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默
雷默生于1979年10月,浙江诸暨人,现居宁波。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作家》《钟山》《当代》等刊发表小说若干,部分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并多次入年选本《追火车的人》《盲人图书馆》《祖母复活》等被改编成电影,出版有小说集《黑暗来临》《气味》《追火车的人》《雷默短篇小说自选集》。
午后三点一刻,这是医院最清闲的时刻,那个长得像“鹤”的男人又来了。
他穿着皮夹克,敞着怀,摸着自己的肋骨,在医院硕大的玻璃门前兜了三个圈。保安看着他笑,问:“又哪里不舒服了?”
他没有搭腔,觉得跟保安说话掉价,兀自走进了医院大厅。隔着玻璃看松松垮垮的保安,他有些气愤,竟然连保安都敢取笑他,保安——不就是管门狗吗,他有什么资格取笑别人?他摸着胁骨,感到疼痛又转移了,移到了胸腔。
挂号窗口还是那个娃娃脸小护士,她仿佛没有休息的时候,他顿时替她感到不值,觉得小小年纪就被绑死在了工作岗位上,辜负了大把好青春。小护士接过他的病历卡问:“高师傅,这次哪里不舒服?”
他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说:“有点胸闷,该挂什么科?”
“内科。”
他有些犹豫,看来看去都是内科,何医生好像嫌他烦了。“能不能换个别的科?”
小护士撇了撇嘴说:“胸闷只能看内科,挂别的科,医生也会把你赶出来。”
他扭动了一下细长的脖子说:“那——内科就内科吧。”
付了钱,取了号,想离开挂号窗口,他又停了一下,低头朝里面的小护士纠正道:“以后请叫我高先生。”
小护士翻了个白眼,本能地扭过身去,嘴巴里飘出一个带尾音的“去——”。
他站住了,脸上滚过一阵痉挛似的尴尬,但他不死心,再次哈下腰,对着窗口内说:“其实……我也算个名人。”
小护士看着他,一张使劲笑着的脸,眼角堆起的纹路如刀刻,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想努力笑出一个月牙的造型来。面对这么一张铜像似的老脸,小护士突然觉得再嘲弄下去有点于心不忍,她问:“哪方面的名人?”
“餐饮业,你肯定来过我店里。”见小护士还是一头雾水,他终于点破了命门:“麻辣烫,这里最有名的麻辣烫。”
小护士的嘴唇圆了起来,“哦——是鼓楼步行街那家?”
高先生有些得意,他说:“想起来了吧!你说,我算不算得名人?”
“也算吧,不过你家的虾蛄名气比你大,呃——你们家的虾蛄为什么这么好吃?”
高先生有些得意,他说:“你们只知道好吃,不知道我背后付出了多少心血。凌晨三点得赶往水产批发市场,水产批发市场的货也不好,海鲜都被泡过,走味了。”
小护士很好奇,“那你哪里进的货?我也去买点。”
高先生贼兮兮地笑,“等你赶到,还会有好东西?水产批发市场旁边不是甬江吗?后半夜,渔船通过入海口进来,探照灯照得如同白昼。等渔船一靠岸,我就上去抢货,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提着箩筐、麻袋,身穿水手服,脚蹬长筒靴,跟打仗冲锋一样,浩浩荡荡跳上船去,像你这样的人上去,保不准会被踩扁。那些人看到银白的带鱼、吱吱叫的黄鱼,那比见儿子还亲,常常有为了抢好货大打出手的,船老大不管这些,等他们打完了,该收钱的照样收钱,跟没事发生过一样。”
小护士被吓到了,她捂着嘴巴说:“不就是鱼虾螃蟹吗,这么凶,至于吗?”
高先生抬了一下眼皮说:“你晓得个卵,争的就是一口味道。”
这时候,窗口来了个挂号的老太太,谈话被迫中断了。老太太看了一眼高先生,她觉得有些奇怪,竟然有人在医院找人聊天。她手腕上挂着一个环保袋,从环保袋中掏病历卡,小护士被她磨磨蹭蹭的动作惹得有点不耐烦,连问了她三遍挂什么科。老太太不理她,低着头,一门心思地找自己的病历卡,这时候,高先生也有些焦躁起来,他觉得眼下的时间仿佛有了价值,被一个老太太给白白浪费了。他说:“你不会忘记带病历卡了吧?”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说:“看病会忘记带病历卡?你当我老年痴呆症啊!”说着,她掏出了一本平平整整的病历本,递给了小护士,“糖尿病,配点药。”
小护士接过来,刷卡的时候嘀咕了一句:“您应该早点说,病历卡早点准备好。”老太太彻底被惹火了,她大着嗓门儿反驳道:“现在又不忙,着什么急,聊天这么重要啊?”
掛完号,老太太又在窗口磨蹭了一阵,才晃晃悠悠地去找医生,临走的时候,她恨恨道:“这样的人也会有,现在的医院什么服务态度!”
老太太这么一搅和,高先生也不急着去看病了,他仿佛忘了这茬事,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了没有谈完的事情上,小护士这会儿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她赶紧问:“那抢来的海鲜呢?”
高先生说:“做餐饮主要看态度,有的店,你一进去,看一下环境布置,就知道店主用不用心,不用心做不出好吃的东西。”
小护士一乐说:“这个你肯定用心的,我现在知道了,那些虾蛄原来都是虎口夺食,夺来的。”
高先生突然有了种自豪感,他说:“这还不算,要做出好味道来有这么简单吗?海鲜为什么鲜,精华在于海水,为什么同样是虾蛄,我们菜场上买来的虾蛄就不怎么好吃呢?因为它离开了海水。”
“菜场上养海鲜的不是海水吗?”
“都是仿目的海水,其实是用海水晶勾兑的水,这水一泡,海鲜就失去了原来的味道。我从渔船上抢下货物,还用大塑料桶装回滤清的海水,回到店里,把虾蛄螃蟹都养在海水里。我店里的海鲜都不用浓汤煮,你也知道,就一个砂锅,放半碗海水,慢慢地把海水煮干,盐都不放,海水自带味道,那些味道都渗透到海鲜里,撒一把葱花,冒着泡端给客人,你说会不好吃吗?”
小护士恍然大悟,她说:“被你讲得流口水了,有空得去吃一趟,不过我觉得你店里不光味道好,那个等候的牌子也挺有意思。”
高先生说:“你晓得个卵,那是精心设计过的。人嘛总喜欢跟名人有点关联,我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索性在手牌上刻明星的名字。你也知道我店里平时拥挤,吃麻辣烫都得排队,谁也不能例外。点完餐就把手牌发给客人,我要求服务员上餐的时候,大声喊出明星的名字,这一喊,效果就来了,有些姑娘真觉得自己成了某位明星,吃相也优雅了,说话也温柔了。有个姑娘经常来我店里,每次都穿着旗袍,点餐的时候,要求服务员把CoCo李玟的手牌找出来给她,后来我发现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李玟的影子,走路前凸后翘,还喜欢走猫步,看人的时候还不忘放个电什么的,有趣死了。”
小護士被逗得咯咯直笑,她说:“其实这个手牌真是个了不起的发明,有一回我在你店里吃麻辣烫,听到服务员喊名字(你店里服务员嗓门儿真大),她喊梁朝伟、张曼玉,他们两个人的绯闻不是路人皆知吗,所有人都扭过头,想看看是哪两个倒霉鬼凑到一起吃麻辣烫,愣是没人敢应。没人应,服务员的嗓门儿就更大,最后一个缩在角落里的男生举了一下手,他旁边的女生脸红到了脖子根上。我以为好戏到此结束了,吃了一半,服务员又大喊刘嘉玲、胡军,原来就在他们旁边一桌坐着。当时就觉得吃个麻辣烫,戏份好足啊。”
高先生嘿嘿笑着说:“你晓得个卵,有时候是故意安排的。你以为那些人来我店里吃麻辣烫,就光图东西好吃?他们是为了过个戏瘾。麻辣烫能有多少吸引力?”
小护士笑着说:“你脑筋真好!”
“下一步,我准备再玩点花样,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当明星的,也有的喜欢当官,我打算去刻些美国总统、英国首相、意大利总理之类的,给他们过过瘾。我现在发现,年轻人是消费的主力军,尤其是年轻情侣,接下来我还准备在环境的布置上动点脑筋,让年轻人更喜欢来。”
小护士笑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布置?”
“这个不好说,比如店门口那张靠落地窗的桌子,老是被排队的人挤歪,就餐环境也不好,我打算去弄两个雕像来,一男一女,模样一定要时尚,就让他们坐在那里,让那个男的给女的喂麻辣烫,女的口型要好看,看一眼就来兴趣。”
小护士被逗得嘎嘎笑,她的笑声在午后安静的医院里过于抢眼,惹得走廊里的门诊室突然传出很响的关门声,关门之用力,让整幢楼跟着哆嗦了一下。声音随即安静下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小护士眼尖,认出是何医生,赶紧跟高先生说:“你的何医生要走了。”高先生慌忙抓了病历本迎上去。
何医生看到有人跑过来,赶紧解释:“还没下班,我上个厕所。”一转眼认出了高先生,他哑然失笑,“你怎么又来了?”
高先生再次摸起了自己的肋骨,他说:“不舒服嘛,来看过放心些。”
何医生一路小跑起来,一边笑着说:“还有你这样的人,喜欢动不动跑医院的。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从厕所回来的何医生又恢复成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取过高先生的病历卡问:“又哪里不舒服了?”
高先生把手伸到了衣服里,这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他说:“我总觉得胸口有点不对劲,也不明显痛,有时候会气短,尤其是阴天,跟池塘里浮头的鱼一样,感觉缺氧。”
何医生拿起笔又放下了,他说:“我记得你一个月胸片拍了三张,什么问题都没有,这让我怎么办?”
高先生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你们的仪器有问题?”
何医生脸上有了不悦,他说:“那你换个医院去查。”
“我不是那个意思,机器嘛总没有人可靠。”
何医生纠正道:“应该是人没机器可靠吧,你上次来,说摸到胸口有一个硬块,肌中穴附近,还记得吧?我一摸就知道那是软骨,你偏怀疑是坏毛病,强烈要求拍胸片,胸片出来了,证明啥也没有。这才放心了几天,又不对劲了?”
高先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一急,脖子就粗,“我不是怕死,就是心里搁不了事,只要一起疑心,晚上就睡不好觉,休息不好,精神会垮的,就索性来一趟医院,放心些。”
“你这么搞下去,没病都会整出病来,哪有一个月拍三张胸片的?射线照多了不是好事情,你懂不懂?”
高先生说:“我以前没那么在乎,这不上年纪了,就开始注意身体的信号。我怀疑身体多少出了点问题,估计是吃出来的。我也没办法,做餐饮业,天生对吃的感兴趣,比如你们看到的是一头猪,我看到的是一盘红烧肉,你们看到的是一条江,我看到的是水里的鱼。不管风景多好的地方,我也不愿意出去走,你猜我最喜欢逛什么地方?没错,就是菜市场、水产批发市场和渔船码头……”
高先生絮絮叨叨地说着,何医生僵硬的表情慢慢开始融化,他笑着听,不再搭话,埋头在病历本上写。高先生瞄了一眼,一长段蚯蚓文,没有一个字认识的,他又说:“你们医生字迹都是这么不工整的吗?药房的护士不会看差吗?”
何医生笑了一下,这一笑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又翻过去找前几天配的药,在那里看了半天,又笑起来,“你别说,我的字,自己也认不出来。”高先生听了直乐,刚想说什么,又被何医生制止了,“你别老打扰我,让我想想。”他说着拍了拍脑袋,仿佛从脑袋中倒出了几味药,写了上去,他说:“给你开点调理的药,先去吃吃看。”
“万一还没好呢?”
“没好再来看,你反正喜欢来医院。”
何医生这么一说,高先生心里不免又有点失落,他抱着看一次就痊愈的心态来,现在何医生说得跟儿戏一样,这药吃还是不吃?他拿起病历本往门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下了,他说:“何医生,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寻我开心呢?”
何医生抬了抬眼皮说:“你不信任我,还来我这里看病?给你配的都是调理气血的中成药,没什么副作用,你吃了管用就吃,不管用也可以不吃。关键还是生活习惯问题,吃得清淡点,大鱼大肉吃多了,对身体都是负担。”
高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怎么感觉配的不是药,好像是保健品。”
“怎么不是药了?医院哪有保健品卖?”何医生说着,拧亮了电脑屏幕,顾自玩起了扫雷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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