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云南昆明晋宁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新华文摘》《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花城》《作家》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金缕曲》,诗集《巫辞》《弦上月光》《在漫长的旅途中》《天上元阳》,长篇纪实文学《云南有个郑家庄》等。
一阵风会四下铺展它起风的威严
并像一支来福枪托一样敲门
风会用看不见的声音来命令它们。
——华莱士·史蒂文斯
他
月光照见龙翔路,我又梦着他了。
他向我笑了又笑,就闪身插进通往盘龙寺的那条小巷。他老以为我说不出“盘龙寺”这样指向清楚的词,就像我不知道,自己常常穿着一身花布衣,到处走动一样,他根本不在乎,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已经可以在梦里,记得住他的笑声了。
可是,他究竟是在哪里呢?
每天,我绕着走的路都不一样,就像我每天看着的月亮,有时候,就在我的眼睛前;有时候,却跑到我眼睛后,待我转了身,它也跟着转;我又转个身,它好像故意撞了我一下,让我身上的花布衣更花了。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一个声音飘了过来,不是妈妈,是他。
我停了下来,凉风冲着我的脊背,让我有些气恼。我担心自己背上那么多花儿,会被这阵风吹乱。
我转过头去,想仔细瞧一瞧,这些不知什么时候,他能偷偷送给我的花。凉飕飕的风,却把我的头发掀了起来。
哦,原来并不是他在叫我,那是月光的声音,踏着风,蹿进了我的头发。黑亮黑亮的声音,擦着了我的头皮,呼隆呼隆响;黑亮黑亮的声音,敲着了黑色的天空,嘁冲嘁冲响……哈哈、哈哈,月亮啊月光,月光啊月亮,你咋个连自己,也被自己撞成了一瓣弯弯的牙齿哩。
我听到自己,不由自主的笑声,冲进了黑夜,忽地蹿进了月光。白生生的月光,突然就泛起了,一串串微微的蓝晕。
是不是我傻笑的声音,吓到他了呢?
“快,就要生了,用力啊,快用力。”
天上的月光,不知被什么砸中,碎成了好几瓣。
“呀,是個女孩,胖嘟嘟的小脸,瞧,还边哭边笑呢!”
落在地下两瓣月光,悄悄伏在了窗外。
“边哭边笑吗?边哭边笑吗?”
其中一瓣月光,立得直直的,然后,顺着窗台爬了进来。
“怪(尸+求)事了,这笑声咋个怪怪的,哭声也咋个怪怪的呢。”
爬进来的月光,攀着窗帘,扯紧了花棉被,有几缕,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染红了,戗在我尚未完全睁得开的眼睛里。
湿漉漉的月光,推动我的眼睛珠,左边转转,右边也转转。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这个声音,又飘了过来。
我不敢回头,我把耳朵,紧紧地贴进空气。空气里,鼓胀着月光白哗哗的流淌声。
我歪斜着身子,想仔细听听,月光会不会告诉我,那里面究竟是谁。我还想仔细听听,月光里,扑扑直跳的,究竟是谁的心脏呢。而我早就知道,我都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
他难道还不懂吗?
“这孩子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呢?”
山上的月光,翻转着山坡,在玩耍。
“这么小的孩子,能说得清楚话吗?”
山下的月光,撑开了,一个大大的伞。
“一条街上的小兰,不是比她还小半岁吗,怎么就口齿伶俐的呢?”
山上的月光,看到了山下的伞,在发光。
“你瞧不见她的脸蛋吗,可比那个瘦骨干筋的小兰,圆溜多了。”
山下的月光,赶紧收拢了,开始泛红的伞。
天,不知道为什么,咋个越来越黑了。
而我,不是刚刚才走过的龙翔路吗?咋个又走回来了?我这是在哪里呢?我又要到哪里去呢?
月光,铺满了地面。小镇上,越来越亮。
他为什么老是要躲开我呢?在那条通往盘龙寺的小巷巷,我明明感觉到了,有个人影,多么熟悉地闪了一下,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出来,出来看看,我满衣裳满裤子的花朵和月光,有多漂亮呢!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还是这个声音,虽然飘远了些,但我还能依稀听见。看来我得小心一点了,难说是他,故意就躲在里面吗?
“姑娘长到现在,还是这个样子,以后可咋个嫁人,咋个办呢?”
妈妈说过,月亮上面,有个很漂亮很漂亮的仙女,我就天天盯着天上看。月亮下面呢,好多好多的人。又盯着我看。我在看哪样呢?其实一样也看不着。看我的人呢,你们又看到了哪样呢?
“不嫁就不嫁,大不了一辈子跟着我们过算了,自己的亲骨肉,只有自己才会心疼。”
妈妈还说,月亮上的仙女,养着一只玉兔宝宝。哦,月亮上的玉兔宝宝,也会乱尿尿吗?它跑来跑去的,会不会一不小心,像流星一样,就从天上掼下来呢?
“问题是,等我们老回去了,她可咋个整呢……”
我喜欢听妈妈说话,不管她咋个说,我都喜欢听。特别是这一次,妈妈竟然对我说:
“招月,以后妈妈得帮你找个好婆家,一定得对你好的婆家……”
难道妈妈已经认得了,他常常躲在月光里,偷偷听我们说话。
爬得老高老高的月亮,沿着龙翔路,一直陪着我,还洒下好多好多的花。这些怪里咕咚的花啊,为什么全都落在我身上,闪来闪去的,像是要和我说话。
难道是他,也梦着我了吗?
花布衣
她最喜欢穿着我,在傍晚时分,沿着龙翔路,走过一条又一条,大大小小的巷巷,去寻找梦境中的那个人。
一路上,人们都喜欢打量她,她也喜欢打量这些人。她觉得这些人的目光中,或许藏着那个人的踪迹。所以,她每次穿着我上街,都很开心。开心的时候,她就会笑,很大声地傻笑。一张莽嘟嘟、黑里透着紫红的大圆脸,会被这笑声拉扯得变了形,并发出奇异的与晚风撕扯般的摩擦声,只有我才能听得到的摩擦。
“妈妈,快看,招月又穿着花衣裳,停在街心上,一个人傻里傻气地笑了。”
“嘘,挨我小声点,小心被她听见,会乱骂人的。”
“嘻嘻,我才不怕呢,她不就只会傻笑吗。”
“小屁娃娃懂哪样,赶紧挨我走快点,毛说话啦。”
我想招月是不是听到了这些话,要不然,她的心跳,怎么会突然加速,让在我上面绣着的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花儿,也跟着颤动起来了。
每次心跳加速的时候,她就伸出左手,狠命地搓揉着右手的花袖口,就像她在梦境中,想要把那个即将被抓住的美好东西捏碎似的。
“招月,咋个穿的花衣裳,还得闲一个人在街上转啊,给是准备克那点儿相亲噻!”
写外一身白衣服,蹲在自家小卖铺门口,嘴角喷吐着刚嗑出的、带着唾沫星子的葵瓜子壳,慢条斯理地打趣。
“呵呵……嗯嗯!”
招月赶紧把左手甩回一侧,右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像是突然把梦境中的什么东西,弄丢了似的。
“招月快看,有只狗,从后首追上来了,赶快跑呀!”
巨安一身黑衣裤,斜靠在古滇纯净水销售店不锈钢门栏上,得意地吐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又煞有其事地朝天空,弹了弹烟灰。
“嗯嗯……呵呵!”
招月疾速迈了几步,又急忙把右手举得高高的,回头在空气中,干挥了几下,好像她真的看到了,她在梦中惧怕的并不存在的一只大黑狗。
“招月、招月,裤带脱了,裤带脱了,裤子都掉下来啦,羞人草,哈哈哈哈……”
一个十分尖利的声音,从侧面刺了过来。老狡披着黄羊皮外套,乜斜着眼,双手反插在蓝色破旧牛仔裤的屁包里,停在路边一根电线杆前,嘴都笑歪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黑色牙齿,正等着好戏看。
“呵呵,嗯嗯,嗯嗯,呵呵!”
招月猛地用双手摸向肚子,使劲提了又提好端端的裤腰带,然后慢慢蹲了下去,突然,哇哇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老狡,你个挨砍的,招月又没逗你惹你,你老是逗她玩干嗎,碎鬼,缺德,你个挨砍的砍尸的……”
一位头顶灰色帕子的老奶奶,拄着拐棍,迈着急匆匆的碎步,喉唠喘气、一摇一晃地从龙翔路心安巷那条小路斜插出来,破口大骂。
准是招月的奶奶,又赶来街心上,寻找招月啦!她黑色鞋子上,红黄相间的碎布花,随着小脚的移动,一颠一颠的,就像一丛古滇松风花,在狠命喘气。
一阵凉风,跟随碎步声,猛地撞了过来。
“毕竟是个姑娘家子,又得了这种病,得给她穿花点,走出去,邪门歪道才不敢来惹上身。”
招月看到我的第一眼,眼睛就泛起了光。她眨巴了下泛着光的眼睛,又仔仔细细盯着我看。
“这衣服真呢是花里胡哨,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那么多颜色,洒成那么多花,好稀奇啊!招月招月,快点快点,快点过来,穿上试试。”
招月不由自主地向我伸出了手,眼中的光,变得滚烫起来,莽嘟嘟的脸颊,泛起了红晕。
“哟,可别说,我家招月穿上这身花布衣,漂亮起来了嘛!”
“呵呵,呵呵”,招月用左手,搓揉着右边的袖口;袖口上,一大朵火红的花,正在招月的手里绽放呢。
“来,转个身,招月,让我们看看,背后合不合身。”
招月的体温,迅速就传给了我,源源不断的热浪,让花布衣上的花,更加鲜艳了。
“哟,快来瞧瞧,我家招月,多像个新娘子,真是漂亮极了!”
招月换作右手,搓揉左边的袖口。另一朵淡蓝色的花,似乎递给她手心一束光。招月的脸,红得微微有些发紫了。
“走几步,招月,快走几步,让我们再好好瞧瞧呀!”
招月突然杲杲地站着不动了。
无数花的影子,借助声音,一朵又一朵,顺着她双手的掌纹,钻进了她的血脉。招月似乎意识到,这些花正在组合成一个影子,这个影子,正试图占有她的身体。
她感到阵阵害怕,仍旧不敢动。
究竟是谁,让她无数次在梦境中,碰到过这个影子呢?
龙翔路的月光,又洒下些淡晕晕的光辉。招月穿着我,仍旧慢悠悠地沿着曾经走过的路,继续走。
她,究竟是在寻找什么呢?
在那些看不见的脚迹里,她好像有了新发现。我感觉得到,招月第一次穿上我时的那股体温,此刻,又迅速地传了过来,就连迎面吹来的风,也鼓胀鼓胀的。
而我,似乎还被一双眼睛,透过月光死死盯上。与此同时,我发现招月穿着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一个喑哑略带颤抖的声音,突然从不远的身后飘来。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哦,不是穿过心安巷的奶奶,也不是翻越梦境的他。
而是一路赶来的,她的妈妈。
月
我不得不放下手头活计,按照和招月奶奶的约定,每隔些日子,轮流去找到我的女儿、她的孙女。
在一个又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抑或是月光弥漫的夜晚,我得从龙翔路,一路尾随着再熟悉不过的气味,直奔映山塘。我的女儿并不知道,她绕着那些路往返行走,让我的寻找变得游移不定,不过,只有到了映山塘,离家较远的地方,等一阵风吹过,我才能叫得住她。
今晚,这阵风似乎吹得特别怪。
我刚抵达映山塘东岸石拱桥,看见我女儿,正要走上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冷飕飕的一个怪诞念想,打心底直冒上来。我也认不得,是不是刚才路上,遇着三个年轻人顺风而谈的话,惊醒了这个夜晚。
“你们给认得,映山塘水中,原来有五百尊罗汉,还是汉白玉雕刻的。”白衬衣的说话声里,像是埋着一枚定时炸弹,带着异常浓重的后鼻音。
“毛吹牛噶,哪个见着过,你给见着过,你给见着过……”蓝衬衣语速极快,像是机关枪被扣动扳机后,子弹带着呼啸之声,扫过耳膜。
“咋个会呢,不是说,五百罗汉,早就不在掉了吗。”灰衬衣语气飘忽,既想知道这个传闻不可靠,但又希望能亲眼看一看不存在的罗汉。
“说不准,今晚说不准,就能看到。”白衬衣缓了缓口气,想卖个关子。
“为喃?”蓝衬衣的疑问,多了些颤音。
“真呢噶?”灰衬衣惊乍的声音,在风中摇摆。
“你们难道忘了,今晚咱们去映山塘干吗了吗?”白衬衣故作惊讶。
“不就是去看那个什么‘超级蓝血月亮吗。”蓝衬衣满不在乎。
“难道月亮和罗汉有哪样关系吗?”灰衬衣更加疑惑了。
“嘿嘿,如果运气好,我们三个,便会是近152年来,这个小镇最有眼福的人。你们难道晓不得,上西街老三爹去世前曾说过,老祖辈们传闻,如果有超级月亮的光芒,借助盘龙寺的钟磬声,便会形成一把钥匙,就能打开映山塘里天大的秘密,五百罗汉,也就会显现,到那时,嘿嘿……”
一阵更大的风,把白衬衣浑浊带诡诈的干笑,迅速朝后吹远了。
我不是听得太懂,这三个年轻人说的,什么超级蓝血月亮,还有什么五百罗汉,全像是在梦境中,听到人瞎吹牛一样,但我同时也隐约感觉到,这些是不是和我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呢?大凡只要是听到有关月亮的东西,我都很敏感,也就更加担心起我的女儿。
这阵风,和我匆忙的鞋尖撞击起来,发出更大的摩擦响动,像是在催促什么。
我怕错过什么似的,再次加快脚步,赶忙超过了他们。
天上的月亮,悄悄从盘龙山后升了起来。白灿灿的月光,晃动着许许多多空气中,看不见的脚迹。
“这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好点呢?”
孩子的父亲嘀咕。
“大伙也帮着想一想,大伙也帮着想一想。”
孩子的奶奶插话。
“哟,快看看,这胖嘟嘟的小脸儿,多白多圆哪!像不像天上的满月?”
孩子的大娘,把脸凑了过来。
“是啊是啊,真没见过哪个小娃娃的脸,有这孩子的这般圆,和天上的月亮这般像。”
孩子的三娘,大声附和。
“那么,最好取个与月亮有关的名字吧。”
孩子的小叔,冷不防冒出一句。
“可别说,我记得怀这孩子的时候,经常感觉到,肚子里头,有小脚踢得我很痛。有一次,坐在窗前,月光照了进来,落在我肚子上,原本闹腾的小脚,就变得安静了。看来,这孩子喜欢月亮,月亮会给她带来福音啊。”
我也忍不住,想有种明亮喜悦的表达和照应。
“那叫亮月嘛。”
孩子的父亲,有些踌躇。
“还不如叫奔月。”
孩子的小叔,语气肯定。
“又不是嫦娥,奔什么月,不如叫欢月好听点,对吧,小欢月。”
孩子的大娘,伸手捏了捏孩子的圆脸,笑了又笑。
“月亮是上天吉祥之征兆,这孩子脸貌如满月,人生必有亏盈,切不可轻而易举取名用之,既然月亮对这孩子那么重要,古有屈大夫《招魂》之庄重,不如借庄重之气,克邪辟之扰,再加上之前,家中发生的变故……唉!我看就叫招月好些吧。”孩子的老爹,在一下子变得忧虑的语气中,捋了捋下巴下面,整齐的银白色胡子。
“还是孩子的老爹有学问,这名字起得真好啊!”
邻居金二,在突然有些凝重的空气中,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
“是啊是啊,孩子的老爹,真不愧是咱们小镇中医世家出的名医,取的名字真好,准没错。”
金二的老婆,满脸堆笑赶紧附和,就像是帮她家的孩子,取了个好名字一样欢喜。
“快看快看,这孩子笑了,这孩子怕是听到自己有名字了……”
大娘又伸出手,似乎想转移一下话题,捏向招月已被捏得更红的莽嘟嘟的小圆脸。
“哇……”
不知道是被捏疼了,还是饿了,一阵风,把招月的哭声,从天井边吹远了。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我急不可耐地朝着石拱桥大声呼喊。一阵更大的风,便向我扑来。
我的女儿,在桥头停下了脚步,慢慢转过身子。一身花布衣,在映山塘上空,一个白生生巨大圆月的照耀下,显得异常醒目。她隔着一些灌木丛,看到了我、她的妈妈,便又露出那个莽嘟嘟的傻笑。
映山塘的水,随着这阵怪风,也发出稀里哗啦的撞击声,像是无数的刀剑在月光下拼杀。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月光把我女儿的影子,一点点投向这塘深蓝色的水域,就连石拱桥也拦不住,因为那套异常肥大的花布衣,而显得无比呆蠢的我女儿的身影,无可避免地跟随一片片充盈着秘密的白色月光,滑向一塘未知的幽暗深水。
月亮更亮了,我几乎小跑了起来。
我突然有种,想立马拉住我女儿,并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只是随着脚下小路的一颠一簸,我身上被一个蓝背包反复地敲击着。这个月牙状的蓝背包,多像是我女儿的手,抓了一把又一把微微泛蓝的月光,涂抹在我挂满风声的身上。
蓝背包
我刚被月光照亮,就醒了过来。
这一路,我浑然入睡,就像一把小镇上,古老的青铜锁一样,把自己紧紧锁在一个人身上。
只可惜我身体那么轻,只要风大一点,或者这个身體的动作,稍微更大一点,我就会被那只无形的手摇来摆去。只有它知道,我里面装着的秘密,就像一个人完全封闭的心室,不容许有半点窥视,就连月光也不行。
可我终究是轻飘飘的,斜挎在了这个日渐老迈的肩头上,跟随着一声呼喊,就得去寻找她的女儿招月。
“这个女的,咋个每次碰着,都挎着这个蓝布包包,又破又旧、土里土气的,是不是脑子有点那个?”
“你晓不得她是哪个噶?”
“是哪个?”
“你给认得招月?”
“她就是招月吗?”
“每每三三,你咋个连招月都晓不得?”
“哪个会晓得哪样招月。”
“看来你真呢是吃皇粮不管闲事。”
“你这是说些哪样子话嘛,你又不是认不得,我离开这里都快三十年了晒。”
“哦,也道是,时间过得真呢是快,转眼她姑娘招月,也都快三十岁啦,可她还在背着这个烂包包,到处走来走去,真是怪可怜的。”
我一阵羞愧,作为人间一个毫不起眼的旧挎包,被一个毫不起眼的母亲,几十年来,就这么背来背去,一路遭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特别是现在,我刚被月光弄醒,不得不忍受风中刮来,人们的议论和指责之声。而招月的妈妈,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朝着映山塘石拱桥,小跑了起来。
借着月光,我看到了我的影子,就像人们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影像一样。
月光移动,时间裂开,我在自己的影像中,被倒带般倒了回去……我想,可能是我里面藏着的秘密,引发了月光的好奇和裂变。它一丝一缕地抽空时间维度,露出一个又一个通往过去的孔洞,泛着蓝色纯正的幽幽光芒。
“做了那么些天,还没有做好吗?”
“这个包,难着呢!”
“也就是个念想,别太难过。”
“不难过了,睡着的时候,常常还可以和她,在梦里说说话,所以我得把她的东西,装进去。”
“哪样东西?”
“她最爱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又生了个小的,总算对这个家,也有个交代。”
“不一样的,这事和那事,总归是两码事。”
“那你打算咋个整呢?”
“没打算,这个不能再有事,再有事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
“看你说的,说哪里去了,小招月长得莽嘟嘟的,以后身体肯定好着呢。”
“将来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这包我得剪掉一半,包不圆满,人才会圆满。”
“唉,可为啥不用大红布,大红色喜气。”
“不能用,用了就会冲着,只可以用相反的,用蓝布。这些年梦里,都是这个蓝色,连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全身,甚至她的笑,都是这个颜色。”
“这个……咋个会这样啊。”
“是的,并且,每次梦见她,都只有一半,都只有一半啊,像那时候一样,就像一个月亮,从中间被劈开了,一定很疼很疼的,是不是?”
“不说了,不说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你也别太难过,只是这以后,千万别让招月,认得这些事。”
“嗯,我想,我天天背着它,她可能就不会太疼了。”
我能感受得到,自己越来越轻,这个背着我的躯体,却越来越重。我说不清楚,是不是人和物,总是要被时间,拉向相反的方向和道路。
流逝的时间,慢慢抽走,我留给人间的颜色和形状。可这时间,却一点点,也把人间的颜色和形状,累加在人的肉体和灵魂上,以至于她朝着映山塘石拱桥她女儿,都还没有真正跑起来,就喘息得厉害。一直放在我里面的那个秘密,也跟随着,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月光,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过;我也从来没有被月光,照得如此清醒过。
不知道是这阵风太大,还是她的脚步太不稳,我不停地碰撞着她的身体。我被装着的秘密,隔着我,有节奏地左右摆动起来。
是不是今晚的月光,乘着风,带来了她梦境所见?可她无法看得见,映山塘里的水,正被月光一层层掀开,一团又一团更白更润的影像,发出了吟诵般美妙的颤音。
映山塘上面,盘龙寺的钟磬声,隐隐传来。我似乎在一阵阵声波的搅动和振动中,踏着她的脚步,冲向了映山塘。
“快来看,快来看,五百罗汉就要现身啦。”
白衬衣、蓝衬衣、灰衬衣们拼命挥动着手势,朝着旁边的人群叫喊。
“几个神经病,不就是些月光在水里晃动,瞎尿说些哪样五百罗汉。”
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
更多赶来看月亮的黑影,在堤坝上晃来晃去。
“妈妈,快听,有人在喊招月、招月。”
一个稚嫩的声音提醒。
“招哪样月,你怕是眼睛瞎了,没看见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啊!”
一个女人粗壮的吼叫,顺着堤坝,随风飘得老远。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哦,是妈妈,还背着那个‘月宝宝(蓝挎包),月宝宝啊月宝宝,晃来晃去的月宝宝,里面有双鞋,跳舞穿的,红通通的鞋,昨晚着我梦见了,有个小姑娘,长得好像妈妈,她跑过来拉住我,凑着我的耳朵,悄悄告诉我的。”
一阵大风,加上她一个更大的跨步,突然间,就把我甩起老高。风中隐隐约约响起,异常激烈的架子鼓与迷幻音电子乐交替的节奏。
“瞧瞧,快点来瞧瞧,是不是月亮爆炸啦。”
一个声音,随风飙得高高的。
映山塘的水,夹杂着盘龙寺隐隐约约的钟磬声,瞬间被分离了影子,一面又一面,一堵又一堵,像是巨大的墓碑,一直朝下,朝着古滇文化广场翻涌而去,却被地下逆流而上的月光,慢慢截住,一点点敲碎,又一块块点燃。
舞
只有月亮又大又圆的时候,我才能借助天上的亮光和人间的声音,收拢我飘散在风中,破碎的记忆。
我看到了无数影子,在一塊我曾经熟悉现在陌生的地方,不停舞来舞去。
不过,我感到很害怕,在我的记忆中,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一直是一大片一大片荒凉的土地。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指着那里吓唬我说:“小孩子,不要一个人到那里去玩,古时候,那里埋过很多很多死人,解放前,又枪毙过很多很多罪人。”
我不知道妈妈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就像我不知道,后来我会有一个妹妹,叫作招月一样。可惜,她再也看不到我了;而我,只能在偶尔的梦境中,找她说些悄悄话。
“这孩子舞跳得真好啊,以后一定是个大明星。”
“那当然,你们看看这小身段,就连月亮都绕着她转呢。”
“咦,她背后好像还跟着个小影子,也跟着在跳舞哩。”
“哪样影子,怕是月亮被她给带活了,从天宫把玉兔放下来了吧。”
“嘘,有那么神吗?”
“当然神了,你们晓不得,有一次,有人看到,这孩子跳着跳着,影子就乘着月光飞起来了。”
“怕是吹牛的吧。”
“爱信不信,这孩子跳得这么好,就连月宫里的嫦娥,也会嫉妒的。”
“是咯,是咯,月光真呢像是飘起来咯。”
“你眼睛咋个不好使,那是她的裙子和影子。”
“哦,裙子和影子,洒满月光的裙子,有只黑兔子追着的影子……”
这些舞动的影子可真多啊!一对对、一排排、一群群……都在跳些什么呢?月光把它们捆紧又放松,放松又捆紧。这些影子在硬石板上,歪来倒去的,一点都不疼吗?
可我得在这些影子里,慢慢寻找。
我知道,妈妈有时候会在里面,而妹妹,总是爱跟着妈妈。她们的影子,会发出一种磁力。特别是有风的时候,这种磁力,会变得更强,让我几乎把持不住,自己的记忆,被她们一点一点吸引过去。
她们似乎也在舞动中,寻找什么。有时候我感觉到,她们几乎就快碰触到,我在风中发出的无声呼喊。
“这动作不对呀,给是慢了半拍。”
“哪里不对了,怕是你不对呢。”
“你好好聽听,不是在第四拍前半拍,而是在第四拍后半拍跺的脚。”
“这节奏太快了,我就是在第四拍跺的脚嘛。”
“第四拍没错,但是得在前半拍就得跺脚,你慢了半拍。”
“我怎么可能慢半拍,怕是你快了半拍。”
“好好听听,毛犟啦。”
“咦,怪了,我跺的是准呢嘛,咋个好像真呢是慢了呢?”
“你这脚,抬是抬起来了,但是咋个不及时跺下克呢,这个不就跟慢了晒。”
“哎呀,好像是被哪样绑的我的脚了,一到这里,就跺不下克,也就慢了,怪啦!”
“月亮这个亮,会有哪样,你自己整错了嘛,就毛装佯了噶。”
“装哪样佯嘛,你又认不得,真呢是怪(尸+求)事,一到这里就错,而且错了,我都晓不得。”
“哎呀、哎呀,我们快筒个地方,我想起来了,这里霉得很。”
“咋个说呢?”
“没咋个说,你听我的就可以,赶紧筒个地方。”
“说话怪里咕咚的,咦,快点看看,月亮今晚好大好圆啊。”
“就是晒,月亮那么大那么圆,她一定会来看看的。”
“哪个会来?”
“说了你也认不得。”
“神经兮兮的,难道还能见鬼了不成。”
“鬼哪样鬼,不过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的侄姑娘。”
“我认得呢,你说的给是招月的姐姐么,咋个说呢?”
“有一天晚上,也是月亮又大又圆又亮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过她,一个影子,就在你站的这个位置。”
“真的假的?你毛吓我噶。”
“是她,这个可怜的孩子,就是个影子,很像很像,不过也可能就是个念想,风一吹,也就不见了。”
“怪不得我呢脚不受控制,跳错几次了,我都晓不得。”
“阿弥陀佛,就当是个念想,筒个地方就好,就当是个念想,筒个地方就好了,阿弥陀佛……”
我实在是看不太清楚,这些舞动的影子。月光越亮时,我看到的就越模糊,以至于错把这个位置舞动的影子,当成了我的妈妈;更错把旁边的影子,当成了我的妹妹。
我并没有感受到那些日子,自己被她们身上发出的磁力,吸引的畅快之感;相反,今天晚上,我觉得自己变得更轻了,就连那股强烈想找到她们的意念,都在月光与风交织的切割下,一点点趋于离碎。
这种感觉,我曾经是多么地熟悉啊!只是现在,早已丧失了那时遭受不幸与痛苦的感官。妈妈和妹妹,她们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借助风和月光,想靠近她们的念想;她们又知不知道,每一次梦里的相见,我多想让妈妈,把我最心爱的那双鞋子,传给我的妹妹招月,穿上一穿。
“咦,你是哪个呢?”
“招月,让我好好瞧瞧你。”
“有哪样好瞧的,咦,你好像好像一个人啊。”
“招月,站过来点,我要告诉你点事。”
“哪样事嘛,你那么小,会认得哪样事嘛。”
“我不小了,你看到的,只是我原来的样子,我比你大啊,招月,妈妈身上是不是背着个蓝背包?”
“哦,你咋个会晓得?”
“蓝背包里面,还有双鞋子,红红的鞋子,会跳舞的鞋子,可漂亮啦。”
“鞋子?红鞋子?跳舞?”
“对,你可以穿上,可以跳舞,跳好看的舞。”
“哦,我好像认得你,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那样?”
“你是不是常常躲在广场上的月光背面跳舞,只有我看得到,你还光着脚的,好白好白的脚。”
“你跟着妈妈,不也在广场上跳舞吗。”
“我认得的,奇怪的是,你长得和我妈妈,简直一模一样,你到底是哪个啊?”
“以后你会认得的,等你穿上红舞鞋,你就会认得的,你现在在梦境中,才是你自己,醒来时,你就成了你的一个影子,被月光挤压出的影子。”
“我的影子,黑黑的影子,我倒是看得见,可是你的影子,在哪里,我咋个看不见呢?”
我破碎的记忆,随着光亮和声音的交集,逐渐融合清晰起来。
人们的舞步,踏着一个巨大的广场飞旋,那是生者不能看到的景象。这些行将消逝的幻象,因为月光而趋于透明,每一个逝去的动作,都被光线封存在时间里,就连我渴望已久的红鞋子,也并没有因为一次死亡而有丝毫褪色。
它被记忆感知的同时,也在寻找记忆,只是不知道究竟还有哪一双脚,能够穿上它,发出风一样,被月光穿透的回声。
红鞋子
我一直被藏着,等待着一双脚,找到我。
只有这双脚的主人才知道,还有她的影子,也被藏在了我里面。
这是个大秘密,就连每天背着蓝背包的她的妈妈,也不知道,更别说那个得了失心疯似的、到处乱走的她傻乎乎的妹妹招月。
我第一次被穿上,小镇的月亮正当空。
她的小脚,裹满了月光,那是一层层翻滚着温润的月光;也是一层层,即将要被这双小脚挪动、跳跃、旋转、点燃的月光。这让我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也被里面暗藏的巨大炽热,撑得通红与不安。
“妈妈,您快看看,这是您给我做的新鞋子,我穿上了,漂不漂亮呢?”
“哟,果真很合脚很漂亮,走两步走两步,再跳一段跳一段,让妈妈好好看看。”
“这鞋子好轻啊,您看您看,穿着就像没穿着,舒服极了。”
“可不是吗,这可是妈妈为你量身定做的呢。”
“妈妈,这鞋子到底是用哪样做成的呢?我可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穿的鞋子。”
“这可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料,一直留着,就等你长到现在,我才能给你做成这双鞋子。”
“妈妈,月亮是不是也被装进去了呢,要不然,怎么晚上做舞蹈练习时,我一跳动,就感觉有层东西,绕着我的脚,晃来晃去的呢。”
“憨姑娘,月亮么不是在天上嘛,咦,你刚才做的那个动作,感觉你的腳,怎么像是飘起来了。”
“我都还没有来得及转圈呢,您再好好看看,您再好好看看,现在就连我的身体和我的心,一转圈时,我都能感觉得到,它们也跟着飘起来了呢。”
我随着她的舞步,跃动了起来。当然,我和她的小脚之间,充盈着那晚明亮月光寄寓的力量。正是她无比轻盈的动作,让我渐渐感受到了,月光所具有的隐秘重量。活脱脱变化着的重量,就像无数个密不可分的微细生物组成的链状物质那样,灼烧着四周的空气,一点点,催化串联着她的动作,几乎让她舞动的身体,整个飘浮在了大地之上。
“鞋子鞋子,你猜猜,这次去省城昆明比赛,我能拿第一吗?”
“憨姑娘,你在和谁说话呢?”
“我在和我的鞋子说呗。”
“鞋子会说话吗?”
“不会说,可它会听呀。”
“它能听得懂,你在说些哪样话吗?”
“当然,我的鞋子,最听我的话啦。”
“唉,我咋个会养着你这个憨包姑娘呀。”
“妈妈,您可别小看了我的鞋子。”
“咋个呢?”
“我昨晚梦见它了,在自己挨自己跳舞呢。”
“鞋子咋个会自己挨自己跳舞?”
“当然会啦,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
“哪样名字?”
“嘿嘿,暂时保密,不告诉您。”
“那你说说,它在你梦里,咋个跳的舞。”
“好怪好怪的舞,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舞,我想想,好像还有个影子,穿着它跳的,我半天才看出的。”
“是个哪样影子?”
“很看不清楚,只觉得就是个影子,对,有点像月光朦朦胧胧的影子。”
“月光咋个会有影子嘛。”
“就是像月光的影子嘛,我认得呢,那些天,我在天井里做动作练习时,我看见过这些影子,它们还偷偷看我跳呢。”
“站过来,让我摸摸你的头。”
“咋个要摸摸我呢头。”
“我想,你怕是发烧着烧迷糊了。”
“哼,就是月光的影子,就是月光的影子嘛。”
“好啦好啦,是月光的影子,是月光的影子,就豁得着你这个憨姑娘啦。”
我真想对她和我说过的万千句话,哪怕是回应一句,或者稍微弄出点声响,以表示我真的能听得懂,她的说话,以证明她的感觉,全是对的。这样的话,我或许也会感到,些许安慰。
不仅如此,我更想告诉她,那个梦中,她看到的影子,以及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那双鞋子,并不是我,更不是她认为的跳舞的鞋。
可是,我如何才能让她明白呢?
当她最后一次穿上我的时候,舞台上无数的影子,立即朝我们围拢了过来,可她并没有发觉。此刻,她的小脚上,积攒过的晋虚城所有月光,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之间,正被什么东西,一丝一缕抽空,并随着舞蹈动作,慢慢飘散开去,我们之间原本温暖,甚至炽热的那种感觉,逐渐变得冰凉和刺痛。
这一次比赛,她似乎完完全全把自己,交给了那个影子。
影子带动着她,在聚光灯下,做着无与伦比的一套动作。掌声一次次打断了,每一个足以让观众快要窒息的旋转和跳跃。她的小小身体,她被舞蹈一层层剥离的小小身体,却越来越重地,叠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她的汗水湿透了。当她把我换下,放进背包时,我才意识到,没有月光的舞蹈,对于一双我这样的红舞鞋来说,是多么地危险;对于穿过我无数次的那双小脚来说,又将是多么地忧伤。
“鞋子鞋子,你可知道,你帮了我大忙,我得第一名啦。”
“鞋子鞋子,我回去要告诉妈妈,把你放在枕头上,让你也好好睡个觉。”
“鞋子鞋子,晚上老师要带我们出去玩,我也要带上你,我要陪着你。”
“鞋子鞋子,快看看,快看看,这是我的奖杯和奖状,漂不漂亮,漂不漂亮呢。”
“鞋子鞋子,你到底给听得懂,我到底想挨你,说些哪样呢?”
我在背包里,静静躺着。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都在黑暗中,出发了。
没过多久,隔着背包,我忽然感觉到一道特别蓝、特别亮的光,像一柄剑一样,高高悬在了我们身后。不知又过了多久,有那么一瞬间,随着一声巨响,这道蓝光,像是被什么猛地撞击碎裂。
在天旋地转的外力下,她一分为二的身体,越缩越小,渐渐成为了我无法想象的、像我一般模样的模糊影子。
那时,我第一次看到,她说过梦境中,月光的影子,也随即紧跟而来。
这个影子,迅速穿起了她,就像她的小脚,第一次穿上我之后,一点一点跃动起来。
那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最为精彩的舞蹈。漫天的月光,都被它们带动着旋转,像是为一场意外进行盛大的送葬;更像是为一场意外,精心准备的祝贺。
只有一个个鲜红的印迹,在四周飘忽一阵之后,逐渐冷却凝固。它們被月光透析的影子,穿过省城昆明,穿过她的出生地晋虚城,穿过铺着青石板的上西街,一点点灌满了,我被甩在黑暗中,灰不噜出出的身体。
影
只要有月光,就会起风。在这个小镇最中央,是我家曾经居住的老城区上西街。
每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风,像是被什么特意安排过,一遍又一遍,数着街道两边老旧房子前,一块块被脚步踏得幽青发亮的石板。
我的大女儿,在这些青石板上,留下过无数个蹦蹦跳跳的小影子;而我的小女儿招月,像是知道所有事情一样,常常在月亮最亮的时候,一个人转到这里,沿着这些青石板投下的影子,找来找去。
“爸爸,快来瞧瞧,我的影子,怎么老跟着我跳?”
“是你的影子,当然跟着你跳哕。”
“我是说,咋个影子也会跳舞呀?”
“你会跳嘛,它自然就会跳晒。”
“那么我会说话,它咋个就不会说话了呢?”
大女儿的影子,常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只是和她妈妈梦境中出现的颜色,相去甚远,火焰一样通红的影子,转瞬即逝,也令我的心,在醒来时一阵灼痛。
我想,一定是她在梦境中,渐渐长大了,燃烧着的影子,是不是有意,不想让任何东西接近她呢?
“爸爸,我发现了个秘密。”
“哪样秘密?”
“青石板的影子,咋个会吃影子。”
“哦,咋个说法呢?”
“我在上面跳着跳着,有时候,影子就不见了。”
“是不是月亮,着云彩遮住了?”
“没有,月亮亮得很,影子就突然消失了,很怪很怪。”
“你是咋个发现的呢?”
“我跳着跳着,影子本来是一直跟着我,但是,有一阵风,突然变得很凉很凉的风,直鼓鼓地吹过来,就是那一瞬间,我的影子,就不见了,我在想,是不是着青石板吃掉了。”
“万一是着风吹走呢?”
“风,咋个吹得走影子嘛?”
“哦,也道是啊,那么青石板,又是咋个吃你的影子呢?”
“那阵风吹来的时候,青石板的影子,一层叠一层,像舌头一样,伸伸缩缩,卷来卷去,我突然就感觉到,身子轻飘飘的,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没的影子了,我的影子,肯定是着青石板吃掉了。”
“傻姑娘,站过来,让我好好瞧瞧,是不是昨晚做梦,做迷糊啦?”
我比任何时候,都留心家门口的青石板,但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大女儿所说的那种情况。
这么多年来,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我都会到上西街老房了四周,转一转,一来想确认下,大女儿原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不是些胡话;二来我得在这里等待,等着我的小女儿招月,她常常会一个人绕到这里。
我总感觉得到,虽然招月自言自语,话也说不清楚,但是她似乎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并且知道她的姐姐,曾经在这些青石板上跳舞,否则,她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对着青石板,絮絮叨叨,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更不会趴下身子,顺着青石板的影子,焦急地找来找去。
“招月,你在整些哪样呢?”
“呵呵,呵呵。”
“是不是青石板上,有花朵朵?”
“没有,没有。”
“是不是青石板上,有糖果果?”
“没有,没有。”
“那你到底在找些哪样?”
“没找,没找。”
“你脸都冲着地上了,还说没找?”
“呵呵。呵呵。”
“是不是你看得见有个影子?”
“有影子,有影子。”
“你看见的影子,是哪个呢?”
“呜呜呜,呜呜呜……”
“哭些哪样嘛,毛哭啦,好啦好啦,招月,我不问你了。”
不知道招月,究竟是不是借着明亮的月光,真的能看到我,无法看得到的一切;也不知道,招月会不会在这种徒劳的寻找中,慢慢变得正常,或者变得更加难以理喻。我似乎也被某种力量、某种明月光辉蕴含的冰冷意志所驱使。
从老城上西街,搬到新房龙翔路的那天算起,时间,就在我的内心投下一摞摞阴影。每呼吸一次,这些影子,就会跟随着颤动;每走一步,这些影子,就会吞噬我的一点记忆。有时候,都让我产生了错觉,甚至让我觉得,青石板上那个被月光拉得老长老长的影子,才是真实的我,而自己真正的身体,却在被月光催动的青石板影子的伸缩下,一点点被蚕食。
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大女儿小时候和我说,青石板会吞食影子的事情,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我被杂乱记忆颠倒了位置的存在感,无法让青石板,借助凉风与月光,呈现我渴望已久的真相。
“我看见她的影子了。”
“你说哪样?”
“我真的看见她的影子了。”
“咋回事呢?”
“全都是蓝色的,断成了两截,闪着冰凉冰凉的光。”
“唉,我也看到了,但是我和你看到的完全不同。”
“你看到的是哪样?”
“我看到是红色的,像火一样燃烧着的影子。”
“那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女儿?”
“我也拿不准。”
“唉!不是她,又会是哪个呢?”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她在月光下,青石板上跳舞,穿着蓝色的裙子,月光很亮很亮,照在身上,像一块要碎的蓝宝石。”
“你也别忘了,还有一次,她穿的可是红色的裙子,像一团移动的火焰,月光都被吸了过来,快把青石板点燃了。”
“是不是因为,你老戴着这副黑边框眼镜的缘故?”
“这和眼镜有哪样关系呢?”
“你晓不得,这副眼镜有名堂。”
“有哪样名堂?”
“它上面刻有太阳纹。”
“太阳纹和月亮会冲着吗?”
“过世的老三爹不是说过吗,月光就是死去的太阳纹。”
“我不太相信。”
“我也不信,但是我们的大女儿,不就是这样没了的吗?”
我取下这副厚厚的黑色边框眼镜,放在青石板上,仔细看了看,除了那金色的细密太阳纹装饰,在月光下似乎会游动外,其他并无异样。
这副随身佩戴了几十年的眼镜,我眼睛的灵魂,难道就这么一直突兀地等待着,等待着?
我的大女儿,像是这个虚幻灵魂中,一场炽热的火焰,突然间,被凉风挟裹着月光,卷走了;而我的小女儿招月,这么多年来,甚至还没来得及,在这些青石板上,真正寻找和辨认出她的姐姐,今晚的月亮,已悄悄洞穿黑夜,向晋虚城漏下那么多,飘忽不定的光芒和阴影。
黑眼镜
没有被镌刻太阳纹之前,我和别的眼镜一样,无法知晓月光蕴含的秘密。不过,即使即将知道这些秘密,我也无法告知佩戴我多年的主人。
现在,密密匝匝符咒般的太阳纹,借助风和月光,一点点跳脱了我,映在青石板上,等待着今晚,这个人间近152年来,超级蓝血月全食的出现。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时间19时48分始,初亏,月球刚接触地球本影。)
太阳纹的影子,借助初亏时,月球刚接触地球本影产生的磁力,分散并重新聚合成了,两坨旋转的语音体。
我在嘈嘈切切、仿佛来自另外一个空间语言的碰撞声中,听出了这其实是两个声波在交谈。原本金质的太阳纹,慢慢发生蜕变,一半变成了黑金色,另一半,则变成银白色。
只要风一吹动,黑金色,便发出类似招月的声音;而银白色,依然保持着招月的姐姐少女时代,独特的甜润嗓音。它们的声音,随着磁力的加强,越来越清晰地在上西街青石板上飘荡。
“……那你为什么模样不会变呢?”
“月光,只有月光,才能让一切保持新鲜与美誉。”
“那么月光,能不能让梦见过的人,走出梦境?”
“只要是月光能够照到的地方,都会被开启一道门。”
“是哪樣门呢?”
“通往过去、现在、未来的门。”
“‘过去,不是得依靠记忆储存吗?”
“‘记忆?那只是月光雕刻的一个玩笑而已。”
“那么‘现在呢?是不是我们赖以依托的唯一感觉?”
“‘现在要复杂得多,因为月光,正在现在变化。”
“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将是未来的事情了。”
“这么说,我现在梦见的人,只能在未来,走出梦境吗?”
“那也得看月光,是否照见得了这个梦境。”
“可是,现在月光正照见我,也照见你了呀。”
“别忘记,你和梦境之间,隔着的是月光;而你和我之间,隔着的却是梦境……”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时间20时52分,食既,月亮完全进入地球本影区。)
太阳纹的影子,借助食既时,月球西边缘与地球本影西边缘内切,产生一股反磁力,旋转的语音体在反磁力的消解下,慢慢停顿下来。嘈嘈切切的声音,语调趋于平淡。黑金色变成了寡蓝色,银白色则变成了暗红色。
“……那你为什么能够进入我的梦境呢?”
“月光的变化,是改变夜晚规则的法令。”
“这么说来,梦境,是不是夜晚的缔造物?”
“不,夜晚不缔造任何形式,月光将黑夜的反面击碎,又用正面,一点点收集它们。”
“难道这就是你,进入我梦境的方式吗?”
“一双舞鞋,靠一双手放入蓝挎包里,但一个生命,并不需要,另外一个生命来安置,除非梦境藏着秘密,而月光,恰好照见了它。”
“你想通过梦境启示我,去解开那个秘密吗?”
“真正的秘密,在月光变化的时候,就已经开解,问题是,睡梦中的人,如何才能够召唤到月光。”
“这么说,梦境中你对我说的话,并不是你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了。”
“你这么说,恰恰证明我并没有能够,真正进入你的梦境,就像月光,从没有改变过你的睡眠一样。”
“可是我在梦境中,的确看到了你,还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这就是问题所在,你看到又有哪一天的月光,不是你所熟悉的月光呢……”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时间21时30分,食甚,月亮到达地球本影的最内侧。)
太阳纹的影子,借助食甚时,月球中心与地球本影中心最近产生的旋力,令停滞的语音体,开始反转起来。平淡的语调,开始如蜂鸣般响起。寡蓝色变成了炭黑色,暗红色变成了皓白色。
“……那你为什么能够在舞蹈中,辨别黑暗存在的方式呢?”
“黑与白,正面和反面,是月光抽取了万物的线条,重新编织的一种存在,只是这种方式,是在透明中完成的。”
“那么乐曲呢,是不是命运的循环?”
“就像你一个人,常常一个人,行走在晋虚城所有街道上一样,线条的循环,不一定就是动作的反复,每走一次,你所丢失的和你想要找到的,都会被月光照见并交换。”
“这就是说,月光催动了那些动作?”
“真正催动的,只是命运的重叠。”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在白昼永不相遇?”
“也并非完全如此,除非月光与梦境重合。”
“问题是,我和梦境,隔着月光;而我和你,却又隔着梦境。”
“是的,这就是问题所在,只能等待月光,等待虚拟的月光,逃离真实月光,一如舞蹈,逃离看不见的线条,而命运,逃离到处藏匿的肉身……”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时间22时08分,生光,月亮即将离开地球本影。)
太阳纹的影子,借助生光时,月球东边缘与地球本影东边缘相内切产生的扭力,令反转的语音体,开始缓慢下来。蜂鸣般的语调,一再降低,似有似无。炭黑色渐成紫灰色,皓白色则成为金亮色。
“……那你为什么,一直想把那双红鞋子,给我穿呢?”
“那不是鞋子,是秘密。”
“什么秘密?”
“月光的秘密。”
“里面,难道也藏着月光吗?”
“什么也藏不住月光。”
“梦境呢?”
“你和我,都隔在了它们中间。”
“所以你需要我,一直寻找到这个秘密?”
“在你行走在晋虚城每一条街道的时候,每一缕月光,也在行走,只不过你走的,是看得见的道路,月光走的,是看不见的痕迹。”
“这就是你来梦境中,找我的目的?”
“月光最后呈现的影子,才是生命的目的;而梦境的目的,一如我们的妈妈,挎着时间的疼痛,永远在梦境之外,穿过黑色的水塘;而我们的爸爸,则佩戴着一片漆黑,却被梦境升腾的月光所围困……”
(公元2018年1月31日,北京时间23时11分,复圆,月亮离开本影区。)
太阳纹的影子,借助复圆时,月球西边缘与地球本影东边缘相外切再次产生的磁力,令反转的语音体,逐渐高涨起来。隐隐约约的蜂鸣,再次恢复了初亏时,嘈嘈切切的碰撞声。紫灰色呈变黑金色;而金亮色,则完全蜕变回了银白色。
“……那你何时,会离开我的梦境?”
“正如现在,你和我一样,能够看得到梦境里,今晚超级蓝血月亮的五个变化,等变化结束,也该是梦境,离开我们的时候了。”
“这么说来,妈妈今晚,并没有真正到达映山塘?”
“就像传说中水里的五百罗汉,从来电没有人,真正看到过一样。”
“可是,我在石拱桥上明明听到,妈妈在呼喊我的名字了呀。”
“你不也正在,听到我说话吗?”
“那爸爸呢?不是在上西街等着我们吗?”
“他摘下黑眼镜,一如青石板收集太阳纹,月光都照见了它们,但月光,并沒有因此作任何改变。”
“难道我们经历的这些,都不是月光所指向的吗?”
“月光的流向,来自黑夜;水的流向,则源于光明。”
“这就是我们,相逢于梦境的全部含义?”
“不,这仅仅属于告别中的一种。”
“这么说来,今晚月亮的五个变化中,只有最后这个变化,印证了我每天的寻找?”
“一切并没有结束,月光最初落在何处,最终也将升于何处。”
“正如月光寻找到映山塘的水,却是通向甸永?”
“是的,一如太阳纹,回到了青石板;月光,则像流水一样,浇灌了即将要离开我们的无限梦境……”
水
妈妈的声音,的的确确在映山塘石拱桥旁,喊过我;姐姐的样子,也在隔着月光的梦境中,越来越清晰地,被我记住。不过,现在这些,都离开了我,只有水,只有被月光晃动着的流水,挟裹着我的气息,朝着甸永,奔涌而去。
“招月,等等,等等,招月……”
是妈妈的声音?不,不像,完全不像了。
那声音,更像是水的回声,从我身体里发出来的回声,轻盈至极的回声。咦,那我身体的重量呢?我刚才还站在石拱桥上的身体的重量呢?是不是被月光带走了呢?
我试图努力回忆起,那一瞬间的事情,可是流水,已经成为流水的我的意识,一刻也不允许我停留。我不得不从高高的映山塘堤坝,混同明亮月光下,人们絮絮叨叨的说话,朝着甸永方向,一路奔流而去。
“涨水啦、涨水啦!”
“哪点涨水?”
“快去看看,映山塘的水,突然涨起来,漫过堤坝啦!”
“怪了,咋个会突然涨起来了呢?”
“晓不得是咋个说法,怪得很。”
“是不是发生哪样事情了?”
“听说是有人,掉到映山塘里去了。”
“这个和涨水有哪样关系晒。”
“晓不得,还有人说,月亮也跟着掉下去了。”
“月亮咋个会掉下去,净瞎(尸+求)说。”
“说是真呢,看见的人都说,一大坨黑金色和银白色混在一起的月亮,也跟着掉下去了。”
“那个咋个可能是月亮。”
“当然是月亮,是我们这里,传说中的土月亮。”
“土月亮和真月亮,有哪样区别?”
“土月亮,不就是真月亮,在我们这个地方传说中的一个影子吗。”
“这么说的,好玄啊!”
“还有更玄的说法,是说土月亮会附在人身上,只有这个被附身的人,落水死了,土月亮,才会掉下来。”
“意思是说,映山塘涨水,还真是那么回事?”
“肯定是呢嘛。”
“那么落水的是哪个?”
“听说是招月。”
“招月?”
“对,还有招月的妈妈。”
月光,就像是从我体内喷薄出去的那样,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和明亮。
我在更多流水体内,发现了一个秘密:在现实中,我不断寻找着的一切,在月光里,早已一一经历;而我在月光中,即将要经历的一切,却在现实中,一点点丧失。
特别是当我,感觉流淌向甸永时,一种比丧失月光更为痛苦的记忆,将我的意识,从众多流水中剥离了出来。
我开始恢复,作为一个正常梦境,该有的现实期待。
“听说甸永就要被占完了?”
“是啊,他们要建什么大型商贸市场。”
“那可是几千亩良田啊!”
“可不是嘛,全部都要着占着。”
“真可惜,那可是晋虚城祖祖辈辈耪出来的田地。”
“谁说不是呢。”
“给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甸永逮秧鸡、捉谷花鱼呢。”
“当然记得。”
“有一回,你小子还使坏,骗那个憨包姑娘,跳四门沟那道大河埂,结果掉到杨柳沟里,差点着淹死。”
“嘿嘿,你说的是招月吧,这事你咋个还在记得呢。”
“她妈后来不是还主上你家去了吗。”
“是呢是呢,我还着我爹狠狠揍了一台,现在想想,也怪自己年少不知事。”
“你给晓得,这个憨包姑娘,现在更是憨得很。”
“咋个说法呢?”
“也难怪,你在外首工作晓不得,这个憨包姑娘,跳映山塘啦。”
“啊,咋个回事?”
“不但她跳,连她妈妈,也着带害着跳了。”
“真有这回事,哪个时候事呢?”
“骗你整哪样晒,就在今晚,月亮最大最圆最亮的时候。”
“为喃会是这个样子呢?”
“哪个又晓得呢?”
水流,从映山塘大坝顺势而下,却是在一条,我从来没有经过的隐秘道路上绕行。这对于我这个多年来认为自己,已经把所有晋虚城道路都走完的人来说,多少感到了意外和惊奇。毕竟,借助今晚如此明亮的月光,我在陌生的水路上,绕着晋虚城,发现了过去从未发现的秘密;同时,也看到了过去,从未清醒过一天的自己。
“快来看,快来看,这股水淌呢好快啊!”
“是不是有哪样在水里首?”
“肯定有,不然咋个还会变颜色。”
“我想起来了,这股水,怕是有鬼在里首。”
“哪个说涅嘛?”
“你没听老三爹以前说过噶,着水淹死的涅人,就会尾的水到处走。”
“你毛说了,嚄人啪咄呢。”
“真呢是呢噶,你好好看看,这股水绕来绕克呢,给像是有双眼睛,在带着走。”
所有我曾经走过的人的道路,无一例外地,被我在另一条水的道路上,一一经过;所有我没有走过的隐秘之路,被我作为流水的意识,不断地经历着,甚至于梦中的道路,还有这中间,我被月光阻隔的无形之路,似乎都在我的意识里涌动。
我突然有了,作为流水中一滴的孤独感;同时又有了,作为水流不断堆积融合的充实感。我开始感觉到,曾经的我,究竟想要寻找什么;也明白了现在的我,流向甸永后,等待着我的,又将是什么。
千头万绪又无比清醒的感觉,第一次翻腾在我的流淌中,就连生与死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飘摇不定了。
“真可惜呀,好好的一个大姑娘。”
“什么大姑娘,老姑娘啰。”
“没结婚的,不都是大姑娘吗。”
“都三十老几啰。”
“真是可怜哪。”
“是我说么,她妈才更可怜。”
“你是说她带欠着她妈,也跟着走了。”
“唉,不过这也是命,死了不也是种解脱。”
“不管咋个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像她那种活着,还不是受洋罪。”
“你咋个就晓得,人家那种活着,就是受洋罪呢?”
“这不明摆着嘛,疯疯癫癫,自言自语,脑子不正常,一天到处走来走克呢,是叫整些哪样晒。”
“你咋个这个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见得人家,就比你活得不自在。”
“自在么,还跳哪样映山塘。”
“你,你,你咋个没一点同情心。”
“又不是我叫她们跳映山塘,你扯我干哪样。”
“算了,挨你这种人说不清。”
“你这种人才更说不清,跳不跳映山塘,关我哪样鸟事。”
“呸,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不是人话。”
水流经过西关主庙后,地势逐渐平缓开阔,一大片白色大棚与灰色建筑,在月光的照耀下,经风一吹,便闪腾着明明暗暗的幽光。
我记忆中的甸永,在我渐渐慢下来的流动中,浮现了出来。
那些年,绿油油的豆田,开满白色的蚕豆花;金灿灿的稻田,爬满沉甸甸的谷穗,以及蚕豆和水稻,那种清新无比的香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一股股浓重塑料混杂农藥,以及重金属黏糊的气味,刚刚被我的意识捕捉到时,而我,与映山塘一起流淌下来的水,不可避免地就灌入到,几乎被废弃的淤泥河发臭的身体里了。
我猛然对之前,我自以为是的纵身一跃,感到极度恶心;我也为自己现在的无比清醒,感到极度悲哀;同时,我还为自己那么多年来的疯疯癫癫,感到无比庆幸。
我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妈妈从我出生前,一直到现在,常常系在脖子上的那条紫色丝巾。那条有着母体特殊香气的紫丝巾,我已经忘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永远地被什么东西,从妈妈脖子上,一抹而去了。
紫丝巾
这么多年来,我被置于何处,我并不知道。
随着映山塘“扑通、扑通”响起的水花声,月光,似乎就此打开了一个通道,赋予了我一些模糊而残破的记忆。
我在一个小女孩牙牙学语的声调中,逐渐褪色;又在一位母亲日益衰老下,丧失了自己的影踪。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的时间,对于我来说,就像月光背面的阴影和秘密,我原以为,自己将无从知晓,更无法面对。
幸好月光在人间的生死之际。打开了这个隐秘的通道,让我作为一条紫色的丝巾,不!现在应该说是一尾紫青色的鲫壳鱼,即将随着映山塘突涨的水流,朝着山下,一路畅游而去。
“快看,有个女的,站在那堵老埂上,走来走去的,认不得是要整哪样。”
“在哪点,在哪点?”
“喏,东北边,就在石拱桥边上,月亮照得最亮的那点,给看见啦?”
“哦,好像是招月她妈妈吧!”
“你咋个会晓得?”
“你没看见她脖子上,系着的丝巾吗?”
“那条紫色的丝巾?”
“对呀,不正被风鼓起来了吗。”
“听说,她天天戴着那条紫丝巾。”
“可不是吗,自从她家大姑娘死后,就没有脱下来过。”
“她家后来不是生了个小的,叫什么招月吗?”
“是的是的,生是生了,但晓不得为哪样还在戴着。”
“听说小招月,有点不正常。”
“我看她自己更不正常。”
“快看,她好像把丝巾扯下来了。”
“哦,老天保佑,千万毛出哪样事情。”
“咦,她好像在往映山塘里扔东西。”
“那条丝巾也着扔了吗?”
“扔了扔了,看来她一起扔掉了不少东西哩。”
“……快看,快看,丝巾好像飘过来了。”
“咦,还摆来摆去的,像在跳舞一样。”
“不对呀,哪里是什么丝巾,明明是条鱼嘛。”
“等我好好看看,每每三三,咋个真呢是条鱼嘛,还长着紫青色鲫壳,一闪一闪的。”
没有被丢进映山塘以前,我作为一条紫丝巾,常被系在她的脖子上,成为她最爱的饰品。
那时候,她常常牵着她的大女儿,穿过晋虚城。许许多多眼睛,盯着她和她的大女儿,同时也盯着我。
这些眼睛充满了温度,甚至不乏嫉妒。不过,她并没有在意。她围着我,就像围着晋虚城古滇国传说中的松风花,上面镌刻着,她也看不懂的金色古滇太阳纹。
每当月光皎洁之夜,太阳纹似乎就被激活了,并且完全把我麻痹,秘密和她进行交谈。我虽然有过无数次失忆的时刻,但太阳纹毕竟绣在了我身上,让我能够感觉得到,她对着我身上的太阳纹,说了很多很多隐秘的话。
“你们家传下来的这块丝巾,有点怪。”
“你不是经常围着吗,有什么怪的呢?”
“最近一到晚上,月亮特别亮的晚上,它就会进入我的梦里。”
“它到你梦里,咋个说?”
“到梦里和我说话。”
“哦,说些哪样话?”
“在梦里不停地说,当时,我明明记得清清楚楚,但只要一醒过来,就什么都忘记了,人还感觉特别累。”
“你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我只记得在梦里,它不停地和我说呀说,就像是在布道一样,旁边还有很多金闪闪的影子,对了对了,就是这些太阳纹变的小人人,金闪闪的小人人,有点像吃菌子着闹着后,出现的那种小人人。”
“那以后出门可要小心点。”
“嗯,我经常围着它,这么些年也没事,就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这样。”
“别想多了,再过几天,咱们的姑娘,就要到省城参加舞蹈比赛了。”
“我再琢磨琢磨,到底咋个回事,要不要就收起来不围了,我真怕出哪样事。”
“没事的,没事的,只是做梦而已,这丝巾,可是老人传下来的,是吉祥之物,从结婚到现在,每年这个时候,你不都围着好好的吗。”
“今年感觉不一样,最近每次做这种梦,老是心慌心跳的。”
“应该没事的,没事的,等回头烧两张纸就好了,等回头烧两张纸就好了。”
她后来没有将我取下,反而发疯似的天天围在脖子上,就在她大女儿出事之后。
我知道,她又开始做梦了,梦里和她说话的对象变了,不再是所谓的我和我认为的太阳纹,而是她刚刚死去的大女儿。
她似乎找到了,另外一种有效的治疗伤心的寄托。但是,随着小女儿招月的出生,她的這份寄托,反而成为了另一种伤害,直到她确定,这个原本能替代大女儿的小姑娘,真的是个傻子的时候,我便被她取下,在那个月亮最大最圆最亮的晚上,高高抛起,从石拱桥上扔进了映山塘。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落水的一瞬间,我身上的太阳纹,被今晚的月光一点点吸纳,从我身上滑溜而去;而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重量,并且,月光借着微风,一点点打造着这些重量。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了呼吸的畅快,有了游弋的自由,还有了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眼睛和心,以及抵御这个世界的、自以为坚硬的紫青色鱼鳞壳……
“你们大概没见过,以前她围着那条紫色的丝巾,可真是漂亮极了。”
“杜老叔,毛吹牛噶,看看她姑娘招月,长得莽嘟嘟的,要脸貌没脸貌,要身材没身材,她妈会好看到哪里吗?”
“说了你们也不信,当年晋虚城街上,她围着那条紫纱巾,带着招月死去的姐姐,没有哪个见了不回头的。”
“不信不信,毛挨我们款古了,就招月这副模样,别说她妈,就算她死去的姐姐,也不见得会有多好看。”
“唉,你们小小年纪懂个屁,老叔我可告诉你们,招月要是没有病,脸貌和身材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家要不是出这些事情,招月她妈,也不可能苍老成这个样子。”
“杜老叔也别生气,我们实际看见哪样么,就说哪样话晒。”
“你们就只会看见哪样不哪样的,我看见哪样不哪样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胎里面,睡大头觉呢。”
“是啦是啦,杜老叔,你皆说呢是哪样么,就是哪样啦。”
“唉,这么些年来,这晋虚城,都尽是些哪样鸟人,都尽是些哪样鸟事呀!”
映山塘的水,再次被月光照亮,微风借助月光,把水打磨得锋利无比。
那是多年前,我作为一条紫色丝巾,最深刻的记忆;也是多年后,我作为一尾紫青色鲫壳鱼,最后的记忆。
在滚滚向前的流水中,无数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直到我随着这股无往不利之水,流淌到甸永时,一切才逐渐缓慢了下来。
我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突然绊住拽住,就像回到从前,招月的妈妈的手,朝脖子上挽起我时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中的手,再也没有温度,而是变成了像是塑料或者金属般坚硬怪异的碰触。
这之后,一道特别亮的幽蓝之光,从天空到我身体里,劈闪而过。
我感觉到巨大疼痛中,有两种自由,朝着两个方向分裂,就像是一个一分为二的梦境,左边是招月的姐姐,向我招手;右边是招月的妈妈,朝我挥手。
而我,似乎就挂在招月莽嘟嘟嘴角的笑意中,被隔着梦境的月光,从龙翔路到映山塘,从映山塘到上西街,从上西街到甸永……一片片、一绺绺,撕得粉碎。
梦境(诗篇)
Ⅰ他之梦
她一直在现实中寻找,却忘了,我只能存活梦境。
我的胡须是梦境的神经,而我的脸貌,则是梦境的镜子。
我无时无刻不被现实驱赶,因为她的寻找,触动了月光。
我在她看不见的角落等待,我还在她,必经之路上跃跃欲试。
月光撒下情欲的种子,被风嵌入了梦境,成为花布衣和肉体的摩擦声。
我在这股声音里,该攫取什么呢?是月光之欲,还是梦境之滨。
沿着龙翔路,千百万人走过的脚迹,成为时间的膂力。
她的笑容,被推到月光背后,却将阴影,伸缩给梦境。
这或许是色彩,抵达黑白世界的捷径;抑或是道路,通达闪亮星辰的隐秘。
她的欲望来自这隐秘,而我,只是她在隐秘通道中,踩出的一个脚印。
可我看到她看到的月光,一如龙翔路,暴露在月光,一直寻找的脚印前。
当她,被一声呼唤带起的风卷走,我注视的月光,便落下了三种心思:
我想在行人的诘难中探寻,而她,并未停息挣脱之欲;
我想在花布衣的掩盖下偷窥,而她,并未结成果实之鲜;
我想在呼喊的气流里往返,而她,并未踏入梦境之虚。
她寻找的我,和我寻找的她,究竟是在哪里?
月光,被梦境切割成三瓣,一瓣是声音,一瓣是影子,最后一瓣是春风。
声音打碎梦境,让我的存在,跃动于月光之核。
影子重组梦境,让她的寻找,逃离了镜面之渊。
我听到脚步,一如黑夜听到亮光,她听到春风,叫喊出一小声。
Ⅱ月之梦
环形山和龙翔路之间,隔着风,隔着光,隔着肉身。
我被气味捕捉,它,摇荡梦境之外,呼吸秘密之中。
她并不在意,一路找寻的意义,蓝挎包碰触,比一个深渊更具威胁。
三种命运,连番催促梦境,呈现三个交相缠绕的声音:
白色声音,回荡在过去,铺满了石质幻象;
蓝色声音,翻涌在现在,灌注着青铜冶炼;
只有灰色,躲在光与影之间,它不产生任何名字,只有依靠行走,才是可靠的占量。
而风,借助我,将三种声音,一一雕刻,并留下三份痕迹。
她背负着自己,以及自己之外的祷告者闯入,一面是梦境的中心,另一面是梦境的反光。
就像一分为二,乌鸦的影子;也像合二为一,无根的水流。
水流开始,便是影子的死亡;一如梦境结束,带回了世界的回音。
她和自己,交替完成着这些转换,除了蓝背包里,黑色锋利的对话。
那是被特意掩盖的梦境,它的犄角,贯穿了我的身体,迅速上升。
可她并不知晓,悄然而至的,不止是坏消息,还有风,抽空了的脚迹。
寻找和被寻找,因空间而具生死之约;黑与白,则通过梦境,达成秘密之源。
我只有丧失时间,才能被自己照亮,当她带着两份黑色证明,赶往映山塘。
風,把解析我的语言,挑了出来,透过光,塞进蓝挎包。
她在抵达时,毫无察觉,这让我误认为,自己,来自于命运的流水。
只是,从她喊出招月的那一声开始,蓝挎包里的秘密,俨然已成爆破之音。
而当梦境,催动潮汛时,流水便止于盘龙寺钟磬声中,被点燃的片片月光。
Ⅲ舞之梦
我被她舞动,一如月光被晚风吹动,记忆被声音撩动,众人被时间推动。
我存活在肉身,也存活于影子,甚至存活照亮世界的月光。
第一次她跳动着我,月光将自己剥离,在黑暗中,与她交换温度。
顺着黑夜滑行的月光,蹿入她的动作,令一股血液饥渴,吮吸着影子。
她将梦境的前方和后方,做了一次漂亮的反转;再用月光,填塞两者之间的缝隙。
滑行的速度,获得时间赋予的双重意义,记忆和破碎,同时穿透光亮。
她用脚丈量未知,用一双红色的鞋子,将过去,一点点撞击和叩醒。
土地上消逝的枪声、刀刃下碎裂的骨骼、黑暗中密谋的草木……都被月光照亮。
她用一只脚抵住风声,再用另一只脚,迎接月光的悄然进入。
月光带来回旋密令,万物在寂静中合拍,她扭动时间闸门,一如语言扣动舌尖。
是谁命令风声盖过雨声,是谁命令房屋高过林木,是谁命令月光安于流淌。
催动万物和被万物催动的,催动梦境和被梦境催动的,催动月光和被月光催动的,都藏在她的身体里,她将自己,撞向梦境,在时间临界点,碰触到我。
我用红色,和她作为赌注,月光摊开牌面,她用旋转的身体,开启梦境。
她套上红色的筹码,在晋虚城,古滇王国埋葬的兵马,穿过地底,比一场流水盛大。
通达两个世界的密码,在肉体和月光解析中翻腾,她用指尖,指向倾斜的一极;用脚尖,垫高人们嬉戏的舌头;用无声的动作,把身体交还给黑夜。
月光探寻着风的方向,在两座城市之間,隔着梦境之外的舞步,一阵轻似一阵。
一分为二的月光,披挂另一个世界的风声,她用步履听到,红色鞋子发出的声调。
她终究看清,自己真正的颜色和形状,一如月光落满大地时,大海起伏的蓝色回声。
Ⅳ影之梦
青石板的秘密,在风中列队而行,只有舞动的影子,才是梦境点燃的肉身。
被吞噬的世界,和吞噬的世界一样,月光通晓它们的语言,并折叠为一分为二的影子。
古滇太阳纹,透过镜片追寻月光死去的温度,只有这双鞋,这双小小的鞋,触及了风。
辨析上西街青石板,也辨析月光,一如她被月光拖长的影子,被另一个影子吞噬。
她目睹凉风,只是火焰燃尽的另一种月光,没有灰烬的燃烧,源于没有影子的梦境。
可我渴求什么呢?152年来,谁与我重合?我又暴露了什么?在两个影子交替的瞬间。
我的本影,寄生于万物的本影,初亏,并没有将颜色命名,金质的撞击,来自何方?
被影子侵入的黄金,用黑色作证,它在预知命运的同时,亦被命运翻卷在空中。
它开始模仿一个少女,继而模仿她丧失的肉身,风中保留着她和自己,在梦境中对谈。
“保持新鲜和美誉”,这是月光催动万物的法则,也是上西街青石板,偷窥已久的秘密。
我无法消除,月光镌刻在青石板上,流动的线条,它们交缠上升,剥开梦境银白面具。
内切的反磁力,令混杂的语音体,在梦境之外徘徊,食既,将两个星体重叠。
黑金色,获得影子被收集的证据,而寡蓝色,游离在影子对话边缘。
进入梦境的影子和脱离梦境的影子,并不比红色舞鞋与蓝色挎包,更接近梦境。
被影子封存的月光,露出被梦境击碎的反面,风,带着火焰,进入青石板细密的质地。
银白色面具,落下暗红色月光,堆叠的声音,在青石板反光下,切入停滞的太阳纹。
最近的抵达,是自我体内的抵达,是原封不动的月光,蜂鸣般在月甚时,聊以自嘲。
反转的语音体,并不能改变,人和舞蹈交融的方式,以及线条被抽取的圆滑音。
月光编织万物,也被万物编织,它为生命循环而派生,无数炭黑色影子。
只有流动的意志,难以改变,当真实月光挣脱虚拟月光,皓白,则成为梦境之眼。
Ⅴ水之梦
水的欲望,来自月光照耀,一如声音,长久被梦境隔绝,晃动在万物体内。
流淌的痛苦,止于被流淌的界限,纵身一跃的畅快,抑或是漂浮不定的自白。
混同月光。除了梦境回声,除了隔着回声的奔流,还有一声急切呼喊。
映山塘,摇荡这个梦,石拱桥垫高月光在时间里,布下的精密网眼。
借助梦境逃脱,只是梦境变得柔软时,致命的包裹,万物的声音,深藏其中。
紫色丝巾,更贴近肉体温暖;重金属骨骼,在现代机械的马力中催生。
从映山塘到上西街的水,从上西街到甸永的水,它们的梦境,和一条鲫壳鱼等同。
落荒而逃的命运,隔着死亡,只是一滴水的距离,一如塑料制品和水晶棺材。
这滴水,是招月的汗水,是招月妈妈的眼泪,是招月爸爸黑色的眼镜。
它对青石板的反光,不灌溉天地,而是由田地占用,养活着一个时代。
它与梦境脱离,强大的扭力,开始生光,那是月光反转,发出万物祭奠的密令。
紫丝巾高高抛起,撕裂月光泛起潮汛的生死之界,谁看到了?谁听到了?
谁举起水花的声音,要给它,穿上红色的鞋子;要给她,套上金色的奖杯。
还得给影子,来一次伟大的清洗,让生与死,变得无辜;让黑与白,变得透明。
影子和梦境,佩戴上月光,最闪亮的面具,让活着的舞蹈,变成死亡的线条……
月光挣脱梦境,太阳纹挣脱黑眼镜,紫灰挣脱炭黑,金亮挣脱皓白,只让水流饱含记忆:
月亮的五个变化,在母亲心里,烙下五种花布衣。
月亮的五个变化,在父亲身体中,埋下五种旋转身影。
月亮的五个变化,在梦境和现实交融下,将水流切割,奔向五种大海。
“什么也藏不住月光”,流水用银白色与黑金色,系在梦境和影子脖颈上。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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