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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气球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1757
赵京兰 王艳丽

  

  赵京兰 1969年出生于首尔。毕业于首尔艺术大学文艺创作系。1996年入选《中央日报》的新春文艺奖。著有小说集《法兰西眼镜院》《我的紫色沙发》《寻找大象》《勺子的故事》《买气球》,长篇小说有《烤面包的时间》《家族的起源》《我们曾经相逢》《舌》等,并著有中篇小说《动》和散文集《赵京兰的鳄鱼故事》。曾获得文学村作家奖、当代青年艺术家奖、现代文学奖、东仁文学奖等。

  赵京兰以细腻冷静的笔触描写周围发生的小事见长。与叙事相比,她更擅长剖析主人公的内心变化,并以锐利的视角去接近主人公内心深处,挖掘和展示他们对外部世界的印象和想法。在很多作品中,登场人物往往以非常简单的方式或者远景化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如同电影的某个画面,通过这样的写作方式,人类所承受的孤独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疏离感被无限放大,引发读者深深的共鸣。2010年,重庆出版社曾译介了她的《舌》(中译名:舌尖上凋落的爱情)。

  1

  某天,在某男人脸上的雷朋太阳镜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头大身子小、看上去无比寒酸落魄的女人,像哈哈镜中的怪人一样。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女人是自己。就在那一刻,我确信自己和那个男人马上就该说再见了。男人发现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似乎有些洋洋得意,不自觉地调整了一下戴在脸上的太阳镜。镜片里,女人的身体向上耸了耸后又恢复了原状,现实中的我也假装扭了扭身体。这时,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一点:这次见面并非我自愿,而是托马斯的建议。因为他认为我需要做出改变。

  我迅速回到桌子前。

  伟大的作品并不认识我,但却像是在和我搭讪。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艺术家是尼采。对于生命中的各类疑问,我都试图从他那里找到答案。可惜的是他老人家早在百年前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1888年的秋天,尼采曾断言到2000年一定会有很多人阅读自己的书。独自攀登岩石山的孤独思想家——这是人们对他的评价。穿着厚厚的粗呢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站在荒凉、孤独的土地上读书。我学着他的样子:早上五点开始一天的日程,用夹着香肠、鸡蛋,撒了黑芝麻的面包简单代替晚餐。当时的我,觉得自己青春无敌,站在求学路上勇敢追求真理。虽然寒冷、孤独,但相信自己在贫穷和幻想中也能过一生。十年弹指一挥间,日子像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奇怪的是在这十年间,我的人生平淡无奇,既没有勇气,也没发现真理。现在,反射在某个男人雷朋太阳镜片中的那个瘦小寒酸的女人在我眼前不停地闪烁。托马斯说我需要改变,但那到底是怎样的改变呢?

  当我说自己要回国时,托马斯给了我一个忠告。那忠告很简短。一开始似乎不甚重要,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渐渐变成一个解不开的结,紧紧束缚着我的脚踝。我应该活得更慎重些,我想。这些年来,为了保护自己,我已经消耗了太多能量,现在,我累了。在海德堡生活了十年,我决定回家。回家前,我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子从院子里装了一小撮土,并把瓶口密封起来。

  2

  “这是什么?”

  小家伙用于指头直直地指着我问。

  “不是这,是这个人,这个人是谁,你应该这么问,知道吗?”

  嫂子强忍着笑纠正侄子。是啊,这么多年来,我一共回过首尔两次。一次是母亲六十大寿,还有一次是哥哥结婚。上一次回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你好,我是你姑姑啊。”

  我被侄子的话挫败,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回答道。

  在回国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么多年来自己到底拥有什么。如果说自己的确一无所有,那么就意味着这次回国对我而言可以从头开始了。我吃着飞机上的配餐,揉了揉眼角,忽然觉得肩膀上像压着一头骆驼般无比沉重:我已经三十七岁了。不过回去后和父母一起终老,想想似乎也没那么坏。唯一的哥哥已经结婚分出去单过,这意味着我可以拥有更大的个人空间,说不定还能有一个蒙田那样的圆形书房,宽阔的空间,高高的屋顶……昨天我还没想到这些呢。现在,这些突如其来的想象让我多了一丝兴奋。当然,这美梦在我办理完入境手续走出机场时就被现實打击得支离破碎。

  “以后好好过日子吧,和我们一起。”

  来接我的哥哥“啪”地拍着我的肩膀说。

  我呆呆地盯着已经开始谢顶的哥哥。十年了,我从未想过这中间家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是的,侄子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二十八个月、现在虚岁快四岁的小毛头,还有一个是刚刚过了百天的小婴儿。嫂子娘家妈因为患病在身,已经不能再帮女儿看孩子了。哥哥当年断然辞去工作和别人合开投资公司时,大部分资金都是嫂子家出的,嫂子本人又是一个需要随时出差的外国制药公司白领,如此看来,照顾孩子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父母头上,所有人都认为这合情合理。本来刚开始哥哥和嫂子还只是偶尔来看孩子,一个月后,他们干脆收拾行李搬进我家过起了日子。这是我回国两个月前的事情。现在,我的房间已经成了婴儿房:原来的书架和书桌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婴儿床和五斗橱。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小熊壁纸.

  十年前,当我决定离家去德国留学时,老妈早就咂着嘴对我说过:哲学是什么鬼东西?那些哲学家连自己脚底下这点儿事情都解决不了的!

  现在,我站在曾经是储藏间的房间前,紧紧抓着房门的把手。

  “快洗手吃饭吧。”

  从我身边经过时,嫂子轻轻拍了我肩头一下,说。

  对我而言,改变的不但是家庭成员。首尔,这个我曾经生活了二十七年的城市,也变得如此陌生。我像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一样,手里拿着市内巴士路线图,走到哪里都迷路。需要买的东西太多了:交通卡、手机……简直数不清。而且,我还发现有些东西再也买不到了。经过商店橱窗时,站在咖啡店卫生间镜子前时,我总禁不住对着镜中的自己目不转睛地看。怎么样?你还好吗?或许此刻我最希望的是有人在身后这样问候一下自己吧。我倾尽所有,买了一个街上很多人都背的法国名牌包包。但是却发现无论配备多少新行头,脚下依然总像穿了透湿的鞋子一样,“噗哧噗哧”地发出声响来。

  尼采曾说过:如果一个人一天三分之二时间没有给自己的话,那他和时间的奴隶没什么两样。但是,在一个年过六旬的父母和分别为四岁、百天的侄子生活的空间里,我怎么能奢望自由呢?一般情况下,我会在中午吃早餐兼中餐,然后下午三点左右就出门。要么坐着巴士看看市内的变化,要么就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有时也会去首尔附近的安阳市见见比我早回国三年的车学长。车学长最终还是放弃了在大学就职的念头,开了一家卖各种纸张的店。唉,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都是浮云。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估计还是心有不甘,要么怎么会把自己的店铺起名为“车博士纸店”呢。讲师位置也不好找呢,车学长送我出来时说。除了见他,我也想不起有其他人能够见面。不停走路是当年凯撒大帝为战胜病痛和头疼时采取的办法。我本人也深受头痛折磨,或许除了走路也没什么别的方法。而且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做的事情。现在的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无业游民。我想这可能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最大的变化吧。有闲族和无用族,我到底属于哪一类?

  现在,整个城市都被霓虹灯装饰得异常华丽,像一个巨大的圣诞树。无论去哪里都人满为患,想在咖啡店里找个位置静静读书是想都不要想了。我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这时,突然看到世宗文化会馆和清溪川入口处有个巨大的灯光隧道,上面写着“luminarie”,是“光之盛典”的意思。我在人群中被动地停下了脚步,周围到处传来人们按下相机快门的声音,像小爆竹一样“啪啪”作响。在炫目的光影中,我毫无意义地抬了抬脚尖。

  或许对我来说,现在需要的不是包包,而是在充满着友谊和信赖的氛围下休息,要么就是与他人的对话吧。想到这里,我卖掉了包包,拿卖包的钱买了一只鹦鹉带回了家。

  3

  长时间忍受一个孩子的哭声实在是太难了。我以前从没试过这么近距离地听小孩子哭闹声。但是因为无处躲避,我能做的只是硬着头皮听。在这个过程中,我竟然有了一个新发现:如果你能带着理解和耐心去听小孩子哭声,就会感受到孩子心里承载着无穷无尽的力量。这哭声首先意味着孩子在向你宣告自己的存在。当哭声变大变执拗时,你会感觉到某种原始的愤怒或痛苦,甚至还有难以琢磨的破坏性欲望。现在的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太多了。当习惯了和孩子们的“同居”生活后,很快我也习惯了他们的哭闹声。当然,这绝非意味着我喜欢这声音。因为那哭声可不像语言,它没有语法,却无时无刻、无缘无故,而且无处不在。

  现在的我,也渐渐学会了察言观色。赶上嫂子在家时,我会烤一些玛芬蛋糕,里面放了核桃和葡萄干,给四岁的小侄子吃。明明住在自己父母家,但有时却感到像是借住在哥嫂家一样,真是莫名其妙。

  我依然把尼采的生活信条作为自己的人生箴言。不要贪睡,以舒服悠闲的姿态去散步,不饮酒,不贪图名利。虽然没有什么野心,但却一直努力生活,不断想要超越自己。对自己要刻薄严厉,对待他人则宽容耐心……但是,现在的我只能过着一成不变、波澜不惊的生活。没有朋友,也没有前男友。无论是十年前二十岁的我还是现在三十岁的我,总之都是孤家寡人一个。现在三十七岁的我,和刚刚来到人世的我一样。依然还是一个人。有时候我会庆幸自己还有家人。但是,当母亲叨咕着“呀,学什么学啊?你现在就应该把心收回来快点儿结婚”时,当她在爸爸、哥嫂面前拿出幾张男人照片催我去相亲时,说实话,我真想“哐当”一声摔门而逃。

  “哎呀,现在最起码还可以相亲嘛,考虑一下多好!”嫂子的话听起来像是真心实意。

  “别的都不重要,只要身高合适就行。”

  “什么?妈妈,您可不能这么说啊。”

  我懵懵地听着妈妈和嫂子的对话。

  “听说女生额头正好到男生下巴那里就是天作之合呢。别的都不用看!你和孩子他爸不是正好这样吗。”

  “哎呀妈妈,您可真是的!”

  这时,我忽然想到好像从未和下巴正好到自己额头那里的男人交往过。第一个男友个子多高来着?已经想不起来了。第三个男友和我身高差不了多少。我知道尼采个子很矮。

  “你啊,整天像个老山羊一样摇头晃脑地东走西逛,你这种状态还打算维持多久,啊?”

  我本想悄悄溜走,未料母亲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嚷嚷着。伟大的人物当中很少有得到家人认可的。孟德斯鸠第一次告白自己很担心在别人面前放屁指的就是在家人面前。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并非结婚,但这一点我的家人是不会明白的。就算他们表面上说“知道”,但其实没人会真正在意。好吧,我还是烤我的玛芬蛋糕吧。每次我把面粉和鸡蛋混在一起搅拌时,侄子就会凑到跟前,兴奋地哼起一首主人公是玛芬蛋糕的动画片主题曲:“Do you know muffinman、muffinman……”而只要刚刚烤好的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这小子就再也不理我了。居然还有以玛芬蛋糕为主人公的动画片!看来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从玛芬蛋糕里面挑出葡萄干和核桃,随手扔给汉斯。

  汉斯是我养的那只金刚鹦鹉的名字。汉斯刚戒奶,现在三个月,正好是学习说话的时候。它的身体呈草绿色,有一双又大又灵活的黑眼睛。当我拎着鸟笼刚走进家门时,母亲似乎故意说给嫂子听似的,使劲掐着我的胳膊说:“哎呀,你可真是的!家里有小孩子,你怎么能随便买鸟回来呢?”要不是小侄子很高兴,兴奋地喊着“鸟,鸟”,在家里开心地蹦来蹦去的话,说不定我得再把汉斯送走呢。我让小侄子坐在我腿上,指着汉斯教他“朋友”这个词。其实后来抢着教汉斯说话的人不是我,正是刚开始学话、有时还模仿妈妈叫我“孩子他姑”的小侄子。这小家伙明知道不应该这么叫我却依然故意而为之。孩子他姑,吃饭了!孩子他姑,快起床啦!不管怎样,借他的光,我终于可以在家里正大光明地养汉斯了。但是,到底该先教给它什么话呢?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就这样浪费了不少时间。有一天,我居然想起受死刑前的苏格拉底来。苏格拉底被希腊市民判处死刑后,只被允许在一个罐子里的水流到另一个罐子里的短暂时间内在陪审官面前为自己辩护。一辈子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苏格拉底,没想到临死前只有如此短暂的时间能够开口说话。看来语言虽然能够确认真实,但有时也会招来误解甚至不幸。对现在的我来说,的确需要有人和自己对话,但是我却不再想教汉斯说话了,反之,我决定教给汉斯一首歌。对于饲养鹦鹉,尼采会怎么看呢?不过后来,我居然开始避开汉斯了,因为我怕他学小侄子那样,某天突然和我开口:“喂,孩子他姑,你好啊!”

  12月第一个星期三那天,车学长打来了电话。

  4

  S百货商场文化中心的第一次课安排在12月第一周周五。这是商场文化中心的大众普及教育讲座,题目是“哲学轻松入门”。负责这个讲座的车学长的朋友出了车祸,需要有人代讲。接到车学长电话时,我不知道是应该表示感谢还是假装没听懂当场拒绝。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从内心里我并不十分情愿,也不是很开心。但是,与其按自己心愿做个园艺师,目前对我来说,这份工作显然更为实际。

  尼采曾经梦想成为一名专业的园艺师,因为这项工作既可以打发时间,又不会让人过于紧张,而且还可以适当地产生疲劳感。我也需要这样的职业,但是现在别无他法。毕竟漫无目的地在市内闲逛久而久之也会感到厌倦。尼采在试图做园艺师后,不过三个星期后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原因是他连弯腰干点儿活也会感到力不从心。如果母亲知道这件事情的话,肯定会轻蔑地讽刺几句:哼,一个趴桌子的能干什么,不都这样吗?对我来说,电话里车学长那洋洋自得、似乎在卖人情的口气听起来的确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强忍着内心的不快接受了他的提议。

  和负责人商量的结果,讲座题目改为“轻松解读尼采”。第一天上课,我按要求来到百货商城九楼,在教室外面看到一对对正在跳社交舞的男男女女们。在文化中心讲座目录中,混杂在“曲线美瑜伽”“歌剧鉴赏与影像世界”“不动产投资攻略”“皮肤美容学习班”等正规讲座中的“轻松解读尼采”就像没人管理的院子里胡乱生长的杂草一样,真是寒酸到了极点。还好居然有学生申请听课,真是千万大幸。

  从第二节课开始,我决定不再讲尼采的思想和理想,不再讲尼采和叔本华、尼采和瓦格纳的关系,而是着重以讲故书的方式讲尼采和柯西玛、莎乐美的逸事。课堂氛围好了很多,但我依然摆脱不了那种感觉,那种像在咯吱咯吱地嚼着生虫子的红苹果的感觉。是不是我还不如去做一名园艺师呢?我问汉斯,汉斯沉默不语。

  讲座还剩五节课了。在这段时间里,首尔下了今年第一场雪,雪很大,引发了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农村有很多塑料大棚被大雪压塌。那天,二十几名登山客被困在北岳山顶八角亭四个多小时。我一直在想着那些被困的人们。而我自己,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学生们大都是住在百货商场附近小区里的家庭主妇。在二十几名主妇中间,他自然尤其引人注目。不但是因为男性的关系。重要的是他还很年轻。第一次上课,他坐在教室最后面,像其他学生一样不停地打瞌睡。偶尔还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啪啪”地揉搓自己的脸,似乎是为了驱走困意。下课后,他来到我旁边,说自己是代替生病的母亲来听讲的,问我以后能不能继续替母亲来听课,说即使不行自己也想继续来上课。这个嘛,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于是,他用手掌捂住下巴说:不听课也不给退钱,母亲非要我来,说我闲着干吗?

  什么样的人更具可能性?尼采曾经举过三个例子:第一种是帮助人类与自然和解,主张文明回归自然的卢梭型人物;第二种是思想深刻,善于操控自己,与人生中的各种矛盾能够和平相处的歌德型人物;第三种是认为人类的一切秩序都是悲剧,日常生活本身就处于分裂状态的叔本华型人物。第一次见他时,我曾经把他归为尼采所说的第二种类型,即歌德型人物。这个与其他学生至少相差十岁二十岁的二十七岁年轻人看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对待几乎是自己妈妈辈儿的其他学生,他总是亲切热情,行动稳重,似乎和身边人没有任何矛盾。因为他的出现,我们补习班第一次有了会餐机会。我用无意识的态度非常慎重地观察着他,心脏开始以遗忘已久的节奏“怦怦”跳动。这意外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一边扔给汉斯一粒核桃仁,一边问。

  他几乎不缺课,但上课时依然似睡非睡。马上要到平安夜的那个周五,上课时,他用粗粗的记号笔在左手手掌上画了只闭着的眼睛,在右手手掌上画了只睁开的眼睛,他把两只手放到耳边,冲着我一会儿张开左手,一会儿张开右手。就在那一天,我們开始了第一次约会。在此之前,我交往的对象都是喜欢读书,喜欢穿黑色或白色衣服,外表严肃认真看上去有些古板的人。或许我本人给他人的感觉也是这样吧。第一次约会,我知道了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其中有的非常有趣,有的则无甚新奇。有趣的事情是他曾经是同家手球队队员,而且在球队里担任的位置很重要,是决定比赛胜负的重要角色:守门员。提到这一点时,他看上去颇为骄傲。很奇怪,男人们炫耀时的样子几乎都差不多。遗憾的是我对任何球类竞技都不太了解,对于手球,我根本插不上嘴。怪不得你的手看上去挺威风的呢——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告诉我,在奥运会出战资格赛上,他被对方球员扔来的球砸中,当场晕了过去,因此输了比赛。他觉得输球的原因在于自己,于是主动放弃了国家队队员资格。说这些话时,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告诉我,这件事情毁了他的人生。而我潜意识里却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别的方面,而这一点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随着交往的深入,我不得不改变了自己最初的判断,他不是一个歌德式的人物。一般来说,总是努力与他人亲近的人,其实对自己是否为对方信任毫无确信。确信自己为他人信任的人是不会在意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亲近与否的。正如尼采所说,有些人从不想让任何人难堪,也尽量避免给他人添麻烦,这种性格不但是与生俱来的,也许也是其生性胆小的表现。于是,我改变了自己的判断,决定暂时把他归为厌世主义者叔本华式人物一类。我们的第一次约会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问题很快就来了,就在我们第二次约会时。

  5

  每个人都有一项自己擅长的事情。但我觉得自己在教学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天赋。比如有一天,我刚打开冰箱门,侄子就指着里面的奶酪问我:“那是什么?”我把奶酪给他看,告诉他说:“这是奶酪。”“奶酪是什么?”侄子又问。我被问住了。是啊,奶酪是什么呢?好像突然被人抓住问“桌子为什么是四条腿”一样无从回答。如果我告诉他牛奶经过凝固和发酵的过程就制成了奶酪的话,估计他也不会懂的。于是,我亲切地对他说:“这是你的朋友啊。”“原来是我朋友啊!”侄子边说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朋友,这个词很神奇,可以说是让侄子能够理解一切事物的一把神奇钥匙。对小孩子来说,乐高玩具是朋友,鞋子和香蕉也是朋友,甚至内裤都能说成是朋友。有时侄子不小心把小便撒在印有卡通人物的内裤上,嫂子会告诉他:“怎么又把面包人尿了?快说对不起。”于是,侄子就用小嘴亲一口湿漉漉的内裤,“对不起,朋友。”因为有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想都没想就告诉小侄子奶酪是朋友,也想都没想就把奶酪撕成两半,而当我把其中一半放入嘴里时,小侄子脸上出现一副吓坏了的表情。他懵懵地看着我,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朋友被撕成两半了!”哭声震惊了全家人。家里每个房间的门几乎同时被打开,父母、哥嫂一并出现在我面前,每个人都是一副“又闯什么祸了”的表情。我就纳闷了,怎么每当这时嫂子一定会在家呢。我一手拿着一半奶酪,无精打采地低着头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朋友被撕开了,朋友被撕开了!”侄子用手指着我手里的奶酪,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进他爸爸的怀里。“唉,你的心理年龄和你侄子是一个水平线的。”哥哥咂着嘴说。“唉,你呀,怎么把什么都告诉孩子这是‘朋友啊!”嫂子叹着气,使劲儿地拍了我后背一下。我感到疲惫不堪。嫂子这个人,每次我去买菜回来,她都会各种唠叨:什么青花鱼要买眼睛圆圆透亮的,什么蕨菜要买又细又卷又干燥的,这些报纸上都能找到的生活常识,她却在我面前津津乐道。当然,每当这时母亲还是和我一条战线的,她会站在嫂子身后来上一句:“哎呀,你自己买的东西还都有问题呢,就知道说别人!”在家里,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大不小还和家人住在一起的缘故。唉,再怎么着我也是一个搞了几十年学问的人啊!

  “老师,您就别问了,直接告诉我不是更好吗?”

  “感到不安时,你的感觉并不确定,你是因为有什么危险的预感而不安紧张。但害怕不一样,害怕的对象是明确的,你无法避开。但如果那个对象消失不见,你也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一个知道应该避开什么,一个却不知道,这就是两者的区别。”

  “老师,我还以为您只知道尼采呢,原来您知道的不止如此啊。”

  “……”

  不过是照搬课本而已,鹦鹉学舌嘛。我想,但希望J不要觉察到这一点,所以没说什么,只是苦涩地笑了笑。J没有再说什么我想听的话。

  “电影里出现的那个衣柜,你记得吧?我想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能够连接现实与幻想世界的东西,你也有吗?”

  “有的话是好事吗?”

  “那种东西不是只有你在被人追赶时才出现的。”

  “您能不能再给我唱一次那首歌?”

  “什么歌?”

  “就是那天,我们一起从电影院出来时,老师您不是唱了一首歌吗?”

  那时我是想看到J笑起来的样子。

  “你真想听?”

  “是的!”

  喝酒时最不喜欢的事情之一是要思考明天早上做什么,而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唱歌。于是,我快乐地哼起歌来。“How does it feel,how does it feel? To be on your own,without a home,like a complete unknown,like a rolling stone……”

  “真好,鲍勃·迪伦。”

  “对不起,我只会唱这一首歌。”

  “老师您原来就这么爱无缘无故地哭吗?”

  “你呢?看你,脸又红了!”

  “不要再看我了,老师!”

  “对了,如果以后再有什么东西砸到你,你可能会一边说‘哇我又挡住了一个球一边开心不已呢。总有一天会那样的。”

  “老师,您知道最厉害的守门员是怎样的吗?”

  “这是脑筋急转弯?”

  “不用移动,在原地接到球的守门员就是最厉害的。因为他的站位太准了。”

  “哇,原来这里面也有哲学啊。”

  “不要担心我,老师。我并不是因为手球才变成这样的。”

  “……嗯,若是恐惧症状消失,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老师您呢?”

  “好了,我们去吃碗面好不好?我重新教你怎么用筷子。”

  “嗯,老师,对了……”

  “嗯?”

  “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但请您一定等我好吗?”

  “……?”

  然后,J对我讲了他死去父亲的事情。

  托马斯回信给我了。我想了一下,现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决定卖掉汉斯。从鸟类饲养院里出来时,汉斯突然大叫起来:“吃饭啦,吃饭啦!”这是汉斯第一次和我说的话。汉斯的语气像小侄子,无论什么句子都一口气说完。要是知道汉斯不见了,那小家伙会怎样?会说“朋友飞走了”吗?

  我用卖掉汉斯的钱买了气球。

  7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既可能做这样的事,也可能做那样的事;既可能和这个人生活在一起,也可能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最终选择的事情是学习尼采,然后,直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之所以会这样,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至于做此选择的原因,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姑且这么说吧。我认识一个人,他很小时就对各种事物带有无穷无尽的疑问。这些疑问转来转去,最让他沉醉其中的是有关金属的问题。金属为何会发光?为什么会柔软?为什么会冰凉?为什么会那么坚硬?最后,他成为了一名化学家。而我呢,我也有无穷无尽的疑问,但所有疑问最终都可归结到人类身上。每一个把思考作为人生最大问题的人都绕不开尼采。我希望通过尼采来解答让我深陷其中的各种疑问。起初,我以为尼采对我而言是一扇巨大的门,只要我走近它,那门就会为我敞开,就像伯特兰·罗素相信数字支配万物一样。但最终我成了什么呢?一个穷光蛋,没有工作,看电视剧时总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出声来,并因此被家人狠戳脊梁骨。另外,我还是一个孤独的单身大龄剩女。

  自从和J交往后,我重新思考了一下自己在那么多的哲学家中为何对尼采情有独钟的原因。我想原因只有一个:在众多哲学家中,只有尼采认识到如果一个人想要追求完美的人生。就一定要坦然接受生活中的各种苦痛。在我的人生当中有很多困难,有些能克服,有些却无法战胜。就算不借助哲学的力量,现在的我也几乎认识到了自己人生的不完美,同时也想和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解,因为现在的我有了想要保护的对象。但是,如果想保护对方,我手中的弓箭首先要对准的不是外部,而是自己。

  J重新开始了治疗。时间是1月23日,在他父亲自杀日子的前三周。父亲自杀时的年龄是28岁,当时J只有3岁,而现在,他也马上就要28岁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觉得虽然他身高体长,但看上去却很纤弱。现在想起来,或许是因为父亲死后。他一直在母亲和姐姐们的庇护下长大,长时间缺乏男性照顾的原因吧。大部分男性都是如此.如果没有一个出色的父亲,他们就会陷入一种强迫症中去,总想在自己身上造就出一个出色的男性形象来。虽然J并不赞同父亲的人生选择,但是他坦言自己曾试过仿效父亲自杀。据说那是和我相遇之前.因为他就快要到父亲自杀时的年龄了。我想这就是现在的他最最害怕的事情吧。病痛会与时俱进——希波克拉底的见解看来是有道理的。所有的病痛都有起因,然后会渐渐加重,最后遇到所谓的“危机”并到达“顶峰”。就像小说一样,最后要么是好的结局,要么是致命的结局,他说。正因如此,希波克拉底才把“病历”这一概念引入到醫学中来。难道J害怕的并非是自己快到父亲自杀的年龄,而是父亲的“病历”吗?我想。

  和J一起坐地铁,去电影院,坐电梯,这些事情都不容易。每到这时,J总会偷偷看我的眼色。赶上他心情好,我会把从托马斯那里听来的有关肖斯塔科维奇的秘密之类的逸事讲给他听。作为一个杰出的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左边大脑边缘有一个像子弹片一样的金属碎片。虽然很痛,但肖斯塔科维奇却极力反对取出它。正因为有那个碎片,肖斯塔科维奇每次头歪向左侧时脑海里都会跳出新的旋律来,他全马上把这些旋律记在五线谱上,于是,无数名曲就这样诞生了。X光检查结果显示,肖斯塔科维奇的头一动,大脑里的碎片就会跟着他动,如此位于大脑颞叶部分的音乐区域就会受到,压迫,这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不过,J对这个故事似乎没有什么感觉,甚至都不知道肖斯塔科维奇是何许人也。

  不要害怕。我想对他说,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一路皱着眉头。其实我还想告诉J,不安和害怕或许是支撑现在的我活下去的力量,但这话也说不出口来。J,我说,我不希望你能顺利地痊愈。因为害怕的感觉一旦完全消失,可能那就不是你真正的人生了。当然,在人的一生中健康生活到底需要什么?我们偶尔也需要像伊壁鸠鲁一样去真挚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J的治疗过程看上去既不顺利也不容易。在治疗中,对他来说最繁琐的事情就是需要每天做记录。例如,如果主治医生给他的任务是“开车在市内转一圈”的话,他需要把和谁做的这件事情,做这个任务的时间,以及开始任务前的预想不安指数等等记录下来。如果遇到不安状态,他还需要找到摆脱不安的方法,当然这个也要记录在案。在执行第一个任务即“开车在市内转一圈”时,他事先都没有打招呼就开车来到我家门口的巷子里面。结果,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我连戴隐形眼镜的时间都没有,穿着鸳鸯袜子,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就从家里出来坐到J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当时是下午一点。不过一小会儿而已,他又开始心跳加速,后脊梁僵直,呼吸渐渐变粗,甚至连车线都没法控制。而我能做的事情只是用小手指缠着头发绕来绕去,另外一只手则一直摸索着口袋里的气球。经过独山大路的时候,他告诉我自己现在的感觉:几分钟后就会有一辆装着预拌混凝土的大型卡车向自己的车撞过来,就是那种感觉。握着方向盘的J的双手已经被汗浸透了。嗯,如果恐慌来临,你就预想它,接受它,然后,认识它,等待它,抛开它。另外,你要把精神集中在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上面。你和恐慌同在,你要认识到你在克服它,你要把这个过程当作机会,当作你能克服不安和恐慌的机会。同时,你还要预备去面对下一个恐慌,并且做好准备去接受它。我用最快的语速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克服恐慌症的方法一一讲给他听。我曾经把这些句子里面的“恐慌”换成“离别”这个词,那些句子……我苦涩地笑着,像开玩笑一样补充道。所有的学习都会遇到困境。你……不是。现在的我,也许看上去像生气的人一样,嘴巴紧闭着。因为我不会安慰别人。遇到困难时,我就会习惯性地想象“尼采这时会怎么办呢”安慰别人,对别人示好,这些都需要从小就学习才行。而我发现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训练这些技能的机会。为了安慰他,我能做的只有露出最温暖的微笑,默默地看着他。老师你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哭吗?这次他没有这样责备我,我真是松了一口气。后来.我看到了他对这个任务的记录,在“如果不安状态袭来,你解决的办法是?”这一栏中,他用大大方方地字体写着“请朋友帮你驾驶”。

  那天分手前,在车里面,我对J说了如下这些话:J,你有犯错的权利,你有请求别人帮助的权利,还有愤怒、哭泣、惊讶的权利,改变想法的权利,只要你不侵害别人的权利,J,你有权利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你有权利去讨厌别人。最后,我说:你也有开车的权利。

  J似乎对我的这些话很有兴趣,这真让我觉得开心。我所知道的事情很多是从尼采那里学到的,当然又像从托马斯那里学到的。养羊齿植物,周日上午十一点去路易斯咖啡店买午餐吃,总穿着去世母亲的毛皮大衣出门,这就是我的朋友托马斯。朋友们都无法理解他为何穿着去世母亲的大衣走来走去。而我们之所以会越走越近。是因为我理解他的大衣,而他也理解我的恐惧。

  某一天,托马斯对我说:买气球吧。我的朋友托马斯,同时也是我的主治医生,后来成为柏林夏里托医院神经科医生的托马斯给我开的处方之一是:每当你感到不安时,每当你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时,你就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呼,呼,呼”地吹气球,以此来调节你的呼吸节奏。这是一种调节呼吸节奏的办法,即使你觉得呼吸困难也不会轻易引发恐慌,同时让你习惯过度呼吸的状态。托马斯经常用那双绿中带灰的忧郁眼睛静静地看着我。那是迄今为止我看到的最为悲伤最为怜惜的眼神。我吹了数千只气球。

  8

  小寒,寒冷似乎达到了今年冬天的顶峰,天地万物似乎都被冻得硬邦邦的,越是这样的天气,时间过得越缓慢。这段时间里,我和J见面的频率远不及和其他人那么多。我所说的“其他人”其实充其量不过是听我讲座的那些学生们罢了。和学生们见面一起喝茶聊天经常让我感到快乐。有个学生说我像个不谙世事的人,同时还笑着补充道:我说这话是出于好意,请千万不要太往心里去啊。看来无论是在课堂内还是课堂外,我都不像个老师。不管怎样,我还是很期待每周五的课堂时光。每次下课我都匆匆忙忙地赶紧离开教室。因为我覺得在遇到痛苦事情时,他人的刻意陪伴未必一定是好事.这一点不知J是否能理解。这和所谓的“有痛苦一起分享”这类的事情并不一样。有时我也会去车学长开的安阳“车博士纸店”去无所事事地待上几个小时。若赶上正好车学长暂时离开,我还能帮他卖卖垃圾袋之类的东西。白天十二个小时,我没心思像哲学家一样读书、思索和散步,而是一刻不停地想着有关J的事情,每每头疼欲裂。

  看着空空如也的鸟笼,我就想起汉斯来。其实偶尔汉斯会在万籁俱寂、邻近清晨的时间飞到我房间里,嘴巴藏到光滑的羽毛当中,歪着头呆呆看我。这些我都知道。而我也会“嗯”地哼一声,换个姿势躺在床上,假装在说梦话,对它说:“怎样啊?你好吗?”我最后悔的事情是没有努力多教教汉斯说话。在汉斯来过的早晨,我会看到枕头上掉下一两根草绿色羽毛。这些话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l呢。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他:每次去见他,我都会把气球装满口袋。

  J曾经问过我,如果不安症状有所缓解,首先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这问题其实同样适合于我本人,这是最根本的问题,或许也能带给我自己安慰呢,我想。我觉得首先应该考虑一下我的权利。J曾经让我等他,我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记得有一天,J用一支尖尖的笔熟练地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条鱼给我看。“这是彩虹虹鳟,老师。”我点头。“我们以后找机会去看吧。”我抬着头看他。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说“那是我的梦想呢”。二十七岁青年的脸,那表情带有介于确信和不确定之间的模糊性。对我来说,现在等待的第一件事情是他父亲去世的纪念日那天,因为那是他需要跨过的第一道关门。现在他还会做噩梦,梦中会用两只手臂捂着脸大叫“啊”。他用双臂挡住的东西不单单是时速60千米米飞来的球,还有父亲的死亡。没关系,J,现在我们已经走过一半的路了。我在梦中嘟囔着。其实,我也一样害怕。

  J邀请我明天一起坐地铁二号线。这是医生给他的新任务:坐地铁二号线在市内转一圈,写每日记录本。这一次他会在“陷入不安状态时的解决方法”那栏里写什么呢?我真的很好奇。

  9

  离开海德尔堡时用海运寄的书四个月后才到达首尔。其实回国两个月后发现书还没到时我已经决定要放弃了。当时,我的身体像是要从哪个部分被撕裂一般,整日里疼痛不安。現在,那九箱像信托物品一样的书就摆在客厅中央。望着它们,我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等待它们的心情是如此急切,如今这等待的心情反而更让人怀念。曾几何时,我被心中的热情和专注吞没,而现在,那一切却变成了恐惧,变成了要再次将我吞没的恐惧。现在的我,再也没有勇气打开它们了。或许它们的到来就是在提醒我,让我害怕吧。占据了整个客厅的厚厚的书们在怂恿我,敲打我,让我明白了两个事实:第一是我已经回国四个月了:第二是我现在不在海德堡,而是在这里。

  回国时,我把装在玻璃瓶里的土一把一把地撒到了院子里。一个人在外旅行久了,即使回到自己家也习惯先锁上门窗才睡觉。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这样就能安然入睡。储藏间虽然窄小,但并不妨碍我读书或者思索事情。或许这才是我本来就应该待的地方吧。

  最后一节课上,我对学生们讲述了尼采在苏黎世附近岩石上领悟的“永恒轮回”思想。我讲到当时尼采流下眼泪的意义,尼采曾经说过的箴言等等内容。至此,为期七周的讲座结束了。下课后,我和学生们一起在百货商场地下餐厅吃了包子,喝了茶。大家聊起没来上最后一节课的J。和J母亲认识的一名学生说J现在在老挝,但另一名学生说今天上课前他看到J在百货商城一楼挑选领带来着。大家聊到J的幽默,聊到J的年轻,笑了一会儿,话题就转到别处去了。J没有和我联系。有些事情即使不说也可知一二,但有些事情不说的话是真的无从知晓。现在的J,对我来说属于哪种情况呢?每次想到他,我就会想起彩虹虹鳟来。

  等待1月22日到来和等待1月23日到来的感觉的确不太一样,时间依然无可逆转地流逝着。那天下午三点,我曾接到一个打错了的电话。下午六点,天空开始呈现暗黑的蓝色,夜晚来临了。我坐在餐桌前看着窗外。眼睛刚刚习惯了外面的黑色,就看到细小的雪花在夜色中一片两片地飞舞起来。外面传来猫叫的声音,送外卖的摩托车从胡同里飞驰而过。这是一个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平凡的周日下午。我缓缓站起身来,用干鲣鱼片熬了汤汁,用凉水把蘑菇、大葱和茼蒿、洋葱洗净再晾干。汤锅里的汤水开了,我把它端到餐桌正中央,然后大声叫趁孩子们睡觉在玩花牌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子们吃饭。于是,家人们聚到餐桌前。今晚不想喝汤,想吃面片来着呢。哎呀,早知道做汤的话多准备点儿肉就好了。有没有烧酒啊,拿一瓶来……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了一番意见后,都拿起来碗筷开始吃饭。房间里充斥着碗筷与餐桌上玻璃碰撞发出的“乒乒”声,“呼噜噜”喝汤的声音,往玻璃杯里倒水的声音。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确信,现在这个时刻,J也应该在哪里吃晚饭呢。这不是我的希望,而是确信。我决定不再等他了。

  二月了。我开始在钟路某补习班教授德语,一个星期三次课。给我介绍这个工作的人还是车学长。“学长您怎么不做呢?”我问。学长摇摇头,表示纸店工作很适合自己。适合纸店工作的人是怎样的人呢?我第一次请车学长吃了饭,还喝了茶。

  这段时间里,家中曾发生过一些事情:侄子不小心在客厅摔倒,头部撞到桌角受了轻伤;另外我们还为死去的奶奶举办了一次祭祀。祭祀当天,父亲刚点燃祭桌上的蜡烛,头上戴着保护伤口用的白色网罩,样子像极了水果箱子里裹着白尼龙丝网水晶梨的小侄子喊了一声:“哇,生日啊!”然后就一边拍手一边唱了出来:“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哭笑不得的父亲喊着“这小子”,追着小侄子满屋子跑,累得满面通红。我站在摆弄酒杯的哥哥后面。从小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就没有过和哥哥手拉手、肩并肩的亲密时光。年轻时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十年后的现在,我们早过了可以过分亲密的年龄。趁哥哥没觉察,我悄悄挽起了他的手臂。不知不觉中,哥哥开始像父亲一样苍老,估计我也在像母亲那样渐渐老去吧。就这样,祭祀结束后,一月过去,二月过去,即使你不想,但三月和四月也会一样不知不觉地过去,这一点,想想都觉得有些伤感。臂拐弯那里渐渐变热了,或许我可以把J的事情讲给哥哥听,我想。就在这时,哥哥回头看着我“切”地笑了。那表情似乎在说:“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把房间还给你?断了心思吧。”

  那天晚上,汉斯飞进来叫醒了我,带来一个消息。

  10

  尼采认为:所谓哲学是在孤独冰山里自生自灭的存在,对我来说,也许人生也是如此吧。有些困难已被战胜,有些困难依然如故,尽管如此,我依然想停留在这里,这是我的选择。我问自己。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不可能真正进入他的“庭院”的。我既没找到真理,也无法达成超越。尼采说过,一切大江大河都不会仅靠自己就变得广大、丰富,它必然要接收许许多多的支流,一刻不停地流动,最终才能汇聚成大江大河。我明白了,一切伟大的精神都不会为问题提供答案,而只会提供解决问题的方向。对我来说,给我指出生命方向的伟大艺术家正是尼采。我开始思考:我要坚持的人生,我要打磨的人生,我要观照的人生,我要获得和谐的人生。尼采认为,不要单纯地把人生旅途上的那些不幸和困境当成一定要克服的坏事情。就像植物们要好好照顾自己根基一样,我们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不幸和困难。这是尼采通过园艺师的经验获得的哲学理念。

  倾听理性的声音——尼采对我说。

  我又思索了一下自己拥有的权利。是的,我有告诉别人自己生病了的权利,我有阅读的权利,在不侵犯他人权益的前提下,我有依靠他的权利,我有说出真实的权利,我有睡觉的权利。对我来说,有反抗托马斯安慰和忠告的权利,也有不再为此感到抱歉的权利,我还有想念J的权利。我不能不思考。我开始冥思苦想,思考那些自己对J提出的问题,那些问题像射出去又反弹回来的箭一样,重新回到我自己身上。如果不再恐慌,不再害怕的话……

  “我想写一本书。”

  我对J说。

  “我就知道。”

  J干脆痛快地回答。

  “什么?”

  “我以为您会等呢。”

  “這段期间,你好吗?”

  “从一百往回数数,每次减去三,九十七,九十四,九十一……遇到困难时就做这件事情。我已经自己坐了三次地铁了,老师。”

  “从一百开始每次减去三?”

  “是的,那真是个好办法。老师您看书时如果感到疲倦,也可以试试这个方法。”

  “那也不错,但是,要不我们吹吹气球好吗?”

  “还不如像别人那样放风筝呢,吹气球,哎呀,好丢脸嘛。”

  “呼,呼,你也试试,使劲儿吹气,呼,呼呼呼。”

  “呼,呼,像这样吗?”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呼,呼。”

  “嗯,呼,呼,您说的故事是大团圆结局吗?呼,呼,呼。”

  “爱,呼呼,相爱。”

  “吹气球,呼呼,我真是好久都没吹过了。呼,呼呼。”

  “一个很怕高处的,呼,呼,呼呼呼,男人,后来坠入爱河,呼呼呼呼,呼,然后,非常干净漂亮地完成了一次绝壁攀登。”

  “谁啊?呼呼。”

  “呼呼呼,我的一个朋友,呼。”

  我和J望着黄色、蓝色的气球向天空飞去的情景。起风了。成功完成绝壁攀登的托马斯从上面走下来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巧克力色的光彩。在我离开海德堡时,他给了我这样一个忠告:我的优点是不太受外界的影响,如果这个优点用到学习上将会非常有帮助。但也正因如此,我将永远摆脱不了孤独的命运,永远。

  我生活的小村庄和学校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人生的全部。对我来说,超越这两个地方的世界是一个充满恐惧的未知的世界。现在,我似乎自己解开了束缚自己脚踝的那个结。像那黄色、蓝色气球一样,我的灵魂似乎也向天空飞近了一步。难道你没有吗,托马斯?这结扣有两个神奇的力量。那种力量对某些人来说是凶兆,但对某些人来说也可能是吉兆。就像古代人们的结绳文字一样。如果我这样说,不知道托马斯会不会理解。托马斯喜欢的维特根斯坦认为人类没有希望的迹象。像生气的人一样行动,像快乐的人一样行动,像忧伤的人一样行动,这些都很容易。但是,希望?这很难,他断言。如果托马斯看到现在正在吹气球的J,他会说些什么呢?如果再看到站在J旁边的我呢?

  “老师您又哭了?”

  J用胖乎乎的手摩挲着我的脸颊。

  “不要管我,你站好了。”

  我用两只手抓住J的臂弯,和他面对面站好。J看上去有些紧张。当尼采站在苏黎世附近的岩石上痛哭流涕时,那眼泪不仅仅是因为发现的喜悦,而是他确信自己的理论在实际中得到了验证,那是来自确信的感叹。如果我天生是孤独的命运,那么,也许我的独特之处正在于此吧,那是只有在内心深处才能够生成的东西。气球一直一直向天空飞去。克服恐惧不是要回顾过去,而是要向前方走过去。J,或许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改变”。如果人生中有些特别事情是我不能领悟的,那现在,所有的一切也应该像这些气球一样充满了气体,渐渐飞向高空了吧?这时,我轻轻踮起脚,让自己的额头触到了J的下颌。

  (本辑由韩国文学翻译院2019年“海外合作项目”资助翻译)

  本辑责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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