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走一步退两步不如不走。
银环可以在城市和朝阳沟选择去向,我却不能。我是人民解放军战士,是战士就要服从命令。领导要我去矿建402大队一中队当兵,我只能服从。
出发那天早上,老乡小陈为我送行,我背着背包,他帮我提着脸盆等杂物,还有一个小书箱。走在通往支队门口的大彩门去等待机关通勤车的路上,小陈告诫我:“人家说河南兵不怕吃苦,就怕受气,也有的说河南兵吃得了苦,受不了气。你个性强,受不了气,到了连队,遇事搂着点。凡遇到不高兴的事要忍着,忍字心头一把刀,忍不好受,那也比蹿出火来吃亏强。”小陈大我四岁,懂得比我多。当个炊事员,脸上成天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落一个好人缘。我到宣传队后和他走得近,我苦闷时,他炒菜弄酒给我喝,就像对小弟弟那样对我好。就要离开了,他不放心我,反复叮咛。我想告诉他,这个道理我懂,就在出发前一天的晚上,我把唐伯虎懷着悲愤心情写下的《百忍歌》摘录在笔记本上,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百忍歌,百忍歌,人生不忍将奈何?
我今与汝歌百忍,汝当拍手笑呵呵!
朝也忍,暮也忍;耻也忍,辱也忍;
苦也忍,痛也忍;饥也忍,寒也忍;
欺也忍,怒也忍;是也忍,非也忍;
……
好也忍,歹也忍,都向心头自思忖。
懂得是一回事,但遇事能不能搂住又是一回事。许多人都是这样,说道理明明白白,但遇到事还是犯糊涂,这是性格决定的。性格决定命运,我的性格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摆布了我的人生。既然命该如此,我还郁闷什么呢?想到这些,我似乎轻松了起来。
燕黔兰来送杨文天。两人已是恋人一对,这在支队机关已是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两人的恋情公开之后,在支队机关掀起一场波澜,稍微平息后,侯副科长仍坚持让他们退伍,因为他们违反了纪律,在战士中间带了坏头,如果不杀一儆百,宣传队正值青春期的男女战士们就会乱成一团。侯副科长振振有词,说得头头是道,科长宋洋却坚持说他们入伍前就是一对恋人,与纪律规定的现象有所不同,可以网开一面,以后严格要求就行了。两人意见很不统一,无奈之下,宋洋找到肖红述政委汇报此事。肖政委沉吟一下说:“我就问你一句话,宣传队离开离不开这两个人?”宋洋说:“离不开!”还要讲理由,肖政委打断他:“那就留下,有错误可以批评教育,尽管他俩是入伍前谈的恋爱,但这里毕竟是部队,既然部队有纪律要求,就要严格遵守。告诉他俩要有所收敛,好好表现,等提了干再恋爱结婚。”宋洋传达了肖政委的指示,杨文天和燕黔兰退伍的事才算平息下来。今天,两人在一起有点难舍难分,但也不敢表现太过分。过去下部队体验生活,一般是十天半月就回来,现在是到连队当兵,天天下矿井就有危险性。离我们等车不远的棋盘坪山头上,就有41支队烈士墓,那一百多座烈士墓里,躺的多数是矿建连队的干部战士,死因有的是瓦斯爆炸的,有塌方冒顶的,有地下水浸灌掌子面的。燕黔兰紧紧拉着杨文天的手,她的担心并非没有理由。
刘文先还是一副大咧咧的样子,但也穿的衣帽整齐,像个当兵的样子。此时不再用铁夹拔胡子,脸上被剃刀刮得锃亮,有一副上战场的气势。他背着一架手风琴,这是他的宝贝,到哪都不会离身的。女兵田亚静帮他背着背包,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显示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关系。
我们站在支队大彩门外等待通勤车的到来。大彩门是第41支队机关的重要标志。从处于盆地的司政后机关上来,盘几道弯,经警通连、第二招待所上到一座被削平的小山头的路口,就看到了大彩门。彩门左右是硕壮的水泥柱子,两柱之间上方用钢架做成拱形,拱形钢架上方有“人民解放军是一所大学校”几个铁皮红字。大铁门由安修区队负责承建,上面的字则是刘东申的杰作。刘东申告诉我,就为做这几个字,用坏两把放大尺。要把文字很小的毛主席的这句话放大,不能有一丝走样,可是花了不少劲。彩门的左侧是山包,右侧是深谷,成为41支队机关干部战士通向外面的唯一通道,来往进出久了,也濡染着大家的感情。而从这道门出发,有一种就要出征、离家的感受。我在这里生活一年多,多次进出彩门,今天却心有别样,既有无尽的留恋,也有一刀斩断的决绝,似乎有“男儿今日出乡关”的悲壮。
通勤车经烈士墓、盆县县城、刘官屯,在一路颠簸中驶向老屋基402大队。在车上,我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头脑中回放孙副主任和宋洋科长与我们仨谈话的场景,他们的声音,在我耳畔一遍一遍响起。
孙副主任先领我们学习了毛主席关于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和参加生产劳动的“语录”,告诫我们:不要怕劳动,不参加劳动锻炼,就没有贡献,还会犯错误;到艰苦的地方,锻、打、炼、烧,在各方面锻炼,把身上不好的东西统统抛弃掉。到井下,到第一线,任务比较艰巨,有艰苦的考验,还有生死的考验,要虚心向战士们学习,要树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把自己锻炼好。锻炼是第一位的,特别要强调一点,要做好长期在下面锻炼的思想准备,锻炼好了再上来。最后,点名说:杨文天、刘文先可以教战士唱歌,但就在本连队,不要往上抽。曾宪云搞创作写作品要利用业余时间。任何人都不能脱离连队,脱离施工生产。
宋洋科长说:让你们三人下到矿井连队,这是党组织对你们的关怀,是真正的培养和教育。认识到了下连锻炼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行动上才会自觉。要更好地向连队战士学习,学习劳动知识,学习施工技术。要通过锻炼在思想上成熟起来,在业务上有所提高,在意识上更纯洁,树立一个崭新的精神风貌。精神面貌变了,思想感情就变了,才能反映战士的感情和生活,写出受战士欢迎的文艺作品。特意交代说:你们三个,一个月由杨文天召开一次碰头会,此外,星期天、节假日三个人不要在一起。何时锻炼好上来,听从组织安排。
尽管孙副主任有“锻炼好了再上来”的话,宋洋科长也留有让我们回机关的“活口”,但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下决心在连队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当一名战士。我知道被机关“踢出来”了,和机关没有债务纠葛,没有情感纠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还回来干什么呢?再就是我从内心认同只有深入生活、深入连队才能写出好作品的见解。我发表《一件军大衣》之后,赵项文主任鼓励我深入连队生活,告诉我只有深入连队,才能写出优秀作品。我们部队是搞煤矿建设的,我只有深入井下,才能写出反映部队生活的力作。在自觉不自觉中,清醒不清醒中,我给自己定了位:无论别人如何,我的岗位在井下,我创作的矿脉在井下。杨文天是乐队的指挥,是带着指挥棒下来的;刘文先有特长,是背着手风琴下来的。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是兜里揣着一支笔下来的。
下午到402大队一中队,我被分配到四排14班,杨文天分在一排3班,刘文先被分配在二排6班。
第二天我就下了井。我们一中队是矿建掘进连队,任务就是打巷道。按照设计路线,沿已开凿巷道向前掘进,向前掘进的地方叫掌子面。因为下过井,掘进的施工程序我知道,但我并没有受过专门训练,不掌握任何一门技术。在井下,班长郑振汉让我排渣、推车,就是把炸掉的石块装进矿车推走。这个活不用技术,有力气就中。此外就是和和灰浆、往上递递石料,都是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大家都能干,不需要专人负责。我处于“打补丁”的位置。“我能干什么呢?”下了几次井,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很快被我看出门道:抡大锤打炮眼不需要技术,下力气就中!我跟郑班长要求道:“让我抡大锤打炮眼吧!他们会用风镐、风钻,我不会,但一些死角需要用铁锤钢钎打眼,我有力气,就让我负责这项工作吧!”郑班长听我说得诚恳,没有再说什么,将一把大铁锤递给了我。从此之后,这把铁锤就成了我的“好伙伴”,在井下我使用它,在井上我也背着它,除了睡觉、休息,成了处处不离身的“金箍棒”。
其实,没人知道,要求抡大锤,也藏着我心底的秘密:除了技术含量低,不用揣摩太细,更可以尽情宣泄我的感情。我没命地一锤一锤打着钢钎,每打出一次,心里就舒坦一次,我要把对某人的不满,对某人的仇恨,对事业的挫折,对失恋的痛苦,一锤一锤地宣泄出来,没有人能阻拦我,没有人能剥夺我,我心里因此而平衡,因此而快意。而在外人看来,我不怕苦累,不惜力气,是真心实意改造自己,是为矿山建设做贡献,渐渐地在心里接纳了我。
一天抡完了大锤,去连队浴池洗澡。在矿建连队,浴池是必须有的,也是所有设施中最豪华的。矿建连队四班倒,每一班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这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大锅炉、一个镶了瓷砖的水泥方形大池子,就是我们每天下班后必须去光顾的地方。一班下来,满身灰汗,一脸粉尘,洗掉了这些就洗掉了一身疲劳。连队没有女人,不用回避什么;说话粗野,也没人计较什么。在浴池里打闹更是家常便饭,成了战士的娱乐节目。我初来乍到,在池中没人跟我玩闹,一是不熟,二是脱了衣服,我和大家下到池子中,肤色明显不一样。战士们肤色有古铜色的,有绛红色的,有黄褐色的,我肤色发白,就像浪里白条,一看就是在办公室养尊处优不劳而获的主。我对此感到无比羞愧,深知离一线战士还有很大距离。故此,我每次下去洗浴,都是默默跳入,静静跳出,离群耍单,不敢和战士们挤在一起。
一天,我又在洗澡,忽听背后有扬水声冲我而来,回头看时,见有人把头埋在池水中做闭气状。这个身影我很熟悉,过去在我们村西头排涝水坑中,村里的孩子们常来此处扑腾。我就是这个坑里学会的“狗刨”。
“夏志武!”我一掌拍到这人脊梁上。
“噗!噗!”夏志武头摇着从水中钻出来,一把搂住我的脑袋:“今天叫你喝个够!”
我挣扎着,但哪里是他的对手,硬是被灌了几口水。
“啥他妈人!下连了也不说一声!我还是听杨指挥说的!”他把杨文天叫杨指挥。杨文天到了后,指挥他们唱了几次歌。
“你怎么樣啊?”我问。
“还行!”夏志武答。
“听说都当了班长啦?”我问。
“嗨!瞎胡混呗!”夏志武看人多,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就简单冲一冲随他穿衣而出。他跑到厨房抓了几个冷馒头,送给我两个,我俩向营房左侧的拖长江走去。一中队位于拖长江边上一个山包上,当初把山包推平,建成了营房。从正门进去须拾级而上,进到院内是四合院式的平房。连部前排居中,左右后侧为各排宿舍,后排中间有通道出去,经浴池、厨房、仓库等,顺仓库向下就到了拖长江边。我们夜晚躺在宿舍中,能听见拖长江哗哗哗的流水声。
新兵连分别一年后我俩在连队见面,很是亲切。我和志武、志文相互熟识,虽然过去也有互相瞧不上的时候,但在离家几千里的部队连队,能碰上儿时的伙伴,的确是一件使人兴奋的事,以前的一切不快都已成为过去。也许志武已听到了我的人生遭际,对我不再用嘲讽的口吻说话。
我由衷祝贺他的进步,询问他进步有什么经验:“快说说,给我传授传授!”
“哪有什么经验!我不像你有文化,会写文章,也不像志文那样会耍嘴皮子,只能出苦力、干实活儿。每次进掌子面,都是第一个进去,最后一个出来。”
“还有呢?”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人家一次扛一袋水泥,我扛两袋;人家一次抱一块料石,我抱两块。我练过武,身上力气大,就是这么一点能耐!”
志武说的是实话,他在农村就能吃苦、肯下力得到好评,在村里青年中被选拔当上民兵营副营长的。
“志文怎么样?”我问。
“在一区队当文书哩。我也很少见到他,人家到处背语录,四处讲用,会耍嘴皮子哩!两片嘴一吧嗒,哄死人不偿命!”志武隐含着对志文的不满。
“你是不是还记他在新兵连告发你的仇哩!”
“那倒不是。我那时太幼稚,他告我是为我好哩,要不然我还会把天捅出更大的窟窿!你知道,志文从小就华而不实,嘴皮子耍得好,现在又被营部树为学毛著标兵,大队阎副政委看上啦,让他到处讲用,把他当成苗子培养哩!”
“唉,人各有志,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我替志文辩解。
志武不服:“什么人各有志,什么各有各的道,咱们是施工部队,是搞国家建设的,巷道是一米一米掘进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都像他那样天天耍嘴皮子,猴年马月才能把矿建成?”
“啥人啥命,啥虫拱啥木头,由他去吧!”我说。
“嗨,我这不是怕他吃亏吗!俗话说,老实人不吃亏。你和他走得近,好生劝劝他,别天天云山雾罩啦!”
“说说你吧,你这个小秀才怎么样呀?”志武问。
“麻绳穿豆腐,提不起来啦!转来转去,咱们不都又转到一块了吗?还不是天天去掌子面抡大锤!”我说。
“抡大锤怎么啦?抡大锤就被别人看不起吗?咱们搞矿山建设,不也是保家卫国吗?”志武开导我。
听了志武的话,我心里涌上一丝愧疚。我才抡几天大锤,那些战士们不是天天都在掌子面掘进吗?部队1966年建队以来,有多少战士在矿井下掘进,有多少人为了让盆县煤炭基地早日建成致伤致残,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现在天天抡大锤,那是在发泄心底的不满。我真为自己的思想意识感到羞愧。
为了掩饰内疚和羞愧,我转移话题说:“等志文讲用回来,我们三个在节假日聚聚吧!”
“中!到时好好谝谝!”志武爽快答应。
渐渐地,我、杨文天和刘文先同部队的干部战士熟悉起来。杨文天发挥特长,在连队教歌、指挥唱歌,大家都认识了他。刘文先施工回来,一有空,就拉起他的手风琴,唱着欢快而又忧郁的调子。肩扛着大锤的我也让大家认得了,他们说,四排14班来了一个啥也不会干,就会抡大锤的人,“大锤曾”因此得了名。
我们三人也逐步了解了连队的情况。原中队长姓魏,是工改兵入伍的,我过去下连时见过,大伙都叫他老魏。老魏一次在井下带班,放炮时出现了哑炮。众人争着去排炮,老魏不让,一猫腰进了掌子面,刚接近,轰隆一声,哑炮响了,一阵乱石奔涌而来。听到炮响,战士们都以为老魏完了,老魏光荣了。冲过去一看,老魏贴着一块大石头躺着,被石头推出七八丈远。大家赶快摇醒老魏,老魏睁开眼骂道:“龟儿子开什么玩笑,把老子推这么远干啥!”原来一块巨石把老魏推出了掌子面,他被震晕了。老魏命大,大家开玩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果然老魏立三等功一次,被提拔为一区队区队长,成了营级干部。接替老魏当中队长的姓周,名叫周树成,四川宜宾人,1966年兵,是第一批义务兵。高个头儿,是四川人中少见的大个头儿,身材笔直,军事素质好,喊口令在全大队有名,多年在井下掘进,积累了丰富的施工经验,由他接替老魏,大家服气。指导员姓姚,东北人,是铁道兵过来的,说话大嗓门,声音能震屋瓦,排解战士间矛盾,爱说“不要‘几个浪几个浪的”,大家背后就叫他“几个浪”。副中队长姓冯,懂技术,是工改兵时由工程师改过来的。副指导员姓王,是1969年的贵州兵。连队还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吕家瑞师傅,因在工改兵时年纪超了,穿不了军装,就自愿在连队做了随军职工。他有一手修理器具的好手艺,井下用的什么物件坏了,没有到报废的程度,就由他一一修好。还有一个是“老谷头”,大名谷春雨,是上面派下来接受锻炼改造的老干部,不用跟班劳动,有时候跟吕师傅下井转转,拿一些物件上来,搭把手修修,或在地面上干一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没事就读书看报,看来肚里有学问。
我们仨下连队不久,就听大队阎副政委传达了基本建设工程兵整编试点经验交流会精神。这次会议经国务院、中央军委批准,在国务院第一招待所召开。国务院、中央军委领导同志,各部委负责同志,基建工程兵部队团以上干部、老工人、老战士代表共300人参加会议。会议用11天时间认真总结了部队整编试点以来的经验,一些单位做了典型发言。与会人员用一分为二的方法分析问题,既肯定成绩,又指出不足。认为基建工程兵是一支特别能打硬仗的部队,是一支国家基本建设的生力军,在国家大型建设项目和三线重点项目建设中发挥了骨干作用,为国家创造了重大效益,赢得了荣誉。同时也有劳动生产率不够高、施工任务完成不够好、经济核算不够严、组织纪律军容风纪不够严整、思想工作薄弱等问题。更加明确了新的一年工作任务和奋斗目标,要求大力提高劳动生产率,加快重点建设项目建设步伐,能建成早建成,能移交早移交。要求41支队老屋基、火烧铺、月亮田三个大型矿井必须如期移交。每个矿建大队必须保证年施工280天以上,年掘进巷道突破万米大关。为了坚决完成上级下达的建设任务,第41支队党委决定成立平田煤建指挥部,统筹指挥老屋基矿、老屋基矿洗煤厂及相关配套设施建设,提出在1975年国庆节准时移交的奋斗目标。戴兴泉任总指挥,乔山田任副总指挥,司政后各调一部分人员到指挥部工作。老屋基矿建成投产成了重点中的重点。
402大队作为主力部队全员投入紧张施工,一派鏖战景象。明确要求部队一年内突破万米成巷,提出“大战红五月、全面超指标”的动员口号。任务指标分解后,要求一中队五月份月掘进、成巷必须达到150米:这是一中队建队以来承担月任务最重的指标。
150米,这并不是一个太长的距离。一个人跑步,也就是二十多秒时间;按一个人散步的速度,也只需要两分钟左右。如果打一口窑洞,两天就可以完成。如果是挖一个我们老家的红薯窖,半天时间就可以完工。但这是在地心500米以下,横向在青石岩上开凿。在机械化还不发达、主要靠人力操作的情形下,掘进150米,谈何容易!贵州的山都是青石山,贵州的地下也是青石岩,硬度强,不易开凿,却易破碎,稍一不慎就有塌方危险。巷道通向煤层,常有瓦斯积聚,如果瓦斯超量,就会引发爆炸,发生矿毁人亡的灾难。贵州又是喀斯特地貌,地下潜藏暗河,如果打通暗河大水涌出,瞬间就有灭顶之灾。在这种情况下,在井下掘进150米,就是破纪录的速度。全连实有下井人数也就150人左右,月人均才有一米进度,而这一米便是战士们的血汗甚至是生命铸成。
我牢牢地记住5月19日这一天。
这一天我是下午班,中午12点下井在掌子面掘进。一阵炮声响过之后,我们几十人冲进去,清理刚刚崩落的碎石矿渣,矿灯闪闪,烟雾腾腾,手搬锹铲,一秒钟都不敢耽误,大家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大的石头搬开,我低头划拉碎石块。突然一声响动,尚未反应过来,班长郑振汉一把把我从掌子面拽出来,“轰隆”一声,一块千斤巨石挟带石雨呼啸而下。好悬,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看看,郑班长冷静沉着,没说一句话。如果不是郑班长拉我一把,我定会命丧掌子面,被称为第41支队“八大队”的烈士墓就多了一块我的墓碑。郑振汉是广东汕头人,1971年兵。他跟我说过,刚刚到部隊时,几个广东兵见到井口就跑,他也是其中之一,后来竟爱上了矿井,成了一名地下尖兵。当时不及言谢,以后谢郑班长时,他已淡忘此事,说井下险情很多,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是常事,不必挂在心上。这使我想起我的一个堂叔。我小时候在村中的水坑戏水,坑并不深,但不知是谁在坑底起土,形成一个个窝坑。我在水里行走,突然掉进一个窝坑里,水没过头顶,自己干扑腾就是出不来,正在慌神之际,我的堂叔正好路过这里,一把把我揪了出来。若干年后我见到堂叔,说起救命之恩,堂叔抹拉抹拉脸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人之间就是如此,有的对人有救命之恩却不言报者,也有给人家做一点锱铢小事,就整天挂在嘴边叨叨咕咕者,云泥之分可见。郑振汉班长忘记此事,也许是井下的险情太多了,这件事在他看来微不足道。
那几天,我常常唏嘘感慨:如果不是为了国家三线建设,为了国家强盛,这些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有谁愿意在这乌蒙山区的地心深处玩命呢?我们常说谁是最可爱的人,在和平年代,这些钻在地心建矿的战士,这些我朝夕相处的战友,不就是最可爱的人吗?我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员,想到这一点,心中也有几分自豪。我们常说文艺作品要写英雄,塑造英雄,但在现实生活中,英雄的形象更高大、更丰满。在我遇险获救没几天,我们连战士许际执就谱写了一曲舍身救战友的英雄壮歌。
许际执是四川巴中人,和夏志武一个班。夏志武分到班里时,1971年入伍的许际执已是一个老战士。那时时兴“一帮一,一对红”,他和夏志武结成对子,实心实意地帮助这个新兵伢子。不光教他技术,更注意在思想上启迪他。许际执的家乡是“通南巴”川陕红色革命根据地。他的父亲是革命烈士,爷爷曾在川陕省苏维埃政府任职,红军长征离开川陕后,遭受白匪迫害四处流浪。许际执小时母亲就不知去向,爷爷奶奶去世后,沦为孤儿的他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他打内心里感激党,是党让他一个穷孩子过上了好日子。他特别崇拜张思德,张思德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是家乡人的骄傲。1915年,张思德出生在巴中,后来因受不了狗地主的压迫,才逃荒到仪陇县六和场谋生。许际执小的时候,最爱听人讲张思德的故事。读初中时,他怀着对英雄无比崇敬的心情,跟同学们一起去访问张思德的妈妈,听张妈妈做报告,他立志做张思德那样的人。到了部队之后,他写下了“生为革命谱新曲,死为人民写壮歌”的誓言,处处身体力行,还把这种精神能量传递给新战士夏志武。他看夏志武诚实忠厚,吃苦耐劳,是一个有培养前途的好苗子,就着力帮助他,从各方面关心他。两个人投脾气说得来,私下建立了师徒关系,看着志武一天天进步,还走上了班长的岗位,许际执打心眼里高兴,他以一个老战士的实际行动支持新班长的工作。凡是班长交办的事项,许际执都以“要得”相应,把事情办得“很巴适”。夏志武也注意发挥许际执在班里的顶梁柱作用,两人逐步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红五月大战”开始后,许际执更是处处走在前头。他刚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决心在“万米巷道”突击中接受组织考验,让似火的青春开出更鲜艳的花朵。
长长的巷道在延伸着。五月下旬的一天下午,许际执所在的班排又投入了井下施工战斗。工地上,车来人往,矿灯闪闪,战士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许际执一直战斗在最前头,他忽而争着打风镐,忽而忙着递料石,越干越有劲。突然,排长祝景福发现施工巷道顶板的裂纹开始扩大,凭经验判断,这是一次大塌方的预兆。祝景福指挥战士们立即撤出工作面,只留下自己和班长夏志武一起打“穿干眼”,准备“刹顶”,防止塌方。还没等这项工作做完,一场罕见的塌方发生了,几十吨重的风化石掺着地下水倾泻下来,压塌了刚刚砌好的石拱碹,压断了支撑的木架,埋住了祝景福的两腿和夏志武大半个身子。许际执看到这一情景,高喊道:“同志们,快抢救战友!”边喊便抱起一根木头,“嗖”地冲进险区,和战友们一起,拼尽全力,扒拉掉压在排长祝景福腿上的碎石,把他救了起来。接着又去抢救班长夏志武。
此时,夏志武被几百斤重的铁拱压住了右腿,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昏迷了过去。朦胧中,他听到许际执呼唤自己那亲切的声音,顿时,一股暖流涌遍了他的全身。压力在增加,塌方还在继续。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副排长王长安命令所有战士撤出险区,许际执却继续在尽力挪动压在夏志武身上的碎石和铁拱。王长安高声命令许际执:“许际执!太危险了,你赶快退出去!”许际执回答:“不!我一定要救出夏志武!”
这时,夏志武头顶上一块巨大的岩石眼看就要塌落下来,时间不允许王副排长作更多的考虑,他急忙拿着一截木头冲进险区,要把木头架在夏志武头顶,但架了几次都被石块冲倒了,情况十万火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许际执冲了上去,他两腿半蹲着,左肩扛起了木头,用身体抵挡着不断塌落的石块,保护着夏志武的头部,右手使劲地扒着周围的石块,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夏志武目睹了许际执这种舍己救人的英雄壮举,感动得止不住热泪扑簌簌往外淌。他清楚地知道,头顶那块千斤巨石掉下来,将会给保护着自己的许际执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万分焦急地催促:“际执,别管我,快退出去!要牺牲就牺牲我一个……”许际执回答:“不!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轰隆!轰隆!”碎石不断地倾泻下来,埋住了许际执的全身。前来抢救的战友们高声呼唤着:“小许!小许!……”
塌方消息传出,部队首长闻讯后火速赶来了,附近矿务局的工人救护队及时赶来了,其他区队的战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经过紧张的抢救,排长祝景福和班长夏志武得救了,许际执却壮烈牺牲了。他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驚天地泣鬼神的壮丽颂歌。当战友们找到许际执的遗体时,只见他两腿仍然半蹲着,左肩扛着木头,身体保持着保护夏志武头部的形态,右手的五个指头已经血肉模糊。战友们都泣不成声,默默地向他致以崇高的敬礼。
许际执牺牲后,部队立即开展学习英雄活动。在老屋基矿巍峨井架旁,几千名干部战士面对许际执遗像,庄重向党和人民宣誓:“生为革命谱新曲,死为人民写壮歌”,牢记英雄生前的钢铁誓言,艰苦奋斗,勇于献身,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为保证战备煤矿如期投产,宁可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
在一中队,许际执的牺牲更加激发了干部战士的斗志,他的精神成了大家奋力掘进的顽强动力,到月底统计,夺得了全月大断面岩巷独头掘进209米、成巷170米的前所未有的好成绩,受到大队党委的通令嘉奖。
全大队在许际执精神鼓励下,“红五月大战”战果辉煌,年万米成巷实现任务过半,为完成全年任务奠定了坚实基础。
在为“红五月大战”庆功之时,继许际执之后,又一个英雄倒下了。
从这年年初开始,402大队大队长冯国忠就觉得肝部不太对劲,肝区有些隐隐作痛,家属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被他拒绝了。今年是老屋基矿井下施工的关键一年,制订年度计划时面临兵力不足,技术力量薄弱,运输紧张,经常遇到塌方、地下水、瓦斯等险情,困难很多,在这种情况下,采取什么姿态?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还是慢慢腾腾,按部就班?在党委会上,党委成员认真学习“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学习毛主席关于“备战、备荒、为人民”,“加快三线建设”等指示,批判一些人存在的无所作为,等、看、喊、要的消极保守思想,提出带领部队大打矿山之仗,为扭转北煤南运,为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做出新贡献。讨论具体指标时,大伙都看着冯国忠。
冯国忠外号叫“冯老虎”,是个能打硬仗的主。他是江苏铜山人,年轻时就在徐州矿务局工作,一直做到副矿长。1966年到盆县支援三线建设,工改兵时任402大队副大队长,主管技术工作,深得大队长乔山田信任。乔山田调支队任参谋长之后,力荐冯国忠任大队长。当时有许多人不服气。冯国忠是工改兵,工改兵出任正职大队长的,他是第一人。一些人在等着看冯国忠的笑话,他也有许多笑话让人看。冯国忠军事素质不过硬,工改兵嘛,有时卫兵给他敬礼,他忘了还礼,想起还礼时又忘了怎么還。有天出早操,参谋集合完毕,让他作指示,他愣了半天,不知说什么话,最后说:“就这样吧”,惹得机关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客观地说,冯国忠也不是学不会这些,而是把更多精力用到煤矿施工上了,他事必躬亲,每天都要下井,不下井就浑身难受。他也不是有下井的怪癖,而是把责任看得太重,生怕辜负了组织上的期望。他似乎缺少组织千军万马的能力,但他可以用自身的带头作用把大家带动起来,这就是他天天下井的真实原因。而且,他在哪一个掌子面,哪个掌子面月进度就高。试想,大队长都带头干,谁还会甘于落后呢?而机关里的人谁还能坐得住呢?再说了,冯大队长在井下,你汇报工作不去井下找他,去哪里找他呢?
党委会上,大伙为啥看着冯国忠?你是部队主官嘛,又天天在井下跑,肯定熟悉情况,你拿主意吧!“冯老虎”不含糊,他分析整个工程形势后说:“干革命要敢想敢干争上游,眼睛往前看,任务往前赶,我们的目标是奋战一年,突破万米关!”王政委表态支持,各位党委委员也赞同,但大家心里明镜一样,突破万米关可不容易,因为以往年进度掘进、成巷都在8500米左右,现在兵没增加一个,难度不小,再说你定出高指标,上级就拿高指标要求你。不过,你“冯老虎”既然咬了牙印,咱们就拼命向前奔吧。
“冯老虎”定的指标,压力主要在自己身上,他明白这一点,因此有点小病小灾头疼脑热也就毫不在意,天天在井下转悠,或到掌子面干活,出一身汗痛快痛快。大约一个多月之前,他感到肝区疼痛加剧,尿色有点发黄,内心也有些害怕,便借去支队开会之际到支队医院做了透视和化验,医生告诉他,他这病是过于劳累引起肝病复发,已有腹水迹象,必须住院治疗,否则将有生命危险。目前井下正在大战,而且“红五月大战”是自己亲自指挥的,大战在进行中,主官怎能缺席?他揣起了诊断书返回大队,一声没吭,第二天仍然下了井。一个星期之前,他已感到肝区疼痛难忍,必须用手压住肝区才得以舒缓,晚上脱了衣服,明显发现腹部肿胀。为了不被人发觉,便找一块腹带,把腹部肿胀处缠住仍然下井,但这时已感到视力异常,竟然走错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巷道,终于熬到“红五月大战”结束,他再也挺不下去了,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巷道中。警卫员背着他从罐笼上到地面,他就昏死过去了,急送火铺矿医院抢救,人才苏醒过来。
等肖红述、戴兴泉、乔山田等支队首长赶到时,冯国忠已是弥留之际,他断断续续地说:“首长,我……我没有等到老屋基矿建成,不甘心哪!死后把我埋到平田坝的高山上,我活着没把老屋基矿建好,死了也要看到它建成投产……”几位首长都哭了。乔山田紧握着他的手哭骂:“你个冯老虎,你个混蛋,有你这么不要命的吗?”
冯老虎倒下了,带着无限的遗憾走了,永远离开了朝夕相处的战友和自己深爱的矿井……。
支队首长决定厚葬冯国忠,让安修区队做了当地最好的楠木棺材,亲自扶灵把冯国忠安葬到“八大队”,让他和已经牺牲的一百多名战友在一起。下棺封墓后,戴兴泉支队长把一瓶茅台酒洒向坟墓,边洒边念叨:“冯老虎,我们没有实现你的遗愿,埋这里好,这里战友多。你到了那边还能指挥矿建,402大队的兵归你管,这里所有的兵都归你管,建不成矿,你他妈的不要回来!”说完,戴兴泉已是泣不成声。在场的所有人,从来没有见过支队长这样痛哭过。
夏志武住在大队卫生队的病房中,因为许际执的胸正好护着他的脑袋,他的头部没有受伤。身上被碎石压伤挫伤已得到控制,被铁拱压断的右腿在治疗恢复中。伤情能够控制,但他控制不住思绪,控制不住对许际执千遍万遍的思念。际执没了,我还活着,他是为救我而死的。我活着,他没了……志武翻来覆去地这么叨咕,一遍一遍思念过后,是心中一阵一阵锥心的疼痛。宣传股的人来采访他时,他向人家要一个镶有许际执照片的相框,对着相框似乎可以交流、对话,好似又回到一年多前的时光。
他分到班里和许际执相识后,两人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亲密感。为什么亲密?因为夏志武会说四川话。许际执笑夏志武:“你个龟儿子,咋会讲四川话嘛!”志武说:“我妈妈是四川人。”“四川哪个地方啊?”“不晓得,但和你的口音有些接近。”“接近个鬼哟,我和你妈妈又不认得!”“认得不认得,我们也是半个老乡唦!”志武学着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四川话说。妈妈刚随爸爸回文县老家时,一口四川话,当地人听不惯,也听不太懂,说她“洋腔怪调”“枣戈拉”(文县土话)。他觉得妈妈说话挺好听,像唱歌一样,也知道了许多四川话的含义,如睁大眼睛叫“睁眉鼓眼”,成群结队叫“成群打浪”,玉米叫“苞谷”,装东西的袋子叫“包包”,吵嘴闹纠纷叫“扯筋”,停止吃东西叫“歇嘴”,舒服叫“巴适”,痛快叫“安逸”等。两人由语言上相近到交往上相近,又是“一帮一,一对红”,真的像亲兄弟一样。但部队上不让搞拜把兄弟这一套,两人就暗自认了兄弟,当别人的面,该叫啥叫啥,就俩人时,便以兄弟相称。许际执年长,当兵又早两年,就像哥哥对弟弟一样对志武关心呵护。
刚到连队时,夏志武因为在新兵连组织新兵出走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有些悲观失望情绪,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在一个起跑线上,别人站在地平面以上,自己站在地平面以下。许际执就鼓励他正确对待,不要背思想包袱:“你已经承认了错误,改正了错误,就应该证明自己真的有报国之志!”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引上了正路。际执,我的好哥哥,你让我怎么报答你的帮扶之情、救命之恩啊!
我到卫生队来看夏志武时,他把上面的话一股脑地倒给我,他希望有人静静地听他倾诉。这是我第三次来看他,连队离卫生队不远,我来了,一方面能安慰她,也能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志武过去话不多,现在经历这么一件事,也使他想了很多,话也多了。他说:“以前我们想得多,做得少,和许际执比差多了。想想过去,我都惭愧!”又说:“过去我总觉得英雄离我们很远,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可看,可敬,可学,许际执就是我的榜样。”还推心置腹地说:“我已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党支部没有吸收我,我还有想法,其实我比许际执差得远。许际执把宝贵的生命都献出来了,我们还有什么东西不能抛弃呢!”夏志武的话,也击打着我的心弦。他说出的话语,我也感同身受。和英雄许际执相对照,用鲁迅的话说,就能榨出我“皮袍下的小来”。我当兵是为了找出路,到了部队又有严重的名利思想,总想出人头地,受到批评后,还心情不顺,赌着气下到连队。我自问自己:假如我遇到许际执面临的场景,我能那样冲上去吗?不能,我做不到,这就是我和英雄的差距,是公与私的差距,是思想境界的云泥之分。我在和志武的对话中,在和英雄的对比中,升华了自己的思想和灵魂,也校正了人生道路上的前进方向。
交谈中,我没有问志文来没来看他。志文来看过他,我知道,但最近肯定没有来。因为我知道他代替志武去介绍许际执英雄事迹去了。许际执牺牲后,在贵州省军内外迅速掀起了学习英雄许际执的热潮,上级要求41支队组织一个介绍许际执英雄事迹宣讲团。按说,被救的两个人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经历了事件的全过程,又是英雄救下的幸存者,但排长祝景福伤势严重,卧床不能动弹,夏志武右腿被砸伤,下地走路困难。怎么办?大队政治处宣传股丁干事出了一个主意:夏志武不是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夏志文吗?两人长得几乎完全相似,志文比志武的口才好,又有讲用才能,就让他替哥哥去介绍许际执的英雄事迹吧!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是一个救急的办法。经上级有关领导同意,志文也愿意应命。这样就组成了政治处肖主任带队,由一中队队长周树成、被救班长夏志武(由夏志文顶替)、和许际执一起入伍的四川籍战友何德明组成的英雄事迹宣讲团。先在41支队内各大队宣讲,再到六盘水、贵阳和其他各地宣讲。
夏志文到了部队之后,在一区队当文书,有时间读书看报,思想敏锐,又会结合实际做好事,很快就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积累了一些讲用经验,这一次顶替哥哥志武出去介绍许际执英雄事迹,更是如鱼得水。他干脆利用和哥哥志武面貌相似,来一个狸猫换太子——以假乱真,或者说将错就错,反正这是经过组织批准的,自己也没有什么责任。他以许际执战友自居,认真准备讲稿,既讲得生动,又有高度。在讲到许际执舍身救战友之时,他讲道:“这时候只要许际执后退一步,就可以安然无恙。但是用毛泽东思想铸造灵魂的英雄战士许际执,宁愿前进一步死,绝不后退半步生。他斩钉截铁地说:‘班长,有毛主席的教导指引方向,天塌地陷也吓不倒我们!”接着讲到:“‘哗啦一声,又是一次大塌方,许际执的半个身子被埋住了。塌方一次比一次来得更加凶猛,生与死严峻地考验着革命战士的赤胆忠心。撼山易,撼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难。石块在许际执周围不断垒高,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境界也在一步步登高。你看他,昂首挖塌方,舍身救战友,任凭暴雨般的石块怎样袭击,始终坚如磐石,岿然不动。看着这一切,人们明白了,在生命最后一刻,他把生命的一线希望让给阶级兄弟,把死的威胁全部留给自己。巷道内,留下一行行深深的脚印,这是许际执冒着生命危险冲上去抢救阶级兄弟时留下的脚印,这是攀登无产阶级‘公字高峰的脚印啊!”在宣讲将要结束时,他更加激情四溢:“人们仰望群山,凝视英雄,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生为革命谱新曲,死为人民写壮歌,许际执那无限忠于毛主席的赤胆红心,朝气蓬勃的革命精神,将永远鼓舞着我们前进。它激励着千万个革命战士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去谱写共产主义事业的战斗进行曲。”
夏志文的演讲获得空前成功,赢得一遍又一遍掌声,也为自个赢得了荣誉。人們以为他就是许际执救下的那个班长,是烈士精神的传人,给以更多的关注和喝彩。
宣传股丁干事本名丁文光,外号“丁不住”,在402大队以脑子灵活点子多著称。他这个主意,不仅使整个宣讲活动获得成功,而且给了夏志文抛头露面的机会。而“丁不住”的另一个“金点子”却引发了一桩人间奇事。为了更好地宣传烈士事迹,“丁不住”建议去烈士老家“寻亲”,如找到“亲人”,让“亲人”来讲烈士事迹岂不更好?当有人说许际执是孤儿,不一定有什么亲人时,“丁不住”说,树上有枣没有枣打三杆,地下有宝没有宝挖三锹,也许能找到呢?于是政治处就派人到许际执家乡巴中县去“寻亲”。何菊花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来到部队的。
何菊花和夏家威结婚,在河南文县扎根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四川巴中老家。她往家中去过几封信,都没有找到留在老家那个儿子的下落。她背着夏家威暗自落过几次泪,也就认命了。去老家转转,找找儿子,她不是没想过,但家威离不开她。她依然像在荣誉军人疗养院那样照顾他。家威是为保家卫国丢掉两条腿的,是英雄,我们不能亏欠他,何菊花心中始终有这个信念,一如在荣誉军人疗养院一样,侍候得无微不至。生了志武、志文之后,何菊花就更忙了,但忙中有喜,忙中有乐,家里的生活更有奔头,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夏家威有了后,能传宗接代,给祖宗有个交待了,犟脾气、狗脾气改了不少,成天乐呵呵的,有时还跟村里晚辈后生开玩笑:“残疾咋啦,没有腿脚咋啦,老子裤裆里还有一条腿,好使!”那些人就逗他说:“老叔厉害,老叔是抱双胞胎去老丈人家串门!”夏家威问:“去老丈人家串门咋啦?”“显××能耐!”大家轰地笑了。夏家威假装生气,拄着拐杖去追打:“小兔崽子,老子打你个丈人的!”志武、志文当兵后,何菊花把一门心思用到家威身上,她会做河南的饭,也会做四川的菜,把家威养得白白胖胖,脸色白里透红,红里透亮。一些人学着何菊花的四川话说:“这夏家威硬是有福气得很哩!”
这一日何菊花正在拌猪食,家里来了一位军人,夏家威不在家,到谁家扯闲篇去了,只好自己接待,她以为是志武或志文的战友。一搭话,才知是从四川巴中县人民武装部来的,找的正是她何菊花。来人也姓何,是人武部的干事,他握着何菊花的手说:“何娘娘,你让我好找啊!”接下来问她有没有一个在老家的亲生儿子。“有哟!”“叫什么名字?”“小名叫芭芭,大名许际执!”“对头!”好像对上了暗号。对方告诉她她的儿子找到了,现在贵州一个部队当兵,单位派他来带她去部队看儿子。何干事没敢把许际执牺牲的消息告知何菊花,他怕何菊花经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盘算着到路上慢慢讲,或者到了部队再说吧。部队请求配合寻找烈士许际执的亲人。人武部的领导很重视,责成何干事专门负责此事。许际执是个孤儿,直系亲属没有人了,养父养母也都不在了,去其原籍巴中县许家寨调查,有人提供一条线索,说他妈妈在抗美援朝时去丹东护理伤员去了,还从丹东荣誉军人疗养院来过信,后来就没得消息了。是在抗美援朝前线牺牲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不得而知。但这个线索很重要,何干事顺藤摸瓜,竟找到文县夏家村来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完成了,把何菊花送到部队上,自己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
突然而来的喜讯,把何菊花惊呆了。待把夏家威找回,告诉他此事,夏家威也惊呆了。“好事啊!武他妈!咱们又多个儿子啦!”夏家威粗喉大嗓,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何菊花此时才好像从梦中醒来,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去啦,你可咋办呀!”“你放心去吧,饿不着我,我让洪涛媳妇做饭时带出一碗就够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到夏家村后,从没出过远门的她,在何干事的引领下坐火车向部队所在地盆县而来。
一路上乐滋滋的何菊花,怎么也没想到,迎接她的将是一场致命的打击。到了部队,何菊花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儿子许际执为抢救战友牺牲了!
入住部队招待所之后,她就兴冲冲地提出去看儿子。一晃二十多年没见面了,离开时儿子才两岁多。现在儿子长成什么样了?她多么想抱着儿子痛哭一场,倾诉自己的思念,诉说自己对儿子的愧疚。然而部队上却迟迟不让自己去见儿子。丁干事说:“大娘,别着急,您儿子现在搞战备施工,暂时还回不来,我们陪你,我们都是您的儿子。”何菊花觉得丁干事说话怪怪的。过几日她又催问,丁干事说:“大娘,不瞒您说,您儿子在施工中受了点伤,正在医院治疗呢!”“那快带我去啊!我去护理他!”“不是治疗,是正抢救呢!”丁干事刚说完,何菊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在荣誉军人疗养院护理伤员时,知道这里面的奥妙,但凡给家属说“正在抢救”,那就是人不在了,这样说,是给家属一个缓冲打击的思想准备。何菊花是个聪明人,预料到儿子已不在人世了,她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谁也解劝不住。短短几天,她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先是找到儿子的无比喜悦,又是失去儿子的极大痛苦,过山车一样的经历,让她处于混沌昏迷之中,脑子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是对儿子刻骨铭心的思念。二十多年了,“芭芭呀,你在哪里呀!”一口四川话的何菊花哭得死去活来,惊动了402大队机关的所有人。人们认为“点子多”的丁干事,一定又惹出了什么是非。
大队政委王耀堂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之后,把丁干事一顿臭骂:“乱弹琴!有你这么办事的吗?这不是往老人心上捅刀子吗!”“我,我……”丁干事吓得一脸煞白。“我什么我,赶快想办法!你呀你,做事过不过脑子!”丁干事没有什么办法,政治处也没有什么办法,还得王政委亲自出马。
“老嫂子,老嫂子,你莫哭,小心哭坏了身子。咱际执可是一个好娃子咯。我是这个部队政委,你听我把娃儿的事给你摆起。”浓重的乡音,缓解了一下何菊花悲痛的情绪,她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满脸热泪地听王政委讲了事情的经过。王政委讲完,何菊花又是一场大哭,她真没想到,自己日夜思念的儿子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感到欣慰的是,儿子是为救战友牺牲的,是为国家三线建设献出生命的。
哭了一阵,哭得昏天黑地,好久,何菊花终于停止了哭泣,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提出了两点要求:“儿子的遗体在哪里,我要尽快见到娃子;我要去看看儿子救下的战友,儿子救下的战友也是我的儿子,我要看他们伤得如何,恢复咋样,尽一点母亲的心意。”
王政委说:“老嫂子,真是不好意思,不晓得能把您找到,又找不到其他亲人,我们已把際执安葬在部队烈士陵园了。支队肖政委、戴支队长听说您老来了,正从支队往这里赶,他们要代表支队党委,亲自陪你祭奠际执。我们先去看看际执救下的战友好不?”何菊花应允。
王政委、政治处肖主任陪同何菊花来到大队卫生队,先看了排长祝景福。祝景福头上缠着绷带,伤还没有好利索。他是1969年贵州兵,赫章人,话不多,人很实诚。听说何菊花是际执的妈妈,就硬撑着下床,“噗通”一声跪倒在何菊花的面前:“何妈妈,际执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儿子!”何菊花喊了一声“儿子”,就和跪在地下的祝景福抱到一起。
到了夏志武的病房,当何菊花看到夏志武时,一下子惊呆了,夏志武也惊呆了。“妈妈,你怎么来啦?”志武想下地扑向母亲,右腿一着地,便“哎哟”一声,差点摔倒。何菊花赶紧过去扶住志武,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把着儿子的肩膀,把儿子的脸看了一遍又一遍,边看边念叨:“武儿,妈妈不是在做梦吧!”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到部队来看四川的儿子,却看到河南的儿子。王政委、肖主任、丁干事也惊呆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老嫂子,你是夏志武的母亲?这是咋个一回事嘛!”王政委问。“报告政委,这就是我的妈妈何菊花同志!”志武说完,用胳膊紧紧搂着妈妈说:“妈妈,你怎么晓得我受伤了?我爸爸好吧?”此时,志武并没有把自己和许际执联系起来考虑,以为爸爸妈妈知道他在部队负伤的消息,特意到部队看他来了。王政委、肖主任、丁干事心中也是一团迷雾,墙上挂着的许际执照片和坐在床上的夏志武,看不出有相似之处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嘛!
“妈妈,我是被许际执救下的,他救了祝排长和我,自己却光荣牺牲了!”志武悲痛地说。
“你认得际执娃?”何菊花问。
“认得哟,怎么不认得!他和我是一个班的,天天在一起,就是那天在施工时,发生了冒顶,他舍命救了我呀!”志武回答。
“际执是哪里人?”何菊花问。
“四川巴中的,口音啷个像你。我们两个耍得来,相认为兄弟咯!”志武深情地告诉妈妈。
这一切都在证实一个判断,许际执、夏志武、夏志文都是自己的儿子,他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何菊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紧紧抱着志武说:“啥子相认为兄弟,你们就是亲兄弟哟,巴巴适适的亲兄弟!”
“妈妈,这是啷个一回事吗?”志武疑惑不解,他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世和许际执的身世联系到一起,也不会想到,是自己的亲哥哥救了自己。如果是,怎么没有听际执生前讲过啊!
何菊花此时已在头脑中彻底梳理清楚所有脉络,知道许际执就是她留在四川巴中老家的儿子际执,际执被他人抚养成人,后来参军到了部队。志武儿当兵后碰巧和际执分到一起,俩人在一个连队,是际执救了志武,舍自己的命换回了志武的一条命。天下真有这等巧事?梳理完毕得出结论,何菊花也被这个结论惊呆了。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俗话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奇事就让自己给碰上了。她静了静心,捋捋头发,也理理自己的思路,把这件事的根根梢梢枝枝叶叶全部讲了出来。
这一幕被我和夏志文撞了个正着,我和刚外出演讲许际执事迹的夏志文跑来看夏志武,正欲进门,听见何菊花在述说着,王政委、夏志武等人静悄悄地听着,便在门口听了个清楚。我被何菊花的叙述所震惊,志文的脸上也是一脸的惊愕。何菊花刚说完,夏志文就大喊一声“妈妈”,扑了进去。
“老嫂子,你和志武、志文好好摆摆,扯扯家常,我们几个先走一步。”王政委跟何菊花打过招呼,就和陪同来的人离开了。
我和志武、志文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没少去他们家。何菊花做的糍粑香甜可口,还不时带一些给我父母品尝。我家做一些好吃的,也会送一些过去。农村人情厚,家常理道很讲究,又串着拐弯亲,一个村的人没有不相识的。我记得夏家威没少到我家去,一听门外地上有木棍戳地的声音,我父母就知道夏家威来了,每次都煮上几个鸡蛋茶端上。我父亲说:“家威是为保家卫国断腿的,家里困难,手头紧,不能让他亏着。”我母亲则把家里多余的衣服、鞋袜打成一包,待夏家威走时,让我跟着他送到家里。在如豆的灯光下,我也常听夏家威讲他在部队上的往事。我崇拜英雄的情结,很大成分上是在夏家威影响下形成的。
此时此刻面对何菊花,我内心升腾出崇敬之情。以前我崇敬夏家威,但对照顾他的何菊花却印象一般。我并不了解她过去在荣军医院照顾夏家威并为此做出牺牲的经历。以为无非像村里有的人一样,因为家穷或残疾,从四川讨了一个外路媳妇。
何菊花一口四川话,个子不高,嗓门挺大,村里人称为“四川小辣椒”。给村里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特能吃苦。夏家威干不了活儿,是个甩手掌柜,何菊花屋里屋外一把手,农村最重的活儿,拉土、起圈、割麦、收秋样样都干。上工头一个去,下工最后一个回,不是肩上挑筐土,就是手中抓把草。“四川女人能吃苦”,就是村里人从何菊花身上得出的结论。
“婶子!”等志文和何菊花说话停下的间隙,我走上前去问候。
“宪云,你咋个也在这里嘛,志文寫信说你在师部咯!”看来何菊花也了解一些情况。
“婶子,俺是在部队搞创作的,下连队体验生活,和志武在一个连队。你啥时把您的故事好好跟俺摆一摆,俺可以写成小说哩!”
“写啥子嘛,婶子是个苦命人。你小子莫吃火锅没得肉,拿婶子我开涮!”何菊花心情好了一些。
晚饭是在志武病房里吃的。我从病号灶打了几个菜、一盆白米饭,要了几只碗,让他们娘仨吃了一顿团圆饭。何菊花看来是饿极了,很快就端着碗吃了起来,但吃着,吃着,又把碗放了下来,眼里流出的泪水滴到碗里头。
隔一天上午,支队党委在棋盘坪41支队烈士陵园为许际执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
棋盘坪是两座大山之间一个山势平缓的小山头,当地老百姓传说,那两座大山像两个仙人,棋盘坪是两个仙人下棋的棋盘。41支队在盆县整编建队之后,就陆续有干部战士牺牲。为了安葬这些烈士,支队党委决定推平棋盘坪这座山头,建烈士陵园。在41支队内部,人们称烈士陵园为“八大队”。按上级规定,41支队共辖七个大队,所谓“八大队”,就是全部队牺牲烈士安葬地的代称。每年清明节,支队、各大队都要组织人员到“八大队”扫墓和开展祭奠活动。新兵入伍,要到这里向烈士致敬;老兵退伍,要到这里向战友告别。这里的坟茔,都用石块水泥铸成,墓碑一律选上好青石,含巍巍青山之意。墓碑上的照片姓名文字,一律由支队宣传科刘东申负责整理、镶嵌、刻字。我在宣传科工作时,曾目睹刘东申极其认真地为烈士画像。老刘说,有的新战士刚入伍,头一次下井就牺牲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来。他就到连队去,从战友们那里了解牺牲者的音容笑貌,据此画出相片。老刘是怀着极其虔诚的心来为烈士画像的。他说:咱们支队每一个牺牲烈士的容貌都刻在自己心中。为了大三线建设,我们的部队做出的牺牲太大了。作为见证人,他发自内心地感叹。我在宣传科时,老刘曾多次带我去“八大队”,帮他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最后一次,是帮他为碑上镌刻好的烈士名字涂红漆,把“×××烈士之墓”刻痕上用红漆填满。刚安葬的烈士恰好是和我同年入伍的河南文县兵。我清楚地记得烈士的名字和碑文:郑振彦(1953—1973)河南文县南张羌乡人。1973年入伍,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四一支队402大队战士。共青团员,1973年8月16日牺牲。我还记得郑振彦墓的编号是103号,他是在随车去仓库拉材料路上,因汽车突然在火车轨道上熄火,被急速行驶的火车撞飞而牺牲的。入伍分到老部队才半年,就长眠在两座青山之间的棋盘坪上了。
许际执烈士祭奠仪式格外隆重。两排警卫战士站在进入陵园通道两侧,千余名干部战士肃穆井然密密麻麻地站在棋盘坪上,刚刚砌好的许际执烈士墓前摆放着花圈、祭品,庄严肃穆。支队、大队首长分站在烈士墓前两侧。
“许际执烈士祭奠仪式现在开始!”主祭人、支队参谋长乔山田大声宣布。乔参谋长话音刚落,警卫战士举枪向天空鸣枪致礼。“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密集的枪声在山谷中回荡……
祭奠仪式依次由政委肖红述代表基建工程兵领导机关,宣读为许际执追记一等功的决定;支队长戴兴泉代表支队党委,宣读追认许际执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的决定;支队政治部代主任孙心芳宣读在全支队开展学习许际执、确保年度施工任务指标全面完成的决定;二大队一中队队长周树成代表一中队宣读在各连开展“学习许际执争做排头兵”竞赛活动倡议书。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何菊花代表烈士亲属的发言。尽管何菊花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但她头脑清醒,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她话语不多,却铿锵有力:“我是际执伢子的妈妈,却没有为孩子的成长做什么。他是党组织培养、部队教育出来的好战士,他为抢救战友牺牲了,值!际执不在了,我还有志武、志文两个儿子在部队上,一人倒下了,更多人站出来,我就不信咱三线建设搞不好!志武、志文的爸爸夏家威,那可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在朝鲜战场上丢了两条腿,他从来没后悔过;我照顾他一辈子从来没有后悔过。际执伢是我们家里的又一个英雄,他的父亲也是闹革命被砍了脑壳,在重庆渣滓洞牺牲的。志武、志文,还有志武、志文的战友们,让我们共同继承先烈的遗志,把咱大三线建设好!”
何菊花的讲话,引起阵阵热烈的掌声。人群中有人喊:“向革命老妈妈学习!”“向革命老妈妈致敬!”“学习许际执,争当排头兵!”一呼百应,激情燃烧在棋盘坪上空。
肖红述政委接过何菊花的话,进一步表达了干部战士的意愿:“同志们,何妈妈说得好啊,一个人倒下了,更多人站出来!一个许际执倒下了,我们成千上万个许际执站出来。从近代以来我们多少仁人志士为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抛头颅,洒热血,终于赢来了国家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但是在和平年代,就没有牺牲了吗?不!和平年代为国家和人民利益献出生命,也是常有的事。看看眼前这一座座坟茔吧,那里面躺卧的一个个都是血肉之躯啊!作为军人、作为参加三线建设的军人,我们不盲目牺牲,但也不怕牺牲!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古人说过: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矿井建设危险重重,常有前进一步死退后一步生的险情发生,许际执选择前进一步抢救战友,他是好样的,死得值!他的死重于泰山!我们为有这样的战友而自豪。我们就是要发扬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一往无前,勇于牺牲,把国家交给我们建设的战备煤矿早日拿下来,不辜负党和人民对我们的期望,不辜负毛主席党中央组建我们这支部队的期望!”
肖政委的讲话,像大战前的动员,在干部战士中燃烧起熊熊火焰,祭奠仪式变成了战前动员会。仙人山上的两位仙人,此时也顾不得掷子下棋,他们为这雄壮而又悲情的画面所吸引,似乎也在低头思考着什么。
祭奠仪式结束,何菊花推着夏志武坐的轮椅,我和志文跟着向外走去。戴兴泉支队长走过来:“大妹子,你这是回哪里去?”
何菊花抬头看,说话的是一个首长模样的老军人,回答道:“回招待所收拾收拾就回家去,我们家家威离不开人照顾。”
“你们家家威救过我的命嘞!”戴兴泉说。
“你是?”何菊花不解。
“嗨,那是在朝鲜战场,要不是家威,我就不能站到这里和你说话了。”
“噢,你是老戴,戴团长?”
紧跟着的马参谋说:“这是我们戴支队长!”
何菊花看着戴兴泉,一脸敬仰之情。她听夏家威说过,戴兴泉在战场上是个不要命的主,是个勇于献身的军人,没想到在这里见上了面。她紧握戴兴泉的手说:“替老夏问你好,老夏常念叨你不知活着没有。”
“老夏这个龟儿子,就不能念叨点好的吗?活着没有,活着没有,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戴新泉拍着胸脯说。几句话把在场的人逗笑了。
“代支队长,戴支……”何菊花不熟悉这个称呼,随即自我解释道:“啷个搞的嘛,你抗美援朝那会就是团长,现在成了支队长了,啷个越干越小了,都支使谁呀!”这一回,何菊花把大家都逗笑了。
夏志文赶紧插话:“妈,支队长就是师长,再往下大队长是团长,区队长是营长,中队长是连长。”
“噢,弄得好麻烦咯。我晓得啰。那我们生产队小队长、大队长也能来当营长、团长啰!”何菊花已听得清楚,有意在开玩笑。
“大妹子还风趣得很嘞!你莫急着回家,这几天跟两个儿子好好聊聊,也让他们陪着在盆县、火铺、富源到处走走,到我们建的煤矿转转,看看大三线建设带来的变化。也可以下部队看看,了解了解部队战士们的情况。回去后告诉老夏,也替我们部队宣传宣传。你们文县、武陟、沁阳一带,我们都带了不少新兵,一些人对搞煤矿施工想不开,到了部队还想跑哩!”
“啥子脑壳嘛,咋会啷个想咯,在哪都是搞国家建设嘛!跑啥子跑。老戴,我给你讲嘛,志武志文要是跑,你就给我打折他们的腿!”
何菊花说完,大家都笑了。我注意到,夏志武笑时,脸上涌上来几丝惭愧。
何菊花离开部队前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文县老乡张罗了一桌送行宴,还特意把“歪打正着”出主意“寻亲”,促成何妈妈到部队来的丁干事也请来,以表谢意。大家喝了一些当地产的“苞谷烧”,为何菊花送行,祝她旅途顺利,也感谢丁干事的“金点子”促成这桩好事。丁干事供职大队宣传股,學地质的却爱好文学艺术;职责是宣传干事,却常写文学作品。因为有共同爱好,我和他熟识一些,把他叫来,就是我的主意。丁干事应邀前来很是高兴。这几天先是挨政委一顿剋,正处后悔莫及之中,没想到峰回路转,成全了一桩大好事,也引发了一幕人间佳话,心情由阴转晴,乐颠颠地跑了过来。本来是欢送何菊花,丁干事却成了主角。河南兵很会敬酒,连端酒带敬酒,很快就把他“喝麻汤”了,脸红得像鸡冠,脸上几颗浅麻子闪着红光。嘴里嚷嚷:“你们河南兵不地道,敬酒先端三杯,让人家喝,自己不喝,什么玩艺!”丁干事说得不错,过去我们河南人家里穷,打点酒先让客人喝。这是为人实在,却被一些人曲解了。丁干事这么一骂,河南兵咋能饶他!他酒量再厉害,哪经得起轮番进攻,嘴上还在喊“喝,谁不喝谁是龟儿子!”人却已钻到桌子底下了。
收拾完酒席残局,何菊花把志武、志文和我留了下来,言辞恳切地交代几件事。她掰着手指头说:“一个是志武、志文要在部队好好干,你爸爸能送你们到部队来不容易,别仗着老子救过老戴的命就不好好上进,际执是你俩的榜样,要好好学习看齐。二一个是志武、志文兄弟俩要团结,不要‘隔气,我来这些天,看你俩有时说话‘不卯窍,有点格格楞楞的,可别闹意见,闹意见让人笑话哩!三一个是你兄弟俩和宪云要互相帮助。我刚陪你爸回咱村那阵缺锅少灶,宪云爸妈没少帮咱,以后也时常接济,咱不能忘了人家的恩。又是一个村的人,你仨要像亲兄弟一样互相帮助,不让一个人落伍。”听了何菊花的话,我又一次感到这个四川女人明理、通达和善良。
何菊花回家不久,夏家威就给志武、志文来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志武、志文吾儿:
你们的妈妈已回村了,勿念。
听讲了你们在部队的情况,为父深感欣慰!你们在盆县搞三线建设,和当年父在朝鲜战场一样,都是为了保家卫国,使命光荣,责任重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际执给你们树立了榜样,他是好样的!你们要学习他,工作往头里冲,事事打先锋,不要惜力、惜命,一个人为国家出力,光荣得很;一个人为国家献身,值当得很。咱们当兵的人,一当兵就没有退路了。大三线建设就是前线,矿井就是你们的战场,向着前线冲锋。俺和你妈等你们寄回立功喜报。
父字
我看到这封信后,写了《老军人鼓励后辈大三线建设再立新功》一篇报道,刊登在解放军报上,在部队干部战士中产生了积极反响。
尾声
43年后,又是乌蒙山区映山红盛开的季节,刚刚退休的我终于去实现自己的梦想,确定了前往盆县的行程。此时,盆县已改名盘州,县城也早已迁移到红果,成了乌蒙腹地的一座新城。吕美陪着我,我俩乘上了南下盘州的高铁。我大学毕业后又回部队效力。吕美从焦作矿业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第41支队,穿上军装,成了一名工程师。我俩成家后,一直在部队辗转各地,直到1983年基建工程兵被撤销,一起转业到地方工作。
几十年了,数度迁移,但我始终忘不了盆县。“曾经煤海一老兵,三载青春献乌蒙”,盆县是我的第二故乡,是哺育我成长的部队的驻地,是我们当年战斗的战场,也是为三线建设牺牲了的战友们长眠之地。
我们从盘州站下了高铁,坐上了去盆县老县城的长途客车。司机师傅五十多岁年纪,很健谈,听说我们去盆县老县城,又关切地向他打听41支队机关驻地板桥的情况,就说:你这个老同志是41部队的老兵吧。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在这里开车,每年都遇到不少41部队老兵来寻旧地,你们可为盆县发展立了大功啦。又说,盆县县城迁到红果后,老县城由城关镇改为双凤镇,可不如以前繁华啦,也不如你们部队在时闹热。话语间流露出一种失落和对以前时光的缅怀。
到了汽车站,我和吕美在附近的林业宾馆住下。这宾馆原是盆县林业局,林业局迁到新县城之后,原局办公楼办成了招待所,现租给个体经营。刚住进去,一阵瓢泼大雨就从天而降。吕美说:这是对咱们表示欢迎哪。
中午略事休息,我们就冒雨上了街。“天无三日晴”,我们熟悉当地的气候,是带了雨伞来的。吕美理解我的心情,在河边的一家超市买了两瓶白酒、两袋蛋糕点心和水果,跟着我沿街由北向南走去。曾经的街景多么熟悉呀,那木板筑起的房屋,那河中潺潺的流水,那挑着挑子卖糍粑、凉薯的苗族少女,带焦炭味的煤火气,甚至街面上的堆堆牛粪都深刻在我们的记忆中。但这一切似乎都消失了,除了基本街道、两条河流的框架没变之外,其他都变了,满街都是店铺,到处是叫卖声,市声鼎沸,人流涌动,河水也不如过去清澈。我们在时,可是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呀。我默默地想着,穿过老县城体育场,向左折,通过体育场后门,进了盘县烈士陵园。
烈士陵园依然庄严肃穆。它坐落于盆县县城盆沿高处的凤凰山,爬154级台阶才能到达。我们拾级而上,心情复杂沉重,这不是通常的烈士陵园,而是葬有我们部队为三线建设牺牲的烈士们的陵园,是我四十多年来从未忘怀的地方。
走上宽阔的台地,一座巍峨的烈士纪念塔耸立在长方形平台中央,塔前的石碑镌刻着陵园介绍。吕美给我打着伞,我一字一字记下了上面的碑文:
陵园始建于1957年,1974年正式定名为烈士陵园,占地面积17000余平方米。陵园内有在解放战争时期和50年代初牺牲于盆县的解放军指战员墓,有盆县游击团、队指战员烈士墓,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字四十一支队“三线建设”牺牲于盆县的烈士之墓共220余座。
建字四十一支队就是我所在的部队。在这有220余座烈士墓的烈士陵园,我们部队的烈士墓就有131座,而这些烈士全部都是在和平年代为“三线建设”献身的。
我和吕美来到记忆中的41支队烈士墓园区,坟墓列队,秩序井然,上下多层,依次排开,凄风冷雨中更显沉静肃穆。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每座墓前的石碑都已移除,为了辨识,只在墓身用红漆写着编号。正疑惑间,一个手握镰刀的同龄人走了过来,便向他询问为何没了墓碑?回答道:40多年过去了,有的墓碑损坏,有的字迹漫漶不清,县民政局统一制作的新碑还没有安上,若需找具体人的墓,可到民政局查阅档案。聽其说话是贵州口音且有几分熟悉,欲待详细攀谈时,对方却惊呼起来:“小曾,曾宪云!”“你是?”“我是咱们班何顺呀,我俩还为草帽大的一块地方打起来,你忘啦!”
我一拳砸在何顺肩膀上,两人紧紧拥抱起来,雨水泪水一起流了下来。我问:“你个龟儿子,怎么会在这里?”何顺说:我退伍后到盆江矿务局当了一名矿工,时不时就来看看这里的战友,为他们修修墓。退休后,老伴到新县城给闺女带孩子,我更是常常跑来这里。老伴让闺女在老县城体育场边给我买了间小房子,说,你喜欢你那些战友,你就和他们住一起吧。十多年啦,我天天来这里转悠,算是尽一个守墓人的职责吧。何顺领着我和吕美一座一座墓巡看,一边告诉我们这是谁的墓,哪里人氏,家中现在的情况。我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何顺说,天天在这里,就像置身连队中,对每个人的情况能不清楚吗。说到守墓的动机,何顺说,我和在这里躺着的许际执烈士最熟,同是一年兵,打心里佩服他。那一年边境吃紧,我们新战士个个要求上前线,有不少写血书表决心的。我亲眼看见许际执把右手一个指头伸到嘴里,“咯吱”一声,鲜血直冒,在白布上写了“誓死保卫祖国”几个血字。我也想咬手指,却下不了决心,找个大头钉在手指上扎个眼,流出的血连半个字都写不出来,你说那个丢人劲!打那之后我就从内心佩服这个兵,他为救战友牺牲,更是我心中的英雄。其他战友我不认识,但都是为“三线建设”牺牲的,我为他们守墓应该应分,感到光荣和骄傲!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把何顺抱得更紧,留出的泪水更多。
何顺领我到老丁墓前,往下依次是蓝桂荣、冯国忠“冯老虎”、许际执……何顺说,131座,一个都不少,我们就在此一起祭奠吧!吕美拿出点心、水果,一一放在墓前台阶上。何顺从旧军衣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点燃几支香烟,和祭品摆在一起。我和他一人手执一瓶酒,在墓的四周泼洒,我口里念叨说:老丁、蓝医生、冯团长、许际执、王小新、朱北方、郑振彦……长眠在这里的战友们,我和吕美来看你们来啦!战友们没有忘记你们,国家没有忘记你们,历史也不会忘记你们……在墓前,我们静默致哀,行三鞠躬表示敬意。我在心中默默地对老丁说:老丁,你的女儿上了大学,读了博士,现在是一名地质学专家,你不要惦念,放心地在这里安息吧!
同样,默默地,我把吟成的一首诗献给“蓝月亮”:
部队北上君留此,
今番祭奠我来迟。
四十余载阴阳隔,
一片痴心似旧时。
雨下得更大了,是苍天为烈士们垂泪吗?雨水带着我的泪水,落在墓前的草地上。我忍着悲伤抬起头来,千峰万壑映入我的眼帘,那一棵棵苍松,就像一个个穿着绿军装的战士,那漫山遍野怒放的映山红,就像战士衣帽上的帽徽领章,我的思绪又回到了激情似火的“大三线建设”年代。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晚上在老县城“四合院”餐厅聚会时,何顺找来了当年402大队的政治处肖主任、刚从矿务局俱乐部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赵军,还有专程从县城赶来的原县文化馆的老朋友舒强,还有一些转业或复员到盆县工作的战友和部队干部子女,满满坐了两桌。最后赶到的一个人,又给我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见面我俩就紧紧抱在一起,“老怀”“老怀”地叫着。你猜那是谁?竟是别后再没见过的文县战友伍新生。“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何顺说:你们文县老乡在我们龙硐做了上门女婿啦!“怎么回事?”伍新生告诉我:他当兵时经常帮扶的那一家,姐妹俩都长大了。后来姐姐找到连队,非要嫁给当兵的。连长很作难,说这么多当兵的,你嫁给谁呀?姑娘说嫁给伍新生。如果伍新生不愿意,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只要是当兵的就行。等到要复员时,连长才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并和龙硐村老支书一起,促成了这桩婚事。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他在这里娶妻生子,已扎下了根。
欢迎晚会由肖主任主持。肖主任在基建工程兵煤炭部队撤销前,转业到盆江矿务局工作,现已退出矿务局领导岗位。他热心为老战友服务,被推为第41支队盆县战友会会长。老肖是我的老领导,祝酒词热情洋溢。他举杯说:“热烈欢迎咱41支队的曾秀才回家!宪云是咱部队唯一一个北京大学毕业生。他过去写过《地心深处的歌》宣传过咱们部队,愿他再拿起笔,写一部关于咱们部队的长篇小说,为这支特殊部队几万名干部战士立个传!”这杯酒喝得我热血沸腾,也喝下了一个庄严的承诺。
第二天上午,肖主任订了一个中巴车,拉我和吕美及其他战友去支队机关板桥、老屋基矿、月亮田矿、火烧铺矿等处旧地重游。肖主任介绍说,当年建成的这些矿,不仅满足了攀钢用煤的需要,而且在西南煤田建设中发挥了骨干作用。今天的盆县,已经成为西南地区乃至长江以南最大产煤县,这块当年红军长征经过的红色土地、六七十年代“三线建设”开掘的黑色煤田,正在成为一方加快发展的热土,生态建设走在全省前列,千亩银杏林、坡上草原、高山杜鹃园、大洞竹海、喀斯特地貌温泉群等景点,吸引着大批游客。你们这次来别急着回去,我带你们多走几个地方,这是咱们的第二故乡啊,是咱们洒过热血的土地啊!
这是一个乌蒙山区难得的晴好天气,中巴车在高速公路疾驶,一座座矿山、电厂,一个个新興的城镇,在眼前闪过。刚刚跃出山巅的朝阳把山山岭岭镀上一层金黄,朝霞在东方的天空抹上层层五彩斑斓的色彩,云海在山谷中奔涌,好一幅壮丽的画卷!放眼望去,前方的路越来越开阔,眼前的景色也愈加亮丽起来。
(本文节选自作者的长篇《乌蒙战歌》,单行本即将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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