼,她们居然也真的来了。
王贵朝小女孩挤挤眼,扮了一个鬼脸,“这道题,你会做?”
“我当然会。知道新郎是谁吗?他就是那个放走动物园猴子的男人。我在电视里见过。他比电视里帅多了。”小女孩扔过来一个不屑的眼神,扬起下巴。猛地弯下腰,从脚边抱起一团雪白的京巴,一脸恼怒地说道:“喂,再不听话,我再把你关到门外去。”
李琼叫出声。
王贵眨眨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
陆梵过来了。
端着一杯酒来到陈美丽跟前,说了她来到这桌酒宴前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2019年6月9日星期日
责任编校 王小王
黄孝阳 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文学创作一级,副编审。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南京某出版社。著有长篇小说《众生:迷宫》《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我永远忘不掉这个夜晚》《说说爱情吧》,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等。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钟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等,以及“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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