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铃
听到对面传来思卉清脆的笑声,义冬感到无比悲哀。
她笑得多么开心啊,笑声就像不远处那座古塔檐角上的铜铃声。是的,每当起风的时候,义冬就能听到那塔铃的脆响,有一声没一声的,随着风儿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想,这铃声,在几百年前,又是被一个什么样的少年听到呢?
在很深的夜里,有时候,义冬醒来,听到那塔铃的声音,叮——叮——似乎就在耳畔。
“起风了!”他想。
而此刻他的耳朵里听到的,是对门人家女孩思卉的笑声。
她是那么地喜欢笑,只要是在家里,她就经常会突然笑起来。她的笑声,从小院斜对面的小楼传过来,传到义冬的耳朵里。
她的快乐,是那么明亮,而他是在明亮之外的,他这里是昏暗的,有点黑咕隆咚。
义冬是出生在这个院子里的,木头结构的老房子,有着雕花的窗;青砖铺出的院子,砖缝里钻出来的小草,几乎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义冬熟悉这个小院里的一切,哪块砖缺了一个角,而哪块砖又有着一道暗裂,他都清清楚楚。
老房子的顶上,只要一刮大风,就会飘落下来很多的灰尘。灰尘在穿窗而来的阳光里飞舞,就像一只只发光的萤火虫。
爸爸曾经把椅子放到方桌上,站在上面,用报纸把屋顶全部糊了起来,为的是不让灰尘再掉下来。
义冬记得那一天,爸爸用旧报纸糊屋顶的时候,边上的录音机里播放的是评弹《白蛇传》。爸爸喜欢这个曲目,义冬也喜欢,但是,爸爸总是会对义冬说这样的话:“你懂什么!”
爸爸一直做出世界上只有他才懂评弹的样子,他的录音机,义冬是不能碰的,义冬只有一次,趁爸爸不在的时候打开录音机,听的也是俞筱云的《白蛇传》。但是,听到爸爸的脚步声从小院外面传来,义冬赶紧把录音机关了。
爸爸进来,说:“你听了?”
义冬说:“我没有。”
爸爸说:“又说谎?”
义冬说:“真的没有!”
爸爸的一个巴掌,就风一样快地到了,甩在义冬的头皮上,躲也来不及。
爸爸说:“还想赖?你来摸一下录音机,是热的!谁听的?你没听,难道是鬼听了?”
家里的录音机,只归爸爸一个人。
而妈妈,她是本来就不喜欢评弹的。
但是义冬喜欢听。
夜里,义冬躺在床上,听到爸妈那边录音机里评弹的唱腔,他就要竖起耳朵,让那缕温婉美妙的唱,像缎带一样飘过来,飘进他的耳朵里,将他缠绕、浸泡。
他就在这隐隐约约的妙音里入睡。
“一刮风,就满桌子满地,还有床上,都是灰尘!”爸爸一边糊着屋顶,一边这么说。
他还说:“手指头都能在桌子上写字了!”
义冬站在桌边,替爸爸扶着椅子。
他伸出食指,在铺满灰尘的桌子上一划拉,就写出了一个“大”字。他又加了一点,就成了个“犬”字。
爸爸碰到一块顶砖,这是一块早已经碎了的屋顶砖,一碰就掉下来半块,在地上发出很吓人的声音。
义冬和妈妈都吓了一跳。
很快,他们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因为,屋顶上掉了半块砖的地方,又掉下来一条蛇。
它掉到地上,迅速地游走。
妈妈和义冬,吓得赶紧逃出了屋子。
爸爸拿了一个拖把追蛇,蛇却躲到了柜子底下。
他将拖把伸到柜子下,一下一下捅,他捅得很用力,好像就是要把蛇捅死。
邻居孔爷爷看到义冬和妈妈惊恐的样子,就问:“出什么事了?”
“蛇!蛇!”義冬说。
孔爷爷说:“哪里有蛇?”
义冬妈说:“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
孔爷爷说:“哦,那是家蛇呀!”
这时候义冬爸爸举着拖把出来了,拖把上缠着一条蛇,它的身子,紧紧地绕着拖把,头却昂得高高,嘴里还吐出火苗一样的蛇信子。
孔爷爷说:“不要打死它啊!”
爸爸说:“这条不小,剥了它的皮可以做三弦呢!”
爸爸原来是有一把三弦的,琴箱上蒙着蛇皮,每次看到它,义冬身上就会起鸡皮疙瘩。但是爸爸非常喜欢它,他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弹三弦,有时候还会唱上两嗓子。他的唱腔,传到义冬的耳朵里,让义冬觉得,评弹真是一种很奇妙的唱腔,它很好听,但是,它又不同于一般的歌曲,爸爸唱的时候,义冬感到有一种特别的苍凉的感觉。
义冬经常是弄不明白的,爸爸这样一个能唱出这么好听唱腔的人,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他在拨弄三弦自弹自唱的时候,给义冬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但是,也就是同一个人,他的爸爸,不唱评弹时候,经常却是凶神恶煞的。
凶狠的样子,和苍凉优美的唱腔,这两样东西,怎么会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呢?
爸爸的三弦后来没了,他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愤怒起来,而那一刻,他的手里是拿着三弦的,他刚才还在自得其乐地唱呢,突然之间暴怒起来了,他举起三弦,向义冬抡过来,三弦打在义冬的头上,琴箱上的蛇皮就打破了,三弦那又细又长的琴杆,也断了。
三弦在义冬的脑袋上震响,他听到三弦发出了很怪的声音,和它平常叮叮咚咚的好听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
孔爷爷听说义冬爸爸要剥蛇皮做三弦,马上劝阻说,这是家蛇,千万不能打死它,它是会吃老鼠的,他对义冬爸爸说:“可不能啊!这是家蛇,是和祖宗的亡灵在一起的,客客气气地请它离开就是了,打死它是要触霉头的啊!”
蛇的弯曲的身姿,以及它眼睛里发出的寒光,留在义冬的印象里很久很久,大概有一个星期,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这些。
因为孔爷爷竭力劝阻,爸爸才没有把蛇打死,他举起拖把,其实是把拖把上缠绕着的蛇高高举起来,他将拖把伸到院墙外,他使劲地甩动拖把,蛇就被抛到院子外面去了。
后窗外,是一片小小的竹林。
但是妈妈说,她总是担心这条蛇还在屋里,她晚上睡觉的时候,老觉得有嘶嘶的声音在床底下响。
爸爸对她说:“你有神经病啊!”
义冬知道,蛇去了外面的竹林,不可能还在家里。一个星期后,他就把蛇忘记了。
他在床上醒来的时候,不再总是想到蛇,而是睁大眼睛,看屋顶上的旧报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
徐云志王鹰说《三笑》? 轰动上海滩
这个标题,字不是太大,但义冬看得清清楚楚呢!
对门女孩思卉的笑声,经常会突然响起,就像一阵风,把塔铃的声音也吹跑了,把他眼里旧报纸上的内容也吹跑了。
仿佛世界上,只有思卉的笑声了。但是,那是她的世界,义冬的世界,却常常只有爸爸的训斥声。
绵绵雨
思卉和义冬是同一年出生的,不过思卉是四月生,义冬是九月生的。
思卉家搬进这个小院里的那年,他们上五年级。
义冬至今还记得思卉家搬来那天,是下着绵绵细雨的。所以,她家的东西,都用塑料薄膜裹着。她整个人,也裹在一件蓝色透明的雨衣里。
邻居孔爷爷说,搬家遇上下雨天,虽然有些不方便,但是,却是吉祥的事情,因为水是财富的象征,天上没完没了地下着雨,预示着思卉家以后会发财呢!
义冬看不清思卉的脸,只是看她躲在湖蓝色的雨衣里,跑进跑出,搬一些很轻的东西。
思卉的爸爸好像力气很大,他每一次搬进来的东西,都特别大,看上去特别重。
后来,他竟然把一辆自行车扛进院子。他不是把自行车推进来,而是扛进来的。
义冬还没来得及惊讶,思卉爸爸就摔倒了。
他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义冬想,他的屁股一定很疼,或许,地上的方砖,也会被他的屁股砸碎一块呢!
义冬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是把自行车推进来,而是要扛着它进来呢?
他是要显示自己的力大无穷吗?
好多天里,他都在想着这个问题。
他终于忍不住,去问思卉爸爸。
义冬说:“叔叔,我听过一个人把驴子扛在肩上的故事,这个人心疼他的驴子,骑它怕它累了,叔叔你扛自行车,也是因为舍不得骑它吗?”
思卉爸笑了起来,说:“你真调皮呀!有这么开叔叔玩笑的吗?”
他对义冬说,因为当时,自行车是上了锁的,他找不到钥匙了,所以就直接把它扛了进来。
义冬说:“叔叔力气真大!”
思卉爸大笑起来,说:“你是讽刺我吧?这么表扬我,我难为情了,我要是力气大,就不會摔一个大跟斗了,被你们都笑话了哈哈!”
义冬没想到,当爸爸的,也会是这么亲切有趣!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而义冬自己的爸爸,却是从来都不会说一句笑话的,他在家里,始终板着脸,好像活着是一件多么没意思的事,好像家就应该是沉闷的。他即使是听评弹的时候,脸上也是没有一点笑容。
思卉爸说:“雨下了一天,下得人头都晕了,发昏了!”
他说着,还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义冬说:“地上太滑了,都是青苔呢!”
思卉爸说:“是啊,地上太滑了!这个青砖地,就像滑冰场一样,没想到长了青苔的地这么滑,腻腻的,太滑了!”
细雨打在所有的东西上面,其实都只是打在同样的一件东西上,那就是塑料纸。
雨打在塑料薄膜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种声音,就像是细密的树叶被风吹动,又像是养蚕的季节,蚕宝宝们昂起头来啃食覆盖在身上的桑叶。
沙沙沙,沙沙沙。
江南的梅雨季,真是让人搞不明白,为什么天上会有那么多的水,它们无休止地降落下来,飘下来,让世界湿漉漉的。所有的地方都变得湿乎乎的,地面、墙面以及家具,湿,就像是蚂蚁那样会爬动的东西,它沿着桌椅橱柜的腿,沿着所有可能的地方,往上爬。
思卉家搬家的场面,在义冬眼里,就像是隔着一块不平整的玻璃所看到的景象。
而在这块模糊的玻璃里,只有穿着雨衣的思卉是有颜色的,那是一团水淋淋的湖蓝色,那是在绵绵细雨中会发出塔铃声一样清脆笑声的邻家女孩。
破碎
义冬亲眼看着思卉家的人,把一件件湿漉漉的东西从停靠在小河岸边的船上搬过来,搬到院子里,搬进他们的新家里。
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小河里捞上来的。
后来义冬也加入了他们家搬家的队伍。
扑进雨中,他感觉到自己一下子就全湿了。
雨虽然小,但是密啊,头发顷刻就紧贴在了头皮上,像是戴上了一顶湿乎乎的帽子。
很快有人塞给他一件雨衣,也是像思卉身上的那种透明雨衣,但不是湖蓝色的,而是粉红色的,
义冬很不情愿地把雨衣穿上了,他想,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穿粉红色的雨衣?
他希望,所有认识他的人,那一刻都无法将他认出来。
他虽然钻在雨衣里,但人已经湿透,湿头发几乎蒙住了他的脸,雨水模糊了他的脸,模糊了他的身体、他的全部。
他站在河岸,船上的人递上来什么,他就接过什么。
然后,几乎看不清方向,只是凭着他对这地方的熟悉,搬着东西向他们的院子走去。
思卉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呢?这么多人一趟趟地搬,却好像搬也搬不完。那艘停泊在细雨里的船,是一个聚宝盆吗,里面有取之不尽的东西吗?是一直要搬到太阳出来,才能将船上的东西搬空吗?
竟然还有一盆盆植物也搬来了,里面栽种的花花草草,许多都是义冬既熟悉而又陌生的,他好像都见过,但是却叫不上名字来。
好像还有一盆葱。
他们怎么把葱也搬来了呢?
但是,为什么不能搬来呢?难道说,搬家,就应该把一盆绿油油的葱扔掉不要了吗?
义冬搬着葱,他闻到了葱的香气。
他想起了奶奶活着的时候,喜欢用很多葱来炒蛋,葱和鸡蛋一起炒,散发出来的香气,是一定会让人流口水的,刚吃饱的人闻到了也会流口水!
他搬着这盆葱,脚下一滑,但是没有摔倒。
而后来,他搬起一只玻璃鱼缸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脚下一滑,人就摔倒了。
砰——
是的,鱼缸碎了。
“不要紧,不要紧!”思卉爸安慰他。
但是,他的手被碎玻璃划破了呀,这是要紧的呀!
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
他没有把手伸出来,他的手藏在粉红色的雨衣里,谁都没有注意到,这只手是在淌血。
“不要搬了,小孩子不要搬了,这个天气,地上太滑了!”思卉爸大声说。
这时候,义冬听到了思卉的声音,她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轻声问他:“你摔痛了吗?”
他想回答她说“一点儿都不痛”,但他没有说出口。
义冬一声不吭,他突然想回家,他觉得这个雨下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虽然他整个人是钻在一件雨衣里的,但是,他就是觉得睁不开眼睛,连耳朵也好像闭上了。
当然,他更希望自己尽快从这件粉红色的雨衣里钻出来。
他觉得他就像吐了两天丝的蚕宝宝,自己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蚕茧里了。
他要咬破这个茧,钻出来。
他脱掉粉红色的雨衣,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他感觉自己是被人挡住了路。
抬头一看,是他的爸爸,像一堵墙一样站在他面前。
爸爸说:“谁让你去搬的?”
义冬说:“没有谁。”
爸爸的一个巴掌就抡了上来,打在义冬的脸上。
义冬觉得,爸爸的这一个巴掌,是打在了他脸上的水上,所以发出的声音,更多是水的声音。
不知道水会不会痛。
他很痛。
“打碎人家东西,不要赔吗?”爸爸呵斥道。
“不用赔,没关系!”那边思卉爸听到了,停下脚,这么喊过来。
“谢谢小朋友,谢谢帮我们搬!”思卉爸说。
思卉爸又说:“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他叫义冬!”义冬自己没有说,爸爸替他回答了。
义冬回到屋里,爸爸也进来了。
“谁让你去凑热闹的,打碎人家东西!”
义冬又挨了一巴掌。
义冬觉得很痛,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求饶。他呆呆地站直了身体,准备爸爸的巴掌再一次落到他脸上。
他听到外面院子里思卉爸的声音:“扫干净啊,碎玻璃会扎破脚的呀!”
他又听到细声细气的女孩子的声音:“没有了,都捡起来了!”
那是思卉的声音。
义冬很想去院子里,仔细看一看地上还有没有鱼缸的碎片。但是他没敢动,因为爸爸还在凌厉地看着他,余怒未消的样子。
家常便被爸爸打,对义冬来说,真的是家常便饭。
绝大多数时候,义冬都觉得自己是该打,是他做错了事,比方说,去帮思卉家搬家的那次,失手把鱼缸打碎了。
那时候妈妈在家,看到爸爸打义冬,她从来不劝。义冬知道,妈妈好像是比他还要惧怕爸爸的,她在爸爸面前,總像是做错了事一样。
爸爸打义冬,她就一个人跑到房间里,把门关上。
义冬想,妈妈是不愿意看到爸爸打他,所以关上门,躲了起来。
等妈妈从房间里出来,义冬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义冬想,她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吗?
有一次,爸妈的房间里,传出来妈妈的哭叫声,她叫得那么惨,是爸爸在打她吗?
妈妈的叫声,尖利得好像一把刀,把家里的空气割破了,把录音机里放着的评弹唱腔割破了,把所有的东西都割破了。义冬觉得,把他的心也割破了。
义冬感觉到有一股热血在自己的身体里呼啸,他走到大房间门口,把房门推开了。
他看到爸爸正用一只鞋子,在抽打妈妈的头。
他推开门,看到了这个情景。
他在心里想,要是爸爸再打三下,他就要冲上去,对准爸爸的脑袋,狠狠地一头撞上去。
但是,爸爸手里的皮鞋,抽了妈妈一下,他就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义冬,他说:“你死过来干啥?”
他说着,就把皮鞋朝义冬扔过来。
皮鞋扔在义冬的肚皮上,他发现,这是妈妈的一只高跟鞋。
哭痣
“你爸爸又打你了吗?”义冬在院子里遇见思卉,她问他。
义冬点点头,说:“你们家养金鱼了吗?”
因为昨天,义冬看到思卉爸运了一只很大的方形鱼缸回家,比以前被他打碎的那只,要大很多很多。
思卉说:“我们家不养金鱼的,我们家一直都养热带鱼。”
“什么是热带鱼?”义冬问。
思卉说:“过几天你到我家来看吧!”
义冬说:“你们家的鱼呢?为什么没有和家一起搬过来?”
思卉说:“热带鱼太娇气了,都死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撇了撇嘴,好像很生气。
义冬说:“那这个鱼缸里还养热带鱼吗?”
思卉说:“是的,我爸过几天去苏州买,那里的花鸟鱼市场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的热带鱼。”
义冬说:“要过几天才养鱼,鱼缸里为什么要装这么多水呢?”
思卉说:“现在先养水,自来水放进鱼缸里,要养几天,鱼才能放进去,热带鱼太娇气了,一不小心就会死的。”
“因为它们习惯生活在热带,是吗?”义冬说。
思卉点点头。
“为什么要打你?”思卉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义冬,好像是一定要得到答案。
“是你经常做错事吗?”她问。
义冬点了一下头,又摇头。
“你就不能别做错事吗?”思卉说。
义冬看了一眼思卉,发现她左眼下面有一颗黑痣,他說:“我妈妈的痣是长在眉毛里面的。”
思卉说:“你妈妈呢?你有妈妈吗?你妈妈哪里去了呢?”
义冬说:“她在包头工作。”
思卉说:“包头是什么地方?”
义冬说:“很远的地方。”
思卉说:“她不回来吗?”
义冬说:“她要过年才回来。”
思卉说:“可是已经过了年了呀,怎么过年的时候没有看见她呢?”
义冬说:“等明年过年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
“你见过你妈妈吗?”思卉疑惑地看着义冬。
义冬说:“她的黑痣是长在眉毛里的,和你的不一样!”
思卉说:“我讨厌黑痣,我讨厌你说我的黑痣!”
看她很生气的样子,义冬说:“那我就不说了,对不起!”
思卉突然笑了,说:“我爸爸暑假的时候要带我去上海的医院,要把它拿掉!”
义冬说:“是黑痣吗?怎么拿掉?”
思卉说:“孔爷爷说了,长在眼睛底下的黑痣,是哭痣。”
义冬说:“有哭痣就会一直哭吗?”
思卉点点头。
“那你喜欢哭吗?”义冬说。
思卉说:“有时候喜欢。”
义冬说:“为什么要哭呢?”
思卉说:“不高兴的时候,哭了就心里舒服,害怕的时候哭,好像就不害怕了。”
义冬说:“我不喜欢哭的!”
思卉说:“男孩子当然啦,要是也喜欢哭,那不成女孩子了吗?”
义冬说:“是开刀把黑痣拿掉吗?”
思卉说:“不是开刀,是用激光把它照掉。”
义冬说:“照掉以后,你就不哭了吗?”
思卉说:“我不知道。”
她说,孔爷爷说的,女孩子有哭痣,就会运气不好。孔爷爷还说了,痣要长在嘴巴上面,那就是吃痣,才是福痣,表示一辈子不愁吃。
义冬说:“孔爷爷说的都是迷信!”
思卉说:“我也觉得。”
不过,她又说,她真的很讨厌她的痣,所以一定要去上海让医生把它点掉。
“你怎么又说我的痣啦?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讨厌说我的痣!”思卉说。
妈妈不了妈妈是在一个早晨不见的。
那天义冬照常醒来,走进厨房,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原先,每天早上,他都会在厨房里看到一锅煮好的粥,以及四根油条,还有一碗切好的咸菜。
义冬每天都是就着咸菜,呼噜噜喝掉两碗粥,吃一根油条,然后去上学。
一共四根油条,总是爸爸吃两根,义冬和妈妈,每人一根。
每根油条都是折断了的,妈妈在油条店里,看着师傅把油条从油锅里夹出来,然后,她用手对着油条的中间一戳,油条就断成了两段。
义冬曾经跟着妈妈去买油条,妈妈一边把刚出锅的油条折断,一边对他说:“这样,油条就是脆的。”
是啊,脆的油条好吃,否则,不趁热折断油条的话,冷了之后就是软塌塌的。
油条店炸油条的师傅很有意思,他会对每一个买油条的人说:“你自己戳啊!”
义冬很好奇,他想,师傅手里长得像火钳一样的筷子,把油条从滚烫的油锅里夹出来的时候,只要顺手一戳,油条就断了。既然买油条的人,绝大多数都会把油条戳断,好像谁都需要戳断的油条,而不要整的,那么,师傅为什么要让大家自己戳断呢?
妈妈告诉义冬:“师傅这样做是对的,如果是他戳断了,有人不要怎么办?”
义冬说:“有人不要吗?”
妈妈说:“买油条的人,自己戳断,就不关他的事;如果是师傅戳断了,这根油条没人要的话,就是次品了。”
“不烫手吗?”义冬问妈妈。
妈妈说:“很快地戳一下,不烫的。”
义冬说:“妈妈,下次让我来戳好吗?”
妈妈说:“好啊!”
可是,妈妈不见了!
厨房里煮粥的锅子,冷冰冰地蹲在那里。义冬揭开锅盖,里面是空的。
也没有戳断的油条放在盘子里。
也没有咸菜。
义冬呆呆地站在厨房里,看着空空的粥锅,他的心里也是空空的。
爸爸拎着裤子,从卫生间走出来,他说:“你去买个馒头吃吧!”
义冬不喜欢吃馒头的,他就喜欢就着咸菜和油条喝粥。
但是,有什么办法!
爸爸告诉他,妈妈出差去了,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包头”。
为什么昨天晚上妈妈没说呢?
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连说都不跟义冬说一声,就走了,这是真的吗?
义冬不敢问爸爸。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空锅子,突然叫了一声“妈妈”。
他听到自己的叫声,在空铝锅里发出嗡的一声回响,好像是空锅里住着的一个小人儿,喊了一声妈妈。
爸爸在他身后突然吼了一声:“还不快死去学校!”
他的吼声,也在空锅里嗡的一下有了回声。
那一天早饭,他吃了一根油条,他把买馒头的钱,买了一根油条。
他看着师傅把油条从油锅里夹起来,刚放进铁丝编成的滤篮里,他就伸出手去,把油条戳断了。
可能是他戳得太慢了吧,他的手指被烫痛了。直到中午的时候,手指还隐隐有点痛。
他把手指含进嘴里,觉得这样能够止痛。
“为什么妈妈戳断油条,她的手指不痛呢?”他想。
進了教室,义冬才想起,他的铅笔盒里,是有一片创可贴的。
创可贴在他的文具盒里。
他的文具盒底下,还压着一张纸,这是一页小纸片,上面有一些血迹。
那是有一次,爸爸打他,竟然把他的耳朵拍出了血。还好不是耳朵洞里流出来血,要是那样,义冬想,他的耳朵可能就要聋了。
血是耳廓上流下来的。
耳朵很痛,他抬起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手拿下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血。
他撕了一张小纸片,把耳朵上的血,用纸吸掉。
白白的纸,红红的血,很是醒目。
义冬把这个沾了自己血的纸片,放到了铅笔盒底下,上面盖上一层纸。
“要记住今天流的血!”他对自己这么说。
包头很远妈妈应该给自己写一封信吧?义冬想。
他在新华书店的地图上,找到了“包头”这个地方。
真远啊!
小镇之外的地方,义冬只去过县城。
那是一个星期天,妈妈带着他去县城看生病的外婆,坐上开往县城的汽车,一路颠簸,义冬的肚子里,越来越不好受。
他晕车了!
他希望县城马上就到,希望汽车马上就停下来,那么,他就可以下车,离开这个动荡不安的车厢。
但是汽车很有耐心,没完没了地往前开。
“不舒服吗?”妈妈说,“要是想吐,就吐到窗外去啊!”
义冬终于没忍住,他将头探出窗外,哇的一声,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部吐光了。
他又闻到了油条的味道。
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汽车在窄窄的公路上,不知道开了多长时间。
但是看地图,县城和他们的小镇,竟然是挨在一起的!
那么,那个包头,在地图上这么远这么远,如果要坐汽车去,又会开多久呢?
义冬突然想,妈妈现在,这一刻,是不是还在车上?汽车开到包头,要开一年吗?
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她会晕车吗?
等妈妈到了包头,她总会写一封信给他吧?
防空洞小镇的西头,有一块高坡,小镇人都叫它七阳山。
其实哪里是山啊,只是一个土坡罢了!但是小镇没有山,它就算是山了。小镇上的许多人,都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所以他们凡是到七阳山玩,都说是去爬山。七阳山上,有很多松树,还有一个亭子。它的底下,有一个防空洞。那时候,防空洞是义冬和左卫锋经常去玩的地方。
左卫锋说,过去,要和苏联打仗,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都要“深挖洞”,左卫锋的叔叔是民兵营长,在他的带领下,全体民兵不怕苦不怕累,大干了七个月,才挖出了这个防空洞。
左卫锋说:“要是苏联扔原子弹,大家就带上干粮和水,钻进防空洞。”
后来,防空洞没用上,洞口安上了一扇门,上了锁。
左卫锋用一根细铁丝,打开了防空洞的锁。
左卫锋说:“义冬,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进入防空洞之后,义冬才发现,原来里面这么大呀!真是没想到啊,这个洞挖得这么深,还打了好几个弯。义冬想,整个七阳山底下,都被挖空了吧。
左卫锋说,要是不挖这么大,苏联扔原子弹怎么办?要让全镇的人都能躲进来的嘛!
冬天,防空洞里暖暖的。
左卫锋说:“要是夏天进来,里面很凉快!”
义冬说:“夏天的时候,你进来过吗?”
左卫锋说:“我叔叔带我进来过呀!”
左卫锋还说,防空洞门上的钥匙,一直都在他叔叔的手上。
他说:“义冬,这是秘密呀,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义冬知道,左卫锋用铁丝打开防空洞门上的锁,他叔叔并不知道。
他们坐在防空洞的地上,背靠着洞壁,义冬说:“要是现在苏联扔一个原子弹过来,那整个小镇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左卫锋说:“那怎么行!那我爸爸妈妈叔叔他们,还有你的爸爸妈妈,不都要被炸死了吗?”
义冬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想,他很惭愧。
左卫锋说:“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但是,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呀!”
义冬说:“什么秘密?”
左卫锋站起来,打亮他的小电筒,往更深的洞里走。
义冬也站了起来,弯着腰,跟着他前行。
到了一处洞的尽头,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义冬看到了一杆枪。
“这是真枪吗?”义冬很惊诧。
左卫锋说:“当然是真枪!”
左卫锋小心翼翼地拿过枪,他端起了枪,但是,他的食指,始终没有放到扳机那个地方去。
义冬说:“枪里有子弹吗?”
左卫锋说:“不知道。”
义冬说:“是你叔叔的枪吗?”
左卫锋说:“肯定是的!我有次听他亲口说的,说他有一杆枪,我问他枪在哪里,他就不肯说了。”
原来,左卫锋的叔叔是把枪藏在防空洞里。
义冬说:“要不要打一枪试试?”
左卫锋马上紧张地说:“不要!”
义冬说:“在洞里面打一枪,外面听不到枪声的。”
左卫锋把枪举起来,对着义冬。
义冬说:“你要是一枪把我打死,不会有人知道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把我打死的吧?”
左卫锋把枪放下来,说:“我们还是出去吧!”
他把枪照原样轻轻地放下。
他们走到洞口的时候,左卫锋说:“你会保密吗?”
义冬说:“会的。”
左卫锋说:“如果你说出去呢?”
义冬说:“那你就一枪把我打死!”
他们两个,像大人一样,很认真地握了握手。
义冬很用力地和左卫锋握手,表示他一定会保守秘密。左卫锋的手,也使了很大的劲儿。他们用沉着而有力的握手,代替了过多的语言。
妈妈没去包头
原来,义冬的妈妈,并没有去什么包头,她什么地方也没去,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小镇一步。
而义冬以为,她可能还在去往遥远包头的路上。
义冬曾经想,妈妈会不会晕车呢?那么长的路,汽车要走多久啊!从小镇到县城,尚且让义冬感到路遥漫漫,好像路是没有尽头的一般。那么,通往包头的路,妈妈如果晕车的话,就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他坚决相信,妈妈到了包头,一定会给他写一封信的。
信寫到学校,老师拿到了,然后把义冬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是谁从那么远的地方给你写来一封信呀?
义冬就说,是我妈妈。
老师就会说,啊,是你妈妈啊?她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义冬也不知道。
他肯定是不想跟老师多说什么,只希望老师尽快把妈妈的信交给他,然后,他就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把妈妈的来信拆开,细细地读。
妈妈会在信上写些什么呢?
她会告诉他,她去包头,是因为工作需要,单位派她去,她就只能去。
她还会对他说,她非常想念他,想念她的儿子。可能她还会在信中问他,儿子,你想妈妈吗?
想啊,当然想啊!
妈妈可能会在信中对他说,等到了过年的时候,她就会回来,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给他吃。
可是这些,都只是义冬的想象罢了!
义冬想,妈妈之所以不把信寄到家里,是因为怕被爸爸看到吧!
是的,在这个家里,义冬怕爸爸,而妈妈,也怕他,好像更怕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都这么怕他呢?
只是因为他太凶了吗?
爸爸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摔家里的东西,有时候,就要打人。他不仅打义冬,还打过义冬的妈妈。
妈妈去了包头之后,义冬想,她离家那么远,再也不用担心被爸爸打了。爸爸想打人的时候,就只能打义冬了。
义冬这么想的时候,虽然他没有哭,但是,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正站在那里哭泣,就像是他正对着一面镜子,看到了镜子里哭泣的自己。
是的,他几乎是从来不哭的,特别是爸爸打他的时候,他更不哭。
倒不是因为如果他哭爸爸会更厉害地打他,而是,他就是不想哭,他没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被打的地方有点痛。而这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义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妈妈哪里是去包头了,她根本没有离开小镇。几天之后,她在防空洞里被人发现了。她已经死了。原来不止是左卫锋的叔叔有钥匙可以进到防空洞里去,也不止是左卫锋偷偷地用铁丝打开过防空洞的门。左卫锋的表哥表弟,他们两个人,手里也有一把防空洞的钥匙,那是他俩偷了左卫锋叔叔的钥匙,另配了一把。他们经常悄悄地用钥匙打开防空洞,到里面去玩。这天,他们进到防空洞之后,发现了里面躺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已经死了。一个是义冬的妈妈,另一个,则是左卫锋的叔叔。
谎言
这些,都是思卉家搬来之前发生的事了。
思卉说:“你妈妈呢?”
义冬说:“她到包头去了。”
义冬不会告诉她,他的妈妈已经死了。他更不会告诉她,他的妈妈,是和左卫锋的叔叔一起死在防空洞里的。
在思卉面前,义冬从来不提防空洞的事。
那个可怕的防空洞,已经被警察换了锁,谁都不可能再进去了。
七阳山底下的防空洞,即使门开着,也不会再有人进去玩。
义冬说,到过年,他妈妈就会回来。
思卉说,不是刚过完年吗?怎么不见你妈妈回来?
义冬说:明年过年她就会回来了。
倒不能说他是故意要骗思卉,而是,义冬常常真的觉得,妈妈并没有死,她只是去包头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有一天思卉对他说:“你骗人!你妈妈明明是死了,你为什么要说她到包头去了?”
义冬是个不爱哭的人,但是被思卉这么一说,他的心里,好像有泪水像涌泉一样顶上来。
如果他放任自己,对自己说,要哭就哭吧!那么,他一定会放声大哭,让眼泪稀里哗啦地流出来。
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哭。他只是把头低下来,低到思卉只能看见他的头顶。
思卉说:“好吧,我知道了,你是不愿意没有妈妈,所以才那么说的。”
她好像就是来让他哭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要让他哭。
是啊,义冬不想失去妈妈,他知道妈妈没有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是,他宁愿相信她其实是去了包头,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只是因为路途遥远,才不能回来。等到过年,她就会带着很多礼物回来了。即使这次过年不回来,那么下一次过年,她总要回来吧!
义冬有时候知道这是自己在骗自己,但是,他宁愿被骗。他一次次地骗自己,要让自己相信,妈妈确实还在包头,在那个远到天边的地方,她总有一天会回来。他让自己相信,慢慢就相信了。
思卉为什么要戳穿这个谎言呢?她有妈妈,就了不起吗?
有一滴水,落到了义冬的手上。他以为这是自己的眼泪,他很奇怪,为什么眼泪是冰凉的呢?眼泪难道不应该是热的吗?
他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面确实是有一滴水珠。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不可能有泪水滴下来的。
原来是下雨了!“下雨啦!”思卉拉了拉义冬的衣衫,对他说,“快跑到屋檐下去啦!”
他们是在离家不远的禹迹桥边说话,天空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两滴,很大的雨点子,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有一滴率先落到义冬的手背上,让他一时误以为是自己的泪。
“怎么突然下雨了呢?我妈说,天气预报今天不下雨呢!”两个人跑到了中药店的廊檐下躲雨,思卉说。
义冬什么话都不想说,他看着小河的水面,被雨落得起了一层雾。一阵风过来,水面的雾气就飘起来了,就像是河面上覆盖的一层塑料薄膜被掀了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思卉问他。
义冬说:“我不喜欢哭的!”
思卉说:“我没让你哭呀!”
可是,思卉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却哭了起来。
她抽泣的声音,在雨声中似有若无。
义冬看到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她还用手去擦自己的眼睛。
义冬自己不爱哭,更怕看到别人哭。如果现在思卉哭,是因为有人打她,那么,义冬肯定会对打人的人说,不要打她啦,打我吧,因为我是不会哭的,我也不怕痛!
义冬真的不是那么怕打,他觉得被打几下,其实并没什么。痛的感觉,像闪电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让自己身上痛一下,或者痛几下,心里反倒轻松了。
思卉哭了起来,义冬就不再像刚才那样垂头丧气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思卉。
这次,轮到他只看得到她的头顶了。
思卉的脸,完全被她的头发遮住了。
他知道,那张被一头黑发遮住的脸上,正流淌着泪水。
他不安起来,他不希望她哭,希望她马上不哭,然后抬起头来,和他一起看小河,看雨是怎么让河面上飘起一阵雾来的。
可她还在哭。
义冬说:“不要哭了,你为什么要哭呢?”
思卉的头没有抬起来,她的声音从她又浓又黑的头发里钻出来:“我没有哭!”
义冬说:“我听到你哭的声音了!”
思卉抬起头来,义冬就看到了她流泪的样子。
义冬说:“你是哭了!”
思卉说:“义冬,你太可怜了!”
义冬好像没听到思卉说的话,他指着河面说:“我看到一条鱼跳起来了!”
水面上好像是有扑通的声音,但是,是不是鱼跳了起来又落下去,思卉一点都不关心。她看着义冬的脸,发现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她的哭,和他完全没有关系,甚至,他根本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
义冬说:“有一颗哭痣的人,就是会哭。”
他又说:“等你到上海的医院去点掉这颗痣,你就不会哭了!”
腌笃鲜
在学校里,义冬和春忆是最好的朋友。
以前他有一个更好的朋友,就是左卫锋。
但是后来,他就再也不跟左卫锋玩了,因为他妈妈死在防空洞里,义冬认为,要不是因为左卫锋的叔叔,他妈妈是不会死的。
左卫锋说:“义冬,但是我叔叔也死了呀!”
义冬说:“是他害死了我妈妈!”
左卫锋说:“义冬,你跟我还是好朋友吗?”
义冬说:“肯定不是朋友了!”
左卫锋说:“为什么呢?”
义冬说:“你自己知道为什么的。”
左卫锋说:“就算是我叔叔害得你妈妈也死了,但不是我。”
义冬说:“不是你,我们也不是朋友了!”
义冬还对春忆说:“如果你还是左卫锋的朋友,那么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春忆说:“我本来就不是左卫锋的朋友!”
春忆对义冬说,他想放学后跟义冬回家,到义冬家院子外面的竹林里砍一根竹子。
春忆说,桃花水上来了,小河里有很多鱼,他要一根竹子做钓竿。春忆说,他爸爸已经帮他从县城里买回来钓钩,还有尼龙线,他要钓小河里的菜花塘鳢鱼,让她妈妈炖蛋吃。
“但是竹林里可能有蛇!”义冬说。
春忆说:“你怎么知道竹林里有蛇?你看见了吗?”
义冬说:“我爸去年扔进去一条的。”
义冬告诉春忆,蛇是从他家的屋顶上掉下来的。
春忆说,他是不怕蛇的,他们家的人都不怕蛇。他还说,他爸小时候,还在家里养了两条白蛇玩呢,白天把蛇装在口袋里,晚上就把蛇放在被子上。
义冬说:“你们家的人真奇怪啊,我还第一次听说,世界上有人非但不怕蛇,还把蛇当宠物养。”
春忆说:“这个一点都不奇怪的,我爸说,印度人,还有非洲人,他们就是喜欢养蛇的,把蛇装在罐子里,对着它吹笛子,它就会把头探出来,还会随着音乐跳舞呢!”
义冬说:“好吧,你要真的不怕蛇,那我们就到竹林里去,要是看见蛇,你要把它赶走啊,我是不敢靠近它的。”
春忆说:“我要看见它,就把它捉起来,绕在头颈里当围巾。”
放学之后,义冬就和春忆一起回来,两个人去竹林里砍竹子。
他们没有发现蛇,只是在地上看到了很多竹笋。
竹笋的头尖尖的,好像刚从泥里钻出来,好像眼睛盯着它,就可以看到它一直在往上钻,很快地钻出来。
就是啊,义冬眼睛一迷糊,再看地上,竹笋长得明显比刚才高了。
春忆踢了踢一只竹笋,然后一踹,就踹下一个竹笋来。
春忆说:“我再踹几个,带回去给我妈做菜!”
义冬说:“好啊,我也踹几个!”
不过义冬想,我踹下来干啥呢?
他们好像踹上了瘾,你一脚我一脚,在竹林里踹出很响的声音。
一扇窗打开了,思卉在窗子里面说:“义冬义冬,你们在干啥呀?”
义冬说:“我们在砍竹子。”
思卉说:“为什么要砍竹子呢?”
义冬说:“做钓竿,钓鱼。”
春忆说:“好多竹笋呢,我们在踹竹笋!”
思卉说:“有竹笋啊?竹笋好吃的呀,我最喜歡吃竹笋了!”
义冬说:“那你也来踹竹笋吧!”
春忆说:“但是有蛇!你怕蛇吗?”
思卉尖叫了一声,立刻把窗子关上了。
义冬敲敲思卉的窗,说:“他是骗你的!”
思卉的手,在窗玻璃后面摇了好几下,义冬看到她的嘴也在动,但就是听不到她说什么。她可能是说:“我不要看到蛇!”或者说:“我不会出来的!”义冬想。
春忆砍到了一根又细又直的竹子,他拿着竹竿,还有几只竹笋,吹着口哨回家去了。
义冬数了一下,自己面前一共有七只竹笋。
他把竹笋捧到思卉家,思卉妈说:“哟,这么多笋子啊!”
义冬说:“阿姨,给你做菜吃!”
思卉妈说:“义冬你拿回家吧,让你爸做油焖笋吃。”
义冬说:“我爸不在家。”
思卉妈说:“怎么,他昨天又没回家吗?”
义冬点点头。
思卉妈说:“义冬,那就在我们家吃晚饭吧,阿姨做腌笃鲜给你吃。”
思卉妈让思卉和义冬负责剥笋,她去厨房里淘米煮饭。
笋壳一层层剥掉,白白的笋肉一截截露出来。
思卉说:“笋为什么穿这么多衣服!”
义冬说:“它脱一件衣服就长高一截。”
思卉说:“也不知道笋最多能长多少截。”
义冬说:“再长高,就不是笋子,就是竹子了!”
思卉说:“不知道它要长多高才会变成竹子。”
义冬在剥笋的时候想,如果不把笋子踹断,那么,它就会长成一根竹子。我们吃掉一个笋子,就等于杀掉了一根竹子。
他又想,为什么熊猫偏偏喜欢吃竹子呢?它们是吃竹子呢,还是吃笋子?
他还想起妈妈曾经用一截竹子给他做过储蓄筒,竹子两头不通,妈妈在边上用小刀抠了一个扁扁长长的孔,她让义冬有了硬币就投进去,等竹筒里塞满了硬币,就把竹筒劈开。
义冬问妈妈,到时候,竹筒里的钱,够买一辆自行车吗?妈妈说:“一筒恐怕不够,等你储满了一个竹筒,就再做一个吧。”
义冬对妈妈说,好啊,那就多做一些竹筒,一个一个把它投满,总有一天,会凑够买一辆自行车的钱。
妈妈问义冬,够买自行车之后,再投满十个竹筒,那些钱用来干啥呢?
义冬说,要给妈妈买一条金项链。
妈妈突然抱住义冬,狠狠地亲了一口。
义冬剥着笋,沉入到了回忆的深处,那个地方是既远又近的,那是一个温暖的地方,草地是柔软的,开着小小的芬芳花朵。那是一个有妈妈的地方,它既不是包头,也不是其他地方,它就像一条冬天的被子,义冬只要用它来将自己裹住,就不会感到太过寒冷。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思卉说。
义冬说:“我在想事情。”
思卉说:“是好笑的事情吗?”
义冬告诉思卉,春忆刚才在竹林里,砍了一根很漂亮的竹子做钓竿,等会儿他也要去砍一根,要选一根又直又细、弹性又好的。
他也要一根钓竿。
思卉说:“你会钓鱼吗?”
义冬说,没钓过,他想试试,因为春忆说,菜花塘鳢鱼上来了。
思卉说,以前,她家还在安吉的时候,她爸爸也喜欢钓鱼。她曾经跟着爸爸去钓鱼,她看到鱼被钓上来的样子,感到心里难受极了!她说,鱼嘴被铁钩刺破,整个鱼就这样被拎起来,它不痛吗?
“人真是太残酷了!”她说。
义冬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钓鱼对人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但是对鱼来说呢?
鱼儿在水里游,一口咬到鱼饵,它们的灾难就降临了。
思卉说,她看到鱼被爸爸钓出水面,在空中挣扎,她就哭了起来。
“果然是有哭痣的人!”义冬想。
思卉说,她爸爸从此就不再钓鱼了。
“你也不要钓鱼,好吗?”思卉说。
义冬点点头。
“那么,你们不吃鱼吗?”义冬突然这么问思卉。
思卉说:“鱼本来就是可以给人吃的,就像猪羊牛鸡鸭,人可以吃。”
义冬说:“就是啊,那为什么钓鱼不可以呢?”
思卉说:“把动物的痛苦当作快乐,就不可以!”
笋剥好了,细细白白的几根,壳却是一大堆。
两个人把剥好的笋拿到厨房里去,思卉妈正在削莴苣。
思卉妈说:“刚断气的竹笋,做腌笃鲜好吃,鲜得眉毛也要落掉的呢!”
思卉说:“妈妈,你刚才说什么了?刚断气的竹笋?竹笋也会痛吗?”
思卉妈说:“傻丫头,我只是夸张的说法,是拟人嘛!”
她说,植物没有神经系统,不会感到痛!她说竹笋刚断了气,是形容它新鲜,刚从地里挖出来。童话里不是一块石头也会说话吗?可是石头怎么会说话呢,是不是?
思卉妈的腌笃鲜,用了咸肉、新鲜的猪排骨,和竹笋一起煮,最后,还放进莴苣。
诱人的香,弥漫在整个厨房,甚至整个思卉的家。
甚至还飘到院子里。
如果义冬是在自己家里,也一定能闻到这叫人淌口水的香气了。
他真的咽了几次口水。
“你饿了吗?”思卉问他。
“不饿!”他说。
其实他饿了。
“你要吃饼干吗?”思卉拿出一包饼干,递到他面前。
义冬拿了一块饼干,但是马上又塞回去了,他说:“我不饿!”
思卉说:“我饿了。”
她就一个人吃饼干。她把饼干咬得脆响,而且,咬出了香味。这个香味,义冬开始是听出来的,后来,他就闻到了。
思卉说:“你骗人!你饿了!”
因为她看到他咽口水了。
她拿了一塊饼干,往义冬嘴里塞。
义冬先是让开了,但是,饼干追到了他的嘴边。他张开嘴,把一块饼干整个地吃进了嘴里。他也和思卉一样,把饼干嚼得脆响。他也听到饼干的香了,也闻到饼干的香了,还吃到了饼干的香。
他们欢乐地嚼着饼干,越嚼越香。
思卉妈说:“哎呀,你们怎么吃饼干哪?别吃了!别吃了!留着肚子吃晚饭哪,这么好的腌笃鲜!”
石头醉了
腌笃鲜装在一只砂锅里,一大锅端上来,放在了方桌的中央。
它的形象是朴实和敦厚的,但是,却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砂锅盖打开的那一瞬,一种要命的浓烈香气,轰的一下蒸腾起来,散发开来。一定是所有的人都闻到了,也肯定,所有的人都馋涎欲滴了!
至少义冬是这样的。
思卉妈夹起一块咸内,放在义冬的碗里。
对于这块肉,义冬好像是等待已久,它一到他的碗里,立刻被他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夹了起来。
他一口咬下去,那咸肉的香、酥、肥,就像一个巨浪,顷刻把他击倒了。咸肉里有着阳光的香,有着大海的香,有着竹笋和莴苣的清香,还有一种梦幻的香。
那种肥,是肥而不腻的丰润;而那种酥,则是恰到好处的,不硬也不烂的。
太好吃了!
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亢奋起来了。他的身体和情绪,仿佛都在默默地欢呼,默默地歌唱。
他的吃相,一定有点难看吧,因为刚从一大锅汤里夹出来,这块咸肉是还有点烫的,更因为它太美味了,诱惑得他恨不得将它一口囫囵吞下去。
他吃得有点龇牙咧嘴。
好在,那一刻,也许并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咬一块咸肉的狼狈样子,因为大家都在吃。
思卉舀了一点汤在小碗里,正用调羹喝汤呢;思卉爸则呷了一口酒,夹起一块竹笋往自己嘴里送。
思卉妈围裙还没有解下来,转身又去厨房忙碌了。
一切都如此地幸福而家常,就像是亲密的一家人。
还没等义冬把嘴里的咸肉咽下去,他就听到了院子里爸爸的腳步声。
他赶紧放下筷子,慌张地说:“我爸回来了!”
他像一只听到猫叫的老鼠,身子都没来得及站直,就蹿出了思卉的家。
义冬从思卉家跑出来,发现天色已经昏暗,院子里的青砖地面,反倒比天空还要更亮一些。
他的爸爸,站在院子的中央,他在灰暗的光线里,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
义冬庆幸自己及时收住了脚,才没有撞上这块“石头”。如果他速度再快一点,或者收脚略晚一点,那么,他就会和爸爸撞在一起了。
他很奇怪,他面前的这块“石头”,果真是爸爸吗?他怎么一反常态,没有骂他,也没有抡他一个巴掌,他只是沉默着,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石头。
爸爸的脚步声,义冬实在是太熟悉了!因为,他的耳朵,早就学会了分辨这种声音,学会了及时提醒他做出防范。这个脚步声,常常是伴随着训斥、咒骂和殴打的,所以他的耳朵,就是他的雷达,就是他的哨兵,就是他的防御系统。只要这个声音出现,他的耳朵就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从来都不会误判。
是的,没错,在黄昏朦胧的小院里,在义冬的面前,默默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爸爸。
但是,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呢?
义冬忽然紧张起来。
紧张的情绪,往往是随着不可知、不了解而来的,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平时不一样,你更不知道下一步将会怎样。
如果直接上来一巴掌,或者破口大骂,义冬就不会觉得如此害怕。那很正常,一切都是家常便饭,尽在意料之中,所以,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骂几句,或者骂一通,骂完了,气消了,愤泄了,也就没事了。
打一巴掌,一声响亮,痛一下子,也就过去了。
现在,他的爸爸,却是一块巨大而沉默的石头,堵在他面前。下面会发生什么?让他吃不准,猜不透!
嘴里的咸肉,早已经没有了,当然是被他咽下去了。但是,余香还在口中,是那么地令人流连,教人回味不止。要不是爸爸突然回来,义冬就会吃第二块,甚至第三块,咸肉在他嘴里漾开的幸福的感觉,真是令他陶醉。
要是爸爸闻到了他嘴里的肉香,他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会厉声问他:“你死到哪里去了?”
无须等他回答,一个巴掌就会抡到他的脸上。
“脸皮怎么这么厚?吃人家东西,馋到不要脸了吗?家里没吃的吗?穷到要去讨饭了吗?”
这样的咒骂,也会暴雨一样落到他头上。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无声无息,没有风,没有雨,也没有雷声和闪电,什么都没有。
义冬面前的“石头”,沉默的爸爸,突然间倒下去了!
他结实的身躯,倒在小院黄昏的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义冬觉得,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因为一块大石头不再堵在他的面前。
“爸爸!”义冬惊叫了一声。
他这才闻到了酒的气味。
“他醉了!”思卉爸跑出来,看到躺在地上的义冬爸爸,问:“他吐了吗?”
仿佛是怕义冬不会回答,躺在地上的爸爸,突然之间就像一头怪兽,哇哇地呕吐起来。
呕吐的声音,在昏暗的天空下,是那么响,那么激越而高亢。
思卉爸说:“醉成这样,喝了多少酒啊!”
义冬当然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谁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孔爷爷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他慢慢地踱出来,说:“喝成这样,作死嘛!”
思卉妈也出来了,她说:“快把他扶到屋里去吧!”
思卉爸说:“先别动,让他吐,吐完了再说。”
义冬发现爸爸很配合,思卉爸说让他吐,他就果然又哇哇地吐起来。好像他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大量的“哇”,他要把这么多的“哇”全部吐出来才会作罢。
院子里弥散着酸臭的呕吐物的气味,难闻极了!义冬很想捂住自己的鼻子,但他没有这么做。即使思卉的爸爸妈妈还有孔爷爷这样做了,他也不能捂鼻子,因为地上躺着的,是他的爸爸,而不是别人的什么人。
她还说,弹词开篇是最好听的,它的音调是世界上最美的,它说的又都是过去那些经典的故事,身世飘零的故事,配上婉转柔美的曲调,真好听啊,真感人啊,能让人听着听着就落下眼泪来的呢!
义冬最喜欢的是《宝玉夜探》《宫怨》《杜十娘》等开篇。
有时候他走在街上,听到人家家里飘出来唱评弹的声音,他就会在心里想:啊,这是《剑阁闻铃》!或者是听到了《宫怨》,他能听出来,这是朱慧珍唱的。现在,他听到思卉家的录音机里,播放的是《宝玉夜探》。
义冬知道,这个开篇,男的女的都唱过的,男的是蒋调,蒋月泉唱的;女的是徐调,徐丽仙唱的。
思卉家的录音机里,是徐丽仙在唱。
义冬拿着镶金边的空碗,站在门外,丽调的《宝玉夜探》从门缝里钻出来,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听,而且,他也好像是第一次真正听清了唱词呢:
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黑影憧憧更愁闷……
义冬在门外这样听着,听着听着,仿佛就回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爸爸不是像现在这样凶神恶煞的,他和朋友们在家里一起听评弹,他们还自己弹着琵琶三弦,边弹边唱。而那时候,妈妈也会和义冬一起坐在边上听。虽然义冬知道,妈妈其实是一点也不喜欢评弹的。
当年爸爸他们的唱腔,早已是那么地遥远,远到就像隐没在月光里的小星星,似乎远到看不见了,却又常常飘然而至,就像宝塔檐角上的铜铃发出的脆响那样,久违之后,忽然又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
现在义冬一个人站在院子的月色里,他竖起耳朵,听着思卉家传出来的委婉哀怨唱腔里,仿佛夹杂着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呢。
对了对了,就是思卉在唱啊!
义冬没有想到,思卉也会唱评弹。她的声音,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义冬想听清楚的时候,她又好像不在唱;但是,不仔细去分辨的话,却又分明是能够听到她的唱的。
义冬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站在门外听,就像一个贼。
他突然慌张起来,生怕这时候门一下子开了,而里面的人,一定会被门外站着的黑影吓一跳。
“谁呀?”
“是你啊!”
“你为什么一声不响站在外面哪?”
“吓死我了!”
开门出来的不管是谁,无论是思卉,还是思卉妈,或者思卉爸,他们都会这么说。
他于是悄悄溜走了,他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因为不想被屋子里的人听到。
夜半歌声
义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月光从窗子外面流泻进来,照在床栏上,照在椅子上,还有,照在灯罩上,仿佛给这些物品,镀上了一层银。
这些东西靠窗的侧面,在黑暗中亮着,义冬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有一个侧面,是被一种什么东西镀亮了。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如果现在有人叫他起来,一起溜到外面去玩,他一定会欣然地同往。
他打了两个饱嗝,又闻到了腌笃鲜的气味。
他仰躺在床上,月光爬动,它慢慢爬到了义冬的脸上,义冬觉得,此刻的月光,又像是一只白猫,一只柔软的猫,爬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深夜里躺着,独自一人唱了起来:
他把那血书字谜说出唇,果然是娇儿到庵门!我有心上前把娇儿认,忽想起我是佛门修行人……今日我若把儿认,大祸立刻要临身,大街小巷都谈论,施主们乱棒赶我出庵门……我若不把娇儿认,怎奈我儿太伤心!儿到眼前怎不认?十六年想儿到如今……
义冬自己也没想到,他能把《庵堂认母》从头到尾唱出来。他把声音压低了再压低,但是在深夜里,他觉得自己的唱腔还是太响了!
大房间里的爸爸会听到吗?他不会听到,他的鼾声还在呼噜噜地响,现在就是有人放鞭炮,恐怕也不能把他吵醒吧。
那么,思卉家会听到吗?
如果是思卉妈听到了,她会把思卉爸推醒吗?她会说:“是谁呀,深更半夜还在唱?”
他们能听出来是义冬在唱吗?他们会觉得他是一个神经病吗?
思卉会听到吗?她知道是他在唱吗?
他刚唱到最后一句,就听得一个粗重的男声响了起来,这个声音含含糊糊的,唱的是什么呢?是谁在唱呢?难道是他义冬的回声吗?他的回声,会这样地粗鲁和含糊吗?
义冬很快就明白了,那是爸爸在唱。而且义冬知道,爸爸是在做梦,他在梦里唱呢!
义冬忽然觉得好笑,他知道自己半夜里唱评弹已经是神经不正常,现在又独自呵呵呵地傻笑,笑得停也停不下来,是不是真的是神经病啊?他捂着自己的嘴,笑了很久很久。
又去七阳山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义冬刚走出校门,听到身后响起了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他让到一边,铃声还是继续响。
他回头一看,是思卉。
思卉说:“义冬,来呀,我带你回家吧!”
义冬说:“我坐在后面你骑不动的!”
思卉一甩腿,下了自行車,说:“那你骑吧,你带我吧!”
义冬犹豫了一下,接过思卉的自行车,一抬腿,就跨上了自行车。
思卉紧追了几步,跳到了后座上。
义冬骑得摇摇晃晃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摇摇晃晃。
他虽然没有自行车,但是,他认为他的车技是很好的,他经常骑春忆的自行车,他们不仅骑到很远的稻草场和牛舌头湾去玩,还会练一些车技,比如前面扶龙头的人把脚缩起来,让坐在后面书包架子上的人伸过腿来骑;再比如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把车骑得飞快,然后两只手都放开,这叫双脱把,也能把车骑得稳稳当当的。他们还经常练习原地停车,就是人还骑在车上,但是不往前骑,就是凭借平衡的能力,把车停住,能这样停很长时间。
是的,义冬骑自行车的水平是很高的。但是,为什么现在,思卉坐在他的身后,他会骑得摇摇晃晃的呢?
“你会不会骑啊?”思卉说。
义冬不说话,只管脚下用力蹬,他知道,只有骑得更快一点,才会不摇晃。
他努力地要让自行车不晃,但是,好像越是这样,它就越是不听话。
就像昨天夜里,义冬越是想要睡着,就越是睡不着。
“义冬!义冬!”有人在后面喊。
原来是春忆,他骑着车从后面追上来了。
“义冬,你买自行车了吗?”春忆骑到义冬的边上说。
“不是,是邻居的!”义冬说。
义冬和思卉同一个年级,但是不在同一个班。他和春忆是同班的。
春忆是见到过思卉的,但是他装得好像不认识她,他一只手扶着车龙头,另一只手对着思卉挥了挥,说:“你好!”
思卉说:“你就是春忆呀?你不是到我们家院子外面砍过竹子的吗?你干吗要钓鱼呀?”
春忆说:“哦,车是你的呀!”
思卉说:“我最恨钓鱼的人了!”
春忆说:“为什么呢?”
思卉说:“太残酷了!”
春忆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国际上还有钓鱼比赛呢!”
思卉说:“有比赛也不是好事情!”
因為春忆骑在边上,义冬不再摇摇晃晃,他骑得很沉稳,他的骑车水平这才发挥出来了。
“义冬,我们去七阳山玩吧!”春忆说。
义冬没有马上答应,因为后座上坐着思卉呢。
思卉说:“七阳山有什么好玩的?”
春忆说:“有马戏团,马戏团又来了!”
思卉说:“什么马戏团哪?”
春忆说:“上次来的是铁笼骑摩托车,九辆摩托车在一个大铁笼里骑!”
思卉说:“是一个铁笼子吗?九辆摩托车在一个大铁笼子里骑,不会撞吗?”
春忆说:“不会撞,九辆摩托在铁笼子里绕圈,互相穿插,但就是不撞车,这就是本事啊!”
思卉说:“我不想看摩托车。”
春忆说:“这次肯定不是摩托车,不会每次都来表演摩托车的。”
义冬很想去看马戏团,但是,他没有钱,他知道看马戏是要买票的,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所以他又希望思卉说不去,她说不去,那么他也就有理由不去了,他愿意继续骑,骑着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她,一路骑回家里去。
思卉说:“春忆,那么你说,今天马戏团会演什么呢?”
春忆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会有变戏法,还有小矮人。”
思卉说:“真的有小矮人吗?”
春忆说:“我听我家门口修自行车的老头儿说有,他还说有白雪公主,但是到底有没有,我也不知道。”
思卉说:“义冬,我们去看马戏团吧,我要看小矮人!”
义冬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说不去,虽然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
“那我们去吧!”春忆说。
春忆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义冬就跟在他的后面。
春忆骑得太快了,义冬因为后面带了人,渐渐觉得要跟不上他了。但是,他不能落下,他拼了命也要跟上他,否则,思卉就会看不起他,她也许就会说:“你怎么越骑越慢了呀?你没力气了是吗?”
义冬绝对不希望听到思卉这么说。
他也不愿意求春忆骑慢一点。
“春忆,你骑慢点啊,我骑不动了呀,我后面还带着一个人哪!”如果他这样说,那就是太丢人了!
义冬使足了劲,紧紧地跟着春忆。
而春忆好像知道义冬骑得越来越累了,快跟不上他了,只是拼着老命才勉强跟上的,所以他故意骑得更快,他就像是要跟义冬进行自行车比赛,他居然在下坡的时候,也双脚猛踩。
这自然是很不公平,但是没办法,义冬除了竭尽全力蹬,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使劲再使劲,感觉自己的腿都要抽筋了,脚下却还是不放松。
他多么希望这时候,思卉能对春忆说,春忆,你慢点!你骑这么快干啥呀?你是想甩掉我们一个人去看马戏团吗?那你就一个人去吧,我们不去了!
如果她能这样说,那么,春忆一定会把速度放慢下来,甚至停下来,等义冬骑到和他并排,再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但是,思卉坐在后面,始终没说话。
要不是因为每蹬一下都觉得很吃力,义冬真要以为,思卉已经不坐在后面了。
终于到了七阳山。
这个大土坡下面,马戏团的彩色帐篷,是那么显眼。帐篷门口的喇叭里,播放着节奏强烈的迪斯科音乐。
终于到了!春忆的右脚踮在地上,回过头来说:“到了!”
思卉从后座上跳下来,义冬也下了车。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腿,好像有点瘸了,他甩腿从自行车上下来的时候,竟然一个趔趄。
他希望没有被春忆和思卉看到。
他在心里骂自己:你真是个窝囊废,骑了这么一段路,就变瘸子了吗?不怕被人笑话吗?
义冬强打起精神,把自行车往前推了两步,他其实是要活动活动自己的腿脚,不让它像刚才那样僵硬。
美人鱼春忆指着帐篷边的广告牌说:“看,是美人鱼,是美人鱼!”
思卉说:“不是说是小矮人吗?”
春忆说:“是美人鱼,美人鱼不好吗?”
马戏团卖票的人听春忆这么说,就趁机吆喝起来:“对对,是美人鱼,来看美人鱼表演啦!来来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美人鱼还会唱歌给你听啦!”
思卉说:“是真的美人鱼吗?”
卖票的人说:“百分之百真美人鱼啦,去看吧,小姑娘,美人鱼和你一样漂亮啦!”
义冬说:“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鱼吗?那是童话呀!”
春忆问卖票人:“是真的美人鱼吗?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对吗?”
卖票人说:“不真不要钱!快进去看吧,看人身鱼尾的美人鱼表演啦,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思卉很坚决地要看美人鱼,她说,她最喜欢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了,这篇童话,她从小到大不知读过了多少遍,而每读一遍,她都会掉一次眼泪。
她说,她一直不相信世界上有真的美人鱼,但是,她又特别愿意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魚,所以今天她一定要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一条怎样的美人鱼。
她又说,尽管她直到现在,也不相信马戏团会有一条真的美人鱼,但是,她还是要进去看看。
义冬说:“世界上不可能有真的美人鱼,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进去看吧!”
思卉说:“我偏要看!”
春忆说:“义冬,进去看一下嘛,即使没有真的美人鱼,也没关系嘛,他们还要表演其他节目呢!”
义冬说:“那你们进去看吧,我在外面看着自行车。”
春忆说:“自行车不用看,锁上就是了,这里这么多人,不会有人偷车的。”
义冬说:“还是你们进去看吧!”
思卉的大眼睛,盯着义冬看,她说:“你真的不想看吗?”
马戏团卖门票的人说:“看吧,快进去看吧,五块钱一张票,看美人鱼游泳唱歌,小姑娘快去吧,你跟美人鱼一样漂亮!”
思卉又盯着义冬看,看了半天,说:“你真的不看吗?”
义冬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他哪里是不想看啊,他恨不得马上一头钻进这个彩色的帐篷里,去看一看到底里面是一条怎样的美人鱼!
他的好奇心,可能比思卉和春忆更强呢,是的,尽管他也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真的人身鱼尾的动物,但是,这个马戏团究竟会让什么样的美人鱼表演呢?
许多人都已经买了票,陆续钻进帐篷里去了。有大人,也有孩子,有三三两两的,也有一个人的。
义冬的心里痒痒的,他何尝不想进去看啊!
但是,他没有钱。
五块钱一张门票,没有门票当然是不能进去的,怎么办?除了不进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思卉不再问他“你真的不去看吗”,她只是看着他,她的大眼睛像是能说话,仿佛在一遍遍地问他:“义冬,你真的不进去看吗?”
义冬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钱。”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的脸上热乎乎的。
如果接下来谁也不说话,大家都只是沉默,那么,义冬就会尴尬得无地自容。
好在,春忆马上说:“我有十块钱的,正好借给你五块。”
思卉说:“我也正好有五块钱。”
春忆说:“那我们进去吧!”
思卉说:“义冬,我们进去吧,好不好?”
狗屁美人鱼三个人买了票,钻进帐篷,只见最中间的大木头架子上,放着一只大玻璃缸,里面有一个小女孩,穿了鱼形的裙子,正在嬉水。
“原来是这样的美人鱼啊!”思卉很失望地说。
义冬很想说:“我说不要进来看的吧!”但他忍住了没说。
他的心里,突然感到一紧。他这样进来,看这样的美人鱼,却借了春忆五块钱。就不去说它这么看一眼是不是值五块钱了,问题是,欠了五块钱,他拿什么来还呢?
美人鱼拿了话筒在唱歌的时候,义冬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唱啥,也不觉得她唱得有多好听。他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太吵了,喇叭发出破碎的声音,而观看的人,都在大声说话,还有小孩子的哭闹特别烦人。
“我们走吧!”他听到思卉说。
直到走出帐篷,思卉的脸上还是挂满了不高兴。她一定是觉得被骗了,什么美人鱼,就是一个半大的小女孩泡在水里唱歌。
“而且唱得那么难听!”她抱怨说。
春忆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对思卉说:“下面应该还有其他节目的。”
思卉说:“谁要看他们的破节目!”
春忆说:“上次九辆摩托车真的是很好看的!”
义冬有点来火,对春忆说:“这次又不是摩托车!”
他把这句话说得有点恶狠狠的,他是要让春忆知道,今天他们上当,花五块钱看了这么一条狗屁美人鱼,完全是他的错,其实是上了他春忆的当!
义冬很希望春忆能认错,不要狡辩,最好他能对他说:“对不起,那五块钱就不要你还了吧!”
但是,义冬这绝对是一厢情愿,春忆虽然不再狡辩,但是他也没有明确认错,他只是不再说话,他的样子,是没有半点可能免掉义冬的五块钱债务的。
义冬感到自己的心里,就是堵上了一块石头。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发现石头还是堵着。
回家的路上,三个人都不说话。
春忆还是在前面,将车骑得飞快。
这一次,义冬不再觉得春忆是要出他的洋相,要让他在思卉面前丢脸。
义冬猜,这一次,春忆是真的想尽快摆脱他们,摆脱义冬和思卉,因为他让他们上了当,等于是让大家白白地扔掉了五块钱,他没脸再为自己狡辩,也不再好意思多说半句话。他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义冬带着思卉,他不想追上春忆了,事实上他也追不上他了,他感觉自己浑身乏力,两条腿哪里还有力气追上春忆!
再说,追上他干啥呢?
春忆很快就不见了。
“你怎么骑得这么慢啊?”思卉在后面对他说。
义冬不说话。
“快点骑吧,天要黑了!”思卉说。
他就加快了一点,但是,他真的觉得很累,而且,胸口堵着石头,实在没有力气骑得更快了。
思卉说:“你是饿了吧?”
义冬还是不说话。
“义冬,你为什么不说话?”
义冬突然说:“对不起,我把你们家的碗打碎了!”
思卉说:“哦,我都忘记还有一只碗在你家呢,是怎么打碎的呀?”
义冬说:“洗碗的时候没抓住,滑掉了。”
思卉没说话。
义冬说:“昨晚我想拿一只我们家的碗去赔给你们的。”
思卉说:“那怎么没见你去呀?什么碗?有我们家的碗好吗?”
义冬说:“我一直站在你家门外。”
思卉说:“那你为什么不進去?你敲门了吗?”
义冬说:“没有。”
思卉说:“为什么呢?”
义冬说:“我听到你唱评弹了!”
思卉说:“啊,你在外面偷听?”
义冬说:“我不是偷听,我是正好听到。”
思卉说:“你听到的是哪一个,是《宝玉夜探》吗?”
义冬说:“你唱得真好听!”
思卉说:“我唱得很轻的,你听到了吗?”
义冬说:“听到的。”
思卉说:“你喜欢评弹吗?”
义冬说:“我爸爸很喜欢的。”
思卉说:“真的吗?你爸爸会唱?”
思卉的手,把义冬的腰勾住,义冬觉得有些别扭,车子便晃了一晃。他想,她是一定感到太意外了吧,吃了一惊,差点儿要从自行车上掉下去吧?他的爸爸居然会唱评弹,她没有想到吧!
义冬说:“他还会弹三弦呢!”
思卉说:“那你们家有三弦吗?”
义冬说:“以前有的。”
思卉说:“以前有,那现在呢?现在为什么没有了?”
义冬说:“被我爸劈了烧了。”
思卉说:“为什么要劈了烧了呢?”
义冬说:“因为坏了!”
思卉说:“为什么会坏了呢?坏了就不能修一下吗?我好想看一看三弦,要是我会弹三弦就好了!”
义冬说:“女的最好弹琵琶。”
思卉说:“但是我觉得女的要是弹三弦更酷呢!”
义冬说:“女先生就弹三弦啦!”
思卉说:“你还没有告诉我呢,你们家的三弦是怎么坏的?”
义冬说:“我爸用它打我,砸在我头上,就断了,蛇皮也破了。”
思卉说:“你爸为什么这么凶?你是不是他的儿子啊?”
义冬不再说话,只是用力骑车。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更闷了,堵得更厉害了。
石头
义冬对爸爸说,学校要让每个同学交五块钱。
爸爸说:“五块钱?为什么?”
义冬说,老师说要买课外书。
爸爸说:“你不要骗人了,课外书都是自己买,不可能老师统一买的!”
义冬说:“那我就自己去买。”
爸爸的手扬了起来,眼看一个巴掌又要落下来,义冬赶紧说:“那我不买了!”
爸爸的巴掌还是扇到了义冬的脸上。
爸爸说:“你这个说谎精,又要来骗钱!”
本来,义冬是想好了第二套方案的,如果爸爸不肯给他五块钱买课外书,那么,他就会请求他给他一点钱买早饭。
但是,爸爸已经识破了他,他骂他是说谎精,说他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说谎,长大了就是个大骗子,要去坐牢的。
爸爸对他又骂又打,他还敢要早饭钱吗?
早饭只有把昨夜的冷饭用开水泡一下,然后拆了一袋榨菜,呼噜噜吃了就去学校了。
在学校见到春忆,义冬发现他好像是故意躲着自己。春忆为什么要躲着他呢?义冬觉得好奇怪呀!
是因为昨天看美人鱼上了当,春忆还在感到内疚吗?
不管怎么样,义冬想,这样很好啊,因为他也正想躲着春忆呢!他欠了他五块钱,他今天到学校里来,最怕遇见的人,就是春忆了,因为他没有钱来还给他。
但是下课的时候,春忆走过来,塞了一张纸条给义冬。他把纸条往义冬手里一塞,就走开了。
把纸条展开来读的时候,义冬的心怦怦地乱跳。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明天就把五块钱还我!
义冬把纸条揉成一团,他的两只手,都插进了自己的裤袋里。
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感到茫然无助。
到哪里去弄五块钱呢?
他感到后悔,要是昨天不去七阳山看什么美人鱼就好了!去了也就去了,要是自己坚持不进去就好了!
这么想的时候,他很恨春忆,都是他,说要去看马戏团,要是他不说,谁会去呢?
他还在心里责怪春忆,要是春忆不主动借五块钱给他,他也不会进去呀!
义冬甚至觉得思卉也是可恶的,是她那么坚持要他一起进去看。他不是已经说了吗,他不要看,他们要看就去看好了,他只要一个人待在外面,他不是跟他们说了吗,就在外面看着自行车。
但是,他们一定要他进去,结果看到个什么屁啊!
害得他欠下了五块钱,他拿什么来还给春忆呢?
而且是明天!
不能是后天吗?不能是下星期吗?
虽然义冬知道,后天他也弄不到五块钱,下星期也不见得就会有五块钱。
但是,毕竟不是明天,那么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着急。
他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走着,心里的石头堵得慌。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一块石头,好像踢走这块石头的话,他心上的石头也就没有了。
但是石头一动不动,他的脚却踢痛了。
他幻想能在地上捡到一个钱包,如果看到钱包,他就会在瞬间捡起来,然后,跑进厕所去打开钱包。钱包里有很多钱,但他只拿五块。他把其中的五块钱抽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后,就会把钱包的拉链拉好,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厕所。如果外面没有人,那么,他就把钱包扔在路边的花坛里。
或许,他还会把钱包交给岗亭里的警察。
不,还是扔掉的好。如果交给警察,警察找到失主,钱包的主人发现里面少了五块钱,那就很容易再找到他。他们一定会怀疑他,是不是悄悄拿走了五块钱。
警察可能就会把他带到派出所,反复地问他,要他说实话,是不是拿走了钱包里的五块钱。
然后,警察叫来了爸爸,叫来了老师。
然后,学校里都知道他义冬拿了人家五块钱,人家就会说他是小偷,是贼!
可是路上哪来的钱包?
思卉的自行车,又在他身后嘀铃铃响。
“义冬,你来骑吧!”思卉说。
义冬没有睬她。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像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然后只管走他的路。
他回到家,在院子里看见思卉,她正拿着一只烘山芋在吃。她看见义冬,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回屋子去了。
偷车铃
义冬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家里所有的抽屉都被钱塞满了。他从一个抽屉里抽出一张五元的,结果,所有的钱都从抽屉里自动飞了出来,没完没了地飞出来,像鸟群一样在空中飞舞。屋子里所有的空间,很快就被钱填满了。钱飘落下来,越来越多,仿佛要把他埋起来。
他淹没在钱堆里,感到呼吸困难。他吃力地抬起头,要将脑袋伸出去,不让自己在钱堆里窒息。
但是钱更多更密地落下来,终于把他全部埋没了。
他惊醒过来,感到胸口的石头压得更重更闷了。
怎样才能有五块钱还给春忆呢?
他也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春忆。他是这样写的:三天后还给你!
日子有时候很漫长,但是有时候,它流逝得太快了。三天,就像一声鸟叫,你刚听到那清脆的一声响,它就没了,声波在空旷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当鸟儿再次啼鸣,那就是另一个三天的开始了。
这一天,义冬上学迟到了。
他看到路边停着一辆自行车,四顾无人,他迅速地将车铃一旋转,就把车铃拿了下来。
他的动作很利索,因为平时他们经常这么玩,只要零点几秒,就能把一只车铃从自行车上取下来。
他指望这只车铃,能为他换来五元钱。
自行车修理铺的光头师傅对他说:“偷的吧?”
义冬没承认,但也没有否认,他实在不好意思撒谎,因为手上拿着这么一只崭新的车铃,明摆着是偷来的。
“给我五块钱吧!”他近乎哀求地说。
光头师傅说:“滚你娘的!这么一只车铃要五块钱,抓你到派出所去!”
义冬感到恐惧,他吃不准光头师傅是不是说着玩的,看他瞪着眼珠的凶样子,真有可能报警呢!
他根本就不敢轉身而逃,因为他知道,如果他逃走,光头师傅是一定会叫来警察的。
他像偷了东西被当场抓住一样,除了不说话,就是垂头站着。
光头师傅说:“小赤佬!要钱向你爸去要,偷人家车铃,长大了要抢银行呢!”
义冬在心里说,才不会呢!要不是欠了春忆五块钱没办法还,他可不会偷东西。
光头师傅说:“你看,是叫你爹妈来,还是叫警察来?”
听他这么说,义冬更加着急起来。想到爸爸如果被叫来,那他也许会当街就把他打死。
如果是叫来警察呢?最终警察也一定会把家长叫来的!
义冬声音带着哭腔,哀求光头师傅说:“不要啊!不要啊!我下次一定再也不这样了!”
义冬好像是要哭了,这对他来说,可是非同寻常。他自己都觉得,他早就是一个不会哭的人了,他几乎从来不哭,无论爸爸怎么打他,无论他多么痛,他都不会哭,他只是忍受着痛,并且知道,痛几下,很快就过去了。
而且,他也不是一个轻易肯求饶的人。每次爸爸打他,他都不会求饶,也许是早就知道了讨饶也没有用吧,他只是默默地挨打,然后,默默地痛,最后,默默地把痛忘记。
今天是怎么啦?竟然语带哭腔,哀求起别人来!
“师傅,求求你,不要叫警察,这个车铃我不要了!”他说。
他放下车铃,他真的不要它了。他本想可以把车铃送回去,回到刚才那个地方,如果那辆自行车还在,他就把铃重新装上去。
但是,他估计,光头师傅不会同意他拿着车铃走,他不会相信他是要把车铃还回去。他怎么说,他都不会相信的!
而且义冬想,那辆车,一定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即使在,那么有可能那个人发现他的车铃不见了,正愤怒得骂人呢!如果义冬这时候把车铃送回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要这个车铃了,这是他想到的唯一可以脱身的办法。
义冬正想要逃走,一个戴眼镜的人骑着自行车突然在修车摊前停了下来,他对光头师傅说:“师傅,有没有车铃?我的车铃被偷掉了!”
义冬的心狂跳起来,他好像已经听到光头师傅说:“喏,这里有一个车铃,是这个小赤佬偷来的!”
他又好像看到,戴眼镜的人取过车铃一看,就说:“就是我的,这就是我的车铃!”
然后,他一把揪住义冬的领子,说:“你这个小贼骨头!”
可是,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光头师傅对戴眼镜的人说:“怎么?车铃不见了吗?喏,我这儿正好有一个呢!”
戴眼镜的人拿过车铃,左看右看,还脱掉自己的眼镜看了几眼,说:“这个好像——”
光头师傅说:“你别说这是你的,天下的车铃长得都一样,你如果要,就拿去,不要就放下。”
戴眼镜的人说:“要!要!多少钱?”
光头师傅说:“你要就拿去,不要钱,反正也是别人捡来扔我这儿的。”
戴眼镜的人把车铃拧了上去,连声道谢,然后骑上车走了。
义冬是多么感激光头师傅啊,他有多少感激的话要说啊,但就是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
他只是看着光头师傅,但是师傅不看他,只顾低下头干活儿。
义冬傻傻地站了一会儿,心想,还是走吧!
“别走,小赤佬!”光头师傅却喝住了他,“你为什么要偷人家车铃?”
义冬不想告诉他,自己欠了春忆五块钱。
他呆呆地站着,就是不说话。
光头师傅说:“你是哑巴吗?”
义冬还是不说话。
光头师傅说:“你走吧,下次可再也不能干这种事了!”
义冬撒腿向学校飞奔,结果还是迟到了。
走到教室门口,第一堂课已经下课了,春忆劈面遇见他,说:“什么时候还我?”
义冬脑子里一片空白,五块钱,他怎样才能弄到五块钱呢?他想不出来。
“三天,好吗?”愣了半天,他说。
他觉得三天是一个好的期限,既不是明天那么急促短暂,又不会让春忆感大雨滂沱又到了梅雨季。
这一年入梅特别早,梅雨好像是迫不及待地扑向江南大地,并且来势汹汹。
以往都是那种绵绵的细雨,不紧不慢地下着,好像是在与人们比耐心。好像天空就是由雨组成的,绵绵的雨丝,抽也抽不完,无穷无尽。哪怕是太阳高照的时候,雨也在下着,雨被太阳照着,亮晶晶的,落到已经湿透了的江南的大地上,无声无息。
但是这一年,雨直接就酣畅淋漓地来了。
给人的感觉是,这个梅雨季的雨水,已经失去了絮絮叨叨的耐心,不想再像以往那样婆婆妈妈,而突然有了脾气,突然变得狂躁,从天空落下来的姿态,也不再是细细斜斜的,不再是轻飘飘的,不再是烟一样雾一样的,而是垂直降下,而是铁一样干脆,而是用水这种物质,直接贯通了天与地,让早已习惯了湿乎乎黏答答的人们,感到了意外和不安。
小河里的水涨起来了,它上涨的速度,似乎是肉眼都看得出来的。
停靠在河码头边的小船,乌黑的顶篷,被雨敲得比鼓还要响。如果是在船里,那么人与人靠得再近,说话也不能彼此听到。好像雨要毫不犹豫地把船顶篷击穿,打碎,砸烂。
船似乎分分秒秒在升起,越升越高,是倾盆而下的大雨,让河水猛涨,河水顺从着天空雨水的旨意,把小船抬起来,一直抬到河岸的高度,然后,然后要怎么样呢?是要把小船扔到岸上来吗?
已经有鱼出现在沿河的小街上了。
这些鲫鱼,已经看不见河与岸的界线,已经分不清河床与街道。它们被啪啪的大雨打晕了,跳到岸上,在小街的积水里闪耀它们身上的银色,不知道是惊喜的跳跃呢,还是恐惧的挣扎!
有不怕雨的孩子,欢呼着冲进雨里,去捉那些自己从水里跳到岸上的鲫鱼。
他们没有打伞。
这么大的风雨,打伞是没有用的,不管是多牢固的伞,頃刻就会被吹成喇叭,被扯破,甚至被夺走,粗暴地扔到天上去。
倒不如什么也不管,就这样冲进雨里。反正就是哗啦啦的水,不管是天上倒下来的,还是河里涌上来的,还是街道的青石板路溅起来的。反正天与地已经不可分,都被水混为一谈了!
孔爷爷说,这么大的雨,又持续这么久,而且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停,他活这么大年纪,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孔爷爷说,水涨得这么快,不只是天上不停地倒下来,看样子,太湖里的水,也在向内河倒灌呢!
凭他老人家的经验,这就是要发大水了,可能要淹呢!
因为大雨,义冬没去上学。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感觉白天就跟夜里一样暗。
窗子自然是关得紧紧的,他看着雨水在窗玻璃上倾泻下来,自己的房子,好像是在上升,不断地上升。
这么大的雨,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危险。不管是躲在家里,还是正在路上的人,都会因此而感到一点恐惧。因为雨实在太大了,天知道下一秒会出现什么可怕的状况!
但是义冬的心里,却感到一点短暂的轻松。胸口的那块石头,好像也没那么重了。
因为,他不用去学校,不会见到春忆,也不用为自己口袋里没有五块钱而窘迫了。
虽然他知道,雨总是要停的,学校总是要去的,也终究会见到春忆。但是眼下,雨够猛够烈,一切的一切,都让开了,人们的面前,只剩下了雨。
除了连天的雨声,这世界,还有什么其他声音吗?
好像没有了,也好像还有。
如果觉得没有,那就没有;如果觉得有,就似乎有。
在哗啦啦的连天雨声里,义冬却好像听到了弹词开篇的唱腔。
那是从思卉家里传出来的吗?
这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竟能穿透厚重的雨墙,传到他的耳朵里来吗?
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这是思卉在唱吗?
义冬发现,这个开篇,他也是会唱几句的,在这疯狂的雨声里,他就一个人坐在窗子口唱了起来。
他放开喉咙,无拘无束地唱了起来,他唱完《秋夕》,又唱《杜十娘》,再唱《庵堂认母》和《宝玉夜探》,越唱越投入,越唱越陶醉,那些古人身世飘零的故事,那些由精致词句和婉转曲调编织起来的人间忧伤,是漫天大雨里的小世界,无风又无雨,云轻云淡,让义冬获得了难以言说的轻松和快乐!
雨声掩护了他,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唱会被别人听到。
要不是有雨的掩护,他是无论如何不敢这么放肆地唱评弹的,即使是在自己的家里,他都经常是小心翼翼,需要把自己藏起来,需要躲起来,需要有一个乌龟或者蜗牛一样的壳,把自己保护起来。
他不是一个特别胆小的孩子,但他也从来都不是落落大方的。他的拘谨,是他自己都常常感觉到的。在许多人面前,他都经常会不自觉地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他会因此而低下头来,把自己的身体紧缩,同时,用一块无形的棉布,把自己的心包裹起来,不向任何人敞开,不让任何人看到,也就可以不被随便地伤害。
他从来都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唱歌,即使是他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来不唱。他从未听到过自己的歌声,他也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也是会唱歌的,更不用说唱评弹了。
他只是一直闭着嘴,在心里唱。好像隐秘的内心,是住着另外一个义冬的,这个人小小的矮矮的,但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他住在他的心里,隐藏在一个常常他自己都发现不了的角落,他高兴的时候,就会唱起来,他只是躲在义冬的心屋里,没门没窗,独自歌唱。
而这歌声,自然是任何人都听不到的,只有义冬能够听到。
现在,他尽情地唱了,居然亮开嗓门儿,把所有他喜欢的开篇几乎唱了个遍。是真正的唱,放开嗓子唱,不是心屋里的小人儿在唱,是真正的义冬在唱,蒋调《杜十娘》,是他最最最最喜欢的一首,他把这一首重复唱了两遍,唱得有滋有味,一共咽了两次口水,好像这个开篇,是一颗糖,是可以用舌头和嘴咂出味道来的。这个味道,是既甜又酸的,是有着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的特征的,嗓音粗粗的哑哑的,音准有时候会让他感到自己都难以控制似的。
那十娘偶尔把清歌发,呖呖莺声倒别有腔……
义冬不太清楚唱词的内容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也不是完全不懂。古人的故事,好像都是这样的,有点凄凄惨惨,但就是一种遥远的美、伤感的情调,因为是在故事里,就显得有了美感,就特别好听,这是一种比快乐更能打动人心的情绪和感觉。
如果这一刻雨突然停了,如果哗啦啦的雨声突然消失,如果世界突然恢复宁静,那么,义冬的唱腔,在突然出现的安静里,会是那么地高亢嘹亮,它会很突出,很突兀,它会被所有的邻居听到,甚至会被外面小街上的路人听到。人们一定会感到惊奇,这是谁在唱啊?这么大的嗓门儿,这么有腔有调,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到过呀?
或许,思卉就会跑过来,走到他的窗子口,瞪大眼睛看着他,听他唱。等他唱完了,就说:“你真的会唱啊?你唱得很好听啊!”
不会的,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如果大雨突然停歇,那么义冬的唱也会戛然而止。他不会让别人听到他的唱,他这个唱,是只唱给自己的,只唱给铺天盖地的大雨的,或者说,他一向只是听自己内心的小人儿唱,这一次,他要唱出来,唱给他的小人儿听,让他听到,不只是躲在他心里的那个人会唱,真正的他,也是会唱的,而且,还是唱得好的,是入声入调有滋有味的。
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虽然他不是古人,也没有像一些大人一样经历过人世间的风吹雨打,故事里的悲惨和磨难,不是他能感同身受的,但是,他唱评弹,却好像是天生有感觉的,天生能唱得好的,评弹那种颠沛江湖的情调,在义冬这个男孩很随意的唱腔里,竟然好像天生就具备的。
他在几乎是要淹没一切的暴雨声中,津津有味地唱,自得其乐,好像雨给他带来了无比的快乐,好像他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最无忧无虑的孩子,好像他是必须放声歌唱的,好像就是因为他的心里,没有忧愁和悲伤,有的只是快乐、幸福和甜蜜。
大水大水终于漫过河岸,越过古老的街道,爬到了许多它们不该到达的地方,粗野地侵入到了小镇人家的屋子里。
义冬他们的院子里,也进水了。
一开始,水就像细长的蛇,蜿蜒着游过来,渐渐地,越游越粗,好像是有一张巨大而透明的嘴,要将一切吞噬。
义冬是被爸爸舀水的声音吵醒的,他看到爸爸正用一只塑料盆,把屋子里的水舀到门外去。
而屋子的地面上,已经全都是水了。
义冬坐起来,发现自己的拖鞋不见了。后来他才看到,有一只拖鞋漂浮在墙角落里,而另一只,则不知去向。
“还不起来舀水!”爸爸对他说。
他赤脚从床上下来,站到了冰凉的水里。
爸爸把塑料盆扔给他,自己取了厨房里的一只单柄铁锅,继续舀水。
义冬觉得,要这样把屋子里的水往外舀,实在非常愚蠢。因为,水是从外面漫进来的,你把水舀出去的同时,不还是在漫进来吗?舀出去的少,漫进来的多,舀又有什么用呢?又为什么要舀呢?
他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智叟。
但是,如果不舀,那又怎么样?是眼看着水越进越多,地面的水越涨越高,最后把床也淹掉吗?
义冬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一边手上开始机械地动作,一盆,两盆,三盆,无数盆,把水往外面舀,舀也舀不完。
就这样舀着,义冬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不仅感到冷,而且腰也酸疼得不行。
他想起以前妈妈说过,小孩子是没有腰的。当时他听了觉得很好笑,没有腰,那人不就是断了吗?妈妈说,小孩没有腰的意思,是小孩子不会像大人那样腰酸腰痛。
但是现在,义冬觉得自己的腰很酸很痛啊,酸痛得都直不起来了。那他就是有腰了!有腰,就不是小孩子了,是吗?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吗?那到底怎样才算大人?人活到了几岁,才不是小孩子了?义冬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初中生还是小孩子吗?初中生应该是大人了!但是,他目前还是小学生啊,那小学生有腰吗?小学生会腰酸吗?这正常吗?
舀水的節奏,慢慢地放下来,他真的是感到累了,更主要的是,他觉得这样往外舀水,不仅徒劳,而且无休无止得令人绝望。
虽然不想当智叟,但他这一刻真的是非常理解智叟,要是他活在古代,正好路过王屋山,正好看到愚公和智叟在对话,那他一定会站在智叟一边,对愚公说:“我也觉得这样挖山太傻了!”至少,他是不可能去帮愚公挖一锹土的。
“快点舀!磨什么洋工!”他听到爸爸说。
义冬希望自己已经累得站不住了,最好立刻扑通一声倒下,这样,他就不用再没完没了地舀水了。
但是,如果他真的倒下来,躺在水里,水继续漫进来,他不就被淹死了吗?
想到死,义冬感到害怕。
一直都是这样的,死这件事情,按理说对孩子来说,是遥远得跟他们无关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义冬其实经常会想到它。它对义冬来说,是黑色的、是冰冷的、是幽深得让人恐惧的。死是什么?就是消失,就是生命的尽头,就是从此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以前,被爸爸打骂的时候,义冬经常是想到死的。倒不是以为自己会被他打死,而是他设想,如果自己死了,爸爸又会怎么样?他会伤心吗?会感到后悔吗?会谴责自己吗?如果爸爸真的会因为义冬的死而悔恨,那么义冬倒宁愿死一次。
但是,如果他死了,他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了。爸爸会哭吗?不管他哭不哭,义冬都不能知道了。
安放妈妈骨灰的时候,义冬没有哭,他没有妈妈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漂亮的妈妈,竟然钻进了这么小的盒子里,并且马上就要被放进比书包大不了多少的墓穴,这是多么悲伤啊!
但是他没有哭,他只是感到恐惧和悲伤,死原来是这样的啊,不见了,进了这个方方的盒子,不管别人怎么哭喊,都不再回答了,而且是永远都不能回答了,永远不见了!
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别舀了!没有用的!”义冬听到了孔爷爷的声音。
义冬抬起头来,看到孔爷爷蹲在他家门口的水泥桌子上,抽着烟,一副不着急的样子。
“可是家里的水越来越大了!”义冬爸爸说。
孔爷爷说:“雨停了一天了,最多两天,水就会退了!”
这时候思卉的妈妈从屋子里走出来了,她穿着一双深蓝色的高帮套鞋,一边蹚水,一边说:“还好还好,可以走!”
于是思卉爸也出来了,他也穿着高帮套鞋,是黑色的。
他的背上,竟然驮着思卉。
思卉没有套鞋,她被爸爸背着,从屋子里出来。
义冬看到,她的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球鞋。
“我们去县城她舅舅家,住几天,等水退了再回来!”思卉妈对大家说。
孔爷爷说:“听说汽车站也淹了!”
思卉爸说:“我们叫了一只小汽艇,已经停在外面了。”
思卉妈对义冬爸爸说:“别舀了,舀不光的,等水退了就好了。”
义冬站在水里,傻傻地看着思卉一家。他看到思卉趴在她爸爸背上的样子,突然心里一酸。是羡慕吗?好像不是。他只是觉得,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别的孩子是可以被爸爸驮着的,是可以将脸贴在爸爸的脸上的,是可以趴在爸爸背上用手拉住他的耳朵的。而自己,跟这些是没有关系的。
他确定自己不是羡慕。
如果,要让他也像思卉一样,驮在爸爸的背上,他一定十二分不愿意。他会感到别扭,会浑身不自在。他会大喊“让我下来”,一分钟都不愿多停留。
思卉爸驮着思卉,她妈妈则背着大包小包。一家人小心地蹚着水,往院子外面走去。
义冬看着他们的背影,手里拿着空空的塑料盆。
他们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思卉转过头来,悄悄向义冬挥了挥手。
汽艇的声音轰地响起来,在院子外面,很快就远了,轻了弱了,没有了。
六月黄雨停了三天,大水退去了,地上干了,但是,家里蒸腾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很多东西都发霉了。
义冬在床底下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只拖鞋,他拿起它的时候,觉得它是滑腻腻的,就像是摸起了一条鱼。
春忆竟然是骑着自行车进了义冬家院子,他的车技真是一流的,他将龙头一提,就跨进了院门。
“义冬!义冬!”他喊了两声,又按了几下车铃。
义冬看见他来,想马上躲回屋子里去,但是来不及了,春忆已经看到他了。
“义冬,明天就要上课了!”春忆说,“我们去牛舌头湾捉螃蟹吧,发大水的时候,许多许多的螃蟹,都从河里爬上来,爬到牛舌头湾,现在水退了,螃蟹可以随便捡呢!”
义冬说:“我不想去捉螃蟹,我不喜欢吃螃蟹的,吃半天嘴都吃碎了,也吃不到什么肉!”
春忆说:“又不是让你吃!我们多捉一点螃蟹,拿去菜场的鱼摊上,可以卖很多钱呢!”
“真的能卖钱吗?”义冬有点不相信。
“当然啦!”春忆说。
义冬跳到春忆的自行车后座上,两个人就往牛舌头湾去了。
牛舌头湾已经有很多人,都在捉螃蟹。
螃蟹真的是多得不用捉,它们聚集在牛舌头湾的浅水中,只要弯下腰捡就是了。
这个就像是梦境一样,义冬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有点不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不过,这些螃蟹也太小了吧!义冬说:“都是小螃蟹,还没有长大呢!”
春忆说:“不是小螃蟹没长大,而是它们本来就小,它们是螃蜞。”
义冬和春忆动作很快,他们不一会儿就捡了一马甲袋。
他们几次都被螃蜞夹到了手指,春忆痛得大叫起来,义冬却觉得这点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义冬好像天生就是不怕痛的,痛到了他的身上,总是像闪电那么来得快,也像闪电那么短暂,很快就消逝了。
“螃蜞怎么不夹你?”春忆说。
义冬说:“夹的呀,但是把它掰掉就好了!”
春憶说:“我都被夹出血了!”
义冬说:“我的手也夹破了。”
春忆说:“它们这么小,钳子怎么这么厉害啊,就像老虎钳一样!”
义冬说:“抓它的背,它就夹不到你了。”
春忆说:“我是抓背的呀,但是别的蟹过来夹我,它们倒会联合作战呢!”
义冬说:“它们不团结的,我看到它们还互相夹呢,钳子和钳子夹在一起松都松不开来。”
突然有个胸口挂着金项链的男人,骑了一辆三轮车过来,他叮铃叮铃按着车铃,一边大声说,牛舌头湾里所有的螃蟹,都是公家的,谁也不许拿走!
他把两个妇女和一个老太太手里的篮子和马甲袋都抢过去,把蟹倒进他罩着盖子的三轮车里。
有个裹头巾的女人跟他抢,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头巾女跌倒在了地上。
但是,她马上又爬起来,要跟“金项链”拼命。
两个人扭成一团,其他捡螃蜞的人都去围观,“太强横了!螃蟹不是自己爬上来的吗?牛舌头湾什么时候成了公家的?哪个公家?要么是他家吧!”有人说。
“是啊,这么霸道,简直没有王法了!”又有人这么说。
围观的人尽管都在说“金项链”的不是,但是,都只是轻声地说着,悄悄地说,“金项链”根本就不会听到。没有一个人敢出面与他对抗,看来都是怕他吧。
义冬看了看春忆,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不敢去对抗“金项链”的,他看上去太凶悍了,如果这时候挺身而出,说不定就会被他一顿暴打呢。
和“金项链”纠缠在一起的女人,突然杀猪似的大叫一声。“要出人命了!”有人说。
但是很快,人们听到“金项链”嗷嗷地大叫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周围有更多的人因为听到叫声围上来。
义冬对春忆说:“走过去看看,是不是他被女人咬掉了一块肉!”
春忆却拉住他,说:“我们赶紧走!赶紧走!”
春忆对义冬说,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赶紧走吧,否则那个“金项链”肯定不会让两个毛孩子把蟹拿走的。“他现在只是被裹头巾的女人缠住,没有时间来注意到我们。”春忆说。
两人提了一马甲袋螃蜞,趁着混乱,骑上自行车赶紧逃走了。
春忆拼命地骑车,他一边嘴里说着“骑不动了!累死了!”一边却还是拼命地骑,好像后面会有追兵上来似的。
到了菜市场门口,春忆张大嘴喘气,义冬觉得他就像一条快要死的鱼。
一个戴草帽的人上前来,问他们是不是有蟹卖掉。
春忆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有蟹?”
“草帽”说:“马甲袋里在动呢!”
春忆说:“我们想到里面去看看。”
“草帽”说:“别进去了,里面工商局的人看到你们小孩子来卖螃蟹,肯定没有营业执照的,还不没收你们的?”
他见义冬他们犹豫,又说:“没收掉螃蟹还是小事,说不定抓你们进去呢!”
春忆就说:“好吧,那多少钱一斤?”
“草帽”说:“我秤在里面,也别称了,这些,一共十块钱,怎么样?”
春忆说:“十块钱太便宜了!”
“草帽”说:“那你要多少钱?”
义冬说:“一百块!”
“草帽”跳了起来,他惊诧得草帽都差一点从头上飞掉,说:“你这是金螃蟹啊?是18K还是24K的?”
义冬说:“什么18K24K?”
春忆说:“他在讽刺我们,他是说我们的蟹是黄金做的。”
“草帽”说:“你们小孩真是没见过钱是吧?做梦都想要钱是吧?想钱想得发疯了是不是?这一袋螃蟹,小得跟瓜子似的,要一百块,是想抢钱吗?想抢钱不要来这里,去银行,喏,银行就在对面!”
春忆和义冬相互看看,他们都有点蒙,不知道这袋螃蜞到底值多少钱。刚才义冬开价一百块,可能确实是太高了。
春忆对“草帽”说:“那你说多少钱?”
“草帽”尖起嗓门儿,音调像女人一样说话:“我最多给你们15块!”
春忆看了一眼义冬,义冬也看看春忆。
义冬说:“15块不行!”
春忆也说:“15块不行,还不如我们拿回家自己吃呢!”
义冬说:“最少要20块!”
“草帽”说:“那就16块吧!”
春忆说:“不行,要么17块!”
“草帽”说:“好,17块就17块,要是我今天卖不掉,明天死一半,就算我倒霉。”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钱都是皱巴巴的,还是湿漉漉的。
他们拿了17块钱,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知道是吃亏了,但是又不知道到底值多少钱,到底被“草帽”骗走了多少。
春忆说:“你不应该跟他说20块,你说得太低了!”
义冬说:“那你不是还说了17块的吗!”
春忆说:“你先说了20块,价格被你压低了,没办法了,他不可能再多出錢了,我们也不可能拿回家吃,这么小的螃蜞,谁要吃它,所以就只能便宜卖给他算了!”
一旁有个女人,穿了一条大花裤衩,一直在边上听他们说话,她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傻瓜,这么多螃蟹才卖17块,被人家宰了!”
春忆说:“不是螃蟹,是小螃蜞。”
女人说:“什么螃蜞,这是最好的六月黄,这个季节用它炒毛豆子或者炒年糕,不要太好吃哦!”
春忆说:“啊,是好东西啊,那我们被他骗了!”
义冬说:“走,我们去跟他再要点钱回来!”
花裤衩说:“你们都已经卖给他了,还想去要钱?不要被他打哦!”
她又说:“你们不要害我,不要对他说是我说了什么,他要给我吃耳光的!”
义冬对春忆说:“那怎么办?”
春忆说:“就算了吧,反正也是捡的!”
两个人走到停自行车的地方,春忆从口袋里掏出钱来,说:“我们来分钱吧!”
两个人都很激动,义冬更是觉得自己好像在发抖。
春忆说:“你欠我5块钱,对不对?”
义冬点点头,说:“嗯,那你先拿掉5块,我们再分。”
春忆说:“好!”
17块去掉5块,还有12块,12除以2,就是6元。
义冬说:“这样就是我拿6块,你拿11块。”
春忆说:“对的。”
义冬心上压了一个多星期的沉重石头,终于搬开了!他不仅不再欠债,而且还有了6块钱。他一下子感到好轻松,他拿着6块钱,第一次觉得钱是多么好的东西,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纸头!
义冬的内心,搬掉了大石头,现在是被富足的感觉填得满满的。
他不仅还掉了债,还拥有了6块钱,天下是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的啊!
这一天,他不停地把钱拿出来,认真地看它们,“这是5块,这是1块。”他自言自语地说。
最后他把钱小心地折叠起来,一张5元,一张1元,都是纸币,他把它们折得整整齐齐,放在了铅笔盒里。他决定永远都不花掉这个钱,他要一直藏着它。有了它,心里就感到甜甜的、暖暖的,很踏实、很充实。
吴风雅韵太阳很厉害地照着小镇,让地上的潮气都蒸腾起来,空气变得又热又湿,就像一个大浴室!人的皮肤上,又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膜,黏黏的,不透气。泥土依然是湿的,好像太阳晒得再厉害,也不能把地上的水分烘烤掉。
好像泥土里有着怎么也蒸发不完的水!
江南的梅雨天气,就是这么难熬。
思卉一家从县城回来了。
他们去的时候是坐船,却是坐汽车回来的。
他们三个人,都穿上了凉鞋,之前穿去的高帮套鞋,思卉妈装在一个大袋子里拎回来了。
而思卉的白球鞋,则被她妈妈洗干净,晾在了院子里的台阶上。
太阳照耀着这双球鞋,它是这样地白,这样地耀眼。
义冬看见,思卉的脚指甲,涂成了好看的水红色。
思卉对他说,本来她姐姐要给她十个手指也涂上红指甲的,但是她怕去学校被老师看到,所以只涂了脚指甲。
义冬说:“你穿了凉鞋去学校,老师还是会看到啊!”
思卉说:“我不会穿凉鞋去学校的!”
思卉告诉义冬,她在县城舅舅家里的这些日子,天天都听评弹,她还学会了很多新的开篇。
思卉还说,她姐姐有许许多多的评弹磁带,什么调的都有,俞调、蒋调、丽调、张调、祁调、香香调,什么都有。
她还对义冬说,县城有个书场,姐姐还带她去书场听书,她们听了几场《珍珠塔》,真是太好听了,说得太有味道了。
义冬说:“你这么喜欢评弹啊?”
思卉说:“是啊,我还把姐姐磁带里很多唱词都抄了下来,我抄了小半本练习簿呢!”
义冬说:“你抄的唱词,可以给我看看吗?”
思卉说:“我的字很难看的!”
义冬说:“我也好喜欢评弹的!”
思卉说:“那你最喜欢听谁的?”
义冬说:“蒋调最好听了,我还喜欢听薛调!”
思卉表情很夸张地说:“啊呀,你也喜欢薛调啊?我最喜欢听薛筱卿唱了,括啦爽脆的,真有味道。我会唱《紫鹃夜叹》!”
义冬说:“《紫鹃夜叹》真的是特别好听!”
思卉说:“义冬,你也这么喜欢《紫鹃夜探》,要不要我唱一遍给你听?”
义冬说:“好啊!”
思卉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我怕唱不全,而且唱给你一个人听我觉得难为情的!”
义冬说:“要是你当了演员,到台上唱,就不会难为情了吧?”
思卉说:“演员当然不会难为情,怕难为情怎么上台表演?怕难为情就不能当演员的。”
义冬说:“那你不要怕难为情好了!”
思卉说:“我还是下次再唱给你听吧!”
义冬想对她说,你可能是觉得自己唱得不太好听,所以不肯唱了吧?
但是他没说,他怕这样说了,她会生气。
思卉回到自己家里之后,义冬就听到,对面屋子里传出了思卉唱评弹的声音,她的声音与以前不一样了,不像以前那么小声,而是变得清亮了。
“是她姐姐教她的吧?”义冬这样想。
一本好书义冬经常到镇上的新华书店去看书。
找一本喜欢的书,也不买,就往地上一坐,有滋有味地看开了。不光是义冬一个人这样,许多人都会到新华书店白看书,有的是孩子,也有许多大人。
书店里倒也不管他们,许多人都和义冬一样,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一看就是半天。
他看到一本名为《海蒂的天空》的书,和他一样大年龄的美国小姑娘海蒂,从小没了父母,只能由亲戚们轮流抚养她,渐渐地,所有的亲戚都把她看成负担,都不要她。最后,远方的一位舅舅,把他的一个农场当作遗产,给了海蒂。海蒂一个人到西部去继承这份遗产,但是,这个所谓农场,却一是块无比荒凉寒冷的土地,小小的海蒂到了那里,举目无亲,连像样的睡的地方都没有。但是,她克服了种种困难,坚强地生存下来,并且最终真的把这片荒地变成了她鲜花满地、瓜果飘香的农场。
义冬几乎是一口气把这本书读完的,他坐在新华书店的地上,虽然里面挤满了人,但是,他却一头钻进了书里,仿佛自己是跟随着坚强的海蒂到了天寒地冻的荒凉之地,在风雪中开垦,在饥饿中劳作,在别人的排挤中学会用正直善良处世,在困难中成长。
他想,要是换了思卉,她会像海蒂一样勇敢坚强吗?不,当然不可能,她除了哭,天天哭,还能怎么样?
那么,换了他义冬呢?他会怎样?
义冬觉得,自己是可以经受那样的磨难的。他甚至有点羡慕海蒂,能有这样一个舅舅,给她这样一份遗产,也是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离开冷漠、自私的亲戚们,去荒凉的地方,寻找温暖和美好,寻找自我,寻找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可是,谁会给他写来一封信,告诉他,远方有一个从未谋面的舅舅,把一大片农场作为遗产馈赠给他呢?
他坐在新华书店的地上,背靠着成排成排的图书,看得入神,渐渐身边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最后书店工作人员过来对他说:“起来了起来了,关门下班了!”
义冬这才如梦方醒,他赶紧站起来,但是,手里还拿着没有读完的《海蒂的天空》。
工作人员说:“你这么喜欢这本书啊,为什么不买走呢?”
他又说,但是今天不行了,下班了,你要买的话明天来吧!
他的话,让义冬心动。
是啊,这是一本多好的书啊,让义冬感动,给了他力量,这应该可以算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吧!好啊,是啊,他要把它买下来,读完之后,珍藏起来,然后过些日子再读它,一定仍然会觉得它是引人入胜的。
况且,他是有钱的,他的铅笔盒里,藏着6块钱,他是可以买下这本书的。
现在这个钱,就在他的书包里,在铅笔盒的底下。他只要打开书包,把钱拿出来,就可以买下这本书。
虽然他曾经想,永远都不会花掉这6块钱,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為了买下《海蒂的天空》,他愿意把钱花掉。买这样的好书,是值得的!
义冬对工作人员说:“我现在就要买!”
工作人员说:“不行的,不是不卖给你,而是我们要下班了,收银台已经封账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书店里的灯,唰唰地灭了,只有最后一排靠近门口的灯还亮着。
书店里一下子变得幽暗。
工作人员说:“真的下班了,快回家吧!”
义冬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回架子,他认准了这个书架,打算明天放学之后就来把它买走。
书包山义冬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了那本书里。海蒂小小的但是坚强的身影,好像一直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想,同样的年纪,还有谁会遇到比海蒂更多的歧视和嫌弃呢?还有谁会遇到她那么多那么大的困难呢?
如果是他义冬,他会怎么样?在那种几乎要让人绝望的处境里,他会退缩吗?退缩到哪里去呢?那么,他也会像海蒂一样勇敢吗?他会的,他认为他会的!
他躺在床上,似梦非梦地看见自己也像海蒂一样,提着行李,来到了风雪漫天的地方,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连住的地方,都只是一间需要弯下腰才能钻进去的所谓房子。他钻进去了,里面黑洞洞的,没有床,也没有凳子,他只能席地而睡。地上是多冷啊,冷冻板结的地面,让他始终都不敢躺实,他一直都是把自己的身子提着,向上提着,好像要让自己脱离地面,悬浮在空中。
他做到了,果然让自己浮了起来,他变得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不,更像一只气球,他离开了冰冷的地面,在空中睡着了。
直到听到妈妈叫唤他的名字,他才醒来。
本来,这一天,放学之后,他就会直接奔向新华书店,去买《海蒂的天空》,他昨晚就想好了,买下这本书后,他要为它包上封皮,他已经取下了家里的旧挂历上的一页,用它给书包上一个封皮无疑是最好的。
最后一节是劳动课,大家被派往学校礼堂打扫卫生,男生负责扫地,女生负责擦窗。老师让大家把书包带上,劳动课结束,就不要回到教室里来了,就可以从大礼堂直接回家。
所有的书包,都集中摆放在大礼堂的讲台边上,各种各样的书包,挤在一起,堆在一起,叠在一起,男生的一堆,女生的一堆。
义冬的书包,是最先放在讲台边上的,但是两个女生,把她们的书包扔在了他的书包旁边,很快,更多的女生书包放了过来,几乎要把义冬的书包埋掉了。
而讲台的另一边,男生们的书包不一会儿就堆成了小山。
春忆说:“义冬,你的书包呢?”
义冬看了一下女生堆放书包的那边,说:“在那里呢。”
春忆说:“你怎么和女人放在一起?”
义冬说:“我先放在那里的,我放在那里的时候,一只书包都没有,是她们把书包往我那里扔!”
其他男生就起哄,说义冬是女的,否则不会书包和女人堆在一起。
义冬很生气,就跑过去,把女生们的书包扒开,要找出自己的书包。
女生们叽叽喳喳起来,有的说:“为什么要翻我的书包啊?”
又有的说:“为什么要把我的书包拿下来?”
义冬不理睬她们,他只是发了狠似的把她们的书包一个个挪开,最后,把埋在最深处的他的书包营救了出来。
他把自己的书包,放到了男生书包堆里。
书包堆得像金字塔一样,义冬的书包放上去,立刻就滚了下来。
下课铃一响,大家就去“书包山”拿自己的书包,争先恐后,就像抢东西一样,有人抢在前面,就一阵胡乱地扒拉,把别人的书包拨开,急吼吼地找自己的书包,
义冬的书包应该是在最上面的,因为他是最后才放上去的,但是,因为他没有抢先上去拿,所以,被别人乱七八糟一阵乱抢,竟然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直到大多数人拿了自己的书包走出大礼堂,他才看见自己的书包有点落寞地躺在讲台边上。
他拿起书包,赶紧往新华书店奔去。
进了书店,想要把文具盒拿出来,拿里面的钱买书,他傻了眼,这竟然不是自己的书包!
怎么回事?他的书包呢?
一定是有人拿走了他的书包,而他们两只书包,长得太像了,所以有人拿错了,义冬竟然是背着别人的书包,一路奔到新华书店。
他的心沉落下去,紧缩起来,文具盒里有6块钱啊,他的钱在里面啊,他是要用这个钱来买《海蒂的天空》的呀!可是钱呢?他的钱呢?他的书包没了,他拿的是别人的书包啊!
他把书包打开,抽出里面的练习本,他看到了左卫锋的名字。
原来,这个书包是他的啊,那么自己的书包,就是被左卫锋背回家了!
现在就去左卫锋的家换回自己的书包吗?
他不想去他的家,因为,妈妈和他叔叔死在七阳山的防空洞里,他就不再把左卫锋当作朋友了,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他确实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虽然左卫锋曾经几次对他说:“义冬,我们还是朋友吗?”义冬都非常肯定地回答说:“不,我们不是朋友了!”
义冬也知道,妈妈的死跟左卫锋没关系,但是,他还是不可能再跟左卫锋成为好朋友了,他变得讨厌他了,他只要看到左卫锋,就会心里觉得不舒服。
他甚至还经常觉得左卫锋是可恨的。
现在,他的手里,拿着左卫锋的书包,这是一只讨厌的书包,是一只可恨的书包,他恨不得把这只书包,扔进垃圾箱里,或者扔到河里去,或者,就扔在新华书店边的厕所里。
但是,要是他这么做了,那么,他的书包,怎么拿回来呢?如果他不把书包还给左卫锋,那么,左卫锋也一定不会把书包还给他的。
如果他现在马上去左卫锋家,换回自己的书包,还来得及回来买书吗?新华书店会关门吗?
想到左卫锋也许会把他的书包打开,翻看里面的东西,他会打开文具盒吗?会发现里面的钱吗?要是他把他的钱拿掉怎么辦呢?
义冬着急起来。虽然他是多么地不愿意去左卫锋家,但是为了尽快拿回书包,他必须去。
他把书包扔在地上,抬起脚,踩了两下,迅速地又拿起来,背到身上,然后向着左卫锋家里奔跑而去。
朋友窑厂边上左卫锋的家,曾经是义冬很熟悉的。从前,妈妈活着的时候,他经常去那里玩。窑厂的烟囱,一直让他联想起关着魔鬼的那个瓶子,又浓又黑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就像是魔鬼从瓶子里钻出来。
而窑厂一带的气味,也是独特的,义冬还没有跑到左卫锋的家,就闻到了这个烟味。
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这里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跑来,远远就看到左卫锋家门口的躺椅上,躺着一个人,他知道,这个人就是左卫锋的爸爸。
从前,他每次来左卫锋的家,都看到左叔叔这样躺在躺椅上,他躺着看一张报纸,好像看报纸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义冬走近左卫锋爸爸,他没有叫他“左叔叔”。而从前,他每次来,都会叫他一声“左叔叔”,然后,左叔叔就会用很粗很浊的声音答应一声,继续看他的报纸。
义冬直接问:“左卫锋呢?”
左叔叔转过脸,看到是义冬,他惊恐得差点从躺椅上跳起来,他的表情,就像看到了鬼魂一样。他这个样子,倒是把义冬也吓了一跳,义冬没有想到,他的出现,会让左叔叔是这样的反应。
是的,就是这个左叔叔的弟弟,害得义冬没有了妈妈。
虽然义冬也知道,妈妈的死,跟左卫锋没关系,跟左叔叔也没关系,但是,毕竟是他们家的人,是他们家,给义冬带来了不幸。所以他讨厌左卫锋,讨厌他们全家,讨厌这个烟囱里飘出浓烟黑烟的地方。
义冬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叔叔,觉得他就像魔鬼,从渔夫打开的瓶子里钻出来,魔鬼是一股黑烟,从瓶子里钻出来。
“左卫锋呢?”义冬又问了一遍。
左叔叔说:“他还没有回来啊!”
义冬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左卫锋居然还没有回家,他去了哪里了?他在哪里?
“他肯定很快就要回来了,你坐一会儿吧!”左叔叔说。
义冬不想坐,他就呆呆地站着,站在左卫锋的家门口,看着在夕阳下泛着红光的细细的路,希望左卫锋的影子马上出现。
时间是多么慢啊!孔夫子说,时间就像河里的流水那样,但是此刻,义冬觉得,时间是凝固了,时间变成了果冻一样的东西,轻轻晃动着,却不会流淌。
眼看着小街的青石板上,夕阳的红光正在变淡、变灰暗,左卫锋还是没有回来。
义冬决定回家。
他知道,新华书店一定已经关门了,不可能还开着。他即使现在拿到自己的书包,拿到钱,也不可能去买《海蒂的天空》了。
他决定不等左卫锋了。
“如果左卫锋拿走了文具盒里的钱怎么办?”义冬曾经这样担心,但是,他后来就不担心了,他想,要是明天换回书包的时候,里面的钱不见了,那就一定是左卫锋拿走了。他敢拿走吗?只要义冬很凶地对他说:“把钱还给我!”他一定会老老实实地把钱交出来。
在义冬看来,左卫锋经常是一副可怜相,好像谁都是可以欺负他的,尤其是在义冬面前。自从妈妈死了之后,义冬不再把他当朋友,也不再跟他说一句话,但是,他却好像还一直都想和义冬做朋友,他见了义冬,都会在脸上堆起笑,那是一种讨好的样子,让义冬看了,觉得是既讨厌,又可怜的。
义冬背着左卫锋的书包,离开了左卫锋的家。
“怎么走啦?不等卫锋了吗?”左叔叔对着义冬的背影喊。
义冬却加快了脚步,他越走越快,好像担心左叔叔会追上来把他拖回去似的。
浓重的窑烟味道渐渐没有了,义冬一路往回走,他以为,或许会在路上遇到左卫锋,但是,直到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都没有见到左卫锋的影子。
他想,左卫锋可能是故意躲起来了,他错拿了义冬的书包,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他躲得过今天,躲得了明天吗?难道他不想换回自己的书包了吗?
走进家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义冬把书包扔在地上,他想,也有可能,左卫锋直到现在,还并不知道他是把义冬的书包拿走了吧?他背着义冬的书包,还以为是背着他自己的书包,他不知野到哪里去玩了。
但是,他晚上一定是会发现的,他会把书包打开,抽出里面的作业本,看到上面义冬的名字。他会翻义冬的日记吗?他会打开文具盒吗?他会看到文具盒底下秘藏着的钱吗?
义冬看着地上左卫锋的书包,感觉它就像是左卫锋抱头蹲在地上的样子。他厌恶地踢了它一脚,书包里的书,就掉出来了一大半。
他看到了左卫锋的日记本。
义冬把日记本从地上拿起来,他翻了翻,里面还夹着一片红枫的叶子呢!义冬知道,这片叶子,肯定是在七阳山摘的,因为全小镇,只有七阳山上才有这样的枫树。那时候,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义冬和左卫锋经常在一起玩,他们一起去七阳山,秋天的时候,七阳山上的几棵枫树,叶子都红了,红得就像是被什么人涂上了红颜料,每一片树叶都紅得像是红色的花瓣。经常有人会摘红枫的叶子,有大人,也有小孩,更多的是女孩子。
没想到左卫锋也摘了红叶,还把它夹在日记簿里。
义冬翻看着日记,发现他的字写得真的很好看,可能,左卫锋的字,是全班级最好的——义冬这么想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一种很不舒服的酸溜溜的滋味。
如果左卫锋的字写得很难看,那么义冬就不会有这种酸酸的感觉,他就会更鄙视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应该鄙视和讨厌的人。
可是,他竟然把字写得这么好!
他的文句,在义冬看来,也是写得很好的。他还在日记里引用了歌德的诗句:
比大海更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的内心。
这两句诗,也是义冬最喜欢的,为什么左卫锋也在日记里写了呢?他这样的人,也配把这么优美深邃的诗句抄写在日记里吗?
义冬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简直不敢相信,左卫锋会在日记里提到他!
左卫锋写道:
今天,我看见义冬从对面走过来,我想再一次对他说,义冬,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做好朋友呢?但是,我忍住了没有问,因为我知道,他不仅不会答应,他可能理都不会理睬我。
我感到无比的伤心!因为,我们从前是那么好的朋友,为什么我们的友谊,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就凋谢枯萎了呢?
我恨叔叔,他虽然已经死了,我还是恨他!我还恨我自己,我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叔叔呢?如果他不是我的叔叔,那该多好啊!我还恨义冬,他为什么这么不讲道理?让他失去了妈妈的,不是我呀!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的怨恨呢?
义冬读着这则日记,他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有些愧疚,他好像是突然明白,他对左卫锋的怨恨,是没有道理的,他不应该这么做。虽然妈妈是因为左卫锋的叔叔才死去的,但是,这跟左卫锋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不关左卫锋的事。但是,义冬感情上还是接受不了继续和他做朋友,他无法控制自己,他没有办法做到不厌恶怨恨左卫锋。
现在,读了他的日记,义冬内心有了愧疚,觉得自己那样对待左卫锋,左卫锋应该是感到很冤枉的。
他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其实也不应该说什么原谅,左卫锋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没有对不起义冬,那么,义冬还愿意继续和他做好朋友吗?
义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窗外不远处,那座古老的宝塔,它檐角的铜铃,又叮叮地响了起来。
“起风了!”义冬想。
塔铃的声音,是那么地清脆悠扬,好像一把梳子,能把人烦乱的心梳理得整齐顺畅;又好像是一股清澈的水,能把人心里的污浊冲洗干净。
义冬听到,有人在门口跟爸爸说话,这声音,不是左卫锋吗?
左卫锋说:“李叔叔,义冬在家吗?”
义冬爸说:“什么事啊?”
左卫锋说:“我拿错了书包,我把义冬的书包拿回家了。”
义冬赶紧把左卫锋的日记塞进书包里,他拎着书包慌慌张张地走出来,他叫了一声:“左卫锋!”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这个名字了,左卫锋也一定觉得,他的名字从义冬的嘴里说出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义冬,对不起,我把你的书包拿回家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发现就跑过来了!”
义冬说:“它们长得太像了!”
左卫锋说:“义冬,你的书包,我一动都没动,我看到里面作业本是你的,就马上把作业本放进去,我什么都没看,也没看到里面有钱!”
义冬说:“我也什么都没看。”
他们说着拙劣的谎言,可能也知道对方是在说谎,但是,他们都愿意相信对方此刻说的话,相信对方真的都没有翻看自己的书包。
他们交换了书包,把本该是自己的东西拿了回来,也把属于对方的东西还给了对方。
“那我回家了!”左卫锋说。
“再见!”义冬说。
“义冬,明天见!”
左卫锋转身走出了义冬家的院子,义冬听到,他的脚步嗒嗒嗒的,很响,不过,他走得很快,所以,他的脚步声很快就变得轻了、听不见了。
义冬想,左卫锋回到家,天一定是完全黑了吧?等他回到家,窑里浓黑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可能就看不见了吧?因为,天的颜色也变成了黑的。
叮——叮——塔铃的声音,始终是有一声没一声,始终是不远也不近,始终是这样地清脆和空灵,它就像夜里闪烁的星星。
买书最后一节课外活动,大家都去操场打排球,义冬一个人悄悄背了书包溜走了。
门卫说:“这位同学,还没放学呢,你怎么回家了?你是哪个班的?”
义冬是一班的,他却对门卫说:“我是三班的。”然后,他随便说了一个名字,说自己肚子痛,要去医院打针,已经跟老师请了假了门卫听他这么说,记下了班级和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名字,放他走了。
义冬狂喜地走出校门,内心刮过一阵有点邪恶的快乐,他得意得就想放声大笑。但他不能笑,不能让门卫听到他的笑。他奔跑起来,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鹿,跑在青石板铺就的古老小街上,背后的书包,因为身体的跳跃,一下下打着他的后背。
他要去新华书店,买下那本《海蒂的天空》,前天,是因为书店要关门了,昨天,则因为被左卫锋拿错了书包,所以今天就再也不能错过了。
可是,他走到昨天那个书架前,却怎么找也找不到这本书!
它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就这样在茫茫的书海中不见了呢?
他又到附近的书架上找,也没有。
他甚至还把一个人手上的书抢过来看了一下,这样很不礼貌,但是他顾不得了,他要看一看,《海蒂的天空》是不是被这个人拿在手上读。
人家给了他一个白眼,他连“对不起”也忘了说。
但这个人手里的,不是义冬要的书,这是一本《羽毛男孩》。
《海蒂的天空》,这本让他着迷的书,他还没有读完呢,还有十多页,他前天实在是来不及读完了。
他怅然地站在那里,就像海蒂最初到达农场的那一刻,失望、茫然而無助,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走到柜台那边,去对工作人员说,他要买的书不见了。
工作人员说:“什么书呢?”
义冬说:“《海蒂的天空》。”
工作人员说:“今天也有人来查这本书呢!”
义冬听她这么讲,知道情况有些不妙,有人也来问这本书,那么,多半它是被人买走了。
果然,工作人员查了一下对他说,书已经被买走了。
“还有吗?”义冬问。
工作人员说:“我们书店没有了,一共进了三本,都卖了。”
义冬心里的失望,真是难以形容,就像一个美梦还没有做完就被吵醒,更像一颗美味的糖含在嘴里,却一不小心掉了出来,掉进了河里。
他后悔前天没有早一点想到买下它。前天他只是入迷地读它,一直读到书店关门,这才决定买它,可是为时已晚。
义冬像是迷了路一样,在书店里走来走去,这么多的书,里面就没有一本自己最想要的吗?买走了《海蒂的天空》的人,那是一个谁呢?也是像他这样的孤独少年吗?还是一个大人?大人也会喜欢这本书吗?大人又会在这本书里看到什么呢?看到那些亲亲戚戚的冷漠、世态炎凉,还是小姑娘海蒂的勇敢和坚强?
书店里有这么多的书,义冬为什么只要那一本呢?义冬也这么问自己。难道说,除了《海蒂的天空》,就再也没有一本其他的书值得他买吗?
他这么问自己,好像文具盒里的6块钱,在他书包里作怪,非要花掉不可似的。
它已经在义冬的计划里花出去了,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好像它已经变成了一本书,如果不是《海蒂的天空》,那么就是别的书。
真的是这样吗?
义冬在书店里转悠,在一排排书籍中间走来走去。
哪一本才是他要的呢?
是这本吗?不是!是那本吗?也不要!
后来他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很厚的书,书脊上写着“弹词开篇大全”。
他把书抽出来,啊,原来是一本评弹的书啊,里面全是弹词开篇的唱词。
他翻了一下,他知道的《杜十娘》《庵堂认母》《宮怨》《剑阁闻铃》《宝玉夜探》《紫鹃夜叹》,还有《潇湘夜雨》,等等,里面都有。
果然是一本“大全”呢!
他觉得这是一本好书,他想到了思卉,她不是去县城表姐家里抄了一大本唱词吗?她为什么要抄呢?照着磁带盒里附送的唱词抄,字一点点小的,看也看不清吧?
她为什么不买一本这样的《弹词开篇大全》呢?
哦,一定是她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她怎么会知道呢?她又不经常来书店,即使来,也不见得一定会在茫茫书海里与它相遇。
如果她在书店见到,她一定会买的!义冬想。
义冬决定把这本书买下来,要把它送给思卉。
她一定会很喜欢,一定会很开心很开心!
他仿佛看到了她的笑容,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孔爷爷说过,喜欢笑的人,也喜欢哭。思卉有一颗“哭痣”,她是个爱哭的人,那么反过来,她也是爱笑的。
义冬看了这本书的定价,5.80元。真巧啊,他有6元钱,买了这本书,还多2角钱。如果它的定价是6.8元,或者是6.5元,那么义冬就没办法买它了。
义冬买下了这本大红封面的《弹词开篇大全》,收银员说:“你买给谁呀?”
义冬说:“自己。”
收银员说:“哟,你喜欢评弹啊?”
义冬点点头。
收银员说:“我也超喜欢评弹的!那你会唱吗?”
义冬说:“不会。”
收银员说:“哈哈,我也不会,评弹难唱的,找不到它的调,我也是只喜欢听!”
义冬想,你找不到调,我是找得到的。
“谁不会唱啊?你不会唱,所有的人都不会唱吗?”他又想。
收银员问义冬,是喜欢丽调呢还是琴调?她说她特别喜欢丽调,徐丽仙虽然嗓子开过刀,但是她唱出来特别特别地有味道。
义冬想,他还是最喜欢蒋调,喜欢听蒋月泉的,还喜欢薛调,喜欢薛筱卿的唱,他总觉得男的唱评弹更有味道。
义冬拿了书走出新华书店,心里觉得愉快极了,没有找到《海蒂的天空》的失望好像一扫而空了,好像他更喜欢现在手里的这一本,他终于找到了它,买下了它,意外的惊喜,才是更能让人感到快乐的。
他拿着书走,脚步轻松得就像是一跳一跳的。
路过一条名为“穿心弄”的巷子,他听到里面人家传出来唱评弹的声音,唱腔像烟一样从穿心弄飘出来,在小街上飘荡。
好像是蒋月泉在唱《哭容》吧?那是《白蛇传》里的一个开篇,义冬听出来了!他轻声地跟着唱起来,不过,他唱得真的很轻很轻,嘴巴都基本不动的,可能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一个人能听到。
枕书而眠
这本书晚上是陪着义冬一起睡的。
它压在他的枕头底下,由于它很厚,枕头就比平时高了许多。
这么高的枕头,当然有点不舒服,但是,义冬愿意枕着它。让它靠在自己的脑袋后面,好像能闻到它的油墨香味。
义冬就是有把珍贵东西放在枕头底下的习惯。那时候,他曾经把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一块巧克力,也是这样塞在枕头下面。一块巧克力,他吃掉了半块,另外半块,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就放到了枕下。
到了第二天,他把巧克力拿出来,它却融化成了黏黏的一团。
融化的巧克力,沾染在枕套上、床单上。它的咖啡色,很是醒目,义冬觉得,它看上去就像屎一样。
妈妈在洗床单和枕套的时候说:“义冬啊,以后可不要随便什么东西都往枕头底下塞,头是热的,头一晚上会散发出很多热量,所以巧克力化了嘛!”
后来妈妈每到他的房间里来,都要将手伸进他的枕头下面,摸一摸,看看有什么东西。
要是妈妈还在,她来义冬的房间,她就会摸到这本书。她把书从枕头底下抽出来,也许会问义冬:“这是一本什么书?是评弹书吗?评弹还会出书吗?而且这么厚!”
义冬就会想,妈妈真是不喜欢评弹啊,所以她一点都不懂评弹,她经常会说出一些很外行的话。而爸爸是那么地喜欢评弹,不仅会唱,还会弹三弦,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什么就一点都不喜欢呢?她和爸爸结婚那么些年,怎么就一点都没受他的影响呢?
而义冬是受了爸爸的影响的,或者说遗传吧,虽然爸爸自己喜欢评弹,弹弹唱唱,但他并不主动地来影响义冬,他的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儿子,所以他既不教他,也从来不跟他说评弹的事,义冬只是偷偷地听,默默地在心里唱,默默地喜欢,被评弹的风默默地吹拂,默默地在凄美伤感的唱腔里仿佛看见古人,模模糊糊地听古人的伤心故事。
枕着一本漂亮的书入睡,不远处的塔铃,又在风中响了起来。书的香味,和塔铃好听的声音,一起进入到了他的梦中,就像两根彩带,将他青涩少年的梦缠绕。
早上起来,义冬用挂历纸把书包好了,不是包封皮,而是将书整个地包了起来。
他把书包起来之后,又放到了枕头底下。
他按了两下枕头,好像要确定,它是在枕头下,而不是不见了,好像是担心书会自己逃走似的。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门口见到思卉,他对她说:“回到家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思卉说:“什么东西呀?”
义冬说:“你猜。”
思卉说:“是金边的碗吗?还想要赔给我们家吗?”
“我妈妈说了,不要你赔!”思卉又说。
义冬摇着头说不是,不是碗。
思卉说:“那又是什么东西?”
义冬说:“回去再告诉你!”
思卉说:“那我们马上回去吧,你上来吧!”
她是要义冬坐到她自行车后面,但义冬不想让一个女生带自己,他说:“还是我来骑吧!”
思卉说:“你上来吧,我骑得动!”
义冬跨了一大步,好像要跳上去了,但他又不动了。
思卉说:“怎么啦你?快上来吧!”
义冬于是轻轻一跳,就坐了上去。
自行车晃了一下,但她很快就骑得很稳当了。
义冬以为,她后面带了人,一定会骑得很累。没想到,她骑得很快、很轻松。
她的车技很好啊,义冬想。
他又想,也许是因为她急于要看到礼物吧,所以才骑得这么快。
因为骑得很快,自行车很是颠簸。义冬坐在后面,被颠得屁股都有点儿疼,但是他没说什么,被一个女生带着,还要嫌这嫌那,真是要叫人笑话了!
他只是看着一路向后退去的风景,小镇的街道,地上铺着的古老石板,被一代代行人的鞋底磨得光光的,亮亮的。因为夕阳的照射,地面更是亮得仿佛石头本身是会发光的一样,又像是每一块石板,都是用银子锻打出来的,亮得耀人眼。
水中花义冬把书递给思卉,她说:“是什么呀?”
义冬说:“你打开自己看啊!”
思卉说:“不会里面是一只老鼠,或者一条蛇吧?”
她这么说的时候,自己被自己吓到了,刚才还打算伸过来拿书的手,立刻缩掉了。
义冬心里有点不高兴,没想到思卉会这么想。
他有点情绪低落地说:“是一本书。”
“哦,书啊,什么书呢?”思卉说。
她接过书,把外面的挂历纸拆开,大红的封面,好像把她的脸也映红了。
她的眼睛放出光来,她说:“哇,有这么好的书啊!”
义冬觉得,她说话的语气,怎么跟他的妈妈一样呢?虽然妈妈其实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妈妈也不喜欢评弹。
“哪来的呀?”思卉说。
“买的。”义冬说。
思卉显然是喜欢这本书的,她说:“是送给我的吗?是你买了送给我的吗?”
义冬点点头。
“你哪来的钱呢?”思卉问。
义冬不说话。
思卉的眼睛抬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义冬。她的眼光里,好像是有一丝猜疑。
她这样看义冬,让义冬觉得心里难受。
难道她是在怀疑,他买书的钱是偷来的吗?
可是他又不想告訴她,他和春忆去牛舌头湾捉螃蜞卖钱的事。
他也看着她,他没有避开她的眼光,他这样做表明,她不需要怀疑什么,他不怕她怀疑,钱是哪里来的,她没必要知道,他也不会告诉她。
他看到了她眼睛下面的哭痣,他觉得,这颗痣,好像比原来大了一点,黑了一点。那么,她说暑假要去上海大医院点掉这颗痣,她还会去吗?她曾经告诉他,要点掉这颗痣,他当时还觉得无所谓,而现在,他也觉得这颗痣出现在她脸上是不合适的,它让她变得不好看了,就像是一颗芝麻粘在脸上,它完全就是多余的。
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替她把这颗“芝麻”拈走。
“你的痣,暑假去上海点掉吗?”义冬说。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
思卉肯定觉得意外,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她的痣,更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她愣了一下,有点尴尬,说:“怎么,很难看是吗?”
义冬说:“不是,但还是点掉了好!”
思卉不想继续讨论她的痣,她翻了一下手里的书,说:“义冬,谢谢你!”
义冬说:“不用谢!”
思卉说:“义冬,到我家去看热带鱼吧!”
她想拉住义冬的手,邀他去她家看热带鱼。她的手伸过来一点点,又缩了回去。
进到客厅里,思卉把鱼缸里的灯打开了。
一幅绚丽的画面,出现在义冬眼前。热带鱼的色彩,是那么鲜艳,它们简直就不像是真的鱼,而像是用最艳丽的颜料画出来的;它们游动的姿态,仿佛不是在水里,倒像是妙曼地飞舞在空中。
鱼怎么能这么漂亮?鱼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色彩和美好的身姿?
这分明是水里开出来的花朵!不,是比花还要美的,它们是活动的花,是会游泳的花,是会吐泡泡的花,还是会打架的花呢!
思卉说:“好看吗?我爸爸特意去苏州花鸟市场买回来的。”
她指着鱼缸里的鱼,告诉义冬,这是神仙鱼,这是霓虹灯,这是玻璃拉拉,这是虎斑,这是红玛丽,这是清道夫……
义冬有点发呆,这些鱼,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就像是梦中所见。
思卉数着这些小小的精灵般的霓虹灯,突然很惊愕地说:“又少了两条霓虹灯,被虎斑吃了!”
“该死的虎斑!该死的虎斑!”她好像要哭了。
义冬说:“那为什么要养在一起呢?”
思卉说:“我爸说,虎斑一般抓不住霓虹灯的,只有霓虹灯身体有病了,不灵活了,才会被虎斑吃掉。”
义冬说:“还好我们人不是这样的。”
思卉没听明白他说什么:“什么?”
义冬说:“人生病了不会被别的人吃掉。”
义冬想起自己小时候得了黄疸肝炎,躺在床上,屋子里满是中药的气味,厨房里的妈妈正在煎药,一个陶制的药罐里,药正在沸腾。
妈妈坐在义冬的床沿上,不时伸出手来,摸摸他的额头。
而爸爸则说义冬多事,这个病那个病,怎么不早点死掉!他的话真是戳心啊,义冬想,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现在回想起来,要是人类也像热带鱼一样,病了,就要被别的人吃掉,那么,他可能早就被爸爸吃了吧!
义冬呆呆地看着鱼缸里的热带鱼,在它们绚丽色彩的照耀下浮想联翩。
直到院子外面传来他爸爸的脚步声。
风吹吹
暑假快要到了,过完这个暑假,义冬和思卉他们就要升入初一,成为一名中学生了。
思卉说:“义冬,进了中学,我们会不会在一个班里呀?”
义冬说:“不知道!”
他的心里,是不想和她在同一个班的,如果在同一个班,他们就会经常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不想那样。
义冬没有自行车,他不愿意经常骑思卉的自行车,更不愿意搭她的车。
坐在思卉自行车后面的书包架子上,由她带着,即使不被同学看到,义冬自己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要是他有一辆自行车就好了!
不过义冬从来都没有这个奢求,因为他知道,他不可能有自己的自行车的。谁会给他买呢?爸爸吗?
如果爸爸对他说,要买一辆自行车给他,那么,义冬一定会认为这只是在梦里。
小镇的中学,是在镇子的西边,而义冬他们的小学,是在镇子的最东边。
暑假以后,义冬就会每天去西边上学,而不会再到东边去了。
义冬和春忆约好了,这个星期天的下午,他们要到中学里去玩。他们即将进入这里学习,他们要在入学之前,来这里看一看,这里的一切,都将与他们朝夕相处。
他们约好了在中学门口碰头。
春忆比义冬早到,他看到义冬,就说:“义冬,上次卖螃蜞的钱,你多拿了,我少拿了,我们算错了!”
义冬觉得很突然,说:“不会呀,不是还给你5块,然后一人一半吗?”
春忆说:“5块是你欠我的,应该先一人一半,你再还给我5块!”
义冬有点糊涂,好像想不明白。
春忆说:“一共17块钱,一人一半,就是每人8块半,然后,你的8块半里要还给我5块,你就剩下3块半了!”
而义冬,当时是拿到了6块的。
这个账,怎么两次算得完全不一样呢?
春忆说:“我拿一半,就是8块半,你再还我5块,我一共要有13块半,但我只拿了11块!”
义冬想了想,觉得春忆说得是对的。
但是,钱已经买了书送给思卉了,只剩下2角钱了,他没钱还给春忆了。
春忆说:“我一直觉得不对,直到昨天,我才想清楚我们是算错了!”
义冬说:“可是我没钱,怎么办呢?”
春忆说:“钱呢?你的钱呢?你不是有6块钱吗?你只要还我2块半好了!”
义冬说:“我买了一本书,只剩下2角了。”
春忆说:“你买了什么书?那么贵吗?”
義冬说:“一本很厚很厚的书。”
春忆说:“书呢?好看吗?”
义冬说:“你不要看的。”
春忆说:“不要管我喜欢不喜欢,你把书借给我,借一个星期,我就不要你还钱了,怎么样?”
义冬怎么也没想到,欠春忆钱那一页,他以为早就翻过去了,心上压了很久的石头,好不容易搬掉了,却突然之间又压了上来。
他说:“春忆,我们再去牛舌头湾捉螃蜞吧!”
春忆说:“哪里还有螃蜞啊,螃蜞毛都没有了!”
也是啊,义冬想,牛舌头湾出现那么多的螃蜞,可能也是千载难逢的一件事。如果再去那么找螃蜞,就跟成语守株待兔里的那个人一样傻了。
“好吧!”义冬说。他答应把书借给春忆一个星期,以此抵销他欠的钱。
可是他答应之后,又后悔了。
怎么去对思卉说呢?什么理由呢?说自己也想抄几首评弹开篇的唱词吗?
思卉会相信吗?
义冬和春忆讲定了借书抵钱后,他们在中学操场上溜达了一阵,又到礼堂那里去转了转。
这个大礼堂,比他们小学的礼堂,可要大多了,也气派多了,这个才是真正的大礼堂,相比之下,小学的大礼堂,是不能称为大的,它最多只是一个小礼堂。
站在这么气派的大礼堂外面,义冬的心里有了一点自豪的感觉,因为不久,他们就要到这个地方来上学了,这个大礼堂,就要属于他们了。
大礼堂的门关着,透过窗子的玻璃可以看到,礼堂里面真大啊!可以容纳全校所有的老师学生在里面开会吧?
想到自己有可能很快就会到这里开会,两个人都有点激动,春忆说:“里面没有凳子,要自己带凳子的!”
义冬说:“看,讲台上还有话筒!”
春忆说:“是的呢,这么多人开会,没有话筒是听不见的!”
他们隔着窗子向里面张望,后来发现有一扇窗是拉得开的,里面的插销没有插牢。
义冬把窗子拉开,头探到里面,他闻到了油漆的味道。
他对春忆说:“里面好像在油漆什么东西。”
春忆说:“有人吗?”
义冬的头在窗子里面左右转动了几下,说:“没有。”
春忆说:“我们爬进去吧!”
两个人从窗子口爬进大礼堂,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有人走近窗口,他显然是发现了有一扇窗户开着,他走到窗子口,把头往里面探。
义冬和春忆赶紧贴紧靠窗的墙,把身子猫下来。
窗外的人说:“里面有人吗?”
他们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窗子外面的人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他的声音很大,但是义冬觉得,他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他肯定不希望里面有人,如果有人,对他来说多少是有点危险的,他只愿意是自己多心了,窗子没有关好,被风吹开来了,怎么就能确定是里面有人呢?
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回应,整个大礼堂里静悄悄的。
这个人,应该是中学里的门卫吧,他正好路过这里,看到有一扇窗子开着,就过来检查了一下。
他站在外面,把窗子关上了,他用力一推,窗子的插销自动落下去,窗户就关上了。
义冬有点着急,怕窗子被他关好了出不去,春忆则对他耳语:“插销是在里面的,打得开的!”
门卫走了之后,春忆拔出窗子的插销,他们两个在里面探出半个脑袋,看到外面没有一个人,就准备跳出去。
刚爬上窗台,就听到一声大喝就在不远的地方炸响:“小赤佬,跳窗进去啊!”
就是刚才的门卫,原来他没有走远,他也并没有像义冬想的那样害怕里面有人,他就像经验丰富的特工人员,假装走了,其实是躲在不远处的宣传画廊后面,他潜伏在那里,随时准备出击。
义冬他们打开窗子的时候,他还按兵不动,当他们爬上窗台,他立刻跳将出来,冲过来抓人。
义冬和春忆两个,几乎是从窗子里跌出来的,他们掉到外面的地上,赶紧爬起来逃走。
如果不是门卫自己摔了一跤,那么,他们就有可能被他抓到了。至少,会抓到他们中的一个吧。
好危险啊!
他们趁着门卫跌倒,撒腿就跑。
他们飞快地向校门口逃去。
听到门卫粗重的嗓门儿又响起来,他在后面徒劳地喊着“站住!站住!”他们可不会理会他,傻瓜才会站住呢!他想得倒美,喊几声“站住”,他们就会站住了吗?他们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他又不是警察,他手里又没枪。
他们跑得更快了,他们逃出中学大门后,穿过了两条马路,才看到肥胖的门卫追过来。
这个门卫有点年纪了,而且他太胖了,看他追过来的样子,简直有点可笑,就凭他这样,还能把猴精似的义冬春忆追到吗?
义冬直挺挺地站在老远的地方,看着门卫吃力地追出来,便说:“这个老头儿真厉害啊,还在追呀,他真觉得他能追上我们啊!”
春忆却一把將义冬拖走了,他说:“不能让他看到我们的,暑假以后我们就到这里来上学了,被他认出来怎么办?”
两个人于是转身又跑,很快就跑到了宝塔底下。
在宝塔边看宝塔,它显得特别地高大。要看到它的顶,必须将头完全仰起来。
它的塔尖,好像要戳到云里去了。
而云在移动,就显得仿佛是宝塔在动。
“倒下去了!宝塔倒下去了!”春忆故意这样说。
义冬家虽然住在离宝塔不远的地方,但是,到宝塔下面来的次数,却是很少很少。他都是在自家的窗口看这座古塔,他每次看它,它都是古雅而秀气的,跟现在抬头看它的样子完全不同。
宝塔的角铃只响了一下,就再也不响了。
春忆说:“义冬,你听到了吗?”
义冬说:“刚才听到的,只响了一下。”
春忆说:“它怎么不响了呢?”
义冬说:“没有风啦!”
春忆说:“那刚才它怎么响的呢?”
义冬说:“刚才有风。”
春忆说:“风怎么只来了一下下就没有了呢?”
春忆仰头看着天空,云是变得一动也不动了,他说:“是没风了哎!”
义冬说:“我来吹一口气吧,我用力一点吹,塔铃就会响了,你听好啊!”
他抬起头,对着天空,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了一口气。
但是塔铃没有响,宝塔一点动静都没有,它巍峨地站在那里,好像藐视着一切。
春忆说:“你吹牛,你又没有气功,你吹得动塔铃啊?你就是爬到塔铃边上去吹,也吹不响它的!”
春忆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也说要来吹一下,他说:“如果我吹响了,我就是神功大师!”
他使出了比义冬更大的劲,他在对着宝塔吹气的同时,身体还跳了起来。
义冬觉得他的样子真好笑,还说自己是神功大师呢。
春忆又跳起来吹了一次,这次,他放了一个屁。义冬哈哈大笑,说:“你吹得屁都吹出来了,还是没吹响,你只吹响了自己的屁!”
春忆说:“我是故意的,要让屁的反作用力把我弹得高一点。”
义冬说:“哈哈哈哈,你要是连放三十个屁,就会像火箭一样飞到太空中去了!”
后来他们说好了,两个人一起吹,他们数一二三,然后齐心协力,一起对着宝塔上的角铃猛吹。
有趣的是,塔檐的铜铃,真的响起来了,叮——叮——
两个人高兴极了,兴奋得又跳又吹,他们吹出来的气,居然吹动了宝塔檐角上的铜铃,塔铃不再像刚才那样矜持,它叮——叮——悠扬地响起来,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
真好听啊!
不过,义冬和春忆他们其实是知道的,塔铃美妙的声音,不是他们吹气吹出来的,而是这时候风又来了!
小曲好唱
义冬看到思卉就在他们小院的水井旁吊水,他就走过去问她:“吊井水干什么呢?”
思卉说,她家的热带鱼缸要换水,她爸爸发现,换井水是最好的,因为自来水里有漂白粉,接了自来水,要放两天才能倒进鱼缸里,否则鱼会受不了的。
义冬说:“热带鱼是生活在热带的,井水不是太凉了吗?”
思卉说:“井水吊上来也要放半天再倒进鱼缸里。”
义冬突然问她:“那本书,是不是很好?”
思卉愣了一下,说:“哦,是《弹词开篇大全》啊,很好的呀!”
没等义冬开口问她借,她又说:“我妈跟我抢着看呢!”
义冬想要问她借书,这个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他咽了回去。
思卉的大眼睛,充满疑惑地盯着义冬看,好像在说:“又怎么啦?”
义冬庆幸自己没有把借书的那句话说出来,要是他说了,她就会问他:“是你自己要看吗?”
她也许就会说:“送给我,后悔了是吗?”
义冬拿过思卉手上的吊桶,说:“我来帮你吊水吧!”
他是很会吊水的,那时候妈妈教他,吊桶轻轻地放下去,放到水面上,手里的绳子一抖动,水桶就翻过来了。扑通一声,就可以把绳子拉上来,就能吊到满满一桶水了。
而不会吊水的人,则是把水桶扔下去,结果水桶空空地浮在水面上,绳子再怎么乱甩乱抖,水桶就是不肯翻过去。
义冬把井水吊上来,倒进思卉的塑料桶里,他一共吊了三桶,才把她的桶装满。
思卉提起满满的塑料桶,嘴都歪了。义冬就接过来,说:“我帮你拎回家!”
进了思卉家,放下水桶,思卉说:“义冬,想不想听我唱开篇?”
义冬说:“想的!”
思卉说:“你等一下啊!”
义冬以为她是要去拿那本“大全”出来照着唱,她却只是提了录音机过来。
“是要和录音机里一起唱吗?”义冬问。
思卉没有回答,只是把录音机打开了。
“红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录音机里唱了两句,还不见思卉跟上去唱,义冬说:“你为什么不唱呢?”
思卉说:“我在唱啊!”
义冬这才明白,她是让他听录音机里她唱的。
她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不直接唱给他听,却让他听录音呢?听她在录音机里唱,这是为什么呢?
“天阶夜色凉如水……”
义冬说:“录音机里是你唱的吗?”
思卉说:“是的呀!”
“你唱得真好!”义冬说。
思卉说:“我妈唱得比我好很多呢!”
义冬说:“那录音机里有阿姨唱的吗?”
思卉说:“有的。”
但她突然不高兴起来,脸上刚才还满是笑容,一下子就把笑容全部收起来了。
义冬看看她,觉得女生的心思真是奇怪啊!
思卉关掉录音机,说:“反正你也不想听我唱,就不听了吧!”
义冬说:“我想听的呀,你唱得好听呀!”
思卉说:“那你怎么还没听完,就说要听我妈唱呢?”
义冬想马上分辩,他没说要听阿姨唱啊,是她自己说她妈唱得比她好,他只是问了一句录音机里有没有阿姨唱的。怎么就突然不高兴了呢?怎么就说他不愿意听她唱了呢?
他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不知道怎样向她解释,如果说得不好,她可能就更加生气了。
义冬有点无趣地站在思卉家客厅里,他看到墙上高高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妇女。
义冬觉得照片上的人,是特别的,是与众不同的,是与他平时所见到的小镇上的女人完全不一样的。她应该是城里人吧?她的嘴角含着笑,但是你又看不出她是在笑;她的眼睛特别亮,在照片里看着你,就像你是她的熟人一样。
思卉发现义冬在看照片,就说:“我外婆。”
义冬说:“你长得像你外婆。”
思卉说:“你瞎说,我不像外婆的!”
义冬说:“那你像你妈妈!”
思卉说:“我也不像妈妈。”
思卉很神秘地笑着说,她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不像爷爷奶奶,也不像外婆外公,她谁都不像。
义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反正他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会突然不高兴,也会一下子很高兴,高兴和不高兴,都是让人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子的。
他是来问她借书的,既然他又决定不开这个口了,那么,他也不想在她家多待了。
他刚要走,思卉说:“她死了!”
义冬奇怪地说:“谁?”
思卉向墙上努了努嘴,说:“外婆。”
思卉说:“外婆是个评弹演员,她活着的时候还是个大响档,妈妈说,那时候,收音机里还经常能听到她唱开篇的,后来她就跳井死了!”
义冬觉得很震惊,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自己跳到井里去了呢?她为什么不要活了呢?
“什么叫响档?”义冬问。
思卉说:“你这个都不晓得啊?响档就是唱评弹唱得很出名的,就是明星。”
“外婆是唱俞調的,”思卉说。
义冬知道俞调的,他还在爸爸的录音机里偷听过老俞调呢,唱的是《松竹梅》。老俞调听起来就不像是现在的人唱的,唱腔声音哑哑的,听上去好像是在唱,又不太像唱,就像是在哼哼。
他走出思卉家后,听到里面又传出了评弹的唱腔。
“她又把录音机打开了!”他想。
三十六计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爸爸还没有回来。
他去哪里了呢?难道又喝醉了酒,躺在哪个小弄堂里呼呼大睡?
这时候义冬仿佛听到有人打鼾的声音。
怎么?是爸爸吗?
义冬侧过脑袋听,声音又没了。
不会爸爸是在房间里吧?
他轻手轻脚走到大房间门口,耳朵贴着门,听里面的声音。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慢慢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黑咕隆咚的。
他的头,故意在门上轻轻撞了一下,发出了咚的一声。
屋里没有反应。
那就是自己刚刚听错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呼噜声。
义冬打开灯,灯光照亮了屋子里的凌乱。
爸爸确实还没有回来。
义冬的脑袋在房间里,他的身体,却还在门外。
他就这样把头伸进去,打量着爸爸房间里的一切。
床上的被子,可能从来都不叠的吧?地上还扔了几件衣裳,一条短裤挂在椅子背上,床头柜上放着水杯,一个饮料罐横放在那里。
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香烟的味道。
义冬基本上不进爸爸的房间里来的,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这幅零乱的景象,被他看到了,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凄凉的感觉。
他是怕爸爸的,只要爸爸在他面前,他都是揣着一颗惧怕之心的。
看到别人家父子在一起亲热的样子,看到思卉趴在她爸爸背上那幸福的样子,义冬想,他的爸爸,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是他亲生的儿子吗?
要是思卉爸给他当爸爸,他要吗?
要是换一个爸爸给他,他换吗?
他不知道。
他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因为他知道爸爸是不能换的,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爸爸,是这个爸爸生下了他,如果不是这个爸爸把他生下来,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
世界上可能很多东西都能换,但是,爸爸妈妈是不能换的。
当然,他还是羡慕别人,羡慕别人有妈妈,羡慕别人有和善亲切的爸爸。
比如思卉,她的爸爸,是多好的爸爸啊!义冬从来没听到他骂思卉,他对女儿的疼爱,是谁都看得见的。孔爷爷不止一次说:“还是生女儿好,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
听孔爷爷这么说,义冬心里不太高兴。他反过来想,思卉爸这样的爸爸,如果他生的不是女儿,而是儿子,他也一定会很爱他的儿子的。
在义冬眼里,思卉爸始终都是笑眯眯的,他不仅对自己的女儿好,他见了别人家的孩子,也都是和气慈蔼的。
有一次义冬被爸爸打,思卉爸还特地跑过来,他抢走了义冬爸爸手上的擀面杖,说:“哪有打孩子这么打的?你是要打死他吗?”
爸爸虽然凶,但他对别人都是很客气的。思卉爸抢走他手里的擀面杖,又这么说他,他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气鼓鼓地转身回房间去了。
对义冬来说,爸爸的房间也是让他惧怕的,好像里面有一股力量,对他有巨大的压迫的感觉。
虽然爸爸不在房间里,好像也是这样。
他壮起胆,把门完全推开。
他走了进去。
义冬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竟然有几本书。
义冬完全没有想到,像爸爸这样的人,还会看书。他是躺在床上的时候看吗?义冬长这么大,可从来没看见过他看书,就像他从来没看见过思卉爸抽烟一样。
这些书里,有一本是《三十六计》,义冬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他拿起来翻了翻,突然想:好了,就把这本书借给春忆吧!
他们就是这样约定的:把他在新华书店买下的书借给春忆一个星期,春忆就不要他还钱了。但是,他将要借给春忆的,并不是《弹词开篇大全》,而是从爸爸这里偷来的《三十六计》。
春忆会知道吗?
春忆肯定不会知道,春忆怎么会知道义冬买的是一本什么书呢?他没告诉过春忆,他买的是什么书。
义冬完全可以对春忆说,他买的就是这本《三十六计》,你拿去看好了。
义冬突然高兴起来,高兴得想笑。
他心里已经在笑了,像是肚子里有一个装了发条的小母鸡,咯咯咯偷着笑呢。
心上压着的石头,再一次搬走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问思卉借书。为什么要问她借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本书,随便一本什么样的书,都是可以借给春忆的呀!
他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你真笨!”他对自己说。
但是现在,他想到了这个妙计,就把《三十六计》借给春忆,这个妙计,三十六计里应该没有吧!“义冬啊义冬,你真聪明!”他又对自己这么说。
他把其他书照原样放好,拿走了《三十六计》。
热乎乎的是泪水
春忆接过书,高兴地说:“这个书我喜欢的!”
义冬假装说:“我也喜欢的。”
春忆翻了翻书,又看看扉页和封底,说:“你骗我!这本书不是你买的!”
义冬刚想说是,春忆说:“这本书是4.9元,你说你花了5.8元买书,你买的肯定不是这本书!”
义冬知道抵赖不了,说:“那——”
春忆说:“但是我喜欢这本书的,我就看这本好了!”
义冬紧张的心又放了下来。他说:“这本书好看的,你不要弄丢啊!”
春忆抹了一下书的封面,说:“有点旧了!”
义冬说:“这是我爸的书。”
春忆说:“你偷的呀?他要發现了怎么办?”
义冬说:“过一个星期再放回去,他不会知道的。”
春忆说:“义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义冬说:“什么秘密?”
春忆说:“天大的秘密。”
义冬说:“你说嘛!”
春忆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义冬说:“是不是要我出钱?我没钱的!”
春忆说:“不是。”
义冬说:“那又是什么?”
春忆说:“这本书送给我,我就告诉你!”
义冬说:“那我爸发现不见了会打我的。”
春忆说:“你死都不要承认嘛!”
义冬说:“但他还是会打我。”
春忆说:“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我想要这本书。你把它送给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天大的秘密!”
义冬的心里,衡量着秘密和书到底哪个重要。他把书从春忆手里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好像是在思考,用这样一本书去交换一个秘密,是不是值得。
春忆说:“这个秘密,是跟思卉有关的。”
义冬的心,咚地猛跳了一下。思卉有什么秘密?他想。
春忆说:“我不会骗你的,真的是一个大秘密!”
义冬决定,就把书给春忆,到时候不管爸爸怎么问他,他都说不知道。
“好吧!”义冬说:“可是我爸会打死我的!”
春忆说:“那你就逃!三十六计走为上!”
被爸爸打的时候,义冬何尝没有想过逃走!他曾经无数次地想逃走,逃离这个家,逃得离他远远的,即使他来找他,也找不到。但是,他逃到哪里去呢?他怎么来养活自己呢?吃什么呢?住在哪里呢?
所以后来他就彻底放弃了逃走的念头,要是逃了,又回来了,那么爸爸就会更厉害地打他。他还会挖苦他,说:“你走啊,有骨气就别回来!”
义冬确实不能做到有骨气,有骨气,但是没饭吃,没地方睡觉,那怎么办呢?
他只是在心里树立这样的信念:等自己长大了,高中毕业了,至少也是要初中毕业了,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他就能养活自己了,他就不必再待在家的囚笼里了!到了那一天,爸爸如果去找他,他理都不会理他!
义冬的铅笔盒里,是放着一张有血迹的纸的,那是他的血,是被爸爸打出来的。他要永远记得!
等他长大了,当然不会打爸爸,义冬觉得,不管怎么样,儿子都是不能打自己的爸爸的。但是他要报复他,报复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不再认他这个爸爸。谁让他对他这么狠的?义冬从小到大,挨打的次数,已经是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儿子这么狠?他既然讨厌儿子,那为什么要生他出来?他不把儿子当人,动不动就打骂,许多时候儿子完全没有错,却还是要打骂,只是因为自己心情不好,把儿子当出气筒,这样的爸爸,还值得尊重他吗?还有必要理睬他吗?
义冬反正不怕打,他是被打惯了,他是在打骂中长大的孩子,打骂是家常便饭,见怪不怪了,痛一下也就过去了。所以,这本《三十六计》,就让春忆拿去吧!三十六计,就给他来个空城计,不,不能算空城计,那就是调包计,不,好像也不是调包,如果拿走了《三十六计》,放进去一本其他书,这样反而更容易被爸爸发现。
“好吧,就送给你吧!”义冬说。
春忆说:“不会反悔吗?”
义冬说:“不反悔。你快说吧,什么秘密?”
春忆说:“但是我告诉了你,你不要说出去。”
义冬说:“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让我不要说出去了,我就不说出去。”
春忆压低了声音告诉义冬,思卉不是她爸妈亲生的,她是领来的孩子。
春忆说,这个是他妈妈听一个朋友讲的,这个朋友的一个亲戚,以前是思卉家的邻居。
春忆还说,思卉爸妈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领养了思卉,是从一个安徽人家领来的,“她其实是安徽人!”春忆说。
义冬完全没有想到,思卉竟然不是她爸妈亲生的女儿!
太意外了,他真的不敢相信!
她的爸妈对她,可是比许多亲生女儿还要亲啊!如果让外人猜,谁都会觉得他义冬才不是爸妈亲生的,谁会相信思卉是领来的孩子呢?
义冬感到惊诧,同时,他的心里,涌上了一阵悲哀。
这种悲哀的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以前他从来都没有这么为自己感到悲哀。思卉曾经对他说:“你真可怜!”但是义冬却没觉得自己有多可怜,他只是觉得自卑,只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爸妈都是疼孩子的,而自己的爸爸,带给自己的,却总是打骂。
为什么?为什么?
义冬不知道为什么,亲爸爸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而别人对待领养的女儿,却是这样地疼爱!
事情应该是倒过来的呀!
但事实竟是这样!
义冬想,“亲生”这两个字,还有什么意思呢?
义冬是从来都不哭的,他不喜欢哭,他也不会哭,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会哭的人,他再伤心,也只是沉默,呆呆地不说话,哭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看到别人哭,经常会觉得那是装出来的。思卉动不动就哭,他觉得不奇怪,因为她是个女孩子。但是男孩也会哭起来,真的是让义冬感到很奇怪很好笑的。男人也会哭吗?那为什么妈妈死了,爸爸却不哭呢?是的,妈妈死了,爸爸没有哭,他义冬也没有哭。当时有人对义冬说:“你妈妈没了,你怎么不哭呢?”义冬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
可是现在,义冬感到,自己的眼眶里,好像是流出了一股热乎乎的水。
他用手去擦,他确实擦到了水,很多的水。
这就是泪水吧?
那么,他是哭了?
他竟然哭了!
原来他也是会哭的呀!
春忆说:“义冬,你哭了?你为什么哭?”
义冬说:“我没有哭!”
为了让春忆相信,义冬说:“我告诉你,我是从来都不哭的,你见到过我哭吗?”
春忆笑了,说:“你眼睛里明明有眼泪,还说没哭!”
义冬说:“我是眼睛痒,揉了几下,又觉得痛,所以才有眼泪的!”
春忆说:“那还是哭了!”
义冬说:“就是没哭!”
春忆说:“义冬,这个秘密,你不要对别人说哦!也不要让思卉知道!她要是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义冬说:“她为什么要伤心?她爸妈对她那么好,亲生的爸妈都不会有这么好!”
春忆说:“亲生的和领来的,到底是一不样的!”
义冬说:“如果我爸对我这么好,我宁愿是领来的!”
春忆说:“你爸要是听到你这个话,又要打你了。”
义冬说:“他最多把我打死!”
春忆说:“他不敢打死你的,假如把你打死了,他也要偿命的。”
义冬说:“爸爸打死自己的儿子,也要偿命吗?”
春忆说:“怎么不是,你怎么一点法律都不懂的?”
义冬说:“我爸说了,打死了就算他没有生我。”
春忆说:“他只是这样说说的,他不敢打死你的,他也不会打死你,自己亲生的儿子,心里还是舍不得打死的,他只是嘴上说说的。”
義冬说:“要是我被他打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春忆说:“肯定会哭的,家里死了人,肯定人人都会哭的。”
义冬不再说话,他不想告诉春忆,妈妈死的时候,爸爸没有哭,他也没有哭。
他们父子,是两个不会哭的人吗?
但是刚才,义冬可能真的哭了。知道了思卉是领来的这个秘密,对比自己家,他感到伤心极了,好像眼泪这个东西,在他心里,一直是被一道坝拦着,怎么也流不出来,妈妈死的时候,它还是被拦着,被坝严严地堵着,流不出来。但是今天,他流了眼泪,那道坝溃堤了,决口了,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小虫子秘密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它是要作怪的。
思卉是领养来的女儿,真的是这样吗?自从春忆用这个秘密换了他的《三十六计》,义冬就一直觉得自己的心里,是钻进了一只小虫子,它躲在他身体照不见阳光的地方,虽然大多数时候一动不动,但是,常常在不经意间,它会偶然爬几步,或者将它细得像绒毛一样的脚抖动几下,搞得义冬心里痒痒的。
特别是见到思卉的时候,义冬觉得自己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样了,好像是心里的小虫子,突然爬进了他的眼睛,把他的瞳孔当作一扇窗子,它绒毛一样的爪子,攀着他眼睛的窗子,探出头来,打量面前的小姑娘,好像是多看几眼,就能看出思卉的身世,就能看出她自己是不是知道这个秘密。
是的,思卉真的觉得异样了,她的大眼睛,看着义冬,长时间地看着,也不说话,好像就是用她的眼睛在问:“怎么啦?义冬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来看我?”
义冬于是避开了她的目光,他假装说:“你的痣好像大了一点。”
思卉说:“你瞎说,我每天都用一个小尺子量它的,它没有大,一点都没有变大,还是原来那么大!”
义冬确实是在瞎说,他只是没话找话。
思卉说:“你为什么要说它变大了?你真的觉得它变大了吗?我是不是越来越难看了?”
“不,没有,没有!”义冬想说她好看,确实,在他眼里,思卉真的很好看,她比班里其他的女生都好看,她甚至是全校女生里最好看的。有人说六年级二班的谢金芳是校花,义冬是一点都不认同的,他觉得,要是让大家来投票选举一名校花,他认为被选上的应该是思卉。
当然,她如果没有这颗哭痣的话。
他几次都想把秘密告诉思卉,只有告诉她了,他心里的小虫子才会爬出去,才不会蛰伏在他身体里,经常让他痒痒的,很难受。
但是他能说吗?
即使春忆没有反复叮嘱他要保守这个秘密,他也不会对思卉说。
他想象思卉知道了这个秘密,会有多么惊愕、恐慌。一个人,和爸爸妈妈生活了那么多年,其实却不是他们生的,她和他们,原本不是一家人,却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突然知道竟然是这样,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
她肯定会哭,她会感到伤心。她的亲生爸妈,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别人呢?他们为什么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要了,把她当东西一样送人呢?
她甚至还会想,他们把她生下来,是不是当作一件商品一样卖给了别人?
她如果这样想,就会非常非常伤心,她还会继续在这个家里生活吗?
她会把明明不是自己爸妈的人,当作自己真正的爸爸妈妈吗?
她会离家出走吗?会一个人跑到安徽去找她的亲生爸妈吗?
安徽那么大,路那么远,她怎么去?到哪里去找?他们长什么样她知道吗?安徽那么多人,哪两个才是她的爸爸妈妈呢?她能认出来吗?
想到结果也许会这样,也许会更糟糕,义冬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把秘密说给思卉听的。
他只能忍着,憋着,让秘密在他的心里爬来爬去,只能让它用细如绒毛的脚撩他,让他痒痒地难受。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他对思卉说,“我觉得你长高了。”
思卉说:“你是看上去我长高了,但我这个星期没有长高。”
她告诉义冬,她做梦都想快长高一点,她爸爸每个星期都会帮她量一下身高,她赤脚站在门框边,身子站得直直的,她爸就会用一根尺子,压着她的头顶,然后在门框上画一道线。
“这个星期,两条线画在一起,”思卉说,“一点都没有长高!”
义冬说:“你看上去真的高了一点。”
思卉说:“那是因为我穿了这双鞋!”
她提起一只脚,给义冬看她的鞋。义冬看到了,这双鞋有很厚的鞋底,它是多么漂亮的一双鞋子啊!
思卉说:“我妈前天买给我的。”
看着思卉脚上漂亮的鞋,义冬想起了她粉红色的脚指甲,她的涂了好看粉红色的脚指头,藏在这么漂亮的鞋子里,看上去是多么高贵呀!就像十个小矮人,不,是十个白雪公主,住在一所精美豪华的宫殿里。
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自己的脚指头,好像脚指头也会害羞,它们躲在鞋子里觉得很不好意思呢,因为,他的袜子有了破洞,两个脚指头已经钻出来了!还好破的只是袜子,而不是鞋子,否则被思卉看到,那就难为情死了。
义冬藏起了有破洞的袜子,就像藏好了那个不安分的秘密。
浩浩三白荡
巧生家是在渔船上的,放了暑假,他邀请同学义冬和春忆,还有左卫锋,一起到他家去,也就是到他家船上去,他们要到三白荡去捕白鱼。
巧生说,新鲜的白鱼捉上来,马上在锅里清蒸了,那个味道,吃了以后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春忆说:“义冬,你跟左卫锋和好了吗?”
义冬说:“你怎么知道?”
春忆说:“你们以前理都不理的,但我昨天看到你跟他说话了。”
义冬点点头,又摇摇头。
春忆说:“到底是还是不是?”
义冬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叔叔做的事,跟他没关系。”
春忆说:“你早就应该这样想了!”
义冬说:“但是,我还是觉得他有点讨厌!”
“那巧生家船上你还去吗?”春忆说,“左卫鋒去的,你还去吗?”
义冬说:“我要去的,我还没坐过船呢!”
春忆说:“三白荡里很危险的,我听说那里有落水鬼。”
义冬说:“我不怕的,我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如果真有落水鬼,巧生说他爸爸的渔叉要把落水鬼脑袋戳两个洞!”
他们的小渔船,从牛舌头湾出发,穿过两个小湖荡,最终来到了三白荡。
两个小湖荡里,长满了荷叶,荷花从伞一样的叶子下面钻出来,就像一个个粉红色的小拳头。左卫锋靠在船舷上,身体向前倾,他采了好几朵荷花。
“你怎么像女人一样,喜欢花!”春忆说他。
左卫锋在船边身体倾侧出去,他把船弄得晃荡起来,义冬觉得水面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搞得他有点头晕。
巧生也俯下身子,摘了一些荷叶,他的动作幅度,比左卫锋更大,肯定是因为他一年到头就是住在船上的,根本不怕掉进湖水里去。
船晃得更厉害了。
巧生说,他要多摘一些荷叶,等会儿捕到了鱼,就把鱼杀了包在荷叶里,烧鱼的时候再把荷叶扔掉,这样烧出来的鱼特别好吃,有荷叶的清香。
春忆问巧生,这两个小湖荡叫什么名字,巧生说,他不知道,他爸妈也不知道,因为这两个湖实在太小了。
左卫锋手里拿着采来的荷花,他看上去真像一个女生。他对巧生说:“湖再小也应该有名字啊,就像小孩子,因为小就没有名字了吗?”
巧生说:“我给它们起了名字的。”
左卫锋说:“起了什么名字啊?”
巧生说:“前面那个叫小圈荡,这个叫大圈荡,两个湖合在一起叫葫芦荡。”
春忆说:“你起的名字一点都不好,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两个湖荡合一个名字的!”
巧生说:“那你给它们起起名字看!”
左卫锋抢着说:“一个叫荷叶荡,一个叫荷花荡。”
春忆说:“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荷叶荡里也有荷花的,荷花荡里呢,也有荷叶!”
义冬因为肚子里不舒服,所以一直没怎么说话,但是听他们给两个小湖起名字,也来了興致,他说:“我给它们起名一个月亮荡,一个星星荡。”
春忆说:“星星荡这个名字蛮好的,小星星嘛,这个湖确实太小了,就像一颗星星。”
左卫锋说:“宇宙里每一颗星星都比地球大!”
义冬觉得他这样说真是很讨厌,谁不知道宇宙里每一颗星都很大,但是,我们在地球上肉眼看上去,星星就是很小嘛!
义冬对左卫锋说:“你见过比地球大的星星吗?”
左卫锋见义冬生气,马上就不响了。
巧生说:“好的好的,这个就叫星星荡,以后我们就叫它星星荡!”
春忆说:“月亮荡这个名字好像不太好,因为月亮是弯弯的。”
左卫锋说:“但月亮也有圆的时候啊,这个大一点的湖,就像一个圆圆的月亮,不是很好吗?”
巧生说:“叫月亮荡也好,以后就叫它月亮荡了!”
义冬很高兴,觉得自己为这两个小湖荡起的名字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这比被老师表扬了还要开心呢!
左卫锋对“月亮荡”这个名字热烈拥护,义冬因此就不像刚才那样讨厌他了。
船进了三白荡里,变得很是颠簸。
这是一个特别大的湖荡,比星星荡月亮荡不知要大多少倍,可能要大几百倍吧。
左卫锋问巧生,这个大湖为什么要叫三白荡呢?
春忆说:“是不是因为这个湖里有很多白鱼、白虾和银鱼呢?我听我爸说,太湖里有三白,就是这三白。”
巧生说:“不是的,三白荡里有白鱼,但是没有银鱼和白虾。”
“那它为什么要叫三白荡?”春忆说。
巧生说:“我爷爷说,是因为三白荡里一年到头都是大风大浪,天是白的,地是白的,湖水也是白的。”
原来是这三白呀!
进了三白荡,果然风很大,浪也很大。
渔船很厉害地颠簸起来。
左卫锋很高兴,他说,渔船这么颠,就像是荡秋千一样好玩。
但是义冬却越发不舒服了,晕晕乎乎的,胃里好像有一股东西在顶上来。
春忆说:“义冬,你的脸煞煞白,你怎么啦?”
义冬说:“我肚子里不舒服。”
巧生说:“你是晕船了,你不习惯坐船,今天风浪又是那么大,船颠得很厉害。”
左卫锋不再说渔船颠簸很好玩,他甚至把脸上快乐的表情都收敛了。
春忆说:“晕船的人以后就不能当飞行员和海军。”
“那你不晕船也不见得就能当飞行员当海军!”义冬想。
巧生去船舱里取来一块生姜,递给义冬说:“你咬一口,可能就会好一点。”
义冬咬了一口生姜,辣得咳嗽起来。
他咳着咳着,就趴在船舷上,哇哇地呕吐起来。
他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左卫锋坐在义冬边上,他用手轻轻拍着义冬的背。
春忆说:“不要拍他,他肚子里难受死了!”
左卫锋说:“拍拍就会舒服一点的。”
巧生说:“好了,吐掉了就好了,吐光了就不难受了。”
春忆说:“怎么会晕船的呀,我觉得这样一颠一颠很好玩呢!”
左卫锋也觉得好玩,但是他不敢再说,他怕义冬怪他幸灾乐祸。
义冬说:“不行,我好像还要吐!”
说着,又对着湖水哇哇地吐。
这一次,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刚才都吐光了。现在吐的只是很苦的黄水,巧生知道的,他说:“这是胆汁,黄绿颜色的就是胆汁,我们经常杀鱼知道的,鱼的苦胆弄破了,就是这样的。”
义冬吐了一阵,觉得苦不堪言,他没想到,坐船来三白荡,会遭这样的罪。
他想现在就离开小船,到岸上去,但是,三白荡很大,渔船四周渺渺茫茫全是湖水,哪里看得见岸啊!
左卫锋说:“我来帮你掐一下穴道吧,手腕那里有一条线,线下面两根手指宽的距离,就是内关穴,掐一下就不难受了。”
左卫锋说,他爷爷以前当过赤脚医生,学过针灸的,他说:“我爷爷说,针灸内关穴是可以止吐的,但是船上没有针,我也不会针灸,我就用手指给你掐一掐吧!”
他拿起义冬的手,找到内关穴,用大拇指掐住。
义冬感到又酸又痛又胀。
“怎么样,好点了吗?”左卫锋问他。
好像是好点了,义冬点点头。
左卫锋又掐他另一只手的内关穴。
春忆说:“我不晕船,也可以掐一下吗?”
左卫锋说:“可以的,但是我等会儿再替你掐,现在给义冬掐。”
春忆说:“那我自己来掐好了!”
巧生也低头找到了自己的内关穴,掐了一下。他掐得太重了,连声喊痛。
左卫锋说:“我爷爷说,内关穴不晕船也是可以掐的,平时经常掐掐,对身体有好处。”
义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他说:“这么神奇啊,我好像真的不像刚才那么难受了!”
春忆说:“但是为什么我倒反而有点难受了?刚才我一点都不难受的,现在掐了穴道,反而不舒服了。”
义冬说:“你也不能当飞行员和海军!”
左卫锋对春忆说:“你可能掐得太轻了。”
春忆说:“那我没掐的时候也不难受啊,没掐不是更轻吗?”
巧生笑着对春忆说:“是义冬的难受传染给你了。”
左卫锋说:“除了内关穴,手上还有虎口穴,掐几下也是可以让胃舒服一些的。”
春忆说:“哪里?哪里是虎口穴?”
巧生说:“这个我知道的,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左卫锋说:“对的,这就是虎口,就是我们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地方,掐一下,感到酸胀的话,就是掐对穴位了。”
于是春忆和义冬,还有巧生,都各自掐自己的虎口穴,大家都觉得又酸又脹,不过都感到很舒服。
左卫锋就像一个医生,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还说,内关、虎口,还有小腿上的足三里穴,他爷爷说,这是三个健康穴位,经常按压,会长寿的。
他还说:“当然针灸最好!”
巧生说,他的爷爷,就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天天自己用一根又细又长的针,扎自己的这三个穴位,他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还能把两个煤气罐一口气扛五楼上呢!
他们又在自己的小腿上找足三里穴,这个比较难找,义冬掐了很多地方都不对,最后突然觉得掐下去酸胀得不得了,这才知道足三里穴原来是在这个地方。
义冬说,足三里这个穴道,掐上去特别舒服,虽然很酸很胀,但是舒服极了。
左卫锋说,不过,自己给自己掐,是不太使得上劲的,一觉得酸痛,就不再用力了,要是医生给你掐,用力又准又狠,虽然会酸痛得叫起来,但是,那才特别有效果,也特别特别舒服。
春忆说:“义冬,那我来帮你掐。”
义冬说:“我不要你掐,你不会掐的。”
左卫锋说:“义冬,我来给你掐吧!”
左卫锋在义冬的膝盖下摸准了足三里穴,使劲一掐,义冬大叫了起来,但是,他却让左卫锋再掐几下,他说:“真是太舒服了!”
巧生替春忆掐,掐了两下,春忆就不要他掐了,他说,巧生掐得他好痛,但是一点酸胀的感觉都没有,不要说舒服了,简直就是难受极了!
巧生对春忆说:“那你帮我掐好了。”
春忆说:“我不会掐的,你还是让左卫锋帮你掐吧!”
巧生的爸爸,这时候把渔网收起来,网到了三条一尺来长的白鱼,他大声说:“哦嗬,不错哎,看!快来看鱼!”
三个小伙伴欢呼起来。
“好大!好大!”
“三条呢!”
“三条怎么一样大呀?是三胞胎吗?”
鱼的全身闪着银光,就像是用银子做出来的。
白鱼的身子细细长长的,看上去十分漂亮,它们在网里跳跃、挣扎,银光闪耀。
义冬说:“鱼也是可怜的,被捉到了,就要杀死了吃掉!”
春忆说:“鱼就是可以被人吃的,没有什么可怜。”
巧生说:“渔民要是觉得鱼可怜,那就没有饭吃了。”
左卫锋说:“我奶奶是吃素的,鱼啊虾啊,所有动物的肉她都不吃的。”
春忆说:“那有什么用?不吃荤菜,蔬菜水果是植物,植物也是有生命的。她的嘴里,还有无数微生物,她打个喷嚏,就把许多生命震死了!”
巧生妈妈说:“别说什么吃荤吃素了,白鱼是很金贵的,一般一离开水面,它们就会死掉。”
巧生说:“所以能吃到活杀的白鱼,那是很不容易的!”
三条白鱼,巧生爸把一条养在了有水的船舱里,另外两条杀了,其中一条擦了盐,腌制起来。而另外一条,马上把煤气灶点上,放进锅里隔水清蒸。
不一会儿白鱼就蒸好了,巧生妈说:“不能蒸太久,蒸老了就不好吃了。”
她还做了炝虾。
炝虾是用红腐乳的汁,加上生姜和白酒,然后将活的虾炝在里面,虾还都在跳腾挣扎,就可以拈住虾须,把它送进嘴里吃。
等开吃的时候,义冬的胃里又不舒服了,他一点都不想吃。尤其是看到巧生春忆左卫锋他们拎着虾须,把炝虾送进嘴里的时候,虾还是活的,还在跳,他就更吃不下了。
义冬说:“我又想吐了!”
他什么也没吃,再吐,当然是吐不出什么来,也就是吐一点黄绿水,胆汁。
看他这么吐,巧生爸说:“那我们开回去吧!”
巧生爸发动了柴油机,小渔船就突突突地加足马力返航了。
春忆左卫锋看上去吃得很高兴,他们一点都不晕船,义冬有点羡慕他们,心里还有点生他们的气,因为他一点都不能吃,他们却吃得如此高兴,他当然不高兴。
春忆吃了很多白鱼,他很能吃,大家吃完了面上的鱼肉,春忆说:“翻过来吃吧!”
巧生赶紧说:“不能翻!不能翻!”
春忆说:“为什么?”
巧生妈笑着说:“这是我们船上的规矩,吃鱼不作兴翻身的,因为我们在水上生活的人,最怕的就是翻船啦!”
左卫锋说:“这个虽然有点迷信,但是,终年在船上的人,就是有忌讳的。”
春忆说:“是这样啊!但是卫锋你是怎么连这个也懂的呢?”
左卫锋说:“都是听我爷爷说的。”
渔船突突地开,感觉速度很快,但就是见不到岸,见不到月亮荡和星星荡。
三白荡的湖水,太不平静了,风也不见得有多大,但是,浪却真的不小,船儿一起一伏,让义冬感到难受极了。
他一心盼着早点靠岸,但是,茫茫的仍然是湖水,根本看不到岸。
他不知道吐了几次!
他趴在船舷,抬起头来,终于看到了月亮蕩和星星荡里成片的荷叶时,他才不像刚才那样感到绝望。
渔船终于穿过两个小湖荡,进入了牛舌头湾。
靠岸后,义冬马上站起来,第一个上岸。他跨上岸的时候,身子一晃,差点儿跌进水里去。
巧生爸一把扶住了他。
到了岸上,并没有像义冬想象的那样马上就舒服了,反而,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颠簸起伏,就像刚才在船上一样。
义冬的胃里,很不安稳,他又想吐,但是,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了。
巧生妈拿了两块自己烙的面饼,上岸来递给义冬,说:“你肚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一定是不舒服的,快吃两口吧!”
义冬实在没有胃口,但他还是坚持咬了一口。面饼很香,但是,他还是吐掉了。刚咽下去,就一阵反胃,在电线杆子边上哇地吐掉了。
春忆则提了一袋巧生家送的螺蛳,要跟义冬和左卫锋分,他对义冬说:“你什么也没吃到,就多拿一点螺蛳回家吧!”
义冬说:“我什么都不要,你们拿回家吧!”
左卫锋说:“我也不要螺蛳,我们家不吃螺蛳的,我们全家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不会吃螺蛳,用牙签一个个挑出来吃太麻烦了!”
春忆说:“你们真的不要吗?那我就拿回去了!”
春忆的自行车就停在牛舌头湾,他也不说要带义冬回家,自己提了一袋螺蛳,骑车走了。
义冬扶着电线杆,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
左卫锋一直在边上陪着,义冬叫他先回去,左卫锋说:“义冬,我背你回家吧!”
义冬当然不会要左卫锋背,他的个子比左卫锋要大很多,他怎么可能背得动他呢?再说了,他家离牛舌头湾这么远,即使是力气很大的大人,也不可能把他背回家。
义冬对左卫锋说:“你先回家好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家的。”
但是左卫锋还是站在义冬边上,不肯走。
义冬突然觉得左卫锋很讨厌,他说:“你不要盯着我好不好?我就是想自己回家,你站在我边上我更不舒服了!”
左卫锋呆呆地看着义冬,他可能是在辨别,义冬是真的不要他陪在一边呢,还是想让他早点回家。
因为左卫锋还是站在一边不走,义冬就只管自己走了,他轻飘飘地往家里走,一路上看到的景象,都是飘飘忽忽的,好像自己还是在船上,还是在茫茫的三白荡上。
他走出去几十步,回过头来,看到左卫锋还站在电线杆子那里。他突然心里一软,觉得自己对左卫锋是不是太不好了?他这样对左卫锋,左卫锋的心里一定很委屈很难过吧?
但是,义冬不想走回去,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只想让自己一个人这样飘回家。
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来,差一点把他吹倒。
叮——叮——
他听到了隐约的塔铃声,才知道已经是快要到家了。
陌生女人到家的时候,义冬才觉得好了一点,身上没有冷汗了,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眼前的一切,也不像刚才那样飘忽不定了。
但是整个身体,还是软软的。
走进家门,他闻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菜的香气。
义冬看到,厨房里有一个女人,系着围裙,正在煤气灶边炒菜。
她也看到了义冬,马上说:“啊,义冬回来了!”
但是义冬不认识她呀!她是谁呢?她怎么会在这里?
义冬感到恍惚。
“义冬,还没吃晚饭吧?饿了吗?”女人说。
义冬打量这个女人,她和妈妈差不多年纪。但是如果妈妈今天还活着,那应该比她大一些吧?义冬想。
女人见义冬不说话,又找话问他:“义冬,你喜欢吃鸡吗?我炖了童子鸡,你闻到香了吗?”
义冬正在奇怪爸爸哪里去了,他就出现了。
他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只脸盆。
“你去哪了?”他问义冬。
义冬没有说话。一是不想说话,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陌生女人,让他有点犯蒙;二是他浑身软绵绵的,似乎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饿了吗?”爸爸又问。
义冬长这么大,还从未听见爸爸这样问他。他饿不饿,从来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他从来都不想知道儿子是不是饿了的。
可是现在,他居然问义冬“你饿了吗”。
义冬摇摇头。
爸爸说:“吃饭吧!”
义冬将信将疑地偷眼看了一下爸爸,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么温和的话会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是真的关心义冬吗?还是在说反话?
义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饿了,但他更想睡觉。他软绵绵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倒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但他并没有睡着,厨房里哔呖叭啦炒菜的声音,还有女人和爸爸讲话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他的耳朵里。
义冬躺在床上想,这个女人,是爸爸请来的钟点工吗?
思卉妈早就说过,义冬家里应该有个钟点工,她说:“看看你们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就不像个人家了,衣裳也没人洗,饭也没人做,到处乱七八糟的,唉!”
那么,爸爸为什么突然请了一个钟点工回来呢?
但是,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钟点工,义冬刚进家门的时候,听到她对爸爸说:“把择好的葱给我!”
是的,义冬想起来了,她就是这么对爸爸说的。
有这样对爸爸说话的钟点工吗?
“他是要在这个女人面前装得很有爱心吧?”义冬想。
义冬闭上眼睛,他又感觉自己是躺在船上,是在波涛起伏的三白荡上。
他赶紧把眼睛睁开,看到天花板上射进来一缕金红色的阳光。
这缕阳光,照到了天花板上的一条壁虎,小壁虎的身子,也被染成了金红色,是的,它就像是一条用纯金打制的壁虎。它爬两步,停下来,脑袋左歪右歪,又爬两步。它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它是饿了吗?
壁虎爬爬停停,最后爬出了阳光,就好像消失了似的。
义冬瞪大眼睛,想看清壁虎去了哪里了,这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竟然是爸爸在敲他的门。
他在门外说:“出来吃饭吧!”
爸爸的声音,依然是命令的口气,却没有了以往的凌厉。
义冬故意不响,装着没听见,同时把眼睛闭上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爸爸突然变成了这样?是因为这个女人出现在他们家里吗?
“他睡着了吗?”他听到女人问。
“不知道。”这是爸爸的声音。
女人说:“不吃饭就睡吗?”
爸爸说:“随他去吧!”
女人说:“我去叫他吧!”
义冬想,如果这次她来敲门,他就起来,因为他确实有点饿了。
可是女人走到义冬房门外,并没有敲门,而是轻声喊他的名字:“义冬!义冬!”
义冬没有答应她,但是,他坐了起来,脚在地下探索到了鞋子,把脚伸了进去。
如果她敲门,或者再叫他的名字,他就走过去开门。
但她没有再叫他,也没有敲门。
他坐在床上,听到外面他们轻声说着话,以及碗筷的声音。
他们不再叫他,自顾吃了。
他重新脱掉鞋子,又躺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家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把耳朵竖起来,雷达一样搜索可能有的声音,但是,世界在这个时候,却是一片寂静。
他饿了,他真的饿得太厉害了。同时,他要去卫生间,小便快憋不住了。
餐桌上放着一碗饭,还有一大碗鸡汤。
义冬从卫生间出来,呆呆地看着饭和鸡汤,这是留给他的吗?他们吃完了吗?他们去了哪里?
他实在太饿了,他坐了下来,他发现鸡汤还是温热的,他喝了一口,觉得无比鲜美。他有多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几口汤喝下去,他更饿了,他是饿疯了,于是他几乎是在瞬间把一碗饭扒进了肚子里。而这碗鸡汤,里面的一只鸡腿、一只鸡肫,还有幾块鸡肉,也都被他连汤带水消灭了。
爸爸的房间里,传出来他的鼾声。他的鼾声,总是那么地响,那么地粗鲁。
那个女人呢?她走了吗?
义冬走到门口,发现刚才还在这里的一双高跟鞋不见了。
他走进院子,看到思卉家的两个窗户都是黑的,孔爷爷家的窗子也是黑的。夜深了,所有的人都睡了。
不远处宝塔的角铃声,又响了起来,叮——叮——是那么地清脆和悠扬。
起风了,义冬感到了凉爽。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已经没有了刚才黏乎乎湿答答的感觉。
疯狂地吃饭喝汤的时候,他是出了一身汗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却久久没能入睡。
他听到了一只蚊子嗡嗡嗡的声音,总是围绕着自己转。当觉得蚊子是停在了他脸上的时候,他拍了自己一个很响的耳光。
但是,嗡嗡嗡的声音,不一会儿又开始缠绕着他。
他想到了黄昏时分看到的壁虎,曾被夕阳染成金红的颜色,它现在哪里?不是说壁虎是吃蚊子的吗?它为什么不来把这只讨厌的蚊子一口吞掉呢?
愁滋味才去了上海两天,思卉就把她左眼下面的黑痣点掉了。
“一点都不痛!”她说。
义冬看着她,少了一颗黑痣的脸,看上去有点陌生。
思卉说:“认不出我了吗?”
义冬说:“跟以前不一样了!”
思卉说:“当然不一样了,如果一样的话,为什么要点掉?”
思卉说,上海的医生说了,她这颗痣,还是点掉的好,倒不是说点掉了好看,也不是因为有了这颗痣就特别爱哭,而是这颗痣和别的痣不一样,它会慢慢长大。医生还说,以前他见到过一个女孩,也有一颗这样的痣,只不过不是长在眼睛下面,而是长在靠近耳朵的地方,后来这颗痣越长越大,还淌脓水,再后来,它就变成了癌,最后这个女孩就死掉了!
思卉给义冬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表情有点夸张,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一种恐惧的光。
义冬却觉得,那个医生可能是在瞎讲,不就是痣吗,有那么可怕吗?世界上有痣的人不要太多哦!不是多,而是绝大多数人其实身上都有痣,只不过不是长在脸上,所以轻易看不到。
医生说思卉的痣比较特别,义冬却没感到有什么特别。巧生的爸爸,下巴上不也有一颗很特别的痣吗?那天义冬和春忆、左卫锋去他家船上,看到巧生爸的痣上,还长了一根很长的毛呢!
义冬想,要是换了是他,他是不会把脸上的痣点掉的。
但是看起来思卉很高兴,她没了那颗痣,一定是觉得自己更漂亮了。当然,也有可能,她会认为自己从此就不会像以前那么爱哭了。
那天义冬家里来了一个女人,思卉他们也都看到了。思卉问义冬:“你喜欢那个女人吗?”
义冬说:“哪个女人?”
思卉说:“别假装不知道,就是那天到你们家去的那个女人啊!她是在你们家吃了晚饭才走的呀,难道你没看见她?”
义冬说:“我回家就睡觉了。”
思卉说:“但你总是看见她的呀!你看见她了没有?”
义冬说:“看见的。”
思卉说:“那不就好了!”
义冬说:“我醒来后她已经走了。”
思卉说:“反正你是看见她了,我问你,你喜欢她吗?”
义冬说:“我不知道。”
思卉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不知道的。”
义冬说:“她烧的鸡汤很好吃。”
思卉说:“她以后还会来烧给你吃的。”
义冬说:“你怎么知道?”
思卉说:“那你以为她不会再来了吗?”
义冬说:“不知道。”
思卉说:“你不要再说不知道了好不好?总是说不知道不知道,讨厌死了!”
思卉告诉义冬,她妈妈说了,这个女人是在镇上供销社上班的,她姓梁。
义冬说:“你妈妈怎么知道?”
思卉说:“我妈妈认识她的,那天她来,还和我妈打招呼的。”
义冬不说话,他在回忆她的样子,他已经忘记她是什么样子了,现在越是想要回忆起来,就越是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她是系着围裙的。
还记得他回家的时候,在门外看到她脱在那里的高跟皮鞋,是米色的。
思卉说:“义冬,你觉得她长得好看吗?”
义冬本来想说不知道的,但是,思卉刚才已经说了,他老是说不知道,很讨厌,他就把话咽回去了。
思卉说:“有你妈妈好看吗?”
义冬说:“我妈妈是最好看的!”
思卉笑了起来,说:“我听孔爷爷说过,男孩子都是觉得自己的妈妈是最好看的。”
义冬说:“你不觉得你妈妈好看吗?”
思卉说:“当然好看的。但是我觉得外婆更好看!”
听她这么说,义冬想起了她家墙上挂着的照片,照片上的思卉外婆,确实好看,她的风度与众不同。
义冬问:“你外婆为什么要跳井呢?”
思卉说:“妈妈说,都是因为她唱评弹。”
“唱评弹有什么不好吗?”义冬说。
思卉说:“那是因为那时候。”
义冬一点都没有听明白思卉是在说什么,他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因为唱评弹而死。
思卉说:“义冬,你还没有说呢,你觉得那个梁阿姨好看吗?”
义冬说:“我想不起来了,真的,我忘记她长什么样了!”
思卉说:“那我们现在就去供销社,她在那里上班,我们去看她好不好?”
义冬说:“我不去!”
思卉说:“为什么?”
义冬说:“不去就是不去,不为什么!”
思卉说:“义冬,如果梁阿姨给你当妈妈,你要嗎?”
义冬说:“我不要!我只要自己的妈妈!”
他这么说了,马上意识到说得有点不对劲,那么,思卉妈是思卉自己的妈妈吗?
好危险啊,别说着说着不小心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哦!义冬想。
思卉说:“但是你自己的妈妈已经不在了呀!”
思卉说:“我妈说了,梁阿姨会唱评弹呢,她唱丽调的。”
义冬的脑海中,那个女人的样子突然又浮现了出来,变得很清晰:她瘦瘦的,脸上带着笑,她的眼睛弯弯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马尾。
但是这个清晰的形象,很快又模糊了。他很努力地要再想一想,就变得更加模糊了。
思卉说:“义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义冬说:“是梁阿姨的秘密吗?”
思卉说:“不是,是我的秘密。”
义冬说:“好的。”
思卉说:“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是他们领来的。”
义冬完全没有想到,思卉自己其实是知道这个秘密的!
她知道,就不是秘密了,而自己还用一本书去向春忆换这个秘密呢,傻不傻呀!
“真的吗?”义冬虽然知道这个秘密,但是,他装着很吃惊的样子说。
“当然是真的!”思卉说,“但我一直觉得,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对我就像对亲生的女儿一样好!”
义冬的心里,又有了一股悲凉的感觉,这个感觉涩涩的、酸酸的。是啊,思卉爸妈对她的好,这是大家都看到的,确实是比亲生的还要好。而他的爸爸,对待亲生儿子,又是怎样呢?
思卉说:“义冬,但是,我亲生的爸妈,他们要从安徽过来,要到我们家来呢,怎么办啊?”
义冬说:“你不想看见他们吗?”
思卉说:“如果他们要把我要回去,那可怎么办啊?”
义冬说:“你小时候他们把你送掉,不会又把你要回去的吧?”
思卉说:“我妈说了,他们有点想要我回去的。”
“为什么?”义冬说。
思卉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因为是自己生的吧。”
义冬说:“那为什么当初要送掉?”
思卉的大眼睛,看着义冬,义冬一直觉得她的眼睛是会说话的,但是,此刻,他却看不出来她的眼睛想说什么。
义冬说:“你不想回到安徽去是吗?”
思卉说:“不是不想去安徽,而是我不想离开现在的爸妈!”
义冬说:“你爸妈也不会答应他们把你领回去的吧!”
思卉说:“我爸妈心软的,要是我安徽爸妈一定要回我,他们可能会答应的。”
义冬说:“那你不愿意就是了!”
思卉说:“说实话,我也想见到我亲生的爸妈,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毕竟是他们生了我,要是没有他们,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可是我生下来不久就被他们送掉了,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
义冬说:“那就让他们来你家好了。”
思卉说:“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怕他们一定要我回去!”
思卉的眼泪亮晶晶地滚下来了,她说,要让她离开现在的爸妈,她宁可死掉的!
义冬看着她脸上透明小甲虫一样爬动的泪珠,心想,她点掉了哭痣,还是像原来一样爱哭呢!
义冬对思卉说:“你可以对你安徽的爸妈说,你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脸上有一颗痣的,但是痣呢?”
思卉笑了起来,说:“真的可以这样说吗?”
义冬也笑了。
两个人大笑起来,傻傻地笑,笑得停不下来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开心事,好像生活里是根本没有忧愁和烦恼的。
医院暑期还有十来天就要结束了,义冬和春忆约好了,他们要一起去纽扣厂捡蚌壳。
镇子南栅的纽扣厂,就在运河边上,厂子外面,沿河的地方,废弃的蚌壳堆积如山。绝大多数的蚌壳,都被机器雕去了一排排纽扣,留下了一个个空洞。
但是在这成堆的废料中,偶尔也会有完整的蚌壳,它们是漏网之鱼,没有被机器雕出一排排小孔。这样的蚌壳,被孩子们捡到,就会拿回家去,有的给大人当烟灰缸,有的则放在米桶里舀米,还有的,则用铁丝做一个架子,把蚌壳架在上面,作为家里的装饰品。
春忆说,他在他苏州的姨妈家里,看到过上面画了画的蚌壳。春忆说,蚌壳上画的是海滩的风景,实在是漂亮极了。
春忆和义冬说好了,他们要去纽扣厂捡两个蚌壳回来,等他再去苏州的时候,就把蚌壳带过去,请他姨夫在上面画画。
普通的蚌壳,黑不溜秋的,不能在上面作画。而纽扣厂的蚌壳,都是经过了清洗车间处理的,黑兮兮的东西都被泡掉,表面也被磨平,在阳光下,它会闪出七彩的光。
可是义冬刚想出门,却突然肚子痛得不得了,痛像是一场大雨,突然从天而降。又像是潮水,在他的身体里涌上来,退下去之后,又涌上来。
他可是从来都没有经受过这样的疼痛的袭击。
以前凡是爸爸打他,只是痛一下,或者痛几下,痛过去了就好了,就像从来没有痛过一样。
可是,这一回,肚子里的痛,就像是有一把钳子,要把他的肠子铰断。
一开始,他觉得只要自己忍一忍,就会过去的。他还打算,等疼痛过去之后,他就要去纽扣厂,春忆和他约好了在那里见面,他因为痛得起不来,肯定是要迟到了,春忆现在一定已经到了那里了。
但是剧烈的疼痛一浪接一浪,打得他根本爬不起来。
他突然感到害怕了,担心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恐惧地坐起来,希望坐起来之后,疼痛就会减轻。
但是,腹部的绞痛,把他彻底摧毁了。
他倒了下去,他在床上翻滚。
这时候,他希望爸爸回来,他要告诉他:“爸爸,我不行了,我实在痛得吃不消了,我要死了!”
不管爸爸怎么对待他,他都要对他说:“快送我去医院吧,我要死了!”
他一边在床上滚来滚去,一边大喊了一声“爸爸”。
但是没有人答应他。
爸爸不在家。
当然,他也喊得太轻了,他根本没有力气喊出声来。
他的声音,不是叫喊,只是在呻吟。
一阵疼痛的大潮过去,他睡着了,他已经被潮来潮去的痛击倒了,打垮了,他连醒着的精力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敲门,但是义冬觉得自己醒不过来,即使他能彻底醒来,也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去开门。
“是爸爸回来了吗?”他想。
义冬没有力气大声喊他,他只是想,等他走进家来,走到他面前,他就只对他说一句:“我要死了!”
但是走到他面前的,不是爸爸,而是一个女人。
她是梁阿姨!义冬不是看出来的,而是听出来的。
“你怎么啦?”她虽然只来过义冬家一次,他虽然只见过她一面,但她轻柔的声音,他已经记住了。
他不止一次回忆这个声音,努力地回忆的时候,这个声音就远了,听不到了;但是,不经意间,却又会降临到他面前,在他的耳朵里回响。
“义冬!义冬!”他确定自己不是做梦,这确实是她的声音。
“你怎么啦,义冬?你在哭吗?”
她一进门就听到了义冬的呻吟,她走进他房间,看到了他身子弯着,脸扭曲着,“怎么啦义冬?”她问。
义冬说:“我要死了!”
她紧张起来:“义冬你不要吓我,你怎么啦?”
义冬说:“我肚子痛,痛得不行了!”
梁阿姨说:“肚子痛吗?怎么会痛成这样子呢?”
义冬不说话,只是呻吟。
梁阿姨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义冬又说了一句:“我要死了!”
梁阿姨说:“那怎么办?要去医院吗?”
义冬说:“嗯嗯!”
义冬一向是对医院很惧怕的,但是现在,他希望立刻去医院,只有医生才能救他,否則他就要死了。
到了医院才知道,他是得了急性阑尾炎,必须马上开刀!
“我不要开刀!”义冬说。
医生对梁阿姨说:“急性阑尾炎如果不马上手术,穿孔了就麻烦了,尤其是小孩子,穿孔是有生命危险的!你马上到医生办公室去签字,否则就有麻烦了!”
梁阿姨说:“我不是——”
医生说:“你不是家长吗?是他姐姐?姐姐签字也可以的。”
梁阿姨说:“我不是他姐姐。”
医生说:“那你是他什么人?赶快叫他家长来!”
爸爸赶到医院的时候,义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听到爸爸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开刀的时候,义冬很清醒。
而他之前想象,自己是会被麻醉到什么都不知道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麻醉只是局部的,人始终都是清醒的。他能感觉到医生的手术刀划开自己的肚子,然后,听到了剪刀怎样咔嚓咔嚓把阑尾剪掉。
剪阑尾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手术室里的无影灯快速地旋转起来,天花板也在旋转。
“头晕!”他说。
护士对他说:“赶紧把眼睛闭上!”
闭上眼睛后,他听到医生说:“已经穿孔了。”
义冬就想,完了,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呢?
又听到护士说:“幸亏及时手术呢!”
他睁开眼,看到护士正对他微笑。她轻声说:“现在好了,阑尾割掉了,以后你就不会再得阑尾炎了。”
义冬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看到了梁阿姨。
她等候在手术室门外,一看见他被推出去,就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他听到她这么问护士。
护士说:“很好啊,手术很顺利啊!但是阑尾已经穿孔了,幸亏及时手术呢!”
义冬仰面躺着,他看清了梁阿姨的脸。
这张脸,对他来说竟然完全是陌生的,刚才把他送到医院来的,果真是她吗?
当然是她!她的声音告诉他,没错,就是她。
他被推进病房,他听到护士对梁阿姨说:“你是他家长吗?”
梁阿姨迟疑了一下,说:“我去叫他爸爸来!”
义冬的爸爸在楼下抽烟,梁阿姨去把他叫上来,护士对他说:“你是病人的爸爸吗?你跑到哪里去了?”
爸爸说:“来了,来了。”
护士叮嘱爸爸,要怎样怎样护理义冬,先不能喝水,渴了就用棉签蘸一点凉开水润润嘴唇。
护士说:“等明天,病人开始放屁了,才可以喝水、吃流质哦!”
义冬听护士这么说,忍不住笑了。
梁阿姨马上说:“不要笑,你的刀口缝着,不能笑!”
护士说:“对,打喷嚏也要注意!”
护士拍了拍义冬的肩膀,说:“刚动完手术,累了,休息吧,闭上眼,好好睡。醒来后痛的话,给你打止痛针吧。”
义冬很乖地闭上眼,他感到很安全,也很舒坦。
轻轻的脚步声,在凳子上坐下来的声音,还有轻微的一声叹息,这些声音,他都听到了。他知道,这都是梁阿姨发出来的,她正坐在他的病床边,看护着他。
他偷偷睁开眼,只把眼睛张开很细很细的一条缝,他看到了梁阿姨,她穿着碎花的短袖衬衫,头发在脑后绾成一束。她的目光,对着挂在铁架子上的盐水瓶,一滴,一滴,一滴,盐水瓶的水,不慌不忙地往下滴,过一会儿,就发出一阵冒泡的声音。
义冬重新闭上眼,他想,爸爸到哪里去了呢?他为什么不坐在边上看着盐水瓶呢?
不过,义冬宁愿坐在边上看护他的,不是爸爸。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了思卉说的话:“如果她做你妈妈,你要吗?”
他睡着了。
他睡得真沉啊,那要命的疼痛,还有麻醉和手术,让他耗尽了精力,他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来。
梁阿姨还坐在他身边,她告诉他,他睡着之后,一直都在打呼噜。她说:“没想到小孩子也会打呼噜!”
义冬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打呼噜是不是像猪叫?”他问自己。但他是睡着了才打呼噜的,自己又怎么知道呢?他只知道,爸爸晚上打鼾,声音是像老黄牛那样的。
“天黑了,”梁阿姨说,“你爸爸回家了。”
她说:“你饿吗?”
义冬摇摇头。
“渴了吧?但你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她说,“我蘸点水给你润润嘴唇吧!”
她用棉签蘸了凉开水,涂抹在义冬的嘴唇上。
义冬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她说:“嘴唇干得都起皮了。”
他想起了思卉说的话,思卉说,梁阿姨是唱丽调的,但义冬觉得,她的声音,比丽调还要好听,丽调的嗓子是有点沙哑的,但梁阿姨没有。义冬觉得,她的声音,更像朱慧珍。
“伤口痛吗?”她问。
义冬睁开眼说:“不痛。”
梁阿姨说:“你长得真像我的弟弟!”
义冬想,如果自己有这样一个姐姐,倒是不错。
“你们真的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还有两只招风耳朵,特别像!”她说。
她轻声笑了起来,她说,她弟弟因为耳朵大,所以绰号就叫猪八戒。
他并不觉得好笑,但因为她笑了,他也微笑了一下。
“你不要笑哦!”她说,“你笑得厉害的话,伤口缝了线要裂开的!”
她突然忧伤地说:“我弟弟要是还活着,应该大学毕业了!”
义冬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梁阿姨,他是用目光表示了惊讶。
“他是得脑膜炎死的。”她说。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忧伤。
她说:“他和你一样可爱,我是多么喜欢他!他没了之后,我每天都要放一颗话梅糖在他的照片面前,第二天我自己吃掉这颗糖,再放一颗在那里,他是最喜欢吃话梅糖的。”
義冬心想,梁阿姨自己也是喜欢吃话梅糖的呢,事实上是她每天吃掉一颗话梅糖。
梁阿姨说:“义冬,你和我弟弟真的长得太像了,你不相信是吗?那等我以后拿一张他的照片来给你看,你们的眼神,都像泉水一样清澈,看了叫人心疼的!”
义冬闭上眼睛,想象在梁阿姨家里,放着她弟弟的照片,他的面前,放着一颗话梅糖,他的眼睛,和义冬一模一样。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在梁阿姨家的镜框里,照片上的人,是他义冬吗?
“义冬你困了吗?睡吧,我陪着你的,你就放心睡吧!”
义冬觉得她的声音,就像是从远处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弹词开篇,朱慧珍唱的。
回家出院那天,爸爸借了一辆自行车,接义冬回家。
他把义冬扶到自行车的后座上,然后推着自行车走。
义冬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骑着走,他是不会前上车吗?如果他只会后上车,那他确实就只能推着走,因为,义冬的创口,还没有拆线,他不可能自己往自行车上跳的。
爸爸推着他住家里走。
小街的青石板很不平整,自行车因此很颠簸。
但爸爸没有问义冬,伤口是不是颠痛了,他只是默默地推着。
一路上,他说的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刚吃了饭就乱跑,饭粒掉进盲肠,就发炎了!”
义冬在心里想,谁吃过饭乱跑啦?我可没有!
始终没见到梁阿姨,义冬想,她一定还在上班吧?
但是,爸爸推着自行车,他们路过供销社的时候,也没见她出来。
义冬往供销社里面望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男人坐在那里,没有梁阿姨。
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失落的情绪,在义冬的心里像烟一样升起来。
他看着爸爸宽阔的后背,觉得这个背影很陌生,默默推着他走的,是他的爸爸吗?如果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为什么要推着他往家里走呢?
没想到梁阿姨已经在他们家了。
他们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义冬闻到了粥的香。
她从厨房出来,对义冬说:“先去卫生间洗一下手,把衣服都换掉,再躺到床上,好吗?”
“医院很干净的!”义冬说。
梁阿姨说:“我知道,但是,医院毕竟是医院。”
义冬觉得很累,很想马上躺下来,但是,他不好拒绝她。他两个胳膊肘支在台盆边,认真地洗了手。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梁阿姨说:“干净的衣裳裤子都放在你床上了,换下来的扔地上就是了。”
义冬关上门,换上干净的衣裤,然后舒适地躺到床上。
他发现蚊帐也是洗过了的,它是那么清洁,那么白。
他的手心,摸了摸身子底下的草席,它滑溜溜的,有一股草的清香。
他听到了外面三弦的声音,他的耳朵竖了起来,“是爸爸在弹吗?难道他又买了三弦了?”
义冬有点高兴,他觉得家里有一把三弦是一件很让人愉快的事,虽然蒙在琴箱上的蛇皮让他有点心里发毛,但是,三弦整体的造型,它无论是放在沙发上还是挂在墙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他欢喜。他觉得,家里有一把三弦和没有三弦,是不一样的。自从爸爸抡起三弦打他,把琴杆打断,把琴箱上的蛇皮打破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家也彻底破了。没了三弦的墙壁,是惨白的;没了三弦的家,是空荡荡的。
他想,如果现在,梁阿姨的声音响起来,她和着三弦亮嗓开唱,那该多好啊!不管她唱什么,唱《宫怨》也好,唱《宝玉夜探》也好,哪怕是唱他不太喜欢的《木兰从军》都行,他放松了身体躺在舒适的床上闭着眼睛听,该是多么享受呢!
但是梁阿姨却说:“别弹,别弹,让他好好休息!”
三弦很不情愿地响了两下,就没声音了。
义冬身体里躲藏着的小人儿,似乎来了兴致,他在义冬的心里唱了起来:
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
义冬的嘴唇微微地动着,但嘴里是不出声的,只是躲在他心里的小人儿在唱,只是他的心在唱。
柠檬
出院后的第二天,思卉来看义冬。
“还痛吗?”她说。
“不痛!”义冬说。
义冬告诉她,开刀的时候就不痛的,麻醉醒了之后,护士说会痛,说痛了就给他打止痛针,但是他没有打。
思卉说:“你真勇敢!”
义冬说:“开刀的时候,能听到剪刀剪掉阑尾的声音的。”
思卉说:“听了都觉得好怕!”
思卉的手上,拿了一只柠檬。
她把柠檬拿到义冬面前,说:“这个给你!”
义冬没见过柠檬,他说:“这是什么?是橙子吗?”
思卉说:“它是柠檬!”
义冬觉得柠檬真漂亮啊,它的形状比橙子好看,它的颜色,更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娇嫩的黄。
思卉把檸檬放在义冬的枕头边,他立刻闻到了它的清香。
“一定很好吃吧?”义冬说。
思卉说:“不要吃它,很酸的!看看它,闻闻它的香气就好了。”
义冬做了一个深呼吸,很贪婪地把柠檬的香气吸进鼻子里去。
思卉告诉义冬,他住院开刀的这几天,她的亲生爸妈来过了,他们果真就从安徽过来看她了。
“他们来了好多人,”思卉说,“除了亲爸亲妈,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义冬说:“他们都是你的亲姐姐、亲妹妹和亲弟弟吗?”
思卉说:“是的,我是老二。”
思卉说,他们这么一来,院子里所有的人家,都知道了我原来是我爸妈领养的。
思卉说:“本来这是一个秘密,但是,他们一来,就没有秘密了。”
义冬想告诉她,这个秘密,其实在她告诉他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但他还是没有说,因为,春忆让他要保守秘密的。再说,他如果这么说了,也许思卉就会生气,她就会说:“啊,你老早就知道的呀?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义冬说:“这一来大家都知道了啊?”
思卉说:“嗯!不过也没关系,我是爸妈领来的,这没什么难为情的。”
义冬说:“是啊,你爸妈这么好,真的比亲爸妈还要好!”
思卉说:“孔爷爷也说了,真是看不出来,说他活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领来的女儿这么宝贝的!”
义冬说:“你安徽爸妈来,看到你爸妈这么好,他们很开心吧?”
思卉说:“我不知道啊。”
义冬说:“他们没有要把你带回去吧?”
思卉说:“没有。他们只是让我过年的时候去安徽老家玩。”
义冬说:“你还没去过安徽吧?”
思卉说:“我到爸妈家来了之后,就没有去过。”
义冬说:“思卉,你亲爸妈来看你,你开心吗?”
思卉说:“我一点也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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