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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作选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405
张作梗

  奇异的变化

  一夜雷雨。薯藤上的蜈蚣飞走了。

  我到田里察看,

  一堆新土暴露出野兔夜里来过;

  没被嚼完的薯瓜缨子上,还残留着

  几根灰色的兔毛。

  淤积的垄沟上,

  细沙土像筛子筛过一样平整;

  显然,野兔走后,雨又下了好几场。

  ——沙土上不见兔的蹄迹,

  渗漏的水清澈得很,绕过栅栏

  在缺口底部那儿沉落为一汪水洼。

  把漫过田边的薯藤回牵到田垄上,

  我来到曾经被蜈蚣咬过的地方。

  雷雨过后,薯藤上空如新欢,

  绿色的薯叶蓬松又紧致;

  一切如常,一切又悄悄发生了变化——

  仿佛我们睡着之后,有谁来过,

  放下又拿走了一些

  我们不曾看见的东西。

  深秋,与布兰臣在水边饮酒,暮晚不散

  “他脑袋里的东西,比杂货铺的

  东西还多。”到过布宜诺斯艾利斯、非洲、

  俄罗斯后,苦于语言的土著性和非嫁接性,

  “他更没法弄出它们。”——

  九月。水里的鹅浮到树荫下,

  啄食着光斑。“多么如出一辙。”他惊呼。

  因為“他的心里也常常浮游着一群鹅,

  吸血鬼一般,

  啄食着他思想的光斑”。水上有

  一只小木船,干燥的部分高出水面许多,

  显然久已无人撑划。“空具有充实感。

  每次酒后,都是空掏出他脑袋里的空,

  再将其填满。”傍晚,

  有许多鸟从别处飞来,

  在树林里穿梭犹如画着

  一幅空中抽象画。而鸟鸣,

  随之为这看不见的画作涂着不同的颜色——

  “他没法分清人和物。暮晚总有一副

  模糊的面孔。他感觉河水顺着酒杯,慢慢

  爬上了脸颊”——而我们的谈话,

  一半落入水中,一半被鸟儿带到天上。

  藤萝的美学

  确认不会被一滴水溺死,

  他最终走进了海洋。

  ——他的呼吸爬满了盐渍;

  一个方形的口供,装着他的行踪。

  他喊一滴水,墙上就渗出了无数水珠。

  他写的字在淌汗。

  一个死去的罗盘开始复活。

  他遭遇了水的断裂带,

  但仍然第一个将植物带进了大海。

  空气在水底有着螺旋形的清澈,

  通过鱼鳍的过滤,

  他看见月亮是方形的,

  正从一只沉船的舷窗升起。

  他把树栽进一个旋涡中。

  他在波浪上种花。

  礁石内部,他植下一粒从边地带回的

  胡麻籽。在最小的沙上,

  他培植藤萝的美学。

  他喊:大海。石油管道喷出了

  黑色的雨。在中东,或者在日本,

  他带回的金枪鱼身上,

  有子弹在哭泣。

  屋顶的椅子

  我起身离开那把椅子。

  整整三年,再没有回去坐过。

  那是老家屋顶的一把椅子,

  铁制的椅腿仿佛长在预制板中。

  我的祖父、父亲都在那上面坐过。

  相同的景致摹写着不同的人生。

  春看暮景,秋观早霞,

  他们都曾坐在上面沉思,

  不同的人生把他们带往同一处坟地。

  整整三年,只有梦偶尔会把我带回去,

  穿越无尽的楼梯,

  在那椅子上小坐片刻。

  时光真是个毁容师——那椅面上

  长满露水、雾霭、鸟鸣和杂草。

  我也将深陷在那椅子里,

  把自己坐化——而这逃亡似的离开,

  仅仅只是暂缓之计?

  整整三年,我渴望又恐惧着一把椅子,

  一把风雨拆不散的屋顶之椅,

  仿佛它既连着我的血缘,

  又通向我的宿命。

  扬州十年

  我体内还有未用完的河山,

  在荒草萋萋的雾霾中,还有垦殖和

  播种的欲望。独自一人,我还在山坳搭云梯,

  想攀上我那积雪的头顶。

  唉,扬州十年,

  我浪费了多少奢靡和美景啊,

  徒留下身体这条日暮途穷的歧路。

  ——这卑贱而无名的一生,还有谁可依恋,除了

  无常和

  流徙;还有哪一座城市,可以痛快地花掉我的

  余生以及依稀残存的

  对这世界的爱?

  不,我体内还有尚未用完的河山,

  还有举目无亲的忧伤供我消夏、避寒,这就是

  对抗凋零和枯萎的资本。

  我依然在桨声灯影里“骑鹤下扬州”,

  依然用老迈的诗句遍植杨柳——在我那

  落寞而冷僻的关山一角。

  我依然来而无往,切除掉盲肠一样的

  归乡路,在这儿挣扎、困惑、抗争,死有余辜。

  ——我依然崇奉着美,

  将内心残剩的一小爿山河,

  打理得花团锦簇。

  雪是一种危险之物

  年轻人,雪是一种危险之物。

  它的白令世界不安。

  它拆散固有的美,再换上新的。

  它使气温下降,又让人不感知到冷。

  它燃烧,然而灰烬是水。

  它到来,在所有的时间之外。

  如果你坚持站在那儿,它就用肉体

  覆盖你;如果你选择继续不走,

  它最终就会埋葬你。——

  年轻人,雪是一种危险之物。

  在这儿,在那儿,你都会遇见雪。

  一种哀婉的触摸,一种消失。

  你试图用记忆保存这感觉——但你

  保存的是一种画面,而不是雪。

  年轻人,雪是一种危险之物。

  雪是一种危险之物,年轻人。——

  你不能用手握住一粒雪,也不能用

  舌尖收藏一粒雪。你进入它,

  它就用融化反向进入你;

  你惊诧事实上的雪胜过雄辩之雪。

  出现

  总有一天,我会莫名所以地出现在

  你的生活中。就像多年后的此刻,

  你突然又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压缩的时空唤醒一张脸,

  它曾埋在我的怀里像一枚美的标本。

  我捧起这张回忆中的脸,

  ——倒放的胶卷里有我的变声期和

  你米白色的对襟小褂,

  咯吱作响的月光夹杂其中;

  一如多年后,你也将突然想起我,

  用追忆,把那些零碎的、

  被風铰乱的往事拼贴为一幅画。

  我想起你——在多年后的这个下午,

  在不知你在何处的此刻。你的

  身体依然保有最初的羞怯,像风中的

  蒲公英捂着脸在飞翔。我们曾

  留下一条小河,在初次接吻的地方,

  它流淌,也静止像一个时间的标记。

  总有一天,我将莫名所以地

  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不是以真身而是

  以你初见到的模样。正如多年后的

  此刻,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仿佛我们多年前的离别就在昨天。

  清水

  一缸自在无为的清水,

  足以投射出人的意识的

  全部影像。

  ——题记

  俗世总有可爱之处,

  尽管它有时未免很……红灯。

  一个世纪以来,

  我本来认为春捂秋冻,冬虫夏草,

  万物就OK,就相安无事,

  可是……爱情如一只

  高压锅里的鸭子,

  依然没有煮熟。

  道德……它碾轧着人行道;

  它有一个跑边的轮子。

  请对大熊猫说:嗨,黑眼圈的东京。

  请拔下问题的软木塞。

  谁都可能成为女一号——假如他

  死得……足够早。

  环保主义者谈论飞机,

  总是先在额头上画一条烟雾,

  再按图索骥,

  去寻找匿藏在水草里的

  没有柴油味儿的鱼。

  安全、卫生、简单、实用,

  这是非诗歌人士对诗歌的起码

  要求……尽管絮絮叨叨也是

  一种风格。

  昨天,我的微信在下雨,

  下了整整一天。

  每一条……发送出去的信息,

  都湿漉漉的;

  公关部人去楼空。

  理解一扇上锁的门是困难的。

  绿色植物为什么绿?

  起吊架下,一个……人的影子,

  总有一种上吊的冲动。

  酒桌上,我们很少谈蝴蝶。

  我们肢解道德。

  ——一棵树充其量是一棵树,

  无论存活多少年,

  也……不可能进化为人。

  然后,词语解散了某个部落。

  我在迟到中到来。

  爱斯基摩人沿途植下风雪,

  被流放的鹰隼,

  重新……返回天空。

  莱伊尔公园

  一到夏天,莱伊尔公园就会像雪一样融化,

  转眼消失不见。你回想暮冬曾在

  那儿有一次邂逅,现在随着地址的流徙,

  也好似不曾来到生命中。

  “它在英国多塞特郡?”

  ——你不敢肯定。但哈代曾在

  一本小说中描绘过它,并让男女主人翁

  双双殉情于此;

  你读过就不曾忘记。

  “一个在书中短暂存在过的公园,为什么

  放到现实中也不能久留?”——你开始

  质疑每一个固定地方的确定性,

  并用伦敦的雾,装裱这“质疑”,将之挂到

  中国的墙上。“不过,也许转动地球仪,

  终究会找到一个莱伊尔公园吧。”就像松鸡

  曾出没于每一管枪口中,

  而森林总是匿藏着相似的埋伏。

  你开始用记忆缩小莱伊尔公园的比例,

  直到它成为一次暮冬的邂逅、邂逅里的

  一个光点。“对,就是在那个神秘的光点中,

  两个人度过了漫长的七天。”

  而莱伊尔公园,作为一个背景,

  确切地说,当它提供了一个酷似伊甸园的

  场所,你不再关注它是否真正存在过。

  每一个地方都会死去,唯有真实的

  欢娱,像钉子锥进肉中,永不会消失。

  “越到后来……”

  “越到后来,天黑得越快。”有时,

  出于对某款新事物的尊重,

  我假装站在远处欣赏它;可是尚未来得及

  转身收藏进文件夹,

  它就被另外一款取代。

  一棵树、一只鸟、一个人的消失莫不如此。

  “越到后来,时间越刻薄。”甚至一个

  预约已久的见面,也会惨遭暗杀。

  最近,我常常翻检抽屉,

  回忆劫持了我,连某人的书信或赠品,

  不知何时也成了遗物。

  我最终会去到一个我不在的地方,借着

  消隐,公开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也许吧。不过,“越到后来,

  眼睛越模糊。”连素常贴身的东西,

  常常也被看得很远。——

  “我搂着女人跳舞,其实是搂着一具

  多年后的骷髅在狂欢。”

  我陷入到自身认知的盲区,仿佛认知是

  一个深渊。空间像一件越穿越小的

  衣服,勒疼我的身体。——

  我经常看见白菜里的虫子,但它不是

  啃啮着白菜,而是我的心。——

  “越到后来,天黑得越快。”

  夏日二十行

  这乱码的夏日,无处不是幻象。

  浓荫像水蛭,吸附在隔夜的水汽上。

  一个少女从花房走出——静垂的

  田野,悄悄为她闪出一条路。

  从写作中偶然抬头,我看见她穿过

  矮树林,正朝湖边走去。——

  夏日陡然像蝉噪,

  变得浅薄和不耐烦;

  辘轳静息在井台上,仿佛一个降落的

  绞刑架——(它曾绞死了多少井水。)

  湖堤幽深,遮覆了她的身影。然而,

  世界不会是一扇虚掩的门,轻轻就能推开;

  那在春天栽植的禾苗,

  仍有可能遭遇夏日遍地飞舞的蝗虫。

  隔夜的水汽中,漂浮着一群虫尸。

  是挥之不去的惶恐,加深了这季节生长的焦虑。

  蔫耷的农田,停建的半拉子建筑,

  仿佛在告诉我——

  花房里依然有少女在哭泣,

  湖水中,星星的骸骨仍在静静腐烂。

  怀念

  我怀念死去的我。

  ——以部分怀念部分、残缺

  怀念整体的

  方式。

  ——我怀念秋风中死在

  蝴蝶翅膀上的我。几十年来,

  蝴蝶慢慢压缩为标本,

  昭示死亡不过是一张薄纸。

  怀念因此有丧失之虞。

  那铜号里憋死的我,轮胎上

  碾死的我,鱼嘴中卡死的我,

  秒针上吊死的我,

  无不借着怀念,

  勾起了我的诀别之痛。

  我每日诀别我。诀别中有

  落日在击缶,有婴儿降生,

  有灯像虫子嗡嗡叫。

  无尽的诀别中,我的猫死了。

  我的猫死了。

  没有猫叫的日子,

  怀念何其辽阔,空旷。

  时间之诗

  写一首时间的诗。

  一首钟乳石的诗。

  一首黄河改道的诗。尔后

  转身写马口铁的诗,

  它敲打黑夜直至繁星落尽,树冠孵出一轮

  可可西里的月亮。

  啊在丛林中,寫盲人摸象的诗,

  生之布帛上,

  写藏头诗,

  (但露出灵魂的尾巴……)

  最后,写入海口的诗,

  鱼的诗,

  (它像呼吸游入了我的肺腑)

  灰烬比火焰更炽热的诗。——

  写一首死亡诗,

  给所有活着并仍将吸人骨髓的词语;

  写无字诗,无题诗,

  ——给尚未命名的事物,给

  西西弗斯,给

  伟大的虚无先生。

  流失

  我越来越成为大地流失的部分。

  那被割走的稻子,那枯凋的瓜藤,

  那拖泥带水被起获的荸荠、

  莲藕……都曾体验并接纳我的劳作,

  现在,田野干净像一个坟场,

  唯有风在凭吊……

  我的、我的生命在悲苦中流失了。

  我越来越成为流失的部分。

  古怪的灯塔吸走我储存的光,我的

  身体一片漆黑。我走在水上而

  水在塌陷——这塌陷构成了我的流失。

  现在,大海空旷像一个坟场,

  唯有风在凭吊……

  我的、我的生命在欢乐中流失了。

  我越来越成为流失。

  所有从我身上经过的道路、街道、

  人群、季节,无一不像快速闪过的

  幻境,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现在,世界破碎像一个坟场,

  唯有风在凭吊……

  我的、我的生命在成长中流失了。

  口琴

  十年生死两茫茫

  ——苏轼

  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吹着一把玩具口琴,

  从你门前跑过;

  蜻蜓低飞。你晃着羊角辫子,

  追了我好远。

  十年。少年时光刚长出绒毛。

  我吹着一把单音口琴从

  你窗前走过;

  柳絮迷眼。你停下手中的

  女红,探身看了看,

  满脸绯红。

  又一个十年。新栽的小树已

  做了嫁妆。我吹着一把

  重音口琴路过你屋后;

  秋风吹低山冈。一个酷似你的

  小女孩从门后钻出,

  看了看我,跑回屋里。

  春阴午后

  “往事不过是镜像。”挂钩上,

  悬吊的猫叫像日晷移动。

  瞧瞧,鹦鹉都有怎样似是而非的早餐,

  有时是“您好”,

  有时又改为“闭嘴”。

  “气球内面有

  一个没有重量的人。”——

  越过花蓼,猫启动了一朵迷迭香的

  遗忘程序。“猫,很可能是

  某部爆炸之书的按钮。”

  刮着锅灰,他想起十年前一幅毁掉的

  画,那“画上的人因此

  年轻十岁了吗?”

  ——“也许。”他去倒锅灰,

  那锅灰里蹿出一只黑猫,像是他一度

  使用的某个笔名,吓他一跳。

  ——而在春天,

  他曾遇到一个狂喊自我的人,

  仿佛猫追咬着自己的尾巴。

  然而打转的绝不止鹦鹉和陀螺,“往事,

  也会构成旋涡。”——

  春阴的午后,

  有更多虫子来到水面跳舞。

  忍冬花

  根本就停不下来——你

  这样描述陀螺,其实是暗喻一颗流星。

  “两者之间总有缝隙代替创造。”

  ——你继而将话题转向齿轮,

  其实是说两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

  忍冬花在开——在你的印度尼西亚,

  在我的宾夕法尼亚——中间隔着一本

  正在写作的旧书……

  通宵达旦的夜饮。

  总有迟到者在赶赴别人的背影,

  没法收拾的,是那宴席上杯盘狼藉的话题。

  一个拆不散的告别会长成石头,

  尔后那流星会被刻成誓言留于其上吗?

  三棵树,不,两棵就能还原一座

  森林。——因为音乐喷泉是唯一能使水

  倒流的枝形吊灯。这当儿,

  谁还会相信藤缠树的古老传说呢?

  “门,猩红地打开。”你把手从

  电杆上移开,喃喃自语,

  嘴唇飘拂在夏天遥远的风中;

  而我,正伏案在冬季写一场雪——用

  抚摸、羞愧和罪愆,

  用高达星辰的一次发烧。

  初冬

  飘飞到我心里的落叶转年又会

  更换一副嫩绿的表情,

  再次飞到树上。——作为一个时间的

  中转站,我的心不过卸下了它的

  不洁、衰老和部分的死亡。

  现在,枝头空着,拒斥一切的因与果。

  鸟儿也不可能是另外的叶子;

  ——它的栖落只会加重

  枝条的孤单。

  树在雪地里走动,走动……

  我在每一片雪花里寻找它的脚印……

  松开的手再次抱紧树干,

  脸颊倾听树皮轻微的爆裂……

  我接纳着落叶——以心所能倾吐的

  所有空旷的坟坑。而心跳

  恰是虫子,无尽地啃噬着落叶……

  是的,“唯有从未存在的事物,才

  可能成为永恒最权威的诠释。”

  给——

  在我睡眠不能抵达的地方有一个你。

  那儿的黑夜沿着我的白昼倾斜,

  仿佛梦的倒影。

  那儿,你用晨浴错开我;

  你的写作习惯影响一座树林醒来。

  我在这儿堆沙子,搭云梯。

  一个谁也不能掉入的深渊——唯有我拥之

  如冢。这儿,死亡是回环的生之游戏,

  是旅行者的行囊和远方。

  光总是最先被一个盲人看到,

  海水,不,落日构成了我隐秘的激情。

  怀人。醉酒。画梦。日复一日。

  在我生命不能抵达的地方有一个你。

  错开的树冠仿佛两朵绿云——那儿,

  新生的雨水动荡不安,加速分离,

  带来一个火车上飞奔的你。

  而这儿,蜗居着的,

  我残缺的睡眠里,

  有一个抱孵阴影的墙角,有垂直落下的

  天使。我活着仿佛在为另外一个人

  腾出位置,越蜷缩,越空旷,

  抹布抹亮的早晨,也不能将这空旷擦去。

  西藏的蓝

  一如纯净火焰的颜色。

  我爱这燃烧。

  我爱炽烈的高原反应——翻肠倒胃的

  呕吐像在清除一个旧我。

  无端地流泪。

  无端地,见到一个红脸膛的老银匠,

  心就一软。——

  我爱过这世界?也许。

  然而唯有经过这高海拔蓝色火焰的冶炼,

  爱才会变得更为纯粹和坚贞。

  鹰脱去翅膀,像一枚图钉钉在空中,

  又像一滴墨,要用沸腾的蓝,

  洗去黑色。而天边逐渐

  昏暗下来的雪山,唔,从一队

  喇嘛沉默的诵读中,我看见它的

  白色像为无际的蓝缀上了花边。

  一如纯净火焰的颜色。

  我爱这燃烧。

  我愛淬火后新生的我——轻盈、空阔,

  仿佛一面镜子可以装下整个世界。

  赞美之诗

  那么多的赞美奔腾在我的嘴上;

  ——那么多自熏笼里漫出的草木之词。

  我不知道先说出哪一个,

  才能稍稍平抚它们的推搡和激荡;

  也不知该挑选哪一个,才能精准地

  画出我的心,并将它献给你。

  那么多赞美困扰着我的嘴,而我无法说出。

  我是一个拥有无数言辞的哑巴。——

  我的口腔,成了囤积赞美的库房。——

  然而,并非源于悭吝,我才苦于赞美;

  而是来自愈来愈深的担忧。

  因为无论说出哪一个,

  都会忽略你另外的美;

  不论怠慢哪一个,都可能遮蔽你的美丽;

  而即便说出全部,也不足以涵盖你的美德。

  ——你仍在生长,

  你仍在给这个世界制造惊喜和愉悦。

  雨中望乡

  我的乳名被一窝蚂蚁蛀空。

  我远在故乡的童年蓬头垢面,无人

  收养,最终被一滴雨拐走。

  梦中,我总是在故乡的某个沟坎踩空。

  老屋门前的杨叶声,

  经过无数场雨的翻印,

  仅剩下一丝记忆模糊的底色。

  我有一件墨绿色的地衣,如今已遗失,

  我有两只黑色的、

  贴附在朽木上偷听春天翻身的

  耳朵,而今已锈死。

  “身处繁华的都市中心,灵魂却

  寄养在一个遥远的乡村;

  脚在地面行走,

  头颅却飘拂在空中。”——这就是雨。

  这就是雨中的我——

  他眺望故乡,不是用眼睛,

  而是以一颗孤悬又哭泣的

  凄冷之心。

  迷失

  每一个光影都是时间的斑点,

  移动,但不离开其光源。

  屋脊上的烟缕要带走什么,兀自在那儿消散?

  树叶是不存在的,唯有吹它的

  风挂在那儿像

  一个永不离去的在场者。

  昨夜,我走在瘦西湖水洼一般的光影中,

  游船穿过你的身体,一路向西,

  带走了水边的彩灯和月亮。

  轻微的晕眩像夜鱼唼喋。

  显然,沿着原路是回不到过去的,

  直接往前走又可能错过“生活在别处”。

  光影交错有如我们曾在雨天的窗前喝茶。

  你拥有一座湖但失去了寺庙,

  你虚构了一个小镇但成为镇外之人。

  “词语的光影。”一个非分但

  专一的桥孔,几百年从其间流过去。

  我弃舟来到桥上,月大如冢,光影闲置。

  “康熙年间,真有一个叫林黛玉的姑娘省亲

  还乡,独自在这座桥上凭栏良久吗?”

  又一艘游船穿过桥孔,穿过你,

  把柳堤一带的烟雾带进我们的身体。

  唯有光影串连起我们的呼吸,如湖水在

  一段迷离的时光中赶路。

  每一个光影都是爱的斑点,

  ——移动,但不失去其光源。

  扬州城远了,忽又把万物拉得很近,如

  一個错置的肩头,接纳了我们昏倦、

  沉重的头颅。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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