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多租的公寓离公司不远,走路过去也只要十几分钟。公司在CBD中心,十八楼,面积不大,不到两百个平方,整个公司不过二十几人,主要做互联网产品开发。听起来蛮高大上的样子,说到底,不过是互联网民工,他们帮人卖东西,老板做梦都想做一个爆款,他一直在寻找一款合适的互联网产品。这种公司,在二三线城市随处可见,员工流动也大,能待上两年的,算是资深员工了。虽然是小公司,装修和环境却还不错,面子还是要的。办公区边上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区,放着橙色、粉红、浅蓝的沙发,工作累了,不妨过去躺躺。咖啡和曲奇这种必要的配置当然不会少。旁多很少去休息区,她觉得那像是占便宜,上班时间休息了,更不好意思早点下班了。从公司出来,左转直行两百米左右,看到两棵大榕树,就到了旁多住的小区。进了小区,再走三十多米,立着一栋瘦高的楼,进去上五楼,打开右手边的门,那是旁多的房间。如果在夏天,从旁多的房间看出去,芒果树上的果子一个个青涩着,叶子绿油油地反光。租下公寓快半年了,旁多很少靠在窗子边上看风景,她没空。周一到周五,她几乎每天要在电脑前趴十二个小时,各种数据看得头晕眼花。等周六上午开过例会,剩下的一天半终于是她的了。吃过午饭,旁多开始收拾房间,乱了一个礼拜,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桌子上也落了灰尘,她要把房间打扫干净。收拾完房间,旁多接着洗头洗澡,好好地洗头洗澡,她站在淋浴喷头下让热水流过她的脸、脖子,那种温热的感觉让人舒服。洗完澡,旁多躺在床上窝着,抱着自己,那是她最享受的午睡。等睡醒,天黑了,她会去小区外面的小店吃个晚餐,再回来看两部电影,心满意足地再次睡去。
那天星期六,刚刚下过雨,路面上还有灰尘被压到地上的土腥气。街灯亮了,照在地面上微微闪光。旁多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纸盒,装着她喜欢的芝士蛋糕,切成漂亮的三角形。蛋糕上面点了细小的花,外层裹了厚厚一层可可粉。她想把它留到晚上吃,看完一部电影,再吃一块芝士蛋糕,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周末了。从宿舍搬出来后,旁多参加过几次同事之间的聚会,疯了一样喝酒,在KTV里跳舞。她听说了一些让她意外的消息,看起来纯洁无瑕的同事之间,有好几对互相睡过。真没想到,旁多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都是成年人了,都有需要,总比随便找个男人好多了。同事笑嘻嘻地问,你和谁睡过?旁多说,我?真没有。同事说,装,就你最纯洁了。旁多喝了口酒说,不是装,真睡不下去,都处都是眼睛。住出来后,和同事之间的私下联系渐渐少了,他们有活动,也不大叫旁多了。她想,还不如待在家里看看电影。那天看的电影名字旁多忘了,只隐约记得内容。一个漂亮的战士在参加一场惨烈的战斗后牺牲,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于是以国王的礼遇给他举行葬礼。他躺在小船上漂向大海,他的战友将带着火的箭射向小船。幸运的是他没有死,被敌国的公主救活过来。伤好之后,他回到了他的国家。这时,敌国的国王为了分解其他王国,决定以比武的方式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其中一位国王。这位漂亮的战士代表他的国王赢回了公主,他这才发现,敌国的公主原来就是救他的那位姑娘。他们彼此相爱,如今他却不得不将他献给国王。这真是一个让人伤感的故事,旁多看得眼泪婆娑。当看到公主被国王压在身下时,旁多觉得自己被强暴了,她和公主一样对战士产生了怨恨。他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私奔?看完电影,旁多喝了杯水,又把芝士蛋糕吃完,心情才慢慢平复过来。这不过是个故事,为什么要当真?旁多想,真是傻气。
窗子外面一片一片的灯光,有的有窗帘遮掩着,透出一道道光缝。還不到十点,没有那么早睡,旁多还停留在尚未散尽的情绪之中,像是有一团气在她的胸口缓缓流动,燥热中带有一丝奇怪的气息,她体会到温柔和伤感交杂的暖意,如同在夜色中的田野上看到灯光,一点一点地跳动,明灭不定。如果没记错的话,窗外那棵榕树上住着两只戴胜,它们头顶五彩羽毛,小嘴尖长细窄,旁多在树下看过它们。她想起那两只鸟,它们的飞行快速准确,灵活地在树杈和枝叶间穿行。这会儿,它们该睡了,树上没有它们的踪迹。旁多又坐到了电脑前,她想再看一个电影。等旁多抓住鼠标的手停下来,她发现打开的是本地社区论坛的一个帖子,把帖子看完,旁多关掉电脑,跑到洗手间哭了一场。过了十二点,旁多关了灯,拉上床帘,房间里黑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回想起这一天,她看了一个堵心的电影,又看了一个堵心的帖子,这让人没办法睡好了。早上起来时,旁多眼睛有点肿,她记得她在梦里哭过了。洗完脸,旁多打开电脑,找出昨天晚上看过的帖子。过了一个晚上,跟帖数量翻了一倍,还有人晒出了照片。旁多想,她应该做点什么了,她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张痛苦的脸像锤子一样击打着她,那个人真像她的父亲。他老,软弱可怜,把他的血抽干也榨不出几个钱来。旁多的父亲已经死掉了,快十年了。旁多拨通了帖子上留的电话。
医院两旁的道路上停满了车,还有车子进进出出。旁多站在芒果树下,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发了一会儿呆。她为什么要来这里,这和她有什么关系?昨天下过雨,雨水洗净了空气中的灰尘,天空像一块蓝色的幕布,白色的云堆集在低处。等旁多走进住院部,她看到了一群人,他们站在413病房门口,试探着往里面看。413,她在论坛上记下了这个数字。旁多踮起脚尖,看到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她挤开人群,挤到病房门口,看清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他可能快六十了,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沟沟壑壑。床边还有一个和他长得很像的男人,大约是儿子,赔着小心和人说话,充满感激的样子。旁多想,要么是他失散的兄弟,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从医院出来,旁多望了望远处的荔枝树,她来铁城时,荔枝刚刚过季,再过几个月,新鲜的荔枝就该上市了。她想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荔枝,狠狠地吃一顿,哪怕满脸长痘痘也不要紧,管他一颗荔枝三把火还是十把火呢。他也应该吃到新鲜的荔枝,旁多说,为什么不呢?
旁多打了个电话给卓伟栋,约他一起吃饭。打这个电话之前,旁多犹豫了一下,打还是不打,她知道他喜欢她。两人同在一家公司,卓伟栋眼神里的意思旁多看得出来,她又不是没谈过恋爱的小孩子。卓伟栋是本地人,住在老城区,旁多去过卓伟栋家,那还是刚进公司不久。她还记得巷口有棵大榕树,榕树的根须一直垂到河面上。沿着河岸,分布着一条条的小巷子。河水像是脊椎骨,巷子如同肋骨一样整齐地排列开来。从巷口走进去,一间间独立的小院子。卓伟栋家的院子整洁干净,还有几只老母鸡在地上啄食。房间略有点阴暗,不大,小小的开间。她和卓伟栋在房间里说了会儿话,卓伟栋看她的眼神让她紧张。那会儿,她和男朋友还没分手。后来,卓伟栋表白过几次,旁多推脱了,话说得模糊不清。接到旁多电话,卓伟栋说,怎么想到约我吃饭了?旁多说,你不来就算了。卓伟栋说,来,怎么不来,我正闲着呢。他们约了小区附近的咖啡馆。旁多点了份牛扒,又要了一杯西瓜汁。卓伟栋说,给我来份炒饭吧,早上没吃,饿了。旁多说,刚起来吧?卓伟栋说,也不是,懒得动。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吗?这个真想不到。旁多看着卓伟栋说,我想跟你借点钱。卓伟栋放下筷子说,这就没意思了。旁多说,我认识的人不多,你帮我个忙,你想我怎么感谢你都行。我没钱。那算了,我找别人。你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我就想找点钱。卓伟栋想了想说,要多少?旁多说,你能借我多少?最多一万。那也好。那你怎么感谢我?你想我怎么感谢你?卓伟栋笑了笑。旁多切了块牛扒,牛扒外层焦黄,内层露出鲜润的肉红。她把牛肉塞进嘴里,仔细咀嚼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说,你不是一直想去我家里吃饭吗?卓伟栋脸红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旁多说,我也好久没在家里吃饭了。
他们喝了两瓶红酒,一打德国黑啤,卓伟栋从超市买的。家里有煤气,卓伟栋想去买菜,旁多说,别买了,太麻烦了,叫点外卖吧。旁多和卓伟栋坐在小桌子边上喝酒,刚开始两个人都有点拘谨,像第一次配戏的演员似的。喝完第一瓶红酒,稍稍放开了些,卓伟栋问,你要钱干吗?旁多说,救人。卓伟栋问,家人?旁多说,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不是。那奇怪了。是有点奇怪,我肯定是疯了。旁多笑眯眯地说。她有很久没喝那么多酒了,她伸手摸了摸卓伟栋的脸说,你喜欢我?卓伟栋说,你知道的。旁多说,那挺好。喝完第二瓶酒,旁多说,你听见鸟叫没有?卓伟栋说,没听到,你幻听了吧?旁多摇摇头说,我才没有呢,我窗外树上住着两只戴胜,你知道戴胜吗?卓伟栋说,不知道,第一次听说。旁多说,它头上有五彩的羽毛,据说象征着坚贞和纯洁。卓伟栋说,你喝多了。旁多说,我们要把啤酒喝完。旁多忘记了谁先去洗澡的,她好像一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在她眼前,无数只鸟飞过,有着孔雀一样多彩的羽毛,鸟那么多,把天空织成斑斓的锦缎。她触碰到一个身体,滚烫的,她的胸口和小腹像是泡在温泉里,轻松而愉悦。她的双腿打开,迎接凶猛的快感。天还没亮时,旁多醒了。她打開灯,桌子上、地上摆满了空瓶罐。她身上穿着睡衣,快感早就过去了,头有点疼。她似乎听到卓伟栋在她耳边说,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他好像还哭了,她摸到他的脸是湿润的。旁多拿起手机,看到一条短信息,信息显示她的银行卡凌晨三点收到了一万块钱。我什么时候给他银行卡的?旁多揉了揉额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有一段记忆消失了,也许卓伟栋知道。她永远不会问他,不会。旁多又洗了个澡,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天边透出一丝微弱的亮光。旁多听到了鸟叫,她的两只戴胜正在迎接黎明的到来。两只漂亮的鸟。
从旁多的办公桌到卓伟栋的办公桌隔着三个人,一抬头,旁多便可以看到卓伟栋的背影。他穿了黑色的套头衫,头发乱蓬蓬的,手托着下巴,歪斜着看着电脑。以前,旁多看到卓伟栋,大体上还自如,总还是留着一条缝,刻意地隔离开来。这个早晨,有点不一样,卓伟栋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连他乱蓬蓬的头发都带着新鲜的气味。旁多给卓伟栋发了条信息,累了?卓伟栋的身体扭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回了两个字,还好。看完,把手机扔在桌面上。旁多嘴角动了一下,她笑了,他也该累了,他那么贪婪。旁多又发了一条信息,你注意点儿,别让老板抓住了。旁多看到卓伟栋的手机屏亮了一下,卓伟栋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下,没看见似的。旁多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胳膊腿都是酸的,头还隐隐作痛。她上了个洗手间,又到休息区冲了杯咖啡,吃了两块曲奇,味道还不错。等她回到座位上,看到手机上有卓伟栋的信息,他说,你精神倒是挺好的。旁多回,心情也挺好的。卓伟栋说,换我心情也挺好的。旁多说,你什么意思?卓伟栋说,没什么意思,没意思。旁多说,钱我借你的,有钱了就还你。卓伟栋没回。临到下班,旁多又给卓伟栋发了个信息,中午一起吃饭?卓伟栋还是没回。到了下班时间,同事叫的外卖陆续到了。旁多收拾了下桌面,站起身,看了看身边同事的外卖说,又是这个,你还真吃不腻。她的声音比平时要大,她相信卓伟栋听到了。下到一楼,旁多站在大堂等了三分钟,卓伟栋垂着脑袋过来了,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旁多说,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和卓伟栋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旁多发现,她想多了,她以为卓伟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理解错了,他简直比那个为国王赢回公主的战士更可笑。
晚上回到家,旁多找到那个电话,确认之后,要了银行卡,往那个卡里打了一万块钱。打完钱,她又拨通电话说,我刚打了一万过去,你别放弃,钱可以想办法。电话那头一连串的“嗯嗯嗯”,旁多把电话挂了。房间收拾过了,干干净净的,酒罐、酒瓶子、快餐盒还有塑料袋都扔掉了,桌子擦得连个油星儿都看不到。甚至气味,旁多喷了香水,房间里充满好闻的栀子花香。临睡前,旁多看了看手机,一个信息都没有。大约十二点,她被一个电话吵醒了,电话响了三次,她挂了两次。第三次响起来,旁多接了,那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她听到一片嘈杂的声音,一个男声从电话里传过来,是小多吗?旁多愣了一下,你是谁?男人说,你不认识我。旁多正准备挂电话,男人又说,不过你认识我朋友。旁多说,对不起,我要挂了。男人说,别别别,我也想为慈善事业做点贡献。旁多说,你打错了。她听到话筒里传来一阵哄笑。男人说,栋哥你认识吧?他喝多了。旁多说,傻逼。男人说,你个臭婊子,谁傻逼呢?还给脸不要脸了。旁多挂了电话,她身上一阵阵发抖。过了不到两分钟,电话又打进来,旁多深吸了一口气,接通电话,男人骂道,操你妈,还挂电话,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旁多平复了下情绪,柔声说,你到底是想骂人还是想为慈善事业做贡献?男人突然收了声,旁多说,两千,不过夜。说完,把电话挂了。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旁多听到了敲门声,她看了看,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看上去还不到二十五岁。旁多隔着门板问,你找谁?男人说,我是栋哥朋友。旁多打开门,让男人进来。男人显然喝过酒,看起来还算清醒。旁多望着他问,刚才是你给我打电话?男人说,栋哥喝多了,在那儿胡说八道,我也是开个玩笑。旁多说,你看我像个小姐吗?男人说,不像不像,栋哥傻逼,瞎想。旁多指着餐桌边的椅子说,你先坐会儿,谁送你过来的?男人说,朋友送过来的。旁多问,他呢?男人说,在车上,非让人送我过来,我坐会儿就走。旁多望了望窗外说,来都来了,就这么走了?她伸出手,托起男人的下巴说,说好了,两千,不过夜。男人躲闪开说,别,小多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不是,你们这么闹没意思。旁多说,我长得不好看?男人说,好看,好看,但这事儿不是这样,我让栋哥给你道歉。旁多说,我真要钱。旁多关了灯,躺在床上,身上的那个男人还有点羞怯,也许是害怕,他的动作不大自然。她朝窗子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个模糊的四边形显示那是窗子。她想,也许车子就停在小区外面,也许他已经睡着了,像个孩子一样。她听到男人说“对不起”,关上门的声音。她摸了摸她的下体,湿润、膨胀,充满欲望,没有羞耻。
早上起来,旁多特意打扮了一下,擦了腮红,涂了一款新的口红。那款口红还是朋友从香港带回来送给她的,颜色太艳了,她只在家里涂给自己看看,或者晚上和朋友一起出去时用。涂这款口红上班,旁多觉得太招摇了,不太符合她的性格。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隔壁同事发了个信息过来,谈恋爱了?旁多回,屁,还是单身狗一条。同事说,不对劲啊,都烈焰红唇了,打扮这么漂亮给自己看?旁多说,单身狗也有追求美丽的权利。同事回,信你才怪。旁多笑了笑,她拿出手机,屏幕上的她美丽自然,头发光洁柔顺,脖子细长,她的眼睛不大,笑起来充满善意。至于身体内部的细节,她相信也是不错的,美妙的山丘和泉水,她都有。她唯一不满意的是她的门牙,大大的,让她看起来像只兔子。前男友喜欢她的门牙,说可爱极了,每次亲吻,他总要用舌尖抵舔她的门牙。旁多穿了紧身的牛仔套裙,显出腰身和臀部的曲线,她想,她身上应该有森林的气息。不远处的那个位置空着,旁多时不时抬头看看,好像他随时会来一样。他会不会冲到她的办公桌前,冲着她大喊“傻逼”?等旁多午睡醒来,她看到那个位置上坐了一个人,他趴在那里,像一团凌乱的破布堆在桌面上,头发比以前更乱了。旁多喝了口水,她不会再给他发信息了。他上厕所时,旁多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有一大块擦痕,嘴角处有点青瘀。旁多装作没看见,镇定地喝水。同事给旁多发了个信息,你看到栋哥没?旁多说,看到了。同事问,他是不是打架了?旁多说,我怎么知道。同事说,你刚才是没看见,他进来那会儿,眼睛血红,像是要杀人似的。旁多回了个笑脸说,那倒是杀一个看看。同事说,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旁多说,本来就不关我事。同事说,你个没良心的,人家还喜欢过你呢。旁多拿起手机看了看,除开几条广告信息,什么都没有。她似乎有点焦躁了,有点坐立不安,一股尿意从下体升上来,她快要憋不住了。旁多快步走进洗手间,淅淅沥沥的几滴,干涸的水龙头似的。在洗手间洗了手,又補了个妆,旁多感觉好了一些,至少这个下午可以好好过去了。
如果她没有打过那个电话,如果她仅仅只是打过那个电话,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未来的一切会和过去一样,平淡日常,充满庸俗的安全感。旁多从来没有设想过未来的生活,对她这样的女孩子来说,日子如同翻书,谁知道下一页写着什么呢。她还了卓伟栋的钱,还给他发了一个信息,他没有回。那个愚蠢的战士在黑暗中和公主约会,他的痛苦和爱一起增长。在一个月夜,他们终于曝光在众目之下。知道真相的国王原谅了他,他战死在捍卫王国的战斗中。他死了,还是一个战士,带着迷人的爱情死去,这是一个悲剧。旁多的手机设置成了静音,再后来,晚上过了九点关机。那段时间,几乎每到转钟前后,她的手机会响起来,一个个的陌生号码,她听到嘈杂的笑声和辱骂。有时是他,有时是她听不出来的声音,还有声泪俱下的忏悔。他已经疯掉了,丧失了正常人的理智。有天下班,旁多在大堂等了很久,见到他时,旁多说,希望你做一个有理智的正常人,我不想你把我给毁了。至于你自己,你随意。他看她的眼神成分复杂,怜悯、鄙视和心碎交织在一起,像一杯口味复杂的鸡尾酒。有时,旁多想,如果他清醒着,干干净净地敲她的门,她会把门打开,让他进来,把他搂在胸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背部。如果他在她的怀里哭起来,她会解开衣扣,让他贴着她的身体。等天亮了,和他一起看窗外的两只戴胜,它们正在孵卵,过不了多久,会有很多漂亮的小鸟在枝头鸣叫。他没有。
旁多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像一场闹剧。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走进办公室,她还以为是要给公司拍片子。当两位穿着义工装的小姑娘把花送到她面前时,旁多有些手足无措,整个人处在游离的状态中。她可能暴露了,她留了电话。记者举着话筒问她,旁小姐,非常感谢您的爱心,您能给电视机前的观众说几句话吗?旁多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记者说,您前前后后捐了三万多块钱,据我们了解,您经济状况并不太好,能告诉我们,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旁多低着头,他像我父亲。说完这句话,旁多推开围着她的同事和记者,冲进了厕所。她听到办公室里嘈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消失。等她从厕所出来,她发现,记者走了,办公室里死一般地寂静。旁多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擦了擦眼泪。死一般的寂静,甚至没有一个同事走到她身边,问她一点什么。她抬头看了看四周,他们把头埋在电脑前面,卓伟栋的办公桌空着。过了十几分钟,还是隔壁桌的同事发了个信息给她,你没事吧?旁多说,没事。像是忍了很久,同事对她说,小多,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吧。
直到吃饭时,她才知道她离开办公室那会儿,办公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见旁多躲进了厕所,记者找公司同事继续采访,一直默不作声的卓伟栋站了起来,对记者说,你们不是想做新闻吗?我给你们爆个猛料。卓伟栋对着镜头一字一顿地说,她是个婊子,她捐的钱是她做小姐挣的。话一出口,大家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有同事站起来,拉开卓伟栋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卓伟栋甩开同事的手说,我没有胡说八道,她收了我一万块钱,我睡了她。同事讲完,旁多没哭,反倒笑了笑。同事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旁多收住笑问,他真是这么说的?同事说,这么大的事儿,我还能骗你不成。旁多说,你这么说,我倒理解了。同事看了看旁多,像是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旁多喝了口汤说,有什么话你说,别吞吞吐吐的。同事说,那我说了,你别生气。旁多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同事说,前些天,我们和卓伟栋一起喝酒,他喝多了,说你是小姐,我们都不信。旁多说,难怪了,这些天你们看我怪怪的。同事问,你是不是得罪他了?旁多说,我怎么得罪他,我得罪他干吗。看了同事一眼,旁多说,我借了他一万块钱。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和他睡过觉。同事骂了句,什么狗男人。旁多看着同事说,你觉得我像个小姐吗?同事说,你说什么呢,别瞎想。临走时,同事搂着旁多的肩膀说,小多,这段时间你最好别上网,出去玩一段时间吧。下午这个事儿藏不住,总有人闲着嘴碎。旁多说,我怕什么,我在这儿无亲无故的,就算真是做了小姐,又能把我怎样。同事说,话是这么说,人言可畏,你还是小心点。
回到家,旁多打开了社区论坛,置顶的帖子下面又多了很多跟帖,暂时还没有关于她的消息。她想,过不了多久,她的消息该刷屏了,这么爆炸的新闻太吸引眼球了,换了是她,她也会跟着一起八卦。旁多关了电脑,这个晚上她还能睡一个好觉,过了今晚,即使她有再好的准备,也没有办法做到淡定如初。旁多走进公司办公室时,尽量神态自若地和同事们打招呼,一夜之间,她和同事之间笼上了一层薄雾,若即若离。她走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登录社区论坛,和她预料的一样,消息爆出来了,新开的帖子,跟帖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多条。这才八点,等到十二点,跟帖将会发生爆炸式增长。旁多把跟帖一条条读完,她平静了一些,又将帖子拉回首页,看了看发布时间,凌晨两点,新注册的账号。旁多去茶水间倒了杯水,慢条斯理地喝水。水带着温热甘爽的味道,滑进她的喉咙,她的胃,她的体内像是得到了一次清洁,洗净了压抑的浊气。回想了一下跟帖的内容,旁多想,她是安全的。几乎没有人辱骂她,跟帖的分成两派,一派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有做公益的权利,爱心无罪,语气中带着赞美。另一派认为旁多这种方式太过激了,没有必要,不值得提倡,有些惋惜和同情的意思。还有人在谴责爆料者,说这简直是杀人的行径。旁多意外的是所有人都没有去想这到底是不是事实。所有的论点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她是个小姐。她真的是个小姐吗?如果这个事实不存在,这些争论又有什么意思?他们的争论默认了一个事实,她是个小姐,这才是真正的伤害。吃过午饭,旁多再次登录社区论坛,论坛上吵得不可开交,内容大同小异,不过是重复重复重复,没什么新鲜的看点。不远处的位置空着,上午空着,现在还是空着。如果他来了,旁多想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两句话。不不不,她不想骂他,他那么可怜了。旁多想告诉他,事情过去了。她原谅他。
让旁多真正悲伤的事情发生在三天后,那时她请了假,在家里休息。她坐在窗子边上,看着两只戴胜飞出去,又飞回来。电话响起来时,旁多正在想一点事情,她是不是还要在这个城市待下去。那是旁多熟悉的号码,她拨过几次。旁多说,你好。电话里说,旁小姐,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旁多说,什么事儿,你说。我爸今天出院,你以后别给我打钱了。旁多问,怎么突然要出院?电话里的声音有点犹豫,我爸知道了,他不想治了。旁多咬了一下嘴唇问,什么时候出院?正在办手续,办完就走。旁多说,你等我,等我过来。挂掉电话,旁多打了辆车,她让车在医院门口停下。在医院门口的超市里,旁多买了苹果、香蕉,还有葡萄。走进病房,旁多看见那个长得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老人靠在床上,闭着眼睛,比旁多第一次看到他时更瘦了,颧骨高高地凸出来,手臂上看不到肉,全身靠几根骨头支撑着,他的肉被病毒吃掉了。旁多把水果放在老人床边,不知道是该坐下来,还是该离开。听到动静,老人睁开眼,扭过头看了看旁多,像是在确认什么。旁多说,叔,我来看看你。老人说,你是?旁多说,我是旁多。老人撑着想坐起来,旁多给老人拿了个枕头说,叔,你好好休息。老人靠在枕头上看着旁多,眼里突然冒出眼泪来。旁多说,叔,你怎么了?不高兴看到我?老人说,我这是作了孽,我这条命没了就没了,害了你。旁多说,叔,我没事,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老人说,不治了,回去,我心里过不得。旁多说,叔,你别听别人瞎说,没有的事。老人说,你怕是比我女儿还小,还没结婚吧?旁多说,还没。老人摸索着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说,叔没钱,也看不到你结婚,这里有两千块钱,算是叔的一点心意。旁多连忙推开老人的手说,叔,我怎么能要你的钱。老人说,你要是不拿这钱,叔死了心里也不安宁。旁多接过信封说,叔,那我收下了。老人又看了看旁多说,你回去吧。旁多说,叔,那我走了。临走前,旁多对老人说,叔,你看我像个小姐吗?老人说,别瞎说,以后还要嫁人呢。走出医院,旁多看了看不远处的荔枝林,明年的荔枝,老人恐怕是吃不上了。
等到旁多窗口的两只戴胜带着四只小戴胜在树丛间跳跃时,旁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荔枝树开过花,都挂了果,有些早熟的品种陆续上市了。旁多还没有买过,看到满树的果子,她一点也不着急,她一定可以吃到最新鲜的,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果子。旁多胖了一些,以前她太瘦了,一米六六的个子,只有四十六公斤。她希望她能长到五十公斤左右,身上长出肉来,充满结实的力量。她的手机日益清静,除开偶尔和同事打个电话,几乎难得一响。有时候走在街上,看到头发乱蓬蓬的男人,她还会产生错觉,以为那是她认识的人。那天在街上,旁多收到了一个信息。看到信息那一瞬间,旁多闭上了眼睛。等她睁开眼睛,她发现世界陡然变美,路边的小店,树木,还有来往的人都有了新的色彩,生机蓬勃,连路灯都在表达对生活的热爱。旁多回到家,找出一个旧信封。信封皱巴巴的,白色的外封上还有一颗颗黄色的霉点。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叠钱来,她数过好多次,整整两千块。今天,她准备把它花掉。她先要到小区外面的水果超市买三斤荔枝,最贵最新鲜的那种。然后,约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把剩下的钱都花掉。再过几天,就是她二十四岁生日了,她要带着一个空信封回到她租住的,小小的公寓,像做梦一样回到十年前。
责任编校 王小王
马拉 1978年生,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思南》《金芝》《东柯三录》《未完成的肖像》,中短篇小说集《生与十二月》,詩集《安静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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