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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骊镇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079
1

  贾永堂敲着铴锣,“勤劳奉仕了,勤劳奉仕了,各家各户听好了,勤劳奉仕啦!——嘡——嘡!”

  三婶子说,这养汉老婆养的,又催命。奉仕奉仕的,不就是白使唤人吗。

  三婶子正坐在炕上抽烟袋,眇着一只眼睛,瘪嘴吧嗒有声,烟锅里的烟丝儿随着她的吧嗒声,暗暗明明。她骂贾永堂养汉老婆养的,贾永堂是甲长。骂人家媳妇金花,养汉老婆。如果从辈分上论,她肯定是骂错了,他们俩是夫妻,她又不是他的妈,怎么就成养汉老婆养的了呢。这样随心所欲地骂,是三婶子实在看不上他们两口子,贾永堂总替日本人传信儿,也算报丧,这个勤劳奉仕,就是让她刚刚十六岁的儿子,要去白白服三个月的苦力,她不愿意,她很心疼。

  养汉老婆养汉老婆的,你天天嘴这么欠,让日本子听见,拿去,非给你吃一顿大宽面条子不可。三叔小声但牙关紧咬地说。“吃一顿宽面条子”,即是被宪兵所抓去,用大板子狠狠抽一顿。如果言论上再胡吣,也可能送“思想矫正院”。送到思想矫正院的,多是男人,通匪通共的。像三婶子这样的老婆子,一般是打一顿了事。

  我不是心疼那两个瘪犊子嘛。三婶子说。她的瘪犊子,指的是两个亲儿子。侄子庆山去年服奉仕役,回来累成了大眼儿灯。今年,该轮到亲儿子庆路了。

  这里是满洲,呼兰河边的一个小镇子,因为一匹有功的战马,黑色闪电一样,立下过赫赫战功,而得名——铁骊镇。皇帝叫溥仪,他多数时候听日本人的。朝鲜人,蒙古人,满族人,日本人,和中国人,还有锡伯鄂伦春,几十个族群,混血而居,但日本军方主要挑了五大族,他们的口号是五族协和,大东亚共荣!

  溥仪同意这个意见,他让中国的老百姓,也这么干。五年计划,农业发展纲要,青年训练所,壮年男丁轮流服“勤劳奉仕”役,等等等等,都是大东亚发展共榮的举措。贾永堂迈着他的肥裆大棉裤,不时地用手闷子,到鼻子上杵一下——数九寒天,鼻子冻成了摆设,不及时活动,进屋一扒拉能掉下来。老贾壮硕的身板,像黑熊,大棉袄大棉裤糊在身上,更像肥硕的笨熊。冬天的铁骊镇上没有几个行人,老贾拎着铴锣,走几步敲一下,走几步敲一下,步履缓慢,身体沉重。双脚都冻木了,走上一会儿,要身体整个向上一蹿高儿,双脚离地蹦几下,活动活动快不会走道的两腿,嘴中咕哝老天爷,算你尿性,硬是把天整成了冰窟窿!

  2

  三婶子家,一盏煤油灯,暗如豆。几个孩子围在桌前,三婶子倚在墙角抽烟。贾永堂在外面吆喝一声,她“嗞儿”地向外吐出一口,唾沫射程很远,饱含了她对外面叫魂儿催命的痛恨:勤劳,奉仕,说得挺好听,不就是让傻小子们白给他们干活儿吗!日本子都不是人揍的,他贾永堂,更是个汉奸!

  “日本子日本子,我看你早晚得让欠嘴和脑袋一块儿搬了家!”三叔轻轻但是狠狠地蹾了一下他的小酒盅,酒盅没有拇指高,左手酒盅,右手一粒儿盐,嘬一口,喝一口烧酒,三叔的一粒儿盐已经下酒几个月,饭桌上清汤寡水的土豆汤都没有盐滋味,喝一口直犯恶心。橡子面饼子,硬得像石头。日本人不许老百姓吃白米饭,常常突击检查,谁家桌上有白米饭,是“反满抗日”的罪。

  不给劳金,白给干活儿,就不是娘养人揍的!三婶子倒是硬,她咕叽滋出一口唾沫,磕了磕烟锅儿,眇目鄙夷地睃了一圈空气,说我管他日本子还是汉奸。

  “娘,今年我去。听说,奉仕队发劳保,那衣服可抗穿了。白面大馒头,也管够儿造!”庆路举着手里的橡子面饼子,咬一口,在嘴里倒半天,难以下咽。沙子一样的东西,即便强吞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屙不出屎。

  三婶子烟袋杆儿比她的胳膊还长,听庆路这样说,轮圆了朝庆路的脑袋刨去,一个炕上,一个地下,刨只是吓唬,那烟袋锅儿是铜头的,真刨到脑袋上,如锤子敲了鸡蛋。亲儿子,她哪舍得真刨。这一抡,虚刨,一锅烟灰在土屋内飘洒,烟锅也空了。庆路熟练地躲开。三婶举着烟袋,侄子庆山有眼力见儿地赶紧给她抩上,凑油灯过去点燃。三婶子骂,没出息的王八羔子,就知道吃,吃,还白面大馒头,管够儿造。你咋不说,人家把你当骡马使,使唤死你们呢!——就图那口料,还不如好的大牲口儿呢!

  牲口不牲口的,反正比饿得前腔贴后腔强!庆路一梗脖子,摔下手中的面饼子,说这破玩意儿,牲口吃了也照样屙不出屎。

  哥,饭桌上总屎屎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妹妹玉敏细声细气,她瘦黄的小脸长满雀斑,头发枯干的打着绺儿。手中的橡子面饼,她也吃不下。听庆路这样说,她更吃不下了。

  三婶子家开着大车店,长年破破烂烂,家里这摊子,是侄子庆山撑着。姑娘玉敏,才十二岁。这几年兵荒马乱,又是关东军又是少年训练队,抗日山林队,还有土匪,歇脚的越来越少了。满大垓,也见不着几个人。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靠着庆山。庆山是三叔的侄子,从小没了爹娘,在叔婶家长大。三婶子喜欢抽,三叔喜欢喝,一抽一喝,日子像两个坑,怎么也填不起来。庆路跟堂哥只差了两岁,可他还像个小孩子,每天袖口锃亮,那是抹鼻涕抹得。一说话,还吸溜鼻涕。三婶子骂他白吃饱儿,他不服,他说这天天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肚皮饿得前腔溻后腔,即使挖大渠,种大地,当牲口使,也比饿死强啊。

  我愿意去!他又说。

  他弟弟庆海,才十四岁,也跟着说:我也去!

  “啪叽!”——三婶拿起脚边的线梭子,像飞出一支镖,扎向了桌上两个为了吃而愿意去当牲口使的瘪犊子。庆路偏偏脑袋,庆海动了一下肩膀,躲这个他们有经验,别说线梭子,就是烟袋锅儿,又有哪次能成功刨上呢?镖落地,庆山放下碗,去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放回三婶的脚边。三婶一伸小脚,想把针线笸箩给踢翻了,庆山手快,又救起针线笸箩,把它举到离三婶子远些的柜子上。一笸箩的手边武器,算暂时安全了。

  铁骊镇的村公所,每到腊月,要先撸一遍国兵。那些长得标标溜直儿的,小伙子有文化家境也好的,会被挑去当国兵,服国兵役。国兵役待遇高,吃得好也穿得好,出来就是军官。三婶子家的庆山、庆路,去年都验过国兵,没去成。他们个子矮小,面目也不英俊,邻居崔老大说他家是黄皮子下豆鼠子,一窝儿不如一窝儿。三婶和三叔都是小个子,个子小心眼儿多,心眼儿把个儿坠住了。邻居们这样说。

  没被挑走的,叫“国兵漏子”,这些人接下来要编入“勤劳奉仕”队,冬月训练一阵子,春上,就拉走了。工厂,矿山,机场,还有一些抢险救灾的,哪儿危险,艰苦,他们就上哪儿。“奉仕役”一般分三年服完,每年干三个月,常常是不等三个月干完,人就累死了。也有超期的,三个月不放你走,干四个月,半年,最后有些人逃跑了,还有一些,成了白骨。

  “勤劳奉仕了,勤劳奉仕了,今年的岁数放低,够十六的,统统报名。一家出一个,不出的,按反满抗日论处——嘡——嘡——”贾永堂冻木的嘴巴,四周是白花花的霜。他打算这趟喊完,就回家了。

  “看着没,十六的都让出工了。再这么整下去,开裆裤的孩子都跑不了了。”三叔说。

  “咋不让他自己的儿子去呢?养漢老婆养的都不如!”三婶子咒到。她恨贾永堂,也恨他媳妇金花。金花开着小卖铺,卖酱油,卖大烟,也叫福寿膏。三婶子还怀疑她卖大炕,金花跟日本人有来往。金花这女人不知咋整的,瘦瘦的身板,罗圈着腿,一笑,小脸大嘴的她,一脸的牙。三婶子实在是瞧不出她哪点儿招人稀罕,可就是手面大,在哪儿都吃得开。丈夫当着甲长,两个儿子一个山林队警察,一个铁路警,都是铁骊镇手中有权把子的人物。三婶子骂金花养汉老婆,主要是冲她的本事骂的,不养汉,哪来那么大的能耐?这种骂法,有点爱恨交织,内容远比“破鞋”广阔,在铁骊镇,被人骂“破鞋”的,顶多是有一两次简单的男女关系。而“养汉老婆”,养汉精,那可不是一般所指,含义大了去了,几乎任凭想象,辽阔无边。

  庆山递上一碗稀粥,一块橡子面干粮。三婶子三锅烟都抽完了。抽烟不顶饭,三锅烟抽完,是该吃饭的信号。可三婶子也不想吃这难以下咽的糟食。三婶子说,放那吧,猪都不吃的老硬面儿,我也吃不下啊!

  “娘你天天抽,我爹天天喝,就是庆山哥再能干,咱们家也赶不上小满桌儿她家,也吃不上白面。”玉敏常为这个能干的堂哥抱不平。她坐在四叉小木凳上,冻皴的小手捏着饼子,咬不动,小小的口痕鼠嗑的一样。“满桌儿家不但顿顿有白米饭,还天天有狗肉,辣白菜,可好吃呢。”

  臭丫头片子,还敢管我来了?有能耐,你早点出门子去,嫁汉子去,有了婆家,跟婆家要好日子去!三婶的眇目有笑意。东北人管女儿出嫁,叫出门子。

  庆路说:不去奉仕,就上山。反正不能天天这样前腔贴后腔了。太对不起我的肠老肚儿了。

  看儿子要上山当土匪,三叔哐地又蹾响了他的小酒盅,一双小眼睛扇翅膀一样快速地眨嘛了很多下,骂:“吃吃吃,就知道吃,我咋养了你们这些没有志气的瘪犊子!白吃饱儿!”

  庆路和庆海一起歪着脑袋望向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为什么还天天骂他们白吃饱儿。庆海举着的饼子,半天也咬不上一口,像拿着一件工艺品。小小的年纪一张苍白的脸,脸上瘦得只剩下了眼睛,三叔也常骂他们大眼儿灯。

  “家家都赶紧地合计合计啦,合计好喽,明早五点,麻溜儿的,南绠大河滩集合。谁家也别躲,躲奉仕役的,要蹲笆篱子!——嘡——嘡——”

  笆篱子,是铁骊镇人对监狱的叫法。

  “还傻瞅,这回,想不去都不行了!”三叔“噗”地吹灭了桌上的煤油灯,“吃饭还照什么亮儿,也吃不到鼻子里去。天天点灯熬油的!”灯灭了,一屋子死寂。有吸溜粥的声音。

  3

  贾永堂向家走,整条大街,只有一盏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快走到电线杆跟前时,他听到雪地上似有水落的声音,很轻,很稠,喳儿的一声,像落叶。紧接着,滴滴嗒嗒,密集起来。贾永堂快走几步,昏黄中,已冻得不好使的鼻子,还是闻到了血腥。泥污的雪地上,血滴漓漓落下,再往上看,一篮子的人头。其中一个单独挂着,长长的脸,一把头发当成了绑杆上的缨绳。

  贾永堂吓得差点没叫出声。他一下子就不像熊了,身段如一只狐狸,转身就向家飞蹿。

  厚厚的棉门帘,贾永堂哧溜一下钻进来。媳妇金花正从厨房端盘子出来,一见,赶紧撂下手中的盘,上去为丈夫扑打满身的霜。贾永堂扔下铴锣,急急地问金花,东烈,东烈,东烈这段没信儿吧?

  不是前一阵子,说他们钻山了吗。在山上也好,说那林子密,大冬天的飞机都找不着。金花愣愣地看着丈夫。

  金东烈是金花的弟弟,朝鲜人。

  贾永堂磕着牙说,我刚才,看见,电线杆子上,那个,像他。

  真的?金花一下子白了脸。她接过贾永堂的手闷子,放到炉子火墙上烤,每天丈夫回来,帮他烤鞋,烤手闷子。现在,她的手一哆嗦,手闷子掉到了地上。她捡起来,再放上,抬眼问丈夫:你,看清了?

  像,像,我哪敢多停。贾永堂跺着脚,这天冷得太邪乎。

  金花眼泪掉下来了。她两手抓住围裙,一屁股坐到炕沿儿上。去年,就砍过一筐了,人头和身体分离,那人脸,就长得不像原来了。日本人,保安队,杀鸡吓猴,砍了人,头挂到高高的电线杆子上去,身子,冻得木头棒子一样,柴禾般垛成垛,开春时呼兰河一化,都推进河里。大冬天的,没人埋,地太硬,刨坑没人出得起那个力气。当地人说那些鬼魂根本沉不了底儿,都变成了雪花,到处飘着。天这样嘎嘎冷,冷得邪乎,就是冤魂太多呢。

  贾永堂脱下他的大头鞋,坐到金花身边。这么瘦小的女人,一把就搂进怀里。贾永堂说,是,咱们也不能去。现在他们等着的,就是抓后面的。

  金花垂着脑袋,无力地点点头,像一只瘟了的小鸡。

  满桌儿从里屋出来,金花赶紧擦掉了眼泪。她推丈夫往炕里坐,贾永堂盘起了双腿,炕上的小饭桌,早已放好。一壶烧酒,也已烫热。金花支使满桌儿去拿辣白菜,她掀开盖着的一盘土豆丝,给丈夫倒酒,说今天,我也陪你一块儿喝。

  中朝中满呢?他们都没回来?贾永堂望向屋里。

  中朝中满一个在山林队当警察,一个是铁路警儿,从前,金花的腰杆儿很硬,现在,随着筐里的人头越砍越多,她的腰杆儿,也开始变弯了。贾永堂说这一通锣敲下来,后脊梁骨快被戳折了。

  咱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金花说。

  老洪家,那个三婶子,不定用那独眼儿,咋剜我呢。

  小脚老婆子你不敲,她也会剜。一只眼睛都瞎了,再剜,另一只早晚也得完。

  唉,这世道。贾永堂叹气。

  活着吧,能活下去,就是胜利。金花举起了酒盅儿,她目光涣散,心神不宁,弟弟牺牲了,两个儿子,还让她提心吊胆。和丈夫喝酒压惊,心里筹谋着,什么时候,怎么能不被保安队发现,把弟弟弄个全和的尸首。

  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贾永堂夹了一口菜,说。这时候,满桌儿端着那盘辣白菜走了进来。金花对贾永堂说,开春儿,满桌子也该上学了,我思谋着,这两天,去给她改个名儿,叫贾中日,怎么样?

  她是跟丈夫商量,可滿桌儿听了个清清楚楚。她说我不叫贾中日!要叫你叫!说着把那盘菜像扔链球一样,抡圆了向他们的桌上扔去。稀哩哗啦,一盘菜洒得他们满身都是,盘子打了。金花怒喝,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

  满桌儿转身走,嘟囔说你懂,你还天天觍脸说呢,人家骂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高丽棒子大裤裆,吃狗肉,喝尿汤。和二鬼,有一腿,假积极,糊弄谁!

  金花追上来,一个嘴巴子糊到满桌儿脸上,打得她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儿,小脸儿都红了。她愤怒地看着母亲,然后,两只小手去抓刚扔飞的辣白菜,当回击的武器,一把一把掷向金花,说我让你起,让你起,中朝中满都让人笑掉大牙了,说你们汉奸呢,还给我改,贾中日!你能不能知道点砢碜呢!满桌儿的两只小手沾满鲜红的辣椒汁,像沾着两手鲜血……

  这孩子,脾气真奘性,不怪七月十五生的,鬼托生!是鬼!金花哭了。4

  早晨,南绠河滩,一辆大卡车,两边的车帮上拉着横幅,“五族协合,大东亚共荣!”一面是“勤劳奉仕,为国效力光荣!”一条木桌,上面有花名册,念到谁家,谁家的人上去摁一个手印。贾永堂跺着脚,很多人也都跺着脚,再或用两脚互磕,天实在是太冷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白花花的,呼出的热气,瞬间成了霜,挂在唇须上,帽檐上,眉毛上。只有一个日本人,坐在条桌旁,威严地看着自己脚前的狗。旁边的协和会长崔老大,维持着,讲解着。贾永堂摘下手闷子,负责往册子上写人名。他写一行,就冻得把手到嘴上哈哈热气,抄到手闷子里,再抽出来,写。

  三婶子一家子都来了。庆路报了名,三婶子舍不得,也得报。一家子来,是送行,也是看热闹。铁骊镇呼兰屯,一年四季也没什么热闹看,原来还有萨满,跳大神的。后来,日本人不让跳了,说支那人,装神弄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神,就是他们日本的,天照大神。别的神,都是人造的,不许再弄。这样,就只剩下一个热闹了,河滩上杀人。再或,征兵送兵。

  玉敏和满桌儿站到一起,满桌儿问庆山哥怎么没来,玉敏说给老板子们铡草呢。正说着,她家的大黑跑来,大黑是土狗,平时顶半个人用,能上山拉爬犁,拉烧柴。它跑来,庆山也就来了。满桌儿热巴巴地叫了声庆山哥,金花听了,瞪她一眼,论辈分,她是该叫庆山叔叔的。因为她妈妈金花,管三婶子叫婶子呢。

  所有的人集合,站队,贾永堂点名。然后,崔老大按照上面的要求,宣布《勤劳奉公十训》,教大家唱了一遍《勤劳奉公》歌。最后,每人开始发劳保,土黄色的粗布衣裤,白毛巾白绑腿带,一双黑胶靴,还有一只小水壶,一叠白面饼。庆路持着,当即拿出一张饼子吃下去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好吃。劳保用品,也喜欢得爱不释手,从小长大,还没穿过一双囫囵的胶鞋。他的样子,让三叔三婶很不满意,三婶拿那只眇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三叔也眨嘛着小眼睛,心说:等着吧,吃宽面条子的日子在后面呢。

  好像听到了他的命令,那个拎棍子的二狗子,啪啪,就给了庆路两棍子,更生布的棉袄本来就不结实,两棍子,抽开了花。

  傻了眼的庆路不明白这两棍子是为什么,眨着眼睛一脸蒙。

  谁让你现在就吃,饿死鬼托生的?二狗子说。

  他家的大黑,呼地冲上去,一口咬住了拿棍子的手,晃着头想把他掠倒。崔老大和贾永堂,同时惊惧。桌旁的那个日本人叫武下,他松了狗绳,脚旁的狼狗嗖地就蹿过来,大黑狗不是个儿,被它扑倒了。但大黑狗顽强,一拨浪脑袋站起来,反咬。武下开枪,大黑狗呜的一声闷叫,倒下了。

  热血咕嘟咕嘟,雪地上顿时小井一样打出了一个坑。

  三婶子扑上去,抱住狗哭:你们这帮养汉老婆养的呀,太欺负人了,连狗,也欺负我们的狗。呜呜呜……

  车开拔了。看热闹的人们散去。三婶的烟袋锅,灭了,她提着它,像拖着一根细拐杖。大黑狗被庆山拉回家,想把狗埋了。三叔说死也死了,扒了皮吃肉吧,狗皮褥子还隔寒。庆山看三婶,三婶也没有不同意见,庆山闷闷的,说要扒找人扒去,我下不去手。说着,又去铡草了。

  5

  一块白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昭和区柳西屯报国农场”。一趟趟的平房,南北大通铺,墙上写着“日满精神如一体”“日满一德一心”等标语。早晨,天刚亮,一声长长的哨响,通铺上的人,被电一样弹跳起来,嗖嗖嗖,速度极快,边跑边穿好了衣服鞋子。一排排刀切出来一样的方阵,才三个月,这些人,已训练得机器人一样了。站不直的,挨打。背不出“勤劳奉仕公训”的,吃“宽面条儿”。庆路渴望的猪肉炖粉条,白面大馒头,是给队长们吃的。一千多人,分成了六个队,只有一个日本人武下。队长,分队长,支队长,还有最小的,管庆路他们的,叫“不寝番”,只有这些人,才能吃猪肉白面馒头。庆路他们每天,棒子面窝窝头,白菜汤。超负荷的劳动,军训,让庆路更瘦了,站在那像一根细棍儿。他跟大伙站好,背诵《勤劳奉仕公训》,唱《勤劳奉仕》歌,只嘎巴嘴,不出声儿,省力气:“天地间,有了个新满洲;为他流血,为他流汗,我们愿意在报国农场写下壮丽春秋……”

  庆路嘴上嘎巴着,心里,每天都在计划着怎么跑,怎么逃掉。跑回家去,回家吃橡子面,有了力气,上山,找山林队,打日本人,报仇。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心思。

  6

  三婶子坐在小板凳上搬着玉敏的脑袋给她抓虱子。三婶子屠杀虱子的方式是捉住它们,填进嘴里,嘎嘣咬死。别人家的母亲,抓住虱子多以姆指甲盖毙之,而三婶子,更愿意吃其血啖其肉。玉敏的头被摁得越来越低,头痒,她也不愿意被母亲这样地捉,对付虱子,她有她的办法。她说娘,不抓了,一会儿我自己整。

  三婶把她的脑袋往起提了提,几乎是薅着头发,这不抓咋行?都这么大的个儿了,还是母的,得下多少虮子?你自个儿看看,那白碴碴的虮子都成溜儿了,不抓下来,几天就把你的血喝光!看你小脸白的,惨白,还有点血色儿没有?你自个儿去照镜子看看。

  玉敏用两手的手指当梳子,拢巴拢巴,拧起一个辫子,说我知道了,虱子我能整。眼巴前的是咱家这院子,屋里,锅台,都得整净呢。整不净,一会儿崔老大、贾胖子他们来了,还不得又说罚款又整义务劳动的?

  他敢!三婶子抓过她的长烟袋,向地上扣了扣,烟叶子都断顿儿好几天了,没有烟抽,她整天打哈欠。日本人规定,家家都要大搞卫生,锅台,墙缝儿,不许有蟑螂,院内不能有鸡屎鸭屎猪粪什么的,否则,罚款,抓去劳动。

  这时,小满桌儿跑进来,她的怀里抱着一小捆烟叶,一看就是从她娘小卖铺偷的。她说三婶子三婶子,我给你送烟来了,你抽吧。

  三婶子那只眇目都笑了,看见烟,比什么都亲。

  有了烟,三婶子踮着小脚去炕上抽烟去了。玉敏说满桌子你来得正好,来,帮我倒洋油,咱们篦虱子。

  玉敏去除虱子的办法,是用煤油熏,撕块棉袄露出的旧棉,蘸点煤油,顺着头发,一绺一绺抹——那虱子喝的血再多,也没体力抗这洋油味,人被熏了眼泪都哗哗流,何况它们。相比三婶子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捋,玉敏觉得同样是疼,洋油熏来得更快。她说满桌子,这回的爱国卫生运动,你爸他们咋整这么狠呢?连锅台都看,查得也太细了。日本子也是,管得真宽,真是闲得。

  满桌儿接过玉敏的洋油,慢慢往棉花上倒,说我爸说了,日本子嫌咱埋汰,说老这样,他们的学生兵都得得痢疾。

  嫌埋汰别来呗,嫌埋汰谁让他们来的?玉敏嘁到。

  满桌儿凑上来,小声说,玉敏姐,我听我妈说了,日本子想在这儿住几辈子呢,过一段,他们的老百姓都来。说咱们的习惯要随他们,脚上也得穿白袜子。

  你妈跟你说的?玉敏翻了翻眼睛。

  她跟我爸嘀咕的。我走近,他们就不说了。他们还说,要想赶跑他们,得大家拧成一股绳儿。满桌儿说着被煤油熏出了眼泪,她后退一步,说玉敏姐,你不能一下子倒这么多,头皮都烧坏了,快赶紧刮吧。

  玉敏抓过篦子,篦子上有头发,有泥污,还豁牙露齿,上面也有三婶子的白头发。玉敏不照镜子,熟练地顺着头顶向下刮,被熏蒙的虱子、虮子,齐刷刷地被篦下来了。

  满桌儿去屋里舀水,她说玉敏姐,我帮你洗。玉敏也熏得直流眼泪,她用胳膊当手绢,到眼睛上左一下,右一下,抹着睁不开的眼睛。说行,快点。

  小满桌儿手脚麻利,她才十一岁,心里却有了爱情,她都喜欢庆山哥几年了。庆山哥是“命硬”,一出生就死了爹娘,妨爹妨娘。她呢,母亲金花一直骂她是鬼托生的,说她也妨人,将来找不到婆家。满桌儿认为自己跟庆山哥是一对儿,暗地里,她把她们当了一家人。帮玉敏,是出于对庆山哥的感情,给三婶子送烟,也是因为爱庆山哥。小小的她双手捧住大水瓢,颤巍巍地给玉敏舀水,突然,她们看到大门口的街道上,跑过一队一队的人马,脚步杂乱,人声鼎沸。玉敏和满桌儿同时停下了手,她们跑到院子门口张望。

  有哭的,有跑的,哭的是日本女人,她们拖着孩子,捂着脸哭,说什么完了完了,我们完了,我们回不去家了。

  那些穿制服的男兵们,脸上张皇。一圈圈地坐在马车上,背向里,枪管朝外,环坐成一圈。目光中不再是往日的鹰鹞,而是一群耷拉了膀的雀儿。

  玉敏问满桌儿:日本兵,怎么像在逃跑?奇怪。

  滿桌晃了晃脑袋,说我看着也像。

  7

  满桌儿向家跑,正路过满洲小学校。操场上有两根旗杆,一面是日本的太阳旗,一面是满洲的五色旗。小学生们站在操场,正对着两面国旗高唱:

  天地内,有了新满洲。

  顶天立地,无苦无忧。

  ……

  女校长捂着脸呜呜地向学生们跑来了,她拥住她们,说同学们,快回家吧,去找你们的爸妈,快去。我们日本军人完了,完了。都回家。说着,她几乎哭得跪倒在地。满桌儿跑得像离弦之箭,金花给她改名,就是想让她上这所小学。满桌儿也喜欢这里,可是她不愿意叫那个奇怪的名字。街上到处都是乱糟糟,只有回家找母亲,母亲才让人有安全感。跑回家,她发现父亲和母亲的脸色也是张皇的,贾永堂正和金花说,两颗什么炸弹,小男孩胖子扔的。

  那么小的孩子,就把日本子打垮了?

  贾永堂晃晃头,说也不大明白。

  第二天早上,南绠河滩,三婶子眼睁睁地看见贾永堂被塞了冰窟。铁骊镇的三月,河水刚开化,保安队的人在河面上又刨又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镩出一个冰窟窿。贾永堂被五花大绑,拖着,头冲下塞进去。塞了半天,他那黑熊一样的身量,不好进,棉大衣被他们扒下来,摁几摁,大棉袄大棉裤浸了水,又加上十多只手脚,摁的摁踹的踹,才把贾永堂彻底地摁没了影。

  河边看热闹的人,一直问咋回事呢?咋把甲长塞进了冰窟?崔老大说,他家的中朝中满,表面是给日本人干事儿,其实,跟胡子是一伙儿的,通匪。已让保安队的给整走了。他贾永堂,是汉奸,不塞冰窟窿往哪跑。

  人们散去时,三婶子在河沿儿,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金花冬天里的棉裤裆,空得能装进去一条狗。她包着花头巾,看不见脸。要是往日,三婶子非对着她的后背啐上一口不可,骂句养汉老婆。可今天,她抿着嘴,一直死死地嘬着那个烟袋锅儿,锅儿里都没烟了,她也使劲嘬着。

  一眨嘛眼儿,咋出了这么大的事呢?这回小满桌子,可没爹没兄弟了。

  半夜,庆路跑回来了。三婶子家没有点灯,都摸着黑儿,也听得出谁是谁。庆路说爹,娘,这下好了,咱们以后再也不用怕日本子了,他们完蛋了。听说老窝儿都被端了。说那什么弹,老厉害了,扔一个,人像油缩子一样,眨眼就化了,连房子,都一下能烧成了烟儿!还说是小男孩儿,胖子干的。真尿性!那小男孩儿再胖,能把炸弹一下子撇那么老远?我真服死他啦!

  等我找到山林队,也整点这样的炸弹,好使!

  庆海说哥,听说日本子都跑了,留下不少洋落儿,明天,咱们捡洋落儿去。说他们有一种木匣子,能唱歌儿。还有玻璃瓶子,里面的鱼,贼好吃!

  就知道吃,捡洋落儿,完犊子!三叔说。

  三婶黑暗中眇他一眼,说孩子能囫囵着回来,烧高香吧。没见早晨就有人沉河了吗。赶紧点灯,一家人全和了,点灯,包饺子,吃团圆饺子!

  玉敏听说包饺子,问娘拿啥包呢,没面没肉的。三婶子说这还不好说,包素馅儿的,没有白面把棒子粉里掺点土豆粉,搅和搅和,筋道,碎不了。说着,三婶撂下她的长烟袋,亲自踮着小脚,下厨房了。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一大锅水,玉敏和庆山包的饺子大如拳头,三婶说素馅,大点好吃。庆路眼巴巴地守在锅台,第一盘煮好捞出来时,庆路伸手就要拿,三婶说饿死鬼托生的?别烫着,夹开吃。

  然后,又捞出一盘,递给玉敏,说趁热,给那养汉老婆送去。

  养汉老婆,不是金花家吗?玉敏疑惑地看着母亲。

  三婶一跺小脚,不是她能是谁。就剩她们娘俩了,没爹没丈夫的,养汉老婆不容易。

  三叔和庆山都听见了,往日,他们会笑。或者,三叔会骂她一声嘴欠。而今,大家都没出声。大铁锅呼呼地冒着白气,像是熏出了三婶子的眼泪,她边用胳膊擦边说,三个爷们儿都没了,这下,看她养汉老婆可咋活。

  写于2018年冬 河北

  修改于2019年元月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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