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
上帝的书写并不均衡
在那些稠密的部分,它们
用光芒演绎着存在——
上帝本身,或是真理的镜像,这沉默的花园
那些稀疏的部分,则是以黯淡与幽深
敷衍着古往今来,那些危险的追问
古意
古老的驿道上飞扬着四月的柳絮
与悲情。岁月陷落,光阴飞散,飞絮撒播
昨日的衰朽化为今晨的鹅黄
盛大的四月,碾过古老乡野的四月
谁坐在荒草无涯的岸边
无所事事,若有所思
这一刻,我与一只故乡的飞蛾相遇
它青草上的翻飞让我视线摇晃
一只蚕奋力在桑树上爬行,它有
让人怜悯的肉身,和令人体恤的渺小
如是妇人之仁让我看到远处的尘土
以及尘土中那些前朝车队的华盖
……哦,无边的四月,这干燥的
唯有眼眶略带些湿润的四月
乘着黄鹂的翅膀,仿佛一个春梦
一袭日渐轻薄的皮肤
怂恿着年少村妇思绪的慌乱
一匹蚕丝织就的新衣
一阕慢词,一支乡曲,如一阵伤风
开始在荒野出没,在小儿口中传递
后主
昨夜闲潭梦落花,他便有些
受不住了。这可不只是弱者的忧心
当然也不是万古无由的悲催
无事生非,需要的不止是才华和心态
还要有帝王的家财,花园,和女人
还要有那样的月夜,春江,与扁舟
不管前世是谁托生,今生只是阶下囚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山可以丢弃
美人更由不得你,千古风雨一诗囚
是最体面的说辞和理由
只要有它就可医病身,加餐饭
就着这多汁多味的万斛闲愁
李鬼
谎言的效用可以是黑夜惊魂
他因为一个名字而得以轻松剪径
并注定与另一个肉身相遇。真身
与替身怎可同日而语,谎言与真理
也不共戴日。只是真身口啖假货
亦并未让我生出快意,因为
那炙烤的味道飘散了千年
仍然有一些焦煳的腥臊
西瓜
上帝的万千造物中,唯它,是个尤物
它的脆弱和坚硬在深度纠结
鲜红的内部,仿佛梦中的一闪
让人充满残酷的联想,与血的渴念
或者还有,充满色情的隐喻?
这虎豹般的花纹昭示着一种凶猛
以及潜水般的安谧,与性感。
这阳光与水的杰作,多汁的现实
被审慎紧紧包裹,等待一只手,一把刀
或者矜持与紧致中,无法自控的炸裂
又见桃花
迎面走向这场雪,不
是这场雪迎面扑来
在脸颊上绽放的,桃花
在水边静静倒立的,雪
仿佛前世的闪电,或阴影。
前世的伤口,与冤孽
有风如马飞过,流水
载着桃花,遁入四月的黑暗
飞蛾
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只飞蛾
守着它最后的黄昏,最后的一盏微火
最后的安息日
它死的样子并不壮烈,它只是
围着火,缓慢地挣扎,缓慢地飞
直到单薄的身体慢慢僵硬……
变成遥远时光的一个投影。又仿佛
被寂静囚禁的一粒尘埃,或是
历史肉身上早已脱落的一个赘物
这个夏夜,我举着鬼火般的手机
注视着这场古老的火葬,没有仪式
只是闻见了若隐若现的焦糊气息
当我累了,作为看客,最后听见了
一片樹叶的沙沙声,伴着灯火旁这只
渐渐安静下来的飞蛾的尸体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达利:十字架上的基督
悬停于圣灵的位置,才会有这一幕
灵魂出窍,脱离了一个俗人的眩晕
这倒置的天空,脚底有天光蜂拥
连奇诡和惊惧也有了青铜的质地
受难者的洪荒,世界一片空寂
唯有圣灵以他的孤独和喑哑,自上而下
打量他自个儿的悲剧。刑罚,苦难,死
并托梦与这幻听者,这最后的颜色骑士
死亡从未止息,恶从未出离
人子的血早已流尽,苍白的圣父衣不蔽体
哦,我的圣萨尔瓦多,恐高症
也没能让你跌下来,谁给你安了这双
蜂鸟的翅翼,让你有了这深渊上的翱翔!
以及,这让圣灵悲伤,让人间惊恐的高度?
也让我,以战栗和畏缩,看着你一笔一笔
尽情涂抹人世的罪行,出卖,怯懦与暴政
苍穹啊……看着这低垂的头颅
这被钉在十字架上的
无力的双臂,你是否只听见了古老的祈祷声
来自那深渊般天空的底部——
上帝与你同在,阿门。……
飞越故乡
透过稀薄的云层他看见了
这星球上最小的伤疤
如一块最小的苔藓,在众多的苔藓中
细小、耀眼,但已痊愈
一块带血的疤痕。在秋日荒芜的额头
一块显得陈旧的苔藓,在迅速地后撤,躲藏
他看见——
大地中央闪着巨大的光晕
在云系的核心,一只怪物的独眼,一只黑洞
那永恒的墓地,在吸走
他记忆的体温
一只麻雀
它一生也没有高过我故乡老宅的屋顶
高过了也没有逾越树梢
它谦逊,娇小,一生胆怯
飞行时身子佝偻,一耸一耸
像我童年的伙伴奔跑起来的样子
它目光惊慌,短浅,时而发出无节奏的
聒噪,它很容易就淹没在一群
难以辨认的灰色同类之中
但我确信我故乡的那群麻雀中
一定有先人的亡灵,或替身。他们在屋檐上
蹲立着,期待来客,观察世界
躲避灾祸,束手等待世事变迁
发着不着边际的议论
它们一生从未飞过一只鹰的高度
只在那一小块土地的上方盘旋
在草丛与灰土中找寻干瘪的谷粒
我确信那其中定有一只
是我的灵魂。不然为什么我常会听见
它们的叽喳,梦见自己立在故乡的屋顶
那棵歪脖柳树的枝头,想念我童年的伙伴
常常会梦见祖父,父亲,依稀听见
它们吃饭时的聊天——
就像这群同类
在低矮如坟丘的屋檐与草丛间,来回跳跃……
祖父
他长久地蹲在那古旧的屋檐下
终于唤来了那场大雪
铺天盖地,染白了他自己
黑色的皮襖。树木化为了经幡
小屋变成了墓地,炊烟升起为
祖先的图腾。他自己则用瞭望的姿势
将自己化为了颓圮田园中
一座走动的雕塑
致父亲
“什么东西小的时候四条腿
长大以后两条腿,老了以后
三条腿?”
这司芬克斯的谜语,如今在父亲身上
变成了现实
他用了孩子般的委屈和天真来拒绝
用了哲人的口吻喃喃自语
他在对我讲述,人啊,这一生……
的时候,浑浊昏花的眼睛里
有无可奈何的接受
他那曾壮硕有力,与车轮较劲
与世界竞赛的双腿
终于变得缓慢,琐细,亦步亦趋——
并且得加上更为僵硬和纤细的一条
作为辅助的拐棍
迎面相遇的一刻,谁的耳边有呼啸的风声
穿越茫茫星夜,我们在逃亡之路上
一起迅速老去,只是父亲的一站是这般急促
我还未看清他转身而去的表情
他就留给了我一个泪流满面的背影
2017年1月至7月,济南—北京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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