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两座寺,一座是法源寺,一座是法海寺。一座在宣武门外教子胡同南端东侧,西城区;一座在模式口翠微山南麓,石景山区。一座建于唐代,一座建于明朝。每当我和人说,要不要去法海寺的时候,对方总是问,法海寺?和法海有什么关系?或者问,是北京法海寺的那个法海寺吗?我便说,没关系;或者说,不,你说的那是法源寺。
多数人也不知道“北京法源寺”是李敖的小说名,只知道有这么一种约定俗成的说法。就好比我的一位名叫“安庆卢十四”的朋友。久而久之,这种能指被大家记住了,反而忘了所指是什么。经常有人问,安庆卢十四,你是哪里人?他哭笑不得地答,安庆人。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更多人知道北京法源寺,也不是因为李敖,而是田沁鑫那部话剧的作用。其实也不知道是谁的话剧,总之,很有名就是了。于是,全国各地有很多座法源寺,单单北京的被大家记住了。
全国各地也有很多座法海寺,不过,哪一座都没有被人记住。所以,每当我问别人,去不去法海寺?总是无人响应,热情寥寥。最后,我就完全打消了找朋友一起去的念头,决心在某天自己去。因为法海寺实在有些远,须得大早上出发,这个某天,就耽搁了很久。先得等到我调试进入一个稳定的早睡早起的作息,又修炼好了身体,还要足够有文化,最重要的是,等待探索世界的热情降临,才能出發。
其实前面的那些条件,一样也不重要。没有热情的话,就一样也没有用。但是热情这个东西,随着人年纪的增长,必然就慢慢丢失了。因为大家的阈值提高了,很难再从一件从前热心的事情上得到同等程度的快乐。也因为大家对令自己快乐的事改变了看法,早起去一间并不足够有名的寺庙似乎很难有什么吸引力。升职、赚钱、提升自己、实现自我成就,应当更有吸引力,不过这样的事并不都是每天都有,都能做到,所以大部分时候,大家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而是处在一种丧失了驱动力的麻木状态,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其实我也是这样。
幸好我还有几位热情丧失得比较缓慢的朋友,能够偶发性地源源不断接续给我一些动力。这样的朋友在他们生命的早期阶段,简直就是热情过剩,也会产生一些麻烦,譬如,一些方面做功对象太多,最后体力跟不上热情,把身体搞坏了。不过,还是托了这样的朋友的福,他们时常心血来潮组织游玩活动,我在北京待的几年,才去了像圆明园、景山、北海之类自己不会去的地方。但这样的朋友是极其罕见的,后来也因为各种原因,或是结婚了,或是离开了北京,或是进入了更为个人格局的生活,如今,我再问人,去不去法海寺,就好像是一个神经病。大家会觉得,你不合常理。也确实。因为大家总需要上班,或者要约会,或者已经被日常琐事累坏了。或者就是已经掌握了独自生活的能力。所以,虽然有时我还会习惯性无特定对象地问一下,有没有人去法海寺,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独自前往。本来嘛,我也没有同伴需求,这是我进入社会后慢慢习得的社会化技能,掌握了这些技能,我觉得我成年了。现在,又把这些社会化技能一件一件扔掉,我觉得我成功了。成功人士都不需要同伴。成功人士都独立、勇敢、看破红尘、兴致勃勃,能够一大早出门,先骑车,再转地铁坐到底站,然后打车,步行千米来到一个山路三岔口,向左是去龙泉寺,向右走百米抬头,一座朱漆的庙门便安安静静地立在路的左上方,牌匾上书“法海禅寺”。这就是那座不是法源寺,和法海也没有关系的法海寺了。
法海寺值得前往的原因在于它的九铺从明代英宗年间保存至今的壁画。由于是宫廷画士所为,壁画精美,保存得也很完整。50年代军队驻扎此处时,曾在墙壁上凿钉子,用来挂东西,晾晒衣物,壁画上因此留下了一些钉眼儿,还有几条不明真相产生的裂缝,此外,就没有较大的毁坏处了。通过那些凿穿进入墙体的钉眼儿,学者发现法海寺壁画得以保存至今的原因,壁画的地仗里加了羊绒,所以不容易开裂。壁画用了沥粉贴金法工艺,在人物饰物、服装轮廓上加上了金粉描线,所以看上去立体。不过,为了保护壁画,壁画的所在处大雄宝殿已经被严格封闭起来,避免光线漏入,进去看壁画时,是要在讲解员的带领下分批次进入,一人发一个特制手电筒,一伙人黑咕隆咚地围在一起,光源聚少成多,一点一点地看清壁画的细部,再通过讲解员的声场和所指,连同视网膜残余影像一起,在脑中还原出壁画的完整样貌。就像是少年侦探团破案一样。但没有那么惊险刺激,而是非常立地成佛,庄严宁静。没有庄严那么夸张。也不是破案。也不是顿悟,也不是知道,也不是看见。可能是存在。双方都很有尊严的样子。不是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是你存在着,我也存在着。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但也不麻木,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哎呀,其实就是人太少了的缘故。却也不冷清。也不寒冷。因为要花这么一番工夫才到这里,又是正午时分,怎么会冷呢。不过又不是明媚、温暖,应该是和煦、敞亮。不是天工开物,也不是造法自然,什么都不是也不对,“问渠那得清如许”太格物致知,“云深不知处”太高远,法海寺就在山麓脚下,今日是小雪,那么便是“融和长养无时歇,却是炎洲雨露偏”吧。又很电影,不是日本电影,而是韩国电影,不是洪尚秀,而是张律。洪尚秀主动性太强,看似随机,其实是遇上一个发动一个,没有主体性而已,就是布朗运动。张律则是存在,也运动着,但没有太大的势能,擦肩而过,各归其所,安然无恙。因此,也就不需要热情。就是像我这样。既不是被热情驱动,也不是被义务,也不是出于自律,不是自我要求,也没有达摩克利斯之剑——其实原本是有的,就在来的路上也都还有。正是因为如此,骑车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几个月前,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某地采访,早上很早的时候醒来,翻了下朋友圈,看见一条很长的“遗言”。因患癌症不治即将告别人世云云。我于是点进那条遗言发出者的头像进去看,因为我实在有点不记得这个ID的主人是谁了,又是一大早,头脑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确认这是一个我曾经见过的网友,很多年前了。也没有很多年,约是四年前吧。其实也不记得见过,是通过逻辑推断得出的。当彻底想起这是谁的时候,我才回忆起十年前大家在一个群里,很热闹,每天都说很多话,一起打游戏,非常熟络。确实,我的记忆力是能够把一个人完全从脑海中抹去的那种,以至于上了高中几年后回看初中毕业照,会发现上面有一些完全陌生的人物和名字,让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存在。
我很吃惊,因为这位朋友很年轻,此前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透露。等我点进他的朋友圈,才进一步确认那条遗言是真的,朋友圈显示,这一两年,他都在各地游玩,拍了许多漂亮的景色照片,配文都是赞美之辞,表面看,非常正常。大概就是因为“正常”,才被我忽略了。此时再看,感觉就完全不对了。“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可惜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我还是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100年太长,10年就好。”此外,还有一些有关病痛的抱怨。不过这些话,没有明指,看上去和抱怨生活也没什么不同。最后的遗言,写的是他决定放弃治疗,请好友悄悄帮他从医院撤离,到他最喜欢的新疆去,因为他想死在那里。也很抱歉直到这时才告诉朋友们这件事,请大家不要去看望他,原谅他最后的任性。
这条遗言在朋友圈里突兀地存在着,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虽然信息显示他时日无多,但现在应当还活着,促使你有义务做点什么;另一方面,说什么好像都不对,因为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而且他又在遗言里说不要去看望他。我先是条件反射地留了条评论,随即又删了,觉得太轻浮。于是,我什么也没做,我想,一定有他的朋友,比我更熟的人,去做点什么。至少我可以再等几个小时,等到其他人都醒了,看见这条遗言,再作商量。最主要的是,这是一个我差点儿都忘了的人,我没有那么强的压力要去有所反应。我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假装这场即将到来的死亡不存在。我又睡了一会儿,然后起床和同事外出采访,真的把这事忘了。等到下午有了一些工夫,才又想起来。可是打开手机查看消息,发现什么动静也没有。找到之前那一票人所在的各个群,也都没有人提及此事。我想开口问,又觉得不妥,因为那几个群里这位朋友也都在。私下问,也不知道问谁。犹豫半天,还是在群里问了。这时,我才发现,大家没有提及这件事的原因是,他们都看不见那条遗言。
他们能看见的那位朋友的朋友圈,最近一条也是两年前的了。我不知怎么成了共同认识他的人里唯一一个被归在了分组可见里的人。那些朋友圈有关病情的事,对生死的感叹,以及最终的遗言,应该都是给他的极少数“朋友”看的。原本我没有什么压力,发现这件事后,我开始焦虑了。也很不解。还有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对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一直认知不够准确?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手误,放了一条漏网之鱼进去。左思右想,也还是不知道怎么办。不管怎样,此时,沉默已经不是最好的尊重方式了。想了几天,我咬咬牙,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当然,他没有回。不知道那时他是否还活着,他的那种癌症到了末期,人已经是昏迷狀态了。想了解他的状况,又没有办法。最后过了很久之后,我才“确认”了他的死讯。
确实,这是一件小事。很快我就又把它忘了。如果不是踩着单车去法海寺,我不会想起这件事。不是热情,不是义务,不是自我要求,当然也不能用存在这样的字眼儿来修饰。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吗?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时间吗?我常常因为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够用,而嫉恨那些漫无目的地浪费自己所拥有的时间的人。后来我觉得这种评价没有道理,只是大家对时间的使用方式不同罢了。法海寺的壁画花了十五位宫廷画士四年多的时间绘制完毕,不过,在漫长的五百多年的历史里,也并不为人所知。即便是现在,也游客寥寥。为了保护壁画,学者们正在对壁画进行复制,等复制品全部完成后,将把真迹彻底封存起来。我去法海寺的时候,复制品已经完成了大半,放在大雄宝殿后方的药师殿内。光线肆意进入,可以一眼看见壁画的原貌,比在黑洞洞的大雄宝殿里捉襟见肘地看真迹要震撼许多。相比复制品,真迹颜色褪落,线条黯淡,如果不是讲解员用手电的光影展示出描金的金粉的立体效果,也看不出它曾经金碧辉煌。不通过讲解员的解释,也不会知道水月观音身上的薄纱的绘制技法有多高明。多一位还是少一位我这样的观看者,对那十五位已经作古的画士来说没有区别。知道或者不知道壁画的技法有多高明,对壁画也没有影响。去不去法海寺,对大多数人来说也并不重要。我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恰好知道法海寺的壁画值得一看而已。知道了也可以假装不知道,看见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也许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在路上突然想起这位朋友的时候,我想,如果他知道北京有一座法海寺,而自己不能去看,也许会很遗憾吧。那几个他仍然“存在”的群,每天都有人说话,只是大家忘了他也在。如果不是因为去法海寺,其实,我也忘了。
2018.11.23北京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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