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题记:献给生我的村庄。
1.石桥与庙宇
村头一间低矮瓦房
灰瓦,青砖,檩条被香火熏得乌黑
我离家时的村头小河已干涸
河床长满青青麦子和野蒿
想起少年时,我夜里随父亲沿河撒网
他站在浅水里,把渔网尽力地撒出去
一个巨大椭圆落入水里,迅速消失
他轻轻地抖动纲绳,出水的鱼网
沾带着密集的水滴和点点星光
他把挣扎的鱼虾塞入我手提的鱼笼
招呼我的声音棉布一样微颤
那时除了一座石桥,还不见瓦屋影子
流水向远,他那么健壮,孔武
日子过得艰难,也从不对神灵下跪
而今他年过古稀,话语见少
膝盖跪下去后,口中念念有词
仿佛一个虔诚而庄严的圣徒
他跪在那儿,焚香叩拜,是否看到了
黑暗中神灵的冠冕和面庞?
香火袅袅升起来,低矮的庙宇肃穆
恍如他衰老灵魂的唯一护佑者。
2.掰玉米的女人
每一棵玉米都有挺直的茎秆
你见过它摇曳的宽大叶子
油绿,发亮,边缘锋利而刺手
像你记忆深处的少女时光
而今天你要赶在天黑前
把这些风中的玉米掰下运回家
你脸上的灰汗水流淌
如溪。粗大手指扼住玉米的根部
耳边响起玉米脱离茎秆的脆响——
这也是生命的抗争,断茬上
有透明汁液流下来,光秃的茎秆
在夕光中摇晃着,像要抓住
最后一缕夕光,钻地的
根须抓牢了泥土,但季节更替
不可逆转,雀群落下
又一哄飞起,像极了你男人
你给予他完整的家、儿子和女儿
自己却做了时光和爱的祭品
独自劳作在天黑前的玉米地里
面带村妇的疲惫和圣母的端庄。
3.一个邻居
他从不说起自己的生活
如同脚下的褐色田亩
灾荒和丰饶,都拜上天恩赐
他顺从了命运,弯腰在田垄上
折返来回,一天天矮下去
年轻时他走上田垄,与高粱比肩
如今淹没在遍地老棉秆里
你不必好奇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村人的生老病死,朝堂国事
台湾,特朗普,钓鱼岛,巴勒斯坦
新闻联播,每天的晚餐
我曾见他忧心忡忡地坐在屋檐下
有时候,偶尔把眼睛望向星空
燕子的影子倏忽晃过
在他脑里留下一片空白。我对他
說起我少年时的顽劣,他的表情木然——
一生的劳作,田亩上挣命
已让他耳聋眼花,田园乡村之美
似乎他从未感应过。如今他
顶着星光走出家门,去田地里游荡
天黑前又悄无声息地归来
像一个幽灵,返往在生死关口。
4.来自祖父的光
他早年时跟从曾祖父
在邻村地主家扛活儿
新中国成立前攒下了五十亩田,
也变身成为了一小地主
富态,健朗,去往集市乘坐马车
驾辕的三匹马必须一样颜色
“就是烧包,作死……”我母亲说,
“土改被分了田,又回到光腚状态。”
他的视力日渐衰退,木讷
从他的表情,你看不清发生了什么
他和祖母越来越像同一个人
吃最简单的饭,深居简出
不与三个儿子同住,不去女儿家
他把自己孤立在世界之外
案几上脏污的杯子,冰冷的茶水
木格窗棂映出他张望的脸
像一个幽灵,偶尔投向围墙上的天空
他的生命终结于三年饥荒
“新麦结籽后,他等不及饱满,
大口吃下去,肠胃不消化,
给胀死了。死得真窝囊……”
因为他年轻时勤勉,我们遭受白眼
被乡邻看不起,“文革”后才有机会
读大学改变命运。我确信是来自
他的光,从天堂照亮了我露水大的前程。
5.老瞎子
那个老瞎子,佝偻着身子
小时候我常看到他,在村后
白杨树林里游荡。他的目光
阴鸷而明亮,注视着
白杨树高处,那里有鸦巢
和饮露的蝉子,以及飞起来的
麻雀和灰鹳。密集的叶子闪开缝隙
太阳晕红的光,照进来
蚂蚱被羊唇惊动,从草丛中
跳出来,又消失在另一片草丛
露水的河流在草尖上荡漾,像丝绸抖动
他看得到吗?你看他的手摸过去
脸上露出怪异的笑
我屏住了呼吸,惊悚地望着他
这时清晨的光线直射他脸上
我突然看到了他的眼睛
仿佛两只巨大的黑洞。一只鸟
飞过头顶,他眼里的明光去了哪里?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6.豆伯
这座坟墓里的豆伯
少年时我吃过他家的面条儿
他摩挲我脑袋,夸我懂事
有一天他躺下后再没有醒来
再没有欢乐,忧愁,烦恼
不再为老婆孩子的吃穿操心
我曾见他一个人在垄沟里跌跌绊绊
绳子勒进皮肉,插入泥土的
犁铧却纹丝不同,如一个梦游者
俯身的形象刻入我的大脑
像小学教科书上的木刻插图
我从未想过什么支撑他的艰难之活
并且安排他以如此方式离去
他笃信神灵,却猝然抛别了亲人
唢呐声声里,孝子披麻,邻人
把盛放他尸体的木头抬入墓地
埋入墓坑,添土,堆坟。坟前纸幡
随风舞动,我路过时快步跑开
直到第二年春天,坟上长出青草
幡杆抽出了柳芽儿,它们在春风中轻拂
如不死灵魂在向地里的庄稼招手。
7.一首短诗
生下我之前,我母亲还生下了两个孩子
他们没有名字,落草即染上了两种疾病:
白喉。破伤风。他们有相同的命运
但没有留下痕迹在这世上。他们
不会从泥土下站出来,唤我“亲爱的弟弟”
我是家中长子。我有一弟弟,两个妹妹。
8.冬日灌溉
田畴里麦子耷拉着叶子
病恹恹的,田垄干燥,烟尘上升
需要一次大水喷灌来拯救。
在枯萎的边缘,我父亲听见麦子
挣扎的喊叫,他赶在天亮前
把水泵插入机井——他是个急性子
足有四十米深的机井,要长久地凝观
才能望见井底水的影子
(少年时我在田垄上玩耍,口渴时
把手插入泥土,扒出一拃多深,
就有汩汩清泉冒出。这些年水去了哪里?)
我母亲的矮小人形游动在田地里
蹲下身,吃力地摆开一节节塑料管
扣牢接頭,机器开动后,井水流入管道
我父亲快步跑去管尾,把紧了出水口
等待水柱喷涌而出,阳光下
织一道彩虹,洒向一垄垄枯干的麦子
我母亲终于松口气,坐在地上
一抬头看见天上寥落的晨星
又看见喷薄的井水,仿佛源于父亲胸腔
(她忘了他们都已过了古稀)
冬夜漫长,他们醒得早
有时从床头望见窗棂外的月亮和星星
想起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孩子
这是他们的骄傲(也是偶尔的失落)
小学校的钟声响过
看见孩子们小鸟一样飞出来
他们也有片刻的恍惚……年过古稀
视力衰微,耳膜僵硬
他们越来越陷入久远的回忆
——现在是灌溉时刻,我母亲无暇想这些
我父亲神情专注。水花溅起之处
委顿的麦子,渐渐挺直了腰身
在春日的熹微里,两人身形不再那么孤单。
9.雨子的死
你还记得雨子吗?他赶在
五十岁生目前死了。他曾是
我发小,我们同桌读村小
偷生产队的西瓜、豌豆、青麦
红薯。后来我读师范,教书
举家迁来了北京生活,他一直
留在村子里,娶老婆,生娃儿
家屋换了楼房。我每次回村里
他都登门看望,说一家人过得不错
我从心里为他高兴。他是个
知足汉子。你知道,所谓“不错”
无非是家庭和睦,生计不愁
娃儿还算省心。无非是醒来看到
日出,入夜有月亮和星星照耀
但一场大病就击垮了他。肺癌晚期
——这无异于判了他死刑,
他用一年时间,花光了大半生积蓄
最后选择半瓶百草枯交待了自己
他的尸体停在木板床上,脸冲墙
没有挣扎的痛苦,仿佛睡着的样子
……少年时我们也曾这样躺在雪地上
想象过自己最后的时刻,我们发誓
死后一定在坟上堆满白净的积雪
而今积雪早已成传说,他先我而去——
不是死于衰老,而是死于对疾病的沮丧
和因病致贫的巨大恐惧。我理解
他心中的孤独,已从羔羊长成
一只斑斓的猛虎,在初春的冷风中
撕扯着窗帘和照在墙上的月影
对于死者,所有安慰都已失去意义
但我仍深躹一躬。祈愿他一路走好
在生死相隔的另一边,不再忍受煎熬。
10.赤脚医生万苍
我在一篇小说里写过他
一桩医疗事故断了他的营生
并最终把他送入了坟墓
而小说并非生活的重复
真实的他,一直活在我们村子
穿过大街小巷,身形愈加单薄
人过中年,他不再想成家
而皈依了天主。每到周末
他就穿戴齐整,去镇子上祈祷
忏悔,又像与自己的灵魂约会
有几次我碰到他,喊他“叔”
他微笑着答应,反复劝我皈依
我们的谈话从没提及被他误诊的孩子
(如今他也该在天堂,享受着新老
信徒的祝福吧。)我们说到村里的生者
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像身体在发光
他也说到人生的善恶和因果报应
这古老日子的训诫,怎样改变了
一乡村医生的信仰?我认真地听着
一边点头,祝愿他得享福报
我们的交谈止于突然的沉默
阳光柔和下来。他去镇上
的教堂做礼拜,我则去看父母
从尘埃里饮一汪爱的清泉。
11.女人们
女人们,在周庄,你要学会隐忍
繁重的劳作,无尽的白昼与黑夜
生老病死,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阳光照它想照的地方,忽略它嫌弃的人
漫长的秋日里,飘零的落叶
也带着暗淡的光,如同春天的刺玫瑰
可能压垮树枝,也给女人们
带来爱或伤害。男人去了天南地北
打拼和挣命,女人守空房
一边悉心照料孩娃儿和父母
我走过时,偶尔听到围墙内窸窣的脚步
仿佛看到她们在被日子磨损和消耗。
12.族弟
他和我,同一个曾祖父
那时候他还年少,十三岁年龄
就辍学去外地打工
校长委派我去家里做工作
我堂叔痨病缠身,没好脸色给我
我进门时候,他站在院子里
我离开时候。他站在院子里
不发一言。二十五年过去了
他还站在那里吗?——哦,不是
他随村里人去了广东务工
半年后惨死于一场飞来的车祸
公安把电话打回来,我堂叔求我父亲
一同去那儿了结后事。我父亲说:
“我们去到那儿后,只带回了
一盒子的骨灰和小小骨头,其他
什么遗物都没有。”我堂叔
用赔偿的六万元人民币,为大儿子
娶了媳妇,为小儿子盖起了
村子里最漂亮、最扎心的一栋房子
族弟的生命在十三岁的节点戛然而止
——他是村里客死異乡的孩子之一
我写到这里,才记起他的乳名“款子”。
13.麦溜子
从周庄的夏夜里最早醒来
的鸟儿是茶鸡,它叫声婉转
接着是布谷,这些年,“布谷”
还时常听到,“割麦垛垛”
已是稀见。我父亲从鸟叫声里醒来
蘸着月光,在石头上磨镰。
他要天亮前去田里,割下当年第一镰麦子
我跟从着他,扑下身子
把身前的麦子揽入怀,镰刃贴地
用力割下来。仆倒的麦子
惊动了麦垄上熟睡的麦溜子
它们顺着麦垄亡命向前,奋力冲向天空
也把我的目光带向树梢和星际。
这不会鸣叫的鸟儿,这只看到影子的鸟儿
这麦地的孩子
我们从不曾伤害过它
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它们去了哪里?
我手持镰刀站在麦田里
满眼金黄,内心空空。
14.柴
柴带来斧头,而不是相反
斧头带来高树,野灌木
带来田地的光,村子和人形
挥动的手臂带来汗水,上升的火苗
从我的眼里取出一炉灰烬
中年以后,我回来村子里
推开家门,看到码放整齐的柴
不再为冬天担心。我爬上去
看见田野,在古老的月光下
闪烁着银子的光芒,低头看见
一张被火照亮的,沟壑纵横的脸
从她灰色头发的苍穹下
我还能走去哪儿?一只鸟儿
飞过我头顶,落上另一个柴垛
和落日一起,成为暮色的一部分
我蹲下身子,那么笨拙地
挥舞着斧头——我总是劈空
在纷飞的木屑里
把自己舞成了一把斧子
而隐忍的树木,更接近栋梁和琴声
它远离火炉,在春天之前,
有被反复篡改的命。
15.丰镇
我们从村里出发,去到丰镇
再从那儿乘车去县城,去更远地方
几十年如此,步行,骑车,坐拖拉机
现在乘城乡中巴或者自驾
远方似乎不再是远方。
读初中时我去丰镇唯一的中学
步行十里路,穿过连片的玉米和高粱地
我父亲把自家园子里的蔬菜
用架子车拉到镇上叫卖,换来些零花钱
回村路上放开喉咙吼几嗓子豫剧
惊飞了啄食高粱的雀鸟
这时候,他不再想家里家外的烦心事
这条路他走了一辈子,流下过汗水,泪水
也荡起过他的笑声
他不认为这和我现在写诗扯上关系
六岁时我沿这条路摸黑偷跑去丰镇看电影
他提着马灯找见我,狠狠踢我屁股
七岁时我第一次看枪毙犯人也在丰镇
挨枪子的两个知青来自郑州,一个十八岁
另一个年十九,说是群殴打死了
另一个武汉知青
宣判时两人五花大绑跪在卡车后厢
一直在哭。枪响后一头栽倒地上
我经过那儿,每次都隐约听见当年的枪声。
16.批斗会
我父亲从地里回来一身粉尘
满头苦霜,鞋子上沾着湿漉漉的泥浆
不用说这是露水的功劳
他是生产队的壮劳力还是管制分子
1949年他六岁,欺诈乡邻的
不是他不是他老爹
但队上照样派他最重的农活儿
干完活儿还要接受全村贫下中农批斗
每到这时候,乡邻们唾沫横飞
我父亲一脸懵懂低头弯腰不吐一字
我从未听见他半句埋怨
难道恐惧已夺去他记忆?
教他以沉默保护自己。只有一次
我夜晚拉肚子疼醒,忽然听见
他脸向着墙壁一边说话一边抽泣
六十岁后他变得慈眉善目
矢口否认发生过这事儿
“一定是你弄错了尽胡扯八道!”
他老脸通红像一被抓了现行的孩子。
17.异端分子
一大早,在众目睽睽之下
种马被牵着绕另一匹母马转圈儿
主人转去它身下
抓住那个来回摇摆的家伙儿
反复抚弄
然后顿喝一声
种马敏捷地跃上了母马屁股
皮毛颤抖几下
在人们的喝彩声中
滑落下来
主人拍拍种马的脑袋
递到它嘴边一把生鲜的青草
奖励了它
然后把目光转向了一匹刚牵来的母马
他仿佛没有看到
种马眼睛里闪亮的泪光
过了一会儿
新来的母马被牵过来
种马的主人
用差不多的时间重干了一遍刚才的活儿
吃过午饭后
他干第三次的时候
那匹种马
仍然在我们的喝彩声中
高高跃起
落下来时
却突然前蹄一闪
结结实实地
砸向了主人光秃的脑门儿
种马的主人眨眼间
倒在了一片血光中
傍晚的时候
父亲带我又去到那儿
但已找不见那匹枣红色的种马
只有一个被割下示众的
枣红色的马头
从柳树枝头挂下来
苍蝇和蚊子围着嗡嗡地唱歌
18.黄大娘
我们在河埠嬉闹
捡石头打水漂,看谁打得更远更多
黄大娘忽然从胡同里冲出来
眨眼就冲到了河半腰
她撩起胸前的衣襟捂着脸
咿咿呀呀地哭
露出了里边一对儿耷拉的乳房
我们一起笑起来
她一直咿咿呀呀地哭
根本没觉察我们在看她的稀罕
她哭诉被儿媳妇欺负儿子也不孝顺
“没活头儿了我……”
她一边哭
一边用两只小脚蹬踏身前的土坷垃
身子越来越接近河面
他坐在我们旁边低头扒拉碗里的面条
把瓷碗舔干净了
拍屁股,转身,慢吞吞走回了家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黄大娘终于跳进了河里
河水把她的蓝布衫子荷叶一样浮起来
她愣在水里不再哭
并在我们的尖叫声里
爬了上岸,咬着牙骂:“狗日的老地主
眼睁睁看我跳河,不得好死……”
……他67岁死于肺癌
黄大娘活到90岁无疾而终
一座新坟遥望着旧坟
风吹坟草沙沙响,仿佛她还在诅咒
19.割猪草的黄昏
我读小学时候,放学后还要去田地里
割一捆猪草回家。穷人家的孩子
这再平常不过。我还知道最好的草
生长在田地深处,生长在水边
水里的天空仿佛静止了,蛙鸣声起伏
邻村女孩子过来,把藕白的小腿伸到水里
少女的歡喜写在脸上,我泼水花儿撩她
水里有芦苇,鱼苗儿,野葫芦
蜻蜓和蝴蝶停在苇叶上,轻轻扇动翅膀
水边开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儿
每一朵花儿都仿佛女孩子的脸庞,重现在
我梦中。割足了猪草,天也擦黑了
沉重草捆在原野上移动,星星闪烁在头顶
离村子越来越近了
我看见一条条炊烟从房顶升起来
女人们唤归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能分辨出不同声音是谁的母亲在呼唤
而并不加快脚步——我乐于
听到黑暗里更多的虫鸣
直到暮色淹没了原野上所有的人形
一个孤独的孩子
更愿意把自己安置在星空下
并在最后一颗星星消失后,睁开被露水打湿的眼睛
……这是我喜欢在田野上游荡的秘密
在长大之前,我在那儿找到了安放自己的位置
20.在墓地
年初一,在墓地里
两个穿深色衣服的人,躬身长跪
把香烛和纸钱举起
这时原野潦草,天空低于泥土
更远的村庄里
有零星的爆竹声炸响,雨夹着雪
扑打着他们的身体
他们一直不说话,明灭的火焰
照亮了两张木刻的脸
仿佛地下的祖先,在把其中一个人
慢慢植入另一个身体
这简单的祭祀
让父与子瞬间合而为一
……当他们踏着泥泞离开,必将撞上
更多的父子,如影
随形。从村庄走出,或从墓地归来
21.在梦中
我忘了村前小河的源头。每一天
我沿它去村小学,抬头看见日升日落
又趟水过河,去菜园里拔草摘菜
河水流到我家门前,展宽,变身一野湖
湖心小岛上芦苇随风起伏
我们凫水过去惊飞了苇丛里生蛋的野鸭
入夏河水暴涨,踩着独木桥过河
如刀尖上跳舞,我同桌小环,
滑落激流后再没回来
邻居二奶奶,儿子死于投水自尽
那些年,每个夏天都有人命被流水带走
晚饭后我坐水边听蛙鸣噪嚷
总害怕他们突然跳出来,生生把我拽入水中
死亡张着咬人的嘴巴,离我咫尺
我去外婆家时,外公每次都叮嘱“好好走路,
尤其不许玩水”。我频频点头,
他仍不放心,仿佛所有流水都有老虎的习性
而今的村子里人形寥落,河水不见影子
但在梦中,小河也是激流,静水流深
对岸菜园里,留下我少年身影
也留下了大伯母吊在老桑树上晃来晃去的尸体
——我没见过她,她却在我父亲
反复的描述里变得越来越清晰,“那弯曲的桑枝,
因为她身体的重量,弯成了绳子……”
我恍惚看见她惨白的脸,从她身上看见
更多随河水远去的村人。在梦中我无力躲开
而且从不同角度,我还看见他们
一脸的茫然和不甘心。他们向我招手
我再看过去时,忽然又化身一只只鸟儿飞远。
22.一抹阳光
一抹阳光照在田地里
与照在周庄是不一样的
一抹阳光照着周庄屋顶
与照上我家老屋顶是不一样的
一抹阳光照见别人母亲
与照见我母亲是不一样的
阳光哦,多么美
我的母亲,多么美
仿佛她不是我母亲
仿佛她是所有母亲
23.梁老师说
嗯,你说的不错,第一次
我去你们村教书还不满十五岁
和讲台下那些孩子差不多
几个调皮鬼欺生,家里偷来锁子
夜里从外边把我门给锁了
后来学校放学后,我就去你家
帮你爷爷种菜吃饭干活,住下来不走
三年饥荒时候,你们村遭罪最多
一千余口人,吃光存粮
牲畜,草籽,啃光了所有能下咽的树皮
饥荒过后,死了一多半儿
我从老家回来时,从桥头到小学两百米路
把三具尸体掀入了壕沟
活着的人早已没了掩埋死者的力气
整个春天村子笼罩在死亡的梦魇里
……不堪回首哦。作为周庄唯一写书的人
你有义务记下他们鲜活的名字
你家两辈人是我学生,周庄很多人是我学生
活下来的大多在屋檐下过完一生
最后像我一样把个人的见证带入了泥土深处
而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有勇气写下真相。
24.喜子说
以辈分论,我该叫你“叔”
活着的时候却从未开口,我长你
近二十岁,你理解那份尴尬吧。
是的,我小时候就死了娘
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都是乡里人
过日子不易,还拖着我和姐姐两个油瓶
除了傻瓜,哪个女人愿意跟他?
你说的不错,是我逼死了他
我逼他离开家屋,住去了生产队的老烟炕
逼他出去广东乞讨,递给他百草枯
逼他去死,并眼见着他仰脖子咕咚喝下去
我有罪?村里人怎么樣我管不了
你来想一想吧,一个活过七十岁的病秧子
还有比死更安生的事儿吗?
况且我还披麻戴孝,把他埋去了祖坟里
在这个世界上,你说谁是无罪的?
你敢说自己就那么干净吗?且,鬼也不信
就说我那个女婿吧,我把唯一的闺女嫁了他
伺候他过日子,给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他不该好好待她吗?跟他娘拌两句嘴,
他竟然老拳相加!真反了他,必须把我闺女接回来
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不错,他是求了我大半年,我不答应他
他急眼了,揣着杀猪刀摸到我家
捅了我闺女,儿子,我儿子的闺女、儿子
捅了我之后,摸出怀揣的百草枯,仰脖喝了个底朝天
他们都是无辜的?算你说的对吧
谁让他们托生成是我的孩子?这都是命,命该如此
如今我埋在田野上的一座孤坟里
坟上一样长满了荒草。我再喊你一声“叔”
你一定也认不出我了。这挺好,就让我们彼此相忘吧。
25.四伯说
说我算计实在是冤枉
再说人算不如天算,到底百密一疏
同一个祖坟,那风水凭啥旺你家一支?
你家一支人丁兴旺,还都考大学进了城去
凭啥留下我们在垄沟里守穷
你说这天理在哪?所以你三爷死后
我做主在祖坟边上另开了穴
好几年不转运,你四娘死后我把她又埋回了祖坟
埋我儿子时还强占了你大*和你二大的位置
我就是不信邪,咽不下这口气
夜里睡不着我走到院子里,抬头看星星
想一想它们也这样看了我一辈子
从孩娃看到剩这把老骨头
忽然就觉人活这一辈子真没啥尿意思
你心里一定特瞧不上我吧,骂我老不死?
但我还是死了。你们这些子侄
散居天南地北,没一个回村里送我一程
最寒心我那唯一的孙子
娶了城里媳妇口口声声做一辈子啥“丁克”
奶奶的肉割给他吃都不知香
还跟我犟,我抽了他嘴巴
小夫妻俩扭头滚蛋了。我回屋上床后再没爬起来。
★豫东地区农村对父亲的称呼。
26.木匠与斧头
这把旧斧头,他使用它
许多年,斫木,劈柴,
砍树,他已记不清经验过
多少棵树,他盯着它
反复盘算着下口的地方
做家具,梁檩,棺木
或别的什么,还要看大小
和材质,如果有需要
他还可用下脚料
造出一辆漂亮马车来
乘上它,上天堂,下地狱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
他还试着用它砍肉,劈骨头
比屠刀还所向披靡,真是
一个好家伙,越用越薄的斧刃
在石头上磨着冷凛的光
挥出去,发出欢畅的呻吟
你得说,他爱这东西
如同爱他的妻子和儿子
入腊月,他务工回到村里
发现妻子竟和堂兄
厮混在了一起。呸,这畜生。
他咬紧了牙,握那斧柄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他就敲开了
堂兄家大门。掏出藏在棉衣内
的斧子,猝然挥过去。斧刃的光
瞬间把两人淹没。“动我的
女人,操你娘的……”他把斧刃
在棉衣上抹了抹,大步向丰镇走去。
27.老夫妻
我注意他们很久了
他们终于
挖好了墓坑
拿出准备好的药瓶子
仰脖儿喝了下去
为了找寻这块美穴地
他们没少花功夫
现在他们并排躺在墓坑里
在雨水冲淤泥土埋葬他们之前
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想象这块美穴地
即将带给儿孙的绵绵不尽的幸福
他们有从容的神情
也有视死如归的好心情
在雨水冲淤泥土埋葬他们之前
在春天
他们还能再看一眼
落在脸上的花瓣
和黏在花瓣上的尘世之光
多好哦,他们像活着时一样把手拉紧了
28.虫子
虫子不需要窗子
春天来了,它用身体
撞開泥土的门
春风有良知,空气里
飘弥着花粉的气息,虫子
抢占了一颗麦子的峰顶
再向上,是浩大阳光
和我父亲的黑脸孔
小小的麦子,在他们之间
造下了多深的仇,玉米
和大豆,让他们一生
互为天敌,我父亲走过
田地死一般寂静,春风中
鸦雀无声,虫子消失了
身形。呛人的农药气息
我父亲的粗重喘息,像死亡的
行刑队,放大春天的恐怖
一只爬过田埂的虫子
怀抱经书,和脱缰的残躯
最后看了我父亲一眼
29.熬
关于他怎样当上村长的,他向我
吐了一个字:熬。从高中毕业
回到村子里当会计,他先后熬走了
三个村支书,四任村长
终于熬出了头,他一直当下来
安稳如泰山顶上一青松
他生来一副白净面皮,细眯小眼儿
从不高声说话,发声前就满脸绽放了笑容
这样的人做村长,大伙儿才放心
把务工挣来的钱汇给他存着,大伙儿才放心
愣头青强子说:“你们看错了,不是
这样子的,他不是你们一起念书的样子——
一只伪装的老虎,早晚祸害你们……”
他好像压根没听到这事,继续
为村子操心,去每一个家庭嘘寒问暖
他真是呱呱叫的村长
如果不是父亲哭丧着脸告我说:“我存在
鹏子那儿的钱,看来真要不回了,
说好和银行一样利息,谁想他拿去放高利贷呢.
拿钱的几个人全跑路了,报案
几个月过去,愣是没有找到一个人影子。
大伙儿相约去讨要,年三十还缠在家他不走,
那可是老少爷儿们拿命挣来的
几百万血汗钱呵,愣这样说没就没了……”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集体去法院告他?“有他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