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我站在大路上了。那个人把我轰走之后,几个年轻小伙子用马车将我运来丢在这个位置。
求求你们,放我进城呀。我跟他们求情。
他们坐在马车上,头也不回,驾!他们吼了一声,鞭子落在马背上车子就被拖着跑远了。
我站在黑漆漆的大路上等车。那个黑脸大汉告诉我,这儿会有一趟出城的车,专门拉我——不,和我一样没有证明的人。
你就坐着它出城吧。那个黑脸汉子是这么跟我说。
我闻到腊梅的香气,还有积雪,还有刚才我吃下去的一包挂面的味道。我张嘴呼呼出气。冷。
天上挂着黑云,是那种很快要挤出雨水的黑云。我等的车子还不来。我有点着急了。
路上有兔子跳来跳去。
“真是个怪地方。”心想。
“刚才如果多哀求几声,他们会不会放我进城?”心想。
没有用的。我刚才连城门都没有通过,我站在城门口他们设定的关卡上,准备掏出证明的时候发现衣兜里连根毛都没有。
车子快点来呀!
车子还不来。
天越来越冷了。我把手揣在衣兜里攪来搅去,好像里面有团棉花可以取暖似的。
车子该来了呀!
车子还不来。
马绍龙怎么不来城门口接我呢?是他告诉我那座城里好过日子。我是来过好日子的呀——啊,别提了,我连城门也进不去。我的证明到底见了什么鬼突然就找不着了?
双脚一定冻僵了,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一只兔子踩着我的脚背跳过去,我都不知道它踩了我。
眼前出现一盏灯,我朝它走去,走了很久很久还加快脚步却总是挨不着边,地上只有沙沙的脚步声,是我把地上的积雪破开的响声。
真让人绝望。我对自己说,这个晚上太让人绝望了,好像走在人生的尽头一样绝望。万丈冰雪在脚下(我是这么感觉),它是从高空掉下来的,有雪花往我的脖颈里钻,它要找到我身上所有温暖的地方然后占据它们。
我生命的寒冬。我对自己说。
也许我开始掉眼泪了。眼睛一阵酸涩。
那些枯萎的草,我就着积雪的微光看见它们勉强支撑在雪地上的枯影。还有那些冻僵的石头,就像谁的硬心肠梗在眼前。
我要站不稳了。
前方那盏弱灯开始变得明亮,它可能终于对我生了一点同情,要将我整个人照亮照暖。
太冷了呀。心里这样喊的时候打了一个冷噤,然后是一个喷嚏。这喷嚏是目前我听到的唯一的声音,让人觉得是——世间最后一个人的声音,就是这种糟糕的感觉。我很悲观,我觉得车子不会来了。
那盏灯逐渐靠近我,它像太阳带着温暖的光芒在靠近我。
感谢老天爷!我说。
前方传来车子的声音,像火车又像汽车,又两者都不对,是马蹄声接二连三涌过来。我以为那些人良心发现了,不忍看我一个人面对整个黑夜,他们重新调转马头过来接我进城。
抬起脚尖!我对自己说。我就抬起了脚尖。
往前走两步!我对自己说。我就往前走两步。
我那僵硬的两只脚居然可以活动自如,走了七八步远。
靠近我的果然是一辆车子,只是我从未见过这种样式,分不清它属于火车还是汽车,我哪里还顾得上研究这个,抬起一脚登上去。
你的位子在这儿。一个女人跟我说。她在我前方几步远,仰着脸对我笑。
谢谢你啊。我跟她说。
她仰着脸笑。
我们认识吗?你怎么知道我的位子在这里?
她不理我,眼睛看着前方。
车厢里好多人,前前后后都坐满了。我看中了前方的一个位子,或者后面那一排靠右边窗户的也行。我的左边靠窗的位子好是好,就是风太大,窗户怎么也关不上。然而每一站只有人上车,没有人下车。我坐得非常着急。
我们要坐到哪里去?我又希望跟我旁边这个女人说几句话。她先前还很热情地帮我指座位呢。
她不理我。
突然发觉车子似乎变长了,刚才我也没注意这个细节,随着上车人数增多,车子也在前后拉长,一点也看不清车头车尾了。
坏了!我拍了一下自己大腿。
怎么了?旁边的女人总算被我的举动惊醒了,她刚刚睡完一小觉,眼睛还睁不开。
怎么不见有人下车?我惊慌地问。
下车做什么?
出城啊!我们不是要出城吗?
是啊,出城。
那为什么没有人下车?
下车做什么?
……
那你说下车做什么?她反过来问我。
……
你怎么不说话呢?她追问。
……
你这个人一惊一乍的。她瞪我。
……
车子继续在黑夜中穿行,月亮好像越变越大——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来的,车子可能已经跑到哪个晴朗的天空下了——有个瞬间我觉得它直接是挂在车窗上的,车窗打开的话它就跳进来了。对啊,刚才车窗是开着的,不知道它怎么关上了,先前还有风呼呼吹在脑门儿上,吹得我头晕。
不停地有人上车。从不见有人下车。车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车子永远穿梭在黑夜里。我是觉得它要永远穿梭在黑夜里了。我是个悲观的人,我觉得再也见不到白天的太阳了。天知道我坐的车子怎么会发出古怪的马的叫声,一会儿又变成了狗喘气。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旁坐的女人。
你可以叫我小敏。她说。
好的,小敏,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
为什么没有人下车?不是要出城吗?
我们是要出城。
那……
下车做什么?她截断我的话。
那你上车做什么?我很恼火。
她想了一下对我说,在灯光里坐着不好吗?我看你先前两只脚可是要冷断了。
这倒是。我心想。
可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呀!眼下难道不是一种煎熬吗?坐在这辆无头无尾叫不出名字的车上,一个一个地人往上涌,却总也没有人下车。这么久了,车子一次都没有停。
我离开自己的位子,去前方那个我看中的位置上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我以为是个年轻人。实际上是个很老的人。并且这个人一脸的不高兴。他横了我一眼。
大叔,我只是想知道车子什么时候到站。
他不理我。
我又去问了别人,他们都和那个老人一样,很不高兴我的提问,都不理我。
我知道你会无功而返的。小敏说。
我们是不是坐了一辆黑车?我很恐惧。
不是。她说。这回她的态度很好,很愿意跟我聊天的意思。
你是刚上车,还愿意浪费那么多精神去关心这个问题,我现在可不想这些。她又说。
不是关心不关心的问题,而是我本来就是为了出城才坐上这趟车的。我总不能一生都待在这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肚子里吧。我感觉是被它吃掉了。
要这么想的话,你在外面也是一样的。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一样。
不一样。
再说下去有什么意思?她抬眼瞧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整张脸,尤其是她此刻望着我的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有些忧郁的,不是很快乐的。她是个漂亮的姑娘。真好看。月光照在她脸上。我觉得心跳得咚咚的。这是我第一次对一位姑娘产生这种慌乱感。
完蛋了。我心想。我是爱上这个姑娘了吧?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在过去的人生中我独自生活,从不对任何女人动过心,我身边所有的朋友都猜测我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种事情来得很突然,我没想到自己会在这辆不知名的车上匆匆爱上一位姑娘,这让我措手不及,我先前还认为她是个傻子呢,印象中她好像明明不是这样的年纪,起码是个中年妇人?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一副老掉牙的眼镜了,戴了很多很多年,镜片模糊,镜架子有的地方已经撑不住开始掉漆。
你原本也是要进城的吧?我赶紧说话。说话能掩饰内心慌乱。
然而……
不说话才好呀。我的两片嘴唇在发抖。
你怎么了?姑娘睁大眼睛望着我。
真好看的眼睛!
你为什么要哭?姑娘更是用她吃惊的大眼睛望着我。
哭?不可能哭。我的泪腺是出了问题的。“你一辈子都不会掉眼泪。”我母亲曾经跟我说过。
小敏……我偷偷喊她的名字。
你需要喝点水吧?小敏伸手在我的额头上探了探。她以为我生病了。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对她说。我终于鼓起勇气。
我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这么美好的事情。那过去的日子……灰暗的,可以全部丢弃、作废的日子。老天爷总算好好对待我一回了。
小敏,我喊着她的名字说,谢谢你。
她笑了笑。
我喜欢你。我小声说。
她没有听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坐到窗边的,原本那是我的位子。现在我坐在她的位子上,她坐在我的位子上。
我們刚才调换了位子吗?我开玩笑地说,也是自言自语。
当然没有。她说。
我猜她是故意不承认。
也许我心里喜欢她的时候,就愿意把最好的月光让给她,因为整个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她看得最多的是月亮,然后才是我。说起来我对她充满了感激,要不是她刚才终于肯多看我一会儿,我都不知道还能在这样一个年纪突然地深深地喜欢一个人。她一定是被我邀请到那个位子坐着。月光把树影投射在她的身上,她裙子的下摆浮着树枝,浮着树枝接头上的好看的小疙瘩,或许不是小疙瘩,而是熬过秋天终于在冬日的枝头上晾干水分的小果实。
后来她就不见了。她去上卫生间。我看见卫生间门口排队的人有她的背影。我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再把目光收回来。
我发现小敏的位子上突然坐着一个很老的女人。
对不起,我对她说,您老人家可以换个位子坐吗?这个位子有人坐的,她去上厕所了,她马上就回来。
看来你对她还算满意。老女人边点头边跟我说。
什么?
就是说,我给你安排的人你看得上。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看样子她是认错了人。
我没有认错人。她说。
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认错?她说。
我是她儿子?不不,我母亲不长这个样子,而且她已经死去多时,大概有八年了,这八年间她从不来看我。虽然我的父亲一直跟我说,母亲回去看过我们,只是那天我睡着了才没有与她碰着面。
我母亲的年纪要小一些。我对她说。
她哈哈大笑。当然啦,她只是样子在哈哈大笑。我看到她不停地张着嘴,上下抖颤着两块嘴皮,喉咙里“呵尔呵尔”响。
您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
她停住笑,认认真真望着我,她说:那我也跟你说实话,上了这趟车的人谁还会保持原来的样子呀!想不到你的父亲会把你教得这么迟钝。你都没有在这儿照过一次镜子吗?好好看看,去看看吧。她指着我们前方那个座位边上的大窗户玻璃。那正是我先前看中的位子,那个位子一直有人坐,因为没有人下车嘛。
你去那儿看看自己的样子。她说。
我就起身向那儿走。我在那扇窗玻璃的镜像中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长得还挺好,也就刚刚三十岁的样子,我确定,那就是我自身传过去的影子。我被吓了一跳,当然,我其实也很高兴。
怎么回事?我回来压低声音问她。
不用低声说话,这儿的人都知道自己不是原来的样子呢。她摇了摇手上的一只草环,好像小女孩一边玩游戏一边回答大人的话。
他们都知道自己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说实在的,我还在回想刚才镜像中那帅气十足的样子。难怪小敏愿意跟我说话。年轻女孩对异性的好感首先都放在长相上。
我又去那儿照了照,镜像中我还是刚才那副好看的面孔。然后,回到座位时,老女人接着前面的话对我说:所有人都不是原来的样子。
那也不坏。我心想。
她环顾四周,并伸手将我指着前方那些人的手拉回来。我的手原本是僵在那儿,缩不回来的。因为我发觉前方坐着几个以前以为永远也见不着面的熟人。他们可能刚刚上车。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变得比以前年轻了,这是你的运气。而我,你的母亲,现在这种模样都是因为我太操心你和你的父亲。有一大段日子我都在思念你们。现在你根本认不出我,也不怪你。然后她忧伤万分。她就这么把我的思路打断了。我还在琢磨那些人上车干什么呢。我其实一点也不想跟他们碰面。
她脱去外套。车厢里忽然变得暖和,仿佛我们正在走进夏天热风扑面的广场。
她确实是我的母亲。
妈妈!我抛开椅子,半蹲在地上,抬眼望着她脖子上的项链。
你看出来了?她也很激动。
是的,我看出来了。我说。我伸手抓住项链的坠子:一小块已经朽坏的铁皮。
我曾经亲手为母亲戴上的假项链已经生锈了,但仍然可以看出那就是我亲手送的。她去世的那天下午,脖子上还挂着这条项链。
妈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你原本也打算进城吗?
不。我只是路过。
路过?那你要去哪里?这车子会停吗?妈妈,你有办法下车吗?我上车已经很久了,它从未停靠。
儿子,我得走了。她说完就低头将刚才那只草环套在手腕上。
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扭头一看,是小敏。
你來了?我说。
小敏点头。
我刚想跟她解释我母亲暂时坐了她的位子,转头却看不见人。
小敏坐到位子上了。
我四周看了又看,看不见母亲的身影。
你找什么?小敏扯扯我的衣袖。
我母亲。
那你可以不用看了,她已经走啦。
什么?
我敢肯定她已经走了。她说。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哦不,你们怎么好像认识?
那当然了,我和她先前是一路的嘛。
我就更糊涂了,她怎么能和母亲混在一路,毕竟……
有什么不可以吗?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但那又不影响我和她的交情。
也对。我说。
不对!我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又怎么了?你坐下。
她怎么下车的?
她想下就下了。
这车子都没有停呀!
那无所谓呀,这车子又困不住她。
可它困得住我……和你,还有他们。
你想多了。困不住。
但我们确实下不去,谁都没有下去过,车子从来没有停过哪怕一秒钟。我对她说完这句心里特别难过。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接话。
前方有人对我招手。
我过去看一下。我对小敏说。
你的熟人找你了。她对我说。她简直什么都知道,对我的过去未来甚至我心里边哪怕浮想点什么东西她都一清二楚。这肯定是因为我爱她,我爱她我就什么都瞒不住她。
啊,我的好兄弟!那个对我打招呼的人见我走过去,也赶紧从椅子上起身向我快走两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他说完话眼里竟然闪着眼泪。
你倒是没有变。我对他说。
当然啦,我们几个还是从前的样子,这辆车也奈何不了我们。你倒是变了,还好你的眼神和从前一样,我也是认了好久才确信那就是你,我才试着和你说话。他说。
你跟他废话什么呀三龙。
说话的是大龙。他对三龙说完之后突然望着我,对我说,你好歹也是我们当中的人,虽然当年出了点误会,让你……你还记仇吗?五龙?
有什么误会吗?我反问他。我只记得自己确实与他们结拜,我们五个人,我排名最小。我们曾经在城市里混生活,偷、抢、赌、骗,几乎所有的坏事都做过。后来我就不干了。
你还记恨我们。四龙说。
你是说那次打架吗?我早就忘了。
你不会忘的。二龙还是那副恶狠狠的面孔。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跟他们打架,最先挑起事端的就是二龙。那天打完架他们就消失了。之后我一个人四处流浪,直到马绍龙写信给我,说他所在的那座城市非常繁华,能过上体面的日子。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把信送到我手中,我可是四处游荡居无定所。
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能再碰面也是缘分。三龙说。
我对三龙倒是没有多少意见,他这个人属于坏蛋中的好人,至少他们四个人一起打我的那天下午,三龙只是假装狠狠揍了我两下,实际上拳头落得很轻。我们一起抢东西他也最懦弱,有时还显得特别滑稽,一边冲出去抢东西,一边大声跟自己说:这他妈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也只有你还指望他。我可不想和一只鬼混在一块儿。二龙说。他仍然对我没有好脸色。
你说谁是鬼!我恨不得一脚踢翻他。如果不是三龙扯住我。
你想再死一次吗?不要跟他们闹。三龙小声在我耳边说。
我就疑惑了,我转眼望着三龙。
他低下头。
以前是我们不对。二龙出手太重。我以为这辈子你只能待在墓地……哦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那儿确实有些荒凉,你出来走走也好。三龙说。他是战战兢兢说的,生怕说错什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也许那天我们几个打架之后,他们是因为我晕过去而吓跑的,他们以为我死了。
我们确实是在墓地里面打架。但那不是我的墓地。
我得回去了。我对三龙说。我扭头看了看小敏,她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们不让我走。
你得跟我们在一起,兄弟,这儿人多,我们的好日子正开始呢!你不是一直盼着遇到一回大场面吗?这就是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呀!这儿的人永远下不了车,永远困死在车上,永远像待宰的羔羊,他们手无寸铁,连块小石子儿都拿不出,感谢老天爷让我们几个大显身手!大龙很激动,他从前就有这样的权威,说起话来一套一套,我们曾经一切的行动都以大龙的命令为主。
可我现在不是五龙了,就算我还用着从前的名字。
我不干。我对他说。
大龙瞪眼盯着我。
那你想干什么?大龙忍了又忍才说。
我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说。
你回去做什么?
不做什么。
就那样坐着?
就那样坐着。
你回不去的。他带着一丝邪笑。大龙就是个笑面虎,他平日的温和只不过为了藏匿他邪恶的本性。
你回不去的。这句话让我听了害怕。
那你想干什么?我歪着头问。
大龙很高兴,他指着那些人,他说,你看到了吧,他们都睡着了。
看到了。我点头。
那就动手吧!他这么喊了一声,也朝着我们四个人招了一下手,这完全是从前的手势,从前看到这个手势我们就会一窝蜂扑上去,该抢的抢,该拿的拿。
现在也一样。
我以为现在会有不一样呢。
一定是我之前跟他们混得太久,有些东西不仅已经灌入脑海甚至灌入骨髓了,我简直是跑在第一位,和以前一样,我是那么英勇果断,我的脸上——我感觉我的脸上——因为激动的心情已经荡起笑容。搞不好我正在跟他们后面几个人说“动作麻利点”,嘴唇明显是刚刚说完什么话的感觉。
你干得不错!大龙对我竖起拇指。
你还行。二龙也勉强说了句表扬的话。
兄弟,你又回来了!三龙说。
兄弟,你跟从前一样勇敢!四龙说。
我望着手里刚刚偷来的包啦钱夹啦,甚至女人的化妆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就是这样的人,兄弟,你到了车上也改变不了的,你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勇敢的强悍的人。大龙说。
是呀五龙,一个人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变不掉的……三龙这么说的时候整个人都蔫蔫的。他早就想过另外一种日子了。他面前的大龙二龙四龙,就是三个坑,他们把他陷在坑里。不对,也不是他们把他陷在坑里,是他本身也是一个坑。
不。我说。
我要回座位了。我说。
我把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给大龙,我的意思是,要么还给别人,要么就抱着它一直坐在车上,反正谁也下不去,这些东西在这儿根本用不上,就是一堆废物,连人也是废物。
大龙恨不得一脚踢在我脸上,要不是我甩给他一大堆东西,他就这么干了。
二龙直接推了我一把。然后他跟他们说,这个人留不住的,已经动摇了,在一起是个祸害。
我就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
你刚才跟他们聊得怎么样?小敏问。她已经醒来。
还行。避开她的注视。
你其实也不反对那样过日子吧?
啊?
我是说你们刚才那种行动。
我扭头盯着她:你刚才不是睡着了吗?
是睡着了。但我的耳朵比眼睛还灵敏呢。你是想过那种日子吧?你也不用难为情,在外面大家都得这样过,像你这样天性软弱的人——你母亲告诉我的,现在我也看出来了,你确实天性软弱,你表现得有多强悍实际上就有多软弱,你要覆盖性格缺陷就必须付出更多行动,你没有错。你看到的那些熟睡的人,其实在外面是最凶的那一伙,他们现在上了车,只是……觉得什么都没用了,就像你说的,连人也是废物,就干脆睡大觉吧,他们睡了很长很长時间,说不定有的人已经乘机在睡眠中死去。你不信?你不觉得在这样的车上睡眠或者在睡眠中死去是唯一消耗时日的方法吗?
我不知道。那我们呢?我说。
我们,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看看月亮吧,再过一会儿它就消失了。她说。
我就揽着她的肩膀看月亮。
大龙在那儿拼命喊我。那些人醒来了,他们又将东西抢了回去。大龙是在叫我过去帮忙,再把东西抢回来。
月亮在一点一点变淡,我盯着月亮又看了看小敏的头发。她的头发真好。我们探出头,望着车窗外地上的积雪。
我们出去走走吧?小敏突然对我说。
出去?我听得吃惊。我们怎么出去?
她转头望着我,天哪,是那种可怜巴巴祈求的眼神。我就没头没脑地答应了。这个时候就算她喊我去死我也去死。
那你抓紧我的衣服。她说。
我就抓紧她的衣服。
我只不过听到了一点风声,然后就站在雪地上了。小敏跟我说,我们是从窗户跳下来的。可她之前还跟我说,以这辆车子的速度我们跳车只有死路一条。
真不可思议,你怎么做到的?我问她。
我也不知道。她很茫然,语气沉沉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看上去那么难过呢?其实我也很难过,不知道难过什么。
现在去哪儿?小敏抬头问我。
去找我的母亲吧。你知道她会在哪儿。我四周看了看,灰茫茫的,月光很弱,积雪正在融化,许多小山包的尖头上露出黑色的泥土以及枯草。
我们这是在荒郊野外啊。小敏说。
我点头。
我们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找到她呢。小敏说。
我们可以的。我很自信地朝她点头。想到终于能去跟母亲团聚,多远的路都不怕。
如果你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我对小敏说。
她很感动。她的脸突然变得又瘦又黄。我是凑近了说话才发觉她脸色与之前不一样。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边说边伸手扶着她。
没有生病,你之前看到的是被月光照亮的脸,现在月亮小了,我的肤色就是这样的,快走吧。她说。
月亮没有了,积雪也没有了,我和小敏牵手走在漆黑的路上。有时候我感觉她已经累得不行,我就把她背在身上,她轻得没有一点重量。后来她彻底不能行走,我就一直把她背在身上,她还是那么轻,轻得就像我只不过多穿了一件衣服。
天总是黑沉沉的,天一直都没有亮。
你可不能出事啊!我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跟小敏说。我觉得她已经死了。
我是个内心脆弱的人,我等车的时候觉得车不会来,绝望得要死,上车的时候觉得车不会停,绝望得要死,我的希望就在我的背上,可我觉得她已经死了,我绝望得要死。
冷风呼呼吹在我的脖颈。
小敏、小敏、小敏……
她没有答应。
我干脆坐到地上了,我等天亮。天黑沉沉的。小敏还在我的背上趴着。我听到路旁有东西在崩塌,这种声音很小的时候见识过,那是山石滚落,这说明我和小敏还在山路上。
我伸手抓了一把干粮塞进嘴里,这是从车上带来的,是小敏带来的。她下车的时候把干粮交给我了。我是不用吃的,你自己全部留着。她是这样跟我说的。她可能一早就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味道怎么样?
啊天哪!是小敏在说话。
我以为……小敏,你总算睡醒了。我说。我赶紧把她从背上挪到一边,扶她坐好。
味道还行吧?她又问。
她一醒来,我激动得忘记刚才吃的什么东西什么味道。
尝不出味道,我说,简直不像人间的粮食。
她就咯咯笑了几声。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她笑呢。
你母亲说,你更早以前是个诗人。
是的。
那你后来……
后来我就是五龙。我能说生活让我变成强盗吗?
如果一不小心的话,生活会让每一个人都变成了强盗。
你也像个诗人。我捋了捋小敏的头发,十分诚恳又不免升起莫名的哀伤。
你要吃一点东西吗?我岔开话题问她。我想起车上的整个途中,她都没怎么吃东西,那些人也没吃,我也没吃。我应该是焦虑过度才没有食欲。
不用了,我不饿。她说。
我刚才睡了一会儿,我睡了很久吗?她说。
我不知道。
我们走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
她站起来四周看了又看,我不知道她能看见什么,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然后她指着前方跟我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你母亲就在那边。
我们又站起来赶路,现在我不害怕了,路上石子将我脚底割破的那些伤口现在也不觉得多痛。
忍着吧,很快就过去了。小敏说。她简直像个神,她什么都知道。也许她根本就是老天爺派给我的一双眼睛,黑夜让我变成一个瞎子,让所有人都变成瞎子,唯独小敏还能看见——我长在另一副躯体上的眼睛还能看见。
她说:
我们正走在落叶上。腐坏的落叶。你要小心抬起双脚,不让地上那些枯竭的藤蔓将你绊倒。
我们正走在松叶上。枯干而尖利的松叶。你要放慢脚步,不被它扎到,不因它滑倒。
我们走进了深沟。烂木柴的独木桥上。你要脱去所有不必要的负担,它顶多能承载两个灵魂的重量。
我们已经到了悬崖。你就抓紧那些艰难的藤子吧。我们小心一点,我们再慢一点,我们把自己安全送过去。
好了!她说。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两个已经站在平地上。
我能看见东西了。
现在是什么天气?我抬头看见一些花朵开在树枝上。我认识它们。我知道它们只在秋天开放。
秋天。小敏回答。
为什么?我说,为什么不是春天?
那有什么关系。小敏说。
现在是早上吗?我又问。
是傍晚。她回答。
我不明白刚刚才经历的黑暗为何没有迎来黎明,而是直接落到傍晚。
我们朝前走,小敏让我一定要加紧脚步,母亲很快就会跑到下一个城市,她这些年都在各个城市里游走,这是离开我和父亲之后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唯一爱好。
小敏走起来非常快,有时也很慢,像旧伤未愈。我们两个就这样时快时慢地走进了很大很宽简直可以说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废墟上。
到了。小敏说。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满地的断墙,断墙内勉强伸出头的野草,硬茬茬原本支撑高楼的铁棍像烂骨头夹杂在硬邦邦的灰土上,这就是她说的那座城市?
你们到了?
是我母亲的声音。她从我们站着的废墟下面几块交叉搭在一起的断墙缝隙中爬出来。
妈妈,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地方?我走过去将她牵住。
我们三个在断墙里走了一程,整个途中,我们都在说话,只是记不清说了什么。我母亲因为一个人待得太久,她有些话根本不像是跟我说,她在自言自语。
小敏也在自言自语。
后来我发觉自己所有的话也是自言自语。我们各说各的,除了有个时候走来撞到彼此,抬眼看见对方的时候才想起我们还有伙伴,那其余的时间各走各的各说各的。
直到我们都从一截断墙的裂缝中掉下去才清醒过来。
接下来要去哪里?我问她们两个。
不知道。往前走吧。她们说。
我们总该有个地方落脚吧?我表示自己的双腿已经很疲累。
那就歇一晚上再说。她们望着我的双脚摇头。
晚上我们就在废墟下的空隙中休息。这些空隙在没有垮塌的时候一定是不错的房间,就算现在,它们的空间其实也不小,我看到了所有差不多生活必须的东西都还保存着。我母亲说,她所有的夜晚都是在这样的废墟下度过,这儿其实不止她一个人,每一个——她居然用“每一个”来形容——她说每一个废墟下都住着许多人,那些原本又胆小又怕事从前也总受人欺负的那一帮最倒霉的人现在就住在废墟下面。他们不敢弄出一点响声,为了不弄出响声他们从来不穿鞋子。
现在你们把鞋子也脱了吧。母亲说。
我们就把鞋子脱了。
为了走路方便,我和小敏学着母亲那样弯着腰,实际上房子也不高,我们必须弯着腰,我本人后来就直接坐在地上挪动。我的个子即使弯腰也不好行走。我们在房间里——也称作房间好了——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沿着房子的四面墙壁转圈子,母亲说这是为了让我们产生疲惫,这样才能安睡,才不会受到干扰。
难道我们还会受到什么干扰吗?
真后悔没有多走几圈,小敏和母亲都睡着了,唯独我睁着双眼。我听到墙壁垮塌,是天塌下来那种感觉,紧接着那些哭声就把我包围了,在这几块墙壁的外面,远远近近,全是哭声,也听到鸡狗乱叫着跳上跳下,仿佛正有什么人拿着刀子追杀它们。
太闹了。我说。可我不敢出去看。外面黑漆漆的。
妈妈……
小敏……
我喊她们。她们在打呼噜。
站住!外面有个模糊的声音,好像是这么说的——站住!
你不要跑了!你跑不掉的!
我听清了,有人在追,有人在逃。
我听到吱扭一声,是开门的响。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小空间里面开门的响。然后听到脚步声,一个慌张的人的脚步声加上他不受控制地轻轻咳嗽两下,通过咳嗽知道他是个男的。
他进门来就好像蹲在我的旁边,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在通过窗口或者什么缝隙向外面张望,然后抱头坐在地上。我感觉被人推了一下,跟着我就听到他说,让一让,你占了我的地方。
这明显是在和我说话呀!我吓得赶紧缩住双脚,心里慌得要命。我想张口喊小敏和妈妈,可是我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害怕呀,说起来这是我的房子,我都没有害怕你害怕什么?他直接拍了我的肩膀。
我对他说,我们只是赶路累了借住一宿,请他不要生气。而且,我确实很害怕,不能不害怕,我还没有试过跟一个看不见的人交流。他听我说完低声哈哈笑了两下。之后他就非常认真地提醒我:你闭着眼睛当然看不见了。
我这才发觉我闭着眼睛。
我睁开眼睛立即看到他了。一个中年男子,只有脸是中年人的脸,身体完全老了,坐在地上也是个驼背,站起来更驼。他的身高也就三尺多,房顶离他还远着呢。
看到我的样子你很吃惊吗?他问我。
他又说: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子——我是说目前还生活在废墟下的人,为了方便生存,比如像这样的房间,你只能趴着而我们可以灵活走动。你可能不理解。世上总有这样一些可怜人,他们生来便丧失斗性,也可以说生来就没什么志向,或者是,不够贪婪,也不够团结,又不够聪明,大多数时间糊里糊涂,老天爷让他们下来好像仅仅为了凑人数。但你也知道,这些性格并非是他们的污点,反而可以说,这是人类的好品质,就算眼下已经处于废墟之中,他们仍然像种子一样生活在里面,也许哪一天他们休息好了恢复好了,就真的像种子一样把过去的故园连同自己重新从废墟里长出来。
他又说: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反复遭受磨难的总是这些可怜的家伙。我是很想早一天把自己的驼背撑直了,这样我也会变得高一点。我看中的那位姑娘她也是个驼子,如果她的背也能撑直,我敢发誓,没有几个人会比她更漂亮。
他说到这儿就暂时停住了。看上去他是在回忆美好的事情,只是这美好的事情更多的是忧伤,他那脸上才会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愁闷得眼珠子都不会转,盯着地上发呆。
我看见墙角燃着一根蜡烛。它要么是我母亲点燃的,要么是他点燃的,只有他们对这儿熟悉。
外面那些墙壁的垮塌声还在,鸡狗怪叫声还在。
小敏睡醒了。我看见她睡醒后看见我和房子主人的时候眼里有点惊讶和激动。她蹲在地上慢慢向我这边靠近。我认为她是要过来跟我说说话。
爸爸!想不到我会在这儿见到你!小敏直接是在跟他说话。
我去抓住她的手,想问她怎么会喊一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人为爸爸。
她甩开我的手。
你知道什么!她说。
他是我父亲!她说。
我从未见她这么激动和伤心。两句话说完眼泪就出来了。我觉得委屈,难道我会看错吗?这个人脸庞也就是个中年,顶多四十五岁,即使他的身体看上去很老。我今年三十八岁,小敏跟我说,她只比我小三岁,如果这个人是她父亲……那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我对她说。
有什么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从他的面貌看,我们简直可以算是同龄人。
你没看仔细。我父亲快七十岁了。
我仔细瞧了一眼,还是不肯相信。我冲她摇摇头。但是,我不能再多说什么反对的话,难道谁会随便张嘴认一个陌生人为父亲吗?
他只是覺得那个时候最快乐吧,他一生中哪个阶段过得好,他就一直保持那个阶段的样子,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我父亲就像一个镜子里面的人。她说。
我说明白。我突然想到自己现在也不是以前那种样子了。
但我也不是很明白,于是我又冲她摇了摇头。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你的眼睛不一定看得准。她说。
这话倒是有道理。那我们接下来要带他一起走吗?我问她。
不。他要留在这里。我母亲就在这儿呢。我敢说她一定在附近。
是他刚才跟我说的那个他看中的姑娘吧?
就是我的母亲。他一直没有从那段追求我母亲的好时光中醒来。你现在明白了吧?他还沉浸在那段日子里。他那个时候的年岁大概就是现在你眼里看到的模样。说起来你还真厉害,没有几个人能看出我父亲这驼背老人心里还藏着的那段使他内心发亮的好日子。是不是他让你想起自己的父亲了?搞不好你眼里看见的只是你那年轻父亲的样子呢。
不。不会的。我说。
你不要慌。小敏急忙说,像是在安慰我。
你的个子倒是蛮高的。我对小敏说。我说着便看了看她父亲。他已经睡着了。先前他是醒着的。小敏喊他“爸爸”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睡着,可能小敏也和从前不是一个样貌,他没有马上认出来。
带着也没啥意思了,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小敏说得有点哽咽。这可能正是她刚才流泪的原因。
天亮时,小敏的父亲已经出去了。
我们去下一座城市。母亲说。
我们就朝着月亮落下的方向走,其实太阳也刚刚从月亮那个位置想要冒出来,如果不是云层太厚的话,太阳就出来了。现在只有云彩和月亮在天边飘着。地上还不太看得清。
趁着还看得清月亮,多看看。母亲说。
我不懂她什么意思。
小敏仰着头看了又看,就像在跟老天爷道别似的。
天上的云彩开始变得黑沉沉的。
走了很久仍然在废墟上攀爬,断墙的泥块里面藏着钉子,我的脚受了一点小伤。不碍事的。我跟她们两个说。她们就回头冲我笑笑。
这段路因为是三个人走,我心里还挺高兴。要是父亲也在就好了。只是母亲坚持跟我说,父亲永远不会跟我们在一起了。自从我离开父亲那天起,他也离开了家,我和母亲能遇上那是因为母亲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事实上,她跟我说,她之所以在各个城市的废墟上游荡,正是为了找到合适的地段登上我曾乘坐的那辆出城的车。而父亲,他向来是个喜欢独处的人,情感方面又不如母亲和我那么细腻,我们这种在他从前就认为是“太闹了”的那类人,如果他不是没有选择地必须跟我们过日子,他一定会自己一个人过的。现在他正一个人过。相信我的话,你父亲已经把我们忘记了。就像小敏的父亲已经忘记了小敏。母亲说。她说这话表情平淡,对我父亲不抱任何希望。
我觉得有点难过。很快又不难过了。看来我与父亲的感情并不如想象中好。
天上已经没有月亮了,说起来也怪,它是一点一点碎掉的,被它身边的黑云全部吞没。之后黑云也看不见了。我们什么都看不清了。
我还以为要天亮了。我有点泄气,望着黑暗的天空自言自语。
小敏和母亲走得越来越快。她们在前方开心地聊着什么。
等我一下。我说。
她们不理。
我的脚被钉子扎了!我说。
她们不理。
她们在前方说话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它的仓库里偷吃东西,细细碎碎。
我觉得母亲和小敏是把我忘了吧,毕竟她们两个曾经是一路的,而我,虽然是母亲的儿子……奇怪了,为何我这时候说起母亲没有先前那种很爱她的心情了呢?难道我经过这废墟上漫长的行走,把心中感情都磨灭了吗?
……虽然我是母亲的儿子,啊,不想说了,她去世之后一次都没有回家看过我。即使她昨天晚上才跟我说,她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无法及时赶回去,像这样的夜路和废墟总是耽误她的行程,加上记忆老化,加上她周年四季到处游走,她其实已经忘记家的方向。那次她也是碰巧走到家门口,看着有点像她从前的故居才犹豫着走进去看看,那当时我睡着了,她和父亲都是这么说的,他们都说我睡着了,然后她轻轻在床边看了看我就走了。她担心搅扰我的美梦,也害怕别人看到她之后将她狠狠骂一顿,毕竟以她的身份,老老实实待在该待的地方比较好。
前方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她们把我丢得很远。
小敏!
妈妈!
我是怀着两分怒气在呼喊她们。
无穷尽的黑暗和寂静。我跌跌撞撞往前走。我可能正在经过一座村庄,有狗叫声,有猪叫声,有妇人和孩童在低声说话,这些声音就在我周围。
有人吗?我问。
没有人应答,倒是有我自己的回音从远处传来。又进山了?
你总算赶到了,我们等你好久。是小敏在说话。前方我以为两个石头,其实是小敏和母亲,她们蹲在地上休息呢。现在我也相信母亲说的话了,她说黑暗里也是有光的,只是你得很费眼力才用得上这样的光,就好像这些光本身来自你的眼睛里。我就是瞪圆了眼睛才看见她们两个。
天还会亮吗?我问她们。已经忘记和她们发脾气,先前丢下我的时候,我气得要死。
不会了。她们说。
我也蹲下来休息,既然天不会亮了,也用不着赶路。
刚才我听到一些声音。我对她们说。
那有什么奇怪,城市周围到处是这样的声音。母亲说。
那他们人呢?我边问边四周看看,什么也瞧不见。
没有了。小敏回答。
全都死了。母亲补充道。
我们站起来继续赶路。说实在话,我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待。
顶多走出去一百米,她们就说到了。
这就是她们说的下一个城市。这儿和先前那个城市有什么區别呢?也是废墟!只不过在这些废墟底下稀稀拉拉亮着一些灯,灯光从断墙下射出来,烂砖头和硬邦邦的水泥块让人找不着可以下脚的地方。我就是看见这些灯光的时候才相信确实到了我们的下一个城市。
我们要怎么办?我好伤心地叹气说。
今晚就住在这儿了。小敏却是一脸高兴。
开什么玩笑!我说,难道我们走来走去都在废墟上穿行?我去找马绍龙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天还好好的,有月亮有太阳,怎么我走了一路走得什么都没有了?黑洞洞的,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这已经很不错了,这种时候你还挑什么?跟着我们走就行。小敏嫌弃地瞪我一眼。母亲更是没好气地说我幼稚,并用警告似的语气提醒我不要跟马绍龙走得太近,那就是个骗子。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小敏在一面断墙上使劲敲了敲,过一会儿,吱扭一声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我不敢相信那断墙居然是一道门,它怎么闪到一边只有鬼知道了。
进来,不要客气。那个男人跟我说。他倒是很热情。
你们又在喝酒吗?小敏跟他说。
是呀。他说。
他们两个边说边走,看来早就认识,我跟在后面觉得很没有意思,小敏从没有这样冷落我。
倒是差点儿忽略一点,这儿的房子比先前那座城市的房子好得多,几乎可以拿来跟从前地面上那些房子相比。我才这么想了一下,那个男人就跟我说,这儿的房子是重新修建的,当然和从前地面上那些房子差不多,但凭良心说,因为处于废墟下,其坚固和所耗费的劳力和智慧要远比地面上建立房子高,所以这儿的房子可以说是最好也最有价值的。害怕再次遭受迫害的缘故,他们在建立这些房子的时候并没有将表面那些断墙头和水泥块清除。如果他们不开灯的话,从废墟上看去,这儿也还是和先前经过的城市没有区别。
那开着灯岂不是危险?我忍不住插嘴。
不危险。知道是你们来了才没有关灯。他扭头冲我笑了笑。胡子拉碴的一张脸。
房子还挺大。
我们穿过堂屋,里面还有四个房间,我们顺着走廊进了最边上那间。
门一推开,里面坐着三个男人。
好久不见了小敏。他们说。
小敏赶紧上去与他们相互拍了拍肩膀,像兄弟一样地招呼。母亲也和他们很相熟的样子。
我们真羡慕和敬佩,你们可以说是这个世上最后的游侠。他们举起杯子向母亲和小敏敬酒。要求我也拿起酒杯。
真没想到这个地方居然有酒。我自言自语。
嘿,还有灯呢。小敏说。
刚才接我们进屋的那个男人放下酒杯,很伤感。
怎么了?我冒昧地问了一句。
他抿了抿嘴,说道:灯和酒,可以说是废墟上遗留下来的两样文明,现在我们把它延续下来也相当不容易。你愿意听我说下去吗?
当然。我说。我赶紧点头。难道我要说你别讲了?我最讨厌别人给我回忆往事。
他说:
有了这两样东西,让我们这座城市跟别的城市有所区别,起码在这儿居住的人没有自暴自弃,还有所指望,而别的城市,比如你们先前经过的那座城市,他们那些人已经彻底把自己放弃,他们胆战心惊,像老鼠一样互相撕咬,也像老鼠一样麻木地在废墟底下逃窜,只有少数几个人还保留一点远见,让自己的孩子到别的城市的废墟下寻求新的生机(比如小敏,她的父亲算是个有点智慧的人,不过现在也不行了,他在泥潭中出不来了)。
我看了看小敏。她低着头。
他也看了小敏一眼。又说:
我刚才说,他们那些人已经把自己放弃了。就是这样的,他们把自己放弃了。有坏人来时不敢反抗,坏人走了他们自己人倒是打得很凶。每一分钟都能听到他们在废墟下逃窜和彼此追撵的脚步声。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被抢走了,灯和酒,在我们这儿的人看来不仅是人类文明,而是人类灵魂,他们都没有保护好。不但没有保护好,他们曾经还嘲笑我们,为了保护这“两样没用的东西”——他们就是这么笑话我们的,说是两样没用的东西——我们这座城市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许多人死了,差不多死完了,可是灯和酒却保留了下来。那些人简直什么都要——就是那些掠夺者——知道吧,随便找个理由,就要从你手中把东西抢走。他们已经不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了,他们是很多很多,是一个庞大的帮会组织,不过一开始我们也在这个组织里呢,说来惭愧,但也毫无办法,谁一生不干几件蠢事呢。我们的脑门总是要被插上钉子才会觉得痛,等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晚了,我们加入其中只不过是被有秩序地抢夺,只不过在抢夺我们的时候他们有更美好的说法。就是这么回事,你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我们就是这样失去除了灯和酒之外的所有东西。好在醒悟恰到好处,让我们现在还能在光芒中偶尔大醉一场。看见了吧,我们还有灯,快看看,灯光还不弱吧。
我抬眼看,灯光还不弱呢。
我要休息一下了,孩子们。母亲跟他们也是跟我说。她就出去了,在中間的那个房间,我听到开门然后关门的响。
中间坐着的那个年轻男人突然举着杯子,一边向我敬酒一边问:还不知道你以前做什么工作,当然我们知道你是大姨的儿子。我们都喊你母亲大姨。
我没想好怎么回答。我之前跟大龙他们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庞大帮会中的一组,要不然大龙为何让我们什么都抢什么都要而最后总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什么都没有留下来?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该要的就要,不该要的当然不该要。我当时也不明白既然不该要那抢来做什么,我就问他,不该要抢来做什么?他说,抢的时候没有该要不该要这个概念。我就糊里糊涂地以为自己听懂了,以为要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就必须这样,必须有硬性的规矩。在那段时期我最疯狂也最卖力要成为最勇敢的一个,我一直没发觉,我们这么卖力也仅仅像个中转站,所有的东西都像流水一样来流水一样去,最后什么都没有捞着还白白浪费青春。说起来我这么多年没有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女人,那都是因为我眼里除了抢夺的对象没有恋爱的对象,我不能有时间爱上谁,也无法爱上谁。也许废墟早就在那个时期形成,我们眼里只有财物因此看不到别的。现在我怎么能回答得了他的问题?即便不跟大龙来往,我和小敏和母亲,在废墟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可从前那些事总是抹不掉的。我沉默。
你一定是干大事的。他又说。他自己把剩在杯中的酒喝完了又添上。
我去外面吹下风。我说。我这么说才警觉天气有点热。
我也去。小敏过来抓住我的手。她了解我过去的事,知道此刻我正处于尴尬境地。
我们两个就走到门外面了。
我们蹲在废墟上,风也热乎乎的。
什么季节啊?我随口问。
夏天。小敏也是随口说,心不在焉。
我觉得我们两个应该下去喝酒。小敏摇了摇头,长发有些乱。
我们又回到房间。
怎么样?什么都看不到吧?他们说。
喝了很多酒那个先前接我们进屋的男人醉了,他靠在椅子上脑袋歪来歪去,身体一会儿晃到这边一会儿晃到那边,要不是椅子两边有扶手他就掉下去了。脑子还算清醒。所以他才會突然推开椅子站直了——想要站直了——跟我们说,你们两个还指望老天爷吗?没用的!我以前也指望老天,我曾经是个诗人,写了很多给太阳给月亮的诗,有什么用呢!你们都看到了,老天爷比我们还穷呢!天空一无所有,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云彩没有雷电没有雨雪什么都没有,就是个老穷光蛋!我喊天,天上什么都没有,我喊地,地上一片废墟。你们两个还指望什么。
他说完就一屁股像是站不住也像是绝望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和小敏互相看了看,没话说。
不要担心,他只是喝多了。坐在中间那位年轻的小伙子笑了又笑地对我们说。他将同伴扶正了坐在椅子上。另外一直不说一句话的两个同伴只是将椅子往后面挪了一下。
他要紧吗?我看他已经……像是昏过去了。小敏是望着我说的。
不要紧。年轻人回答。
你们经常喝醉吗?我忍不住问他一句。
年轻人说:
当然不是……当然你也能想象得出,我们也不是铁打的,任何人处于废墟下都会有坏心情,都会……我们的每一天都是苦熬,难免有喝多的时候。要不是有废墟下始终亮着虽然数量不多的灯,我们就会觉得自己也不用活下去。说来你也不信,我们居住在这儿的人从来不互相走动,你知道什么原因吗?不知道吗?很简单,我们害怕那些亮着的灯光下其实早已没有人,那是一盏一盏无主的长明灯,它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这几个人继续活下去。近处就有几盏灯,看见了吧,我们不会去看,那儿也从不见有人过来串门。在这儿追究人生的意义是没有用的,在这儿活下去还是不活下去,全凭本能。刚才他已经说了,他曾经是个诗人,我曾经也从事差不多的工作,说到底,我们是一群敏感动物,而现在你见识到了吧,世界靠敏感动物才能支撑到最后,也只有敏感动物能知道保存人生最有意义的两样东西:灯和酒。其实也不对,你明白的,不是真实的灯和酒。你母亲也是个敏感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始终徘徊在城市的废墟上呢,都是因为她放不下,她的心还在从前生活过的这些地方游荡,照她现在的能力,其实完全可以带着你们轻易地混入那座你们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城市。
你是说那座城市,就是我曾经……
他抢了我的话,他说:就是你曾经弄丢了身份证明进不去的那座城市,也是我们一部分废墟下生活着的人企盼到那儿过日子却永远不可能去到的地方。
他笑了笑。是苦笑。
你不是说我母亲有那样的能力吗?
她有。但她没有那么充足的能力。而且我们并不想去,至少我们几个不会去。难道我们会和一群掠夺过我们的仇人生活在一起吗?
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住在那儿的人就是曾经掠夺我们的那些人。他们把东西抢走并带着少部分的干将,也就是他们认为“有用处”的那些人居住在那座城市——他们新建的城市。
这个我知道,我说,总有些人喜欢吃独食,尤其眼看着世道不好,就想掠夺所有能让他活到最后的东西。只是我没想到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竟然是他们新的窝点。想不到马绍龙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你感到失望吧?你那好朋友是个骗子。
也不是很失望。我说。
那你们要去哪儿呢?有没有想过住在这儿。说句实在话,这里可能是除了那座城市最好的选择。
我还不知道。我说。
他母亲不会习惯住下来。小敏一直没吭声,此刻开口说了这句话。
好吧。那我劝你永远别去那座城市。我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五龙。
好的五龙,我劝你别去那座城市。他说。
我不知道如何接应他这句好心的提醒,呆望他两眼。
他说:
你相信一帮掠夺者会有什么才能统治好他们新的城市呢?除了作恶,除了坏心眼儿。听说那儿正在衰落下去。很快那里就连马车也不会有了。你不信就去试试,你再去那儿拿不出证明的时候,他们不会再有马车将你载着拖得远远的,他们只会七手八脚把你抬到野地,让你自己走路去哪儿哪儿乘坐出城的车。甚至如果你真的想进城,可以出几个钱和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买通那个看门的,他绝对不会像以前那样凶神恶煞,他会满身疲惫而又贼眉鼠眼地四周看看,然后伸手接住你送的东西再把你悄悄从门缝里塞进去。哈哈哈,如果是那样的话,恭喜你,那座城市里下一个新的难民就是你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当然有自己的法子去搞清楚。你听我的劝告没有错。你母亲待我们很好,在她经过这儿的时候总会进来看看我们,像远客像亲戚像母亲那样来看望我们,并且给我们带来别的废墟城市的一些消息——这就是为何说她是这个世上最后的游侠,她有勇气面对的东西我们不能。我们连这儿最近的几盏灯下有没有人都不敢去证实。反正你不会明白她来串门给我们带来的那股亲人的感觉。
小敏闭着眼睛,特别困倦的样子。
你们去休息吧。年轻人看了小敏一眼,知道她很困了。
第二天早上,其实是母亲和小敏告诉我是第二天早上,我是分辨不出来的,天色一直黑沉沉。我准备去和他们告别,但是门关着。房间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要去打搅他们了。母亲说。
我们不告而别。
我们要去哪里呀?我想回去看看父亲。我对母亲说。
她不乐意。她说,你回去做什么呢?你父亲已经不住在那里。
我忘记父亲已经不住在那里。而且,真羞愧,脑子里竟然想不起从前居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我整个人现在除了本身,已经追溯不出别的。如果不是母亲自己去找我,我根本认不出她。我觉得我连父亲也认不出了,他现在什么样子只有老天爷……不,没有人知道。我脑海里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想起这个无比伤心。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会死去,它们活着时有多深厚,死去时就有多寡淡。现在我们的家散了,我们的父子亲情也消亡了,就好比这些城市再也不是从前那些城市了。
我站在废墟上拔不动脚。
你干什么?小敏推了我一下。
没什么。我说。
我们又开始在废墟上走。漫无目的。不。是去下一个城市。去下一个城市有什么意义?不知道。我跟着母亲和小敏,她们在前面让我往左我就往左,让我往右我就往右,让我快我就快,让我慢我就慢,反正我也看不见路,我凭感觉跟着她们的步伐。
真恨不得马上死去。我说。
这种路我一秒钟都不想走。我说。
你以为死了就不走了吗?小敏知道我说的气话,她是笑着回答我的。
死了也要走。母亲也是笑着说的。这种话她最有发言权。想着她如今已是个亡魂,还用着上一世的旧脚,不,是整个的上一世的旧身躯,她使用这件原本已经跟她不贴合的身体一定很痛苦,她每说一句话要好一会儿才从嗓子里冒出来,想到这些我就为她如今还在奔波和受苦而心痛。到底是什么造成我们都不得安宁呢?我心想。
是我们自己。母亲说。她能看穿我心里想什么事,肯定没多想就把这句话说给我听了。
那我们不如停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居住吧。比如像那些人一样。现在掉头的话,还能马上回到我们刚刚告别不久的人身边。他们那儿有灯,能驱逐眼前的黑暗,还有酒,能让我们过得舒服一点。他们说得对,那可能是除了那座城市之外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决定留下。
母亲和小敏不同意。她们齐声对我说:不行!
我们还得往前走。
往前走还是往后走有什么不同!
前方出现一股烟雾。是小敏跟我说的,那就是烟雾,不是云雾也不是天要亮了,就是单纯的烟雾,是我们快要走到的那座城市里升起来的烟雾。
母亲和小敏突然拥抱在一起高高兴兴笑出声。“太好了!”她们说。
有什么好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好。
有人在烧火啊。也就是说,那儿也有人居住了。她们说。
以前没有吗?我问。
以前没有!
她们欢呼了一会儿,庆贺够了才开始往前走。
是马绍龙在那儿烧火,不过,等我们走到的时候火已经熄灭,烟雾很快就散尽了。他说他是马绍龙。我也看不清他的臉,也许他就是马绍龙吧。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对他还抱着一丝不高兴。
你还在怪我没有去城门那儿接你吗?马绍龙说。
是又怎么样,不该吗?
不该。他说。
他居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那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等你啊。你不是要进城吗?他拍了拍手上的柴灰。
这句话对我有点吸引力,但母亲提醒过,不能和马绍龙混在一起,他是个坏人。
母亲正在旁边观察我的举动。我知道她在观察我。我感觉到身上有两股眼神盯着——是母亲和小敏。她们都想知道我要怎么回答马绍龙。
你去吗?马绍龙又问。
我闭着嘴巴。
你不反对的话就跟我走吧。马绍龙一点也不打算让我思考一会儿。
你去吗?母亲问我。
马绍龙点燃火把。我看见他一张大胡子脸。我对母亲说,我没想好,她就冷冰冰地笑了。看样子她对我这种表现相当失望。
你想去就去。小敏说。
母亲望了小敏一眼,不做声。
反正他早晚都会去那儿看看,这是他的心愿,就当让他早点完成心愿咯。小敏对母亲说道。
我们四个一人拿了一支火把就上路了。马绍龙在前方带路。
我是快到城门口才想起我没有证明,母亲和小敏肯定也没有。我们进不去的。我喊住他们。
说什么?马绍龙扭头看了看,像是在责怪我大惊小怪,突然大声说话把他吓到了。他或许在回忆什么往事。
我没有证明。我对他解释。
不需要。他说。
上次要。
那是上次。
我就相信他的话了。毕竟他从那个地方来,看样子是特意来迎接我,一定有什么办法将我们领进去才会这么说。
你就把心放在我这里吧,我敢保证你们顺利通过城门。
我就真的把心放在他那里,至少我看上去是这种样子:服服帖帖跟在他后面,心里高兴得要死,仿佛敲开了彩蛋中了大奖,正走在领奖道路上那种快乐的样子。
我们熄灭了火把。因为天亮了。
天会亮的!天亮了!我对母亲和小敏说。她们也笑了笑,仰头看看天上那滚圆的太阳。
是夏天。小敏说。
我们到了城门口。守门的汉子拄拐过来和马绍龙打招呼。奇怪死了,他居然拄拐!之前他的那些小跟班一个也不在了,马车也不在了,如果他不是脖子上还挂着工作证,脸和从前一样黑,简直以为就是个要饭的。
您好先生。他说。弯着腰。黑脸上艰难地摆出笑容,就像大病一场那种虚脱的笑。
我觉得他可能好几天没有吃饭了吧。腰一直弯着。我故意走到他眼前,想看他认出我会是什么态度。他没有认出来。也许他压根儿没看见我。他的眼里只看得见马绍龙,目光一直照在马绍龙那边。
马绍龙只是点了点头,指着门让他打开。
他就去打开了。他居然那么听话就去打开了。不要证明了。我们跟在马绍龙身后的三个人,他也不要什么证明了。
我心里嘀嘀咕咕,脚步朝前目光朝后,一边琢磨那奇怪的守门人的态度,一边向着城门里面走。马绍龙喊我一声,我才扭头抓紧跟上他。
这儿跟迷宫似的。母亲说。
我真害怕在这里迷路。小敏说。
放心吧。马绍龙说。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心里很激动也有点失落。这里正在搞建筑。那些干苦力的人衣衫破烂,有的男子干脆赤裸上身,下半身穿着热裤,头上戴着渔夫帽子,他们不太像这儿的城民,至少不像在这儿享福的,像之前我在外面那些城市见到的劳工一样(我是说城市还没有变成废墟之前),纯粹为了卖力气讨生活,过得十分困苦。不是说在这儿最好过日子吗?不是说进了城的人都是来享福的吗?他们正在使劲挖土使劲刨坑使劲将泥土用袋子装了扛到别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而且,他们在害怕什么,当马绍龙从那儿经过的时候,他们赶紧低头更加卖力干活。我最奇怪的还有,为何没有一件可以帮助他们减轻劳动的工具,比如从前的马车,铲车,或者随便一架人力推车也行啊,这些东西连影子也看不着。
我一边走一边观察,发觉他们并不是在修建房子,而是在修建我母亲刚才说的那种迷宫。如果此刻不是跟着马绍龙,我们简直不清楚应该往哪处走。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身在哪个地方吧,他们只是低头按照指令修建那些东西。我仔细瞅了瞅,虽然我和他们都能彼此看见,但要想走到一起,还真不晓得如何跨过去,要不是他们有的站在墙头,有的站在墙下,我所处的位置偏高,根本很难看见他们。
我越看得多心里越慌乱。母亲和小敏脸上没有任何高兴的样子,看上去也有许多话想跟我说,几次她们张了张嘴,看见马绍龙就在身前,又不说了。
马绍龙熟门熟路,不过有时他也需要拿出一张图纸看看,然后再决定带我们走哪边。
为什么要建这样的城市呢?我向马绍龙打探。
他不说话。
我已经完全记不住来路了。向后看了看,仿佛根本没有走动,只是在原地转圈子。
你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了!我质问马绍龙。
马绍龙立刻就翻脸了,扭头也对我吼了一声:少说屁话!
我恨不得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要不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围过来一群人,我就踹他的屁股了。
那些人上来就把我们三个人围住。
带他们去休息。马绍龙吩咐。
我们三个就被带走了。推推搡搡的。马绍龙没有跟着来。他转身向另一条小路走去。
马绍龙!马绍龙你这个混蛋!我对着他的背影吼。他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们进了一间房子,是很宽敞的那种,里面分隔成三个小间,用铁栅栏隔开,三小间房子里的人完全可以彼此看见,但是不能走在一起。
完蛋了!我说。
我们要被关起来了?小敏望着我,脸上没有责怪只流露出慌张。
怎么样?我跟你说的你不信,马绍龙是个坏人。母亲倒是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了,脸上也就丁点儿不高兴也没有,带着微笑说的,她早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你不来你也不甘心,对吧?小敏说。
我是不甘心。我心想。
这儿是我之前求着跪着都想进来的地方。那个守门的黑脸汉子要是认出我,说不定还要嘲笑我呢。现在我轻轻松松进来了,没想到会是这种遭遇。要被关在这儿了。真是莫名其妙啊。马绍龙为何要把我们关起来呢?我并没有得罪他,相反,我们一起长大,是很好的朋友,即便在他很小的时候我母亲就说他是个害人精,不喜欢他,我也从来没有抛弃这个朋友。我为他撒谎,为他给母亲说好话,甚至为他去跟人打架,替他挨别人一通狠揍,我至今的两颗门牙都是松动的,就是那次打架差点儿被人打掉了,说实在的,这两颗门牙可把我害慘了,让我的生活十分不方便,吃东西从不敢用它们,拔掉又怕丑,留着又碍事,我跟小敏亲嘴的时候还要顾着它。说来也是运气差了那么两颗牙的事,身体变成了全新的,门牙却没有变,就像受了诅咒或者是老天爷故意要让我长记性,把它们延续下来了。我用手晃了晃,比从前更松了,说不定明天或者今天晚上,它们就要像脱衣服那样把我的牙龈甩开然后从我的嘴巴里跳出去。
马绍龙确实没有良心。他把我关在这里。我在中间的小房子,一边是母亲,一边是小敏,我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在陪着我受苦。
我一脚踢在铁栅栏上。
母亲看了我一眼,不是很生气但很严肃地跟我说,别浪费力气,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肯定会有更坏的事情要对付呢。
小敏没吭声,她抬头四周看,好像在找什么能逃出去的缝隙。
无法逃出去的。房间后面和左右都是墙,前方是铁栅栏,中间又是分隔开的,把我们本来就手无寸铁的三个人分别关起来,让我们凑在一块儿说两句鼓励话的机会都不给。
我对不起你们。我左右看看,对小敏和母亲说。
她们不吱声。她们躺在房间里一堆干草上休息。
我一个人在小房子里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满是怒气和不安,我睡不着也不敢睡,马绍龙肯定会来这儿跟我们说什么。他在这座城市里所充当的角色一定不是好的。
现在你要怎么办!我对自己吼。我在心里对自己吼。
第二天我被人叫醒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也睡着了。
叫醒我的正是马绍龙。
昨晚休息得好吧?他面带微笑。
如果是你被关在这个鬼地方,你能休息好吗?我质问他。
这你就错怪我了,他说,这是最好的房间,虽然看上去像个笼子但它确实属于本城规格中等偏上的好房子。你不知道这儿大多数房子都漏风漏雨,我总不能让你们住得太差。
小敏和母亲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没说话。
马绍龙让我跟他出去喝点酒,我就跟他出去了。他在酒桌上跟我说,没有任何地方能跟这座城市比,只要我能留下来,好日子会跟着来。有好日子过倒是好。但为何要把我们关起来,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马绍龙不喜欢我这么形容,他说不是关起来,是那个房子看上去像个笼子,它并不是用来关押人的,我们完全误会了他的好意。他说的话还是跟先前的解释差不多。
我要换个地方住,给我们换个地方,你这样的房子的造型完全不是要锁住我的肉身,而是要堵塞我的精神。我说。
马绍龙摇摇头:换是没有地方换了,哪些人住哪些房子都是有规定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能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就违反规定。不瞒你说,我在这个地方每天都被很多人盯着,上中下三个层面的人都恨不得我出点事情,你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你不在这个位置也刚刚进城,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听完就不高兴了。怎么现在走到哪里都有规定?出城的车上有规定,这儿有规定,就连在废墟上行走,也要严格听从母亲和小敏的指引,她们要我一定不能按照自己的方法和直觉行走,我的办法只会让我摔进深沟或者踩在废墟里的钉子上。
我不服气。把酒杯狠狠摔在他面前: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他就不高兴了,他说我还和从前一样俗里俗气,没有教养,换了一副皮囊仍然不守规矩,就是因为这些毛病我才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他说我跟哪些人混直接决定了我的未来,也显示我的智商。我从前跟那几个人东跑西跑,瞎子一样被他们牵着走,他在那个时候就看出来,我是个不长脑子的人。
我气得……我气得不知道怎么办。
总是在我想要狠狠揍他一顿的时候,他的跟班们就冒出来了。
您需要帮助吗?他们问他。
马绍龙不说话。他看我终于克制了脾气坐回椅子上才摆手让他们退下。
我们多喝了几杯闷酒便散伙了。你们多保重吧,这段时间我很忙,就不来看你们了。他说。他笑着离开。我一个人走回房间——那个笼子!
母亲想知道我和马绍龙谈了什么,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我心里想的根本瞒不住她和小敏。她们是故意想让我说话,放松情绪,我这一脸的不高兴让她们看了担忧。
第二天,有人来给我们送食物,并且带我们到外面的小山包上看看风景。他们是这么说的,去看看风景。
山包上长了几种夏季才开的野花,地面的青草越来越绿。
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小敏说。
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想点法子了。母亲也跟着说。
她们互相望一眼,又平静地欣赏脚下的花草。
等下会有太阳出来,太阳出来之前,地面上这些野花野草就像刚刚出生的,你们都看到了,是吧,就像新生的。带我们出来看风景的两个人指着地面又指着远处说。
远处是高高的墙,他们说墙外面是山,太阳是从山那边爬上来的。
太阳果然就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天空,就像谁一把扯开蒙住它的布,它跳出来的时候已经全身都是光辉,并且是被谁放在高墻上似的,比任何时候都离我们近,比任何时候都耀眼,刚刚被擦去灰尘般的耀眼。
真不可思议!我说。
它就像一颗大灯但的确是太阳!我说。
我终于从黑暗里走到了光明!我说。
那当然!他们两个走到我身前,面上尽是骄傲,用得意的口气说,在我们这个城市,太阳最耀眼,离我们也最近。
我就开玩笑地问他们,难道是人造的太阳和天空吗?
其实我说的也不算玩笑话,我是说完才意识到它并不是玩笑。在外面的天地间,除了靠近这座城的边缘有亮光,还有那辆车经过的某一段路程以及我们下车后经历的第一座城市还能看到月光,其余的天空都是瞎的,地上黑茫茫,天上地下给人的感受就是一无所有,除了黑暗再没有别的。
他们更骄傲,他们说,反正你们能看到太阳了,不是吗?
我点头。我说是。
小敏和母亲没有说话。她们的注意力放在草地上。
今天就看到这里。他们说。他们说完朝着对面吹了一声口哨。太阳就落下去了。我看见它是突然被谁直接从墙头取走的。我确信没有眼花。到现在我的嘴巴还因此惊讶而合不拢。
地上是惨淡的白,如果不是草还微微露出绿色,就以为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得了绝症。
我们又被送回房间。房间又被锁住。
还说不是关押!
马绍龙那个王八蛋,他不得好死!我一边咒骂一边蹲在地上回想刚才见到的景色。怎么会有人造的太阳和月亮呢?当然我们还没有机会去看月亮。我敢肯定月亮也和太阳一样,都是假的,都是这个城市(包括马绍龙)的一些人,七手八脚合力制造。他们需要展现这么一些“不可能实现”的壮举来吸引和征服所有人。
阳光是假的,这儿的人不知道吗?我心里想。想起路上遇到那些卖力的劳工,他们怎么就心甘情愿自己垒墙把自己关在这儿呢?
我突然想到他们垒墙……需要垒墙?那就是说,有人不愿意待在这儿,有人像我一样不习惯在这种地方定时看风景,定时吃饭睡觉,定时去享受虚假阳光的照耀。
我突然就有点高兴了。我对母亲和小敏突然笑了一下。她们刚才可能在想什么心事,我对她们突然笑一下,她们看上去很恍惚,没有搭理我。
半夜,他们又带我们出去看月亮。说是马绍龙特意吩咐,担心我们在屋子里闷坏了。我觉得那都是假话,马绍龙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在我面前显示一下他所在城市的威风——他们共同的威风,不,是他的威风。他让我看月亮我才能看月亮,否则就只能一直待在这个见鬼的小房间里。他要征服我们三个。哼,我是不会做他的小跟班的,不会屈服,永远都不会妥协!
明天我就去找那些不愿意待在这个地方的人!我心想。
我们见到了月亮。和白天的太阳在一个位置,形状也差不多,滚圆的,但今天并不是十五。是他们说的,今天不是十五。我自己早就忘记时间了,这种颠倒的光阴,向后退的日子,我算不来。
月光和从前的相似,只是更亮一点。我蹲在地上吹风。他们也都蹲在地上了。那两个人又跟我说,世上再也没有从前的太阳和月亮,但眼前的更让他们感动,在这儿的每一天他们心里都怀着感激之情,尤其见到那些制造月亮和太阳的人,他们恨不得跪下去感谢。只是那些人特别好,特别开明,特别像他们的亲人一样照顾他们的尊严和感受,从不接受有人跪拜,从不!
他们两个说完擦了一把脸,看样子是刚才心里涌起的感动把泪水冲到眼眶外。
谁说没有跪拜呢?我差点没有忍住心里话,差点说他们这两个人的脑子里的那双脚可是跪得非常实在,这叫精神跪拜。就好像我从前跟大龙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曾遇到几个想要加入我们但又欠缺资质永远不可能加入的人,他们对大龙说的那些拍马屁的话简直让人听了想吐,真难以想象,有人在对待比自己稍高一点地位的人的时候,会把自己……我来打个比方吧,会把自己的双脚砍掉一截,让自己跟大龙一样高,不,又不能一样高,这样显得不诚恳,便再断一截,再断一截也觉得不够打动人,便把双脚从根部完全卸掉了,这样一个没有双脚的人,他一旦得到大龙的收留,就会把所有受到的屈辱——他是有耻辱感的,只是必须忍受耻辱——转给别人,尽情地折磨,尽情地让人吃尽苦头,含冤受屈,这样来获得心理平衡。
说起来我并不是个坏人,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让母亲始终没有将我放弃,难道不是吗?我之所以会落到眼前这种下场,那都是因为我还不够坏。我只不过想要过一种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好日子是过不成了。眼前这两个人,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一条鞭子。
我盯着前方墙头上的假月亮心里突然觉得,真的月亮就在它后面,只是被堵住了。真的太阳一定还在,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外面的废墟上。我想起第一座城市里遇到的人,也就是小敏的父亲,他说等他们休息好了,就会像种子一样把过去的故园连同自己,重新从废墟里长出来。既然如此,我相信太阳和月亮也能重新在天空中发芽。那些善良的人和天空中忍辱负重的星辰,都在等待时机。
想起这些事情让我的精神一下子变好了。我是个悲观的人,但此刻心里却有了希望。母亲和小敏说过,等到春天我们就可以想点法子了。
月亮和白天的太阳一样,听到一声口哨之后就从墙头被取走了。我相信它是被取走的。它也是不自由的。想到这些我非常难过。
我们在小房子里待了很长时间,夏天好像过去了,风不再是热乎乎的。马绍龙就像他说的那样,非常忙,一次都没来探望。
春天近了。小敏说。这话是在深夜说的。我也分不清是梦话还是醒着说的。我不知道小敏是不是生病了,连续好几天晚上嘴巴里就没有停过,她一直在说:春天近了。
母亲却表现得忧愁,她好像担心的不是小敏而是我。
就算遇到再坏的事情你也要忍耐。母亲是这么跟我说的。好像她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的话让人听了心里很慌。
进城这段时间,我从未见到除了看守我们的这两个人之外的任何人。但是有一天,來了两个人,他们把小敏带走了。让人意外的是,这两个人之中的一个竟是小敏的父亲。他的个子变高了,要不是他开口说话,我能熟悉他的声音,从外表是根本认不出来的。
小敏倒是认得出来,那人还没有开口说话呢,她就在小房子里非常高兴地喊了一声爹。然后她就和他们走了。她经过铁栅栏门前时都忘记了跟我说句话,也没有和母亲说话。
怎么会这样呢!我心里好难过。我先前还在抱着希望呢。小敏的父亲不是说,他们那儿的人身上拥有最好的品质吗?我会记错他说的话吗?
我蹲到地上,眼睛望着门外空荡荡的过道,一边对小敏怀着怨气,一边又希望她突然想起没有跟我说话就走了,回来找我。
她回来了。不过,已经是晚上。回来之后她一直不说话,有时候望着我有时候望着我母亲,更多时候望着眼前这道拦住我们的铁栅栏。
他们跟你说了什么?我忍不住先说话。本来我要等她先说。
什么都没说。她摇头。
怎么可能?我会相信这样的话吗?
你在质问我,是要跟我吵架吗?
你不要着急,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为什么会来这儿,他叫你过去难道一句话都不和你说吗?
这和你没有关系呀!
她显然生气了,说完就把头扭到一边不看我。
我也很生气,难道我不是为了她好吗?难道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吗?我为什么不能问。
整个晚上她都没有把头扭到我这个方向,我看到的始终都是她的背影,心里好伤心,隐约觉得这个女人要变心了,就像他的父亲之前让人敬佩现在竟然会跟这些人混在一起。有其父必有其女。她肯定听到什么话,现在是在做良心上的斗争。
小敏,如果你要离开我们就跟我说,我不会怪你。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当然我这么说是为了让她感动,让她不要离开我。一边是她一边是母亲,她们之中谁离开这儿我就如同断了一只手。
你想多了。她说。
她只说了这一句。之后的整个夜间,我只听见她不停地翻身,应该是在想什么问题想到失眠。我喊了她几声她没睬。
第二天早上,小敏突然像是特意打扮过的一样,精神特别好,脸上特别干净,我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将头发梳得光滑整齐,脑门上的齐刘海特别好看。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换了一身衣服,是春季穿的中袖连衣裙子,浅绿色,挨着脚边的那一处镶了布片做的碎花,料子一看就是上等货,在原本就很好看的姑娘身上穿起来让这裙子上的碎花也活了。她在小房间里走了好几步,扭扭腰身,低头看看裙边,就好像她的房间四周都有镜子,连地板也能反光出她漂亮的样子。整个过程中没有看我一眼,也不看我的母亲,似乎这儿除了她没有别人。
然后,她像瞎子一样从我跟前的铁栅栏走过去,到墙边一张椅子上坐着。
你是什么意思?就算你要离开也该说一声。我吼她。
我看她不仅瞎,还聋了,我的话她听不到,眼睛盯着过道像是在等人。
啊,我亲爱的姑娘,让你久等了!
这句话还没见到人就在过道那边传过来。这是马绍龙的声音。我的预感完全应验了,昨天还在想象他们那场聚会一定是马绍龙操作,现在就听到他声音。他喊小敏“亲爱的姑娘”,他是自己找死还是要让我气死!
我看只有让我气死了!我关在铁栅栏里面,就算我是一头公牛也撞不开眼前阻碍。
我拍了一下铁栅栏,大声喊着小敏,我是带着羞怒和哭腔在喊,我的声音沙哑和闪断,就好比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落在水里,喉咙里呛了水却在拼命喊救命。
她不睬我。
马绍龙从过道里走出来,像一个满身骚气的公子哥儿,在我眼里是这种丑样,但在小敏眼里就不一样了,至少小敏此刻看马绍龙的那种眼神是把马绍龙当成她心爱的富家公子,虽然是富家公子,却是对她满心热爱,有礼貌又懂浪漫,言语甜蜜得恰到好处。她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时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并飞快地使用双手整理了一下她以为可能有点乱其实非常整齐的头发。然后她就像公主一样站在那儿,等着马绍龙走到身边。
马绍龙走到她身边了。他伸手过来时她也伸手过去,两个人就在我眼前深情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四目相对,像是互相爱慕了一百年。
去你妈的!我说。我一边说一边心里想,要把马绍龙杀掉。我一拳砸在栅栏上,听到小手指的骨节咔嚓一声,手也痛心也痛,这种痛感使我不得不暂时低头,让痛感从身上慢慢消退。
小敏和马绍龙就是趁我低头的瞬间走出了过道。
这天晚上我睡在地上就像死了一样。母亲在旁边的房子里只是看着我,天亮时才跟我说,你要有点儿出息啊,忍耐吧!
忍耐个屁!我对她吼,我忘记她是我母亲。吼完才想起。
对不起妈妈。我说。
嗯,你会找到办法的。她说。
过了十天,我也不知道怎么记得如此清楚。也许这几天我都是数着日子过。小敏来了。小敏的父亲来了。马绍龙也来了。
马绍龙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好了,现在我们开始。马绍龙说。他是在和小敏以及小敏的父亲说话。
小敏和父亲坐在左面墙边的椅子上。马绍龙坐在右面墙边椅子上。
这是审讯吗?妈妈,你快睁大眼睛看看他们这一家子,他们是要自己人审自己人了!我几乎要大笑出来,这几天所受的屈辱仿佛得到了疏解,如果不是还顾着和母亲说话,笑出来会让她听不清,我就大笑。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什么都没说。
看上去可不像是他们一家三口聚餐!我哈哈大笑了。
你闭嘴!母亲居然吼我。
我就闭嘴了。
马绍龙打开本子,扭开笔头。说吧。他望着身前的小敏和她父亲。
小敏望望父亲。父亲也望望小敏。
你先说吧,你是我女儿,我让你先说。
你先说吧,你是我父亲,我让你先说。
他们推让一番,然后突然抢着说:我先说。
马绍龙轻蔑地笑了一下,指着小敏的父亲说:你先。
我很好奇小敏父亲要说什么,不对,马绍龙他想听什么。这情形可不像在商量彩礼。
小敏的父亲说:
我和小敏虽然是父女,但是马先生可能不清楚,我和她也没啥父女感情,她长到十岁就到外面生活,东跑西跑不愿回家,我跟她除了是父女关系简直可以说是陌生人。我也是前阵子才听说她是我的女儿,后来仔细想了很久才想起确有这么一个女儿。
马绍龙问:她是不是想逃走?比如说,她接近我是为了寻找机会逃走。
小敏的父亲说:很有这个可能。不。她就是这种人。我对她的性格很了解,她接近你肯定不是真心喜欢你。
马绍龙问:你真的看到她偷我的东西吗?
小敏父亲说:是的。有钥匙,有刀,还有一张地图。这个城区的地图。
马绍龙就在本子上把小敏父亲的话全部记录下来。他看上去有点伤心,不过,很快就不伤心了,用笔杆子指了指小敏说:到你了。
小敏说:
你真的会相信他的话吗?虽然他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是个疯子,就算不是特别疯癫,也患有很严重的妄想症,脾气十分暴躁,发起疯来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对付。他怀疑每一个人,包括他的女儿。就比如说,我的母亲早就死了,她死后在村子里忙着别的事情顾不上回来看他,他就怀疑我母亲跟了别人,整天去找人打架,只要对方是个男的,遇上谁就跟谁打,他脸上的伤疤都是跟人打架留下来的。他这样一个在村中——啊不对,应该叫它废墟中的村庄比较合适——臭名昭著的人,他的话怎么能听进耳朵呢?都怪你太善良。你应该把他关在那个空出来的房间,以免这种话多听几次影响你的好心情。我怎么会拿你的东西?再说了,就算我拿了你的东西也不叫偷,我是你的女朋友。
马绍龙点头。
马绍龙说:现在你说说五龙的事情吧。
小敏说:
啊,五龙,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他从前是跟你们作对的,现在也是。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存在,你們会收获更多东西,这儿的城民也不用吃五分饱,更重要的是,你们制造月亮的时候完全可以有能力依照从前的月亮,造出它的圆缺。现在月亮永远是圆的,人们已经看厌烦了,说它就像你们那饱满的傻脑袋。当然这些都是后来进入这儿干苦力的那些人说的,你们从前一起拼杀的队友倒是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我是说,你们没有逃走的那一小部分队友,他们没有说坏话。说起来我还替你们不值得,要不是那些队友的叛变,偷带走大部分东西和食物,你们也不用去废墟中带回比如我父亲和五龙这样的人。他们跟你们不是一条心,他们怀有很深的仇恨,进城之后不会遵守这儿的规矩,只会搞破坏,只想让你们也尝尝失去故园住在废墟中的滋味,由于这个原因你们才需要建立迷宫,才需要将他们关押起来,直到他们说愿意留在这儿。我知道最难的就是你了,你不得不把从前的老友关进笼子。毕竟上面那些真正做主的人,可不想整个城市里只有几个人,想象一下,做几个人的头头算什么玩意儿。你放心吧,现在我和你在一起,是永远不会和五龙那样的人再有什么瓜葛的。另外,我也想斗胆问你一句。
马绍龙说:你要问什么?
小敏说:我们只谈了短短几天的恋爱,你怎么会想起要审讯我父女二人?我们不是自己人吗?
马绍龙说:
这是我的工作。跟你谈恋爱是我的事情,审讯你是他们的要求,我工作的第一天就已经准备好遇到类似眼前这种事情,如果你真违反了规定我会亲自把你关起来。我要你知道没有这个新的城市我们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又如何有机会谈恋爱。这一切都是他们给我们的,难道不该全身心热爱这座城市和效忠于创造这一切的人吗?在这一点上,你爱我们可比爱老天爷靠谱多了,你从外面走了一路见到太阳了吗?见到月亮了吗?还有云彩和星子你都没有见到,这儿什么都有,的确,外面有些人认为是我们把属于他们的东西都抢走了,还怀疑我们现在展示的太阳和月亮也是从他们的天上摘来,说我们这帮人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忌讳,把老天爷的两个眼珠子挖走。也许是吧。是又怎么样呢?我们当初已经奉劝过他们,让他们不要反抗,让他们丢弃城市周围那片看着广袤实际上根本长不出庄稼的土地,他们不信,偏不信,偏要守着那片他们说的“老祖宗留下來的”土地,他们相信那片土地只是暂时受到……说是受到我们的践踏!把一切罪责都怪在我们身上。现在怎么样呢?你看到了吧,那就是一片废墟,你见到一片麦地吗?见到一片喜人的菜地吗?没有!要不然你父亲怎么会突然想通了跑到这儿来。我今天的审讯只是代替他们来查看你们的真心。作为我个人,也希望你们拿出全部的诚意,只有把自己的过往全部说出来,才能像一粒新种子脱去陈旧的表皮,在这个新地方重新发芽。你要做我的女朋友甚至将来生活在一起,都必须和我一样热爱我的工作并且忠于他们制定的新城市规矩。你记住我的话对你没有坏处。在这儿要活下去牺牲点个人感情算什么?他们早就知道你们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一切才会让你们互相说,这或许更真实,个人的记忆不太靠得住,旁人对你某些举动记忆犹新。以后不要问这种问题。这是第一次,我可以不记录在本子里。
小敏:你还要记录在本子里?
马绍龙:我说这次不记录在本子里。
小敏:难道我们不是感情动物吗?
马绍龙笑了一下,那是难以隐藏的讥讽味道的笑:你们父女刚才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小敏不说话了,她低下头,悄悄看了一眼她的父亲。父亲也低着头,望着自己脚尖。
马绍龙点头。他嘴角有笑容。好了。他说,你们今天的表现很好,以后每天跟我说一些你们自己人的坏话——不要误会,对于我们来说,这是资料,对于你们来说,可能会以为是在互相伤害,以为是说对方坏话。我是站在你们的角度来形容。我们拿到这些资料只不过需要它来更好地了解你们。
小敏:只是了解我们吗?然后呢?
马绍龙:今天是我来问问题。这次我也不记在本子里,看在我们谈了几天恋爱的分儿上。
小敏勉强在有些僵的脸上作出一副笑容(似乎在致歉自己的鲁莽):那么,我们还要继续回答什么?
马绍龙:今天就这样了,你们表现不错,晚上可以加一个菜,吃六分饱。
小敏和父亲高兴得互相看了一眼。
马绍龙自己走出了过道。
我脑子半天转不过弯,马绍龙走了之后我的眼睛还呆呆地望着过道。小敏走到我跟前,用手在眼睛前面晃了晃说,你都听到了吧?
我又不是聋子。我回过神来。
小敏说:那你打算说点什么呢?要不了几天他们也会问到这儿来。你母亲和你也可以学一下我和父亲,那只是一场询问,照着他们想听的话说就行。
她说完笑望着父亲。她父亲也点点头。她父亲说:起码能吃六分饱。
他说“起码能吃六分饱”的时候,脸上露出那种想要说服我的意味。我心里突然就起了怀疑,怀疑先前他们的审讯只是做戏给我们看,为了哪一天我和母亲也照着这种样子互相揭丑。也许小敏那天之所以那么高兴,就是因为马绍龙邀请她去做这种专业表演,到关押我们这类人的地方,去表演刚才这种问答。她是想通了才去的,他们喊她去商量的头一天晚上还有些犹豫,第二天她就想通了,决定要去过她想过的日子了。你听听,她说“照着他们想听的话说就行”,这是一句多么专业多么不露痕迹的牵引,难怪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她还故意问一些在我们看来很有胆气的话,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听到马绍龙的解说而又让她在我们这儿继续获得信任和尊重。马绍龙说了,我们要热爱这儿,要把自己脱离成一颗全新的种子,这儿什么都好,什么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我们同意还可以吃六分饱,六分饱是比城民还高的待遇,就空荡荡的胃来说相当诱惑。我又难过又生气,又想跟她说话又不想睬她。
我们……
我们已经并不十分需要粮食了!母亲抢了我的话。她继续说:我儿子也不会时常感到饥饿,我就奇怪了,同样作为不在世上的人,你和你的女儿怎么就如此贪恋世上的食物呢?
我把目光转到小敏身上,对此感到很难过,虽然我早就预感到我心爱的姑娘早已不在世上——在背着她行走的路上就已经知道了。我低下头又重新抬眼望着她。
所以我们要过全新的日子呀!你不是已经很厌烦在废墟上没完没了地走吗?小敏望着我。她的话说得狠,一下子就把我的老底掀起来。
我们几个人互相看看,都没再说话。
之后,我有点伤心,于是很急促地问小敏:你为什么要跟他们合起来欺负我们呢?
小敏想了一下说:为了不受欺负。
她说完就和父亲走了。好像很怕跟我们继续说话,也或许没有必要再说。
这是一座受诅咒的城市。我心想。
它把一个美好的姑娘变得如此虚伪。我又想。
母亲在一旁坐着,靠在小房间后方那面墙壁上。你歇一歇吧,想那些做什么!她对我说。
我们要逃出去!
那你逃出去呀。
我正想着办法呢!
你吼有什么用?你是在吼你妈吗?
不,妈妈,我吼给我自己听。
如果你是个自由的灵魂,谁也关不住你。母亲把这句话说得很淡定,咬字却很模糊,像是在说梦话。天已经黑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黑了,这儿的天黑天明都是他们说了算,不过也还好吧,在外面天还一直黑着呢,天还无法自己黑自己明呢。
我坐在地上,我觉得眼睛犯困但是心里还不想睡着。
我睡着了。
和先前某次一样,我醒来才知道自己睡着了。
有人拿着石头砸门,天知道这是在哪儿,母亲也砸门,旁边还点着一盏灯。我是被他们吵醒的。
你不过来帮忙吗?母亲说。
我糊里糊涂地揉眼睛。这是哪儿?
逃出去的路上呀……这儿的迷宫。母亲回答。
我心想她在哪里找到两个帮手,刚这么想就看见其中一人扭过头来,是小敏。真稀罕,她居然会在这儿,她不是应该在忙着表演吗!更稀罕的是她父亲也在。
怎么……
我只冒出这两个字就不知道说啥。
没有你的帮忙我还拿不到地图呢!小敏说。
我帮忙?
是呀!
我不信,我怎么可能逃出关押我的那间小房子。
你母亲不是说了吗,如果你是个自由的灵魂,谁也关不住你。小敏的父亲说。
我就是听到你母亲这句话才回来的。我感到羞愧。小敏说。她边说边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很感动昨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虽然那都是些骂人的粗话,说得却十分真诚,我不恨你。昨天晚上我倒是恨你的。
恨?我说了什么?我问她。其实我不该开口,这样问的意思好像我对昨天的事情有印象,而且,让别人重复一遍挨骂的话也不合适。
你说,是这个城市把一个美好的姑娘变成俗气的……
什么?
荡妇……是你说的,这个城市把我变成一个荡妇,当你冲进马绍龙房子看见我低声下气拽着他的胳膊祈求明天不要表演了,这个时候你就冲进来,你骂我自作贱,骂我害人害己不知羞耻,然后你就和他扭打起来。我真害怕你会受重伤,我为你流眼泪,虽然你恶狠狠地骂了我。你本来是要把马绍龙的脖子扭断的,你是这么对他说的,要把他的脖子扭断再将脑袋扔进垃圾桶。可是你没有成功。你到现在还很疑惑为什么没有成功吧?你的手为此受了伤,被马绍龙一口咬掉一块皮。
我伸手看看,果然掉了一块皮。
你不知道原因吧?
不知道,我什么都忘记了。我说。
因为这儿的人都是没有脑袋的,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怎么给你形容,反正,他们每天都有一颗新的脑袋。你扭断了也无所谓,他可以重新回去装一个。就像换衣服那样,把头取下来重新装个一模一样的,每个人至少配备了三个脑袋,我看见的马绍龙是有三个换用的脑袋。他去工作的时候换一个稍微重一点的,这个脑袋里装的都是工作的记忆,他直接调用就行,他下班之后或者时逢周末,就换一个空荡荡的脑袋,里面什么都没装,就像个傻子一样,往那儿一坐或者一躺就是一整天,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起。他只有需要谈恋爱聊天交朋友的时候,才把另一个脑袋换上去。你为什么皱着眉头,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不知道。我说。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说。
昨天晚上的事情吗?
是啊,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和他打架的时候,他真的像个傻子!
你记起来就好。
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难怪他们自己人有些也逃跑了。一定是嫌换脑袋麻烦,或者有的时候忘记了,把本该在家里用的那副空荡荡的傻脑袋装上去忘记拿下来,就这样顶着它去上班,肯定吃了不少羞辱也惹恼同伴。
那你倒是猜对了一些,他们有很多人为了省事就一直顶着本该在家里使用的脑袋工作,这样不累呀,脑子也不沉,让别人看到是这个人在工作就行,反正从外表看,谁也看不出脑子里有没有装东西。所以才造成那部分没换脑袋的人压力很大,要做更多的事情,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做好了也未必得到赞扬,因为空荡荡的脑袋往往缺乏分辨还坐在紧要的位子发号重要的——实际上是白痴的——指令,导致他们无法忍受,才选择席卷了大部分东西逃走。说起来马绍龙算是个认真的人,他确实如他所说的热爱这座城市并且忠于他的工作,每天换脑袋换到脖子疼,换到起茧子也从未想过不换。他本来已经给我弄来两个脑袋,我只是一直没有换,所以现在我还用着自己的脑袋呢。
估计他们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的脑袋了吧?我听得吃惊又好奇,忍不住问。
确实认不出原来的脑袋,马绍龙说,他不清楚自己原来的脑袋会不会在返修的时候已经被扔进垃圾桶——有时候也需要返修一下,比如耳朵不太听得进话,眼睛看不到远一点的东西。小敏撇了一下嘴,做出可惜的样子。
小敏的话如果在很久以前说我肯定不信,但想起他们摆在墙头的太阳和月亮,我就信了。他们的新城市确实建造得和过去的城市不一样,也许他们的梦想不仅仅是换脑袋。
也许他们不仅仅换脑袋。我重复了心想的这句话,把它说出来了。
小敏以为我是在和她说。她说,肯定还有别的,反正我觉得不习惯,现在我倒是愿意在外面的废墟上走,去那儿等待,我父亲说的话我也信了,我们在外面的天地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我说,换脑袋有什么好呢?一个人不能吃这样东西,换个脑袋就能吃了,一个人不会杀人,换个脑袋就能杀了,人们什么都可以做了,事情就混乱了。马绍龙以前是个好人,换个脑袋他就能把老朋友关起来。
是呀,是有你说的这种样子。
所以你才离开那儿吧?
你现在变得更聪明了。不过我们最紧要的是砸开这堵墙。小敏说。
我就起身帮忙砸墙。母亲说这是从前的出口,也是我们必须要走的捷径。大门那儿有人看守。必须砸开这道从前的侧门。
母亲什么都知道,就像她之前来过这里。她很卖力地举起砖头。
我从前那种悲观情绪又出来了。这道门砸不开了。我这样对他们说的时候才发觉并非为此难过。我是为了小敏,我们之间的关系因为马绍龙变得很尴尬,我不知道她回来是不是想和我重修旧好,并且,我还能接受嗎?
你能接受吗?小敏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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