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拦不住它
太困了,春风吹得人困乏,吃了些零食提神,没用,又吃话梅,酸溜溜刺舌,但依然困。于是忍不住仰面打了个哈欠,谁知嘴里的酸梅核突然滚下去,就要顺着嘴落进去。那部位是咽喉?食道?不管是什么只要硬核掉下去都不行,我吓得挺直脖颈使劲咳了几下,它被咳出来了,幸好被咳出来了。
捏着那粒梅核我想起早夭的小姨,她幼时坐在门槛上吃黄豆,一定吃得很开心,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粒黄豆突然卡进了喉咙,将她活活噎死,那一定是命运,当时没人在她身边。
不管我们是否天真,难免都没有精力去警惕危险,我们将精力派遣到别处,这里,那里,因为需要消耗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们偶尔觉得太累了。或者,注定的不幸要来了,便是一定要来了,谁也拦不住它。
饥饿
很多人吃过烂苹果,珍惜着吃,宝贝着吃,认真地洗净,挖掉烂掉的部分。买烂苹果的年代自然是人生艰难的年代,我也曾洗过无数的烂苹果,像珍惜糖果一样认真吃着,体味每一口每一秒的甜美滋味。但现在不吃了,不觉得多么好吃,也不觉得多么甜蜜,也许我这个人天生命粗,只爱吃烂苹果,只是个吃烂苹果的命。但我深深地怀念着某种饥饿,虽然曾痛恨和仇视过它。
那每时每刻都想吃我没吃过的东西的饥饿,胃和念想一起发疯的饥饿,成长的饥饿,全因为缺乏的东西太多了,几乎要什么没什么。而人的劣根也在这儿不是吗?因为拥有了,所以不珍惜乃至不需要了?为此我们苹果应该感到悲伤吗?人应该为此反省嗎?我们的食欲与任何欲望是属于同一种野蛮的文明和现实吗?如果是这样,我应该继续珍爱苹果,或许我从小便不是特别爱吃苹果,而因为珍贵我才稀罕它,所以我吃的是珍贵与稀罕?
对于吃和食的欲望,人们要说的其实远不是胃,而是感情。不仅烂苹果、烂梨子,刚从土里扒拉出来的花生也很好吃,过去我不曾觉得它如此好吃。昨天从超市买了一斤带泥的花生,一边搓泥一边都能闻着香味,洗净后立马塞进嘴里,后来发现并没有完全洗干净,嘴里头居然吃出了泥。
很多年没有吃过这样的花生了。老家也种花生,收获时我都不在家,吃的全是晒得干透的那种,滋味一般。而新鲜的花生才真是活泼水灵,你一晚上没解决掉,第二天起来发现它发芽了,这是季节的力量。你以为它出了土就彻底死了?它调皮着呢,圆鼓鼓往外冒的胖芽儿把壳都撑破了。芽们昂着头,倔强胖嫩的样子,有些呢还安分,像怀了孕的肚子,就快要破肚而出了。
母亲每年都种花生,小时候种在最偏僻的大风坡和梨花岭,旁边是稻田和茶山果园,那时的土地几乎全无荒废,每一块都合理地开垦使用,我跟在母亲屁股后面一起种花生,太阳很大,我总觉得饿,无聊,玩着泥巴和草。母亲挖好地,准备好一排排整齐的坑,一个坑放一两粒花生。可等到她回头给花生种盖土浇水,发现花生竟不翼而飞。
当然是被我偷吃了,我靠在旁边草丛里,沉浸在花生的美味中,晒着太阳。我太饿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饿,那饥饿的滋味我很久没体会到了。
造物的惊艳
世上有这样两种人令我佩服,一种学识渊博聪明绝世才高德厚先知先觉,几乎是移动的百科全书,另一种超尘脱俗天赋异禀清心寡欲聪颖绝伦,仿如山野精灵悟性奇高。其一常为高堂大雅之士,才高八斗锋芒毕露。另一则为乡野自然之神,哪怕一字不识,也如得天生万物神助,所向披荆斩棘。两者之才德,都如日月光照,令人信服。
事实上我们更需要一种接近天空大地的全面的人,这样的人更接近并了解广大的世界,比仅仅专业博学或关注自我的人更具有为人感召的力量。人们虽佩服科技、智能的锋芒,它们各自最能抵达大地、天空、人类文明的最深处,能造出无数令人叹服的事物,但并不是全能的。我们需要满腹经纶的渊博者,也需要一字不识的智者,庙堂与乡野,殿堂与深渊,都需要孤独的思想家。
造物带给我的惊艳远大于人类创造的美对我的惊艳,从我的眼睛来看,造物的能力远高于人类,虽然他根本是个可称之为“无”的事物,但有时“无”就是一切,是一切的开始,一切的结束。西方世界中普遍认为上帝创造了一切,上帝即是造物,也便是“无”。至于宇宙,运命,天地间由人无力创造无法左右的东西,都来自造物。一切的创造和想象,一切的进步,皆来于并基于造物。一切从自然开始,是大自然成就了一切。
人类中最接近造物气质的,便是人的天才性。真正靠近那气质的天才并不多,很多人们称赞的天才完全是可以通过训练和勤奋获得的,那是它的“匠”性,而更高的天才,一开始便具有无法模拟的“灵”性。它也是沉默的,惊艳的,可怕的,抽象的,惊世骇俗的,而人生存历程中所创造的东西,无论商品、劳作,大多有迹可循。天才的大脑不是可以触摸的大脑,它创造的结晶跟天才本身的光芒一样不可触及,不可解释。那种了不起来自何处?来自看不见的地方,来自天才自己都说不清的地方,来自“无”处。
它就像造物一样神秘莫测,它深不可测,虽体现和存在于人的身上,而传达出来的却是远远超越于人的属性和光芒,这是上天给人的眷顾,此处的“上天”是不是可称之为造物?或造化?它更多来自于个人的努力,而努力也是在不断追求和靠近浑然天成般的造诣而形成的,就像风、云彩、雾,几乎无迹可寻,越高的天才越接近于缥缈,如果造物可形容为一种接近于伟大、虚无、天空、死亡,或不可把握的事情,它们就具有相同的一种惊艳。这不是一种可以教学的东西,仿佛历经一种神性的降临,而在那抽象“神性”中,人的天才熠熠生辉,像星辰那样存在着。
时间循环
这是属于后来者的世界,不完全属于死去的人,不完全属于活着的人,或许不属于我们任何人。所有得到的一切最终都会消失,总会有新生的事物会遮盖旧的,任何人都会老,这很公平。任何人都将在舞台上出现,沉默或光芒四射,然后站住,告别,再见,消失。
小邮递员与山庙
很多年前,山腰和山顶上的寺庙,各订了一份报纸。
山路并不好走,车是上不去的,光为这两份报纸,小邮递员每天要花去三个小时时间,他觉得苦恼。经过几天几夜的冥思苦想,他终于想出个办法,他想起有位老人每隔几天要去山上送菜,便与老人套近乎,将报纸放在送菜的老人的背篓里,顺便送上去,并给老人两个苹果,这样确实省去了很多的时间。
后来送菜的不再上去了,因为菜荒的时节过去了,和尚自己种了菜。他又要去爬山送报了,为了这两份报纸,他真是费尽了心力,有一次大雨滂沱,他差些儿摔断腿。没办法,只能去报社求领导,不要再让寺里订报纸了,社长说,那怎么行,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何况他们喜欢我们的报纸是我们的荣幸,他们关心家国大事关心民生疾苦时事新闻那是值得表扬的。临走的时候报社领导说,你这个小青年还挺会偷懒,这可不行啊。他红着脸,无地自容地回去。又厚着脸皮去寺院商量,半個月送一次,方丈说那怎么行,半个月了才看到新闻那就不算新闻了,是旧闻。十天呢,邮递员问,方丈说,那也不行,寺里的人都关心山下事呢,何况爬山对你来说是种锻炼,我们这还有文学青年,还有怀着政治梦的青年,还有……他看着方丈那张嘴放嘴炮仗般头头是道,觉得好笑又诡异。
没办法,家太穷本事太低,这么个工作都是靠关系得来的,不好好做将来怎么娶得着媳妇。他只能继续争取,去跟方丈说,一个礼拜送一次,行吗?方丈勉强同意,说这是最低要求。年复一年,小邮递员每周去寺里走一趟,都成了庙里的熟客,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甚至有人要从山下捎什么东西都招呼小邮递员,给他点儿跑腿费。其中有个尼姑,仿佛是看上他了,有一日居然朝他飞着媚眼,那含情眉目,看得他心动得几乎滚下坡去。
之后他再也不觉得山路难走了,三个小时就像三分钟那样短暂,他每天都去寺庙送报纸,恨不得一整天都待在那儿,终于有一天,那尼姑跟他下山去了。
我罪孽深重
我罪孽深重,只要想起不满七岁就站在矮灶台前飞快地杀着田鸡和黄鳝,就觉得悲伤和内疚,那血腥和麻木简直令我胆寒,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就算心如钢铁,也做不到那样挥刀如雨。
那时我吃了太多田鸡和黄鳝,它们的手脚和大脑被我迅速切割,清理,剁开。我眼疾手快,一分钟可以抽走一大碗黄鳝的肠子,洗净,去骨,甚至用不着看着,因为一切已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手指的触觉就是我的眼睛。处理好之后左手窝住肉,右手用刀将肉全部搂齐了,放进烧烫的油锅,煎炸成圆圆的卷曲状,我们称之为“铜钱花”,我们一家都爱吃“铜钱花”,只是艰难年代,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不知道黄鳝的好,还曾因为吃腻了觉得嫌弃。不过它却是真的香,比起菜干和顿顿清素要好得多,尤其在油中煎过之后,那种鲜美,非猪肉不能比拟。至于田鸡,要先将刀顶在它头上,切开口子后顺着口子将之扒皮,扒皮很快,大多是整张撕下,毫不费力,扒完皮就要割下它的头,然后开膛剖肚,把里头东西全都刮出来,若是田鸡较大,能看到它的肝,自然是要留下来。这一切我都做得熟练无比麻木不仁,仿佛一个机器。我小小的手掌完全掌握了刀法,掌握了节省时间与迅速烹饪的技巧。因而日复一日,甚至可以盲切。
那时的水田里到处是泥鳅、黄鳝和田鸡。在夏天的晚上,我与我的奶奶坐在门槛上吹风,看着星星听她讲故事,父亲母亲便打着火笼拎着水桶去水田里夹泥鳅、黄鳝和田鸡,火笼里烧着劈成短小一块儿的松木,火焰嗤嗤地笑着,冒着“松汗”,烧出些格外好闻的松的香味。他们几乎每出去一趟都能有所收获,有时是大有收获,少时一斤两斤,多时三五斤都不在话下。
我们有多种烹饪它们的办法,煎炒烹炸和做汤,无一例外地鲜美,算是我吃得最多的野味。那时我还小,并不知在山外的世界,这样的东西根本不需要出门寻找,只要花钱去买就行,大量的养殖场养着,要多少有多少,但那还能称之为野味吗?我虽然年岁小,但大多家务包揽在身上,最主要的,洗菜切菜烧火做饭杀田鸡黄鳝这样的事几乎全包,因为父亲母亲太忙了。大量的野味曾在我手下丧生,田鸡黄鳝是最多的,我几乎下刀不眨眼,真不知如何做到的。无论怎样那都算屠杀,而当时一点也不觉得恐惧,我吃着肉喝着汤,为有一碗能替代美食的野味而高兴,我父亲大口吃着,津津有味,汗水滴落在饭桌上,他真的需要吃肉,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为几顿好肉,为那鲜美的田鸡黄鳝汤我当然心存感激,但这感激无法让我停止屠杀,无法停止我将刀对着它们。十年来我再也没有杀过田鸡和黄鳝,我仿佛不敢了,我无法麻木不仁,但还能忏悔,我得说,感谢啊,对不起。
失眠
我时常睡前反省,因为睡眠宣告着一天真正的结束,而思索让它成为严峻的时辰。人一旦反省,便总会发觉自己的不足,有时想得太深,将那些懒惰、松懈、疏忽,全部在反省中推翻,于是难免内疚,甚至令人纠结,这算失眠的开始。
另一个失眠的原因是写作。写作像冰上滑行,深渊游泳,孤山护林,是凝神专注又释放天性的。甚至在睡眠中都不曾停止。我个人认为自己的写作是复杂的,没法总结出一种风格。我是个感性又理性,悲观又乐观,柔软又刚硬,热情又冷峻的人,还有点精神洁癖,因而创作时常随着心境甚至心情而改变,一会儿如此,一会儿那样。对某些人来说,创作中的理性与睿智几乎来自于生存的斗志与意气风发,譬如少年之心或不屈的昂扬,像一种饱满的力量,而感性的抒情大抵来自于内向的阴郁,像一种往下压的力,顺着水流去的力,在感觉里,抒情也给人沉淀与倾诉的滋味,它比起激越的智识、分析、紧张、逻辑、雄辩,以及活泼的斗士般的高昂,更像一种妥协和顺从,柔软疏松的释放,来自催眠般的内心呼唤,或哀悼,追忆,认命的感慨。理性更像一种自我抗争,因为理总比感更难,感是理的基础,理是感的分析,是处理调整和思考过的感,因而理与智多出一层可靠在人的体内,在写作中这是无关紧要的,感性理性皆能写出伟大的作品,而生存与思维习惯决定了人的生活,从一种风格与表达,我们大概能看到书写者的内心状态。不管怎样写,在这样的时代,都是不易的。
因为这个时代太复杂了,当然了你们会说,哪个时代不复杂呢?哪一个时代不是夹杂着无数人无数命运在各种潮流和变迁中颠簸或滑行?哪一个时代不是变幻莫测?但这个时代自然是与别的时代具有极大不同,它的发展频率比任何一个时代更快,更夸张,更疯狂。因为人,作为写作者,我只要一想到去写作好的东西,便时刻感到焦虑。写不出来当然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愚蠢,无知,浅陋,是我懒惰,迟钝,麻木。因为我们的现实对写作者来说完全足够了,一个巨大的材料库,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充满无穷的古老和新鲜,无穷的复杂与深刻。这个世界每天发生的事情也足够我们写作一年甚至十年,我们绞尽脑汁创造的世界和人时常并没有我们在某条大街某种角落某个普通场合一瞥的一半精彩。
社会用它无与伦比的复杂和混乱交织着令人惊叹的疯狂,极致,荒诞,夸张,可悲可笑张牙舞爪,令我们诧异,尖叫,叹惋,鄙视,咒骂,暴怒,发飙,瞠目结舌。每天有海量的信息,排山倒海的知识与书籍将人淹没。嗯,怪我自己缺乏发现的眼睛,活得不透彻,不宽阔,见识太短浅太狭窄,缺少敏锐的直觉与不懈的勤奋,缺少傻瓜或英雄般的专注,我写出来的东西常常给现实秒得渣都不剩,光它抽筋般的一挺和回光返照般的一个起立,光他的眉飞色舞和张扬恣肆都足够我们书写半个世纪。这不止是我们的局限,在我常常感到不知如何下笔的时候我会想想我生存的这个世界,哪怕方圆百里以内的这块土地,它此刻都在不息地运转,在这看上去寂静或井然有序中,都有着一秒或一小时的事故与动人,或叫人生不如死哑然失笑放声大哭生离死别,什么都有,什么都是语言,而我写不出来当然是我自己愚蠢。没有一粒粮食是随便长出来的,没有一颗伟大作品中的文字是随便蹦出来的。
孤独这个问题
“孤独不是消极的概念,而是积极的经验。”这是我尤为赞同的基弗的一句话。
孤独是一种常态,它几乎越来越算不上是问题,人活在一种巨大的难以被理解和难以理解世界的处境中,在常态的后面我们发现,与不孤独一样,孤独的颜色和本质与一生中任何朴素的事情相似,它跟吃饭一样平常。
你认为人可以解决孤独这个问题吗?人本身来自情感的孤独远不及来自时间的孤独,在大的概念里,时间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消逝的时间,包括活着时候的一切。我的奶奶是个活在世界角落的孤独的老人,她的孤独是若隐若现的。孤独本身不是一件坚硬死实的事物,是随着空间不断改变的。因此孤独并不完全长在你体内,它必须与外在产生联系。
我带着我的奶奶来到了会让她孤独的地方,她出了山,进了城,但远远不理解这个世界,在几十层大楼顶往下望,在高厦群楼琳琅满目中行走,在人山人海和轰鸣鼎沸中行走,在伟大科技的发明中她感到了她的无知和无力。她觉得有些累,比劳作更累,那是意念与力量的分崩离析。鲜花与山坡呢?田野与森林呢?她眼中露出米坪山麻雀听见猎枪时才有的胆怯。她问那巨大的在头顶高空中旋转的东西是什么,我说摩天轮。她不会懂的,我也不会让她上去。有些事我们要妥协,因为人一生没必要事事明白与参与。
一个老人未死的心力不从心,她内心的英雄从死去的时代中醒来又再次死去。
她见到那些代替人手或比神话更快速精准的事物露出见到非人类的惊诧,这世界已经变了,她并不知道,她在想世界变成如此而我居然不知道,她说起家乡的高山和盘山公路上破烂的大巴和行走在无边旷野里吐着青烟的绿皮火车,说起在庙山虔诚的烟火和田野上素朴的人间。她露出末世般的累,在巨大落地窗边她小心窥探着脚下的世界,一种挣扎着的衰老冒出星火,她说这世界變成了这样,真是山外有山。
我将她送回乡下,在苍老的泡桐树下她理着她的高粱花,在油菜里吆喝太阳,她太快乐了,像所有平凡的老太太,在田野上抱着金黄的稻秆,在谷坪上晒着棉花和大豆。偶尔想起外边的世界她问我,山外边怎样了?我说还那样,不怎样。
我坐在大楼的楼顶上看天空,并不好看的天空,被雾霾统治着的天空,远不如童年群山上的天空,远不及孤僻荒野上的天空,无法令我产生神圣的感情。但在它之下有着了不起的东西,庞大科技的巨手,正在人海与群厦中挥舞。
我知道谁也没法完全跟上世界,它的脚步太快了。也许等我老了,被我的后代搀扶着坐上飞船,告诉我即将到达邻星,我会像我的奶奶一样惊呼,这就到太空了?世界都变成这样了!
笑的极端
哭笑像睡眠一样熟悉,但有一次,我差点被一个笑话笑得断了气。这是件终身难忘的事情,它成了一种笑的阴影。
我们总大方地肆无忌惮地笑,这是能得到所有人认同的笑,发自内心的代表快乐的笑,少有人忌讳或不爱听笑声,在经过内心和情感的时候,哭是庄严的,而笑显得更随意无拘束。因此我们不会去强忍笑声,在部分场合和情形之下我不太愿意在他人面前哭出来,这就需要忍住,我在无数次的“忍住”中学会了控制哭声,这是一种能力。
我不太喜欢舌灿莲花或爱开玩笑的人,相比玩笑和油嘴滑舌油腔滑调我更喜欢严肃甚至无趣的人,我至今犹记得那个被笑话伤害的过程,那也许是个在别人看来并不十分好笑的笑话,而我没法控制地笑了半个小时,有一刻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控制不住我的身体和情绪,控制不住手脚和呼吸,控制不住大脑。我二十年建立起来的自认为比较结实并早熟的思想竟然在那一刻如此不受控制,我不停地笑,开始是大脑接受了那讯息,从那迅疾的分析中接收到被放大的笑料,我开始嘴笑,然后眼笑,然后鼻子笑,然后眉毛,然后下巴,然后这笑牵扯到耳朵、耳膜、大脑深处。什么是大脑深处?我不知道,我的脑海产生远大于笑话本身的反应,这反应有些怪异。从最初的觉得比较好笑到很好笑到非常好笑,越笑越好笑。
我不晓得是一种什么反应,导致从大脑传来一波又一波觉得可笑的条件反射,纵然我已经觉得不可笑了,我的肚子还在不停地重复笑的余波,我感到我快要撑不住了,我肚子的难受直接波及到胸腔,甚至影响到五脏六腑,我觉得难受,身体内窝着猛火般无法平复,更艰难的是呼吸,我的喉咙开始无法规律摆弄那上下的气流。我的肚子开始疼起来,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的肺活量本来就小,我的呼吸有点不对了。我已经尽力了,但难受丝毫没有减少。
那一瞬我眼前迅疾出现一种绝望与悲伤,悲伤中有着不甘与愤怒,难道我就要被活活笑死了?因为一个在他人看来并不十分好笑的笑话?我费了很大的劲儿将自己从那刹不住车的笑的化学反应中拉回来,我用尽了我对自己的严肃、冷漠、警告与苛刻,我告诉自己这压根儿不好笑,提醒自己快点停止,快点平息,我的手花了很大力气挪动到我的肚皮上,按住,缓缓按住,还是没能控制肚子的酸痛。
我笑得有点累,这累并无法控制和中止我的笑,我甚至控制不住我的思想和眼睛,我的嘴和肚子,我的手,我的手也没法去安抚我酸疼的肚子,它被剧烈的笑的化学反应支配成一种奇怪的恍惚与抽搐。从来被我奉为灵魂上帝的思想,在那一刻居然被如此庸俗可笑的笑话搅扰得失灵了,我的嘴型一定变得更大,大眼睛眯成一条缝,耳朵也被牵扯到笑声中,我的笑声震撼着我自己的耳朵,还有下巴,我明白了下巴为什么叫下巴,它现在的位置比之前更往下,我感觉有一滴眼泪掉下来。
但那一刻的无助没有人明白,没有人知道你的痛苦,他们还觉得你很快乐呢,因为你在笑,你在大笑,你看上去笑得如此夸张而彻底,讲笑话的人甚至会感到自豪,因为他的笑话能让人如此放声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很享受别人听到他笑话之后那种大笑的附和,大笑就是对笑话最大的赞赏。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感到那情绪慢慢平息下来,我发动我全身的意念才慢慢解决掉出现在我身上的夸张的笑的反应,当我平静下来,静静地坐着,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有多么难受,没有人能解释一个小小的笑话在人身上产生的巨大反应。
我决定永不听他们讲笑话,那里面说不定有一种危险,要付出笑的代价。
酱油饭与辣椒汤
我怀念酱油饭和指天椒大蒜汤。
这是两样土掉渣的饭菜,像人裤脚上的泥巴一样粗鲁,是的,怎么会有这么简单和随便的饭菜。饭与酱油搭配在一起就能吃了吗,指天椒大蒜都像火,用来煮水吃下去不会难受吗?
当然不会,比树皮草根好很多啊,跟挨饿比起来是天堂。这是最令人畅快的朴素饭菜,是我静下来想一想都要掉眼泪的饭菜。那是我的童年。人一饿,天下能吃的便都好吃了。
我儿时饭量比父亲还大,或者说,在我整个活过的二十多年里极少出现胃口不佳的时候,当然除了晕车,水土不服和重感冒。小时候能吃是因为长身体,但当我身体长成,到了二十多岁,胃口和饭量依然像小时候一样大,这时便解释为劳动得很辛苦。而后来并不劳动甚至坐着不动,该如何解释我异于常人的饭量呢?这会是最后的答案:思考,也许思考消耗了我的能量。
虽然每个活着的人哪怕一动不动也需要饮食,但有一种人的饮食总与其他人不同,看他们吃东西都是一种享受,对我这个从懂事和包揽家务开始就能一顿吃四五碗饭的人来说,没有胃口吃饭比什么都更严重和痛苦。我奶奶曾跟我说,爷爷到年岁后,有一阵吃不下饭了,她就知道他活不长了,后来他水米不进,就去了。我六岁就开始做饭,还不懂美味佳肴不理解厨师,不明白世上的佳肴美不美味一部分来自美食本身,一部分来自感情。更不明白《天下无贼》中往嘴里塞东西的刘若英,我还记得那画面的背景音乐,那是我母亲最爱唱的一首歌,我甚至觉得她唱得比电影里的更好听,那优美的旋律带点儿忧伤,像她的吃相,还有些痛苦。有那么难吃吗?或者,不想吃可以不吃,不饿也可以不吃,吃不下更应该不吃,后来我才知道,人要不要吃饭不全因为想吃,而是必须吃。我没有过不想吃的时候,没有过伤心或痛苦到吃不下饭的时候,没有过不想吃又必须吃的时候,所以才理所当然地以为世上没有让人吃不下饭的痛苦。
在一次生病后我长久不想吃饭,有一天在路上看见别人家吃饭突然站住了,那是个简陋的小家,平日里卖些蔬菜,那天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塑料板凳上,围着一张破旧小木桌,兴高采烈地吃着。桌上只有一碗白菜和酸菜汤,一个鸡蛋炒辣椒,白菜里有黑黑的酱油,酸菜汤上有些寡淡的油星子。但小小的孩子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我小时候,一张贫穷的嘴的饕餮,仿佛天下的幸福全在他碗中,全在他家的饭桌上。
我去菜市场买了菜,回去就将这几样迅速地做好,有一刻我觉得小时候的魂魄突然飘移到了我身上,仿佛一切都回到从前,仿佛突然有了力气。我想起父亲曾在我生日时为我煮了一碗酸菜泥鳅辣椒汤,泥鳅是他头天晚上从水田里捉的,他说,爸爸没钱买肉了,凑合吃吃吧,来,吃泥鳅。那是一碗热乎乎的棕褐色的汤,酸菜中飘着几条泥鳅和几片辣椒。
我在饭里面拌着酱油,吃着泥鳅酸菜过了个生日,太好吃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
自转
我与爸爸有个相同的习惯,应该是遗传。每当遇到困惑,忧虑,或觉得脑子混乱,心情不对劲的时候,就会找一處没人的安静的空地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重复,几十分钟后就觉得平静了,一些事大概也容易想明白了,这样挺好,总比大哭大闹暴饮暴食酗酒发疯好。
我感觉这很有效,是种很有益的休息,爸爸十几年来都是如此。与他不同的是,我有时会在旁边放我最爱听的音乐,而他吸烟。唯一最大相似是谁也不能来打扰。与他打招呼的人一次也得不到回应,而当他回头发现有人,便立马转移,换地方。围着一个圆在平地上转悠的感觉真的很放松,比直线行走放松很多,好像毫不费力,就像地球公转自转一样,匀速,松弛,走着走着仿佛与天地寂静融为一体了,越来越心旷神怡。
圆果然是个哲学问题。是个最伟大的形状。
母亲曾经看我在屋顶踱步,等到半集电视剧播完后上来喊我吃饭,我说正好饿了,吃吧。她对我们父女的了解真是深刻无比。
摄影 玉 ?珍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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