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蛇
1.小青
小青站在庆余书院外边苦等苏唐至少有两个钟头了。她不想再错过这个机会,如果可能,应该向他讲出心里话,现在素贞在屋子里十分痛苦,说不定她要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但问题是,即使你再有法力,现在的情形是,许仙人在法海那里,看来许仙他也是矛盾着呢。
凭什么,他就不能横下一条心,素贞都已经这样了。小青想。
终于,苏唐从书院的正厅那里出来了,在院中和人叙话。小青透过巨大的木门的缝隙看到苏唐正在收拾衣服的下摆,这人脸上透着一股威严,看来刚才是在讨论十分严肃的问题。
他终于还是走到院门外了,没看到有专门等他的车子。看来苏先生果然是低调的人,再说他的行事风格还有为人处世,这在民间都说得神乎其神,毕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人。
他很气派。小青断定。
小青上来打个招呼,是苏先生吧?
我是。苏唐说。
我是白素贞的丫鬟,名叫小青。小青说。
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自己的身份倒是次要,主要是把白娘子也给带出来了,看来小青以为她们已经快要走到绝路了。
哦,原来是你。他说。
是我。她说。她这么讲表示她以为可以平等地讲话吧,虽然是个妖怪,但现在只论事,不论人,行不行啊。
知道你们的事。他说。
其实何止是知道,你们不是在讨论这事吧,这么多人,有名人吧,不是在讲什么重要的时事吗。她想。
但她说的是,先生自然是知道外面的事。
我又不是只关在书院里,我总是要走动的。他说。
他已经向路对面走,走得很慢,看得出来,他不是要回绝这个来找他的女人。
小青说,我和娘子的事已经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找苏先生,也只有苏先生出手,我们也才好有条生路。
直说吧,我们先前也还讲到你们的事呢。他说。
她低头,因为已经来到马路对面,有两辆马车都过去了,她害怕他随时会被人接走。
也有人讲,义妖呢。他说。
她听出一点光明的希望,这人谈吐如此不俗,也不回避,还讲义妖,确实外边有人也在这么讲,总有人站在她们这一边,现在事情闹大了,大家都会各自发表看法。杭州这个地方尤其如此,毕竟这是娘子和许仙起事的地方。
但是,我们说的可不是这个。他又说。
知道,知道。小青小声地说。
你看,这里人这样多。小青说。
人多怎么了,我都不在乎呢。他说。
可是我替你在乎啊,毕竟你是在和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说话。小青说。
不是她的话会打动他,而是她这样站在他的角度看问题,这也是他在讲到她们这些事时,他谈到过的,她们并不容易,尤其是外边老百姓也讲义妖了,声援她们的人并不少,事情总要分开来看,不能太狭隘。
也好,我饿了。他说。
他没有把我当妖怪。她想。并且她进一步地想,他也是人,也是一个有想法有同情心的人,真是不张扬啊,一个多好的男人,有本事的人就是不一样。
前边有李园。她说。
这个我倒不熟呢,什么李园啊?他问。
是一家不错的馆子,先生自然不知道,不是特别有名,但菜的味道极好,酒水也佳,特别有一些陈酿,在市井里反而有名呢。小青说。
你们现在对杭州摸得比我还熟。他笑着说。很自然地向前走了。
小青就和他一起向前走,只是略略斜向后一点,以表示他们是不那么相称的,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他是一个有名望的人,而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况且只是他不拿你当妖罢了。
吃酒去了。他自语。
2.苏唐
苏唐和小青坐在李园的稻香厅时,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当然,就是苏唐把架子放下来了。
他不是一个吃货,她是这样看的。他仍是一个名望压过一切的人。
这里菜真的不错。小青说。
你们把杭州弄得挺熟,毕竟你们都是热爱生活的人。苏唐说。
其实我们娘子在生活方面本来还蛮挑剔的,早前是一个精致得不得了的人。她说。
这么讲就好像她遇着许仙,她的生活就变样了。确实如果谈事就必须要从这儿谈起,再说事情现在就绕在这个许相公的身上。只是,无论小青怎样掩饰,她也无法让苏唐不觉察出她对许仙那样的人其实是抱有看法的。苏唐对这个是看在眼里的。
上来牛肉,还有鲥鱼,再加上春笋,这些都是苏唐喜欢吃的,就是要吃好的,在杭州这種地方如果不饱口福,对不起这大好时光。
人生苦短。他叹道。
她不能接这话。事情都出在要做一个人上,这是她和素贞面临的全新问题,尽管这个问题也永恒着呢。
要了酒。她小声地说。
她即使是装,也要装出非常谨慎的样子,尽管有时她甚至跟娘子讲,我们来个天翻地覆,杀他个干干净净。
你以为我们是谁,杀什么?娘子每次都这样反对,她只好收敛。
现在苏先生闻着酒香,气定神闲,一看他这人进入状态了,他看她的眼神也不那么隔膜了。
这花生煮得味道不错。苏先生说。
我也觉得是这样的。她说。
早先你们在河南是吧。他问。
这是在讲她们的底子,其实街面上有人声援素贞是义妖,但那只是同情者,从大多数人来讲,如果在屋子里,在灯笼下,讲起这匪夷所思的事儿,还是会说妖精要防。所以苏唐讲起她们的来路,她就分外要小心了。
那是她出山的地方。小青说。
哦,你倒总是维护她的声名。他说。
我是她的丫鬟,这是我的责任。她说。
听说她收你的时候,你们也是投缘的吧。再说她也极看重你的品行哦。他说。
她听得出来,在余余会馆,他们一帮人在议这个事的时候,总要把她们的来龙去脉给理一下。
他喝了口酒。她看着他。
吃菜,吃菜。他说。
他的家常话让她亲切,她恨不得饮一口酒,站起来,向他表示恭敬,让他看出自己即使是个丫鬟,但她和主人一样,她是个有境界的蛇。
他看出她的眼神落在杯上时是那种复杂的样儿,他是能把握自己的。但是,一旦这妖要喝上一口呢,尽管她会更加真情,但那样的话,看到对面盘着一条蛇,而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满腹经纶也就有点尴尬了。
可以吃一点?他是以否定的语气在问,或者可以讲,他在明确地告诫对方,千万,不要碰杯子。
她看了荡在杯口的酒水,遇着这么多事,现在素贞在屋中六神无主,几乎想大动干戈了。可是这一次,许仙被法海扣住了,而令素贞不能容忍的是,许仙总是不那么坚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男人。
白蛇是多少次也问过小青的,小青一般只得说好,因为素贞要的就是人家的对他好的反应,一个不错的男人,值得去爱,值得为之奋斗。
但是真实的情况又是怎样呢,他在法海那里,他是有犹豫的,法海一定看出了许仙的怀疑。
这个都不说了,现在是坐在这个苏先生的对面,现在是在做他的工作,现在他肯坐下来吃酒,还谈及义妖,他对素贞是有抬举的吧。
我不能喝酒,这个你知道。小青说。
外边有喧哗声,大概是隔壁房间吃酒的人闹到了走廊上,还讲着荤话,有男有女,非常尽兴。
这是人间春色。
我是不怕你们变的。他说。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我们是蛇,我们比妖更要命的是,我们是蛇,我们冷漠,有黑色的血,有弯曲的身体,经常盘踞在黑暗中,我们更古老,有时也被认为更为阴冷而怪异。她想。
想请你帮忙。她说。一边给他夹菜,他起初有点戒心,但是看她的手,果真是玉一般娴静,而且谈吐中看不出一点蛇的冰凉,只要能防住酒、法术,还有不要历史的倒退,不要回山洞,而是在人间,一直坚持下去。
做活色生香的女人。他才是期待的。
素贞人不错。他说。他自己也觉自己是站在一个高度上讲话了,对另一条蛇,讲她主人的好,并且明确地讲人品不错,这是多么铁定的评价。他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个调子定得有点高。
你吃一点春笋。他对她说。
她于是吃,只是她在动嘴时,自己明白,那尖利的最里边隐住的牙会有不适感,她喜欢吞咽,一整个的,比如一只鼠,或者一只鸡,反正不喜欢咀嚼。
但是,现在坐在她对面的是她们要依仗的人。
他喝得有点多了,所以那个一直站在门外的哈理就进来了,坐在他边上。
他发现哈理坐在边上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小青,然后对小青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哈理。
哈理已经跟小青打过招呼了,哈理认为他的老师苏唐差不多已经醉了,他必须要保护老师。
不能再喝了。哈理说。
小青点点头,小青发现哈理看她的眼神有一点凶,这可不是她能忍受的,但是有苏先生在,她也只好忍着。
她看到哈理的配刀在腰间,摇晃,哈理把瓶中剩下的残酒全都喝了。他摸着刀,几乎以为对面这个女人随时要变似的。
我又没有喝酒,小青对哈理说。
怎么,难道你要陪我们家先生喝不成!哈理呵斥道。
怎么跟小青姑娘讲话的啊?苏唐清醒了一点,对他的门生训斥道。
哈理把搭在刀上的手收起来,要扶苏先生。苏唐把他推开了,让他到外边去。
哈理站起来,立在苏唐身后,但没有退出去。
跟我講,要怎么样?苏唐问小青。
小青说,知道你和法海关系不一般,娘子才让我来和你谈,说只有你能说服法海放许仙。
这么有把握?苏唐问。
他的问话让小青也不明白了,这什么意思啊,什么把握啊,不是来求你的吗。
他摇了摇酒瓶,这样子,让小青也有点看不上,人喝上酒就成了这样,酒是个坏东西,这么威严的一个人,酒就把他弄成这样了。
其实他眼睛里的小青,青春勃发,又因为她是蛇,他反而觉得这青春残酷而冰凉。
你们命不好。他说。
她也只好低头,承认她们没有办法按原来的方式去斗争。
人间不好过。
这人居然这样,她想,她埋怨的仍然是许仙。
为的是你们自己,他替她说。他看得明白着呢。
没有什么道理,他是你们的希望。他说。他指的是许仙。
她都要把自己给摘出来,所以她说,那是素贞的看法,我作为她的丫鬟,我不过是替主人着想,如果是我,我不那样看许仙。
姑娘有道理。苏唐说。
3.白蛇
他是在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到了断桥不远处的那处房舍,那里离保叔塔不远,应该讲是个比较隐蔽的地方。离西湖这么近,游人都不出来,原因在于那里有个菜场,而且有几家卖杂货的店铺开在路口,反正给人的感觉是一处脏乱的地方。
到了宅子外边,你都不大相信能住人,他让哈理在外边等着,自己和小青进去。
这又是什么地方。他问。
小青说,本是一处闲置的宅子,素贞把它收拾了一下。
什么叫收拾,是你们用法力把它给盘住的吧。他说。
已经进了院子,院中种了树,从门头上看,知道这宅子大约有几年没有住人,院中甚至堆了积年的旧木和竹筏,大约是进西湖用的,还有斗篷。
房子不小,素贞就站在门边,看见了她,真是光彩照人,而且一点看不出她身上有任何妖的气息。
她修行的年头跟小青完全不同,主要在这,在脑子里,在境界上,他立马断定,白素贞是个不凡的人物。
她迎了出来,弯下腰,向他施礼,看不出她有任何悲戚的样子。
好。他说。
这答话让他自己也觉意外,他意识到自己是有点飘了,因为遇着了美女,他马上反应过来,为什么法海要那样地愤怒了,敢情一条蛇也具有这样的风情,人世还是人世吗。
到底谁说了算?
在门边谦让了一下就进去了。
白素贞请他坐,他环顾房间,物件齐全,有红木、黄梨木,还有官窑的瓷器,丰富得很。
屋子很讲究,都是你……?他问。
素贞没有听清他的問话,所以只得说,先生说的是什么?指的是,我屋里的陈设吗?
苏唐说,是你变出来的吗?
他的问话显然不大有礼貌,这与他一个儒学大家的风范不大相称吧,可是遇着美女,走一般道路是不行的吧。况且,这妖精是要托他办大事的。
记住,仍然是妖,他强调,在心里。
哈哈,他必须绕过这个礁,因为对方精明得很,不仅美,而且洞悉人世,干的就是与人类作斗争的事业。
作斗争?他想,也不全是,是在成为人的路上与不让她们成为人的那一部分人类作斗争。
这些都是我和小青姑娘出去弄的,她说,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打家劫舍、强取豪夺的架势,就好像是去买的。
说话时,门头上居然有一只木头掉了下来,是一把戒尺吧。
他说,屋子也是朽了。
她说,是的,也只有住在这,别人不在意,以为是弃置的产业没人要了。
朽屋,但你们这样,也是一个办法。他说。
小青给他倒水,素贞说,这是上好龙井。
外边天色有点暗了。
他说,我有一个问题,到底许仙有什么好,姑娘要费这老大的劲?
素贞听苏先生这么说,虽然口气有点躁,但大概是也嫌许仙是个有些庸常的人。
她是要维护许仙的,她说,我和相公的这些前前后后,说来话长,但是,我之所以爱许仙,完全因为爱情。
因为爱情?他问。
她说,是的。她站了起来,她说,那最早,也就在离这屋子不远的断桥边,我站在那看到舟中的许仙,那样子,我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他有点愤慨,心想这么美的一个女人,为什么要看上那么一个摇摆不定的药房里的伙计?
他问,你一眼就相中了?
他本是不便多问的,但是如果不把事情聊清楚,一是他没有办法跟素贞打交道,另外,他也没有办法去跟法海做工作。再说,这一大个烂摊子,跟我苏唐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他只能这样想。
她说,我在桥上看到他,立在船头,我马上就知道,我来到人世,我修行的结果,正是为了这一场爱情,为这男人而活一次。
听得有点难受,他心想,我全部的知识在你这儿根本就用不上,完全是色相啊。
可是,许仙也不英武啊,这修行是怎么完成的,是什么样的教育,会使白蛇喜欢上这么一个小青年?怪了!
外边天已经暗了。
她引他出去,要讲断桥、舟遇,还有借伞与约定。
她迈着小步子,没有人认出她来,因为天色将晚,在这薄暮的时分,她更加美丽。
他说,素贞,我想问你,你没反思过,假如那天船上是另一个男人呢?
素贞说,那不可能,事不可能至此。
他走在前边,知道哈理有些紧张,小青在哈理的前边,算是阻在中间,小青也怕哈理挨得太近。
已经站在岸边,既可看到断桥,也可看到那湖中当初舟遇的波涛。她指着那儿说,我们站在船上,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刻吧。
那时你不过是想要把他弄到手,他忽然有点煞风景地说。他是想杀一杀这白蛇的浪漫。
不就是要搞一个男人吗。他心想。
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但听得出来,你也反感我这样来讲我和许仙的初遇,但确实那是美好的。素贞说。
对不起,我刚才不过是学着一般市井上的人来讲,其实你也应该明白,在街头,在茶馆,人家是怎么议论你和许仙的,你知道这一点也好,否则你不会理解为什么法海要把许仙扣在那里。苏唐说。
所以我要把他救出来。她说。
她用了这个“救”的字眼儿,颇让他不舒服,就好像如果他不这么办,那么她就不是一个很全面的妖怪似的,到底用的还是丛林草莽的那一套。他心想。
路边有人,但没有人在意他们,不过是几个在水边指指点点的男女。
后来,你又因为雨伞的事情几次约他到你屋中,你跟他讲,让他要你。他说。
素贞说,事情也不是这么快,怎么能没有前奏呢,我是设了家宴,让他吃酒,也用了还伞的俗套,但不这样行吗,我刚刚做女人,我没有任何积累,我谈不了正常的恋爱。
他看见白蛇在水边一边说话,一边仍紧盯着当初她和许仙舟遇的水面以及不远处那宅子,那是废宅,也是她用法术布置起来的临时居所,都是为了把许仙搞到手。
可是,你也很上路子啊。用的手法,大家都这么用,借伞,还伞,吃酒,然后酒入腹中,起了欲念,就不能不面对这个问题,爱和身体总是这样的。他说。
岸边系着一条小舟,他觉危险,她刚用脚轻轻地推去,小舟便向水中荡去,又用绳子往回晃。
远处起了灯火。
他们往回走,街上热闹。
我很感兴趣,你自称自己是娘子,是一个嫁过人的人。他说。
也就这么一说,先不把自己供起来吧,一个有婚史,又失去男人的女人,这样许仙没有负担啊。她说。
他断定她知道自己有多美。
可是,真可惜,我不过是一个这样的角色,一个对她有用的人,亏她还知道我有许多知识。
在路上,她说,法海那边要麻烦你了。
他说,我尽量吧,我也是对你们的事有许多不解的,但你跟我讲这些,我大约也知道,至少你是真的爱他的。
那是。素贞说。
不能乱来。他说。
素贞有点惊,怕他提什么特别的法子,素贞站在一棵树下,月亮已经从西湖上升起来了,人间美景。
带刀的哈理就在后边,小青隔在中间。
让法海放人吧。素贞又说。
他听出白蛇话中有话,所以他就站在这月亮初升的湖岸不远处说,想想你和青蛇盗取财物,还有官银,你想想,法海这样做也有道理,毕竟不是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
素贞说,那是不得已,我不会恋爱,我没有积蓄,而许仙又是一个实际的人,家里一应开销,还有总要置一点产业,开几间药房,让许仙有一份事业。
可那样,你就能当江洋大盗吗?他问。
他算是有点发火了,但白蛇没有理他,白蛇很清楚,她是要他去给法海带话,她做好了两手准备,法海不放人,她就到镇江去与他决斗。
4.许仙
许仙第一次见到法海的时候,他就被法海吸引,这不光是因为他到寺里被一个有影响的僧人所惊倒,而完全是因为他看到在法海的视域里有一种他极为信任的东西,所以他在心里边对法海是尊敬的,而法海在最早解答许仙的问题时,也有一种对待知己的态度,这样许仙便是要佩服法海的。
可是这一次法海是把他给留住的,尽管法海没有明说,但许仙心里也清楚,留在法海這里不是太大的问题吧,反正生活已经弄成了这样。
最早的一次,以及第二次见法海,法海都对他说,你有解决不掉的事情,可以问我,我为你解。
法海是一个能解别人症结的人,所以他是一个高人,不仅因为这金山寺,更因为是他本身有这个法力。
他是一个有解开机密能力的人,特别是对他这样一个在别人的药房里以及在自家的药房里转了好几圈的人来说,心里的机密比身体的病症恐怕于他更有大的威胁。
这一次法海就让他在左厢房里住着,法海跟他下棋,他棋艺明显长了不少,每到打劫的时候,法海会说,这是考验你能不能找出破绽的地方。
于是他就在棋盘上找劫材,后边发现有些劫,可以做好几道,这正是智慧的乐趣。
法海还跟他讲院中的树。菩提,法海说。
许仙不知道。
法海偶尔在黄昏也会说,兄弟,你看这院中,这世间一角。
法海拿他当兄弟一般,讲的也不是法的话,也没有讲禅,没有讲佛,没有讲世道与轮回。
法海说过,我们不信她那一套。
那时事情还没有闹到现在这样大,只是官府找到许仙,要把许仙绑走,因为白素贞和小青又在镇江盗了人家的银两,说是给许仙做家用,但她们已经成性,她们是这样地看不上人世的一切。
她们简直是反了,法海听到街巷中有人也这样说。
我倒不这么看,完全是妖孽行径。法海说。
许仙前边是来讲白素贞对他的惊吓,但现在法海讲你就留在这儿。
尽管外边多半是讲法海把许仙扣在金山寺,而实际上许仙也从没有主动讲过他要离开金山寺。他是一个逃避的人吗,也许,法海是看出来了,许仙认为他是他的兄弟,不过出家人可不这么看,他是一个有威力的人。
许仙在房里练字,外边香烟缭绕,金山寺的香火最近又旺了不少,大约外边的人也都知道,法海跟西湖边的那个白蛇必将有一场大战,支持法海的人,至少在镇江和常熟这一带,怕是要居多的。
金山寺不怕孽障。法海说。
许仙吃着饭,尽管比较寡淡,但他也能适应,法海每日会和许仙面谈,讲的也都是人之为人的事。
后边几日,许仙似乎又有些动摇,因为法海望见许仙看着那些来烧香的男女时,目光游离,大约他又想到了他和素贞的夫妻生活。
许仙对法海说,她对我不错,我总认为我不能这样,她是盗了仙草来救我。
你看,你自己也用了一个“盗”字。法海说。
可她是为我好啊。许仙说。
你怎么给她吓死的,你忘了吗,起初你来找我,你讲过,你看到一条大白蛇,你立马暂时性休克,不过,也就是惊吓过度,你不用惦记这个。法海说。
外边有小和尚在偷听,法海索性就把小和尚叫了进来,他对小和尚说,你们对许先生的事情就这么着迷吗。
小和尚们只是笑。
告诉你们,他是心迷了。法海告诫小和尚们,也是对许仙的敲打。
是她到天上去,至少是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去盗草喂我,不然我没有今日。许仙说。
听他口气,他是想走了,他留在这里不是个办法。他在镇江的家虽然也是寄人篱下,但毕竟他和素贞是在一块儿的,更别说,他现在在庙里,素贞是不会不管不问的,所以他就对法海说,你是不是在等白素贞来找我?
法海见许仙还是认识到问题的实质,他就对许仙说,你说的也对,你在金山寺,如果她要找你,她就必须来金山寺,这样我就要收了她。
收她是什么意思?许仙问。
法海是有点不耐烦了,他有点生气地对许仙说,跟你实说吧,如果我不收了她,你是没有办法对付她的。
法海,你为什么要说我要对付她?她是我妻子。许仙说。
法海大笑道,许仙,你是精力不济,其实你再这样下去,你就完全被迷住了。
我清醒着呢。许仙说。
你是要走吗?法海问。
许仙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现在能去哪儿,已经在金山寺待了一段了,外边在传,法海把他给扣了,还望白素贞去想办法,现在说走就走,行吗?
他摇摇头,他还是得待在这个地方。
第二次来见法海的时候,他记得他是跟法海讲,我有一个听人家说是蛇的妻子。
法海问,你喜欢她什么?
许仙记得那时他说,她对我很好。
法海觉得许仙是一个被动的男子,一个常年在药房里,完全仰仗姐夫生活的一个无为的年轻人,好不容易有个妇女领他入了色门,他就迷进去了。
许仙告诉法海在杭州的时候,她是动了官府的钱,被官府问了罪,好在,这白素贞和小青跑了,后来她圆了谎,才又在镇江开始了姻缘。
你吸取不了教训,法海说,因为色欲让你迷失。
她是一个不错的妇女。许仙说。
一个自诩嫁了男人又死了男人的可怕妇人,你信吗,她什么都没有,好吧,没有历史,没有这些事,你是她头一遭,拿你开人生的第一次呢。法海说。
这个许仙倒也不在意,他在杭州做事,雖然没有娶到女人,但烟花巷也是去过的,也知道妇人的妙处,可能还超过黄花闺女。
知女人基本上是个内功,许仙这一点不糊涂。
你看到过她饮下雄黄酒成蛇的样子,你才吓死的,你这倒不是完全被迷死了,否则你也不会吓死过去,只不过,现如今,你在这里,你说你要跟我学一点东西,只可惜,你心不净啊。法海说。
许仙在清晨会眺望长江,有船驶过,会看到船头上站着的黑压压的人,好生豪迈,不知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想必是另一种大丈夫,有事业的,不像他,完全被一个女人给消耗住了。
我再住些日子也好,许仙对法海说。
你总算安静了一些,不必研习佛法,但你自己可以参悟一些吧,别的不说,你自己的人生经历总是可以多悟一些的吧。法海叮嘱。
法海又说,再没有人会相信是我把你留在这儿的,是你自己要留在金山寺的对不对。
因为你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一件事,但我可以明白地跟你说,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什么是法力,法力就是把这两者给分开。法海说。
5.法海
苏唐是乘船从长江靠岸来到金山寺的,他望见寺里已经为他举行了欢迎的仪式,所有的高僧都已经在寺门内,而那个法海站在院门外边,金山寺红色的院墙在江水的辉映下,分外深沉。
他带了不少的功德,还有火烛、石刻、木材以及杭州的地产,这些都是给金山寺的,但面子是冲着法海的。
欢迎仪式讲的是排场,再说寺里香火比之前旺了,法海的心情自然是好,苏唐是知道法海之前的那股孤独劲儿,现在好多了,现在他摊上事了,并且是他主动要搞的。
我这次来纯粹就是看你,苏唐大声地对法海说。
法海让几个大弟子去料理苏先生带来的物什,自己呢,把苏唐引到后边的房中。
坐下之后,苏唐就说,你气色好多了。
不过,前边功德数还在清理,后边就是在谈正事了。
法海见苏唐脸上有奇光异色,再往里,是跳动的心律。法海说,你心事重。
苏唐摆手说,哪里,哪里。
苏唐看得见这法海是压着他前边的孤独,他有一种摊上事不怕事的架势。
苏唐说,我从杭州来,可知为何?
法海说,你心机重。
刚才说的是心事,现在又成心机,出家人就那么神吗?苏唐问。
既是老友,我不瞒你。法海说。
现在不是抖以前事情的时候,现在只谈眼前的事,我是来看你的。苏唐想。
怎么能扣人?苏唐忽然单刀直入。
你说什么?法海反问。因为在法海看来,不可以讲是他扣人吧,许仙就在厢房,他本人会说是我法海扣他的吗,明明是他在这里,悟得了天机,他知道人妖轻重吧。法海想。
我为的就是白素贞的事。苏唐说。
你今为一条蛇来找我?法海威严地说。
别这样讲,事情没搞清楚前,还是谈谈男女吧。苏唐说。
就是一条白蛇啊,自然还有一条青蛇,现在人人皆知啊,苏先生何必自装糊涂?法海说。
苏先生喝茶。
外边有人走过,烛光摇动。
他脸色阴了下来。
你心机太重,法海说。法海是要压住他的,我不管你是什么大儒,也不管你有什么名望。
你凭什么,反过来为一条蛇说话?法海问。
我们可以说说许仙,我来是劝你把他给放了。苏唐说
你既为蛇来,说的却是救人的话,我就不懂了,你凭什么就认为许仙是扣在这儿,是他要躲的,可不可以?法海说。
法海又说,金山寺,会为那些迷途者服务。
苏唐虽然非常反感法海这样说,但法海讲的是金山寺的立场,他也没有办法反对,看来要解决事情也还是要面对这个许仙,这是后一步吧,先要给这个和尚一点颜色看啊。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苏唐说。
法海虽然厌恶别人讲他的过去,但作为来谈判的一个故交,别人要这样来谈,他也没有办法,个人历史也不能改写。
那时,他作为一个和尚,有过一些挫折,所以他和苏先生作为朋友,有过一些长谈,还一起到北边走动,算是交心的朋友,自然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但现在,他却为一条蛇而来。
我倒要问你,你凭什么为一条蛇说话?法海有点凶狠地问。
他这问话,也表示着他对他心机深重的怀疑,你难道会无缘无故地为一条蛇讲话,你来谈判,你代表白蛇,你不担心别人会问,你苏唐跟白素贞又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不担心别人会传你和白蛇的来往?法海问。
苏唐站起来,来到窗前,在这儿能看到长江,还能看到后院的碑林,这是金山寺圆寂的方丈们埋葬的地方,一座寺它也是有传统的。
应该悲悯吧,对天地对人,对万物。苏唐说。
你孤独的时候,还记得吗,你也觉没有路走,无可搭救,直到那时,你第一次来到了金山寺。苏唐又说。
那是另一回事。法海说。
道理都一样,万事万物,都如此。苏唐说。
她可以自己来,法海说。他知道他自己必须把底牌交出来,他就是要等这蛇来,他要决定性地战胜这蛇。
一个很好的青年,完全被迷住了。法海说。
古往今来,都以治病救人为借口,实际上,击垮了多少美好的人和事。苏唐说。
他们要好时,他们谈得很舒心,他讲自己的孔斋,法海讲他的修行,讲他的悟认,讲他静坐时想到的人生的透明。
战胜孤独,向更深的地方去,后來他们一致这样认为,但现在苏先生为一条蛇而来,为何?
因为,同样,看到的是美色。法海想。
而苏先生看到的是美,他惊异于这美,不过他不完全明白,白素贞为什么会对许仙,一个庸常之人费了这么大的心,难道白素贞眼光十分低下吗?
我要把他给捞出来,苏先生对白素贞是这样承诺过的。
法海看到苏先生心机重,但是,他不必看另一层,那是俗世的红尘,是男女们的攻防,他只看重一个旧日的故交,为一条蛇,居然把友谊当成了筹码,甚至是利器,当作了规劝的道德砝码,逼他就范。
人是不会走的,法海很铁定地说。
法海不给苏先生这个面子,苏先生只好说,白素贞也已经到了镇江。
那好啊。法海说。
可是为一个许仙,这样打起来值得吗?苏唐问。
法海念了句经,然后面向佛说,善哉。
法海起身,他这是要送苏先生出去的意思吧,已经谈不下去了,他对苏先生说,许仙是人,一个好人啊,不可辜负一个好人。
绝望时你曾说过,你看见无尽的香火,烛,还有信者的头,你就安分,苏先生对法海说。
法海目光如炬。
苏先生又说,外边传,是他们的店,人家不来你们的金山寺,香火少了,功德少了,说法海和尚不乐意了。
法海呼吸加重,法海说,谬传。
苏先生又说,所以带了这些来,功德、火烛和木料,想来可以补一些这期间金山寺的冷落。
法海挥手,不是别的,而是愤怒至极,全是乱弹。法海说。
既不为金山寺,也不为我法海,完全因为他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法海说。
我说的是许仙。法海又说。
法海已经向大殿那边去,甩下苏先生在后边,苏先生只得说,那白素贞会来找你的。
让她来。法海头也不回地说。
6.白蛇说
被压在这雷峰塔下面,我可以用水来一场生死之战,这没有任何渲染的意思,确实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当然后来有人讲那一场打斗殃及了无辜,毕竟水漫金山可不是一件小事,但在当时,就是我和法海的一场对决。
压在这塔下,这自然也是那场恶斗的结果,显然我失败了,我没有打得过法海,或者说法海战胜了我。不过,这既然说是对决,其实也包含了他收了我,这是人们普遍的说法,说法海有功力,有法力,他能有法子把我从一个娘子变回为一条蛇。但如今,我在这雷峰塔下回忆的时候,我仍然不觉得我是一条蛇,我仍是白娘子,白素贞,或者你要说,我是在强词夺理,那我也要这样强一回,夺一回,在我的记忆里,我仍然是一个白娘子,我修行以后,出山以后,我那些过往历历在目,也包括水漫金山。这都是我的努力,我在努力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女人,这是我的努力,我相信即使是憎恨我的人,反对我的人也会看得到。
事情要拎最鲜活的说,如今我被镇在这雷峰塔下,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的同时,没有人还在意我被压制的肉身仍能听得见我的心跳。我的思想仍然在活动,我记得住这塔压在我身上的那一刻,我全部的希望被浇灭的那一刻,我对世界的愤怒。但是,你们看得出,我仍然是一个女人,我没有感叹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一个女人,我更感叹的是,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求幸福的人。
法海在收我的时候,他拿着那个钵子,他自己也在发抖,他很清楚,他那充满法力的钵子可以把我打回原形,让我从一个人又打回成一条蛇。但是,他难以想象,我现在被镇在雷峰塔底,仍然是作为一个人在思考,在控诉,我不会向他求饶,因为我不过是要讨回生活,有人讲我要的是男欢女爱,那我也承认这也没有什么,毕竟我和许仙是夫妻,至于许仙,这个我待会儿再讲,我还是讲法海怎么收的我。
我被打败了,法海就要收我了,他用那个钵子对准我,如果我不是用了太多的内功,如果不是要拼死一搏战斗到底,我随时可以撤退。长江浩大,我入江入海,我可以入云上天,我的路很宽,但我不能退,我一直在战斗,为什么,因为许仙在他手上,我是有使命的,我丈夫被他拿在手上,可以讲这是一个解救我丈夫的事业。我是这么看的,那时我火气也大,我对自己有一点盲目的自信,我以为我可以战胜法海,为什么,因为我在人世上听到过最多的便是正义可以战胜邪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还不是正义的吗?那我就跟法海死磕,但不幸的是,我败了。
他用那个钵子对准我,要吸附我,在作为一个女人的所有内力都要瓦解的时候,我是痛苦的,但我没有逃避。他是把我当妖精的,我听得见他收我的时候,镇江以及四周的百姓有大呼叫好的,毕竟人与蛇的一场大战,人不能输,自然这是他们的见解,而我确实在决斗的时候,知道自己是一条蛇,因为倘若是一个女人在与一个大和尚打斗,那简直是不堪一击吧,不过,一条蛇又怎样,蛇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我已经把自己的姿态放低了,听得见欢呼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我就被吸到这钵子里来了,这像是一个黑洞,在这里,我所有的修炼和人的觉悟都被瓦解了,我又成为一条冰凉的蛇,我看得见我的鳞片在黑暗中闪光,我尖利的头颅昂着,像一只可笑的铁钉一样,一只很小的钵子却在里边塞满了斩切我的功力,要把我打成一条荒废的蛇。
人群在欢呼,我也盼望着能听到许仙的呼喊,可惜没有,他应该是被淹没在人潮中,然而那时我知道我是被所有人都厌弃了,尤其是当我失败的时候。
在这钵子里,不是一只扣住的饭盆,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充满了这和尚强烈的定力还有他那钢铁一般的意志,要置我于永恒的黑暗中。后来,在这个叫雷峰寺的地方,法海把我卡住了,在上边建了一座很小的骨塔,但充斥着法力和魔咒,让我压在人世永恒的惩罚中。不过,现在这雷峰塔却是许仙修建的,我们已不能对话,因为我成为一条蛇,失去了语言,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美,成为一摊记忆中黑暗的粉末,没有任何印记。
他看不见我,他也没有呼喊我,尽管我看得到他。但是,我仍不能理解他,其实在战斗之前,也就是我跟法海在金山寺的半山腰对话的时候,我是见到过探出身的许仙的,那时他不确定要不要跟我一起飞走,应该讲想飞走也不可能,但他没有做出姿态,而是立在那里,那一刻我也怀疑过我是否要为他拼命,现实是我只有拼死一搏,也才能赢得机会,以后跟许仙才能慢慢地过下去,但是大战在即,我们没有交流。
现在我望得见他在外边,他是在修行,因为看得见他烧香,看得见他祷告,看得见他沉思,他一定会冥想我们以前生活的所有点滴,他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很多人甚至不理解为什么我白素贞会看上一个那么呆头呆脑的许仙,但我说过,因为爱情,爱情需要理由吗?
许仙在外边的话我能听到一些,他没有太多的抱怨,似乎他很能承受,他认为他在外边的修行至少能表明他仍然处在这样一件事情中,那就是他全部人生的精彩都在于他在世俗人的眼光中,在世俗生活中,他跟一條蛇曾经有过一段有挫折的生活。
是一个轰动了江浙的新闻,以及纠缠他的那数次搬家,悔悟以及动摇,甚至一场对决,完全是为了他,至少他要明白,作为一条蛇,我在争取他。
他在外边把这当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说实在的,我没有看出他有多少痛苦,也许他的感觉在那之后出现了一些问题,他是一个有情义的人,但是毕竟他始终要听见的是那些流言秽语。人们会说,许仙为什么只有你,而不是别人,会被一条白蛇所诱惑。当然,只有许仙他自己知道,作为一个妇人,当我们厮守的时候,我给过他多少夫妻的快乐。
对,我是一个可以产生快乐的夫妻中的一员,我是一个不错的妻子,很多人都说我美,说白素贞是个美女,而为了不让他有负担,我甚至编造了自己曾经嫁过人的历史,实际上,我的一切都是献给他的,他应该体会得到吧。
他在外边久了,大概是看那压我的骨塔,不够高大,不知他怎么想的,大约是他没有要把这塔推倒的意思,不然他为什么要和别人一起建起雷峰塔呢,这至少说明他以为我会永远被镇压在这塔底,永世不得翻身。所以他也才认为我要认命,那他就要修一座像样的塔,于是雷峰塔,就是这个高大的雷峰塔便建起来了,有时我也想,兴许懂得人世规律的人也会这样,必须认命,如果永世都镇在这塔下,那这塔也就成为一个家一样的地方,那就不是认命了,而是命就如此,所以要修一座像样的塔,也因此这塔便修出来了,压在我沉重的肉身上,我在这塔底,看得见他在修行,只是我不认为他是在悔悟,或者说我不认为他是在思考他人生另外的可能,可以讲,我和他这都是命。
倘若没有我,他仍然是在药铺里,年纪也不小了,还跟着姐姐姐夫做一个伙计,然后在姐夫的帮助下娶一房太太,并且他那样软弱,也一定是妻管严,生活也好不到哪去,毕竟现在在这雷峰塔外,他有过轰动的新闻,有过和一条蛇十分优美的生活,并且那时我青春的身体让他百般爱怜,如胶似漆,我们好生快乐过。
不过我水漫金山之前,我跟法海说,现在你把许仙放了,我可以饶过金山寺。
法海是不会退缩的,关于这个凶狠的和尚,我是领教过的,我始终难以理解他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我不过是一条想做女人的白蛇,我又没有多余的想法。但是,他表现出的那种仇恨和杀戮我的法力,让我觉得他必须是从骨子里对我的存在反感,他才那么想杀我。
法海说,你即使把金山寺夷为平地,我也要收你。
我说,你就不为这芸芸众生考虑吗?
那时,我看到在寺里寺外,在山上山下,有无数人在观看,并且大呼小叫,他们不知道如果我功力全使,可以让他们全部被洪水吞没。
法海倒是说,你一条蛇,为了私利,为了私情,居然要乱杀无辜,这等妖孽,这正是我要拿你的理由。
我说,我是为了救我的相公,于别人无干。
法海说,你要是发功发水,那就会让他们死掉。
那一刻,我有过考虑。但是,又怎么样呢,我不过是要把我的男人从金山寺里救出来,可是法诲不让,不仅法海不让,而且那个红墙黄瓦的金山寺,那个所谓有法力的地方,那个视我为敌人的整个庙宇,其实都是要击垮我的,我才要发水。
我可以上云端,看得见这金山,看得见这寺,以及郁葱的山林,还有江水,以及笔直的岸,我发水的时候,我可以让整个金山都沉没,我是有这个能力的。然而,我纵然有功力,我仍然是一条蛇,在一个有法力的大和尚面前,我是一条小蛇,这个后来我是明白的,我没有能力真的做到水漫金山,让一切毁灭,因为法力有大小,造化有高低,我不是法海的对手。
所以他才有机会用那钵子收了我。
7.法海说
把白蛇镇在雷峰塔下,外边的人都说是我,但其实依我讲实在话,真正能把她镇在那塔下的恰恰是许仙,为什么这么说呢,仅从事实上看,那塔也正是许仙修的,当初我用法钵把白蛇收起来之后,只是在西湖边用一座骨塔将其镇压,但人家都看到,许仙是在那塔外边修行,他虽然看清楚了白蛇,但是,他仍要修行,为什么呢,可以说他是通过这件事,把人生看明白了,这世上到底谁对谁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清楚自己为什么而活,那就是人要成为一个人,什么意思呢,是人的就要在意了,你是一个人,我认为许仙是明白这个道理了,所以他修一座塔,雷峰塔,永远把白蛇镇在那里了。
我就是这么看的,说起那场对决,其实并非是完全不可避免,如果白蛇退却,或者她放弃,那事情也许到不了这一步,可是事情往往都是复杂的,尤其是水漫金山这一仗之前,她是求了一位我以前的朋友叫作苏唐的先生到我这来劝和,可以讲是一场谈判,或者也可以讲就是威胁,我这就必须认真了,我前边已经看出来了,来找我的时候,我的这位叫苏唐的朋友心机很重,他那样一个有影响的读书人居然会为了一条蛇来跟我磨嘴皮子,我能不警惕吗,仅仅是个许仙,我倒也没有太放在眼里,作为一个出家人,要慈悲,但那是对人,可是对于犯乱的妖怪,这也正是我应该做的,我想我对白蛇的这个态度,世人都应该认同吧,不然人们还能欢呼于我的胜利吗?可是事情恰恰出在我这个有名望的朋友身上,是他来找我,带了功德、石刻、香烛还有许多物事,到我这来,要我放了许仙,他凭什么这么做,他也没有瞒我,他说是白娘子找的他,我知道他是真的认为我应该把许仙放了,不然他不会张口,可是他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许仙,他不是看不出来许仙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一个在遇到白娘子之前没有什么头绪的年轻人,可以讲,如果要娶一个没有搞清楚来路的自称是死了丈夫的娘子的男人,那这个男人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实力吧,对了,许仙就这样,不然他又怎么可能被白蛇给迷住。对于许仙的状况,苏唐应该很是清楚,所以事情的原委不是出在许仙这一头,而是在白蛇那里,在杭州,白蛇是怎么跟苏唐谈的呢,如果不下功夫,像苏唐那样的人会甘愿为一条蛇说话吗,并且是对我,一个好朋友。
所以当苏唐来跟我提许仙的事情,我当面就说这件事不是我和许仙的问题,而是许仙遇到了困难,那我要帮他,总要有个地方可以接纳他,让他喘一喘,看清形势,不然他一直陷在那白蛇的迷惑中出不来,他就永远也摆脱不了。
可是,更可怕的是,我的这位朋友苏唐,他不仅为白蛇说话,而且还十分坚定地认为白蛇应该和许仙有机会来处理他们自己的事情,这叫什么话,我对我这位朋友应该是比较了解的,以他的学识,以他的资历,他哪会在意这些事情,一些雕虫小技而已,一些男欢女爱而已,可他为什么这么上心,你们应该明白这仍然是上了白蛇的圈套,这白蛇一旦修行成了一个美女,她就对男人看得明白了,知道男人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我在金山寺的大殿里看我的朋友的身上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念,他守持不住了,他要为她说话,要为她出头。但是,他如果在另一个时间,或许他会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是不体面的。但他从杭州来时,他应该是横下一条心了,他就是要为白蛇出头,白蛇对他不错。
白蛇能对他怎么样?我是看出来了,我的这位朋友是认为白蛇是个美女,是个有教养的妇人,而且她的要求都是合理的,她应该有做妇人和自己丈夫在一起的权利,可是我当时就问我的这位朋友,为什么你就没有把她当一条蛇来看呢。
苏唐当时说的是,我只当她是许仙的妇人。
这叫什么话,他现在把许仙和白蛇放在一块儿来压我了,他这是对白蛇的套路完全中了计了。
不过,我相信一定是白蛇是用她美色让我的朋友不能不帮她了,我从他眼睛里同样看到了色,我们有了争执,我的这位朋友于是搬出了当初我最孤独的那一段历史,也就是来金山之前,但他并不知道,正是我自己痛苦的经历让我明白,对于处在迷障中的人是多么需要帮助,这是我的责任。至于我的这位同样是为美色所沉迷的朋友,我认为他不需要我更多的提醒,相反,他自己也明白,他不过是取他的需要罢了,我真正难以理解的是,像他这样一个有名望阅人无数的人为什么也会对一条蛇起那种欲念?
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一个人如果不对自己有一点戒备的话,很容易迷失,即使是像苏唐这样读万卷书的人也如此,一个有点功力能上山入云,能入水游动,并且能施粉黛、吴侬软语的娘子,带着虚造的妇女身份,那么情意缠绵地靠过来时,为什么要抵抗呢,我的这位朋友大概是想,听她讲吧。
这样一听可就入迷了,她会编啊,什么前世,什么修行,什么爱情,全部是谎言,真实的意思不过是要作为一条蛇,来人间瞎闹一场,不过是要实施她的淫心,为什么呢,也还是因为有淫心的男人太多,世道浮躁啊,我这位朋友也难抵制。
所以我必须要收她,而她果然也前来,我跟我朋友苏唐说了,既然白蛇讲她要来,那就来,我不怕和她打一仗,尽管人们不喜欢打仗,金山寺也不能毁于斗法,但事情摊上了,那就谁也躲不过。
苏唐跟我讲,但凡有一个人让一步,事情也不至于此。
我说,是白蛇这孽障的行为不可饶恕。
我看见苏唐面色难看,那时他很失望,他本以为以他和我的关系,并且站在为一条蛇讲话的那种人道立场,我会让他面子软下来,但我没有,我下定决心要跟白蛇干到底,我非收了它不可。
至于许仙,其实外边舆论那么大,包括白蛇来到金山寺,许仙他也没有正面和他娘子去会合,外人说他害怕极了,因为那场大战势头很猛,地动山摇,许仙一直没见过什么场面,再加上以前被白蛇吓死过,所以他就依在庙门旁没有什么举动,他这个表现自然会让白蛇有所悟,但是,白蛇做事跟许仙不一样,可以讲,她是把包括她相公许仙在内的所有人都算在同一個场子里的,那就是她要实施她那做一个所谓的女人的想法的外部世界,谁挡她,她就会杀谁,她已经六亲不认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为许仙使用我的法力了,不然,我对得起金山寺吗。
说起金山寺,苏唐那次来跟我也提及,他这是在动摇我战斗的决心,实施心理战,谈及在我最孤独的那一段,我来到金山寺,并且在这里研习佛法、提炼功力才得以走出人生低谷,金山寺给了我人生全新的境界,我应该做一个对金山寺有意义的和尚,虽然这样讲,但我知道他不过是要我动所谓的仁慈之心,放过这条蛇。可是他越这样,我就越不能让他看到我的退缩,因为其实连他自己也中了白蛇的圈套,那就是她的美色,她认为她凭她这美色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吗,好在,我明白,这事是行不通的。
8.小青说
作为一条青蛇,以前有人传我是一条青鱼,在此我想说的是,我是一条蛇,不是一条鱼,这是第一点。其次我想说的是,即使现在我冰冷的身体提醒我,我明明就是一条蛇,但对于我和白蛇那一段生活,我还是有许多话要说。
这样吧,我也表个态,通过这人世的遭遇,现在我宁愿是一条蛇,一条青蛇,甚至我的皮肤,尽管我感到了心扉的冰冷,但那是我与生俱来的冷,与这世界有什么关系啊。
我倒要说,在这之后的很多年,一个姓李的人居然说我和许仙有了不少瓜葛,在那个事情里,他是我的姐夫,因为我对白蛇就是这么称呼的,我说的是私下里的称呼,也是我们相识时订下的规矩,她做我的姐姐,后边之所以,称我为丫鬟,完全是因为角色的需要,她成了一个白娘子,并且嫁给了许仙,我就一直以一个佣人的身份跟随她左右。
那个叫什么碧的女人说我难耐这寂寞,并且我目睹了白蛇和许仙的种种恩爱,说我有了品尝这人生禁果的念头,为什么呢,她想当然地以为我会忍不住也想真真做一回女人,于是说我对许仙就展开了行动,而许仙又是那样一个没有主见的人,所以我和许仙便如此地有染。
我是一条青蛇,我的修行比不上素贞,但毕竟我也是一个有修行的人,不然我不可能也来人间走一趟,说我没有一个女人的感觉那是不对的,毕竟练成了一个女人,同样,我也渴望幸福,但是,我想说的是,即使如此,我也并没有和许仙有什么关系,坦率说,我根本看不上许仙,如果你硬要我讲对这件事的看法,我甚至想说我也不觉得白蛇做的都对,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都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了。
记得在第二次,许仙和白素贞成婚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在李员外府上承蒙许仙姐夫的介绍,李员外收留了许仙,那时白素贞差不多已经走火入魔,对不起我说的是她的心态,她就是要跟许仙在一起,她自己说的是,因为爱情。
可以说李员外是个好人,一个有良心的商人,他二话不说就把许仙收到了府上,并让他做事,许仙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人,幸亏他有一个还算仗义的姐夫,搁一般人家,他就完了,因为在杭州,白蛇给他那钱,许仙姐夫知道是偷的,所以官府就抄来了,这才让许仙和娘子分了手,我和素贞就躲到外边去了。
先说那银子的事,本来我是劝白素贞不能动官府的东西,因为我们才在断桥那和许仙见过,她特别急着要跟许仙成亲,又怕许仙跟她姐夫姐姐不好张口,才给他钱,让他以自备银两的计划说服姐姐劝姐夫同意他娶白素贞,但这银两却是偷的。
我跟白蛇说,这个恐怕不能干。
白素贞说,必须这么干,不然我们成不了事。
她说这一切就好像她成婚跟我也有特别大的关系似的,我现在这么说没有抱怨白蛇的意思,但确实那时心思太重了,太想过家庭生活了,不然她不会铤而走险的。再说李员外那件事,许仙到了李员外府上做事,总算落了脚,于是,白蛇和我找去了,在别人的府上和许仙又泡在了一起,是夫妻的身份。
一日酒后,李员外撞见了白蛇的原形,差点吓死,于是李员外说出实情之前,白蛇先下手告李员外对她起了淫心,这才让许仙主动离开李府,这对李员外也太不公平了,我要说的正是这次在李府上,我倒是跟许仙有那么一点接触。
因为白蛇饮了酒,躲到房中,变回了原身,她已经无法关门,我是在外屋,许仙要回卧房,我是千方百计要把许仙留在外屋,我没有喝酒,但我觉得自己有酒意。
我喊许仙,我头疼得很。
许仙过来在我面前晃了一下,问我怎么会头疼。
我怕他随时会进去,所以拦了他一下,这是我很色地接触一个男人的身体,我有一些感觉,但不是很强烈,我分明感到许仙愣了一下,因为我发现我的身体几乎靠在他肩头,他不知道我是挡住他的视线,怕他看见敞开的木门里蚊帐下盘着的那条蛇。
他动了一下,这我是有感觉的,可也就如此了,对我是一件不小的事,然而我和许仙没有什么吧。
还有最早的时候,许仙到断桥边龙湖路那边来还伞时,我和白蛇劝他喝酒,他那又想喝又为难的样子,起初对我也有点吸引力,但很快我发现他不过是一个很笨拙的男人,我真为白蛇而感到委屈,她修行得很好,也很美,但为什么偏偏看上这么个男人。
我没有直接问过白蛇,但白蛇自己会说,这个男人就是她想要的。
她在最早设计要留他的时候,她跟我讲过,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靠许仙这样的人,她只是没有明说,这是一个不挑剔的男人,这是一个相信爱情的男人。
白蛇一定是看到他条件不好,并且他那个路子上的男人,在一个药店里做事,看着西湖南来北往的人,年纪不小了,还没成婚,一个单身汉,药铺不远处就是烟花巷,料想他对男女之事总是渴望的吧。于是白蛇跟我说,就讲自己是个娘子,嫁过人,男人死了,于是漂泊了。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起点低,让这人感到不要白不要,不就是玩一下吗。
起初就是玩一下的意思,讲的是爱情,其实就是要做一个完整的女人,成了人,并且在这西湖美景里,怎么能没有爱情呢,想来也是一个暗示,不然最后怎么又镇在了杭州的雷峰塔下呢。
他们俩的事对我总是面前的风景,但我也是人,现我作为一条蛇,已经不是人世的那一个小青,但我还可以修行,如果可能,没有谁知道以后我会怎样,但我真的不认为在和男人有山盟海誓的这件事上,女人到底有什么优势,难道仅仅因为美色吗。
第一次还伞,后边又来还伞,第二次吃酒的时候,事情就定下来了,还没有恋爱,就直接讲嫁娶的事。白蛇就是这么个风格,她修行的时候,她出山的时候,她都知道她时间跟别人不一样,她可不能按常理出牌。
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她问我,想不想在人世间过上好日子。
我说,当然想啊。
她又问,你懂多少。
我说,我懂得少,我修行得不够。
白蛇看我的脸色,还撩开我的裙子看我的尾骨那块,怕我没有蜕尽蛇的皮囊,之后她说,你就听我的,按我说的做。
我说,好。反正我对人世基本无知,我只有跟着她混。她是一个天生有鼓动力的人,不知道她是怎么练到这种功夫的,包括我们在镇江又犯了事,这也是她胆大的表现。每逢到她过不下去的时候,她就要大干一场,比如劫官府的库银,又比如到财主家洗劫一些财物,她不是有什么野心,她只是要在人世过下去。
那时开药铺,许仙手艺不行,凡事都听娘子的,娘子本来也没有看病的天分,后来她终于明白其实很多病不过是一时的身体不适,凡是药能治的,本身就会好,再说她那体贴的样儿也会使病人舒心不少。
跟着白蛇这么多年,我没有自己的生活,到头来,这些年以后,居然有人还说我对许仙起了欲念,难道非要这样来看待一条修行还不够的蛇吗。
现在,在我这紧致的身体里,我的心更加冰凉,当然每当回顾那时的岁月,我仍然感动的是,我曾努力地想做好我自己,本分地尽一个丫鬟的责任。但是,仍然没有人顾及到我的存在,我的需要、我的青春就在那白蛇与许仙那难以捉摸的夫妻生活的外围被无聊地消耗了。
9.苏唐
青蛇跪在地上,她昂起头看着苏唐,见苏先生不语,她就认为自己跪着总会让对方以为她是足够诚心,没有别的办法了,既然白娘子吩咐她一定要让蘇先生帮忙,那现在也只有仰仗他了。
因为在外边吃过酒,总算是在半路上让那个哈理和另一个下人一起去办事,苏唐又绕一条街,从而和小青又见了面,他在出公园时跟小青讲过,让她在宝善街等他。你要死等,他对她说。小青也会意,知道是要避开下人。
于是他就把她从后门领到他宅子里,因为是领一个女子进来,从后门进来时,有几个妈妈还是蛮疑心的,不过都当是他从红尘里领回的女子,知道他总有这样的偏好,口味就是这样,家里已经有正妻,还有几房,还不断纳妾,但胃口总是太大,新奇着呢。
把她引到他书房边上的一间客房,平时他在那里也会安排一些访客来住,自己又爱摆些书在那,倒是隔壁的书房他反倒不喜欢坐,以为这房间更为僻静,平时也烧香,还养着兰草在阳台上。
她坐在太师椅上,椅子很大,这间大的宅子和数不清的院子,她一开始只看到了一点点,不过经过穿梭的佣人和那些灯笼的阵形,她知道这才是大户人家,相比较于白蛇和她在断桥边把那旧宅改造成骗许仙的家宅,不知要强哪里去了。
青蛇知道这人简直是个大人物,白蛇跟她讲过,只有这个人才能影响法海,因为他和法海有过命的交情,再说他在外边名声大,是个有牌子的人。
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别扭,他给她泡茶,自己呢,可能因为吃酒过多,有点虚,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捏着自己的鼻梁,又揉眼睛,他边上有一张书桌,上边堆满了图书。
说吧。他说。
这时她意识到对于自己这是个机会,不应该那么单独地看问题,那是不行的,她反应总是快的,她修行不够,光光佩服白蛇是无济于事的,白蛇把事情搞得很烂,有时你也要相信自己。
她有过斗争,觉得有时应该跳出那个套路,老听白蛇也未必行。但是,事情还得从白蛇那讲,她是白蛇的丫鬟。
所以她才跪到了地上,跪在這个有名望的年纪不大的老爷面前,她之前在从后门来到这客房的途中不断听到有人在叫他老爷。
她似乎快要有泪了,她说,无论如何老爷要救我们。
她说的是我们,而不仅仅讲白蛇。
他听清了她的话,他其实酒并没有醉,把她带到自己的大宅里,主要是有机会看着一个从蛇变成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你对白素贞是好的。他说。
她是我姐姐。她说。
她用的不是主人或者白蛇的称谓,而是姐姐。这称呼很符合苏唐的想象,姐姐和妹妹,连在一块儿的,充满了善意的。
你对你姐姐已经尽心了。他说。
她听出来这不是拒绝,但是,是想把她也给撇出来,毕竟他和一条蛇单独在一起,他满腹经纶,枕万卷书,他是有来头的。
我们只有指望你了。她说。
不要这样看,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再说了,你不是看出来了,我们都是要面对问题的对不对。他说。
她略微低头,他看着她,发现她脸色有点黑,头发有点乱,耳根那里还有一些印痕,不过衣服也是光鲜的。她和白蛇在西湖上能把许仙给勾住,她们是有点本事的,他知道女人都不简单,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一手。他自己在这方面是明白的,尤其是世面上的女人,在外面跑动的女人,都有几下子。
如果姐姐的事情好不了,你知道,我也没有办法再。她说。
她没有说完,看来她自己不大能讲明白,至于白蛇能否把许仙捞出来跟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一条蛇失去一个男人。再说也不过就是一个许仙那样的人。青蛇和苏唐也都清楚。
但她必须把事情说得更大一点。
姐姐的事情就全靠你了。她说。
她可以求他,对于她来讲,求他是一个起点,但更多的却是,既然能和这样一个有名望的人相逢,这比用一把伞把许仙给勾住,要有意思一万倍了,看这灯火透明的多进的院落,看这川流不息的人群,还有三房四妾的火热生活,还有这万卷图书与兰草的芳香,这才是人生呢。
他在椅子上看跪在地上的青蛇,他看得很清楚,她还变得不够彻底,难怪只能跟在白蛇的后边做个丫鬟,听她讲话也有不当处,有些话未必是真心,但她是用力的,她是个机智的女人。假以时日,会成为一个比白蛇更厉害的角色,但现在她就是这么个样子。
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了姐姐。她说。
她表示对姐姐的忠诚,其实不过是一座桥梁,因为对付这个老爷的手段只有通过他救许仙这件事,才能跟他对接上,并且让他以为她们对他简直奉若神明,她自己也明白自己没有任何资本,除了是个女人,她还有什么呢,再说自己是个从蛇变成的女人,这一点,苏先生是更清楚的。不过她忽然从他微闭的眼睛中,看出了一点点火星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兴奋。
哈哈,青蛇。他居然说。
听他口气,不是玩笑,而是友好的,她只好侧过头,她还没有那种忸怩的态度,因为她也害怕这老爷马上反应过来她用的是白蛇那同样的套路。
不能只把他看成一个男人。她想,对于他这样的人,应该要看出,他到底看重她什么,这要反过来,不能像对许仙那样,对这个老爷,要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一点兴奋呢。
至少他是热情的,他是有兴趣的。
她想站起来,但又不敢,于是她有点累的样子,伸了一下腰。他则摆手说,小青姑娘别再跪着了,站起来。
他让她站起来,但又没有讲让她坐回去,她只好站起来。
他招手让她走近一点,她心跳得很厉害,于是慢慢地过去。
好了,就站在那吧。苏唐说。
这个喝令让她很冷,她觉得他还是清醒的,他意志力很大,他知道这是一条蛇。
但是,她至少有和白蛇一样的女子的样貌,只是没有她美而已。但是,美与否不过是各人的看法而已,她不想马上就退回到一个乞求者的身份里去,她还有机会跟他这样地演下去。
她不能再讲我们了,她要把白蛇放一放,她要讲自己,自己至少比白蛇年轻,她又不像白蛇那样杜撰过自己嫁过人的妇人经历,她是一个姑娘,一个黄花女子,她还特别地年轻。
于是她几乎是把头发甩了一下,动了一下衣服的下摆,她的动作并不协调,他看见了,他觉得这小青真不容易。
他不能一直这样去把对方置于一个尴尬的境地,既然把她带回来,一是问话,二是有机会看看,一条蛇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是可以去说,但是,不能保证,因为法海这个人,他在金山寺名堂大了,应该说跟以前区别很大,你们也知道,他是从心底里恨你们。他说。
不过法海这么恨,他自己也是不大明白的,干吗要这样地过不去呢。
他自语道,法海也未必就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说法啊,这至少表明他有可能是理解她们的,不过既然把她带到他宅子里来了,现在对法海的那些事情就让法海先放一放吧。现在,小青想,我跟一个老爷在一起。
老爷并不大,虽然谈不上年轻,但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我必须让他知道,其实我也希望做一个女人。
大人,我想为你唱一曲。青蛇说。
因为宅子里很暖和,外面有人走动,但没有人在走廊上。只是在院中穿行,谁都知道老爷带了一个女人在客房里,老爷就是老爷,他正在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呢,自然可以唱一曲,小青应该讲反应是对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女人唱一曲与男人听,男人不是很受用吗。
哦,你唱什么?他问。
她说,我唱西湖美。
你会唱吗?他问。
她低头,于是唱了起来,她是在湖上听过的,于是便记下了,她唱得并不动听,有些涩,但在他听来,也还能接受。
她忽然想到,在这阔大的宅子里,也会有几间很黑的小屋子,或者是僻静的阁楼带地下室的那种,囚禁着老爷不喜欢的人,她猛然想到这个,有一股悲凉,为什么这样想呢,因为她猛然害怕起来,对对面这个老爷她已经靠得足够近了,又哼了曲,还甩了头发,但老爷没有什么反应,他是看准了她是一条蛇。
他毕竟是个大人物,他跟许仙可是不同的。
他按了她肩膀一下,是他无意中碰她似的,其实他没有什么惊悚,觉得跟他的女人们都是一样的,软软的身体,她自己是电了一样,她觉得老爷是在试探她的吗。
他坐回到椅子上,他说,以前我有过一个妾,她读过书,也会唱曲,但是,无奈最后死于一场热病,人啊,不好说的。
他这是要干什么,她不明白了,不过他们已经离许仙的事情太远了。
她有巨大的渴望,想幻化成一片水,活在他面前或者像吞噬食物那样,把这大宅全部吃掉。总之,她觉得她渴望做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要把世界全部拿下,可是,她能做到吗,她做不到。
他能在这么近的位置闻到她身上还有一股蛇的那种清香,尽管是香,但包含的却是蛇的冷毒的刻板印象。她进化得太慢,这怎么行。
他不是没有别的考虑,不然不会带到自己的宅子里来,然而即使青蛇已经唱曲了,还来到他面前,他也轻触了她的肩头,但是他仍然没有办法跨越那一步。
她是一条蛇。他说。
老祖宗说了,蛇是一个坏东西。
可是,她毕竟就在他面前。
他想,假如可以,也可以把这青蛇纳为一个妾。然后,关在那冰冷的地窖里。
只是她不知道他还会这样想,一方面要纳她为妾,另外要把她关死在地牢里,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境界,还有什么比人更为虚伪两面的吗。
她无法坚持,几乎有泪出来,乞求者就是这样,更何况她还带着自己的那点主意,渴望在这个老爷身上看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被宠的那一点点光鲜。然而,她知道他矛盾着呢。
不过,幸亏她是一条蛇,不然她也不会有前边和白蛇的故事,她也就没有办法来到一个老爷的大宅里。
他用手托着她的脸,不过这脸的柔软,还有那脸孔里的俊美,让他觉得她生涩的没有完全蜕变的部分也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女人。
你是一条很青的蛇。他说。
她只得点头。
为什么这样讲?她有疑虑,但她不敢问,怕打断他的思路,现在的机会全靠在这个老爷看在她是一个青蛇的分儿上。
我是一条青蛇。她含着泪说。
10.许仙说
我在雷峰塔前修行,我已经忘記了时间,或者说我成熟了,当我注意自己对时间没有了刻度的意识时,我认为我不是老了,而是我成熟了,这时我在塔前,望得见这塔身、塔尖和塔底,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这塔的最下边压着的是我的妻子白素贞,不过我看不见她,我只是感觉到她。
这不够吗,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是从哪一天开始对事情都是洞明了的,以前我可不是这样,以前只有当事情来到我面前时我才会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不会看它的来龙去脉,我那时是一个站在每一个当下的人。
而现在,我在修行,那当下就不是当下了,我一直在看以后,当然也看以前,我看见了前后,许多事情联系起来了,我不敢讲我明白了,但至少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是有些悲凉的,但这悲凉也不是突然就有的,我也不明白从哪时开始,又是从哪时明确了这种悲凉,反正我望得见镇压我妻子的这座塔我就悲凉了。
这个雷峰塔所在的地方离我认识素贞之前所住的保叔塔不远的,那条街也只隔着数里路的,然而,我却再也没有回去过。这地方离素贞改装的那栋废弃的房子也很近,自然那个地方后来被官府拆掉了,因为那儿是素贞偷了银两置办起来的住宅,杭州的官府很早就把它拆了,那里现在早就改成别的样子了,自然,我也没有到那里去。
我在这塔前修行,我没有去断桥,以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我应该感念断桥,因为正是在那个地方素贞看到站在船头的我,她冒着很大的危险招手让船翁把船摇过去,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她并不了解我,不知道她看中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后面的事实是,我一直没有太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在这塔前修行,我也未必就明白那时的所有经过,但至少我现在知道我自己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修行,这既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白素贞,有人讲,白素贞的所有悲剧,都在于她看上了一个不懂她的男人,但我能说什么呢,那时我所知甚少,不论是对于爱情,还是对于生活,甚至可以说即使对于床笫之欢,我也只是一个应付的人而已,这个倒不是撒谎,确实外面在传这件事时,即使白素贞被法海收了,镇在这塔下,外面仍在说,许仙是被白蛇这美色给吸住了。但是,作为我自己来讲,也不完全如此呢,我承认娶了一个这样美貌的妻子,我的自信心是满足的,但是,我得讲清楚,我并不是耽于这美色,她那时吸引我的也因为我对这世界的无知,我那时是一个无知的杭州青年。
现在我修行了,开始有花白的头发了,我已经记不清有了几年,但我明白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应该让人家看到我得对当初我们那样偏执的生活做出一个姿态。至少我们没有断,我们仍在沿着之前的路,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我们夫妻式的关系,一个压在塔下,一个在塔边修行,我们朝着的也许是同一方向,也许不是。我知道我这肉身会死去,而这个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妻子却要承受更久远的时间的考验,相对来讲,作为一个人,我反倒成了一个过客。
我还是要讲我的过去,不然你们不会明白为什么那时看起来我是一直在辜负这个女人对我的好意,好像我胆小或者说我比较随性,我不是一个坚定的人,更不是一个英雄式的男人,我成了一个骑墙派,不能决定自己的生活,也不胜任自己丈夫的角色,还有在爱情的天平上,我太轻了。但是,事实上,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办法对那时的我做任何改变,我所说的只是讲我能把自己从过去给拔出来,我当时年轻,我说了,只是一个无知的杭州青年。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亡故了,我跟着我姐姐长大,我姐姐嫁了一个还不错的男人,我姐夫对我不错,但你知道,他们过得也并不宽裕,只是平常的人家而且带着我这样一个无知青年,他们可能够累的。当然这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有时候他们认为我多少有点问题,我指的是他们认为我在女人问题上,搞不清楚,说我缺少男人气概。
可能是因为父母双亡,尤其是缺少父亲这个形象,所以我不大懂得男人应该怎样在一个家庭中扮演一个主要角色,所以我和素贞那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其实我是有责任的,我没有办法稳定下来,当然你们可能要说,她总是惹事,尤其是招惹官府,但在我现在看来,那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我不够有能力。
我没有能力胜任这一场爱情,也包括不能胜任与一个美女过上幸福生活,和美女在一起,你必须要配得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谈不上叛逆,可以说是个软弱的人,在女人方面,我到烟花巷去得也多,自然因为钱少,找的也是便宜的那些女人,有时还找比我年纪大的,我记得我和素贞结识之前,我那大半年时间会去找一个叫牡丹的女子。
她有些大了,是指相对于青楼里那些新来的,她是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每次招待我时,都和我聊一些奇怪的话题,我在她那里感受到了温暖,不是我不喜欢同龄人,实在是因为我没有那么多钱,再者,那些姑娘跟我谈不来,我甚至有点紧张,所以白素贞见我,说她是一个嫁过人的寡妇时,我没有什么好介意的,我觉得她很温暖。
正因为她嫁过人,她是个娘子,所以我反倒有些依赖她,觉得她至少有能力把生活给操持好,事实上也是如此的。在我们的家屡次被破坏之后,她都能有能力迅速地建好,有时我还躲她,她也能找到我,现在想来,她真是不容易。
我不认为我那时心理有什么问题,有时我也想念我的父母,但那仅仅是在黑暗中的某些时刻,大部分时候,当我搂着素贞睡觉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我们的心跳是一样的,有些人可能要说你不是被她变成一条蛇的样子给吓死吗,其实我没有那么胆小,那只不过是一次意外而已,其实很多时候,她就是一个女人。
她是一个有执念的女人,来到这世界,她说过因为爱情,她要好好地过一回。
我现在在这塔前修行,并不是什么报答,我想我是在解释我和她之前的生活,也足够厚重了吧,我用余生在守护我们本来有可能拥有的更多的生存空间,只不过,因为一个有法力的和尚,我们被镇压了,我说的是我们的生活。
谈到法海,我年轻的时候,尤其是在水漫金山之前,我一直是很敬佩他的,我觉得他看事情清楚,并且他是真的为我着想的,只是现在修行了,我才知道,一个人如果只在做思想活动的话,那么他确实看不到生活的幸福,他看到的只是规矩,只是人应该怎样怎样,不应该怎样怎样。
现在我自己也在修行,我反而看不上修行的人。我觉得都是谎言,当然,我指的是他们做的那一套,真正的修行也就只能是对于自己吧,努力地把自己端正好,而那个法海却在我年轻的时候,以他的法力惩罚了白素贞。
这是为什么?我现在修行了很久,我也没有答案,也许他就是那样一个角色吧。我每想到在水漫金山时,我还躲在庙门口,不敢向云端的白素贞喊话时,我以为那时,我是被法海的那种气概给遮蔽了,他那时常跟我说的是,除非你自己愿意回去。
我当然不敢主动回去,因为我那时吃不准白素贞还会怎么样,生活就是这样,当你妻子和你不在一起的时候,你更多想到的是这个社会,一个社会都在反对你跟一条蛇在一起,你还能怎么样。
那座著名的金山寺,南来北往的人,每个人都会表态,我又怎么可以回去,我只得躲在那里,况且,法海总是为我解惑,让我去顿悟人生,现在我修行了我才明白,那时的人其实什么都不懂。
我刚修行的时候,法海还托人给我带话,让我有空再去金山寺,但随着修行时间的增长,我已经完全改变了对他的印象,我觉得无论是他的法力,还是他的道理,都已经不值一提了,我在这静坐思考和修炼的时空里,感受到了我自己的力量,那是我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但是娘子已经永远被镇在塔底了,这时如果她出来,她一定认不出我了,也许她也不喜欢这么一个修行的我了吧。
头发开始有一点花白,后来就全白了,我知道我会老去,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爱过一条蛇,她给过我温存,给过我信任,并且她没有任何条件,这是一件多么高尚的事情,那时我总是很被动,甚至没有一次表现过对她主动的爱情。
那时她为我出生入死,为我劫财取物,为我求草,为我翻山越岭,为我水漫金山,而我只是站在安静的角落,我只是看见她不停地搏斗,与这个世界,与许多的敌人,与许多仇恨者、敌对者,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她从不退缩。然而,那时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我在修行的时候,也不用指责我自己,我只是一个被她拉入到她生命中的男人,我没有能力去爱,我不懂爱,也缺少爱,我只是一个平庸的人,但我在修行,我知道我在努力成长,在失去她之后,我在努力成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懂愛情的人,我前边讲过了,她在塔底,我在塔外,我们离得很近,我知道我的妻子是一条蛇,正在这雷峰塔下压着。
11.义妖
很多年以后,鲁迅说过雷峰塔,大概说的是雷峰塔是要倒掉的。现在雷峰塔还在那里,就在西湖不远处,那儿曾经叫夕照山。我们要知道,白蛇的故事已经发生在很久以前了。
我们再来看苏唐,在白蛇被法海收后镇在雷峰塔下,他是到塔前去过的,与其说他是去看白蛇,不如说他是去看被白蛇影响至深的许仙,他清楚这塔是许仙修建的,看起来是给妻子一座更体面的塔,而实际上,不过是压在她肉身上一记更沉重的压力罢了,世事就是如此。
但是,苏唐他必须要到塔前去,他觉得他还没有完全从白蛇的事情里走出来,他总是被这件事情牵绊着,可以说他也有点白蛇综合征了,他有时对朋友说,白蛇是个不错的人。
他到塔那去时,自然是看不见白蛇的,其实没有人能看见白蛇,因为她被吸在钵子里,然后镇压在这塔下,可是看见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对于蛇并不陌生,重要的是,我们注意的是发生在她身上那些往事,也包括现在,他来时,看到她的男人就在塔前修行,说是在守护他的妻子,他这简直是被她完全地拿住了,她已经深刻地卷在这所有的事情中了。
苏唐来时,许仙虽没有白发,但已经守了些年头了,外边对于白蛇和他的事情还没有淡,但远不是白蛇和他动荡的婚姻生活中舆论的样子了,现在只是提起来时,大家感叹一下,如果有人有兴趣,也可像苏唐那样到塔前去一下,亲自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他望见许仙坐在塔前,目光清澈了许多,确实像变了一个人,穿着也很朴素,主要是面容,里边有一种灰冷和安静,这与他最后在金山寺看到的站在庙门边六神无主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
婚姻生活没有改变他,倒是他妻子这一个变化让他改成了这个样子,人是要经过事情才会成熟的,许仙就是如此。
苏唐来到许仙面前,他问,你还认识我吗。
许仙望着他没有作声。
苏唐于是坐下,和他面对面,他这样就不会看见塔,只看许仙,许仙老抬头,仍是面对雷峰塔,但要越过苏唐的头顶才能看全这塔,苏唐成了塔前的一个障碍似的。不过他已经无数次地看塔,看全它,只是一个心理习惯而已。
你往边上坐一点。许仙说。
他挪了一下。
许仙说,我记得你是谁。
我对你们的事情可是全部记得的。苏唐说。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许仙说。
也仿佛在昨日。苏唐说。
这要看怎么看,我在这塔前,时间还是时间。许仙说。
你在提醒我,你不是全部活在心里边,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苏唐问。
那时,他们在寺里也有过一些交流,但时间短促,况且法海总是在阻止,那时的许仙对法海是敬佩的,所以法海提醒他不要上这个苏先生的当,他当然认为苏先生是个对他不利的人。
现在好了,都过去了。许仙说。
苏唐有些难过,他觉得他来到许仙面前,看到这个年轻的人有可能还会感怀,他自己反倒是有情绪,不过那时许仙修行时间不长,况且刚建好雷峰塔不久,他还处在一种要做长远修行的那种期待中,他对现实是不大理会的。
苏唐说,那时我是真心想帮你们的。
许仙说你帮的是什么。
你这样讲好像并不理解我。苏唐说。
你既没有帮到素贞,也没有帮到我。许仙说。
对于你,现在我们可以谈话了,也是一种缘分,但我主要讲的还是你的白素贞。苏唐说。
苏唐认为谈白蛇是比较合适的,这也确实是他来见他的主要目的,他想应该从许仙这里听到一个更真实的白蛇。
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许仙说。
你说和白蛇,怎么这样说。苏唐问。
我说的不是和素贞,我说的是我和你,因为你来找我,我得实说,我认为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许仙说。
你现在很冷静。苏唐说。
都没有必要了。许仙说。
可我还是想谈白素贞。苏唐说。
她会听得见我们的谈话吗?苏唐问。他这问话表明对于世事,他好像都不如这个静修者看得更清楚了,俗世已经太过浑浊了吗,非得要面对一座塔,才能看清人世吗。
不要关心她是不是听得见,即使听见也不重要了。许仙说。
苏唐望着这个叫许仙的男人,他很吃惊,这人也这么大的变化,他不仅经历了世事和变故,更重要的是,一个美貌的女人让他开了窍,让他的灵魂锻造成了一种金刚样的东西。
一种灰冷的金刚。
你这样不急吗。苏唐问。
这是我的事业。许仙说。
苏唐也不懂怎么把这个修行称为了事业,他几乎又会想到,在许多年前,当法海处在人生最崩溃最孤独的境地时,他们去北方远游,这法海也这样说过,以后要有一份事业,后来法海入了金山寺,在那里他找到了他的事業。
而现在,这个睡了白蛇的男人,在雷峰塔前也找到了事业,红尘中的动荡改造了他,也升华了他,这真不容易。
许仙的灰冷却分外地让人不寒而栗。
以后打算怎么办?苏唐问。
怎么这样问?许仙反问。
苏唐认为自己那一点知识、那一点理解力,已经有些问题了,不过他知道这些话都不是当初那个药铺里混世的小青年所能完成的。有时,你也可以认为,是那个白蛇,是与那个白蛇几年的婚姻生活教会了这个许仙如何去看待世界。
在那一场大战中,他是一个观看的人,但为的却是他,那时他是这个世界的症结。不过,白蛇并没有解开这个结,她的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从舟遇的那一刻起,也就是这样的,她不过是选择了他、看上他,知道他会沉迷于她的世界。
而现在,他能这样讲,他成熟了。他的精神里一直烙着她的影子。
外边在说你们的事情。苏唐说。
让他们说去吧。许仙说。
可是你真的不在乎吗?苏唐问。
你又怎么知道我在不在乎呢?许仙说。
苏唐听出他话中有了一点攻击性,这是必然的。作为一个守塔的人,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角色,否则他也不可能完成守塔的任务。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说过这是他的事业。
苏唐要写这个白蛇,他不仅是听,是议论,他也不仅是参与过对她的帮助、调解,并且为此和法海断绝了朋友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深陷在白蛇对他的影响中,这一点,他在看塔前的许仙时,也是分明能感受到的。
那是一个非常有想法的白蛇,因为有过修炼,成了人。虽然她不过尝试着生活和人生,但她真实地走过,他记得和她说话,以及从杭州赶到镇江的每一个细节,他认为白蛇是个不错的女人。
他很明确地告诉许仙,我也认为她是一个义妖。
他看到许仙那么定睛地看着他,目光中渐渐添加了敌意,他知道他不该说义妖。
他说,外边的人这样说,毕竟她压在了塔下,打回了原形。
许仙有些怒,但很快平息了,一切都不重要的。
我剛说了白蛇是个不错的女人。他又说。
这样颠来倒去地说,意思都是一样的,反正就是白蛇被压在塔下,人们反而又觉得好像她本来就是一个好女人,只不过人生就是如此,她也必然是要被收,被镇压,然后才记起她所有的好来。
我来和你说话,是想从你这听到你对她的赞美。苏唐说。
这个不必了。许仙说。
我要写她的故事,尤其是我本人也与她有过交流,但毕竟你是她爱着的人,你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人。苏唐说。
苏唐又说,你是她人生全部的理由,这样说,你认为对吗。
许仙没有回答,只看着眼前的雷峰塔。
第二章 孟姜女
1
池子里的水已经很烫了,但他还是觉得不够烫,他恨不得钻进的是开水,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身体是有一个度的,既然嫌它不够烫,那只能说明身体还需要更烫的水。外边雪已经停了,气温据说会下降到零下十度以下,有些预报甚至预测会达到零下十六度。对于他来讲,这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不过今天已经零下六七度的样子,身体也还能够承受,他知道之所以要来泡澡,往往天冷只是一个借口,他不过是需要在滚热的池子里,把自己给烫得像一个会激烈起来的人,而在激烈起来之前,首先是要让自己松弛下来,让肌肉、神经松弛下来,然后是意志和精神松弛下来。
对,当水没过胸口,尤其是到脖颈处,只留头部在水面上时,水的雾气会让自己在刹那间有一种模糊感,大约这就是一种松弛,他不大确定,现在要想让自己的感觉有一些新东西实在太难了,确实自己有时觉得像一只蛹,只有捅一下才会动弹一下,而现在,在这雪后的天里,他终于把自己全部地放进了池子里。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干,有时夏天也这么干,让热水把自己包围起来,他甚至想过土耳其人也是这样,常年泡热水澡,美名为温泉,他不信那一套,就是在池子里而已。
在外边淋浴时,用的是那种廉价的沐浴液,即使这个澡堂子比较高档,但沐浴液用得和路边的澡堂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个他老早就知道。
他泡热了,就坐在池沿上,不远处就是一个开间,那里有人在擦背,并且搓盐,他能听见拍打的响声,他在十几年前,一次在珠海擦过背,那是他仅有的几次擦背经验之一。觉得很难受,所以每看到有人擦背,他都会比较佩服那些对自己身体不那么敏感的人,觉得非常有定力,自己就不行,觉得很意外一样,对于身体。
坐在池沿上,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池子里一般只会待六七个人,大概是这个数目,池子大小中等,这样的人数是比较合适的,终于他在池沿上也坐不住了,实在是有点热,淌了不少汗,再这样坐下去,也一定永远都如此,没有什么新东西,这样在池沿上坐着,他已经有二十年的经验了,面对的是不同的池子、不同的装修、不同的天花板,有的只是大小的区别、颜色的区别,其他的永远都是这样的。
冲洗过后,换了澡堂的衣服,拿上手机就去大厅,大厅人比较多,服务员引他去卡座,说卡座其实是有三张躺椅,也有人在修脚,也有人专门在澡堂的休息区睡觉,睡得还特别香,他也特别佩服那样的人,觉得状态太好了,他很少能在这样的地方像样地睡个好觉。
在卡二的小开间里,他躺下了,是正中的位子,两边没有人,他面前的电视机坏了,只好打开左边那张躺椅上的电视。电视可以旋转,朝向自己就可以了,服务员过来问,要不要请技师来。
他说,稍等一会儿吧。
服务员有些意外,因为浴资里包含了按摩的项目,不做白不做,很少有不做的,他倒是要先躺一会儿,他就是这个习惯,凡事想先安静一下子再说。
过一会儿,他喊服务员说要一个按摩的。
服务员说,好。但服务员有些意外。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来,他就对站在开间外的服务员说,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服务员已经不意外了,但显然不高兴,从大厅到开间,到过道,到里边的娱乐区,很大的地方,人来人往,外边雪天,里边热腾腾的。
后来,他看到一个穿黄色裙子的女孩走过去,他知道那是服务员,他赶紧喊招待他的服务员说,就叫刚才那个女孩来。
于是过了三四分钟那个服务员来了。
他问她,你几号?
她说,九号。
她问,外边雪停了?
他说,你们在里边不晓得外边的情况啊。
女孩觉得他讲话蛮有意思,她们在里边见的人多,基本上能很快看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是大致地。
她就给他做按摩,他知道,这里是正规按摩,她服务态度很好,这是一个高档的澡堂,服务员都很尽心,基本上怕得罪客人,现在是服务时代,不会乱来的。
他问她,你哪儿人呀?
她说,淮南的。
他说,哦,一个好地方。
他又问,你好像不年轻了吧?
他这样完全没有开罪她的意思,因为那女孩确实有一种成熟的干练劲儿。
她说,都有孩子了。
她没有像以前他问同样问题时,那些女孩子往往会答因为生活所迫,出来打工做服务员。现在这女孩子是很平淡的。
她说她有一个孩子。
他没有再问下去,觉得这差不多是隐私了,当然如果问,这些人也不在意,反正也就是熟络一下而已。以后还可以成为回头客,老是点钟,让她服务,她也会多得一些收入。
他知道许多来洗澡的客人往往并不比服务员更富有,服务员反而更稳定呢,情况总是有的,所以在这里和服务员谈话往往又是轻松的。
她说,你身上好热。
他说,我刚刚泡的澡。
但是她问的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每个人都会泡澡,但不是每个人身上都会这样热。
他又说,我泡的时间长了一点。
她问,你常来吗?
他说,不常来,有时来,今天下雪来了。
她說,天冷洗澡的人就多。
他感到她身上力气有点大,这让他有些意外,他看不清她的外貌,主要是看不清她的脸,当时看到她在走道里喊她进来服务,是一种直觉,觉得这女孩好看,但到了面前,已经按摩,他反而看不清,因为开间里很暗,左边的电视机已经被他放过去了。
他说,我看不清你。
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讲得有那么一点感情色彩,自然在洗澡这样的地方,讲一点这种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说,你不戴眼镜吗?
他以此认为她很聪明别致,他已经无数次地遇见到这种场景,女孩子很聪明,总能在你讲话之后,比你下一句话要挺进得更远。
他还是问,你怎么知道我戴眼镜?
她说,一般都是这样啊。
也许她的讲话没有什么特殊,但他仍以为这是难以忽视的,这女孩很特殊。
他小声说,你凑近一点。
她凑近一些,他想伸手弄一下她的头发,这样会看清她的脸,他总是很在乎女人的脸,当然没有不尊重的意思,纯粹就是以为脸是全部,自然,身材是第二的,是一个前提,然后就全部是脸的问题了。
他看见了,虽然确实仍不清楚,但他认为是好看的,只是觉着有一点点特殊,还不好说,不过,他是认为这是一个很善意的女孩子。
她说,可以到里边休息啊。
他问,什么里面?其实他自己知道,他来过,就是里边的房间,要另外收费的,服务还是差不多,只不过要收房间的钱,这是澡堂子在服务方面的日常做法,会对有能力的客人提供更贵的服务,自然仍然是正规的服务而已。
他说,等会儿吧。
女孩子也不急,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要随便对这种场合的女子抱那种是天生丽质或者与众不同的好感,因为大部分仍然是千篇一律的,不过是要你多消费而已。
这个女孩子也许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仍然在给他按摩,力气小了许多,看得出来,她也是想和他讲话,他明白人需要交流,大家也都明白,在澡堂里就是一个交流的地方。
她没有问他是做什么的,一般的人总会问到,但她没有问到,他认为他今天遇到一个至少是比较特殊的女孩,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她不大用力,但是有时会弄一下头发,比较昏暗的开间里,他看到她标致的身体曲线,还有她虽然不是那种十九二十岁的青春样子,但仍然十分有活力的整体感,他经历过这样的年龄,知道人本能就会,有这种对另一个人示好的感觉,而现在这个女孩就是这样的。他想,这是一个多么善意的女孩。
不过,她当然是在等待他同意到里边的房间去,那样消费就会要加上房费,这于她这样一个服务员显然是重要的。
他终于对她说,到里边去吧。
她领他到里边,她开了电视,然后坐在边上,他们这样讲话就更为轻松了。
她也清楚他是有些重视她的,在这雪天,他又不是一个没有事情的人,肯在这里花钱花时间干什么呢。
她说,我们这里是正规服务。
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澡堂子,城里人都知道,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服务,这里是一个洗澡的地方,掏耳朵、修脚的地方,喝热茶的地方,也可以打羽毛球,也可以打麻将,还可以吃自助餐,他都清楚。他本是不要到房间里来的,但他想他应该试一下,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呢。
什么叫很好的女孩?他想。
她说,你好像总有些事的样子。
她这讲话,带有点提醒,尽管时间还很短,但她看出了什么一样。
他说,不瞒你讲,总觉得没什么劲。
这怎么讲?她问。
他说,就是没什么意思。
他这话怎么讲都行,也不是装的,自然也不是没有来路,反正张口就来的,他情绪自然也不够好。
她说,不必这样吧,想想家人也不必这样吧。
他不认为她是个知音大姐那样的,因为她实在太年轻,而且好看极了。
就是很干净,短发,嘴唇很干净,脖颈和手,都很漂亮,人是标致的,一米六零,个子问题在外边就已经讨论过了。她说,你喜欢高个子?
他承认他喜欢,不过她马上说很多人都喜欢高个子,这话的说法让他很吃惊,因此他意识到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既不会为难人,同时又可以让对方比较有对立感,是两个不同的人。
现在他把她看得很清楚,确实她应该有二十七八岁了吧。但是,她的那种样子是很青春的,她让他感到有一种珍贵的感觉。
自然,他以前也老是有这种感觉。
他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她说,以后吧。
她当然知道他讲的意思,不过她回答得也非常地有针对性,没有反对,也没有应承。
这是正规的澡堂,自然没有任何别的服务,但他分明感到在自己的身体里,有一种对这个女孩难以克制的好感,但这好感不排除是因为洗澡、热水,还有这样一种服务的关系。
所以他才说,他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她说,以后再说。她说了好几遍,因为他问了好几遍,这样的回答中两人的态度、好感,以及那种亲切就出来了。
他说,有时我感到很孤单。他低下头。
他能闻到有烟味。
她说,我才学会的吸烟。
她问,你吸烟吗?
他说,当然,不过现在戒了。
她问,为什么戒了?
他说,因为不想抽了。
这不是他的理由,但是他不愿这样说下去,他很庆幸自己碰到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女孩子,不过他也在提醒自己,在以前,他也这样过,刚面对一个女孩时总认为对方是特殊的,后来发现都一样,没什么特殊的。
他说,我一个人。
她说,怎么会这样?
他说,合不来,就没有在一起了。
他没有问她在这方面的情况,因为那样会让她舒服吧,到澡堂来当服务员至少不是一个多么好的选择吧。
她说,这样也好。
听出来她是一个多少有些阅历的人,毕竟她不是二十出头了啊,她是一个笑起来你才发现她跟很年轻的女孩也还一样的女孩,她是热情的、无戒备的,他认为。
抽烟不好。他说。
不抽会急,再说她们都抽。她说。
他闻到她的烟的香味。
他说,以后出去吧,在外边说话,我可以接你出去。
她再次说,以后吧。
他看着她忽然有点想哭,因为看她觉得太干净了,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东西。
脸上那么匀称、干净,头发很整齐,但她又是那种很挑剔的干净,而且是自然的,不过也不是朴素,相反,她这个女孩本人有一种华美的内在的东西随时隐隐地在身体里张望着,她的手、胳膊和腿,干净而漂亮,她讲话很标准,很准确,她是淮南人,那地方他本来印象不好,但她似乎跟那地方也没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问她,你以前做什么的?
他这样问实是在因为他想跟她有交往,他认为在世上,总是这样,会在反差中看到别致的人,并且他更相信,往往在反差之后,还有更大的反差,他认为巨大的生活起伏就在于这样的地方,对于每一种不可能,都要把它推演下去,他认为这女孩值得他这样做。
他主动说给她多点一个单子,她没有表示谢意,她有点淡,当然他自己也知道,她之前弄头发什么的,说明她对他是有感觉的,主要是信任,他认为她看出了他对她的信任。
她说,我以前是做媒体。
他很吃惊,这让他完全接不了话,做媒体的?这什么概念啊。
他没有接话,她的手按在他腿上,当然他就坐在她边上,他看得见她正脸的全部,她真好看。
做媒体?他问。
她说,是啊,就是人家做美容啊什么的,搞发布。
他松了口气,觉得又接上了,这是对的,这跟她现在这样到澡堂里当服务员还是接得上的,他本以为是那种记者啊什么的。
他喜欢这种感觉,就是你面对的一个人没有越出你想象的边界,她始终是在那个框子里的。
他再次說,我过几天再来。
是要走了,他知道,她的脸挨得他很近,他有时会感叹,任何人都不能改变世界,即使你认为这个女孩好,不应该待在这个地方,但是,并不是马上就能改变这一切的。
不过,说好了,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在外边。他想。
其实他也明白,如果在外边,他们就会不一样,他们就自由了许多,可以吃饭、聊天,可以谈当日的生活,那会多好。
她没有拒绝,只是说以后。
2
苏唐就是故意在见到西米之前不要看她的照片,他不是说要新鲜感,他认为自己是在赌博,这种事在他心里边是常有的,往往这样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他坚持这么做。
火车到站前的三刻钟他就到了停车场,他坐在车里,他现在已经不抽烟了,其实随时可以把这个约定给取消掉,本来这就有一点恶作剧的样子,现在是个网络时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
他去吃了麦当劳,香辣堡的味道居然有一种特别的劲道,他不认为每个人都会无聊,总有人会有新鲜的活法。
但自己未必行。
见到了,因为他自己举了报纸,对方说戴了帽子,这样好认。她戴了眼镜,个子有一米六八左右,他是满意的,说不上是不是好看,但总地来讲,是个好女孩,他是这么认为的,胆子也够大的。
在星巴克谈话。这时从火车站到这儿已经用了一个小时,在车上没有说什么有分量的话,主要是在这儿谈。
苏唐说,我们这样,总有点怪。
西米说,这没什么啊,网上太多了。
苏唐说,我没你那么年轻。
西米说,可你看起来不老。
苏唐说,我老也谈不上吧。
上来了香草拿铁,两人点的一样,她的眼镜是无边框的,很晶莹的,她是个耐看的女孩,他庆幸自己总能碰到别致的女孩,当然,往往这也是危险的信号。
他用棒子搅了一下咖啡,她看他动作很慢,因为杯子敞着口,热气腾腾的,上边一点点沫子,看起来脏脏的。
他说,还是有点怪。
她说,真的不要这样以为。
他说,出租女友,这也真是的。
她说,也可以不这样称呼。
他说,我讲的也不是称呼的意思,是说这样来面对对方。
她说,好吧,有点现代感吧,有形式,有约定,有点契约意识吧。
她是大学生,不过不是本科,所以不是那种完全没有世事观察的人,她是一个比较有想法的女孩,这毫无疑问,他没有试探出她对钱的态度,自然出租女友就是钱啊,至于别的,他也想跟她谈,听听她的看法。
他毕竟比她年长,而且又是男的,再说他是付钱的一方,所以他理应认真对待。
他说,这本身有点法律问题吧。
你说大了吧,我不知道,我就是认为,你付钱给我,我吧,做你的女朋友,时间一到就结束,在做女朋友期间,仅仅只是一般的女朋友。她说。
其实这等于是在谈判了,他们之前在网上就反复地讨论过了,但都没有具体化,现在见面,是要落实的,就是说做女朋友到底要做些什么。
她说,她认为是一般的女朋友。
他就问,那什么叫一般的女朋友?
她说,就是一般的。
他还说,这好像有点法律问题。
你干吗老提法律问题?她问。
他说,我是要讲这个,因为有点灰色地带啊。
只有我们自己把握。她说。
他看她这样就有点强势,或者说她头脑清楚得很。
他说,我是怕法律的,后边我会跟你讲。
她倒是不会惊乍,反正已经见面了,开始落实了,那就确定下来。
她说,我是这样考虑的,就是一般女朋友,在别人看起来,我们是恋人,我是你的女朋友,但在我们自己,我们是一般的恋人,或者说不是恋人,是朋友。
其实她也在边谈边想,是在设计吧。
他说,你意思是,在外人看起来是个恋人。
她点头。
她说,就是这样啊,雇一个女孩做女朋友,付费用,在家长那儿,主要是家长那儿吧,让他们放心,你们看,我有女朋友了,主要就这样吧。
他说,可我不是,主要不是糊弄家长啊,我是要有一个女朋友,随便你怎么理解,但我就是要一个女朋友。
她觉得他说话有点绕了,并且这样讲不是很清晰的。
她说,这样吧,就是在外人面前,包括在所有外人面前,我保证看起来就跟真的一样,但私底下,你不要碰我。
这就说到根子上了,也就是讲,我不是和你同床或生活的,也就是说不可能有身体接触,所谓出租女友,就是这样,就是让你看起来有个女朋友。
看起来?他问。
她说,是啊,全世界都看到你有一个女朋友。
他说,当然,我期望的也包含这一点,不过,我反倒更希望仍然有一个女朋友。
她说,你怎么理解,我没法强求了,反正我能做的就是装成一个女朋友。
装成?他嘀咕了一下。
不是吗,确实也就是这样啊。
他说,不说法律了,不然我都拔不出来了,这样理解你的话吧,就是说你装扮成我的女朋友对吧。
她说,是的。
说耐看,也就是保持一点信心,其实他可以完全废掉这个约定,这有什么意思啊,但西米的谈话以及她那种思维方式,让他觉得有趣。
他们喝了咖啡就开车去了酒店。
他对她说,住这快捷酒店行不行?
她说,可以。
他有点后悔,没有提议直接让她住到家里边,但是如果提出来她会同意吗。
她登记好,然后上了四楼,房间条件还不错,电视,网络,热水都有。
她坐在沙发上,把电脑打开,对他说,讲吧,需要我做什么?
這像是一种雇佣的关系,因为她是假装是女朋友,所以不如就理解成雇佣关系,雇一个女孩做女朋友。
他问,你们现在学些什么?
你问在学校?她问。
他说,是啊。
她说,什么都学。
他们出去了,自然是挽着手,他感觉很奇特,她是个很用心的女孩。
你要挣钱干什么?他问。
她说,用处多了,买东西,还要去旅游。
想去哪儿?他问。
她说,多了,西藏啊……
他说,那也没必要这样啊。
她动了他胳膊一下,笑着说,你有点虚伪了吧。
他问,怎么说?
她说,你雇的我啊。
对,我是你老板。他说。
她说,也别这么讲,其实你是我男朋友。
因为是在街上,人来人往,他挽着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孩子,别人虽然未必注意,但他自己感觉是蛮好的。
他说,其实也可以住到家里。
她说,你不早说。
他觉得他俩马上就非常融洽了,这是一个很有合同意识的女孩,大约自己也会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真诚吧。
说实在的,我是有点怕了。他坐在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对她说。
她是在几个房间里都走了一遍,然后削水果给他吃。他觉得她是很好的女朋友。
她认为他的房子不太乱,不像一个特别需要女朋友的人,当然这主要指的是在生活上,在别的方面就不知道了。
3
西米是问过他你是谁,你是什么人,自然指的是要了解他更多的情况。他只是说你马上就会知道。
头一天,在他家里坐得比较晚,但没有说什么实质的东西,西米虽然又是弄水果,又是泡茶,尽力做一个女朋友,但他还是看出来,她也是很紧张的,他有恻隐之心,觉得对方挣一点钱并不容易。
第二天,她自己打车来的,并且把酒店房间也退了,因为他答应如果退了房间,房费的钱自动会算到合同里补给她。她是一个算计的人,她就是为了挣钱啊,再说住过来,这样更像女朋友啊,包括在别人看起来,也更像啊,苏唐有女朋友了,并且苏唐的女朋友已经住过来了。
他让她不要弄洗衣机,她认为他是要带她出去,因为外边阳光不错,而且前几天下过雪,靠北的走道那儿还有一点积雪呢。
他仍没有讲自己是干什么的,尽管他也没有必要隐瞒什么,但他就是不大想讲。
看一些东西。他说。
她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这才看出她其实很年轻,应该在情感上没有太多的经历,是个单纯的人也许。
上边的人在讲话,声音开大一点了。
是回放的节目。
孟姜女?她问。
他说,是啊,现在很大的一档节目。
我说你看这个人,叫婷婷。他指着电视机对西米说。
她说,我在上海好像看过几期。
她倒有风头了。他说。
看这个干吗?她问。
电视上在放了,他抱了抱手说,你还是先看吧,好不好。
她觉得这苏唐倒是有一点亲切,毕竟自己虽然有过恋爱史,只是没有和这个年龄的男人有过相处的经历,虽然是他付钱,但她能在这很近的距离中感觉到他的善意以及他那种有些警惕的恐惧感。
当然她是信任他的。
看吧。他说。
上边的节目就是婷婷在讲自己的故事。
婷婷在幕布里走出来,主持人说,现在做一个自我介绍。
婷婷说,我叫梅婷婷,我来自四川。
好吧,开始,讲你的故事。评委说。评委是个秃子。
婷婷说,我真的不是表演。
另一个尖嘴评委说,你可以表演。
婷婷说,我真的不是表演,我讲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毕竟是故事,但没有人追究吧,就是说,你讲自己。
这是一档真人秀节目,取名孟姜女,就是让有着苦痛经历的人,都说出自己的过去,那伤心的事儿,之所以取名孟姜女因为孟姜女是一个苦难故事的形象,更因为节目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古老的爱情传说,在今天找到新的表达。
很套路的东西啊。西米想。
开始吧。电视上的评委说。
婷婷说,那时,我在一家洗浴中心做技师,不是别的哦,是正规按摩,我认识了一个人。
西米感到头皮发麻,其实她觉得上边的婷婷讲话有一点怪怪的。
婷婷说,我从这个洗浴中心说起,是想引出这个故事的另一个人,当然是重要的,他的名字我就不提了,因为是一件真实的事情,所以我愿意承担这个故事的任何后果。
其实也没有什么承担与否,既然是真实的,那就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婷婷说,我在浴室里认识了一个男人,然后他就约我出去,后来我就出去了,他本來说的是,他要和我做朋友。
做朋友不好吗?尖嘴评委问。
她被打断了一下,但互动是必要的。
婷婷说,他约了我出去之后,我是跟他讲,其实我到城里来打工,是因为我要找一个人。
你的事情有点慢哎。电视上一个女评委说。
听她说,秃头评委说。
坐在沙发上的苏唐和西米,互相对望了一下。学新闻的西米觉得这很有意思啊,她马上陷进去了,对一档节目,在她做出租女友的时候,却看起了节目。
一定是有关联的。她想。
婷婷在电视上说,他只是口头上说和我做朋友,但实际上,他不过是要和我发生那种关系。
尖嘴问,可是,在浴室里,如果他有这个要求,那时他就可以啊。
婷婷说,不是,浴室是正规的,不允许的,当然,也不是这个原因,我说的是,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人。
西米听出来这女孩是在洗清自己啊,毕竟她是要讲她和那个约她出来的男人的故事。
这时有很轻微的音乐起来了,这是电视节目常用的手法,应该经过彩排吧,这么一档大节目,不可能没有设计的,但必须相信,人是会讲真实故事的。
谁没有真实的故事呢。
婷婷说,我都告诉他了,其实我到城里打工,是来找我的丈夫。
寻夫?妇女评委问。
婷婷说,我很不容易,我丈夫是个老实人,他在城里干最危险的活儿,寄钱回去,我老家在淮南,那时已经有一年多没有音讯了,问了老乡,有人说见过,有人说出事了,反正不确定,我才着急,所以我来打工,想边打工边在这个城里找他。
可是,你这时遇到的那一位,刚才你讲的约你从澡堂里出去的男子,对不对?秃子问。
婷婷说,是啊。
西米有点着急,觉得进度太慢了,再说悲伤的音乐起来了,可事情没那么惨啊。
她还是不大会说话。西米想。
苏唐点了一支烟,并且给她递了一瓶饮料,两人好像要精诚合作似的。
可他强奸了我。婷婷突然说。
电视画面上黑了,音乐也停了,这效果起得,评委们在议论,电视上的效果都很好,观众也很惊愕。
一个人问,报案没有当时?
听我说,婷婷几乎喊了起来。
她说,我不容易的,我是来打工找我的丈夫,我丈夫生死不知,在工地上干最危险的活儿,我在澡堂里按摩,但这个男人把我约出来,他把我当什么了,我说过的,我不是做那个的,可是,他还是要求。
电视画面上效果更强烈的光影出来了,音乐是打击的,是尖利的,自然,这是一个苦难而屈辱的故事,一个进城寻夫的女子,却遇到了坏人。
也是寻夫,一个评委说,之前这个拿笔的评委没有讲话。秃子大概是主要的评委,秃子说,这不是什么巧,而是真实。历史上孟姜女寻夫,而现在我们的台上又是一位寻夫的女子,却在如今。
秃子没有讲下去,很凄惨的样子。
这已经是一个法律问题了。妇女评委说。
拿笔的评委说,法律是法律,可是,我们听这个故事,更看重的是,她在寻夫过程中遭遇的不幸和创伤,对一个女人来说。
4
苏唐和西米坐上车子,苏唐问西米,你会开车吗?
我拿了驾照,但我没有开过。西米说。
那我以后可以教你的。他说。
谢谢,西米说。她系上了安全带,他讨厌女人坐在前排系安全带。
他们去麦哲伦超市,那里是仓储式售货,给人感觉很是壮观。完全是物的海洋,商品琳琅满目。
她在上海见的世面也多,再说她是出租女友,听你的就是。
他车子开得很快,她并不害怕。
奥迪A6很稳。他自己说。
坐在前面是很舒服。她说。
当然了,车子还是蛮贵的。他说。
这都是一些小事情。她忽然说,并看着窗外。
他猛然意识到,如果过了二十年,她也来这么一句,那时会是什么样子呢,二十年也很快的,但他们是出租女朋友和雇主。这在她说起来,网上很普遍的,他有时心细。
我们去买点东西,总要买点东西吧,去老家。他说。
那也是我老家。她说。
他们是同乡,所以他们这样合作起来几乎是更加放松的,就像在外边谈了恋爱,真实的恋爱,然后回家一样。
想想这事都头疼。他说。
也不怕。她说。作为出租女朋友,她这样讲多少有朋友的成分,是那种见心地的朋友,人就是这样,一起去麦哲伦买东西,人会恍惚,真是恋爱了也不过如此,只是他比她大,她还年轻,他遇到的事情多,现在就摊上一件。
人肉都出来了。她说。
挡都挡不住。他说。
也不用挡。她说。
她又说,现在你不用怎么样吧,人家正等你去应呢。
他知道那个梅婷婷自从在孟姜女的选秀节目中谈到多年前在浴室按摩当技师,然后遭遇了强奸,并且当时她正在寻夫,这一细节在网上传开以后,人家就把他苏唐给搜出来了,虽然当时的案子不过是个嫖娼案,但这个婷婷就是说得很直接,其实她是不愿意的,那对方就是强奸。
我相信律师会处理好的。他对她说。
西米说,律师,你见了以后,你发现没有,不是很有信心。
他说,但总该尽力吧。
又能怎么样,告她诽谤,告节目组诽谤?她问。
其实他是在请律师会面之后,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能怎么样呢,当时结的案子是嫖娼案,但现在她说出了新的案情,不行吗,还要怎么纠正,要炒作吗,到底她这个选秀的女子要不要炒作?
显然她就是要炒作。她说。
把当年的案子又扒出来了。她说。
律师之前也说,把那案子扒出来,你要考虑你现在的身份,即使是嫖娼案,也够你受的,更别说,现在她还说成了强奸。
我就是要扳回去。他说。
那又有什么用呢?她说。
可是,我会强奸她吗?他自问。
车子开得更快了,她一点也不怕,胸有成竹似的,她适应出租女友的身份很快。
她聪颖过人。
不如想想孟姜女。他神情沮丧地说。
听着就头疼。她说。
亏你是个女的。他说。
哎,不要这样说好吧,我是你女朋友。她说。
他是堵在去麦哲伦必经的二环路上,阳光强烈,尽管气温很低,车内没有音乐。
他说,最早孟姜女可不是这个样子。
她说,是啊,我查过了,是一个叫范良的将军的妻子,范良去打仗,死了,消息传回来,范良妻到城边大哭,感动了大王。
后来,城就传说哭倒掉了。她补充。
你查得还细。
我都知道。她说。
她不用讲她在了解孟姜女的事。现在他因为一档选秀节目跟孟姜女纠缠上了,真够烦的。
她又说,后来加了曲调,能唱了,哭腔的,古代人真行,惨着呢。
再后来,又送衣服什么的,那是唐朝了吧。她说。
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真耐看,这种女孩如果成了妻子,就会十分贤惠,他猜想,会对丈夫非常尽心。
可目前她只是出租女友。他想。
讲这些有什么用。他说。
她说,别的不说,遇到事情,总要把前后弄清楚吧。
他说,反正,我没强奸她,只是约她出来,她也知道,是那个意思。
那时的你啊。她感叹道。
可现在……他摇了摇头说。
反正不能应,我觉得,她再次强调。
还是让律师去处理,不能对于别人讲强奸她了,你还无所谓吧,这是法律问题。他说。
原来你是遇到这种法律的事了,你找我当女朋友了。她说。
你不用这样理解吧。他说。
去停车场停好車子,然后进了麦哲伦。
买点什么?他问。
她说,吃的啊,酒啊,什么的,这里又没有衣服。
他说,行。
他们往里边走。
什么酒?她问。
他说,你挑吧。
她说,葡萄酒吧。
他说,行。
她于是挑了法国的葡萄酒,也不贵,几百块的,买了四瓶。
你会喝白酒吗?她又问。
他说,喝。
于是她又拿了两瓶白酒。
然后他们返回停车场,在车门边,他忽然记起应该再买点什么。
她坚决制止了他,她说,不就是回老家吗,用得着买那么多吗?
听她口气,像个媳妇似的。她有她这个年龄不应有的那种成熟,他假设他在以后是会喜欢上她的。
在回去的路上,因为路程比较长,至少要开三个钟头,所以可以把思路好好理一理的。
一路上都没听音乐,他们要认真地想想怎么应对这个事儿。
案子当时是结了的,是公安的案子,对不?她问。
是啊,嫖娼啊,很简单的。他说。
真有你的,幸亏捂住了。她说。
那时他已经有名气了,可硬是捂住了,没有报出来,花了钱,没有拘留,当时处理的结果他是满意的。但是,现在要是动一下,事情就出来了,可是不动呢,他成了别人嘴里的强奸者了。
反正人肉出来了,躲不掉的。她说。
我不怕。他对她说。
哎,说得倒轻巧。她说。
他忽然有点怕她会对他有道德上的指责,想到马上带她去老家,而自己摊上了事,并且把以前的丑事也带出来了,他是应该担心这一点的。
你是一个有污点的人。他想。
幸亏我是我这样的人。他转而又想。
他们盯着你呢。她说。
他知道她讲的是节目组,也就是选秀那个公司,虽然是在电视上播,但组织方是个文化公司,这个运作是有背景的,现在他们把他当鱼钓了,只要他一应,节目就更火,而那个梅婷婷的本意是什么已经不重要。
现在是个网络、媒体和网民的公共事件了,他明白这一点。
最早是在《左传》上的。他说。
真有意思,他居然有点荒诞地说起来。
是说孟姜女这个原型吧。她问。
她明知故问,他们已经在家里边谈过很多次了,但在高速公路上他们讲起来似乎更有历史感。
把长城哭倒了,跟秦始皇联系起来,那是到明清朝的时候,民间才这么传的。她说。
他很不想细究这种事情,但是那个节目现在火得不得了,梅婷婷当孟姜女代言人几乎已成定局,再说现在他成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人家在抖动他呢。
好一个秦始皇。她说。
现在她才意识到,社会很复杂,学校那些东西真的不算什么。但是,她看着身边这个被折磨的雇主,有点滑稽。
但是,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知道吗,我觉得你是个真诚的人。她说。
谢谢,他说。他想许多年以后也许他真的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人的,但现在他还很年轻。
好像,她说着,又停下了,笑了一下。
怎么讲?他问。
她说,好像你一应,跟这事连上了,你好像也是什么人,那个皇帝了。
她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了。毕竟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好笑的。
以前她没怎么在意孟姜女这个故事,一方面是惨,另一方面因为是在课本里读到了,觉得太正式了,好像是在控诉什么,所以不大在心里边装得进去,但现在不同了,现在连自己也好像有了一点关联。当然,主要是因为自己的雇主,这个租她做女朋友的人,摊上孟姜女这档子事了。
想想也是,说她在寻夫,我却强奸了她,多惨啊。幸亏,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是修长城被埋进去的,而我至少没有杀她丈夫吧,他没好气地说。
你想多了。她说。
有点沙文主义?她有点鬼魅地说。
秦始皇可不是嘛。他说。
他又说,杀了她丈夫不说,还要逼她做妃子,这狗皇上。
这是以后明清时加的好吧。她说。
他不认为她是真的以为他会对孟姜女以及秦始皇有那么大的兴趣。
关键那时还在修长城。她说。
他听出来了,网民们在意的是,当然必须要这样考虑孟姜女之所以受同情,因为她丈夫是在修长城,不论怎么讲,那也是为国家在做奉献啊。
但是,讲的不是这个,是个人出镜对吧。是孟姜女思念丈夫,找去工地,修长城又有什么,苦力而已。她又想。
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她忽然绕不开这个问题。于是她问苏唐,你说,她干吗要杜撰这个强奸的故事。
他说,因为她想做孟姜女。
他又说,记住了,她是要做电视上的孟姜女,现在的孟姜女,她想成为她。
5
在进家门之前,苏唐一再叮嘱西米,一定要记住,亲密,保持亲密,要给他们信心。
你放心吧。她说。
因为付足够的钱,做出租女友,这一点,她是能办到的。
我会做好的,她给自己打气。
父母对西米很客气,尽管他们并非真的能确定这一次儿子带回来的女孩子就一定能成。主要是年龄差距有点大,但苏唐和西米也考虑过了,把她年龄硬是加了五岁,尽管这样,仍然有巨大的悬殊,他以前跟父亲说过,没有办法,我有点名气,人家就不大在意这个年龄问题。
他母亲拉着她的手,似乎觉得这女孩子有一种天生的熟络感,也难怪,她就是这个地方的人,但她隐瞒了,说成了隔壁的一个市,她不想在出租女友这件事结束后,给对方的家长留下什么把柄,更别说,她是从他那里拿了一笔不小的费用。
钱是好的,她想,她也只能這样想,不过在他问及有没有道德上的什么苛责时,她甚至想自己和他已然是站在一块儿了,她的心底里也是反对那个要做孟姜女的婷婷的,真是太不要脸了。
桌上的菜很丰富,他可以喝一点酒的,父亲让他喝,西米不喝,西米认为自己还是冷静一点好,不然别人会认为她没有把现在自己男朋友的事情放在心上。
还是绕不开眼前的事,尽管父母不大愿提,但不提反而更加难堪。
那时候你比现在要更随性。父亲说。
苏唐说,我真没当回事,认识我的人多。
他指的是当年的嫖娼案,现在被一个叫婷婷的当事人给翻出来了,网上在传,父母身边的亲戚朋友也都知道,他只当是一个当年的粉丝,让他上了圈套,他以为老人也可以这样来给熟人们讲,帮他解围,当年事情一出,虽然在媒体上压了,但少数人是知道的,只不过这下子,综艺节目害死人,他被人肉出来了,当年的案子扒出来了,而且还改了供,说是强奸呢。
我是可以用法律来行动的。他说。
你还行动呢,我看以后当心吧,不要什么人都搭理,也太没有心数了。父亲说。
他听出来父亲是讲给这个他新交往的女朋友听的,也幸亏他算是个名人,不然老人也讲不下去,怪丑的,儿子成了这样,居然又带了女朋友回来,这女朋友得有多服他、崇拜他啊,不然口水都淹得死她。
她吃菜,看他喝酒,每当他父亲讲话,她是认真听,并且做思考状,这让老人认为这女孩是靠谱的。
以后要认真过了。父亲说。
母亲说,一般人就不要在意了。
他不明白母亲这样讲干什么,但她知道母亲也是想把儿子树成一个大人物,这样可以有免罪金牌,毕竟不是普通人,否则这事儿也扒不出来。
律师可以请的。父亲说。
西米认为自己在这时候也应该表态了,她说,伯父,你看,如果认真地对质起来,那对方就高兴了,可以尽情炒作了。
但不面对也不行。父亲说。
她说,律师可以请,但也就是把事情,就事论事地讲开,也就是法律了。
父親对她有点刮目相看,这女孩太冷静了,不仅是爱儿子的,而且是懂事的,没有什么羞耻感,尽管自己新交往的男朋友有这么一档子事。
你们不要被这件事影响,父亲对他俩说,主要是对西米说的。
他心想父亲如果知道这个西米只是自己花钱雇来当女朋友的,不知道父亲会怎么面对,况且在这种时候,最需要有公关的时候,自己有一个女朋友,那还是不一样的,毕竟他自己也明白,他是不大能像普通人那样对生活应付自如的,但越是这样有点怪异的关系,他反而越能适应,正因为是出租的女朋友,他反而有了不一样的亲切感。
真是亲密啊,他想。她甚至从他碗里夹了一块肉去吃,这不是表演,这是她一个女孩子很自然的行为,她天生就是一个好女孩,尤其适合当出租女友。
多么善解人意。
越是这样糟践你们,你们越是要挺住。母亲说。
母亲的鼓励让他有点想笑,但是他在这方面没有女朋友做得稳,别看她年龄小,但她老成啊,她说伯母你放心,苏唐是什么人,我心里还不清楚吗。
父亲于是又喝酒,喝得比他多,也比他更有情绪。
你们认识时间不长吧?父亲问。
他忙说,有一段了。
她说,其实怎么讲呢,虽然确定关系是最近的事,但若说认识那是许久了,其实认识苏唐,那是很久了吧,我读他书,那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他费劲地问,他有点想把这一切都掀掉吧,他猛然感到有点累了。
读书不就是认识人吗,真是的,你说呢,她在他腿上揪了一下。
他回到了应有的状态中,忙对父亲说,没办法,我没办法。
父亲听不懂他的话。
她很确定地对他父亲说,你们放心,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虽然人肉他出来,还是因为想借他这一点名声而已。
他心想这名声已经够坏的了,还能怎么坏啊。
我会让律师去处理的,他终于还是要恢复理智的,这个出租女友在租期结束后就会离开,一切还是要自己面对的,但是和父母围坐在一起吃饭,不是很温暖的吗。
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女孩子敲门进来了,他向她介绍道,这是我侄媳妇。
看那样子跟西米年龄也差不多的,是个喜欢打游戏的新媳妇,他侄子在外地工作,这侄媳妇就在家玩,还没有生孩子,有时到他父母这里吃饭,是孙辈的媳妇了,可见他是跟西米有代沟的。
至少在年龄上是这样。
侄媳妇是那种自来熟,马上坐到西米边上,使劲地夸,说长得太好看了。
她也说,你也好看。
我哪有你好看,气质又好,侄媳妇说。
她反正也能受得住。
他说,真对不起,有点乱套了,你看我侄媳妇跟你都差不多大的样子。
哦不,是长辈。侄媳妇大笑着对西米说。
侄媳妇在边上和她讲衣服的牌子,其实她在这方面不太行,毕竟自己还是个学生,她可要尽力地隐藏住这一点,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是个出租女友。
侄媳妇的热情确实让她有一种家庭的温暖,但是父母现在最担心的仍是这个孟姜女节目惹出来的舆论的问题。
就是个疯子,侄媳妇说。
侄媳妇的观点代表了家里所有人的观点,确实人家怎么会相信他会去动一个按摩妹呢,是粉丝,是昏了头时被一个粉丝给套路了。
侄媳妇在为他开脱这方面是不遗余力的,她整天玩游戏上网,她对那种路子的女人相当有认识,这种事情在网上算个屁啊,她曾这样和爷爷说。
侄媳妇很年轻,但讲话什么的也得体。她一时就被他侄媳妇给包围住了,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
6
其实西米是有男朋友的,叫小顾,是一个在上海打拼的IT工程师,应该讲他们之间的关系本来是不错的,但她是有些看不上自己的男朋友的,只不过,他对她的爱,让她觉得她可以这样先处着。
她也喜欢这样的状态,她认为现在有不少女孩子都像她这样,手上有一个男朋友,如果遇到好的,可以换掉,这和爱情无关,这仅仅是一个恋爱的技术问题。
她到合城这个在网络上处于沸沸扬扬的旋涡中心的男子苏唐身边工作已经有一个月了,那时他带她回老家其实是过年,她也没有把实情全部告诉她男友小顾,年后,小顾就要找到合城来,小顾也是高智商的,尽管情商未必高,但他看出来自己的女朋友有点不一样了。
起初,她在联系时她是无所谓男朋友来不来的,但在春节过后,小顾执意要来,两人就起了争执。
在电话中,他是争吵了起来,那时已经是大年初五,其实在这中间,已经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她自己也知道她是不能跟小顾再处下去了,她明白她已经陷进了和苏唐的关系。
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顾在电话中问。
其实她也讲不清,主要是她认为她也没有必要跟这个小顾讲清楚,她发现她其实对他是没有感情的,在上海这样的城市读书总归是要有一个男人照顾的,而选择小顾那是以前,但现在她变了。
怎么变的呢?还是要从回苏唐老家过年说起,因为是出租女友啊,现在过了年,不论真假,她是感到了一种难得的家庭氛围,她在她自己的家那边,在父母那里,她是扯了谎的,她说她要寒假实践,父母问干什么,她只说给一个很有影响的人当助手。
她父亲问,什么助手,什么意思。
她就说,就是帮忙处理一些事情,文化方面的。
父母也没有追问,但男朋友小顾就不一样了,两人毕竟在恋爱,小顾还是感觉到了女朋友的不一样。
现在她陷入的不仅是和苏唐的关系,而且她猛然意识到这样的出租女友的生活反而是有意义的,这还要得益于他的侄媳妇在年还没有到的时候,也就是过年前的那次,她俩谈话,她听出来,苏唐原来是一个很注重家庭的人。
侄媳妇对她说,苏唐找到你真是有幸,跟你讲,他以前找的那些人都不行。
看来,苏唐家里人是在拿她跟以前的女朋友比较,他还离过婚,但那是另一回事,现在他们年龄差距这么大,侄媳妇也明白,她必须像苏唐本人一样,把他往那种高大上的角度上去塑造,要当成神一样的,不然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跟你呢,再说你现在还陷在一档子孟姜女事件的风波中呢。
男朋友小顾在上海和几个朋友打麻将,他问要是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你们会不会意外。
怎么了?一个老同学问。
小顾讲,他妈的,小米在外边好像变了。
不就是回老家过年吗,一个朋友说。
不是你们这样讲的。小顾说。
一个剃鸡冠头的朋友说,女人算个屁,别管了。
小顾听出来朋友们也都当成是西米在外边乱来了,应该是跟别的男孩子了吧,小顾是个明白人,再说这是他自己爆出来的,说什么要做出格的事,上海的年轻人哪会这样看事情,毕竟小顾是外地人,在上海也不容易。
不要这样想,老同学说。
小顾讲,我就是不明白。
他把麻将也停下来了,他们在这春节后的首场聚会时听到了小顾居然出了这样触霉的事情,心里也很是不舒服。
不要干傻事。鸡冠头说。
但小顾是不管的,他说,他妈的要跟别人了。
到底怎么回事?朋友问。
小顾自己也讲不清楚。
那时,西米和苏唐已经从老家六城赶回了合城,现在网上关于孟姜女选秀的这个强奸传闻已经发酵到无人不知了,有好几家媒体已经联系要在正月初十左右就到合城来,虽然他苏唐是抵制的,但,本地媒体和外地媒体是相互勾结的,他挡也挡不住。
马律师是个很阴柔的人,他有的是办法,但照他的办法,苏唐也难以脱身,马律师的意思是,就按那个婷婷的步骤来,她怎么弄的就怎么应对。
西米跟马律师见过几次之后,其实她认为马律师的方案是有道理的,只有贴着那个选秀的女人,你才能借上力,不然你怎么应对,都是对不上路子的。
我能怎么办?他在叹气。
现在,这个出租女友跟他关系已经有了变化,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带她回老家过了个年,两人的关系就变成了这样。他并不认为是自己的什么特殊的东西吸引了这个女孩,他相信主要还是这样一种关系,也就是说租赁女友这样一种关系,这种不确定的但又比较朦胧的关系反而吸引住了这样一个高学历的女孩子。
他尽管付她很多钱,但他不认为是钱把这个女孩子给笼络住了,如果说到钱,那还要说到这种租赁关系,是这种出租女友的名分,包含了钱,也才使得她在最关键的一些方面就范了。
她是一个有超常合约精神的人,他相信她以后会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女子。
小顾要来,西米阻止,但男友小顾还是来了,起初她是不愿见他的,但是小顾苦苦哀求,后来就变成了她答应可以见他,但见面的目的是为了分手。
其实她是下定决心要跟小顾分手的,本来就是暂时的男朋友,是她自己把握的那种方式,不是由他说了算的。现在,无论是从经济,从男女关系,还是从未来来讲,都是必须要把他甩掉的时候了。
苏唐听她在边上讲电话,也知道一点她男朋友要来的意思,不过她已经很明确地讲,是前男友了。
她不是讲给苏唐听的,刺激他,或是期待什么的,而是她确实这么铁定地认为,再不能跟那样一个毫无情商的理工男混下去了。
既然是讲了,分手才见面,她也就没有什么负担了。
你不担心这人乱来吗?苏唐问。
她说,你放心,我不怕。
她那语气表明她是一个有信心的人,其实苏唐也捉摸不透这个西米,当然他更宽心的是,有这么一个合同的女朋友存在,他应对这种复杂的事情有了奔头,其实他还不确定这个西米到底对他本人能付出多少真心。
他自己也是一个在考虑问题方面持保守态度的人。
我不能把自己树成一个大人物。他有时也提醒自己。但是,不这样也不行啊,不这样,何以能拴住这个刚刚接近了自己生活的女孩子呢。
那你就去吧,一定要保证不能出问题。他说。
你当我们素质很差吗?她说。听出来,他还是把自己跟他当成两个阵营的人,显然,他是一个有名望的人,尽管他现在陷在舆论的污点中。
在一个公园门口见的面,她看得见公园里边的棕榈树,叶子很大,树干上缠着那种一点火就会烧起来的毛,因为里边会有油脂,那是海南的作物,现在被引种到这个公园中。
公园门口的咖啡厅,人很少,是个很冷的牌子。
其实她到的时候,小顾已经在里边待了不短的时间了。
跟我讲实话吧,到底是什么人?小顾问。
小顾指的当然是她在这寒假新认识的男孩子,并且马上就发展了关系,很迅速也很稳定,所以才提出了分手,而他作为一个男孩子,他不是要强求留住她,只是他总要有所表态吧,总要闹明白吧。
知道这个干什么呢?她问。
他说,我想知道。
她說,跟你没关系吧。
他说,现在跟我有关系,你说了以后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说,你真想听是吧。
他说,是啊,什么人?
她说,具体什么人,你没有必要知道。
他说,具体什么人?我总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她说,告诉你吧,我们认识时间不长,但是我主动的,我觉得他人很好。
比我好?他问。
她看他眼睛有血丝,她也知道他是一个可以冲动起来的人,她必须要正视这一点。
她点了咖啡,问他要什么,他自己早已经点过东西喝了。
她说,说好了分手我才来见你的。
他说,我没有不同意。
她说,你没有必要敌视别人。
你说什么,敌视,我干吗敌视?他问。
她认为她打到他的软肋上了,应该就是这样,她是一个高智商的女孩子,知道怎么把他给击垮,是那种真正的击垮。
我们已分手了。她又说一遍。
他是听清楚了。
他怎么你了?他问。
她说,你真要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
她说,已经睡了。
他沉默了,低着头,甚至手机响也没有去弄,她看出他脸上没有血色,嘴边在哆嗦,但不是愤怒,而是那种很决绝的意外,她知道她要挺过这几分钟就会好,男孩子就是这样,只要把这个事讲了,反正也就到头了,看他能怎么样,她知道他也不能怎么样。
如果他追问,她甚至想好了怎么把细节都讲一讲,这样可以击垮他,同时她知道她自己也可以梳理一下和这个新男人的关系。
一个她认为她是主动的关系中的男人。
7
小顾跳海了,不过这个消息传到苏唐耳边的时候,他是有些吃惊的,他又反过来认为他并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他是犯糊涂了吗?
可是小顾在跳海之前是来找过苏唐的,那时苏唐很担心这个年轻人会失去理智。不过,他跟小顾谈了几分钟之后,他相信小顧其实跟西米是不可能在一块儿的,即使西米没有做他的出租女友,没有和他发展成后来那样的局面,小顾跟西米也是不可能在一块儿的。
但小顾却是跳了海。他是一个有决心的人,他认为他看错了这个叫西米的女孩。
小顾来找苏唐的时候,是带了刀子的,不过苏唐看出来了,所以苏唐就让他边上的一个朋友过去把他扭住了。
你想怎么样?苏唐问。
小顾说,我恨不得杀了你。
朋友扇了他一个嘴巴,嘴角出了血,小顾让这个人把他松开,朋友把他刀子收过来,放在自己身上。
他妈的还有血性啊!朋友说,用东北口音。
苏唐对朋友说,还是算了吧,其实事情早晚会到这一步,尽管西米讲她是跟小顾讲清楚了,她已经跟他分手了,但男孩子就是这样,死缠烂打,然后就是报复。
你报复我?苏唐问他。
小顾说,过了今天我就不这样想了。
他这么说并不是苏唐的朋友把他嘴巴打出了血,他想应该是他有他的计划,他是一个搞电脑的人,程序设计方面的,那么更可以谈谈程序。
刀子解掉之后,朋友到外边去了,在街口也没有人,他们就站在快餐店后边倒脏水的地方讲话。
你要听吗?苏唐问。
小顾说,你讲吧。
苏唐说,其实你应该上来就动刀子,这样就不麻烦了。
我也懒得杀你了。小顾说。
我杀不动。小顾又说。
听起来像是在打游戏,其实小顾和西米都爱打游戏,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另外就是他们打游戏之后也会想到要钱,不然以后在上海怎么成家呢,怎么挣钱,他们也想不清楚。
她是为了钱的。小顾对苏唐说。
苏唐说,你永远弄不懂你女朋友。
苏唐仍将西米称作他小顾的女朋友,苏唐是不在乎这些言词上的区隔的,重要的是看事实,事实也包括个人的力量。
她是冲钱到你这来的。小顾说。
小顾抹掉嘴角的血。
你们年轻人需要钱,苏唐说。
可你并不懂这一点,那就是钱会使一个人发生变化,苏唐又说。
当然这个小顾是谈不上来的,他现是铁定杀不动苏唐了,他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苏唐讲过的,上来就杀,可是苏唐带了人,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来报复他的,所以先缴了他的刀,然后谈话,把事情讲开,然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这个年轻人拿刀来找苏唐的事,他事后跟西米说了,西米只是笑,说,那刀她知道,他是杀不了你的。
万一呢?苏唐问。
西米说,他没有这个本事。
你不担心我被他杀死吗?苏唐问。
西米说,你不是已经带人制服他了吗。
而在当时,苏唐的朋友蹭着那刀峰还是心有余悸,万一今天苏唐没有带他来,说不定这刀就把苏唐给划了。
你很有钱?小顾问。
苏唐说,我没有那么多钱,我是个艺术家。
知道你是谁,你现在名声很臭了,但是一个艺术家也会很有钱?小顾问。
因为已经杀不了,所以可以多谈点儿了。苏唐想。
苏唐说,这儿真臭。他看到有老鼠在街角爬过去。还有人想在这里撒尿,但看到有人在谈话就闪开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告诉你,你没有必要为一个女孩子这样,兄弟。苏唐对小顾说。
以后我不这样了。小顾说。小顾眼里有泪,不明白是委屈还是痛苦,或者是一种仇恨,反正这家伙铁定是失去西米了。
她本来就不屑于你,从她跑到合城来做出租女友开始,她就表示她要进入一种新生活了,就是把自己给租出去了。
她至少是全部属于她自己的,这一点她自己很清楚。
关于这个身份的问题,他们在他老家的时候,他们也是谈过的。
你没有考虑过这样做对别人意味着什么?他问。
她说,我是我自己的。
那时他们没有提及她的男朋友,甚至就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他从雇她起至面对一个关于孟姜女的问题,他被一个要当孟姜女的选秀美女给纠缠上了,揪出了几年前那个被遮掩住了的嫖娼案。
那女人认为他强奸了他,这是一个电视的故事?
然而,她协助他的是,让人们看到他是正常的,他是一个名人,有着复杂的生活,并且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友。
其实你是漂亮的。他对她说过。
我知道,有人说我耐看。她说。
她又说,我脸大,周正,比较受上年纪的人喜欢。
你是说我年纪大哦。他说。
她说,不是这样的,是说是那种有场面的人,就是正经耐看吧。
他听她讲话就放心。
至于他们俩的关系发展到那一步,完全是自然的。当然,小顾会认为是钱,每一步都是钱,如果不是钱,他女朋友是不会干的,不是摳细节,而是讲面上的,即使面上的任何一个节点,都是钱的事,否则她也不会来,做一个出租的女友。
不过,身体的事,没有人会是不谨慎的,但有合同在,他知道他是无懈可击的,即使在道德上,他也无愧。
不过,回去过年,住在一起,她是同意的,但说好了,不可以违反她的意愿,也就是说他不能睡她。
但那个和她谈得拢的侄媳妇却让她改变了看法。
他对她说,我们睡吧。
然后,她听到侄媳妇在外边和她奶奶讲话,就是苏唐的母亲。
他们知道两人睡在侧面的卧室里,他们一开始还讲话,后来就是安静了,外面有时讲话。
他们起初睡在两头,但后来他让她到他那边去,她过去了带着枕头,侧面向里。
他没有动她。
后来那个侄媳妇就在门外站着。
听窗。他嘀咕道。
你说什么?她问。
他说,你还不清楚吗,她在听窗。
哪有?她有点想笑。
门外边。他说。
所以不是听窗。她说。
他看着她的眼,他们很近,房子里很暖和。
你还不明白吗,她想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到底是年轻人。他说。
你以为她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吗?她说。
那你说她会看出我们是合同的吗?他问。
我脸上没有写“出租女友”四个字。她说。
他在她脸上碰了一下,他说,你很可爱。
她说,我年轻啊。
他们不是谈判,但外边的人就那样站着,你有侄媳妇,真是的,你都有侄媳妇了。她一再说。
他们不是要去辜负听窗的人,但他们难以抵抗这样一种自有的难以名状的无聊,他们是男女。
你很早就知道我?他说。
她点了点头,因为是睡着,所以动作非常轻微。
其实我们可以更进一步。他说。
她没有表态。
他说,你那么需要通过别的来证明吗。
她说,我不知道。
是钱?他问。
你为什么这样说?她反问。
他说,我们已经在一起一段时间了,你知道,我有钱,有艺术,有名声,但我没有办法讲明白我要干什么。
你这什么意思?她问。
他说,我之所以让你来,让你从上海来,租了你,仅仅是因为我讲不清楚,我要过怎样的生活。
不是孟姜女的事吗?她问。
只是碰巧撞上了这个事,其实是无聊吧。他说。
无聊到要租一个女朋友?她问,并碰了碰他。
他说,也许吧。
那么,我告诉你,我比你更无聊,并且我无聊的同时,没有钱,只有一个打游戏的世界。她说。
这可不像你。他说。
她说,你不了解。
侄媳妇在外边咳嗽,他觉得那女孩子应该捂嘴在笑,她奶奶,也就是他的母亲,应该在餐桌旁弄东西,大家心照不宣。
看他们是什么关系?
到哪一步了?
这女孩行吗?
这些问题是奶奶和孙媳妇共同设定的,但里边的两个人,有合同,有面对旋涡一样的问题,但同时,他们是不反感的。
因此,他们对外边听窗的人就不再抵抗了。
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她想强调一句,即使我们睡了,可我们仍然不能确定我们的关系。
她指的是爱情,但她没有说出来。
这样更好,有出租的合同,有钱,有假装的幸福,还有舆论,污点和诽谤与起诉,一堆事,还有孟姜女选秀以及没完没了的电视故事。但同时,他们轻柔地交合着身体,满足听窗的侄媳妇,轻轻地拍手,告诉奶奶,他们睡了,他们睡了。
8
西米已经可以不用回上海去了,因为最后的学期只是实习而已,她可以一直跟苏唐待在一起。
已经是春天了,时间真快,但是他也有应付不完的事情,但从根子上说,他不是要处理事情的,他是要生活的,她其实是欣赏他这一点的。
你一点也不显老。她说。
我不过比你大二十岁。他说。
他说得很轻松,就好像男的比女的大二十岁,是个很小的差距似的,你有你的年轻。
他们开车到水库去,那里有度假村,有松树,有快艇,还有芙蓉岛,有大坎,有看得见田野的高台。
在路边,他们停车,油菜花已经要盛开了,有零星的花反而更加地灿烂,他仿佛能预感到开得满眼都是。
但驱赶不了的仍是无聊。
还有爱情,他宁愿相信爱情只是他自己知道的,是他统治的这个他自己的世界的爱情,而对象似乎不过碰巧对着了她。
他感到了道德上的焦虑,一点也不吹嘘,他有点紧张。
但是,他又舒展开来了,毕竟,不是每件事都要自己扛,有时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在分担,包括爱情,包括丑闻,包括污点,以及正在发生的历史。
她人还不错。西米说。
她见到了婷婷,是在宾馆里,那个孟姜女的节目正在拍摄。其实节目声势大,但到现场了,没有什么名堂。
当年到底怎么回事?她问。
她是带了钱,还有和律师商定好的计划,她是要来直面这个一直咬紧了她男朋友的女人的。
你是他什么人?婷婷问。
她说,我是他女朋友。
什么方面的?婷婷问。
婷婷的问话带有攻击性啊,但是她是可以很轻松地划拉过去的,她认为这不是什么狠角色,于是她就对她说,还是和气一点好。
我没有办法。婷婷说。
你这什么意思?西米问。
婷婷说,我需要做孟姜女。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做一个古代的美女?她问。
她的话里是有极大的愤慨、不屑和杀伤力的,只是她从她男朋友——一个有名望的人的立场上看,你们这些狂躁的人啊。
她已经表示可以拿一部分钱给她,这是应该的,表示和解的意思,不然在司法上,对谁都没有好处。
律师也到了,不过律师没有出面,因为还是让女朋友代表苏唐来说要好一些。
知道过去没什么意思。西米说。
但是,她已经把钱收下了,在婷婷看来,不过是一个炒作的由头。果真有那么大影响吗?她问。
西米说,你本来就知道拿他来说事意味着什么。
婷婷说,其实我本来并不在意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次,她看到了在镜头前,不断哭诉的婷婷的表情,那让她觉得十分荒唐,以为永远不要沾染这样的事情是最好的出路了。
她那人讲不好。苏唐在她回来后对她说。
你怎么可以对她那样的人有意思?西米问她,她的意思是指,你怎么会被那个婷婷吸引住?
当时的情况你不知道。他说。
后来,她又去淮南见过婷婷,那是在电视节目快要收尾的时候,马律师跟节目组已经发过法律函,可以讲事情就要平息了,但是西米还是到淮南去了一趟。
那时婷婷也已经有了压力,大概是因为如果到了正式立案,会在合城开庭,对她没有什么好处,败诉是肯定的,因为案子在多年前就是一个嫖娼案,哪来的强奸呢。
在田家庵,淮南下边的一个农村县里,西米到了婷婷的家,她见到了那个在工地受伤的婷婷的丈夫。
那个男人是工伤,腿上的骨头断了,一直没有治好,她去看婷婷时,婷婷掀开被子,露着那只残肢,白色的骨头发着惊异的红,一股奇特的腥臭扑面而来。
怎么搞的?她捂着鼻子问。
婷婷说,建那个体育场。
哪个?她问。好像一个天使那样地问。
婷婷说,就是现在那个合城体育场的啊。
奥林匹克。婷婷补充说。
没人管吗?西米问。
婷婷说,管过啊,可一直没有治好,你知道了吧,我需要钱,我们家需要钱。
可是,需要錢也不能这样吧,西米想,但没有说出来。
在水库的外边,风有点大,春天的深处实际上是一种寒意。
我见到她丈夫,一个沉默的淮南男子。她说。
淮南子?他说道。
说什么呀?她叫道。
他们有一点点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事情在进展,他们有律师,况且,他们的感情正在走向现实。
我也要换一个活法了。他的意思是他得面对她,面对这个从出租女友转过身来的女朋友,一个从合同里走出来的真实的年轻女性。
当时你不该那样。她说。
可是,我当时确实以为她很好看。他说。
你这样,你以为谁不好看呢。她说。
他听出来,她是指如果你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好吧,不说爱情,就说感情吧,如果你在感情上缺乏真诚,缺乏爱的对象,缺乏爱的意志,那么哪个女人会不好看呢,你不过是喜欢每一个女人,要占有她,很虚幻地以为自己是一个爱着的人,能够爱别人的人。
其实你爱的是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
还是要向以后看。他说。他还是要恢复过来,毕竟他比她年长二十岁,他四十多了,她二十多,他们一起向前走,前边的路还很长。
我们要坚定。她鼓励他。
他知道她讲的意思是什么,因为马律师才跟她谈过,如果你们在一起,你们并不轻松。
那个跳海的小顾虽然没有杀掉苏唐,但至少他是有血性和冲动的,仇恨就是这样,因为没有人相信,从出租女友的合同里会飞出爱情的絮。
不可能吧。
你是因为钱,你会为了钱,为了生活而落入到一个老男人的手里。马律师对她说。
还有呢?她问。
马律师说,这小顾还说了,你们还要打败孟姜女呢,其实你们比孟姜女的对手还要坏。
这怎么了?她问马律师。
马律师说,这小顾讲,你们是把他反而弄成孟姜女了。
难怪会跳海。她后来这样想过。
不过当时马律师不过是重复小顾的声讨,小顾说你,西米,因为钱,而做了别人的出租女友,因为对方的名望、金钱以及从污点中爬升出来的一种责任,你陷进去了,你好像在做一件崇高的工作,于是你连你自己这个肉体一起都交给老苏了。
我有这些表现吗?她反问马律师。
马律师说,你还是听小顾怎么讲吧。小顾说,你因为钱,做了别人的合同女友,然后你渴望成为正式女友,为什么呢,因为在钱的诱惑下,你有了责任感,要尽职啊,所以你拼命地忠诚于你的合同,同时,你以为你遇到了感情,但还不清楚吗,你是被你一起面对的那个污点给震住了,所以小顾说见了你以后,他才明白,为了钱,人可以做出任何事来。
我不是很明白。她对马律师说。
马律师说,怎么讲呢,就是小顾认为以前的孟姜女的丈夫范喜良是去修长城,然后埋在长城里了,而今天的你,反而作为一个女性成了范喜良,你不是修长城,你是做合同女友,然后你掉进了合同的陷阱里,他来寻你,你却早就埋进了欲望的陷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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