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 作家,评论家。1953年生于上海,插队安徽凤阳八年半,1987年7月移居澳大利亚。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于海内外一百多家报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评论。著有小说散文集《不同的世界》,中文教科书专著《澳洲风》《黄惟群作品自选集》,文学评论选《偏见集》。另有合译著作《虹城》。
火车钻进茫茫无际的黄土,消失了,剩下两条光秃秃的铁轨,阳光下亮晃晃的。
车站前一块空地。地上一摊摊污水,五月阳光的直晒下,蒸出腥味,苍蝇在上面盘旋。一群刚下火车的十六七岁男女青年,聚集一起,各人面前堆放自己的行李。他们彼此惶顾,没人说话。
身后是小镇。一条狭小扭曲的街,泥的路,坑洼不平。两旁泥屋,掉了泥坯,歪歪倒倒,屋顶上的茅草已经成块;低矮屋檐下,一条黄狗,耷拉长舌,口喘粗气,无精打采地踱来踱去。街口拐弯处,黑乎乎的门洞口,两个绾发髻的妇女,头扎黑布,身穿黑色大襟褂,一个靠门框,懒洋洋的,摇着扇子赶苍蝇,另一个在喂奶,裸露的奶,薄薄一片,又皱又瘪,荡到腰围。孩子已五六岁,光着屁股,一边吮奶,一边好奇地回头张望。
“你们将大有作为,看,我们这儿的天多大。”
天很大,一只无边的圆拱顶,天空鲜蓝,透明,晶莹,像生梨的剖面,耀得人睁不开眼。白云浮半空,不动一动。
“真热。”他说。
口腔发黏。嘴角边积一层厚厚口水,喉咙干得卡住饭粒般。
“真热。风都没有。”四眼擦把额上的汗。
“好渴。想喝水。”他的喉结艰难地滚了下。
“上哪去找?”
一只金壳虫,簇簇人头上绕来绕去,翅膀的震响,梦幻一般。
他的目光跟着飞虫,人头上转儿圈,动手解扣,脱去蓝咔叽学生装,脱去毛衣,一边继续心神不宁地四处观瞧。
有人还在张望,有人已经垂下了头。
他看见了红衣衫。她正坐在行李上,膝上搁一只凤凰琴,脸,被五月的阳光晒得透红,水一样柔一样静的眼,地上的积水一样闷热。
他们彼此注视。
真近,离得真近。他几乎看见了她瞳仁里的自己。止不住想向她走去,他觉得她也需要语言,但是,同学三年,他们从没说过一句话。
“江山大队上曹小队的到这里来。”
这群青年中走出三个,拖着自己的行李。
“草塘大队陆陈小队的到这里来。”
又走出三个。
他们一伙火车上度过了两天一夜,拉琴,弹唱,彼此说笑,分吃水果与蛋糕,理所当然已成一个整体,现在,这个整体被拆开了,必须各走自己的路,东南西北。
空辽的黄土地上,蚂蚁般的小点,三三两两。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其余是黄的,都是黄的,一片空荡荡的黄色的泥的海洋。田地里,几个光秃秃的坟头;麦秆、稻根被晒得蔫蔫地趴下,裹住泥。路,犹如飘落的泥带,歪歪扭扭曲向远去。路上道道车轱辘的深辙,翻起的烂泥,晒干后,像蚯蚓屎。两旁是水沟,沟里的水死了,没有皱纹;水中的天,一动不动,是幅静止的画。
一只蛤蟆贴在沟沿爬行,爬上一块干泥巴,打个滚,仰天鼓起白肚。它力蹬四脚,想翻身,没成功,又头颈支地,两腿使劲……终于,翻过来了。它张开大嘴啧几下,爪子抚下脸,又若无其事,慢慢吞吞地往前爬。
一切回归平静,什么都没发生。
那一刻,他真希望它掉下水,溅起些水花,让水中的天动一动。
两个罗圈腿的农民,挑着他们的行李走前面,身体压得又矮又粗。脚步沉沉,闷闷震入地。行李很重,扁担两头一翘一翘,“叽嘎——叽嘎——叽嘎”。
他看看四眼。
四眼身体笔直,牛奶一样麻木的脸,泛一层淡红。两人跟着“叽嘎”声走,机械地走,脚掌心的软韧,被坑洼的泥地顶得又酸又疼。
走一阵,他回过头去,朝车站方向望望:看不见铁轨,看不见车站,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黄土,阳光下静卧。
“柳树爆芽了。”
“早就爆了吧。”
“怎么也是黄的?”
“柳芽大概是黄的。”
掉转头时,看见一棵齐腰柳树,下垂的枝条上,粘几颗柳芽。
没有柳叶,没一点绿色。
空气浑浊,毛茸茸的,混有泥土、草屑和太阳光的味道。飞虫成百上千,盘头顶,飞响声贴住耳,嗡嗡不断;赶一下,骚乱一下,又成一团,紧跟移动的头。
“真闷热。”他挣了挣衣领中湿透的头颈。
“怕是要下雨。”
头昏沉沉,腿软绵绵。是春风吹的?可是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尘埃停在半空,纹丝不动。是五月天气的緣故吧,五月天常有这感觉。可是,没有人声,没有鲜花与鸟语。
“脚印陷得真深。”
“是下雨天踩的。”
“下雨天踩的?”
“下雨天,泥土稀烂了,一脚踩下去,就陷一个坑。”
没有楼房,没有漏水管,没有柏油马路,他想象不出这里下雨天怎样一幅情形。泥墙遇上水会不会烂?烂了会不会塌?塌了会不会压死人?
他想象不出泥屋真能住人,想象不出自己会住进这样的屋。
走一阵。又扭头,朝东望去。
不见车辆,不见人群,不见高楼大厦,只是蓝的天,白的云,黄的泥……依然一片空空荡荡、浩瀚无际的黄土。
黄色,都是黄色,可这黄色……这黄色和印象中的黄色不一样,不是橘黄,更不是奶黄,这黄色简直使人……
他想起他的亲人,他们现在干吗?他们知道我在哪吗?他们见过这泥垒的屋子、遍地的黄土吗?
那天分别时他哭了,可他是因为看见妈在流泪,看见爸松树般悲壮肃穆的脸。
两个挑担农民在前面等他们,一人吊个烟袋,坐在他们的行李上。行李里有奶油饼干,还有蟋蟀盒和钓鱼竿。
他看看四眼。四眼的脸,已麻木得没一点挣扎。
“什么声音?”他突然问。
他听见一种声音,一种古老的人喊声,尖利,冗长,时扬时抑,从看不见的遥远处传来。
“大概是号子声。”四眼想起电影里见过的农民,炎热太阳下,赶着牛,曳着石轱辘,在稻秆堆上周而复始地转动时,扬着脖子憋出的那种像是来自远古的声音。
“真像哭声。”
“哭声,是哭声。他们一定是心里发闷,想喊,想哭。”
一只黑鸟,降落坟头,一会儿,抖了抖双翼,两声哀鸣,飞走。
田地里,一只馒头般隆起的坟头。
恍惚中,他看见一个妇女,牵个孩子,正离去。妇女身穿白衣,头插黄花,孩子素衣裹身,脑后荡两条白带。母子俩慢慢地,朝着黄土的尽头……
他想起清明节,母亲带他去看外婆的骨灰盒。那地方真靜,人像魂一样来去。缕缕香火屋里飘出,排排松树间缭绕、升腾。他想起了《微神》,想起《微神》中那片坟地:天气暖洋洋的,风又沉又厚,吹弯坟头小草,年轻的“小绿拖鞋”躺在坟墓里……
身后传来木头轴承“突——突”的摩擦声。
一头老牛,拖一辆板车,东摇西晃滚来。车上堆满行李,行李上坐三个女学生。
又看见了红衣衫。她正视着他。她的眼,是一汪即将晒干的水。他觉得她正朝他走来,向他伸出了双臂,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间……没有语言,只有眼泪,烤热的眼泪,无声流淌……
木头轴承的摩擦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红衣衫变成了小红点,小得使人难以相信,和大地不成比例……终于,陷入了泥黄色的地平线。
两个小小的身影,望着遥远的天边处。
“走吧。”他说。
“走吧。”
……
雨天
他睡了一整天,起来时,天已近傍晚。
屋外下着雨。细细密密,飘飘忽忽。屋檐上的雨珠,沿着稻草秆滑下,掉在门前水槽里,嘀嘀嗒嗒。门前原先没水槽,是雨点滴出来的。
他走到门前,往外望去:不见一个人影,唯有社房前几条牛,一动不动站雨里,水淋淋的。他搓着手,屋里来回踱几圈,想找几件破衣服补一补,拿出来,又放回;想去外看看草垛子是否透水,走到门前,又停住;拿出笔,想写几句,可是,声音在心中……
“怎么还不来?”半天,他嘀咕一句。
门前的光暗了暗。他忙起身。“哦——是你。”他说。
她穿件米黄色雨衣,低头,双手插口袋。
“又是个雨天。”她说。声音轻轻。
她门槛都没跨入,站屋檐下,身体斜靠门框,面朝外面灰蒙蒙的天。
“又是个雨天。”他应道。
吸一口气,语调拖长长,她说:“我怕下雨,从小怕,尤其绵绵细雨,没完没了……那时候,总好像听到一种声音,低低沉沉,四面八方压来……”
她的身体软绵绵,疲乏极了的样,头发有些乱,发丝上沾满雨星。
他望了望她,“进屋吧,雨挺凉的。”
她像没听到,头都没回,继续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
雨还在下,但已看不清雨丝。
“怎么还没来?”他望住墙上的二胡,自言自语。
“你说谁?”
“老仁爷。”
她似没在听,手从口袋里提起,伸出屋檐,飘忽的雨星中晃了晃,手背上,即刻蒙一层水,湿漉漉的。
“小时候,一到雨天,只听雨点敲打铅皮漏水管,叮叮咚咚地响,没完没了……”停了停,又继续,“午觉醒来,屋里暗洞洞,亮一盏老式昏黄的灯。母亲和外婆,灯下做针线,说家乡话,轻声轻气,呢呢哝哝,听了想哭……”
说着,她直起靠在门框上的身,动了动脚,像要走出去……雨点敲在她的水鞋上,咚咚声响。她叹口气,垂头,又抬起,望住屋檐上垂荡的稻草秆。草尖上挂满水珠,圆圆的,小小的,莹莹亮。
他从墙上取下二胡,调了调音,拉两下,心不在焉,又收起,重新挂上墙。
走到门前,又朝社房处望去,依然只是几条牛,一动不动站雨里,水淋淋的。
“他每天都来的,喂过牛就来。”他说。
他不喜欢有人在时拉二胡。开始,老仁爷来,他厌烦。可老仁爷并不妨碍他,两片袄襟紧叠,腰中系根草绳,蹲在墙拐处,顾自提个烟袋,一锅接一锅抽,不出一点声,唯有烟袋发出的红光,黑暗中一亮一亮。琴声住后,老人默默起身,佝偻背,迈动罗圈腿,颤颤巍巍离去。渐渐地,他习惯了,甚至缺了他还不行。那个傍晚,老仁爷没来,他像少了什么,琴声飘浮,空洞,拉不出味。第二天,很晚了,老仁爷才到。“昨天……你……”老仁爷咳嗽着,半天说一句:“昨天没起了床。”完了,取出烟袋,又墙拐子处蹲下。那天,他为老仁爷补拉一曲。曲罢,余音终是不散。两人无声又坐一辰。临走,老仁爷忽然想起什么,干瘪的手,抖抖索索伸进袄,摸索一阵,掏出个烘熟的芋头,递他,也不说话,埋头走了。芋头留有余温,但也差不多凉了。
雨小些了,风却刮得更紧,一阵阵,一阵阵。天,差不多已暗。屋外已经看不清闪亮水坑,看不清灰白的天,屋里一切都已消失在黑暗中。
他站起来,屋里来回走几步。
“怎么不说话?”她略提高声。
“……喔,该点灯了,”他说,“我找煤油瓶。”
煤油瓶就在脚下。他拎起,借屋外最后一道光,往灯里倒油。油漫了出来,湿了地上一片。泥制的地,本就已潮湿,黏乎乎的。
油灯是墨水瓶做的,火苗豆点大。泥墙粗糙,凹凸不平,戳出一根根稻草秆,像鸟雀垒的巢。房上布满蜘蛛网,芦叶的垂荡,风中飘摇。灯光中,人影投墙上,晃动,扭曲,忽大忽小。
“天都暗了,进屋吧。”他再次说。
她依然不动,靠着门框。灯光中,米黄色身影朦朦胧胧。
走门前,再次往外望去;外面已是漆黑一片,连牛也已被吞没。
“他不会来了。”她突然说。
“谁?谁不会来了?”
“老仁爷。”
“老仁爷?你怎么知道?”
“死了。”
“死了?”
“死了。”
“昨晚……昨晚他还来听我拉二胡。”
“今早发现他已断气……硬了……手脚缩一团……躺在凉床上……”
“可是,怎么没见动静?”
“谁为他哭?”
死了?硬了?好一阵,他的手脚凝固住了。
他努力回想老仁爷:树皮一样糙的脸,眼睛几乎被皱纹埋没,手,瘪得只剩一层皮……他想象他的青春,他年轻的样,可想象中出现的,只是几头牛,只是墙拐处蜷缩的身影,和黑暗中一亮一亮的烟锅。老仁爷的脸似乎没有弹性,彈不回他的青春去。
仿佛看见,老仁爷被人抬着,放进积水的坑。土和着雨,一锨锨撩下去,盖在他身上……袄子湿了,草绳散了,渐渐腐烂,现出蜡黄的身……跟着,身体开始水化,四处溢去,剩下一具骷髅。再后来,骷髅也没了,成了土……
老仁爷消失了,彻底没了……老仁爷曾有过吗?
他想哭,喉咙干咽两下,哭不出。
……终于,他从墙上取下二胡,闭眼,垂头,慢慢拉响。
琴声低缓,悠扬,沉重,时仰时抑,泥屋里回来荡去,慢慢地,飘了出去,渗进了屋外飘飘忽忽的雨丝,浸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别拉了。”她突然叫起来。
他停了停。
“你怎么不说话?!”
雨声,唯有水槽里的雨声,嘀嘀嗒嗒……
一个燥热潮湿的下午
一小时暴雨把泥地打得稀烂,一会儿又出太阳,白了整个天。泡湿的泥又干,绷出条条细痕,缝隙间湿浪腾起,亮晃晃糊眼。枣树、桦树叶挨天上暴晒、地下热蒸,油光光闪亮。屋檐上的稻草,似干未干,一股稻草霉味。贴墙沿的水槽里,泥土成了酱油色。鸡,直挺挺站立,不走,不动,闭着眼,耷拉翅膀,张嘴喘气。
他们四个难得凑一起,说半天话,这会儿全哑了。
锅台上,碗筷摞成堆,东歪西倒,没人愿洗。
午饭吃的是玉米饼,虽说也是黄,却牙屎一样。胃里像塞了块抹布,翻腾得狠,舌头、口腔,干且糙,出细细淡水。想吃几根咸菜,哪怕喝口盐水,可是,没有咸菜,肚子又胀得不能再撑。
“这天,嗨,太热。”
“娘的,一点风都没。”
风,一星点儿,微微吹,进不了屋。该说泥屋凉快,却小,又矮,避不开一世界的热,好端端坐着不动,汗珠直往外冒,擦,也是白搭,只能随它一点点积大,沿胸口、背脊,一条条,歪歪扭扭往下淌,腰里先积一圈,后慢慢渗透短裤,发了白的蓝短裤又蓝起来。
“这天,要套上件毛衣,才叫过瘾。”萧良歪床上,手撑头,口含稻草秆,操本地话说。
一时间,果真套了件毛衣般,扒也扒不掉,和热汗搅一起,裹得人透不过气。几个不自觉地扭起身,边扭边骂萧良。
“太热了,光热还好,又潮湿。”汤群铍着鼻,手做扇,脸前挥几挥,“要是有个电扇就好了。”
“有把手扇就不错。”
又全哑了。
坐着不动,像是在等汗。汤群耐不住了,撩腿往外走。终是没处去,一会儿又回来。水鞋上,沾满黏稠的泥,厚厚的,如拌上水的玉米粉,恨得他使劲甩,险些甩掉脚上的鞋。恼,无用,只能扶住墙,伸脚,把泥来回刮门槛上。细细的手,细细的腿,身体似一爿新嫩的软竹片。
门槛前蹲下,点支“大铁桥”。发淡的舌头,又发麻,烟还增许多热,抽几口,扔掉,踩上脚,碾个稀巴烂,眼,却又瞅上了门槛上沾了草的湿泥。糙。
呼噜噜,呼噜噜……
不远处,树荫下,一头猪,躺在泥坑里。猪屎黑乎乎,和坑里的污水搅一起,成青泥浆。猪也躁得不安顿,一会儿摇头甩耳滚身,一会儿呼噜呼噜拱翻潮湿的泥,长长的嘴上,干干湿湿满是泥巴和水浆,黑洞洞的鼻孔,黑洞洞地出气。
静。猪的鼻响。静的中午更静。
萧良床上歪身闭眼休息,另两个瘟鸡般垂头,下巴上的肉囊热得耷下。
“打牌噢。”汤群建议。
“没意思,这天,唁。”瘟鸡般的两个半睁眼说。
“起来起来。”汤群过去推萧良,“睡什么觉啊。”
“起来干吗?什么刺激?”萧良倦意朦胧。
“上花阳湖,怎么样?”
“这大太阳,三四里路,吃饱了撑的!不如睡一觉,说不定还做个好梦,快活快活。”
那两个也醒,跟住笑两声。
汤群都不知怎么想到了花阳湖,想到了凉爽的水、凉快的风和醉人的情调。是的,情调。
“走走走。”他连说好几声,外加一番描绘。
总算说动大家。于是,懒洋洋地起身,懒洋洋地戴帽,懒洋洋地走去花阳湖。
偌大个湖,方圆近十里。南衔五河县,北通淮河。水面光荡荡,阳光照出碎银,跳跃,闪烁。对岸是村庄,细细、矮矮一溜,远眺一行绿,笼在迷蒙湿雾中。水边的坡,被太阳晒瘪,露出一截湿土,土上洞眼里,小河蟹探头探脑。
一叶小舟陷泥里,船上有桨。
桨和小船唤起记忆,几个忙忙地冲去,把船往水里送,随着送去顽皮开心的笑声。
上船,兴奋划一阵。手没劲,挡不住酸,湖太大,觉不到船动,兴味便索然。这让那划,那让这划,退让中船就不动,随水悠悠飘。
“睡一觉,快乐。”萧良又歪倒,草帽遮脸。
“睡一觉,不错。”
风,带着阴凉水汽,去了浆糊一样的黏汗。
“等等,等等,先尿泡尿。”
“等等,等等,我也要。”
“尿尿还报到?”
四下张望,哪里见得到人。于是,撅起肚,夹“大铁桥”似的夹住,对准湖水,一会儿,两条细细溪水,阳光下,晶莹,似点点连接的银珠,浇得湖水吐噜噜翻泡。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又看那一条长长的水银珠。
“我的肯定比你长。”
“可我的比你粗。”
认真地说。想到妙处哈哈大笑。
“粗的劲足。”萧良大叫,身子跟住一动,船晃起,两个没完事的,撒一腿一裤。
汤群一边笑一阵,又说:“无聊。”转脸,看水又看远处的天。“这湖太漂亮了。”他说。
“什么鬼话,文绉绉,酸不拉叽。”
“这天上,像是飘落条绸带,白色的,好柔软。”汤群依然出神了一般。
“裹住什么?”
“你这家伙……”他轻蔑扫萧良一眼,继续看天看湖,停一会儿,扭动竹片似的身,仰头唱起了歌。
嗓音细细,声音却婉转,先唱《小白船》,又唱“风儿吹动我的船帆”。
竟然,那三个也跟着嚷开嗓门儿唱起来。
四面太空辽,歌声散太开,不及想象中抒情。唱到嗓子疼,终究都停下。
各自的目光停在各自的落点,多了心事,没人愿直说,于是又怪这天,太闷,太热,太潮湿。你一句,我一句,半天一句。
有鸟天上飞,唧唧叫。叫声伶俐,快活,心头轻轻划过,痒痒的,撩出许多柔情,也添些许惆怅。
湖面光荡荡,白茫茫,空有碎银跳跃。
“游泳噢?”萧良掀起帽,一骨碌爬起。
“没带泳裤。”
“怕谁看了去?”萧良边说边脱,说完脱完,纵身入水。
那三个被引诱,却犹豫,互相张望。
“穿褲吧。”
“对,一会儿就干。”
“不行不行,我的屁股都被你们看去了,得看还,看还看还。”水里,萧良冲他们大叫。
羞羞地笑,痴痴地笑,讨价还价又一阵。到底,船上三个先后弯腰脱起来。边脱便看对方鲜为人见的那一截。乌黑油亮的身,中间一截雪白,泾渭分明,阳光中,那一截白,更是白晃晃耀眼。
汤群最后脱,惶惶地看,又躬身,躲躲闪闪,完了,双手挡在小肚前。
“我的妈哟,”萧良学着本地话笑嚷,“就数汤群屁股白。也不怪,牛奶喝大的。”
汤群顾不上还嘴,赶紧跳下水,双手依旧掩住不放。
一下午的燥热烦闷无聊,霎时间化为乌有。
水碧如蓝,时有游鱼群群,游戏般啄身,又闪电似逃窜。一会儿,凉快的水,透彻全身。赤条条游泳,少了什么般,空落落,老觉着那光溜溜的屁股。可是,从没这么兴奋过。水柔,水滑,抚揉得全身快乐、舒服,添许多刺激……他们游,他们笑,他们叫,他们闹。水花飞溅,莹莹珠儿空中闪出五颜六色,盖住了天上的云、岸边的树,连鸟声也被盖得听不见。
兴奋玩一阵,纷纷爬上船,直挺挺躺下,喘快乐的气。阳光无遮无挡地晒,太阳直截了当地瞅,他们全都忘了羞耻。
“你们看,像什么?”萧良弯起身。
三对眼睛同时射去。风声、水声、呼吸声,霎时不见。
萧良指指并拢的腿,尔后,双手遮去那家伙:“像不像女的?”
一阵宣泄的笑。
“啊——”汤群猛站起,举手向天,一声嘶喊,迈腿入湖,拍着光光的屁股,水里噼里啪啦奔起来。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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