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冬天的街头初次见面。根据短信中的自我描述,他们很快认出了对方。他主动朝她走过去,克制而礼貌地笑着,伸出手,“你好,安阳,我是马小武。”
她冰凉的手指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阿尼卡见过的冰凌。他离开那里已经二十年。他向她提起过一些发生在那地方的旧事:被狼叼走的小猪,丢了魂的孩子,发疯的马以及没完没了的械斗。
马小武原本想带安阳去看部电影。看什么电影并不重要。但时间不凑巧,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没有场次。风像一张无形的裹尸布,从街口卷过来,纸片、塑料瓶、易拉罐像被施了魔法,纷纷逃窜。这地方冬天难得见到太阳。即使有太阳,也只是天空的装饰品,散发出冷冷的光。
“我们走走,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马小武说。
安阳裹紧米黄色大衣,默默跟在马小武身后。那是圣诞节前一天,街上飘荡着各种版本的《Jingle Bells》,塑料圣诞树上挂着风铃,闪着彩灯。服务员们头戴各式各样的圣诞帽,站在门口,拍手叫卖,“进来看一看,进来瞧一瞧。”他们路过一家饭店,一家书店,一家甜品店,一家便利超市,最后进一家酒吧。
“这么早就去喝酒?”
安阳嘀咕了一句,但并没有停下脚步,尾随着马小武挑开了门帘。暖气扑面而来,干燥而热烈。一个打扮得像圣诞老人的服务员迎上来,问,二位需要喝点什么?他没有说话,带着她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上。他脱了外衣,想了想,又穿上。那服务员还站在一旁,背着手,不时朝他们看一眼。
“请把暖气关小一点,”马小武说,“外面太冷,屋里太热,容易感冒。”
服务员关小了暖气,转身到了服务台后面,掏出手机玩游戏。圣诞音乐雾一般地漫过来,在他们头顶袅绕。这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景,竟然也让他想起了阿尼卡的雨天——浓雾笼罩村庄,只闻鸡犬之声。
“知道吗?我小时候在阿尼卡,一到雾天就愁得很,看不到远方,总觉得近处会跑出一只鬼来。”马小武拿起桌上的酒水单边翻边说。
安阳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带薄荷味的细长型香烟、打火机、手机等物件摆在桌上,做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她说,“下雨的时候,西山上会有雾,但隔得太远啦。”
于是,他认真和她谈起了阿尼卡的雾。并非所有的雾都伴随着雨水而来。有时候是在早上,薄雾裹着太阳,让人昏昏欲睡。可那正是上学的时候,马小武走在山路上,总盼望太阳快点出来。有时候雾在下午降临,雨后,湿漉漉的森林里,风又轻又薄,只有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每当这时,马小武就觉得,自己的眼睛是多余的,有耳朵和鼻子就够了。
安阳听得入神,一时忘了手指间刚点燃的香烟。他们认识有大半年了吧,话题基本都围绕着那个叫阿尼卡的村庄。她并不惊讶于他一见面就谈阿尼卡,即使不谈雾,他也会谈别的,比如阿尼卡的太阳、阿尼卡的山魈或者阿尼卡的猎人。总之,他热衷于谈那地方的一切。但他其实和那里已基本上没有了现实关联。
父亲在世时,他每年回去。如今父亲埋在深山,在离地三尺的棺木里,日渐腐烂。那些活着的人,有的老了,有的死了,有的正在长大。但他已经不认识他们。可是,那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世界。
他生活在阿尼卡时,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地方:贫穷、落后、愚昧、狭隘、凶狠、人心带刀。某天他离开了那里。回忆就像抹布擦去玻璃上的灰尘,让那个叫阿尼卡的地方越发明亮起来。这样的变化令他惊诧:是不是世间的事物并没有绝对的好和坏,都会在时间里得到改变?
其实,不光是对安阳,马小武对每一个他遇见的人都会喋喋不休地讲起阿尼卡。别人谈电影,他会说某一个镜头很像阿尼卡;别人谈音乐,他总免不了要哼起阿尼卡的小调;别人回家过年,即使他已经不再回到那个地方,他仍然会对人讲起那里的过年习俗。总之,那是世界的一角,其他地方有的事物,那里都有。即使没有,也不影响他向别人讲述。
某天,马小武收到一条手机短信,号码是陌生的,但内容却不是发错短信的样子。
我随手输入一个手机号,给你发了这条信息。
那时马小武趴在床上,正犹豫要不要请一对退休老人吃饭。他和他们建立联系已经一个月了,他们用一生的积蓄为儿子买了套房子,正在为选择什么地砖装修而犹豫。马小武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突然决定不出去请客了。他回了一条信息。
一切巧合都是必然。
这是马小武的真实想法。他并不觉得這事唐突,自己也曾经干过多次。只是他收到的回复往往是“神经病”或更难听的谩骂。在这个世界上,要找到两个同样同时无聊的人,也不容易。
“我来自阿尼卡,一个位于四川南部的寨子。”
“我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陕西人,我出生在开往广东的火车上,目前生活在昆明。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两人就这么聊上了。他们心照不宣,不问对方的性别、年龄,只把对方当成可以说话的树洞。这样的聊天,像是两只手在暗处相握。马小武太迷恋这样的感觉了,他甚至想,永远不见面,就这样一直聊下去吧。但是前几天对方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我叫安阳,咱们平安夜见一面吧,”她说,“也许,是最后一面。”
马小武说起阿尼卡的雾时,安阳一直平静地听着,不动声色,一支接一支抽烟。马小武讲完阿尼卡的雾,咳嗽了两声,也从桌上的烟盒拿出香烟点燃。这时,服务员又走了过来,询问他们是点餐还是点酒。
“我们先随便吃点东西吧,”他说,“很抱歉,这里只卖一些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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