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农村,出版长篇小说《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这不是真的》《地狱天堂》《虹》《春暖花开》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
1
这条小街的居民区住进来一个药剂师。
药剂师姓黄,刚搬来西街这边时大家只知道他姓黄,在市第二医院的药房里。药剂师并不能算是医生,这是大家一开始就知道的。所以大家开始就抱定了对他不必像对医生一样客气、谦逊的想法。直到搬家那天,那正好是个星期天,上午十点多。天气好得不得了,阳光灿烂,碧空如洗。一辆草绿色的军用卡车呼呼地驶来,很威风地停下,然后从车上齐刷刷跳下来十多个年轻战士,三下五除二就把车上的各种家什搬到位了。药剂师只是定定地站着,看着战士们忙碌着。在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些年轻战士搬起家具来就像打仗一样,速战速决,毫不拖泥带水。几乎是眨眼工夫就全部搬整到位,也不休息,连水也不喝一口,就迅速地又跳上卡车急驶而去。
军车不见了影子,药剂师这才领着妻子和孩子进了他家的那个房子。这里的房子都是连排的,一家挨着一家。邻居间只是一堵墙壁隔着。药剂师家就住在院里的第四排房子的最西边,一明一暗的两间。
“到底是医生,不一样的。”有人感叹说。
“三把刀嘛。医院里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神通广,门路多。”有人附和。
“那是呢,谁也不好得罪医生的。”这话除了对前面别人的说法表示赞同,其实还有些警告的意思。虽然大家都知道药剂师不算是真正的医生,但到底和普通人不一样,有许多人所不及的能耐。他们曾经听说过有人得罪过一个外科医生,结果那人开刀剖肚子,剖到一半,医生要休息去了。谁知道真假呢,可这种事是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大家还是小心为妙,轻易不要得罪杀猪的或是医生,包括医院里的药剂师。
区别是明显的,这里住的居民大多是工厂里的。西街上的不少人开始冷眼观察着黄药剂师。药剂师是个瘦高个子,在人群里显得格外地扎眼。那时他的年纪也就是三十来岁,头顶却已经谢了,明晃晃的头皮上只有后脑勺上还飘着一片黑色的毛发,倒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他不多话,脸上也没什么笑容,但是看到周围的每个邻居都很客气地打着招呼,像是因为自家的到来引发大家的关注感到歉意。后来人们就知道他那样谦逊的原因了,于是内心的某种优越得到了迅猛的滋生,对他的客气享用起来也就格外地心安理得。
和他相反,药剂师的女人是个小个子,小到看上去差不多像个没有发育好的初中生。她看人怯怯的,像是有意地回避与人接触。不期然撞见了,也不主动和人招呼。她瘦小,一头枯黄的头发。她有一张苍白的小脸,笑容是時刻挂在脸上的,可是人们却难得一见。听说她是一个工厂里的工人,经常早出晚归的。事实上那条街上的人大多也都是在工厂里上班,和她并无身份或是时间上的不同。她却不像一个正当上班的工人,倒像是一只偷偷摸摸的老鼠,小心地有意避开人们的目光。
也就是他们搬过来后半年多的时间,人们经常半夜里突然听到这家里小女人的哭叫声,非常凄厉。哪有这样打女人的呢?以药剂师那样高大的个头儿这样打女人,早晚有一天要打坏的。他们有些担心。他们不明白药剂师为何下如此重手。事后两三天看到那女人果然是病恹恹的,但脸上却没有任何的伤痕。
“高手,高手。打人不留伤的。”
他们在心底里服气。
这对夫妻家里的男孩也是瘦瘦的,个头儿应该是像药剂师,但眉眼却格外地像他的妈妈。男孩不爱说话,可是身子却机灵得像一只猴子。他和街上认识的人要是遇见了,打招呼的声音还在呢,人却早没影子了。他是快乐的,仿佛抓住一切机会就要去溜滑板。那是他自己改造的滑板,很简陋,一块木板下装了四只滚珠轴承,却溜得贼快,简直就像箭一样地射出去。显然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任何事,在他的心里都没有落下阴影。到底是小孩子,他们想。
药剂师每天上下班都很刻板,他差不多是这条街上最守时的人了。每天总是固定时间出门,分毫不差。他从家里骑着自行车到市二医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分钟,下班也是准时出现在回来的路上。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样精确的。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守时,这是他与这条街上的男人最大的区别。他虽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医生,不像外科医生做手术那样讲究精准,但他的确是个很自律的人。回到家里他就各种忙,忙家务。人们看到他对家庭似乎比他的小个子女人更用心,各种洗洗涮涮,还到菜市场里买菜做饭。这样的男人,简直就是模范得不能再模范了。
但时间长了,西街上的人慢慢听到了另外的一些说法:药剂师并非如表面上那样刻板自律,对家庭更不是外面看上去那样忠心。他在医院里有相好,据说也是一个药剂师。那个女药剂师是个大龄老姑娘,也很刻板。西街上的人怎么也想不出来,两个都很刻板的药剂师怎么就会搞在一起做那种事,这未免有些古怪。或许那个医院里就只有这两个药剂师,整天在一起,日久生情也是可能的。这种事怎么着也比和那个小女人做,要更有趣些。甚至有人好奇,想见识一下那个老姑娘。再老的姑娘也是姑娘,所以他们多少有些妒忌和羡慕。
既然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所以他痛揍自己的小女人也就不足为怪了。他们只是有些不服——小女人难道是无力干预他的婚外奸情的,他就不应该对她下这样的重手。难道他是想逼迫小女人和他离婚,以达到和那个女药剂师结婚的目的?
这也太阴险了!
2
夜里时不时地还会有哭叫声,邻居们除了在心里诅咒他,却也别无办法。毕竟,这是他家的私事。人们看到他时,在表面上还维持着客气。
他们叫他“黄药师”。
没人知道是谁最先发明了“黄药师”这样的叫法,反正觉得这样的叫法格外方便有趣。他们已经知道了,黄药剂师姓黄,名军。可直接叫黄军,未免太不尊重。叫黄药剂师,又有点拗口。那时候大家都喜欢过武侠小说,有人记住了金庸小说里那个邪老头儿的名字。用在黄药剂师的身上,打趣的同时又不失尊重,真是一个妙称。他们隐隐地盼望着黄药师出点事,出事才有趣。他们不满足传闻中的那个老姑娘和这个小女人相安无事,希望她们有一天能闹起来。不管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总要刮起来才好。
他们在等待。
小女人是应该反抗的。她反抗不了自己的男人,难道还不能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否则这口气怎么能忍?
时间不长,人们又听说其实并不是药剂师在打他的女人,而是他的小女人有病。癔症,羊癫疯,每隔十天半月地发作一次。发作起来很吓人的,哭闹中突然就晕倒在地,牙关紧闭,人事不醒。有时还会自己咬到舌根,鲜血直流。
这样大概也就是一年多的光景,小女人就不再上班了,后来甚至是连门也不出了。她躺倒了。人们看到的只有黄药师进进出出,还有那个不知不觉中开始长高的孩子。这个家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了,静得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小女人的哭叫声没有了,她反倒躺倒了。
药剂师的社会关系大概并不多,至少不是人们当初想象的那样,他的小女人更是。从她闭门不出后,很少看到有什么人来探视,连她厂里的人也很少来。
偶尔,倒是有位穿着和药剂师一样白大褂的女人会来探视。那个女人也是细高的个子,披着乌黑的长发,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的近视眼镜。大家直觉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老姑娘,只是一时不方便当面问清。她来的时候,都会给小女人打一针,然后就匆匆离开。大家当时不由得有点隐隐的担心,怀疑这一针也许会要了小女人的命。奸夫淫妇害人性命这种事,并不少见。
然而,一切都很平静。许多针打过了,也并不见有什么死亡发生。
家里家外都很平静,说明小女人还活得好好的,只是躺倒了罢了。他们看到药剂师照常上班下班,家里家外地张罗。他几乎没有什么应酬,于是人们不得不怀疑关于他的艳事传闻的真实性。
白衣女人不常来,谁也说不清她会在什么时间出现。她居然还真的就是黄药师的同事,还真是老姑娘。人们细看她,还真的挺好看的,眉清目秀。身材也好,高挑的。如果不是会走路,她就像是一个蜡像。太干净了,干净得有点假。如果一定要说相配,那她和黄药师还真是合适的。当然,这只是他们闷在心里的想法。
邻居们对药剂师的感觉开始发生了改变,尤其是那些妇女们。她们常常把自己的丈夫和他进行对比,想不明白为何那个小女人如此命好。他不抽烟,不喝酒,却有一手好厨艺。他烧的菜,色香味极佳,不知道超过多少主妇。他还自己动手做萝卜条,腌菜,然后装在玻璃瓶里。药剂室里有各种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圆口的,大肚子的,各式各样。他还做风鸡、熏鱼、腊肉、香肠。他烧出来的肥肠,半条街都能闻到那种香味。女人们都感叹,这个瘦高男人,手艺怎么就那样巧,自己怎么就没嫁给像他这样的男人呢?
越来越多的人向药剂师取经,而药剂师也毫无保留,非常细心地教授他的秘法。他告訴大家什么东西是能吃的,什么东西其实是有毒的。什么样的蔬菜在什么样的季节腌制,使用什么样的盐巴,他都会教给大家。他知道市场上许多盐巴和作料是有毒的。大家相信他,跟着他买,跟着他一起做。甚至连附近饭店里的一些厨师,都会向他请教呢。可是,大家明明是按照他的步骤和要求进行的,还是不如他的口味。
“怎么会呢?不会的。”他说。
“真的,千真万确。”
这就没办法了,药剂师微笑着,同情地看着对方,表示了他的无奈与自得。
“你要是开个饭店,那是不得了。”他们佩服说。
药剂师其实是个矜持的人,对自己的职业还是蛮骄傲的。他熟悉各种化学分子式。在他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药剂配方。他每天在医院干的,就是自配各种药剂和药膏,然后通过药房流入到患者的床前。除了按照既定的标准配制各种药剂,有时他还自己悄悄地自作主张地试验,让他得到许多小小的乐趣。当然,这事他是不会对外人说的。
这是他的秘密。
药剂师和这里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然而,他的人缘却越来越好了。或者说,是这条街上的人习惯了他。毕竟是药剂师嘛,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和普通的市民一样呢。尤其是邻居们,真是实实在在地得到他的好处的。身体有点什么不舒服,都喜欢向他咨询。不管是谁伤风感冒,还是小孩子咳嗽了,喝了他调剂的一小瓶药水,当天见效。谁有皮肤病,涂上他配制的黄色药膏,三天里必定消除症状。
“比在医院的药房里拿的管用多了。”
这是大家最称奇的。
“药房里的药,能和黄药师的这个比吗?这是他亲自做的配方,效果肯定是不一样的。”说的人仿佛是很懂的样子,也不无拍马溜须的意味。
黄药师当然听得出别人的恭维。他是满足的。这些药水或药膏的确是他的“私人订制”。所有的这些都不能算是正式的药物,所以他很乐意免费馈赠这条街上的人。那年春天,城里突然闹起了“二号病”,引起不小的恐慌。说那种病是一种“瘟疫”,传染上就完蛋,没有特效药。不知道黄药师从哪搞来了一种草,一大捆,让附近棉织厂食堂的人熬了一大锅水,分发给这里的每家每户。果然这里的人,之后什么事也没有。
他除了不能治疗他的妻子,似乎能治疗这里所有的人。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啊。
当然,病和病是不一样的,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人们还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对付自己小女人的病情,应该是有方法的。毕竟这只是“羊癫疯”,又不是绝症。
大家感觉真是幸运,和黄药师这样的人做邻居真是不错。他们开始以他为傲,尤其是他对生活上的一些健康指导,简直成了大家信奉的金科玉律。他们向别人推荐自己的做法,也口口声声说是黄药师说的。他们认为他们和他,是一种非常亲近的关系。而且,他们不希望这样的亲近关系被别人所分享。
他们在药剂师的面前,在亲近的同时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那份优越,就是自己的家人都是健康的,活蹦乱跳的。而小女人的病情却似乎一天比一天严重,完全不见好转的迹象。
天气好的时候,有时人们也能看到小女人出来晒一会儿太阳。出来的时间很短,二十分钟或半小时。她的一张脸好白,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细线。她坐在椅子里,膝盖上永远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那是紫红色的毛毯,上面印着张牙舞爪的大丽菊。她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是一只猫。
有妇人不甘心,向她打听曾经来探视过她的那个女药剂师的近况,并且暗示那个老姑娘其实和黄药师是“有一腿”的。这种情况,她怎么能忍受得了呢?那个老姑娘来时,她就应该痛骂她,甚至是痛打她一顿。当然,考虑她的身体情况,好心的妇人说:“只要你喊一嗓子,我们大家全上,不需要你动手,生生就能把这个不要脸的撕了。”
小女人听了,脸上却特别平静,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男人还是要盯得牢点儿,”多嘴的妇人说,“猫一不留神就要偷腥的。偷习惯了,那还得了。我家的男人,那是绝对不敢的。”
小女人像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没叹,只是一阵风刮过。如果她连气也没叹,那就是说她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平静得像是脸盆里的刚打好的洗脸水。她的表现让许多人不能理解,她怎么就这样地能忍?再弱的女人也要反抗的。她连一点反抗的动作也没有?她们忽然想到,她其实在晚上已经很久不哭闹了。
一点声音也没有。
可是,她的病情却并没有好。
3
黄药师发财了,成了一个有钱人。
西街上的人发现这点时,他事实上已经从医院里跳槽出来三年多了,而之前他们却一无所知。可见他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外表声色不动,内里却很有城府。事实上在这里的最后两三年,他特别忙。总是有人找他,从他手上进货。据说他在蔬菜、水果贩子那里特别受欢迎,因为那些人从他手里买一些药剂喂鱼,鱼就特别鲜活,卖相好。不止是内河鱼,连海鲜经过他的药剂浸泡后,都特别好看。水果和蔬菜喷上他调配的药水,看上去就格外地新鲜,就像刚从树上采摘下来,地里刚拔出来的一样。
“你们在菜场上不要随意买,宁愿买一些看相不太好的。”黄药师曾经这样劝过邻居们。据他说,这一带的菜市场都还相对好,但也保不准会流入。
“有毒吗?”邻居们问。
“有的还好,有的就不好说了。”黄药师说。
“那些人从你这里买的呢?”
“我这里的没问题,只是让卖相好看,但别的人用的,我就不敢保证了。”
对他这样的话,大家有时半信半疑。但大家都是羡慕他的,发财了。
“我要不教导他们,有些商贩不知要添加多少有害的东西。我是制止他们胡来的。有的有毒,非常有害。”黄药师有时真的训斥来人。
慢慢地,来找他的人少了,甚至完全不来了。
黄药师辞职了,从医院里出来和人开起了公司。具体做什么样的生意,这里的人并不清楚。按理说,应该和他的职业是有点关系的。但也有人说,他做的是外贸生意。人们看到过他和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在一起,据传那就是他的合伙人。
人们开始还有点不太相信黄药师能发大财,但事实却不容他们怀疑。因为黄药师很多时间是在家的,并不怎么外出。一个发大财的人,不是应该满世界地跑吗?
显然,那个胖女人有着异乎寻常的能力,她一个人运转着整个公司,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当然,也许黄药师是起拍板作用的。男人在大局的掌握上是杰出的。她需要他。公司从开始时只有他们俩,迅速发展到在市里的中心区租了商贸大厦其中的一层,雇用了二十多个员工。一段时间外面的业务全是那个胖女人在开展,黄药师却依然像过去在医院里一样,正常上班下班。有人说,事实上这个公司完全就是胖女人的,至于她为什么肯和黄药师搭伙,而且他还是真正的法人,外人大概是没法弄清的。难道这个胖女人才是他的相好?
这一切让人们颇费了一番思量。
小女人却还坚强地活着,看上去像是随时会离开的样子,但她却就像风中的一根飘扬的蛛丝,扯不断那最后的一点牵连。好几次,她被急救。每次都让大家以为她这次一定是挺不过来了,可是过了几天她却又被白色的面包车送回来。这条街上许多身体很好,上了年纪的人,说没就没了。甚至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好端端的说没就没了。
世上芸芸众生像是过江之鲫。它们逆水而上,有些突然泼喇喇地蹿到前面去了,有些则落了队。不少是在挣扎前行,更多的则是随着大流。在这样庞大的队伍里,人们看到黄药师冲到前面去了,成了有钱人。虽说他原来就和普通市民有点区别,但他毕竟还是属于大多数人群里的。然而,只有短短的几年时间他就发迹了,和绝大多数人拉开了距离,而且还可能会越拉越大。
富裕后的黄药师,就不可能再和他们长期做邻居了,他们想。他们不免有些忧虑。他们后来明白了,黄药师所以还住在这里,而且也不出差,只是为了更多地照顾小女人和他的儿子。由于身体原因,小女人显然不适合住在楼房里。而儿子上的也是附近的一所中学,步行过去只要十多分钟。大家相信黄药师对自己的小女人一定是怨恨的,不耐烦的。事实上他们没看到,只是在心里推想出来的,因为换了自己一定是这样。她把他拴住了,拴得牢牢的,就像一只风筝线下面吊着一坨铁块。
錢这东西,就像埋在泥土里的小虫,到了春天就要往外钻,藏是藏不住的。黄药师是个低调的人,并不愿意张扬。可是,人们在他儿子身上的衣着和他们家的伙食上都看出来了,有钱。黄药师先是开了一辆二手的大众,但很快就又新买了一辆黑色的奔驰,全进口。他往往都把车停在和这条小街一路之隔的一个商厦的地下停车场。
黄药师的身份地位不一样了,病恹恹的小女人配不上他。
胖女人露面了,甚至和黄药师还有点出双入对的意思。他俩在一起时的表现很亲热,简直让外人看不下去。她一定比黄药师更盼望小女人早死。那个老姑娘没有一针把小女人打死,这个胖女人却能直接把她掐死。
大家相信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的。
人们在胖女人的身上,看到了更多的财富。看上去她的衣着并不名贵,然而在她的右手却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那枚钻石闪耀着漂亮的光芒。她的财富简直就像她的胸脯一样丰满。但有人说那女人的乳房是假的,在韩国动过手术。她对黄药师的儿子表现得格外地巴结,这不得不让这里的人保持了某种警惕。很明显,她是想要介入到这个家庭当中来。小女人肯定是不长久的,而她那样子是打定主意要成为新的女主人。这事就让这里的人不舒服了,他们在心里不接受呢。
“这个女人一看就是有心机的,她是吃定了黄药师。”
“看她那样子,就假得很。你看她那奶子,双眼皮,说不定连屁股也是假的。”
“黄药师就算要再娶,想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娶个黄花大闺女也是大把的,娶她做什么。她真是太会想了。”
胖女人的年纪当然比黄药师小,但应该也是结过婚的,说不定还有孩子。他们所以觉得那个胖女人配不上黄药师,还是因为这个胖女人和他们不亲近。如果黄药师将来一定要找人,可以由他们来帮着张罗啊,比如说这条街上就有一个老姑娘,长得不好看,但她不胖啊,为人低调亲和,而且和大家都很熟悉。如果他看不上这个老姑娘,还有一个离婚不久的少妇,工作也不错,在商场里当营业员,年轻貌美。据说她离婚是因为出轨,和商场的一个领导搞在一起了。这足以说明她是风骚的,同时又是喜欢物质好处的。黄药师能满足她的愿望。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啊。她们中不管谁嫁给黄药师,说不定还能再生一个孩子呢。剩下的問题,就是小女人了。黄药师要是娶这两位当中的任何一位,小女人要是突然死掉,他们不会感到意外。但如果要是他想娶那个胖女人,他们就希望这个小女人活得久一些,甚至长命百岁,拖死他们。
但黄药师却是不受他们控制的。
黄药师慢慢地高调起来了,人们开始习惯地叫他“黄总”。家里新增了一个人,是个保姆,高价请来的,照顾小女人的生活。
黄药师被解放了,不要说经常晚归了,有时甚至十天半月地不回来。
保姆的岁数不大,看上去倒是个干净利索的人,手脚也很勤快。人们努力地想从她嘴里探听到一些关于黄老板和胖女人的消息,她却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或者她就是故意不说,他们想。这是一个懂规矩的保姆,但却不是大家喜欢的保姆。
大家需要八卦。
4
发达后的黄总其实对大家还是相当的友善。
黄总不是一般的发达,而是发大了。逢年过节,他时不时地弄点大米、苹果,甚至是青菜、活鱼,三文不值两文地分给大家。他运来的东西不仅是价格便宜,而且质量好,也不知他是从哪弄来的。
这几年里,城市里一天天地在变化,唯独这一片没有动静。许多地方被拆迁,许多道路两边的围墙上被白垩刷上“拆”字,有时还会用红漆描个大大的“×”。要拆掉的地方迅速就被夷为平地,然后就看到各种机械开进来施工,轰隆隆的,挖土、打桩,尘土飞扬。用不了多少日子,人们在原来的地方就看到了一幢幢建筑慢慢地往上长,尤其是市中心的商业圈那里的大厦,一幢比一幢高。许多原来很高的旧建筑和新建起的大厦比起来,显得又矮又旧。最让这里人眼热的其实还是居民小区的拆迁,许多人家告别了原来的平房搬进了漂亮干净的楼房,面积也比原来大了许多。
他们也都期盼着这里能有改变,然而等得是那样令人心焦。他们觉得如果搬迁,将再一次和黄总处于同一个水平上。他们的面积基本一样,获得的补偿也一定是一样。也许这样的房子对黄总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唯一的期盼。他们希望将来不管拆迁到哪,还能和黄总住一起。毫无疑问,和他住在一个小区还是有实际好处的。
每过一阵子,就会有一个“言之凿凿”的传说,拆迁近在眼前。大家很兴奋,仿佛很快就要住进新楼房了。新楼房的面积大,又有种种的便利。想到这些,他们的心里就很高兴。然而一天天地过去,却又是风平浪静。为什么会这样?各种说法都有。
人们真的有些急了,却又无奈得很。
“应该找找区长,反映情况。”
他们希望黄总反映这里的心声。毕竟他在场面上跑的,人头熟。不要说区长了,甚至和市长都是熟悉的。这里所以一推再推,是因为有一块地方牵扯到好几个单位。几个单位互相扯皮,而且矛盾弄得越来越尖锐。
黄总嘴上是答应了,可是他却一直忙,顾不上。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也正是一个休息天,大家看着那个保姆把小女人推到外面去晒太阳。附近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有跳舞的中老年男女,也有一些打拳练剑的。音乐声震天。黄总对保姆有交代,希望她每天把她推出去逛逛。她的腿脚并没有毛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肯走路而要坐在轮椅里。他相信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对她的健康有好处。
保姆本质上或许是个急性子,一个人时走路风风火火的,两只胳膊会大幅地摆动,形态夸张,简直就像是一只在逃跑的鸭子。但她只要一看护女主人,立即就很安静,也很尽心。人们感觉她经验老到。她每天差不多是在固定的时间推小女人出去,再在固定的时间回来。准得就像钟点一样。最让人称奇的是,人们发现在小女人的脸上,有了些许红晕。有时她看到人,还会主动地在嘴角笑一下。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好起来,谁知道呢。
事后据保姆说,她那天把女主人推到公园里坐了一会儿,因为风有点大,所以她们很快就决定回家。公园里的音乐声很吵,不甘寂寞的老头儿和身体臃肿的妇人在林间空地上跳舞,很是投入。
保姆推着小女人从那个公园出来,公园的出口是一条回字形的马路,车来车往。但她是在绿灯时过马路的,一辆小货车突然朝她冲撞了过来。之后的监控录像也证明了她的这一说法,她和小女人是无辜的。巨大的撞击力把保姆推出去三米多,重重地跌倒在路边,右腿受伤。而轮椅上的小女人则没有那样幸运,嘴里不断地吐着血沫。等警察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而那个时候的黄总,正在欧洲的某个地方。这边阳光灿烂,下午的太阳把这个小公园和城市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马路上发生的这一切,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小公园里欢乐的中老年男女。
欧洲那边却正是黑夜。
黄总三天后才赶回来处理后事。人们在他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更多的却是疲惫。他谢绝了这里所有人的帮助,悄无声息地就全部处理好了。人们知道,这下子他算是彻底地解脱了,换句话说,是保姆成全了他,也可以说是那个肇事司机帮助了他。
让人们愤愤不平的是黄总居然没有向那个司机索赔。据说司机家里很穷,附近农村的。可是,至少保险公司要进行赔付嘛。对于黄药师的这一行为,大家完全无法理解。有些长舌妇甚至怀着一种邪恶的想法传播不实消息,说黄总其实是巴不得小女人早死了,甚至那个司机有可能是他雇来的。证据呢?当然完全是瞎想的,连捕风捉影都算不上。唯一能向大家提供八卦的保姆,却在事后的第二天就被黄总打发回老家了。
没人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就像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其实大家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
他们在等待着,验证。
5
小女人一死,黄药师就基本不再回来住了。
黄药师在城东有一个别墅,两层的独栋,面湖靠山。湖不算大,但却是极清澈的。别墅就隐在几座小山的中间,极幽静。到处都是树木,郁郁葱葱。那一片是高档的别墅区,住着的都是有钱人。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下的,也不知道小女人住过没有。大家推论,她应该是一天也没住过,是否知道有那样的一个地方也未可知。所以,人的命很重要。她是没福消受呢,他们想。
当年玩滑轮的小子现在已经长大了,长高了。他的个头儿真的遗传了黄药师,而他的眉眼也越来越像他的妈妈。据说这小子的成绩极好,考进了市里最好的中学。为了更好地学习,滑轮小子主动提出住校。所以黄药师是一身的轻松,全心全意地做生意。他要做的就是:挣钱!挣钱!挣钱!
钱就像流水一样地“哗哗”地流入他的口袋。
对小街上的那些人来说,尤其是原来熟悉的邻居,黄药师只剩下一个名字以及伴随他的许多传说。不在一起,就生分了,差距也就越拉越大。终将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路人。他的房子还空在那里,成天地紧关着,死气沉沉的。他们终于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无从想象他现在的别墅豪华到怎样的程度,只是听人描述是极度的奢侈。他那么有钱,自然不会再在乎这里的旧房子了,拆也好,不拆也好,他都是无所谓的。他就像是筐里最大、最强壮的那只螃蟹,挣脱了后面许多螃蟹的拉扯,独自越笼而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那是不用多想的。他会再婚。
人们等着听到这样的消息。
这个其实是不需要他们验证的,但他们还是想知道他在何时结婚,又是娶的什么样的女人。人们这时对于他会不会与胖女人结婚,开始有了怀疑。是的,以他现在的实力,他干吗要和那样的一个女人结婚呢?而且后来他们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消息,胖女人是有家庭的。而且,她的男人是一个机关里的干部,处长呢。
有人曾经在街上见到过黄药师,说他现在变了,变胖了。不用说,那是他心情爽了。过去不管怎么说,家里有个病恹恹的老婆,总是心累。而他现在简直比年轻小伙子都更走俏,尤其是对于年轻少妇来说,他是最有吸引力的钻石王老五了。他的谢顶发出的光亮,就是一颗巨大的钻石在闪光啊!
不管怎么说,黄总是远离了他们,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他们想。他不再关心这里了,这里的拆迁就越发地遥遥无期了。有一阵子他们看到了前面那条街上有一段围墙上,刷上了“拆”字,兴奋了一阵子。有迹象了!但那字一直存在着,却并不见拆。
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又几年过去了,悄无声息。人们差不多慢慢忘记了黄药师,因为他已经不在他们的生活圈子里了。他们生活在社会最庞大也最稳定的基座,而黄药师则是在金字塔尖上的。不消说,他的生活肯定是越发地精彩。他又挣了多少钱,或者是否又娶了年轻的新太太,没人知道。他们能想到的是,虽然不能说他的身边美女如云,但一定不缺漂亮女人。光生意场上,他就应付不过来。各种夜总会的KTV、桑拿,更不要说富人们自己的秘密会所了。
这一年又一年,其实这里发生了许多的变化。这变化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里,生老病死,各种男男女女的人生波折,演绎着不同的命运故事。
就在人们对这里的开发已经不再怀有梦想的时候,他们听说黄药师买下了这里原本已经破产了的一个药厂。人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花钱去买一个烂摊子的所有权。又过了不久,说他又把原来汽修厂的地盘买了。事实上汽修厂早没了,连地盘都没了,哪来的地盘?黄药师是不是糊涂了?之后的消息是他把这一片的土地全买下来。当然,只是传说罢了。
然而有一天黄总突然出现在小区里了,他高兴地向大家宣布:他要开发这里,让大家都有一个漂亮的家。他要把这里建成高档小区,花园式的小区。
他对这里有感情。
大家真是高兴极了。
黄总也去看了他的旧居。也还是老样子,只是在他的眼里越发地破败。里面的一切都没变,只是蒙了一层灰。他看了一眼就又迅速地关上了门。大家拥着他,询问他现在的生活情况,他说挺好的,孩子也大了。人们问他的家庭情况,他却避而不答。大家看得出来他现在真的和过去大不一样了,爽朗了,爱笑,很亲切,也更大度。他的衣着考究,举手投足,都是大老板的气派。
“扯皮扯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解决了,满足大家的愿望。”黄总说,“前面多少开发商都放弃了,谈不下来。”
“是啊,是啊。”
大家知道的就至少有三四家开发商来这里看过,这个地块还是相当好的。区政府也一直有意把这块地卖出去,毕竟这一片太陈旧了。然而问题的确也很多,不仅要和居民谈,还涉及到一些企业。尤其是后面还有一条紧靠着啤酒厂的河道,一旦开发了,政府就需要对河道进行改造。黄药师把所有的都协调好了,剩下的就是居民的安置和补偿了。这方面,他有十足的信心。过去他在这里听到了太多的埋怨与咒骂,现在他终于可以为这里的人改变一下面貌了。他是费了力气了,做了太多太多的工作,只是他不爱说。做生意,各种烦心事都得自己扛。扛过来就好了,一片坦途。他早习以为常了。
这一带路边的围墙上,刷上了越来越多的“拆”字。
大家都觉得有了盼头。
6
事情终于开始了。
有些地方开始一点点地被拆迁。有人是愿意得到补偿,去别处购置;有人却更愿意要在原地安置。每家每户都要签合同,一切都照着合同来。很快那里就变成了废墟,一点点地扩大。
黄药师有一阵子经常出现在这一带,胖女人也会偶尔出现,还有一些陌生人。有人在居委会那里看过关于这里的规划图,绿地面积不小,不仅有一个网球场,而且还建有一个超市和幼儿园。
“还有一个健身娱乐中心,一个卫生室。到时候老人啊,小孩子啊,头疼脑热的,就近解决,方便啊。”黄药师信心满满。他想要把这里打造成最好的小区,至少是生活上最便捷的一个小区。他甚至笑著说,等将来建好了,他也要搬回到这里来住。
“好啊,大家都是熟悉的人了。回来了热闹啊。”
大家明明知道黄总只是在说笑,但他们还是表示了欢迎。黄总是他们的骄傲,他们多么希望他能回来和大家住在一起啊。如果真能那样,他们必然可以跟着享受到更多的益处。
一些地方被拆了,但一些地方仍然竖着。那些竖着的房子,看上去是那样地刺眼。它们孤独地站立着,显示着某种不和谐。时间就是金钱。有些地方已经开工,挖掘机开进来,一车车地向外运送着泥土。周边都被围挡了起来,涂上了许多漂亮的广告和宣传用语。
工地上很忙,机器声轰鸣。夜晚,工地上都是亮的,亮如白昼。
不知道是谁探听来据说是非常可靠的消息,这个项目的开发也牵扯了好几方面的人马。黄总只是其中的一方面。这样一说,大家也就想通了,他本不是做这行当的人。
还是有一些人不同意拆迁,对抗着。有几户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也是黄药师所熟悉的。其中有一户姓赵的居然就是黄药师过去的邻居,只有一墙之隔,两家曾经还要好得很。老赵长得又矮又胖,是一个机关里的后勤工作人员。他的女人是个高个子,长得白净水嫩。尤其是她胸前的那两坨肉肉,不知道吸引住了多少男人的眼球。每到冬天,黄药师腌菜,都会帮他家做一份。他家儿子上中学时,也是黄药师帮忙联系的。有长舌妇甚至暗示黄药师是在心里爱上了那个女人。而黄药师的小女人犯病时,老赵和他的妇人也帮着往救护车上抬。这样好的关系,居然就是不肯搬迁。
黄药师原来一直以为老赵会积极签合同的,结果别人家基本都签了,他家却是一直拖延着。每天他找老赵,老赵都是支支吾吾的,而他的高个子女人则会挺着她的两坨肉肉笑着对黄药师说:“哟,黄总你急什么呢?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还怕什么?肯定签的。”
钉子户从最初的二十多户,后来减少到十多户,再后来,又减少到四五户。老赵家始终是最顽强的一家。黄药师做了无数次的工作,但他就是不肯搬。最初还有些笑脸,后来就完全是吵架了,甚至要动武。他的条件简直高得离谱,不仅要经济上的补偿,还要安置他两套房。他的理由是可笑的,完全是胡搅蠻缠。
黄药师最后感觉真是烦透了。
他对这里的人已经很照顾了,给了最大程度的优惠。他不是一心赚钱的开发商。他好不容易联合了另外的朋友来做这事,自己几乎是不赚钱。可是没有人相信他这样的说法。做生意的人,无利不奔忙。天下哪有不赚钱的生意呢?如果做生意不赚钱,他是如何成为富人的?
无商不奸!
工程建设在缓慢地推进,而越来越多的人找他,包括前面已经签了合同搬出去的。他们听到了越来越多的说法,觉得自己签订的合同是不同的,吃亏了。他们突然发觉黄药师原来是那样狡诈。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老赵和他的女人,他们这样地坚持是有道理的。老赵不怎么说话,倒是他的女人说得振振有词,一套一套的理由。大家相信他们这样坚持,一定是清楚其中的隐情。要说谁更了解黄药师,那肯定是他们这对夫妻。
“他当时对我们是有承诺的。”老赵的女人说,“你们不知道的。”
什么承诺呢?她却不肯说。
她只是挺着身子,双手叉腰,胸前的肉球像探照灯一样地直视着人们,让人发慌,理亏,感觉有必要和她站在一条战壕里。
“你们太软弱了。人家别的地方拆迁,家家赚大了。你们自己是三文不值两文,就轻易把合同签了。”
众人默默。
“你们必须要去找他,要求补偿。”老赵的女人说,“你们不争,那就自己吃亏。我反正是坚决不拆的。推土机来了,我也不让。我就这一条命,敢推,就要从我的脸上轧过去!”
听着的男人们,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的确有人在后来去找了黄药师,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去,甚至有人找到他在城东的别墅。黄药师开始还很耐心地接待,后来就不太容易找着他了。
人们知道他在躲避。
他又一次从人们的视线里淡去了。
7
工程停了下来,没人说得清原因。
一停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后,工地上又忙碌了起来。
黄药师后来又出现过几次,在工地上,后来就又消失了。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工地上不久,也就是三个月后,工地又一次停工了。最显眼的是老赵家这一片,虽然许多的墙壁上被石灰刷上了“拆”字,但这几排房子却是完好无损。
也不知是谁传来的消息,说黄药师遇上了麻烦,资金链断了。于是,这里只能停下来。这一停,就没人知道会停多久了。
旧房子现在显得更旧,而空地上和废墟处,长起了青草。
青草越长越高。
青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
有些地方,青草长了有半人高。
一切都很安静。
8
人们看到黄药师搬回来了。
他又成了过去的老样子。
人的命运不好说。谁能想到黄药师又搬回来了呢?他失去了一切,公司、东郊的别墅、小汽车,都没了。他一人默默地收拾了旧屋子,过起了生活。简单,俭朴。儿子在英国读书,对现在的他来说,应该是不小的压力。
人们看到他,很大度的样子,和他打着招呼。他们心里释然了,原来以为他会在他们身上赚太多的好处,可是现在没能实现。他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生活里,境遇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他们。黄药师则是淡淡的,甚至是有些冷。人们想:或许他是有些尴尬,毕竟他是从人生的高峰滑落下来的。
老赵和他的女人看到黄药师有好多天不打招呼,这样僵持了有两个多月,才又搭起话。秋天了,天高气爽的,他们想腌些萝卜干。黄药师过去用的那种配方,腌制出来的萝卜干简直就是天下一绝,风味独特。他们以为黄药师也会腌,但黄药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黄药师有动静。
老赵的女人后来对人说,她和老赵经常能听到黄药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和人说话,声音很低。和谁在说?像是和一个女人说话。
这是可能的,他们想。小女人已经去世好些年了,他后来的生活里一定不缺女人。他后来结婚了没有?谁也不知道。或许是结过,或许没结。他那时风光得很,只要生活里不缺女人就行了,结婚反是一种羁绊。真正的有钱人,谁会让婚姻束缚自己的手脚呢?如今他落魄了,偶尔还和一些女人有来往也是可能的。只是他们从没见过有谁出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西街上的人们看到老黄孤独地生活着。他很少出门,偶尔出门,形单影只。他的腰似乎有些佝偻,原本不多的像贴在脑后的那一片毛发,也花白了,就像是花喜鹊的白尾巴。
没有人知道老黄将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也许他就将这样惨淡地过下去。他失去了老总的身份,现在连药剂师都不再是了。人们很想和他谈谈过去,但他却并不愿意和这里的人多交流。不少人已經从这里搬走了,有一些人又回来了。人们不免有些气馁,看上去这里的工程是没有转机了。他们也到区政府门前上访过,但却没有任何的结果。
老黄慢慢地,却又有些动静了。每到夜晚,经常有人来敲他的门。有消息灵通的人探听到,老黄现在重新做些药剂,供应给菜市场上的一些商贩。据说他调兑出来的药剂,走俏得不行。不仅有适用于海鲜生禽的,还有用于瓜果蔬菜的。同样的西瓜催熟剂,他调配的催熟剂要比一些小作坊里的好很多,结出的西瓜又甜又大。他在地下商贩的嘴里,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在这一带的菜市场里,小商小贩几乎无人不认识黄药师。
他们巴结他,给他送自家地里长的蔬菜。那些蔬菜据说是不打农药的,更别说在上市前喷洒别的保鲜药剂了。老黄识得。老黄甚至哪些鱼、肉,是否用过药水都识得。他高价供应给他们各种自己调配出来的药水,也坦然地接受他们的巴结。
老黄表面上很清闲。
他的那些客户都是悄悄地从他这里拿药。他在自己的小屋里调配,深夜里乒乒乓乓的。黑色的小塑料桶,或者就是小的塑料袋,一包包的。他们悄悄地拿走。他从不在家里堆积太多,很谨慎。
清闲的老黄,有时很积极主动地和这里的人打招呼,尤其是看到那些从菜市场上拎着篮子或是塑料袋回来的人。
“呀,回来了啊?买了什么好吃的?”
“没什么没什么。”对方赶紧说。
“看看哎,买了什么嘛。”
“没有,没有,没什么好吃的。”对方慌了,恨不得要把篮子或塑料袋盖起来。他们不想让他看到,怕他在心里笑话。他们知道,现在每天吃的,正是黄药师造出来的毒。但他们却无奈得很,不能不吃饭啊。他们在背地里咒他,真的不应该让他回来这样祸害大家。
“他现在穷光蛋了,儿子在国外要供的,这是昧心钱也照赚了。”他们说。
“生意好,据说连外省的都来找他。”
“是啊,这个杀千刀的。”
“据说现在这些添加剂,毒大的。”
“是啊,可是有什么办法?有毒也得吃,总不能饿死啊。”
然而,除了咒骂,他们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9
这一年的春天,外面的机械又隆隆地开进来了。
这里要真正动工了。
一家很有名的地产公司巨资拍下了这个地方,要进行开发。区政府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当人们把这个消息告诉老黄时,老黄居然一声也没吭。
“老黄你搬不搬?”老赵那天颇感兴奋地问他。
老黄什么也不回答。
这个晚上,老赵的女人真是吓得不轻。因为她透过后窗户的缝隙,终于看清了老黄在和谁说话。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小女人。
小女人的一张脸好白,眼睛细眯成一条缝。她正坐在椅子里,膝盖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那是紫红色的毛毯,上面印着张牙舞爪的大丽菊。她很安静,安静得就像是一只猫。她在听老黄对她说话,说各种各样的话。
“这里要拆了,”老黄抱着她,说,“我不想搬。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
“你说什么?一定要搬吗?我知道你不想搬。”
“……都变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你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放心,万一有什么,我也会带你走的,不管我搬到哪里。”
这是一个蜡像。
逼真得和活人一样的蜡人。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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