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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里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624
李治邦

  李治邦 1953年5月出生于天津,河北省安平县人。曾任天津市群众艺术馆馆长,天津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心主任、研究馆员,文化部优秀专家,公共文化理论核心库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红色浪漫》《津门十八街》《预审》《绝不妥协》;散文随笔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我在上空飞翔》《守住浪漫》《我的庄园》;另有中篇小说一百多部,短篇小说一百多部。曾获天津青年作家大奖提名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群星奖”银奖、全国广播剧“政府奖”银奖、全国戏剧小品比赛银奖。作品被诸多选刊选载。其中多篇多次入选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汇编。

  东风里有六十座老楼,都是1958年盖的,那年是大跃进时代。为此,就给这片老楼起了一个“东风里”的名字。我出生在1963年,那年也是三年自然灾害最后的时候,好在我还不懂事。等我懂事了,就到了1968年,虽然还是吃什么都靠票,但起码不挨饿了。东风里都是筒子楼,一般都是三户共用一个厕所,男女老少一起上厕所。但都安然无事,谁着急谁就先上,都不着急,就让岁数大的先上。男的和女的,就让女的先上。后来我去了英国待了几年,跟他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咋舌,说,你们就是人间奇迹。这种筒子楼的设计者,据说后来还获了奖,说是让老百姓和谐的创想。后来,我也是搞建筑设计的,知道这种筒子楼的设计来自于前苏联。东风里的六十座老楼,每幢老楼都是四层,每一层都是九户,每户都是四五个人。算起来,东风里就是十万多人。大家像是蚂蚁一样住在一起,也像蚂蚁那样有序地生活和工作。

  我每次去厕所都觉得灯光很暗,时常灯泡还坏了,进去只能摸黑,讲究一点儿的人家就点支蜡烛。那时厕所是不上锁的,我家的那个厕所两个坑,我小时候经常和小女孩蹲在里边,还互相聊天。我经常不带手纸,都是那个小女孩给我。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就跟我母亲叨叨,你儿子怎么不带手纸啊,总是我闺女给。我母亲说我,我就跟小女孩生气,说,用你的手纸至于跟你母亲告状吗,我最讨厌告状的小女孩。小女孩哭了,说,我没有告状,是我母亲看出来的,我总带得多。有一次,从外面偷偷进来一个男人,直接去了厕所。我正在里边蹲着等小女孩,见到这个男人吓得我毛骨悚然。因为这个男人很壮,我就觉得像一只熊蹲在我旁边。那天厕所的灯泡坏了,里边黑乎乎的,我看见那男人抽烟。借着那点儿亮,看见他头发很长,瞳孔好像是绿的。他不看我,只是朝我横横地要手纸。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大人,喉咙很低,我说没有。男人骂了我一句,然后说,你不带手纸蹲什么坑。他说,你出去给我拿几张,你小子要是跑了,我就打死你!这句话吓得我一激灵,提着裤子就跑回了家,我父亲和母亲都不在,我又跑到小女孩的家。小女孩正在做功课,我吓唧唧地问她,你父亲呢?小女孩子说,你怎么了?我就指着厕所说来了一个男人,挺凶的,非要让我给他送手纸,要不就打死我。小女孩撕了几张手纸拉开厕所门递过去,说,这厕所是我们三家的,你是哪来的?那男人没有说话就在那擦,小女孩说,我有两个哥哥,都比你厉害。后来,那男人走出厕所瞪着小女孩,看见我就戳着我说,你还是个男人,你就是个屁。说完走了。后来我听我母亲说,有一个劳教的跑出来,后来被派出所抓走了。我没敢告诉母亲,这个劳教跑出来的上了咱们的厕所。我就觉得那男人戳着我的时候,我腿肚子转筋。

  说起来厕所真是三家一起用的,我母亲是居委会主任,就安排三家轮流打扫和收拾。那时,这幢老楼总是因为厕所没有人打扫,里边臭烘烘的,就组织邻居们到我们这儿参观,跟他们讲解轮流打扫的规矩和好处。厕所的两个坑总是堵,就总泡着水。我母亲就在坑旁边码了砖头,可每次解大便都能溅到屁股,小女孩就说我,你那坑里的水都溅到我这了,我是新换的裤子,你赔我。我只能跟她赔着笑脸,实在抵不过就给她讲鬼故事,哪次都吓得她提裤子跑,说我是大坏蛋。我和这个小女孩都是东风里小学的,但不是一个班。每次在学校见到她,她都躲着我。我很不高兴,就逼着她到了墙角,说,你为什么躲着我?小女孩说,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咱们上厕所,你给我讲鬼故事,我就觉得你是一個鬼。我就笑,显摆着,鬼有我长得好看吗。确实,在学校都说我长得很好看,因为有双眼皮的男孩子不多,再加上个子高挑,皮肤白皙。后来,我和这个小女孩都上四年级了,就开始不一起上厕所了,她懂得了害羞。我起初还抱怨她,说,跟你上厕所多好玩儿啊,你怎么不来了呢?小女孩低着头,居然红着脸回答我,你这个人太坏了。

  这个小女孩叫浅浅,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浅浅的母亲跟我母亲不错,她很喜欢我,疼我时就搂着我,就让我喊她妈。她让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反正喊完妈她就给我一角钱。那次我高兴,喊奶奶,浅浅母亲不但没给我一角钱,还踹了我一脚。浅浅比我小两岁,长得太嫩了,一掐一嘟噜水。那眼睛长得也乖,眨巴眨巴就能让人心痒痒。眼睫毛长,跟洋娃娃似的,我总想拽下一根两根的。我爱和浅浅玩儿,最爱玩过家家,娶她当媳妇。我和浅浅有时候到厕所,我站着解小手,浅浅问我,你为什么能站着尿尿,我就得蹲着尿。我说,我爸爸站着尿,我也站着尿。浅浅好奇地说,让我看看你的小鸡鸡。我两手捂着,说,不能看,我妈说让人看了小鸡鸡就飞走了。浅浅忽然哭了,没好气地说我,我都是你的媳妇了,你还不让看。我就怕浅浅哭鼻子,就解下裤子让她看。浅浅看了一撇嘴,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我多个小肉疙瘩。那晚,我睡觉没脱裤子总用手捂着。母亲急了,说你犯什么毛病。我哇地哭了,说我的小鸡鸡飞啦。

  我家住在一楼的最西端,是一个两间的南北房。外间最早有个床,我和两个姐姐还有奶奶睡床上。靠南的里间有个双人床是父亲和母亲的。荣荣家在二楼最东端,布局跟我家差不多,荣荣比我大几个月,她姐和我大姐二姐是朋友,她们岁数相仿,就差一两岁。姐姐们常带着我和荣荣一起玩,荣荣也是我有记忆的第二个好玩伴儿。荣荣比浅浅懂事,别看我有两个姐姐,可总是荣荣照顾我。为此,浅浅也想插进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可荣荣对我说,浅浅不可以的,她太爱花钱,人家也有钱,我们不能花浅浅的钱。我那时很听荣荣的话,我在学校功课不好,脑子里装得少,就爱跟比我装得多的人玩儿。长大了我明白,那是荣荣排斥浅浅,后来我说给浅浅听,浅浅就说,荣荣太有心眼儿。我家的床小,我总想在床上蹦高。后来我就到荣荣家,她家是大床,我去了就蹦。荣荣就拉着我的手一起蹦,后来把大床给蹦坏了,荣荣姐姐找我打架,还是我二姐给劝开了。那次,荣荣出了麻疹,我照常去她家玩,转天我也被传染上了。荣荣母亲到我家跟我母亲道歉,我母亲是居委会主任,总是和蔼对人就没有计较,只是对我说,你能让我消停吗,总给我惹事,大了我怎么管得了你。我上初中的时候,荣荣一家去了北京。临走的时候,我两个姐姐和荣荣的姐姐哭成一团。我和荣荣去了东风里的后街,那里有好多吃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卖糖堆儿。荣荣给我买了两支,她举着另外一支等我吃完又递过来。她对我说,你告诉家里别搬家,我大了以后找你。说着,她眼睛里都是泪水。我给她擦,因为手里都是糖堆儿的碎末,弄得她眼睛生疼。我说,我到北京找你吧,我没有去过北京,我想看看天安门。荣荣说,我给你写信,我在北京等你。我惊讶地问她,你会写信?荣荣点点头,说,你等着。荣荣和我回来的路上,她告诉我,不要理浅浅知道吗,她会坏了我们的事儿。我问荣荣,坏了我们什么事?荣荣扑哧笑了,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傻呢。果然,荣荣一家到了北京不久,她就给我寄来一封信,我母亲很吃惊,问我,你这个小屁孩还能有信?我拆开以后没有信,只有一张彩色照片,是天安门。

  等我再见到荣荣时,我已经大三,在南开大学学建筑设计。东风里那幢老楼,能考上南开大学的就有我一个,这让全楼的人都很糊涂。一个傻了吧唧的小男孩居然考上了赫赫有名的南开大学。南开大学离东风里不远,我几乎每周末都回家住。大姐和二姐那时都出嫁了,父亲在海上钻石油,就剩下母亲。我回来就陪着母亲,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是和母亲包饺子,我擀皮儿,母亲包。母亲依然是居委会主任,我真奇怪了,那么多年,怎么就没干腻呢。母亲对我说,我愿意干,我不干这个能干什么呢。母亲愿意看别人对她的眼色,觉得是一个人物。我不想破坏母亲这个尊严,正是因为母亲这个尊严才逼我好好学习。母亲说,我没文化都是居委会主任,你有文化了当一个比我更大的官,让我脸上就跟抹油一样有亮光。那天,我正在家收拾我的东西,都是小时候看的连环画。荣荣忽然来到我家,荣荣长得很文静,白嫩嫩的皮肤似吹弹可破,她身条很美,长腿戳在那就像竹竿儿, 整个一个模特坯子。我们很聊得来,天南海北。我那时滑旱冰很好,就在院里一边教她滑一边聊。我讲了许多我大学的生活,怎么跟同学骑车去北京,去东陵,去盘山旅游,也提到了我大学的女友。荣荣对我说,你还这么傻。我问,怎么傻了。荣荣悻悻地说,你跟我说你的大学女友干什么。我怔了怔没有说话,荣荣凑得我很近,我能吮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我说,我还以为咱俩跟小时候一样呢。荣荣挺着胸脯说,怎么能一样呢,我都是女人了。我问她,你现在有男友了吗?荣荣的眼睛里跳了一下,问我,你跟你女友怎么样了?我纳闷地问,什么叫怎么样了?荣荣急了攥着我的手,你们做过什么了吗?我说,我就是亲吻了她。荣荣没有说话,她轻轻抱住了我好长时间,我能感觉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是一座山峦在碰撞着我。荣荣在我耳边说,我小时候就喜欢你,我就等着这天能这么抱着你。我问她,你在哪所大学读书呢?荣荣推开我咬着牙说,我就知道你会问我这句话,你就是不懂事儿。说完,荣荣就扭搭扭搭走了,我追了半天才发现我一直脚没动,她就在东风里那院子里一晃就消失了,消失的地方正是那家卖糖堆儿的小铺。我看见小铺那插着很多的糖堆儿,像是一摞摞的红叶,像是香山上的。我去北京香山时就想过她,当时就想了一下。有次,二姐回来对我没好气地说,是荣荣找过你吗?我说是。二姐又问,跟你说了什么?我说,什么也没有说。二姐叹口气,她是来跟你搞对象的,说你有了就走了。我愕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二姐说,我到北京找过她一次,她跟我说的时候还骂了你好长时间。我不高兴了,那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二姐说,你就是傻子,有女孩子主动跟你说的吗!

  在我家楼上是家上海人,姐弟俩,小燕比我大一岁,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就像卡通中的洋娃娃。我们一群孩子在院里玩儿,那时候觉得院子特别大,跑好几圈都不见得能套过来。后来长大了,每次回来都觉得院子小了。记得还是我二姐发现小燕没穿内裤,就哄着小燕蹦跳旋转。小燕的舞功也真不错,就跟芭蕾舞演员似的踮脚在那转,她的裙摆随着旋转高高飘起,几个小屁孩猫腰的,撑地的,仰卧的全都拜倒在小燕姐的石榴裙下,女孩们就在旁边鼓着掌笑啊笑啊笑啊。小燕特别可爱,知道是我二姐捉弄她也不恼。她就是爱转,她说转起来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她特别鼓励我也转,我就转,转起来就头晕脑涨,后来就呕吐起来。小燕很害怕,就给我捶后背。我问她,你怎么不吐呢?小燕笑着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女的不吐。我知道她骗我,我就坚持转,后来转得不比她差。再后来就跟她一起转,我们就像是两个尜尜,但没有人抽我们。我上初中的時候,小燕一家人回到上海。她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你到上海找我,弄不好我就嫁给你了。说着她脸色绯红,眼睫毛一闪一闪的,跟蝴蝶的翅膀一样。我母亲跟我说过,不要跟上海人玩,他们太精,你傻乎乎的。我告诉小燕母亲这句话,小燕噘着小嘴说,上海人精什么,就是比你们懂得赚钱。我一直等着小燕从上海给我寄信,就像等着荣荣从北京给我寄信那样。可惜没有,小燕这家就像泥牛入海。我哪次去上海出差,总想在街头邂逅她。再后来,东风里的人建了一个群,居然有小燕。我在群里说你怎么不给我来信,小燕发了一个鬼脸,说怕我去上海找她。看群里人说,小燕是上海一家风投公司的,总是在国外跑。

  我家隔壁的徐伯伯,我习惯这么叫他,其实小两口也就三十来岁,住的是一间房。徐伯伯有个儿子跟我年岁差不多,隔三差五地被关在家里边不让出来跟我们玩儿,那时觉得他很可怜。徐伯伯和他老婆总打架,但就是互相喊,从来不摔桌子打板凳。两个人吵起来,到了最厉害的时候,徐伯伯会扇他老婆的嘴巴子,啪啪的,很响。我母亲就听不下去,每次到了徐伯伯扇嘴巴子的时候就过去,我父亲如果要在家会拽我母亲的胳膊。我母亲过去就跟他们不客气,徐伯伯喜欢收藏,家里都是瓶瓶罐罐的。我母亲就随手拿起来一个,说,你们再这么闹我就摔。每次这样,徐伯伯就老实了。徐伯伯老婆看我母亲放下那些瓶瓶罐罐就说,都是假的,瞎鸡巴买,把家里存的那几个钱都让人家骗了。徐伯伯也不说话,坐在那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个老师懂得鉴别这些古玩。我忽悠了半天,老师终于被我鼓捣得去了徐伯伯家。徐伯伯笑得前仰后合,拿起来每一件给我老师看。我老师看了半天,最后对一个小瓶子很感兴趣,说,这有可能是明朝时期的汝窑。徐伯伯咧着嘴说,是明朝的,您说得真准。我老师又拿起一个碗说,看着像清朝雍正珐琅彩。徐伯伯睁大了眼睛,好像被我老师点了穴位,好久没有说话。徐伯伯一家就搬走了,我母亲说,是大半夜搬的家,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就笑,母亲问我笑什么,我就说挺好的,不用担心隔壁再吵架,弄得您睡不着。母亲生气,说,平常这么对徐伯伯两口子好,怎么就不打招呼走了呢。他还欠我十块钱没有还呢,当时求爷爷告奶奶地跟我借。我说,您就心眼软,谁都找您借钱。母亲叹口气,谁让你父亲能赚呢。事情也凑巧,我大学快毕业那年,徐伯伯的儿子费了很大劲也考进南开大学。我那天在食堂看见他,他看见我就躲,被我按住。我问他,你们为什么搬家?他说,还不是因为你带着老师来我家,我父亲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就跑了。我纳闷,跑什么呢?他羞涩地回答,我父亲不想让邻居们知道他这些宝贝的价值。我哼哼着,还怕抢了吗?他憨厚地笑了,我父亲就是一个土财主,有钱都不想存银行的人。我有兴趣地问,徐伯伯的那些东西最后怎么了?他悄悄对我说了一句,没有真的,包括你老师说的,到现在我父亲还不承认呢。我毕业后,把我那辆自行车给了徐伯伯的儿子,说是凤凰的,特别好骑,千万别丢了呀。

  我家楼底下住着一个瓷老头儿,大家都这么喊。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么喊人家,母亲说,都这么喊,不知道怎么就叫瓷老头了。我好奇就问他,瓷老头虎着脸说,你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我就赔笑,说,我就想知道。瓷老头瓮声瓮气地说,他们那不是好话,不就是说我是瓷公鸡,抠门儿吗。我回家跟母亲说,母亲笑了,说,真对,这个瓷老头就是抠门儿,我就没见他花过钱。每次他吃饺子都是到咱家要醋,后来还要蒜,要我剥好的蒜。瓷老头是收大粪的,大家都不愿意理他,觉得他臭烘烘的。瓷老头不论是春夏秋冬,手里总握着蒲扇,穿双趿拉鞋。别人不搭理他,我总爱跟他玩儿。我每次去的时候,母亲都让我给他捎香皂,让我不许说别的,他洗澡都舍不得用香皂。我每次给瓷老头香皂,他都放在鼻子那吸,一吸就是许久,好像要把那香气吞下去。瓷老头没儿没女,他对我说,没有女人嫁给他,都嫌弃他是拾大粪的。其实臭的东西都是人屁股里出来的,怎么人就嫌弃它呢。你要是嫌弃它,有本事你就别让它从你屁股里出来。说完他就哈哈笑,我也跟着乐。他有次从外边拾回来一个黑匣子,后来非要给我。我想打开,但怎么也打不开。瓷老头说,黑匣子有锁,咱没有钥匙。我拿回家,母亲跟我瞪眼让我不要收他东西,说这是给他香皂想报答我呢。我送回去,瓷老头说,你要是给我,你就别上我家来了。我给浅浅和荣荣看,她们都说是炸弹,让我千万不要动,万一要是炸了呢。我拿给徐伯伯看,徐伯伯摆弄半天也打不开,对我说,这里一定有宝贝,你给我吧。我不给,徐伯伯吓唬我,弄不好真是炸弹,你看这黑匣子是铁壳的,一定是日本鬼子留下的。这个黑匣子成了我的心病,想把它扔掉又有些难舍,毕竟它伴随了我好几年。黑匣子的神秘让我想尽办法要打开,看看究竟是什么。那次,我抱着它找瓷老头,说你给我打开,我给你十块香皂。瓷老头费了很大劲就是打不开,因为找不到缝隙。瓷老头对我说,我给它扔到粪池里边,什么东西都能消化没有了。我不同意,瓷老头对我说,如果里边有袁大头多好,我就不拾大粪了。我问他什么叫袁大头,瓷老头从一个抽屉里给我拿出来一枚,我看着很惊奇,问,你怎么会有呢?瓷老头说,是我上辈传给我的,说我脑子笨,万一要是活不下去就去典当卖喽,够我吃一年的。我问,你去过典当吗?瓷老头红了眼睛,我就是多过不去也不能去典当卖喽,这是我上辈给我的,我看见了就能想起他们。我冒出一句,你要是死了呢?瓷老头说,我就带进棺材里。我又问,你没儿没女,谁烧你呢。瓷老头看了看我,拉着我的手说,你,就你烧我,给烧干净点儿。

  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瓷老头绊了一跤摔进了粪池。我真的烧了他,还把他舍不得花的袁大头也放在他口袋里。我看着他的遗体顺进了那个火洞,就觉得他始终在向我招手告别。就在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竟然打开了那个黑匣子,母亲带着居委会的人去夜巡了,只有我一个人。怎么打开的,我突然看见一个缝隙,像是瓷老头眯缝的那只眼睛。我找了一个烧红的火筷子捅了进去,就在捅的时候使劲儿地喊着瓷老头的名字。我终于撬开了,里边放着一张地图,我看出来是日本人出版的地图。我在灯下仔细看着,看出来是民国初年的。每一条街都很清晰地记载着地名,重要的店铺和银行,还有吃饭的地方。密密麻麻的,像是一群黑蚂蚁在上面爬着。上面标着东风里这片还是水洼,叫芦苇荡。我把地图重新放到黑匣子里边,然后蹲在那默默无语。我好像看见瓷老头在那笑,笑得鼻涕都流出来了。母亲回来我没有说,就是把黑匣子照样放到床铺底下。母亲警觉地嗅出来有烧焦的味道,一直问我干什么了。我跟母亲很少说瞎话,就把黑匣子从床铺底下拿出来给她看,她看了半天对我说了一句,要把这个送到派出所。我惊了,说,送派出所干什么?母亲说,是日本鬼子留下的东西,这就是侵略的证据。我说,这是地图。母亲不高兴地说,是不是日本鬼子画的。我怕母亲就这么毁了这个地图,忙说,我还是给博物馆吧,让世人看看也好。母亲没有说话,我果真给了博物馆,博物馆的陈馆长对我说,这个地图很有参考价值。完了给我一张捐献证书,还有五百块钱。十几年后,我在一次专家会议上居然看见了这幅地图,说是作为一座城市建筑设计的规划参考。我走近了这幅地图,突然看见了瓷老头在里边安详地闭着眼睛,我感到有些恐怖,赶快离开了。

  我小时候总盼着父亲回来,他经常能给我带回好吃的。可父亲很少回来,一般都是在春节时候才回来。我大姐和二姐出门子,父亲都没有回来。父亲特别喜欢我,每次回来都教我下象棋,他下得特别好。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得过油田的象棋冠军,后来又代表油田拿过一次全市的亚军。父亲得全市亚军的时候,油田奖励给我父亲一箱子鸡蛋。那时候能有一箱子鸡蛋是个大新闻,我母亲给邻居们都送,记得给瓷老头最多,三个鸡蛋。那天,吝啬的瓷老头把三个鸡蛋竟然都炒了,还烫热一壶酒,喝醉了在楼下乱唱戏,弄得邻居们很烦。其实,父亲有两个爱好,一个是下象棋,一个是拉二胡。他的二胡也拉得很地道,一把笼嘴的紫檀木。他拉二胡就跟信教一样,双手洗净,起码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盖处铺一块白布,那白布绝对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时得面对窗户,等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才静心敛性拽起弓子,身随弓动,满屋子都随他而动情动魄。拉完二胡他还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顶上。我母亲觉得他拉二胡太吵邻居,每次拉就跟他闹。后来,父亲就忍痛不拉了,就开始教我学象棋,他说,你母亲伤害了我的二胡,二胡就是我的命。二胡如在海上流浪的我,但皮包着骨,挺直一根脊梁。绷紧两条青筋,坚持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我听不懂父亲这些话,等我到了大学才慢慢品出其中的滋味儿。我下象棋成了瘾就到处跟邻居们下,荣荣的父亲下得最好,被我打败。后来我揣着象棋在院里溜達,可愿与我下棋的人越来越少,大人们都好面子,最后能与我下棋的就剩下荣荣的父亲。荣荣对我恳求着,你就输给我父亲几盘,你怎么就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呢。我后来就输,荣荣的父亲不干了对我说,你可以赢我,但你不能不给我尊严。母亲对我说,你的脑子富余吗,你有本事就去学文化。她经常夜巡,就把我锁在家里。我就自己跟自己下,下得杀性四起。后来父亲有时回来,我跟他下,他很快就把我赢了,然后对我说,你怎么就一点儿进步也没有呢。从那次起我就不再下象棋了,我知道自己怎么下都下不过父亲,我费那个劲干什么。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老楼就搬走一些人,我也有了新玩伴儿,住在我家楼上。这家姓督,一个很奇怪的姓。督和平是哥哥,督小瓶是妹妹。他们是湖南常德来的,督家的大男人主义很重,在家里都是男人说话算话,女人就是陪衬的。母亲很看不惯,让我不要跟这家来往,说,这就是封建家庭,你们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督和平常欺负他妹妹小瓶,所以每次我们在大院里玩儿,小瓶总是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我们。院内有个大水坑,坑旁有间平房,房内堆的全是纸屑,这是我们最爱的地方。纸屑很软,爬上去就会陷下去被纸埋住,我们摸爬滚打,玩得很开心。水坑的另一边是被铁丝网隔开的军分区大院,那帮军崽子们常找茬儿向我们扔石子,我们也用石子还击。还好有铁丝网,否则我们肯定不是那一帮军崽子的对手。就这样在一次对战中,我不幸被石头开了瓢,鲜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军崽子们都跑了,我被送到医务室处理包扎。平静了几天 ,又开始对战,这时我得到了强援,就是督和平。他高大强壮,这身材如他父亲一样。再跟军崽子们对峙的时候,督和平朝那一站就是一面墙,然后踢了踢腿,晃悠了一下肩膀子,拾起一块砖头扔出来就是好远。军崽子们就朝后头退,督和平哈哈笑着,很像是张飞喝断当阳桥。我那时开始崇拜督和平,知道他在常德的时候就练一种武术叫太空拳,融会贯通了传统形意、八卦、通背、劈挂、少林罗汉拳,并结合了摔跤、拳击和散打等技术,采用太极练功方法,外练筋骨,内养精气。我就跟着督和平学,每次学的时候,铁丝网那边的军崽子们就在那儿观看,聚精会神。后来,那帮军崽子们再也不敢露面了。我们也散了,督和平去北京了,据说是北京的体育学校。后来,我在电视里看见了他,扮演一个湘西的土匪,很像。我在南开大学上学的时候,小瓶找过我,我一直在跟她说督和平,她好像不怎么说,就说跟她父母闹翻了。我问她找我干什么,她说会唱常德丝弦,很好听的。

  我们在南开大学那片湖畔坐着,她轻轻给我唱,果然很婉转。“高山高岭逗风凉,冷水泡茶慢慢尝,太阳出来晒山坡,你给我挑的桑木扁担软又长。”我问小瓶,你不是来唱常德丝弦的吧?小瓶对我说,父亲和母亲离婚了,父亲搬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我就是觉得孤单,没一个人能说话的,这时候就想起了你。说着她就开始流泪,我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劝。小瓶说,父亲有了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还总给我钱。母亲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就打我。我不明白,我的亲生母亲怎么能下得去手。小瓶说的时候始终狠狠攥着我的手,把我手攥成了鸡爪子。那天晚上,我带着小瓶去了南开大学后街,小瓶看见了一家米线馆开始手舞足蹈,说好长时间没有吃米线了,在常德那是天天吃。我们进去以后,小瓶要了很多的辣子放到米线碗里,吃得狼吞虎咽。走的时候,我以为小瓶会跟我说些什么,结果她就走了,消失在五光十色的街道尽头。两天后我回家,母亲问我,是不是小瓶找你去了?我听罢觉得很诧然,母亲好像是千里眼,对我的事情总是看得一清二楚。我说是啊,母亲盯着我,你小子打小时候就招蜂引蝶的,女孩子都喜欢你,弄得你小子跟贾宝玉似的。我警告你小子,少给我惹祸懂吗,哪个女孩子要是怀了孕,你他妈的就给我滚蛋,我丢不起这个人。我怎么解释母亲也不信,说我不可能这么规矩,你就跟你父亲一个种儿,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道,手都不老实。我很吃惊,说,你说我就说我,扯我父亲干什么。母亲不理我,我在那说好话,母亲就哭了。我很少见过母亲哭,哭得那个伤心。我不再问了,知道父亲准是在钻油的时候想入非非了。

  东风里大院子临边就是东风里小学,我上二年级时老师就让我当班长。不知道老师怎么想的,或许是我大姐和二姐都当过班长的缘故,或许老师觉得我办事认真有担当的缘故,反正被老师指定当班长,我也没让老师失望,学习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同学之间的关系混得也不错,在以后的选举中也常是满票,也就坐稳位置。徐伯伯的儿子徐小虎跟我一个班,他个子最矮,就坐在第一排,后面有个坏孩子常欺负他,弹他的后脑勺。我就替徐小虎撑腰,急了我就拽着那个坏孩子上东风里的大院,说你要是再欺负徐小虎,我就把你扔到粪池里。坏小子就笑,问我,你见过粪池子吗,就这么吓唬我?我把他带到了瓷老头的粪池子,我看他有些愕然地看着我。我拿起那个大粪叉子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坏小子梗着脖子说,我不信,你小子没有那胆儿。我推搡着他朝粪池子走,他一扭头跑了,骂我是一个臭大粪。这时,瓷老头跑过来冲我喊着,你要疯啊,你把他推进去就连骨头都化里边了。他走近我睁大眼睛,对我说,我看见你有杀气,你这样会毁了自己。我有些后怕,记住了瓷老头这句提醒。可我在英国和当地一个建筑设计师争辩的时候,我在嘶吼,那个建筑设计师惶恐地对我说,你是要杀了我吗?我陡地想起瓷老头那句话,瘫在那半晌没有缓过神。

  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和浅浅被体育老师看上进了学校羽毛球队。浅浅比我小一年级。我在体育场看见浅浅穿着体育服,白嫩嫩的皮肤,灵活的身段,觉得浅浅真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打了一年就参加全市比赛,我和浅浅拿了混双冠军。浅浅那天对我说,你还记得咱小时候过家家,你可是我丈夫。我问她,什么意思?浅浅说,你和我都长大了,你还认账吗?我说,大个屁,你现在胸脯都没有我大姐有肉蛋蛋。浅浅说,你混蛋。我笑嘻嘻地说,咱俩的奖状就一个,给我吧,我回家能让我母亲多给我两块钱。浅浅说,给你钱干什么?我说,我一块,你一块多好啊。浅浅噘着小嘴说,我才不稀罕呢,这破奖状给我擦屁股都不要,给你吧。说完扭搭扭搭就走了。

  在东风里大院里,家家都种着许多的蔬菜。夏天最热的那天早上起来,我提着桶到菜园摘菜,刚出来看见浅浅在院里洗澡。我本能闭上眼晴返回屋里,可心里好奇忍不住又提着桶走出来。在番茄下她可能发现了我,蹲下来乘机一腿迈出澡盆正想逃离,没想我又从房里走了出来,她一呆又缩回了腿,重新坐回澡盆。我提着桶走进了菜园去摘菜,不时偷看那澡盆,澡盆虽大也藏不住女孩全身。浅浅本应背对着我,也许她想知道我的动静,所以把胸和脸朝向了我。我低着头摘着西红柿,不时地偷瞟那澡盆。时间过得很慢,我俩就这样僵持着。我心不在焉,摘得很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桶里番茄都冒了尖,我脑子才醒过来,问自己这是干吗呢,还不快走。那年已经上四年级,浅浅长大了,在澡盆中泡了半天了。我拖着桶挪着步返回屋里没敢再出去,看着桶里的青蛋子西红柿,心烦意乱的,这么多生蛋子西红柿可怎么吃啊!在走廊里碰见了浅浅,她瞪着我说,你就是一个大坏蛋。我问她怎么坏了,浅浅噘着嘴走了。走了很远回头跟我喊着,我不跟你打羽毛球了懂吗。后来,学校组织我和她参加另外一个羽毛球比赛,她拒絕了,跟学校说,她不想理睬我。我那天很难受,母亲也看出来了,审我半天我也没有招。记得晚上我们都不上厕所,用尿盆接尿,我家尿盆是塑料的。转天一看尿流了一地,这才发现尿盆底部被烫了个眼儿。母亲问我,你又得罪谁了?我闷头不语,我堵到了浅浅,说,你恨我就恨我吧,为什么把我家的尿盆烫一个眼儿?浅浅生气了,说,我再恨你也不干这缺德的事。后来,还是浅浅告诉我,是我们班那个坏小子来了,他说找徐小虎道歉摆平,没有想到做了这么一件事。我本想找机会跟这坏小子干一架,还是浅浅劝住了我,说,你们这么打来打去的有完没完啊。母亲后来知道对我笑了,说,我要说你,你八百个不乐意,我看浅浅说你就老实了。

  可我还是没有忍住,在一次课间休息时,我揪住了坏小子的脖领子。很多人喊着要我揍他,只有徐小虎没有喊,一劲儿小声叨叨着,你放了他,要不你就关禁闭了。我没有听,主要是坏小子拿话激我,说我就是一个臭大粪,每天愿意在粪池子里闻臭味儿。我扇了他两个脆崩的嘴巴子,大家一起给我鼓掌。我们班主任姓张,是国文教师,要求很严,知道后毫不犹豫地训斥了我们。一开始罚站,我就站在她眼皮底下,坏小子还老实,我就不断地来回搓着脚。我对坏小子说,你有能耐也跟我一起搓。坏小子也搓,搓得比我还厉害。张老师实在不能忍受我们的挑衅,给我们罚锁在三楼一个房间。在黑暗的房间里,我和坏小子坐在地上聊天,他说,咱俩为了徐小虎吵架,人家没有事,咱俩却成了仇家。我说,你小子捅了我家的尿盆,这就是捅了我的马蜂窝。坏小子笑了,说,还是徐小虎告诉我那是你家的尿盆,要不然那么多我哪认识。说完,他一直笑,我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里有了亮光。我知道他的母亲因为煤气中毒死了,只有他父亲带着他。父亲爱喝酒,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觉得坏小子其实不太坏,怪可怜的。我问他,你父亲哪有这么多钱买酒啊?坏小子低着头说,有时候他去偷酒精喝,他这两天说看东西都模糊的。我说,我家里有酒,我父亲留着回家喝的,我给你两瓶。坏小子不说话,就在黑暗里静静坐着。那天下午有三个女生来看我,浅浅、荣荣和小瓶。那天浅浅还哭了,坏小子对我羡慕地咂着嘴,你真可以,能有三个女生看你,你看谁理我。

  张老师没有原谅我,因为我还在犟着劲儿。冬天到了,教室的炉子按照过去的规矩是每一个同学轮流负责。张老师让我负责一个礼拜的,算是对我的继续惩罚。我在家从来都不管炉子,都是母亲和两个姐姐管。徐小虎告诉了母亲我的事儿,母亲居然没有责怪我,而是替我去教室点炉子。我每天坐在温暖的教室,心里就拱酸水。母亲替我点了三天的炉子,张老师对我说,不要让你母亲来了,我惩罚你,不是你母亲。我站了起来一脸的悔意,给张老师深深鞠了一躬,张老师没继续再说我,但我从她眼神里看得出,她还是觉得我并没真正悟出自己错在哪儿。我真的没有给谁鞠躬过,后来,我在英国快回国的时候,跟那个曾和我吵架的建筑师鞠了一躬,吓了他一跳。我对他说,跟你吵架是我最大的收获,让我从你那知道好多的知识。记得转年的春天,我那年上五年级了。张老师在课上给我们突然讲了鲁迅的那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她说特别喜欢这篇散文,适合现在春天讲,她讲完这课就准备回南方的老家了。她讲得特别有感情,讲那些花,那三味书屋的味道。没有讲完,她说下午再接着讲。中午,我回到东风里大院,看见院子里的那些野花点缀着杂草,无拘无束地开放着,我就顺手摘了不少。下午一上课,我就给张老师恭敬地捧过去。同学们都给我使劲儿鼓掌,喊着我的名字和张老师。张老师有些意外,看着我的脸涨红了。她接过来对我亲了一下,我觉得我的脸在发烫。我那天成了东风里小学的突发事件,成了全校的新闻人物。放学回家,浅浅在大院等着我,非要磨着我也为她采一束花。我说,你能跟张老师比吗,靠边去。浅浅哭着走了,我那天觉得这话也挺伤人的,后来我怎么哄她,浅浅都不给我笑脸。我说,娶你的,我答应了算数。那天浅浅笑了,我发现浅浅笑的时候很好看,绽开的笑靥满面都是花。

  东风里那幢老楼在1988年的秋天被拆了,老邻居分手的最后一天吃了一次团圆饭。我母亲把屋子里所有的床都拆了,顿时显得豁亮宽敞。各家都带来了两个菜,有酸萝卜片、麻酱茄子、油盐豆腐、黄焖牛肉、鸡蛋煎饼、蔬菜沙拉子、香干拌芹菜、炸猪排……南菜北肉,中西大菜,有辣有咸,有酸有甜。大家吃着聊着喝着闹着哭着唱着拉着,天昏地暗,云山雾罩。那天一向邋邋遢遢的瓷老头穿得特别特别整齐干净,我母亲让他洗澡给了他半块香皂全都用了,身上香喷喷的。徐伯伯跟他儿子徐小虎知道后特意赶来,给我们每一个人送了一个小罐儿,都说是清朝的。送给我的那个上面刻着一尊菩萨,我不懂,徐伯伯叮嘱我,这是观音,给你小子祝福的。他送给督和平一个黑脸的,后来我知道是钟馗。他告诉督和平以后要学会打鬼,你长得像钟馗。我父亲回来了,我注意到母亲不怎么搭理他。父亲那天晚上拉二胡,我很少见到他拉。有一次他拉,母亲说你瞎拉什么呀,你一拉所有人都能听见,人家烦不烦哪。那天,父亲拉的是《良宵》,母亲没有制止他就坐在他身边。好端端的喜庆曲子让父亲捣鼓得如生离死别,大家的心里空落落的。小瓶露了一面就走了,据说马上就结婚了。我发现她见了我没有什么热情,好像忘记了她和我在南开大学那场倾诉。没有不散的宴席,转天老邻居们各奔东西。所有的屋都搬空了,每个人心头也都让什么给掏空了。浅浅坐在卡车楼子里,朝我使劲儿摆着手,两颗眸子让泪水泡得稀里哗啦。母亲对我说了一句,我看这么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你,就浅浅对你是真的。那年的春天,我研究生毕业了,正准备去英国进修。

  半個月后,我悄悄又来到生我养我的东风里那幢老楼,坐在那听到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声响,好像是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开。我看见有一个遗弃的马扎就坐在上边,任凭风在脸上吹来拂去。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时系着红领巾跑出东风里的院子,母亲在后边追着嘱咐我,过马路时一定要躲开汽车。想着母亲,我觉得她会很孤独,老邻居们都搬走了,东风里没了,父亲也离得远远的,姐姐们很少回来。母亲有什么话跟谁倾诉啊。天慢慢黑下来,好像哪的老楼被推土机撞倒了,轰然一声响。我看见一只小狗轻轻走来,渴望地在我面前蹲下。我抱起它,这是徐伯伯从小养大的,走时就把它丢弃了。我抱着它走出东风里老楼的那片废墟,用手细心抚摸着它有些发脏的毛。我看见挖土机在敲打一间房子的墙壁,不费力墙就软下来。我走过来,示意司机先停下。我走到软下来的塌墙前面,拾起一块砖,很轻,使劲儿掰了掰就碎了。我感叹就是这样简陋的东风里老楼养育了上百人,包括我自己。

  转年,我要去英国进修了。我悄悄去了浅浅的家,那天是黄昏,我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等到她回来,旁边还有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她和小伙子欢笑着走过来。她变得活泼开朗,那笑声从老远就能听到。她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运动衣,英姿勃勃。她从我身边轻松掠过,她竟然没看出我,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我盯着浅浅挺拔的背影,知道我俩不可能生活在一起。这几年有不少女孩子追过我,我都拒绝了。因为我和浅浅发过毒誓,地点就在东风里老楼那院子。我和她举手宣誓,这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谁离开谁就会遭报应。我知道现在社会上,没有人对发誓负责,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跟放屁一样,有个响动就马上烟消云散。可我不行,我说过的总要兑现。

  一晃,五十岁那年,也就是2013年,我成为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父亲在那年因为抑郁症爆发,跑到他曾经工作的海上油田跳海自杀了。母亲很镇定,她对我说,这是迟早的事情。她一再告诉我,不是她逼的,都是他自找的。我把母亲的房子换到了我家的上面,好照顾她老人家。这一片房子是我设计的,很有现代感,有钱人和有文化的都争着抢着搬到这里。因为地处城市东头,都习惯称为东头。

  那年,我已经离了两次婚,但没有一个妻子给我留下孩子。这是母亲最大的心病,说你打小这么招惹女人,结果到现在成了孤家寡人。在北京有次在香山饭店开研讨会,我邂逅了已经是大堂经理的荣荣。她说,早就知道你要来,就是不愿意见你。我笑了笑,说,你还是那样子。荣荣拽着跟我合影,好像要给周围的人看。我后来打电话走了,很清楚地听见荣荣跟别人介绍我是她前男友。

  夏天,我到东头的副食商场买菜时见到了浅浅。我和她都认出了对方,她丰硕了一些,头发染成了红色,像是一只公鸡。浅浅站在我面前,急切地问,我一直想找你,但就是找不到你。我笑笑,说,这不就找到了吗?浅浅开心地乐起来,满眼的风情,说,你现在可太有男人气了,下嘴唇厚厚的,下巴颏挺起来还很性感。我两年前在电视里见过你,你就这么一闪,我知道你现在混得很好了。我听了浅浅的话觉得不怎么舒服,但还是温厚地问她,怎么跑到东头的副食商场来了?我听说你不是去了澳大利亚墨尔本了吗?浅浅愣了,问我,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也打听你呀。浅浅说,我回来教书啊,就住东头啊。我兴奋地问,太巧了,你住几区呀?浅浅说,我住9区。我惊讶了,说,我也住9区。浅浅说,你住几号?我说,10号楼。浅浅一拍脑门儿,说,我住12号,咱俩紧挨着呀。浅浅不容分说挽着我,非要让我上她家去。

  我去了她家,一个豪华的小巢。桌上摆着和一个穿西装系领带的小伙子合影。我指指说这是你丈夫啊?浅浅说,对,他现在在美国休斯敦呢。我问,结婚几年啦?浅浅摇摇头,没意思,好几年了。我问,生闺女还是生小子?浅浅突然变了脸色,说,我生了一个男孩,很可爱。离婚的时候,法院判给他了。你说我,我就想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就像你母亲一样,你不就一直守着你母亲吗?说到这,她突然问我,你结婚了吗?我搪塞着,咱俩是不是去吃点儿什么,我肚子饿了。浅浅固执地问,你要回答我呀,结婚了吗?我摇摇头。浅浅急了,为什么呢?我回答,离了两个了,你说我还怎么再结婚呢。浅浅目光揪住了我,问,你心里等我,对吗?说着,她刹那间扑在我怀里,我推了推没推动。浅浅说,男人的心是大峡谷,女人的心只是一个峰巅,一个很小的点。我把浅浅从身上卸下来抱歉地说,你的话太深了,我还听不懂。浅浅苦楚地一笑,说,你懂,抱歉了,我没能嫁你。其实我一直想嫁给你,就是你不找我。我听浅浅说抱歉,一直想笑,可又笑不出来,确实我每每回忆起东风里的那幢老楼,到最后就剩下浅浅那双哭红的眼睛。浅浅见我脸色有些难看,温馨地过来,说,我知道你父亲死了,也知道你学会了拉二胡。我很惊讶,忙问,你对我的事那么清楚啊。浅浅苦涩地说,我刚才一直在骗你,我为你才搬到这。我就觉得浅浅在说谎话,我没回答她,我就权当信了。浅浅就笑,笑得那么开心,笑靥都绽开了。她对我说,你给我拉段二胡吧?拉段《良宵》,我想听。我说,我不会拉了,我忘了怎么拉了。浅浅不相信地问,怎么会呢?我的心在抖,说,真的,我很久不拉了,很多曲子都忘了。淺浅眨巴着眼睛,你为什么不拉了?我没说话。浅浅说,你有白头发了。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为浅浅拉了一段《良宵》,还是父亲给我留下的那把二胡。母亲过来了,也跟着浅浅一起听。母亲见到浅浅也不惊讶,两个人就是相拥了一会儿,好像总在见面。我多少有些相信浅浅是为我来的这句癔症的话,冥冥之中就是一种老楼的重叠。我确实很久没有拉了,拉起来手指头在不住发颤。《良宵》的音乐淳朴而深远,我觉得回到了东风里老楼邻居们分手那次,我好像看见父亲在那拉,母亲在旁边用心地听。我发现她眼睛骤然熠熠生辉,意识和记忆缓缓地被我的二胡复苏了。我关闭眼睛,开启耳朵。一弓子一弓子地切割,一弓子一弓子地打磨,都是为了我妈还有东风里那幢老楼的邻居而咀嚼,从心头到指头。我把二胡紧紧抱在怀里,也觉得二胡如父亲揽进自己的胸前,我像是一个流浪多年的孩子遇见了自己的亲人。我的眼泪瞬间扑簌簌滚下来,滋润着二胡。

  有人在敲门,母亲忽然说了一句,是不是你父亲回来了?

  (注:小说参考加拿大华人李淼回忆文章《老楼老事》,特向他表示致意。)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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