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样式集》是大江健三郎先生最新一部长篇小说,估计也是他在作家生涯中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这位老作家借助但丁和鲁迅的话语表现其在当下感受到的绝望——日本的未来之门将被关闭,却又在这绝望之中苦苦挣扎,为文本中的智障儿阿亮,更是为日本、亚洲乃至全世界的孩子们不懈地寻找着希望:“我已无法重新活上一遍。/可是/咱们却能重新活上一遍”……
限于杂志篇幅,无法完整刊载全部译文,只能在此摘译部分章节,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将于2019年3月出版全译本,届时敬请列位看官垂读。
许金龙
作为开场白
“我将继续写下去的这篇文章倘若成书,希望使用包括那些笔记在内的统一题名。”在与白血病搏斗的同时从事宏大工作(并不限于执笔活动)后亡故的友人的论文集出版了,此前每往病床前探视,友人都会对我说起他预定写作的这本书的构想及其整体风格。我告诉他:“如果你准备死后出版这本书的话,与你同年出生的自己比你更久地活下去的前景也只占到五成,因此我想用诙谐模仿你书名的标题来从事最后的工作。”他浮现出黯然且略显淘气的微笑如此回敬道:
“不,希望你的工作尽早结束,咱书的终章打算以你晚年的工作为主题。”
以预先告知的题名汇总的友人最后那本书,在纽约一家质朴的出版社出版时,我正写着长篇小说。原本也一直写了下来,却在“3·11后”对其失去了兴趣。而且,我无法再以沿用至今的方法继续读书。倒也并非不读这个那个的,只是无法像以往那样全神贯注。刚刚开始阅读便心不在焉。那么,我又是如何度过富余出来的时间的呢?
即便在东京,这场大地震的摇晃也是相当剧烈,我在慢腾腾地拾掇因此而倾倒的书库里的书籍时,发现一册笔记本,这是数年前将堆积在店头铺面上的笔记本归拢后一并买下的“丸善帆布皮笔记本”中存留下来的,便将其放在膝头,在这确实深感无所事事的空闲里,开始写决心去写的事宜。友人的遗著是《论晚期风格》(1),即“关于晚年的样式”,而我则是“生活于晚年样式之中”并在那种状态下写作文章,因而是“In Late Style”,而且并非从容地确定方针,大概会写成在诸多风格中往复来回的那种文章吧。于是,作为“晚年样式集”,我决定在这几个汉字旁标注上片假名。
与此同时,我还想到要完成妹妹托付的事情,常年以来总是麻烦她为我办事。也已步入老境的妹妹一直住在四国的森林中(她会像口头禅似的纠正道:请说成住在森林的边缘),她告诉我:自己跟身后的两个人物一直被你用片面的写作方法写入小说之中,大家对此心怀不满,组成了名为“三个女人”的小团体,正在相互传阅各自写下的、针对你小说的反驳意见。此前只是在写自己的反驳意见,同时为各自拥有两位可靠的阅读者而感到满意。不过,也是因为你再次说出“最后的小说”(好像以前也听过多次,这次却是在你七十过半、此话也许会“设法成真”的时候)之事,至少在你完成这部作品以前,想要让你读读我们写下的东西。因此,大家决定要把这些东西送给你。怎么样?
妹妹是一旦想到哪种想法就一定要尽快付诸实施的性格,因而装有那些草稿的纸袋便送到了我这里。我略微翻阅一下送来的稿纸,觉得从现今的出版行情来看,妹妹和她的伙伴们即便完成这些稿件也是无法成书的。不过,当我将写作之中的帆布笔记作为一个章节汇拢起来之际,倘若从纸袋里选出一定分量充入其中又当如何?毫无疑问,我这个人物同是这两者的主题。因此,假如我自己的文章仍为“晚年样式集”,同时结合三人(如果预先说出来的话,这三人便是妹妹、妻子和女儿)的文章并冠以“三个女人引发的其他故事”之标题,再将这所有文章装订成一册,先复印成几本书送给妹妹她们的话,其后若能出版,这自然再好不过,即便那一切没有发生,由于这些复印资料留存于我的手边,她的心情也会愉快起来吧。
这就是我所制作的私家版杂志《〈晚年样式集〉+a》。假如我在制作过程中不得已而被迫中断作业的话,未及编辑的存稿(大概还会加上她们在阅读杂志的同时新送来的草稿吧)肯定会由“三个女人”作善后处理。
在持续的余震之中
1
最初的一节,是在“3·11后”肇始的状态下,即便在我们家,我的工作室兼寝室和书库也遭到了破坏,自己和大儿子为在这其中整理出睡觉场所而干着体力活儿,最终感到困倦,便在那书山上睡了午觉,于短暂且痛苦的睡眠将醒未醒之际做的梦,被我记载于飘落在地板的一些纸片上,将身旁的陶制镇纸压在纸片上后,就那样又沉入了睡眠,如此一来,还是说这是长年以来的小说家生活癖性较为妥当吧。
把阿亮藏匿在哪里呢?我被逼得走投无路。
就藏在四国森林中“大丑女”(2)的洞穴里吧,既能遮断放射性物质,从岩层涌出的水也还没遭到污染吧!前往避难的是七十六岁的我和四十八岁的阿亮,老者那瘦削脊背上背负着的阿亮,用白色棉布的三角形婴儿服包裹着中年人肥胖且平静而忧愁的面庞。如何蒙骗,才能闯过已被身穿防护服的自卫队员封锁了的道路呢?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开始低声说道:
“放心吧,放心吧,因为阿贵会来救我们的呀!”
“3·11后”,已经过去百日,却由于某个机缘,我察觉到自己就连在那些日子里所做事情的原委都回想不起来,甚至疑神疑鬼地担心老年性疾患侵染到了脑部。
放置在床边、随即取到手里的日记,是我一直使用的那种外观相同的仿皮简版日记本,打开这日记本,才发现自己干了非同小可的事情。在这六年间,牵扯到冲绳庆良间诸岛因日军强制而致六百多名岛民集体自杀的记述,以四十一年前出版的岩波新书为对象进行了审判。那两座岛屿的守备队长(一人为本人,另一人则是遗属)以名誉毁损提起诉讼,而最高法院则宣判我们被告方全面胜诉。
然而,包括这一切在内,從“3·11”当天深夜开始,我昼夜坐在电视机前连续观看东日本大地震和海啸以及核电站大事故的各种画面,日常生活中单独的这个那个却不会浮现在头脑里。只是自己的身体存留着那几天从事体力劳动的痕迹,腰痛和肌肉酸痛不时突然袭来……
这一天也是如此,直至深夜仍在观看追踪报道因福岛核电站扩散的放射性物质而造成的污染实况的电视特辑。结束以后,我想起书库地板上滚出一瓶连接着往昔记忆的白兰地,便往酒杯里注入三分之一,然后折返回一楼的客厅,坐在切换成录像重放的电视机前。再次去往二楼途中,我停步于楼梯中段用于转弯的小平台处,像孩童时期借助译文记住的鲁迅短篇小说中那样,“发出呜呜的声音哭了起来”。
为什么那个场所会是楼梯中段的小平台呢?为了让你理解这个问题,我必须说明先前提及的体力活儿的内容。体力劳动的结果,是我家的家庭成员夜间的位置关系发生了变化。简单说来,就是妻子在楼下的寝室,阿亮则睡在二楼书库临时安设的床上,如果不想让这两者听到自己的哭声,则唯有楼梯中段用于转弯的小平台才是合适处所。
“3·11后”,我在二楼书库一隅加上此前也放置在那里用以假寐的床铺,搬进为阿亮准备的行军床,便与儿子同室而眠了。若说起为何在书库的一角,那是因为大地震当天,我的工作室兼寝室的、高达东侧天井的好几列书架全部倒塌,就连从中开拓通道都绝非易事。那里不断堆积着旧稿呀、裁剪下来的杂志和报纸以及来信类资料。这些资料完整坍塌下来,若是委托第三者进行整理,情况将更加糟糕。以这些资料为基础,我评估了自己高度晚年期能否独自工作,仅仅再行整理这些材料,高度晚年期的一切就将化为乌有。于是我决定,直至恢复气力将这种混沌状态整理得井井有条之前,最重要的是不让自己进入其中。
三年前,在那间工作室兼寝室的隔壁,我修建了阿亮的音乐室。为了这项改建,我的领域受到了影响,这也与目前这种无从下手的混乱局面不无关系。总之,那间音乐室在加固了地板的基础上,改建为可存放所有CD储架的结构。除此以外,还藏有他从少年时代以来写下的乐谱之类资料。我的藏书则因为每隔数年就会反复筛选,眼下这才得以整理出我和儿子的起居之地。
不过,阿亮对于他一生中视为自己物品的一切都不肯撒手,譬如CD、慢速唱片、录音磁带,还有乐谱、总谱、音乐会节目单等等。于是,音乐室里的音响装置区域并无大碍,收藏品之混乱却是非同寻常。面对这一切,地震当天,阿亮本人随即进入其中,想要着手无法借助他人之手的整理工作。然而,接连不断的余震却在威胁着他。
且说刚才将你们撇下不管的、老人伫立于楼梯中段小平台的那个场景,那么现在就回到那个场景去吧。我看到楼下起居室深处的妻子寝室漏出她在读书的灯光,倘若经由楼梯上楼去,我知道在书库入口旁安置的床铺上(那是在走廊对面、离厕所最近的地方),儿子正竖起听觉格外敏锐的耳朵窥探着父亲的动静。于是,我藏身于这两者的中间点,发出无力和混浊的声音啼哭起来。
在这里,我还想揭示一下——关于父亲的哭泣,阿亮准确模拟出我曾说过的、来自于鲁迅短篇小说的拟声词。儿子虽然患有智障,对声色却非常敏感,听到特殊音响或声色时(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说到他父亲并非那么频繁的哭泣,我觉得那是他母亲一如鲁迅短篇小说的译文那样予以拟声化并加以说明的),是不会忘记那音响或声色的。
2
对于“3·11后”第三天从巴黎发来的、要求通过传真进行长篇采访的申请,我用传真作了答复。到了十七日那天,我则在探讨另一份传真,对方希望将登载于法国《世界报》的采访内容归纳过后译为英语并刊发于《纽约客》。
我知道,日常生活中,在此期间,由于从福岛核电站泄漏出放射性铯的报道引发了饮用水恐慌,我也为了家人而骑自行车赶到超市排队。我在日记中还记述到,前面曾提及遗著之事的那位友人的、居于纽约的未亡人因这场地震发来传真予以慰问,随后又直接打来电话。而且,“3·11”之前制订的计划被陆续取消,除了整日里坐在电视机前的印象之外再无其他记忆的佐证也浮现而出。其中之一,便是为NHK电视特辑而预定好的日程安排的文字被用铅笔勾销。那是从年初就开始准备的计划——在复原了的第五福龙丸上,与比基尼环礁氢弹试验中遭受放射性辐射的幸存者进行对话。十九岁那年春天,我刚刚考入东京大学、第一次前往教室那天,站立在聚于校门旁的学生中间,听着号召大家参加这个事件的报告会的呼吁。
被一度取消的对话及其摄制在十天后实现了。至于延期的缘故,为这个电视特辑进行采访的团队,说是在“3·11后”随即紧急去了福岛。这个团队在当地制作的特辑节目,正是那天深夜我观看的电视画面,让我随之感受到强烈震撼,继而在楼梯中段用于转弯的小平台处独自涕泣。
当时,节目制片人前往追踪调查因福岛第一核电站的爆炸事故而飞散到空中的放射性物质,独自驾车巡视已向市民发出避难指示后的夜间实况。他发现黑黢黢的高高斜坡上有一座暗中亮着灯光的屋子,便扛上摄像机,沿着小径往坡上而去,同时独自拍摄这趟行程。在熄灭了灯火的屋檐前现出面孔的是这家主人,当被问及“为何留下不走”时,他表示饲养的马匹就要生产,自己无法离家疏散。
翌日黄昏,结束了摄制团队的工作后,节目制片人再次登上陡坡,听说马驹已经产了下来。在黑暗的屋内紧挨在一起的母马和马驹浮现而出且一闪而过,接着,竖长画面里显露出饲养马匹的主人的侧脸,他一面眺望着屋外一面说着话,其对面是看似正在下雨的牧场。由于照明被调至狭窄区域内,这或许只是傍晚时分的昏暗而已。可是,当马匹主人阴郁的声音说起“无法让刚出生的马驹在那片草原上奔跑,因为那里已经被放射性雨水给污染了”时,便让人切实感受到那就是正下个不停的霏霏细雨。
人们无法让遭受这些放射性物质污染了的地面恢复到原先状态。了解到这一切的那个表情直接震撼着我,我凝视着显露在并不充足的照明下的马匹主人那上半身、扛着摄像机的节目制片人那肩头。倘若能够用“我们的”来加以概括的话,那就是我们的同时代人干下了这一切。无法在我们存活期间使其恢复……由于被这个想法所压倒,我,发出了衰弱的哭声。
然后我便登上二楼,在堆积着的书籍对面,传来儿子还清醒着的动静。我从儿子侧旁穿过,站在自己床铺旁的读书灯狭窄映照出的书架前。自从我于五十来岁制订了读书生涯临近结束时的计划以来,这里一直是我经常更换藏书内容的地方。那些藏书基本都是此前读过多遍的书,也是当那个时期来临之际肯定会再度重新阅读的书。
我倒退着改变读书灯的映照范围,找出被农耕所用的大叉子刺入后背的人影被描绘得乌黑的红黑色封面的书,然后便回到了床上。那是先前说到的友人表示“确实是崭新的但丁”,且是他予以好评的英国实力派诗人的译文,从而在刚刚出版《地狱篇》的阶段便送给我的书。
我翻开留有折痕的页码,开始阅读写了批注和画有红线的部分。在第十首诗中,但丁被对方给叫住,此人生前是与但丁有着具体关联的诗人,在政治领域也是个有实力的人物。他要求但丁讲述在自己死后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變化。另一个死者则恳请但丁告知与但丁同辈的友人、也是富有才华的诗人(即叫停但丁的那个死者的儿子)的消息。
其实,关于这一处,我当然无法阅读意大利文原典,在很长时间内,曾汇集若干语种的译本不断阅读,在英语、法语以及日语的译本里,这是很难领会的地方,然而在“3·11后”,却感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好像理解了这里的意思,并且是在电视新闻中持续观看转播当地的情景、人们的姿容和表情期间,领会了以下这一节(且是最为恐怖的一节)的。现在,咱有必要再度与其正面相对……
In its present state, we have no evidence
Or knowledge, except if others bring us word:
Thus you can understand that with no sense
Left to us, all our knowledge will be dead
From that Moment when the futures door is shut.
我决定只把这节英译直接传达到自己头脑里来的意思译为日语。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在读诗,而是像阿亮被余震所刺激而厌烦一样,我因这诗歌的意思而受到了刺激:关于现在的、那里的状态,咱们没有任何物证,亦没有知识。倘若无人通过语言来告知我们。
“故此,汝当知晓,未来之门刚被关闭,吾等知识即尽皆沦为死物。”
我醒悟到,那个时候,让自己在楼梯中段小平台上发出哀伤哭声(那是因迄今从不曾体验过的、新发现的恐怖而被追逼得走投无路的哭声)的,是因电视画面这种“语言”向我宣布的真实——关于现在的、那里的状态,没有任何物证,亦没有知识。咱们的“未来之门”已被关闭,而且我们的知识(尤其是我的知识等等,也将不值一提,总之)已尽皆死去……
我之所以没有再度发出混浊的哭声,是因为我听到儿子以这里的读书灯为目标,正光着脚踩踏着书架间图书的废墟走过来的声响。此前,我的一部旧作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关注,还被改写成了广播剧,阿亮曾从这广播剧的录音中引用被其称为“自己的台词”的部分内容,此时,阿亮半是夸张地模仿着曾在剧中扮演他的青年演员,站立在父亲身旁,开始说起他曾使用过的“自己的台词”中的一节。也就是说,我绝望地意识到刚才的哭声已被儿子清晰地听去,就因害羞而佯作熟睡的模样,儿子则尽管显露出了中年男子的声音,却仍用模仿口吻不停歇地对我说道:
“放心吧!放心吧!因为是梦,因为正在做梦!所有的一切,完全不可怕!因为是梦!”
空中怪物降临
1
睁开睡眼后去了趟厕所,往返经过阿亮睡觉处时却不见他的动静。即便侧耳静听,也没听到楼下音响装置的声音。阿亮基本上不会发出较大音响,在倾听古典音乐之际从乐谱中解读到的音却是不会漏过一个,用的是能够毫无遗漏地接受古典音乐全曲的适当音量。
我回到床上,看着放在书库门口的报纸上用彩色印刷显示的东日本一带大海啸的版面,不过并没有开始阅读,而是就那样坐起上身。深夜里的事清晰留存于记忆中,可是睡醒之后,充满身心的亲爱之情却没有原样恢复,不断加重的疲惫感却覆盖于那一切之上。
阿亮确曾站在黑暗的床铺侧旁,开始讲述抚慰我的话语,当时也确曾引用他屡屡使用的“自己的台词”。我也曾再三将其写入小说中新的场景。
让自己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后,唯有浓郁的寂寥情绪难以排解,那是阿亮保持说话时的姿势却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的那短暂期间,自己沉入了睡眠,及至醒悟过来,意识到阿亮早已没再站在那里时感觉到的浓郁的寂寥情绪。那一定是自己并不久远的死后的这个空间的印象,是那种模糊不清、高深莫测的情绪……
这时,楼下传来报时的声响,看向床铺旁那小小的时钟,却已是正午了,为了观看电视新闻,我归拢好报纸便抱着下楼去往起居室。千樫送来咖啡和果盘并放置在沙发旁的茶几上,她说道:
“昨夜你上了二楼后不久,我听到阿亮在书库里走动的脚步声,听不到他的说话声,只听见他一边碰撞物体时发出磕碰声响一边走回去的声音。
“在那之后过去将近一个小时……当时我正在读书,发生了很大的余震。我去书库前的走廊查看情况,只见阿亮正为那余震而生气,拍打着堆积在身边的书。由于你那边寂静无声,就知道先前是阿亮去你床铺旁的脚步声……觉得那是他想让你入睡吧,我就服下医生开给我的镇定剂睡下了。
“今天上午,虽说不用那么着急,阿亮却焦急地等待真木前来带他去慈惠会做第三次定期诊查。听说在让真木为他刮胡子期间,他说爸爸呜呜地哭了起来,自己就说‘因为是梦,放心吧。
“除此之外,真木告诉我,阿亮还说了阿贵的事。他怎么说起了那样的事呢?……说是阿贵悬浮在空中,所以他担心阿贵会吸入飘来的放射性铯……
“真木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是因血液检查要作采血,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而阿亮则一直在惦念阿贵的事。听了阿亮所说的那些话,真木意识到自己完全不了解阿贵的事,还说想要让爸爸给讲一讲。
“在包括内科、小儿科在内的建筑物前面,停放着一辆小型巴士,注意到那是福岛的牌照后,真木走近一看,却被告知那里虽是辐射云笼罩之地,地方自治体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母亲们只好租用巴士,把孩子们(还能看到诉说流鼻血呀腹泻呀口腔黏膜炎的患儿)送到这里来接受诊断。孩子们目前就在医院里,负责说明情况的人留了下来,话语中使用了‘内部被爆(3)这个词语。围拢过来的那些带着孩子们来医院的家长,向人们散发防花粉的非纤维制立体口罩,阿亮热心地站在前排……尽管一眼就看出他是成年人,却还是递上一个口罩,阿亮马上要求再给一个。于是真木以为这是为自己讨要的,一面感叹阿亮‘真亲切呀,一面想要接过那口罩,阿亮却没有递过来,真木就问道:这是要带给爸爸吗?阿亮告诉她:不,这是给阿贵的。说完,他就把口罩放到了衣袋里。他用的是常见的那种不知是笑话还是认真的说法……”
然后,千樫将谈话内容转到另一个似乎让她放心不下的话题:在家里嗅到了浓烈的酒精饮料的气味,是那种很久以来都没再嗅到的蒸馏酒的气味。我回答道:
“你上次嗅到那种气味,准确地说,已是十三年以前的事啦。当时,我曾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白兰地,其间开始厌倦喝酒,也是由于醉酒之际的粗暴,就把那酒瓶扔进书库深处,却因为前几天的大地震,那酒瓶又滚了出来。
“可是,由于现在人老体衰,已经没力气再继续喝那蒸馏酒了,不仅仅阿亮,昨夜肯定还妨碍了你的睡眠……呜呜地哭出来之后,结果连身体的动作也靠不住了,就把杯子落在了楼梯上。这可并不意味着重新开始喝烈酒呀。”
“这么说来,我总算放心了。我也知道,你受到了巨大打击。”千樫说罢,就向厨房走去,不仅酒杯,就连白兰地酒瓶好像都被她收拾在厨房里了。
千樫的哥哥吾良从麹町办公室的大楼上跳楼而亡,我们夫妇在他位于汤河原的家里见证了接受送回的遗体后,我独自在深夜里返回成城,随后便做出了那件事。阿亮和当时还在家里的真木,是怎样度过那个夜晚的呀?!
各家媒体开始挂来询问的电话,把白兰地酒瓶放在身边后,我所做的工作只有一件,那就是拔掉电话线。在回想起这种种往事期间,我意识到自己误解了阿亮昨夜的态度。
2
真木在玄关向千樫讲述阿亮的检查成绩尚可的情况,听说检查追加了尿酸值和阿摩尼亚值(这好像与阿亮一直服用抗癫痫剂有关)。我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阿亮径直从我身旁走过,坐在放音装置前的地板上,开始倾听在车里一路听过来的FM音乐节目的未完部分。真木随同千樫去了厨房。一切又恢复到平日里我们的生活样态,总算照例安定下来了。
我放低音量,收视重播的昨天夜晚的电视报道。FM的古典音乐节目结束后,阿亮与真木开始说起话来。为使阿亮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真木妥善安排了他的位置,继而还把将红茶送到起居室里我面前来并在沙发上坐下的千樫作为目标,想要从阿亮口中引出有关阿贵的话题:
“在医院的食堂里,看护师不是在做吃饭的训练吗,阿亮?看见那个张大嘴巴的老人,就递上花粉症口罩的那人说,空中充满了放射性物质,你在考虑他说的这话吧?你不是问我了吗,在充满那东西的天上,飘飞着的阿贵不就麻烦了吗?
“于是我就回答说,阿贵在张大嘴巴吸气吗?事实上并不是那样。我觉得阿贵本来就不爱说话,通常都是沉默不语。要是这样的话,就算飘飞在悬浮着放射性物质的天上,就算部分身体暴露在外从而遭受‘外部被爆,也是不会吸收到身体内部去的吧。这还会像福岛的孩子们那样遭受‘内部被爆吗?”
“因为孩子们最危险!”阿亮把来自福岛的母亲所说的话语当作“自己的台词”了,“抱着婴儿外出也很危险!那是‘外部被爆,可是阿贵怎么办呢?”
“细说起來,最初是谁对你说明放射性物质的?”我也试图唤起他的博识,却没有得到回应。
“阿亮在收听各个地方台的FM古典音乐节目,其中就有阿亮喜欢的、熟知古尔达的解说者主持的节目,此人还作为核电站专家在工作,自从切尔诺贝利和三英里岛的核电站发生事故以来,他就在讲述事故在孩子们身上产生的影响。在那天的全部播音时间里,他只是不停地播放着CD,一直在说“放射性物质”的话题,我忐忑不安地和阿亮一同听着他的讲述。
“在那期间,渐渐就变成了让我们害怕的内容,说是假设福岛的四座核反应堆的堆芯一旦熔融,放射性物质就会从天而降,飘洒在整个东京的婴儿全都穿着婴儿服的处所。在阿亮的头脑里,这放射性物质一齐飞到飘浮着很多婴儿的东京上空来了,他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在那些婴儿中,袋鼠般大小、身着棉布内衣飘浮着的却只有阿贵,不是吗?假如很多人份的放射性物质都黏附在只穿着内衣的阿贵身上的话,无论阿贵怎么掸拂,粉状物仍然沾在他身上,因为阿亮也不认为阿贵精通那种掸拂的方法……就这样,阿贵身上沾满了放射性物质。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的!”阿亮做出的姿势蕴含着真实感情。
“阿贵无法向东京以西的天空疏散……这也是在那个音乐节目里听到的话……”
“因为我在东京嘛。”阿亮留神倾听了此前的话语,于是补充说道。
“是的,阿贵不知道自己的主人何时会呼唤他……”
“虽说还不清楚阿贵是否把阿亮当作自己的主人……”真木说道。
“……总之,是个棘手的事呀。”
“是个棘手的事啊!”阿亮发出饱含着真情的声音,他变身为阿贵,以绝非大幅度的姿势,用因肥胖而显得粗短的双臂试图掸掉落在棉布内衣上的粉状物(不仅表面,还有内心)的表现充满真实情感,我终于笑了出来。面对这一切,阿亮显出悲痛且滑稽的愁苦面容,再度说着先前的话语往二楼去了。
“真是个棘手的事啊!”
倒不是追赶,总之,真木起身走到门边,将阿亮打开了的门扉关上并折返回来,这时我看出她在准备接下去该说的话题。做了如此决定后,真木没有任何逡巡,向我出示从她为陪同阿亮去医院而穿的紧身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的折叠起来的纸片:
“这不是爸爸时隔很久才写出的诗吗?爸爸虽说是小说家,不也写了‘我认为诗歌比小说更能直接地表现真实……这样的文字吗?”
“我觉得写的是‘小说家经常也会不由得写上那样一节诗吧。”我敷衍地说道,直至我取过那纸片,真木都没缩回自己的胳膊。
“我要整理因地震而一片狼藉的书库,于是感到了疲惫,就把地板上的书垫在身下打了个盹儿,把当时做的梦草草记录下来,然后就留在了那书山上。”
“我想要问爸爸的是,在被大地震毁坏了的书库里,爸爸疲惫得甚至睡在了地板上,可在诗里所写的阿贵为什么会出现在当时的梦境里?阿亮没怎么向爸爸认真问过阿贵的事吧?可是尽管如此,在爸爸的梦里,阿亮的声音传达了阿贵的事吗?
“阿贵……由于阿亮说了这事,我就读了那书,爸爸是在二十八岁时,是在比现在的阿亮还要年轻二十岁时写下的短篇小说。《空中怪物阿贵》,在爸爸至今的作品中,该说其是一部作品中出现的人物呢,还是与人物也并不相同的存在呢?像这样帮助自己……让自己放心的角色出现在作品里的例子,难道还有其他吗?”
3
我要用随笔文体尽可能简短地归纳自己对真木和千樫所说的话语。
我写出《空中怪物阿贵》,事实上是在二十八岁那年的七月,直接涉及痛苦延续着生命、名为阿亮的那个孩子头部带有必须手术切除的畸形肿块而诞生这一背景。对年轻的父亲来说,自己被这极为荒诞的变故打垮,同时也被试图超越这个危机的想法所催逼,便写出了两部小说。当时,我是一个刚开始写作小说的年轻人,的确是初学乍练的生手,被好歹算是掌握到手里的“人生习惯”引导下,如此这般地写了那部小说。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接触到弗兰纳里·奥康纳“Habit of Being”的定义之时,也就是接触到为解决从不曾经历过的新型困难,存在着借助生活能够赢得的钥匙这一定义之时,作为一个刚刚开始写作的小说家,我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定义拯救了。
最先写出的短篇小说《空中怪物阿贵》,是一部只能作为刚出生便夭折了的新生儿被记住的婴儿的幻想。另一部小说,则是别无选择、更为写实性地直面孩子的诞生,也就是说,是一部牢固建立在这个经验之上的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
年轻的父亲用了一些方法,想要尽力与被带有先天残疾诞生的婴儿束缚住的人生割断关系,却在面临决定性选择时救出了那婴儿。
(提问:爸爸那时果真希望杀掉刚刚出生的婴儿吗?)其实,并没想采用这部小说中写的那个具体手段。不过,只要实际提示出小说里的那种做法,当时就有可能参与其中吧。而且,最终会察觉到只能做出这部小说里所说的那个选择吧。尽管这样,一旦做了如此想象,自己就不是无罪的。
年轻小说家在写出《个人的体验》半年之前,先写了《空中怪物阿贵》并发表于文艺杂志,故事说的是年轻人为不弄脏自己的手而策划了杀死婴儿的方案并付诸实施,不久后又选择了近似于自杀的死亡方法。被他杀死的婴儿变为袋鼠般大小,包裹着棉布内衣飘浮在空中,时常从高高的天际降临在业已远离社会关系、终日无所事事的父亲身旁……
那个幻影般的生物有个叫作“阿贵”的名字(缘起于从千樫那里听说,这个语音是阿亮在人生中最早发出的音节),在创作《个人的体验》之前,我将这个名字作为实际经历表现在了《空中怪物阿贵》之中。
4
阿亮虽然出生时经历了苦难,却结结实实地存活下来,作为现在的阿亮而生活着。而且,他惦记着在爸爸的想象中被殺死了的那个身如袋鼠般大小、穿着棉布内衣飘浮在空中的阿贵,担心放射性物质已飞到东京的天空。
关于阿亮关注阿贵的起因,我询问了妈妈。据妈妈说,在《空中怪物阿贵》被改编成电视剧时,阿亮已经开始作曲,每当出现阿贵的镜头,都会响起阿亮所作曲子的旋律,并因此得到了赞誉。为让阿亮专心写出这个曲子,爸爸曾对阿亮简明易懂地讲解了阿贵的情况。为表达谢意,电视台把拍摄电视剧时使用的阿贵那个——说是实物般大小有点儿怪,其大小足够演员钻入其中并能够活动的、包覆缝制的道具送给了阿亮。我也看了放在阿亮房间里的那个道具。
当时,我不是去四国的老祖母家里过了一个夏天吗?当时自己以亚纱姑妈为伴,阿亮却是与老祖母亲近起来。老祖母和阿亮这两人在一旁说着话,事后我就向阿亮打听谈话的内容。阿亮花费很长时间听明白之后,其详尽的回答甚至让我大吃一惊,不是这样吗?阿亮虽然不会自己主动开始讲述,不过只要我们耐心地问下去,他就会对我们说起来,譬如现在,就非常清楚阿亮在真诚关心阿贵和放射性物质。
细说起来,阿亮记住的巴哈和莫扎特的音乐不就非常多吗?阿亮收拾到头脑里的话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吧?今后,我要和阿亮把那些话语都给挖掘出来。那也许会成为另一种故事,成为有别于爸爸一直在写的、总是以爸爸为中心的我们家庭历史的另一种故事。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会是一种可怕的故事……
早在孩提时代,我第一次知道阿贵,同样是在观看刚才所说的电视剧的时候。那时即使问了爸爸,爸爸也不好好说明,所以就问了电视台的人,于是对方告诉我,袋鼠般大小的婴儿将要穿着棉布内衣从天而降,这听上去像是某种好玩的卡通似的,所以我就很期待。然后,“袋鼠般大小的”这话听上去虽然有可爱的感觉,实物却很硕大,我便哭了起来,就这样一直看到结束时,平日里总在思考阿贵的父亲就告诉我,这阿贵最终因交通事故而死,这就让我觉得更害怕了。
当时,哥哥创作的阿贵的主旋律,我听起来也就越发悲惨了。现在,一想到阿亮会如何想象原先置放在他房间里的那个略微染上污垢——这话说起来不好听,那个大得不像话的、包覆缝制的阿贵飞翔在放射性物质已飘飞而至的东京上空的情形,我就确实感到害怕。这可远不是让人苦恼之类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
于是呀,由于家里没有那部电视剧的录像,我就从阿亮的CD中——从妈妈那里打听到这曲名已改得与电影不同——找出并听了原本叫作“阿贵的主题”的曲子,还听了比谁都疼爱阿亮的老祖母爱听的、原本叫作“森林里的奇异”的曲子,这曲子现今也改了曲名。以上两首曲子极为相似,这让我为之吃惊。
我期待尽早与阿亮一同前往四国那座森林的边缘,尽管老祖母已经去世,我仍希望向亚纱姑妈打听“森林里的奇异”的传说。虽说那是与空中怪物全然不同的故事,不过那两首曲子却是非常相似。
桑丘·潘沙的灰毛驴
1
阿亮和真木移居四国森林边缘的计划,在其根本之处已经无人怀疑了。只是在将其付诸实际运作之际,千樫却总能找出只有她才能明白的理由,从而将计划往后推延。
我认为,这将使得千樫也产生因老龄而造成的精神上的衰弱,所以亚纱屡屡对我显出焦虑模样,也是当然之事。尽管如此,千樫自不待言,即便亚纱对我也是有所顾忌,只是因我的感觉迟钝而引发的失败不断积累,她们终于对我采取了清晰的态度。
就从隔了许久才发生的巨大余震那天夜里的事情写起。
那天,习惯于早起的阿亮却罕见地迟迟不见起床,所以真木收拾妥当之后,就去窥探他已搬回去的那间寝室兼音乐室。由寝室的动静里感觉得到阿亮想要从床上起身,却引发了这几年间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巨大的癫痫发作。发作之后这才注意到,我们似乎因为“3·11后”的紧张状态而暂时忽视了同是癫痫的一连串小小发作。我再度想起年轻时所热衷的奥登的诗句:“不可失去‘危险的感觉!”觉得由于正覆盖着整个社会的“危险的感觉”,自己在家庭内的这种细微点上却变得感觉迟钝。
真木事后也是作了反省,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她在寝室门前正打算出声招呼,却感觉到无音的嘎吱声响,便沉默着打开房门,只见阿亮站在床尾,将两臂向前伸出,横向倒了过来。在真木总算避开的脚边,阿亮的脸上毫无表情,大睁着的双眼如同石头一般。在真木调整阿亮姿势的短短时间里,阿亮翻动硕大的身躯,开始用因此而获得自由的左掌和肘臂吧嗒吧嗒地拍打着地毯类织物。
真木把落在地板上的毛巾被卷在手掌上塞入阿亮的口中。阿亮咬住那两根手指的关节,双颌的力量随即松缓下来,因而发出仅仅一声呻吟便就此结束。阿亮随着身旁护理着的真木的手臂力量翻转过身体,伴着威吓般的鼾声昏睡过去。即便如此,真木还是在他身旁蹲了一会儿,其后便下楼让母亲千樫联系救护车。
2
这是因为真木知道,即便只是抱起倒在地板上的阿亮的上半身,对于父亲那衰弱的臂力来说都是难以办到的,遑论让父亲把阿亮搬运到楼下去什么的。我一无所知地离开书库的床铺来到外面时,留在家里的千樫告诉我,阿亮已被运送到他长年接受诊治的大学附属医院,还在继续做着脑波等检查。千樫还说,她知道昨天深夜十二点以后,我还在书库与真木持续谈话,阿亮像是在隔壁房间里听到了那谈话声,就那样长时间地处于紧张状态,这或许就是今天早晨发病的肇因。原本我就因为阿亮的严重发作而受到了打击,千樫的指责是在对我进行追击。
从我的神情里看出这一点后,千樫不再继续这一话题,前往厨房为我制作早餐兼中餐。我在千樫起身之后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只好取过放在那里的那本令人眷念的书(我知道千樫此前已经读到了哪里)。此书最初公开出版时是B6型开本,在《新人啊,醒来吧!》获奖的时候,责编少量印制了目前这个版本。
大了一圈的目前这个开本的封面,使用原样包覆的方法,采用了以其诗歌形成美术作品主题的威廉·布莱克所作的水彩画。布莱克绘制了大量装饰着同时代的哥特诗人作品的画作。以前我在伯克利任教时,曾在当地旧书店里买到这幅画的复制品。那是面容忧愁的中年女性将淡水生物般质感的星形戴在额头的半身像,她向天际的浅淡暗处伸出一只手臂。远方也有两颗星星,其下方可见的石榴色圆周之一端也许是月亮。由于千樫喜欢这个画面,我就请装帧专家使用在了封面上……
如果旁边有人在看的话,会以为我在犹豫着是否要打开这本书吧。页码上的内容,同样是癫痫病大发作之后,阿亮的言行举止转而变得粗暴,我和千樫、真木各自招呼阿亮的情节:
这一切持续了几个小时,家庭成员都觉得受不了,于是妹妹对哥哥说:
“阿亮,把声音稍微弄小点吧。”儿子粗野地摆出恐吓姿势,使得只有他身体一半大小的妹妹惊恐不已。
“阿亮,不可以呀,做那样的事!”千樫说,“我们都死了以后,就必须靠妹妹和弟弟来照顾你了呀。假如做出现在这样的事,就会被大家讨厌的。那么一来可怎么办呢?我们都死了以后,你怎么生活呢?”
我在一种悔恨的思绪中醒悟了。是的,我们就是这样连续对儿子提出死亡的课题,而且多次反复……然而有一天,儿子对我们这老一套的抱怨作出了全新的回答:
“没关系啊!因为我要死去了!因为我很快就要死去,没关系啊!”
一瞬間,有个因吃惊而喘不上气来的刹那间——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对这个意外却又充满确信的、深深下沉的声音中的声明,只是等同于茫然,千樫也现出被对方气势所压倒的神情——千樫用不同于此前那诘难声的、毋宁说抚慰般的语调这样继续说道:
“不会有那样的事呀,阿亮。阿亮是不会死去的呀。你怎么了?怎么想要很快死去呢?是谁这么说了吗?”
“我很快就会死去啊!因为我发病了呀!没关系啊!因为我要死去了!”
我依然低垂着脑袋,阅读接下去的几个句节,与那里提出的死亡主题同样地——不,较其更为强烈地摇撼着当下的我的,是这里留存着他三十年前的说话样态中的力量。
现在的阿亮,在他少年时代已经呈现的那种状态中,又加上了知性的东西,甚至具有中年男子的辨别能力,眼下,他就在沉默中借助那个沉默化表情来表现这一切。他整天倾听音乐和阅读乐谱,浏览报纸的电视和广播栏目,这都与以往相同。然而,当下的他却连这部小说中用黑体字印刷的话语量的一半都说不出来。
与往常不同,千樫为做早餐花费了大量时间,我向她招呼道:
“只要咖啡,就送到这里来吧。昨晚的事情,真木还没来得及解释吧?归根结底,直到夜深了我还在喋喋不休,这就是阿亮发病的肇因。……我忘了书库深处那扇用于采光和通风的窗子已经打开。只要是阿亮的耳朵,那就肯定什么都能听到。”
与癫痫病的发作不同,阿亮甚至在家中他自己的房间里,都经常会“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而且一旦倒下,由于他不会也无法积极谋求救助,有好几次就那样得不到救治。阿亮在音乐室摔倒时,倘若隔壁书库兼工作间里的我或是楼下的千樫觉察到这响动当然很好,可假如谁都听不到的话,那不就危险了吗?!仅就一人在二楼摔倒,这该有多么寂寥啊……
于是,抽出业已完工的书库深处的书架中央最上层格段,双层玻璃的坚固窗子就被镶嵌进了隔墙。只要拉动从左侧垂挂下来的细绳,玻璃窗便向这一侧倾倒六十度。不过“3·11后”,在反复好几天打扫这书库的过程中,窗子也就一直那么敞开着。……然后就是昨天夜晚的事,一度回了自己公寓的真木来到我已上了床的书库,带来她所担心的晚报上的报道。于是我坐起上半身,與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的真木开始了长谈。
那篇报道涉及三位地震学者联名发表的论文,我曾对真木和千樫说起过这篇论文。这一天的报道再度发出警告,是针对在(招致地震的)断层密布且不稳定的地壳表层安装核反应堆这个实际状况发出的警告。论文还进一步从正面揭发道,太多的发电厂在耐震安全性之前提的活断层调查以及安全审查方面存有重大缺陷。
真木尤其希望详细了解这篇报道结尾处的内容:地震发生之际,要把控制棒插入处于工作状态中的核反应堆将变得困难,因而核反应堆存有无法紧急停止的危险性。我取出并查看了刚才说到的论文。安装在核反应堆上的地震计在感知到某种强度的地震动之后,直至插入控制棒,其间需要两秒左右。“假如最挨近核反应堆的活断层引发了地震,那会是什么后果?”面对真木的以上询问,先前归纳了这篇论文的我不由得沉默不语……
然而,来这里之前,真木当天从毕业于理学部的同窗友人那里,听说尚未正式发布的、学者们在东京大学和京都大学所做的概率计算好像存在差异,这位友人持保留态度地说了以上话语后接着说道:“在东京发生震级为七级的地震的概率很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回想之下,我感到真木早在年轻时就曾有过的心理性压迫的倾向,在“3·11后”似乎又明显起来。这一天更是专注于此,接连不断地反复提出质询:“从某个时期开始直至其后那个时期的、曾一度得以回避的地震概率是怎么估算出来的呢?”在她的盘问之下,我只好认输。在那期间,“地震”这个词语是多么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交谈里啊!阿亮肯定一直都在不停地听着这个词语……
另一方面,真木被主治医生告知,阿亮的这次发作看似比此前所述的病症剧烈,可是在脑波等检查中并未发现异常,于是真木也就放下心来。十多年以来一直接受阿亮门诊的这位大夫说,这次每当自己口中说出“地震”这个词,阿亮就会用力捂住双耳。接着,大夫还说出了以下一番话语:
“阿亮或许是过于敏感了,可是目前在这个国家里,毋宁说过于迟钝的人太多了,难道不可以这样说吗?!人们认真程度的质量呀,可是有别于智障的有无啊!”
就在干这干那期间,阿亮被再度用急救车送往医院。这一次,是我从同一位大夫那里听取阿亮症状的介绍,只是大夫像是失去了掺杂笑话的心情。那天早晨阿亮之所以倒下,是他想要攀上砖墙,那是音乐室临街一侧玻璃窗外、围着约一公尺进深的阳台上的齐胸高砖墙,他因手臂力量不足而向后滑落,毋宁说,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倘若阿亮在从阳台探出半身时发作癫痫病,就会头部向下猛烈撞击在街道上吧。阿亮滑落于内侧,仰面朝天地摔倒在那狭小的地方,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坐起身来,就在他躺在地上正要陷入低体温症之际,所幸先前听到摔倒时响动而感到担心的千樫前来二楼查看动静。
当天夜晚,我早就知道发生了强烈地震,大幅度横向拉扯般的摇晃反复了两三次,我在最近一直持续着的疲惫中想道:“这是在逼真地梦见‘3·11大地震的经历了。”……
即便如此,如果阿亮看清这场实际发生的地震已经平息转而前往厕所的话,我还是会进入他的寝室整理床铺,等他回来后为他掖好毛毯,再围绕余震与他说上两三句话吧。只要发生地震,阿亮都会随即在心里计算震度,等待FM新闻播报地震消息,以此来检验自己观测的准确程度。这是他还未满十岁时就有的习惯。然而自“3·11”以来,对于频繁且反复发生的余震,阿亮和父亲一样感到疲惫,渐渐地连震度也不再说起,只是拍打自己的身边,用以表达愤怒之情。
这天夜里,对于那种地震并无反应的阿亮似乎照样睡得很香,我也就继续睡觉了。及至将近拂晓时分,再度发生了比上次更为强烈的余震,当我想要打开床头灯时,尽管摁下了开关也不见反应,这是停电了。
于是我开始考虑阿亮的情况,便从床上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倾听阿亮躺卧的方向,他因地震而用力拍打身边的动静这次同样没有出现。我想要下床,就再度摁下了开关,电灯却依然没亮。我大致估算着放置手电筒的方向,在黑暗中挪步向前,却又在考虑现在将手电筒的灯光照向阿亮时该说些什么。上次癫痫病大发作之后,阿亮在有意避开我,而我也不曾对他说过什么像样的话。我往床铺那边退去,摸索着旁边小桌上放置在纸箱里的杯子和水壶,只是服下两片感冒药。“或许没必要这样吧。”一如我认为的那样,随即泛起了睡意。
经过一段时间后,停电已经过去,千樫的背部承受着走廊的灯光,在我的床铺旁刚刚站下就告诉我说:“阿亮打开寝室房门,倒在门外的低洼处了。现在真木正在联系急救车。”
3
我并没有从医生那里得到警告,说是这个变故或将给阿亮带来后遗症状,而且,原本我也不是那种能够有效利用第六感的人,平日里,我这个后期高龄老人也只是有时间充当在医院候诊室长久等候的角色,这是我的长处。不过,只要说到阿亮的心理侧面,这次变故还是给我们的家庭生活带来了“3·11后”最为显著的影响。首先,接受了整整两天的多方面健康检查(真木还请精神科大夫参加了会诊)后,却没有直接向我告知大夫的看法。忍耐几天之后,在向千樫确认时才得知,自从那事以来一直积极劳作的真木,打算今后就做类似于护理阿亮的事情,因此向医生请教了应该注意的事项。
再就是阿亮出院之后,除了往来于寝室近旁的卫生间外,他不再出门,似乎只在寝室里面生活。对我而言,并没有闲暇与出院了的阿亮说话。
我同样不曾与真木谈起阿亮出院那天的紧张样态,从乘坐出租车直至回到家里床铺旁,真木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翌日早晨同样如此,阿亮虽然恢复了倾听CD和FM广播节目这个基本生活状态,他的口中却不再说些什么。于是,就像医生指导的那样,真木持续用简短的一问一答形式促使阿亮自发性地说出话语。这次变故像是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像这样下去,阿亮就会‘像死了一样活着吧?爸爸年轻的时候呀,有时就像这样闷闷不乐,妈妈本来不太说这些事,当时却突然抗议起来,说是让爸爸反省……那个抗议呀,就是‘如果是这样的生活,我觉得无趣这句话吧?现在呀,我也觉得无趣。”
真木这么说着,似乎要让阿亮也听到,她显示出的这个想法并不寻常。在现实生活里,大白天不言而喻,就是天色暗下来,她也一直坐在搬到阿亮床铺旁的那柄金属管椅子上。
真木犹如自言自语般持续嘟囔着并不确定阿亮是否能听清楚的那些話语。在此期间,一直沉默不语的阿亮却用意外清晰的声音说道:“以前有趣。”
我也听到了这句话,后来我确认,这是真木偶尔对阿亮说起义·二世时说起过的往事。
真木在哥哥的反应中获得力量,随即将自己此前的询问重新归纳过后问道:
“阿亮以前做了什么才觉得有趣?……是谁——说了或是做了有趣之事的人来过?那是谁?”
阿亮正听着FM的古典音乐,其音量小到连在身边侧耳倾听的真木都听不出演奏的是什么曲子,这时阿亮说道:
“……因为义·二世住在家里嘛。”
“是吗?就是义·二世来家里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那很有趣吗?”
“很有趣啊。”阿亮继续说道。真木觉得这是事故以来,第一次发生真正意义上的交谈:“义·二世还会来呀。等阿亮恢复健康以后,我们就去四国的森林里。很快就会见到义·二世的。上次他住家里时,是怎么有趣的?”
“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确认阿亮开始发出睡眠中的平稳呼吸后,真木走下楼梯,对正在整理税务申报文件的千樫说起了那个话题。“阿亮那么记得义·二世住在家里的往事,让人感到意外,我也想到了阿亮和义·二世之间的交情很好,可是……”说了这话后,千樫又说起由此想起的往事:
“曾经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义·二世回美国去以后,阿亮仿佛觉得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当时他已经上了床,却又起床在餐厅里寻找。即便问他丢了什么东西,他也不是能够说出失物名称的人,所以弄不明白。他是在寻找自己也无法说出如此这般的某个东西。但是,我意识到那是你爸爸的东西。不过,我无法直接去问你爸爸:义·二世该不是把阿亮很看重的你的东西给悄悄带走了吧?由于义·二世回到美国后没寄一张明信片来,也就不好再提起这个话题来了……”
与妈妈谈了这些话后,真木在电子邮件里一言及此事,义·二世那里就有了反应:
“那是放在长江先生工作间桌子前面橱架上的东西,那东西就镶嵌在木框里。当时,那东西涉及长江先生正在写作的长篇小说,是《堂·吉诃德》里的什么内容……长江先生拿出英文版的大厚书对我解释说,是从这个硬书脊皮里拆下的、原本用糨糊粘好的一张两页的书页。他还说,当自己想使用某本书的其中几个页码、又担心一旦裁剪下来就无法复原时,如果那是重要的书,那就使用这种方法即可。譬如说这幅插图,如果把这一张两页的插图书页给折叠起来放入画框的话,由于可以使用黏合剂将其粘回原书,所以……
“啊啊、当时还有一个有趣的事。长江先生把那画框取下来让我看个仔细,阿亮却从旁边说:‘这是我和朋友的画。这话让长江先生吓了一跳。那幅画本身的内容我已经忘了,却仍然记得当时的情形。也是因为这个趣事,从东京你们家临出发之际,总觉得这既是对长江先生的纪念,也是为了纪念阿亮嘛,就擅自带走了那幅画。”
这话姑且不论,真木很快就干劲十足地前来告知义·二世的新邮件内容:
“从爸爸的工作间丢失的那幅让阿亮挂念着的画有了下落。义·二世还是本科生的时候,他和母亲一同居住在伯克利市的那个住处,现在一部分作为仓库放入家具呀书呀什么的,另一部分则是借给朋友的同一楼层里的一套房间,说是他在那里找到了那幅画。义·二世当然也还没看到实物,说是让直接寄到四国的森林边缘我们今后要住的地方……刚对阿亮说了这事,他就高兴地‘嚯——嚯——地惊叫起来。义·二世要把那幅画作为礼物,说是要前来成城劝请阿亮和我尽快移居到四国去……让阿亮看了写有这些内容的邮件后,阿亮好像真的开心了。
“这就是最终决定。那是什么画呀,真让人期待。因为呀,那是早在大约十年之前,阿亮就说成是自己和朋友的画。义·二世也得意洋洋地表示,能够为阿亮准备这么棒的礼物,当时偷走这幅画真是正确!”
4
我想到了那是一幅什么画,可是我在踌躇着是否通过真木对阿亮说出来。我发现了只是开本尺寸不同、却相当于原著的、被精致印刷的岩波文库版《堂·吉诃德》新译本。而且,我还在书库角落里偶尔发现一部三十二个页码被抽取出来的大开本《堂·吉诃德的历史》。毋宁说正是如此,才存在对真木难以开口的地方。因为我在想,阿亮为那幅画而喜悦,这没问题,可是他的记忆却存有误解,该不会很快就意识到那个误解吧?
然而,这却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决定快手快脚地让她看看我手边的岩波文库版。被包括在抽取出来的页码内的第五十三章中的一幅插图,就是出问题的那幅图。后篇(三)里的那幅插图下段有简短的说明,不过在正文里还有更为详尽的、桑丘的台词,我出声读出这段台词:“喂,尽情地靠到这边来吧,俺们最喜欢的伙伴,共同经历了辛劳和苦难的朋友啊!”
文库版的插图被缩小为贺加斯版的二分之一,却是显得鲜明,乌黑的驴头占据了画面右半部,在其大睁着的左眼里,表露出的莫如说是人类般的情感。紧紧抱住驴子鼻头、正流着眼泪的男人,在这本书里诸多有关桑丘·潘沙的插图中,最为真切地表现出了农民的辛劳和悲哀。唯有在这样的桑丘·潘沙的肖像里,我才能看到与自己所写小说的底层流动着的情感相连相接的东西,这才将其镶入画框并挂在工作间墙壁上的……
我对真木讲述了以上这种情况。自己从书中抽取出来镶入画框里的插图无疑就是这幅画,当时并未想象到阿亮会从这幅画里看到他本人以及与其共同经受了辛劳和苦难的朋友,现在也看不出这一点。这头驴子和哭泣着的男子,哪一方是阿亮所认为的他本人,哪一方又是他的朋友呢?我对此感到迷惑……
真木边听着我的讲述边凝视着图版,她在我的表情呀态度中看出了我的担心。然后,她让先前还在干劲十足的情绪平息下来,也就是说,她有意识地这样做了之后,出声表述了舒缓、平静下来后的想法,也就是说,讲述了因我让她看的画版而感受到的震动被其自然消化之后的感想:
“我没有仔细读过《堂·吉诃德》,所以并不了解故事中这幅画的意义,可这是一幅美丽的画呀。就像阿亮听音乐也会感动那样,他当时也曾在其他意义上为这幅画而感动了吧。如果把这个图版稍稍放大并印刷出来再让阿亮看的话,他会回想起以往并感到高兴吧。他从我这里听说了义·二世的传话从而感受到的喜悦,我觉得不会变成空欢喜。
“假如实际看了从义·二世那里寄来的画却并不喜欢,阿亮也只会没有遗憾地把画框交给我,那时就让这幅画的事情结束吧。另外,要请爸爸叮嘱一下久别重逢的义·二世。
“……即便他打算提高阿亮的情绪,也要请他不要说无意义的话。希望他不要问这样一些话:‘在阿亮的内心里,这幅画中的驴子和哭泣的男人,哪个是自己?哪个又是朋友呢?我在想,义·二世以为自己发现这幅画从而立下了巨大功劳,假如他喋喋不休地问着这同一件事的话……阿亮和我虽说会移居到亚纱姑妈家里,却不会与他亲切交往下去吧。”
尽管也有这种担忧,阿亮和真木的四国之行的计划还是实现了。据说那幅桑丘·潘沙和灰色毛驴的画被镶嵌在令人怀念的画框里,以这种形式接受了画作的阿亮心平气和地端详着画面,恢复了以往的雄辩口才:
“这可是我在迎接自天而降的阿贵的画呀!前不久,看到阿贵在音乐室横窗外面来接我,我这里也想要飞上去,却被BS电视台的天线绊倒,就摔倒下去……俯视着我的阿贵眼睛(那就是灰色毛驴的眼睛嘛。真木补充说。),就像这幅画一样呀!”
悲剧性结局委员会
1
约好的那天,为摘下此时仍关闭着的正门上的、话虽如此却是轻便的木质门闩,我刚来到楼下,门铃就响了起来,出门一看,是义·二世站在那里,身旁放着装有录音机器的坚固结实的旅行箱。由于被真木告知我家没有停车空间,他像是将车子停放在附近的停车场,然后并不介意那旅行箱的重量而提过来的,我仿佛见过穿在他上身的那件深灰色夹克衫。
“该不是以为阿亮独自从四国回来了吧?真木打算让您看到我和阿亮非常相似的地方,就穿上了……”
“阿亮曾得到塙吾良的夹克衫,穿起来一看,说是在阿亮身上有吾良的模样,只是阿亮并不像吾良那样姿势优美……”
“不,阿亮现在经常行走,姿势也因此改变过来啦。我的父亲在长江先生看来是本家,那么我和阿亮的体型相似便是可能的。于是,真木就用这遗物夹克衫演了这么一场。”
“吾良在死亡前不久,曾开着车子前来看望千樫。当时说到前不久电视里播放的俄国小提琴手演奏的协奏曲起始部分出错了,阿亮也加入了那个话题,这就更热闹了,可是吾良回去后一看,他那件夹克衫却被遗忘在这里了。”
钢琴自不待言,CD儲架和阿亮多年收集来的乐谱以及自创乐谱的柜架也都被移走,音乐室随之开阔起来,我将义·二世迎入这间房里。真木事先叮嘱我,说是他想要说起“悲剧性结局委员会”的话题,所以让我不要使用小说家的谈话技巧岔到一旁去。由于千樫说是已在森林边缘与义·二世谈过话,就没在起居室里作介绍,而是将他引往二楼,可是送茶水过来的千樫刚进入音乐室,就围绕义·二世身穿的那件夹克衫说了起来:
“那个吾良所中意的上衣呀,是真的遗忘了呢?还是想用这种方法送给外甥的呢?让阿亮穿上留下来的这衣服一看呀,就像是为他缝制出来的一样,就这样成了他的衣服。”
“刚才从长江先生这里听了那段往事。亚纱说,长江先生和我的父亲,无论骨骼还是姿势都比较相似,就像是兄弟一样。阿亮长得当然和长江先生一模一样,所以……”
“但是阿亮并不像义兄和你那样活跃,也没有男人身体所应有的灵活自如。”
“这件事刚才已经对长江先生说了,移居天洼大扁柏的家里一个月内,阿亮就发生了变化,已经在有力而大步地行走了,身体上也有精神头啦。真木也说,这样看起来,整天坐在放音设备前的时候,与同样整天坐着的父亲也很相似。”
“真木本来对我有意见呢,说是在东京期间,阿亮受到了我的压制。”
“我也因为阿亮所说的以前有趣这句话而获得了力量呀。如果他往那个方向解放下去的话,我或许可以发挥作用……”
“不仅仅是真木,我也希望如此啊,妻子也是这样。”
如此说了之后,我认为已向千樫示意,她与义·二世的谈话可以告一段落了。可是就在千樫临下楼之际,义·二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我请真木在我那间办公室负责处理事务,来到那间办公室的人,都是还记得我父亲的老人。这些老人所处地位,让他们思考如何激活村子合并后形成的村镇,虽然对我们要干下去的事情表现出兴趣,可那些人各自却也都在回避阿亮。从镇上前来调整阿亮的放音装置的那些年轻人,好像都认为这就是城里人的做派,觉得真木开着车子,阿亮则把一切事物交由真木处理,这个样子真好。这不是没把阿亮当作智障患者对待吗?……
“原来,好像是阿亮那彻底的绝对音感给他们留下了印象……于是就称呼起先生来了,阿亮则沉稳地应答道:‘那可不对。……该说是那种风格吧,我觉得曾在谁身上见到过,细细想来,原来是出现在电影中的、所谓根据摄制内幕而制作的影片录像中的塙吾良导演那个人。”
“啊啊,要是那样的话呀,阿亮在心情确实好的时候是会那么做……好像有一阵子没见他那么做了,就是所谓的模仿嘛。那时是因为某个契机而想起——譬如在刚才说到的这个场合,会想起在摄影棚里被称为先生的吾良吧,阿亮想起自己觉得有趣的人,就摆出记忆中此人的做派来了。千樫如果在那里的话,就会立即觉察到,游戏的趣向也就会被大家所理解。”
“真木确实笑了,哎呀,从镇上来的那些年轻人也看穿了阿亮的演技。我一说起塙导演根据摄制内幕而制作的影片,他们就都来劲了,还说起在塙导演逝世后不久,他们在镇上独立自主地放映那电影的往事。说是亚纱提供了帮助……”
“我也把亚纱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转告给哥哥的电影制作公司了。”
“那是巨大的成功。镇上那些年轻人将其作为美好的回忆,他们来到我的办公室,好像是想筹办以阿亮为中心的音乐会。据说他们还曾协助拍摄《从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没有到来!》,所以真木信任他们。”
“说到音乐会,那还是阿亮出了CD而受到好评那个时期的事了,长江邀请演奏者们来到森林边缘,举办了那场音乐会。不过,当时还年轻的那些演奏家也都分别自成一家了,恐怕不好再去拜托了吧。在那些人里占据中心位置的钢琴和长笛的演奏家,你和他们也没再交往了吧?”
“不,年轻伙伴们所筹划的,却是请阿亮本人演奏他自己创作的曲子呀。”
“这里有时会被误解。一直以来都有人提出要办个会,以阿亮是如何通过音乐来完成自我的为主题,把我的讲演和阿亮他本人的演奏结合起来的会。然而那是不可能的,阿亮不具备在听众面前弹奏钢琴的能力。”
“长江先生如此确信不疑,以致把视力减弱和散光的程度看得过于严重,都不去向专家询问矫正的可能性。这些事例不断累积,无论作为结果,抑或阿亮的自我解放或是自我实现,一直都在受到妨碍。真木认为,这种时日曾长期存在,她所说的‘由于你的压制这个批判也是一以贯之的。
“不过,说到阿亮现在的演奏能力,正在发生新的事态……您从千樫夫人那里听说她实际看到的情况了吗?”
“不,那是个例外,我在场的时候,阿亮被多次要求试着与阿律合奏,可他感到难为情,从而没有认真弹奏,所以不太清楚他目前的状况。所说的实质性变化没有发生……
“长江不爱听模棱两可的情况,所以我和真木事先商量好,要等大家的评价确切无误之后,再向长江那人说吧。因为在这一点上,真木也是一个慎重的人。”
“这一次,千樫夫人抱着装在黑色大琴盒里的电子键盘乐器,来到了在森林边缘召开的‘三个女人的聚会上。据说航空公司的人表示,这可不是后期高龄者的女性能够携带到飞机座席上去的东西,从而给了您特殊待遇……”
“较之于电子键盘乐器,我们把阿亮的钢琴给寄过去了,是在阿律整理完阿亮音乐室的时候……”
“长江先生未能充分了解森林边缘目前的发展情况。能够把钢琴一直运到森林深处去吗?
“我们已经开始作业,要为千樫夫人运来的‘便携式大型电子键盘乐器连接上录音设备的蓄电装置,而且,事实已经证明作业进展顺利。
“这是长江先生您本人在小说里写过的往事:阿亮刚开始作曲后,曾去村里听老祖母讲述她从孩童时代起就在森林深处听过的音乐。
“说是大人们谁都不相信,阿亮却请老祖母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他想要倾听那音乐。根据这个体验,阿亮创作了后来还曾录入CD的‘森林里的奇异的‘主题。那曲子是您的钢琴家朋友弹奏的。把录下来的曲子送给老祖母一听,说是高兴得很……我在伯克利买的CD里面也录入了那首曲子。
“那么,在阿亮和阿律之間,一个新的计划正在缓缓推进。阿亮边听CD边读乐谱,长达数十年间,他一直在这么做。尤其对于巴赫,BWV4中的大多数作品没有他不知道的。即便在东京,虽说会在钢琴课上弹奏那些曲子,可那并不是正确和敏捷地挪动手指的训练。那时,无论用自己的眼睛分辨钢琴的琴键,还是把手指恰好置放在那里,他都无法做到。
“自从配制了适合于自己的眼镜之后,他很快就独自弹奏记得起来的钢琴曲,尤其是弹奏‘平均律键盘乐器曲集的旋律。一旦慢慢悠悠地弹完前奏曲部分……阿律就接着弹奏赋格曲……这样一来,就感受到了新的乐趣,从此每天都在上阿律的课时这么做。
“听说第一卷第一号的C大调已经结束了。说是要将其作为长期的乐趣继续下去,所以不愧是阿亮呀,还想要进一步训练手指的麻利程度。他可是说了,要用这种手法来创作‘森林里的奇异的主题和赋格曲。说到要在老祖母告诉他的地方弹奏这个作品,长江先生您恐怕会开口说出‘这是要为老祖母安魂?不是那样的。他似乎打算通过这个做法来让阿贵降临。我们参与了这个计划。
“我们乘车上行直至攀登林道的地方,再略微下坡行至阿亮手指的地方,请阿亮在那里弹奏了电子键盘乐器。阿亮用简单的旋律与少许和音,充满信心地弹奏了由‘森林里的奇异演变的前奏曲。那是美好的音乐……借助其主题,阿律演奏的赋格曲在持续。
“只是阿贵没有降临,不过我们已经很满意。在回去的路途中,真木询问已经不需要她的照顾而独自行走的阿亮:你那样认真地弹奏‘森林里的奇异打算让阿贵听,阿亮你和阿律事先练习过巴赫了吧?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说出来?
“阿亮这样回答道:‘因为谁也没有问过我呀!长江先生,我们尚未询问阿亮的事情不是有许多吗?!”
2
真木将义·二世录下的内容整理成了文章,这就从用这种手法拟出的第一份报告说起:
虽说已在与真木的往来电子邮件里使用,可如果就那么向您显示出来的话,您将在什么意义上加以理解呢?让我为之担心的,是“悲剧性结局委员会”这个名称。“悲剧性结局”这个词语,虽然在我的伙伴间被经常使用,在您晚年的工作中却也是时常出现,我还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此前我曾固执地认为,在人生观的水准上,您不是处于与悲剧性结局相反的那一极上的人吗?!
其实,我和朋友们刚开始说起“悲剧性结局委员会”的时候,坦率地说,还没有具体把握住其内容。在第六感和语感这个层面上,我们认为他们这些人在文化意义上也是最为前沿地显示出悲剧性结局的时代,我们便策划将其选定为“悲剧性结局委员会”所认可的艺术家。在列入者名单里只有一个日本人,那就是作曲家篁透先生,是我推荐的。倒不是我非常了解篁先生的音乐,而是因为住在府上并得到照顾期间,总是让我听您那位重要朋友的CD的缘故。
作为推荐者,我就有了责任,于是拜托真木再次寄来篁先生的CD以便进行说明。这位作曲家在对抗着巨大的悲剧性结局,他绝不躲避,说是“全然不考虑大家所应具有的圆熟等等”……我把作为您的朋友而同样意识到的爱德华·萨义德的这种思考、不躲避悲剧性结局的大家列维-斯特劳斯的这种思考,与篁先生重叠在了一起。
我尤其把晚年期间越发开始冒险的篁透先生,定义为日本最大的悲剧性结局的作曲家。于是,伙伴们自叹不如。而且,我把获得成功的大学教授萨义德,作为现实地置身于悲剧性结局相反一极的人、被社会所容许的圆满型人物而加以拒绝。
在这一点上,我的人生观中包括对你的拒绝,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我曾有一个观点——您尽管在小说里写着热爱义兄、尊敬义兄,可结果还是任由义兄走向灭亡。那时我认为,您也曾获得世界性大奖,在这一点上,不能说萨义德是拒绝的,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所作的巨大好评依然如故。
可是在萨义德死后,我只能承认针对萨义德的、自己那小里小气的抗拒是错误的。即便终生参加巴勒斯坦问题,即便与白血病持续抗争直至死亡,坦率地说,他都不曾躲避悲剧性结局,就像要冲向悲剧性结局的正中央引爆自己一样,我得承认,这也是受了您的语言的影响:他保持着人所应有的姿态和尊严倒毙了。我们的“悲剧性结局委员会”是无法忽略那个人的吧。
于是,说到我是否要像推荐篁透和萨义德那样向“悲剧性结局委员会”推荐即将死去的你,我还在踌躇。我觉得,不论您现在或成为反核电大集会的发起人,或进行那个方向上的讲演,或在报纸上写随笔,这都是把那个大奖背在身后而做的动作。
只是您作为一个后期高龄者,只要您生活在被核电站包围着的地震之国,就不能认为自己与悲剧性结局并无瓜葛。我知道,您也是一个自觉到自身的生存完全暴露在那个危机之下的人。这是因为我从真木那里听说了您写下的一首诗……并不是小说的一部分……仍然使我深铭肺腑。我请真木把那首诗整理为这个录音的一部分。
把阿亮藏匿在哪里呢?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就藏在四国森林中“大丑女”的洞穴里吧,既能遮断放射性物质,从岩层涌出的水也还没遭到污染吧!前往避难的是七十六岁的我和四十八岁的阿亮,老年那瘦削脊背上背负着的阿亮,用白色棉布的三角形婴儿服包裹着中年肥胖且平静而忧愁的面庞。如何蒙骗,才能闯过已被身穿防护服的自卫队员封锁了的道路呢?
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开始低声说道:
“放心吧,放心吧,因为阿贵会来救我们的!”
长江先生,直率地说,这就是当下的您所理解的悲剧性结局的自我表现。较之于您的任何样式的散文,我想要将这首诗作为“这是日本人的自我表现”而向“悲剧性结局委员会”出示的您晚年的工作。即便明天、即便东京被震级为九级的直下型地震所袭击,即便被周围的复数核电站事故所遮蔽,作为您的自我表现,这首诗也是通达的。
基于自我认识的、觉悟到自己并不是能够独自免于悲剧性结局之人的您的这个作品,与义兄的和塙吾良的基于实际生死的悲剧性结局,是我希望探讨的内容。而且,我认为您想要看清您本身今后将会面对的悲剧性结局。这样说来,我为“悲剧性结局委员会”撰写的报告就将大功告成了。
3
义·二世在记载迄今的言行的同时,也用日语写下一些内容,除了极少数寒暄意义上的话语外,我将其中用英语书写的内容译了出来,还将自己对他的回应中使用的英语也调整为了日语。义·二世以对我的采访为基础形成了报告书,真木再将这份报告书制成日英双语之后,那份英文报告书将被提交给“悲剧性结局委员会”,日文报告书则将收藏于我这里。
可是,在我们持续这种关系期间,义·二世本身的日语发言在不断增加(虽说仍然混杂着英语)。在这里,义·二世的日语形成史浮现而出,还反映出他在交谈中的心理性束缚逐渐解除的经过。
义·二世在日本这个国家出生成长,少年时期去了美国以后,也总是与母亲用日语交谈,在研究生院里又选择了日本研究专业。义·二世在与我用日语交谈期间,随着话题的深入,他转而希望用英语继续交谈,即便出现了这个趋势,若是我想要将其内容再现于记录,就成了该说是我和他共同合成的日语文体了。开始采访我以来的所有对话,都借助义·二世的职业性技术录了音。然后,真木再将录音光碟整理为文章,这项作业耗费了很多时间。
为此,义·二世便将预先准备好的英文发言原封不动地予以录音,我则对相关部分加以回应,如果我用英语所作的发言也有语义难解之处,义·二世就会提出反问和示范,我再予以回应,我们就用这种方法将发言置换成了非常正规的英文。真木把我和义·二世揶揄为“能说双语的人”。虽然有时也会加上一句“尽管还不能随心所欲地说”。
义·二世热切地阅读由真木规整为日语后经我核对而成的报告书。现在,这部《晚年样式集》本身已经有了五位小心谨慎的读者,各自所作的具体批评对于大家都是有效的。
如此制作的、最终将提交“悲剧性结局委员会”的英文报告书,已到了每整理好一章便予以誊清的阶段,真木表示尽管此前她一直在与以英语为母语的美国人交谈,却无法确信自己对于义·二世那样的英语就能够完全理解。她终究在文中加上了这么一句话:“爸爸围绕自己文章中的相关情况呀还有其中使用的不易理解的汉字,用日语对义·二世作了解释,我听了这些解释的录音,为爸爸是个能说出这样易懂和微妙话语的人而惊奇。”
4
这样一种结构的采访,首先始于义·二世向我原样朗读他用打字机打印出来的询问信。录音的场所,是我们提供的阿亮的音乐室,义·二世将录音机器设置在那里,他所习惯的这种劳作及其成果是上乘的,只是我设法用英语回答的內容被录入光碟,接着转而开始自由谈话时的进展,就未必顺利了。
义·二世的录音,与这个国家的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采访有着质的差异。首先是录音三十分钟。两人再辨听那录音光碟。我们知道存在彼此并未充分听懂对方发言的情况下就作出的回答。于是对此加以核对,并且重新进行录音。在因我的解释而充分理解了自己提问的义·二世也表示同意的基础上,重新梳理我的发言。尽管如此,倘若义·二世仍有费解之处,便再度提问。于是我们再度重新交谈。就是这样一种方式的连续作业。
在此期间,在一直录着音的同时,为了让对方领会,我混杂着日语重新解释,再用英语集中归纳。当发现义·二世即便如此也无法跟上我的思路时,便再次用英语重新讲述。于是就面对义·二世使用在他来说得心应手的英语提出的质疑……结果,最初那二十分钟的交谈,就需要花费一个半小时来重新梳理。终究来到最终阶段时,便等待一个想法的到来——义·二世说出自己有了确切的感触,我也感到自己想要说的内容得到了对方的理解这个想法的到来。
义·二世将如此这般终于完成了的内容,整理为自己的提问和我这边的回答,再重新进行录音。然后,不知疲倦的他就进入采访的第二阶段。
5
千樫等到持续至很晚的采访结束后,她看准义·二世和我用晚餐的进度,带着前来帮手的女性,上楼去准备把先前用于采访的房间改为义·二世的寝室。然而到了这个阶段,千樫制定的计划却出现了失误。我们早先从阿亮的音乐室里,把西服柜橱呀、存放毛衣和牛仔服等的家具给送到四国去了。播放音设备、收音机、演奏古典音乐的DVD装置等等,再加上床铺,都用卡车给运走了。已然空空荡荡的室内,经调整后放置了沙发和扶手椅三张,另有录音机器。
阿亮在地震期间曾为避难而睡过的行军床,为用于义·二世而被从书库深处搬到了音乐室。千樫将床单和毛毯铺好后一看,其尺寸显然是小了。也不曾请义·二世躺在那里试试,那是不合适的。他倒不是特别高大的大男人骨架,却是在美国的饮食生活中度过了成长期,从高中到大学也都曾从事橄榄球运动,对于拥有这种经历的义·二世来说,那床就过于狭小了。在千樫的印象中,应是上次从美国突然来访之时的那个身材细瘦的年轻人的身体。
千樫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她一跑下楼来,便显出一副小孩哭鼻子的表情向坐在餐桌旁的义·二世道歉,说是让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到二楼。于是,支在阿亮的音乐室里的行军床上已置好床单啦枕头什么的,就连阿亮睡在那上面都会让人感到不自然的状态,便映入我的眼睛。也就是说,阿亮已习惯于在那张行军床上睡觉,即便并不相称,他还是蜷曲着身体想方设法地躺下去。千樫对哑然无语的我诉说道:
“这对义·二世就有失礼貌了。怎么办才好呢?……下午看见你和义·二世只顾说话,我觉得现在就像阿亮身上出现了好的变化那样,即使我这里也将发生让人高兴的事……虽然已经很久没有发生那样的事了……吧,于是感觉到有些意气昂然。
“在森林的边缘,就连绝不做轻率之事的亚纱也由着真木的好心情,让义·二世穿上吾良的夹克衫,以表明他与阿亮是多么相似……我也在想,明天早晨,就端着咖啡去音乐室,看看躺在行军床上的义·二世。当时,这个想法让我的心跳得厉害!
“义·二世已因与你的长时间谈话而疲惫不堪,结果却连让他使用的床铺都没了。为了保险起见,只好请你像阿亮那样蜷起身体躺在行军床上,好吗?”
“干下那样的事,成何体统?”我生气地说道,“现在就去书库重新铺装我的床铺。让义·二世在那床上睡吧。至于咱,或许可以设法在这里蜷着身子。”
然后,我将最近在巴黎出版自己的书的那家出版社老板那里得到后原样平放在书架上的、装有三瓶葡萄酒的提袋,交给沮丧地一直跟到书库里来的千樫:
“如果嫌费事的话,你就一并打开冰镇的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这就让义·二世开始用餐吧。”
这个提袋很结实,上次去法国时,当作礼物的书籍塞满旅行箱之后——而且还超过了重量限制——就把想要赠给会议翻译的大野晋先生的词典共三本放入这提袋里,带到了机舱里的座位上。收到这礼物的其中一人就说,一本词典正好是一瓶葡萄酒的重量。在我回国那天早晨,三瓶上等葡萄酒被送到了饭店,就将其放在这提袋里拎回来了。
床铺整理完毕,刚回到餐厅,只见义·二世因着这葡萄酒而兴高采烈,最后为我打开了第三瓶酒。
“我打算潜入长江先生溜走后的巢穴去睡覺了。”他又说道。
且说我从行军床的床尾伸出用毛毯包裹住的双脚,服用千樫调配的镇静剂后便入睡了,可是尽管阿亮的音乐室与书库之间的那扇高窗早已紧闭,我却在短暂的睡眠和睡醒过来的短暂相互交替之中,直至天亮都听到义·二世在书库里静静地往来行走的脚步声。
6
翌日上午,将近正午时分我才下楼,在洗脸之前向站在厨房不停忙碌的千樫询问义·二世的情况。
“他很早就起床了,让我不要叫醒你,只喝了咖啡就回书库去了。然后他干了一会儿工作,趁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我把床铺四周给打扫了一下。不过,义·二世说昨晚学习到很晚,从书架上取下一些书,他自己已经送回原处了,那旁边也已经拾掇好了。那种整理的方法,好像与你的做派有所不同啊。”
听到书库里的轻微动静,我试着敲了一下房门,义·二世随即起身将我迎入房间。
“你会把这次小住期间录音的内容带回四国整理为文字材料,不过,你在这里的工作还需要继续推进,所以在此期间,床铺和我用于工作的空间请你自由使用。
“说起我眼下的工作,正处于写《晚年样式集》的草稿这个阶段,因此我只把与此有关的资料呀,在读着的书和辞典搬到对门去。我在这里长期工作期间积存下来、你又用不着的这个那个的呀,就凑合将就着吧。”
千樫像是听清了交谈内容,端着比往日更大、放有两人份咖啡的托盘走上楼来。我接过那托盘,义·二世也勤快地帮着将托盘放在书桌上。
我们面向南侧的窗子喝着咖啡,窗外石榴树茂密的新绿中溢满了力量。再度下楼去的千樫,行前放下装有剥了皮的水果的深钵和各人使用的派菜小碟以及保温式咖啡壶。
“你还年轻,却一大早就起床了。第一次醒来后去厕所时,看见走廊对面漏出了灯光。”
“要是没妨碍到长江先生的睡眠就好了,可是……我大致都在凌晨三点醒来,然后读上两三个小时的书再接着睡。
“您的小说里多次出现马尔科姆·劳里,头顶侧面的书架上也排了一长列……话虽如此,由于他是作品不多的作家,所以主要是关于他的研究类书籍……我睡下后,毛毯边缘有个硬块,拽出来一看,是《在火山下》的译本。这是您现在也还在读着的书吧?”
“时隔很久后出版了新译……那是出版社送来的。总之,对方说,因为我是对这部小说表示关注的少数日本作家中的一人。”
义·二世以这本新译为发端,取出了与马尔科姆·劳里相关的好几本书。不过,并未像千樫所说的那样把书全都放回了原处,床铺旁边还有一些取下后一直搁在那里的书。我从其中拿起一本,把椅子拽到自己的写字台旁坐了下来。企鹅丛书版的《在火山下》,这是一部让我眷念的书。
“你也对马尔科姆·劳里有特殊兴趣吧。在美国的年轻人里,《在火山下》的重新评价能受到欢迎吗?”
“所谓在劳里身上汇集了很大关注,这个现象并不存在吧。莫如说,即使对于我和朋友们而言,他也是个不熟悉的作家。由于他的名字出现在你的小说里,这才要试着阅读的。”
“在我的记忆里,叫作《在火山下》这个书名的那书呀,有个时期我曾查看过,那书没能剩下来。当时查看书库的诱因,是因为在《纽约时报》的新书介绍栏目里,登载了介绍道格拉斯·戴这个人写的评传《马尔科姆·劳里》的文章。其后我就一直关注这本书,终于在丸善新到图书的平放封面的摊台上看到了。我专心于此,后来也是在丸善的企鹅丛书库存品大促销活动中找到了原文版《在火山下》!
“那个译本我刚开始读就停了下来,从那时起经过了一段年月,作为其证据,就是我曾向该译本的出版商订购此书,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大学毕业后,我从不曾阅读需要频繁查阅辞书的书籍,不过,这次却感到这文体中蕴含着把我吸引过去的力量啊,就继续读了下来,而且被其唤醒,竟然写了系列短篇小说,那就是《倾听“雨树”的女人们》,所以由此就可以大致明白我的马尔科姆·劳里时代。”
“我恰好是借助那部《倾听“雨树”的女人们》,才知道马尔科姆·劳里的。在那之前,我曾长时间很辛苦地读了《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一度曾不想阅读日文小说,于是主要阅读您的英译本小说,可是在那期间却又重新读起了日文书籍,就又选了您的一本小说。是从亚纱阿姨一直寄送给母亲的书里,挑选出的一部并非很长,却是用一个个短篇小说连缀成整体的作品。
“当时听母亲说,那部作品写了您作为研究员在夏威夷工作的经历。于是,我想要用不同于此前的方法,用不同于第一次借助日语读完您小说时的二十一岁以来的方法,来决定自己对待您的态度。我甚至把阅读日语作品当作自己在研究生院专攻的基础。于是,我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高强度学习。我还能够确认阅读《倾听“雨树”的女人们》的时期。您发表那本书是在一九八二年,当时我三岁。及至我读到这本书,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二十年左右。
“所以联系起来考虑,那是在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是二〇〇五年。首先,母亲清晰地看准我的‘人生中的时期,让我开始阅读《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在那六年之后,得益于我在大学所学的日语,读了在我而言第二重要的您的那本書。
“最关键的是,从一开始,我就借助《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构建了您是什么人这个形象,加之这次发现《倾听“雨树”的女人们》所描绘的东西,便做了追加和修正。我借助这么点读书时间,构建出了您的形象,在其后方的您身上,还重叠上了马尔科姆·劳里的形象。
“然后,今天早晨就发现了开本之大很是醒目的马尔科姆·劳里的评传。而且还是非常古老的企鹅丛书版!您不仅仅是阅读劳里的读者,还是写下被其唤醒的东西的写作者,大概从那时起,您就总是将这本书置于自己身旁的吧?
“多年前写在这里的批注也很清晰。我也心怀亲近之情读了那些批注,同时在想,作家阅读其他作家的小说,原来就是这样的呀。在此基础上,您第一次开始写作后来集辑为《倾听“雨树”的女人们》的作品……”
“最初发表《聪明的“雨树”》的时候,我四十五岁,历经三年完成了系列作品……此前我曾得到道格拉斯·戴写的评传,由于当时西洋书店只进口了少量精装本评传,所以我是在读了精装本评传后才读到企鹅丛书版的,那时该不是已经四十岁了吧……
“那一段时期,我被文化人类学的新一代研究者所影响,有那么几年间,曾被揶揄为‘迟到的构造主义者等等。当时,我还写下《小说的方法》这部属于自己的文学理论专著。因为自从学生时代开始写作小说以来,无暇思考自己的小说的方法,所以在我来说,这是有关小说理论的最初的学习。以此为基础而写出的小说,便是《同时代的游戏》。在那之后直至写作《倾听“雨树”的女人们》的那整整三年期间,我所阅读的……像是对先前说到的文学理论期的逆反,我只专注于小说和诗歌……而且小说正是马尔科姆·劳里的作品,刚才你准确地说出了那个时期,这就让我浮想联翩且深以为然。”
“围绕《在火山下》说了很多,目睹您现在仍在阅读新译的《在火山下》,我所想到的,是您与马尔科姆·劳里的关系中的特别之处。在我而言,这是有意义的。因为对于马尔科姆·劳里,我一直是个怀有特殊的矛盾情绪的人。因为我首先是借助《倾听“雨树”的女人们》这部小说邂逅了劳里的。更进一步说,您和马尔科姆·劳里这个主题,径直连通着现在的‘悲剧性结局委员会的主题。
“当然,对您而言的义兄,对我而言的父亲,唯有他才是示范性演绎了悲剧性结局的人物,唯有他才是我们这个主题的具体化。还有一个人——塙吾良导演也是如此。而且,关于他们,您是最棒的讲述者,我拥有您这位讲述者,我决定把提供给‘悲剧性结局委员会的报告书写得不同寻常。
“我说了要把焦点置于您这方面并重新审视那一切,您本身就是悲剧性结局的幸存者。最重要的是,面对‘3·11后悲惨局面的危机,您在表示出凝视般关注的同时,仍生活在这个国家。围绕这场危机,您还按照自己的风格开展活动并进行表现。
“在思考关于您的问题的同时,却不去探讨社会性危机以及有关个人的老年和死亡的危机,毋宁说是毫无道理的。您是‘3·11后日本知识分子的一个典范,可是,假如身为典范的您所表明的近似绝望的危机感——假如再次发生核电站事故的话,您就无法再讲述未来了。因着对这个问题的牵挂,这一年间,您本人不一直在面对这个国家和美国以及欧洲的知识阶层而往来演说吗?!
“我们的‘悲剧性结局委员会期待您成为撰写报告书的协助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我没有资格谈论这样的事情,但是您与爱德华·W·萨义德,从他去世前十年开始,你们俩不就一直在持续且现实地谈论着‘晚年的作品吗?
“可是,如果您仍表明自己还是存活之人的话,那我就要请生活在那个晚年期的您,说说死去的马尔科姆·劳里那过于早到的‘晚年的风格,并且以此作为采访的基轴之一。”
7
“在青春的起始阶段,您在语言学方面明明比不上从事英国文学研究的学者,却仍然不愿阅读他们翻译的作品。我认为这种事情是可能的,因为您是正在成为作家的那种人。然后,您在四十来岁的时候,知道了这位小说家的生平,借助独特的原典阅读了《在火山下》,感受到深刻的印象。您对那部作品中的气氛感到满意,尽管那是性质全然不同于日语的英语,却还是持续且深入地扎根于您的内心,让您在那期间创作了《倾听“雨树”的女人们》。接着,您还把我造就为马尔科姆·劳里的读者。
“我还读了题名出现在您那本书里的劳里的诗集和篇目有限的短篇小说。虽说此前未能得到您提到书名的那本评传,昨天夜晚却在您的书架上发现此书,便凌乱地看了一遍。
“即便像我这样的业余读书尚且如此,何况您被赠阅不时出版的新译本,从而重新阅读以往的文本,当然会思考各种各样的问题。您还在那上面画出新的线条并予以探讨。我也仿佛追赶那些线条一般读下去并为之而兴奋。
“譬如说吧,《在火山下》中的领事,他与妻子的离别方式好像比较悲惨,我对这里还存有一些不太理解的地方。与其说他是对于妻子,毋宁说是对于更为根本的人之本身抱有罪恶感,因而陷入长久的痛苦之中,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那是怎么回事啊?长江先生,您也有那种罪恶感吗?借助新画的线条可以读出,您再度对领事产生了共鸣。
“在那个悲剧性结局的最后阶段,领事往峡谷坠落而下。那条被打死的狗的尸体,也随着他的尸体被投了下去。您再度用红铅笔描出了《在火山下》的这个结尾部分……据亚纱阿姨说,在我父亲死后,有一段时期您酗酒似乎相当严重啊。您没常常梦到那个噩梦吧?”
我之所以保持沉默不语,是因为到了这个年岁,就连近期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而且说到梦中记忆,由“那样的梦境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过?”而引发的不安的余波是显而易见的,可若要确切回想出来却又困难重重。可我能说自己现在想不出来而表示不曾梦到噩梦吗?
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我的无言,总之,义·二世改变了提问的方向:
“您在《倾听“雨树”的女人们》中介绍了劳里的一个短篇。劳里将人物设定为作曲家,显然,这是作为小说家而试图重新开始痛苦工作的自己心愿,他在向神呼吁这个愿望。您译出了那个‘祈祷:
親爱的神呀,我发自内心地祈祷,请您帮助我,让我能够为作品建立秩序,作为丑陋和混沌之物,尽管其罪孽深重,仍需借助见容于您法眼的方法……无疑,那是混乱喧嚣、孕育着狂暴风雨、充满雷鸣的东西,可是通过这部作品,让内心欢腾的“话语”却会响彻天下,一定会传达通向人类的希望。而且,那必须是业已取得平衡、充满着与庄重和优雅共鸣并且幽默的作品……
“阅读这一段内容时,我所思考的是:在如此翻译的同时,实际写出新小说的长江先生,肯定没把自己的‘祈祷也重叠于其中吗?
“我认为,您在文章里蕴含了致苦恼中的读者的信息。倒也不是说《在火山下》这部作品里没有积极意义上的人物,只是大多数读者不都着迷于领事吗?!因为不久后自己就会从理应深入的痛苦场所得到其奖励——即便如此,也是能够走出去的。总之,在我而言,马尔科姆·劳里这么个人物,从根本上来说是个有着矛盾感情的作家。
“那么,就算从您写作《倾听“雨树”的女人们》以来算起也已经过去了三十年的当下,这次的新译……在您来说,是用日语通读到那可怕的最后一行的唯一的《在火山下》文本……那一处怎么样了?”
实际上,也是因为被义·二世第一次显现出来的真情弄得惊慌失措,我只能报以这样的回答方式:
“听了你刚才引用的内容,我回想起是曾将劳里的短篇用于自己的短篇。不过,虽然引用了那个‘祈祷,却并没有让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承担那个‘祈祷……”
“《倒立的“雨树”》作为短篇,虽然被收录于那部系列短篇小说里……可是作家本人讲述这样的故事也是比较奇妙,在您的短篇里被置于中心的高安阿胜,是个处于悲剧性结局里的人物,相较于他,作为积极人物受到描绘的,却是与他同居、名为潘妮洛莆的女性。”
“就算听你说到这种程度,却还是想不起来呀……这就是自己那老年的、确切无误的标记,不过我的短篇到底是个什么情节呀?”
“小说讲述了一个粗暴的故事。您前往夏威夷大学讲学之际与老同学重逢,此人却已从接受专业教育的课程中掉队,从而接受女人的资助。他的情人前来向您告知此人的死讯,他已在非常困难的窘境中死去。这一切是用信函的形式讲述的。
“可是潘妮洛莆却表示,那男人的窘境并非由于个人性癖的畸变和无能所造成。她认为在社会,或是国家、世界这种规模上,人们全都在堕落下去。
“这位犹太裔女性将其作为喀巴拉的神话般世界意象中的‘生命树——在世界健全且正常时,它会笔直地竖立着——加以把握,她说,那树现在却成了倒立着的状态。她在称呼您为教授的信函里,还将您的‘雨树之隐喻与倒立着的‘生命树置于同样地位。我试读这一部分:
教授,我不曾与你再度相见,也不曾给你写信,所以最后,我要把马尔科姆·劳里的祈祷之言再次送给你。除此以外,我无法为站在业已倒立的生命树一方的教授做出更多。我悲哀地看待此事,劳里也好高安也罢,他们照例都是绝望而死的。教授,你的“雨树”,也正独自被火焰灼烧……
“这里提及的‘雨树,已经消失于您的小说。长江先生您之所以说想不起这个短篇的情节了,或许是因为在您的潜意识层面上惧怕想起那段情节。
“这个潘妮洛莆,把肇因于包括日本在内的大国的核武器(目前,核电站也加入进来)全面以悲剧告终之后的、由幸存于美拉尼西亚的岛屿上的原住民形成的未来世界这种构想,用信函的形式告诉了您。以引用该信函结尾的形式,长江先生的小说结束了。她在信中说,在发达国家的所有悲惨结局之后,人们与原住民中那些年轻人一起幸存下来,大家协助那些年轻的原住民,因为他们祖先的‘千年王国有个预言——未来将依靠从大海送来的货物而过着充裕的生活。现在正当其时,就让他们实现这个预言吧!至于那一切是否可能实现,现在的‘FUDAO就很是让人怀疑。”
死者们的阴影渐浓
1
这一日,我整个人都在茫然若失,一直无法入眠。早晨七时,我等候业已起床前来的千樫,经过一两个瞬间的思考,从她手里接过处方药镇定剂两片,用500ml的罐装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只记得对方似乎不可靠),然后躺倒在书库的床铺上。
原本预定正午叫我起床,前往有乐町一丁目的日本外国特派记者协会的记者招待会,却被提前叫醒,说是新来通知表示原计划下午两点开始,现更改为包括午餐在内的时间段。于是我十点整理装束,到达小田急线的车站已是三十分钟之后了。乘坐直接连接千代田线的轻轨电车在日比谷站下车后走向检票口,向车站职员询问了“电气大厦”后,我想要走出这车站,却无法从地下通道走上地面。
此时,脑袋上满是黄发和白发条纹的外国人凝神看向转来转去的我,仿佛要用双臂把我拥入怀中一般阻挡在面前。啊,是与当年三十来岁的P·P的容貌相似的人物……如此辨认出来之后,便像是被摁住肩头似的走了出去。他是《解放报》的特派记者,“3·11后”随即用电话与我沟通联系,虽说没有见面,却借助往来传真写出一个页面的合乎条理的采访文章。
继续走下去便来到升降式电梯前,这次遇上的是主办记者招待会的日本作家K先生,他也和P·P同样与我年岁相仿,都是后期高龄老人。我终于呀,找到了自己应该存在的场所。
他们两人用自然的形式引导并夹护着我走下电梯,K先生将大家引至按照英国风格布置的俱乐部玄关,他认为当年让P·P先生发现自己的,不是从巴黎回国时日尚浅的杂志记者,而是他同年级同学的年轻作家。他表示,尽管知道这一切,直至目前一同筹备反对重启核电站的大集会之前,却从不曾与这个作家直接说话。
且说用过实在简便的午餐,最终请那位为筹备将于四天后在代代木公园举办的集会而奔走的经济评论家U先生加入进来后,记者招待会便结束了。尽管如此,过量服用的镇静剂和啤酒的叠加效果所带来的影响仍然存在,在记者招待会结束后的会场,我与一个强行过来搭话的、自称在千叶县属的大学当教师的意大利人发生了争执。
意大利青年说,他曾听刚刚创建新党派的著名保守政治家在公开场合表示,日本已经拥有超过三百件的核武器:“你们这些伦理上的反核派的道德,与那个拥核事实将如何整合?”我不接受他的说法,认为“那种信息的传达方法令人难以相信,这种暧昧的谈论难道也被日本外国特派记者协会所允许吗?”可是对方却说:“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我便询问道:“说出你听到这位政治家讲述以上话语的场所!另外,你是通过什么方法获得那个列席资格的?”对方却不予回答。虽然他的话语毫无条理且语无伦次,却坚持认为是我的认识缺乏“世界性”。
在此期间,出现一个与这位青年相抗衡的女性,帮我一举收拾了这个麻烦局面,轰走了这位青年。其实,我在中午就餐的人群中就曾发现并注意上这位女性。她当然是用英语讲述的,每当说到重要之处,便使用连我也能听懂的、语速缓慢的意大利语,辅以初步的语法,为确认而叮问道:你所说的,是日本和日本人悄然拥有了核攻击的能力?还是某国拥有了利用搭载核武器的导弹攻击日本和日本人的能力?你在理解时颠倒了前后顺序。如果你说的是后者的事例,那确实是全世界都知道的。
接着,这位女性把只想与她说话的我撇给新的提问者,自己则消失了身影。在继续与接连上前的提问者站着对话之后,我与先前一同坐在讲台上的众人寒暄告别,正往出口处走去之际,刚才那位女性再度出现,她在这里坚定地等待着我。
2
我们几位代表并排坐在台上,面前的地板上直接排列着餐桌,五人并列的横向座位一排排地向后面延伸,在那最深处,则是站立着的人群。也就是说,超出预想的诸多新闻工作者紧贴墙壁,以摩肩接踵的站立姿势挤在一起。较之于日本这个国家的记者们,倒是来自于外国的采访者更多。我们能够回答他们的,是在去年九月成功举办的市民大集会上说过的内容。尽管我们说是不认可重启核电站,可是政府和地方自治体恐怕会强行重启吧。作为市民,该如何制止这一切呢?坐在餐桌上的那些人都非常清楚地知道这种事态,却也不打算追问这个问题。
毋宁说,在散会后的楼层里,焦急地等待已久、已从墙壁上解脱出来的那些持有各种看法的记者,都在试图抓住自己想要采访的出席者。在我而言,一位身材高大、穿着宽松的印花布连衣裙的女性,帮我赶走了这种采访者。其实在會议期间,她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位青春尚存的女性,在她更为年轻的大约十五年前,曾带着问题前来我家与千樫讨论现实可行的解决方法。今天,此人在帮我结束与意大利人的问答之际显现出她的成熟。对于我低头表示的谢意,她回应时自报姓名说道:“我是岛浦。”
然后像是约好的那样,她与我并肩而行,绕开已经形成人潮的电梯大厅,在西餐馆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我是在四国见了阿亮后过来的。到达日本那天,我给千樫夫人打了电话……听说因着这场记者招待会,您会从盛冈绕道仙台返回东京……所以我先独自去了四国。我对报社相关人员表示,希望前往东京的记者招待会并拜会长江先生,请他们为我写了书面保证,并让其寄给这里的接待处,于是照例得到了十分周到的安排。
“一如千樫夫人所说的‘过来看看吧那样,阿亮晒黑了,生气勃勃地四处活动。只是与阿亮在一起的真木表示,刚开始的时候,阿亮并非像对东京报告的那样身体状况良好,说是这其中也有忧郁的缘故。不过她愉快地说:‘总之,阿亮晒黑了吧。”
“真木现在就想说关于阿亮晒黑了的话题。”
“而且,她说这个原委,就存在于长江先生让她看的书籍之中。从年龄上来讲,据说不清楚那已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说是‘被父亲强制看了森达克的《外面那边》中的特殊页码,一直没能忘记此事。戈布林们前来盗窃新生婴儿,然后把他们自己同伙的一个老头儿替换上那个婴儿。您本人在自己的书里,把这个情景写为‘一个白色的丑陋婴儿则被留在摇篮中……。
“被您强制着看了绘本中被翻开的那个页码……,于是哭了起来。听了这一切,我也确切地想起了那个页码的可怕内容。戈布林们为偷换婴儿而用冰块制作的、显得发白的老头儿正在融化……爱达此前一直紧紧抱着以为是婴儿的那老头儿。听真木说,假如阿亮陷于被那正在融化的老头儿偷换的情况,自己就要变身为爱达去防范那一切。
“所以她还说:每当与目前被晒黑且能生气勃勃地活动的阿亮并肩走在森林里,东京的父亲就会以正在融化的冰块老人的形象浮现在自己眼前。我于是想起,自己生下孩子的时候曾下定决心,绝不让那冰块老头儿把自己的婴儿换走。
“起初,我知道您是吾良先生自孩童时代以来的朋友,因为我从吾良先生那里听说过。其次,通过您写在《南德意志报》上的小随笔,我对您产生了好感。由于读了那篇随笔,在自己处于困境之中、只能返回东京之际,就联络了我所仅知的您这位吾良先生的朋友。即便如此呀,当时我也在疑惑,由于您是日本的成年人,该不会赞成我父亲的想法吧。
“不过,将我吸引到府上的,是您那里的一幅画作,吾良先生在柏林和我待在一起期间,他画出后送给妹妹的——用彩色铅笔先绘出来,再以湿毛笔溶染成水彩画的那幅画作。我觉得府上肯定存有这幅画,就想让你们给我看看。当时我想起了已经亡故的吾良先生那些优雅的时日。
“然而,拜访府上并与吾良先生的妹妹千樫夫人谈话期间,却承蒙对方用那样实际的方法帮助了我和我的婴儿。我那时一度感到不安,不知千樫夫人在内心里会如何看待我和我的孩子,还曾任性地刁难对方,对千樫夫人说出非常刻薄的抱怨话语:您要前往柏林帮助我,那合适吗?
“如此一来呀,千樫夫人就说了:我做的这些,也是长江所承诺的,毋宁说,正是长江为我打下了能够这样做的基础。……这么说来,是长江先生把自己孩童时代在森林里的情景写成若干小故事,再配以千樫夫人的插图后出版了那些随笔集。听说呀,长江先生的女性熟人们都认为,那些随笔集之所以畅销,是得益于千樫夫人所画的插图。
“千樫夫人曾说:由于身为吾良妹妹的我正在努力构建平和的家庭,长江因而那样地疼爱阿亮,我认为他是出于真心的,不过我觉得,那也是因为阿亮是吾良的妹妹的孩子的缘故。对于长江而言,从孩童时代起,他最为珍视的就是朋友(首先是义兄嘛),那些朋友的其中之一人,就是我的哥哥。
“这次在森林边缘见了真木,在我对她讲述以上内容之际,听她说起美国的电视节目制作人要对长江先生作长时间采访,与吾良相关的事情肯定也会作为重要元素列入其中。于是,我请真木帮我介绍,从而与义·二世商量了此事。当我表示希望他帮我列席对您的这场采访——如果那时我还在日本的话——时,他便让我先取得长江先生您的同意,这次我来到这里,也有当面向您请求同意的意思。”
3
回到家里后,我对千樫说起今天见到岛浦之事,千樫告诉我,已经接听了她直接打过来的电话:
“浦女士在寒暄时表示歉意,说是自己承蒙了那般关照,却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未通音讯。我回答说,不过呀,浦女士为给我们全家,更准确地说,为给长江写信之事感到为难,我认为这很自然。
“因为在《被偷换的孩子》一书中,关于吾良和浦女士,你把那样的事也给写了出来。可是,那并不意味你对浦女士就存有恶意,你只是原样写了吾良对你所说的得意往事。
“今天我还说,在她和你之间说起那个话题虽然不无道理(之所以说是今后,是因为浦女士表示在她旅居日本期间,希望多次前来访问),可我觉得还是略去那部小说的话题为好。于是,浦女士在回答时就说了与我一直以来所思考的完全相同的话语。
“她说:最初阅读的时候,觉得书中写了有关自己的一些令人震惊的内容,却又感觉到原本吾良就曾开诚布公地说起过的那种微妙再现的状态。而且,正是在那样一种吾良先生与自己的性关系中,怀念着吾良先生的宽大,借助重新阅读那部分内容,确实感受到吾良先生的优雅。可是,我不认为能够用可以获得他人理解的方法来讲述那一切。我明白这一点。”
4
接下来那一周的周六,岛浦出现在我家,说是在银座的洋货店里,看到与吾良先生曾用过的垫子相同花样的靠垫,就以此当作了伴手礼。只是吾良先生那个要更大一些,让自己为之怀念。
“吾良先生下榻在电影节接待方安排的、供中短期旅居者使用的公寓,却不喜欢配置的家具,他就自费购买了一些。”
千樫立即看出,那是父亲病房里的靠墊上也有的、因大范围的艺术活动而知名的威廉·莫里斯设计的图案。在战争进行到一半时,父亲曾邀请纳粹德国的电影导演来到日本并合作拍摄了电影,却由于对制作出来的电影感到不满,就没让自己的名字列入演职员表,也没有收取报酬。
“这个布料上细小的花样漂亮吧?这是把藏青色、蓝色和黄色的,还有略带金色的茶色鸟儿被花草围拥着的纹样,给放到靠垫上来了吧。这个大块儿的很从容,真是漂亮!”
“图案中的鸟是白头翁,这种鸟经常独霸长江在院子里投放给野鸟的饵料,于是他就用孩童时代在森林边缘制作的套索,捉住了一对白头翁,给放到前面那条河上游的林子里去了。可是,由于他在报纸上的随笔里写了这事,这就招来了抗议,说是即便放生了鸟儿,那也是违反法律的。”
“浦女士可不是来说这种琐事的。”我想要截住这个话头。
“不,我认为,假如吾良先生在这里的话,会进一步展开这个话题吧。”
话虽如此,当我刚一收拾书籍,岛浦便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话题:
“有个说是在柏林和我见过面的人与我联系,他说在不久前的记者招待会上,看到我与长江先生您在一起。因为在与会者的名簿上,写有入住饭店的名称。
“今天上午,此人前来与我见了面,说是因着吾良先生最后想要制作的那部电影,相关谣言还在流传。他好像是个与电影业界有着长久联系的周刊记者。为了那部想要制作的电影而被委托摄影的那位摄影师与吾良先生之间产生了问题,这位记者曾为此询问过吾良先生。
“他就问道:可是,那部电影的构想内容都已经清晰了吗?姑娘从幼年时代到少女时期,经历过性方面的不幸,未能从那个心因性外伤中逃脱出来,可是即便如此,却仍然不忘自立和努力,面向未来地生活过来。那种女性的重新做人的故事,在电影里有很多。不过,预热宣传里所说的、在外国工作的那位知性姑娘的……
“正要着手拍摄之际,塙导演和摄影师之间发生了冲突,拍摄工作也就中止了。然后,就是导演的自杀。《被偷换的孩子》出版时,曾有一种传闻,说是长江先生这部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原型,该不是塙导演在电影里想要拍摄的那位女性吧?自己曾為此去柏林做过采访,您还记得采访您的事吧?当时,您听了内容后,就拒绝了采访。
“就是这位礼数如此周全的记者,听说我来日本是为了收集有关塙导演的电影的国际性评价的书,他还给予了鼓励。
“这算是好的,不过我本人却开始担心起另一件事来。塙导演在即将开拍电影前的碰头会上与摄影师争吵起来的传闻,听说周刊杂志详细地刊载出来了呀。
“塙导演高度评价那位摄影师拍出的映像,想要吸引到自己的电影中来,便带上一幅素描前去会谈。导演在谈到自己的要求时说,年轻姑娘内心里的东西,无论那是想法还是情感,都可以从身体上,尤其是皮肤上微妙的颤动看出来,希望能用摄影机将这一切拍出来。然后,导演在分镜头示意图专用纸上,迅疾画出张开双臂仰面躺着的裸体女人,导演说,我们都是日常性地看待这种女性的身体上具体部位的运动,我想要清晰地将其表现出来。他接着说道:这倒不是用摄影机对那个细部近摄,而是要让凝视着银幕的我们的心胸里,铭刻上这样一种直觉——啊啊,就是这个颤动!我希望能捕捉到这样的效果。……
“面对那位怒火中烧却沉默不语的摄影师,导演热切地继续解说自己所思考的摄影手法的独特之处。然后,这两人就决裂了。”
“比谁都更详尽地从吾良那里听到这些内容的,我认为是长江。”千樫安静地,却是表明某种决心地接着说道,“那位摄影师与吾良的冲突之事,确实一如刚才所说的内容。电影界人士之间的话语中的逗笑之处,像是吾良所用单词的那种露骨程度。
“你担心在这种情况下,真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传闻,吾良的素描呀分镜头示意图什么的,肯定会出现在周刊杂志上。你是觉察到记者的这些图谋后心绪不宁从而前来对长江和我述说——是这样的吧?”
岛浦没有予以否认。
“如果是这样的话,浦女士,你不用担心。刚才话语中提到的物证,全都在我们手里。首先,吾良画的那幅素描,的确是一幅漂亮的画作。我有那幅原画和彩色复印件。
“而且,关于现在仍被电影界人士当作话题的那部电影的构想,记得与摄影师决裂的当天晚上,吾良来到家里说了此事。那是很认真的讲述。而且,只要是吾良所说的这种话语,长江都会当场记录下来,这是他的‘人生习惯。那天晚上,吾良也没有放弃那部电影,还把那幅素描和分镜头示意图也给留了下来,然后就回家去了。”
随后,千樫把我昨晚事先从书库里搬下来的、标有“塙吾良相关资料”的瓦楞纸箱放在我们围坐在其周围的桌面上。首先取出来的,是约莫A5规格的浅蓝色纸面上的素描,是用显出鹅毛笔般效果的画具画出的裸体女人。
“吾良总是带着装在皮盒里的特殊蘸水笔和装有金属扣的墨水壶四处走动。那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东西,只要用那支笔画图,就会有一种古旧版画的感觉。
“这些是吾良的分镜头示意图,有五六张之多吧。就放在那边,听长江说说吧。总之,这些示意图显示出吾良想要制作的那部电影的构想……所以,我想和浦女士一起听听。
“这一切结束后,就把分镜头示意图放在后院的油桶里烧了吧。至于吾良的素描原画和彩色复印件,就由我和浦女士持有,不让任何人观看。”
虽说那天晚上我将吾良的话记录在了笔记本上,却充满不便面对两位女性朗读并让其倾听的单词,正当我因此而为难之际,却找到自己用吾良当时的口吻试着写出的一节诗的那个页码。这是我接受吾良的委托后,为完成委托事项设法做的尝试之一,在那个阶段,我尊重吾良使用的单词。这样做或许更合适吧,我向两位女性出示了那个页码,请她们自己阅读那个笔记。
少年时代以来的友人——
那位已入老境的电影导演现身眼前,
出示巴塞尔的高级宾馆的信封。
其表面和背面
是用软芯铅笔勾勒出的素描。
约莫二十五岁的女性,
将内裤,勾在支起的一条腿的膝弯
正在假寐。
素描将视点,聚焦于如此仰卧的
下半身。
从静寂的肛门? 越过会阴
直至宛若昆虫巢一般的阴道口,
细微纠缠着的线条? 相接相连。
某种氛围? 将这里? 传向前方。
我还听到了惹人怜爱般的? 叹息呀……
初会时尚为少女
现在却已成熟,
与瑞士的市民共同拥有家庭,
基于(与其不同的)“宗教”,
不允许性器的侵入。
一年数度的幽会,
赤裸相拥着长久接吻。
一旦疲惫,便用手掌覆盖这里使其入眠
(因为她说如此才能心安)。
这一带? 整年都是得不到满足的冬天,可是
当下却在萌动? 那只右手掌里
经常? 感受到官能的余波……
(經过相当久远的岁月? 第一次)
看到了让不可思议? 冰雪消融的情景,
唯有这个情形? 为我们
共同拥有。
请将摄影机无法摄录的那种
情形和? 颤动,
化为姑娘的台词。
接着,我从紧挨着的页码中,为她们原样朗读了吾良的话语:
“在那里,无法作为映像表现出来的那转瞬间持续着的内容,咱呀,想要化为话语,化为紧接着那个镜头之后,睡醒的姑娘说出的短短台词的那种话语。就是这么回事呀。
“我要拜托你的,不是描写皮肤某个部位微妙的颤动,而是具有实质的话语,在她的肉体内部生发的那独特的颤动平静下来,尽管还有余波,姑娘那微不可闻的喃喃自语,要使电影观众能够理解在那里刚刚出现过的景象。也就是说,这个画面表现出来的景象的原型,就是曾被咱看在眼里的、沉睡中那姑娘身体上的颤动,咱看到了在这段岁月里,与姑娘的关系中未能如愿的那个却实现了……并成为那一切的表现。
“我希望你捕捉到尚未完全醒来的姑娘的意识,用不超过两行或三行的文字,清晰写出刚才所说的经历到和感受到的内容。要把刚才咱所说的一切都包含进去,姑娘在所有感觉上理解了那仅仅一瞬间的成就,用不知咱这里能否听到的声音发出声来。那个话语是必要的。咱完美无缺地听清了那话语,却无法转化为自己的语言。
“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这是咱这导演个人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审查……超越自我这一水准的自我审查。不仅如此,摄影师也应当受到了他本人那种审查的妨碍。所以,咱希望通过你借助小说练就的推敲,将那些在总体上暧昧化了的东西,化为具体的声音表现出来……”
5
我们在这一天的长时间谈话就算告一段落,用咖啡和千樫制作的三明治小吃稍事休息后,我在这里想再引述一下岛浦围绕《被偷换的孩子》所作的解读:
“在柏林时,在我而言有必要去做的事,就是弄到并阅读已在东京发行的《被偷换的孩子》。不知不觉间,读了书后被引发好奇心的那些人,在我那狭小的生活范围内居然也出现了不少。我会感到,啊,这人正在读,那人也听说过此书。我被日本领事馆那些人介绍去的打工场所,开始交往的那些人中,也有不少人通过航空公司的朋友很快就弄到手,好像在互相传阅。
“在那期间,因着千樫夫人从东京寄来的《被偷换的孩子》,我得以读到此书。在小说里,首先提到吾良先生初次邂逅在旅居柏林期间为他作口译兼陪同工作的女主人公,小说还写了她与吾良先生的交往日渐亲密的情形。当时我想,这肯定会勾起柏林那些人的好奇心。
“不过,那是直至吾良先生出发前的往事,而在那之后经过两年,吾良先生每次再度前往欧洲旅行之际,我们都要相会,形成这种关系之后的事情,小说里没有写。这既是一种拯救,也是美中不足。即便只是阅读表面文字,对我来说,也已是强烈的震撼。可是,每当重新阅读之时,那种眷念之情就会更加炽烈……随着持续阅读时间的积累,相关描述便让我鲜活地回想起自己与吾良先生之间情感浓厚起来的过程,觉得‘啊,正是这样的!从而生发出新的感动。
“在那部小说里,吾良先生直率地说起性事。所谓直率,是说他既是出色的父亲和母亲养育成人的、具有良好修养的好人,同时他也是在特意使用直率的表述方式。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勇敢地讲述那种话语,进入此前不曾接触的话语环境之中。我清晰地回想起了这一切。
“我感到,循着吾良先生的表现,读着自己曾说过并存有记忆的那些话语,觉得从此时起,自己很快就在人性意义上获得了解放。
“为什么不把真实的事情写入小说呢?阅读小说的大部分读者都会将其理解为虚构吧,然而,即便只有‘田龟并非原样描述,那小说也的确是长江先生依据事实写出来的。可是,吾良先生并未对长江先生讲述那一处的实际情况。吾良先生为何不说出真情呢?那是因为吾良先生本人怀有将其拍成电影的构想,而且,他将那部电影最为理想的场面,表现在了素描的画面上。
“请仔细观看这里的画!年轻姑娘,全裸。可是,那样的事情在那次旅居柏林的最后一天里是不可能的。那不是在柏林,而是在那八年之后,在日内瓦的旅馆(只有那天,才是吾良先生与我最后幽会的日子)里实际发生过的事情。那天,我像是偶然似的一丝不挂,不过除了这一点以外,两人在柏林那段时期的约定,即便在日内瓦也得到了遵守。
“身穿丝绸衬衫、解开纽扣的吾良先生,与我的身体相互缠绕着接吻,他用力爱抚着我,不过阴茎并没有插进来。在那期间,吾良先生在我的掌心里射精之后,他的身体就在床铺的下方离去。于是,这幅画作所描绘的、已是独自一人的我的身体就留了下来……
“……然后,我就睡了过去,于是梦见刚才已经结束的性事仍在继续。在我的内心里,那种感觉远在做爱之上,却又不是做爱,然而确实进入了此前从不曾达到的那种最高境界的愉悦,我说了出来……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而吾良先生此时正从床尾那边俯卧着将这种状态中的我画入素描,从吾良先生的衬衫那里可以窥见胸脯,我看向他那清晰可见的头顶,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形……接着,我又熟睡过去,再度醒来时,如果不立即起床,就将赶不上我们各自的火车。吾良先生已经扣好衬衫纽扣,长裤和鞋子也都穿在了身上。”
“……吾良录音在‘田龟里送来的内容,在柏林的体验当然是其核心,所以,《被偷换的孩子》在那里结束就显得洗练,这挺好……倘若这样的话,那个场面倒也不能算作谎言,不是吗?而且,我认为哥哥已经构思了那部电影,作为一个‘姑娘逐渐自我解放的故事,他构思了那部肯定已将日内瓦那段新颖体验置于最高端的电影。然而,吾良因着那样的自杀身亡,破坏了电影计划本身。得知这一切的长江啊,实际上他把日内瓦的往事移作了吾良与你在柏林期间的故事,并以此完成了《被偷换的孩子》,我不认为这是在说谎。
“浦女士充分讲述了自己独自持续思考的问题。听了你的话,我想说说在自己内心里越发清晰的事情。听说,真木打算用包括她本人在内的必要人员在场见证的形式来安排义·二世对我的采访。就像是抢先一步似的,我现在想请浦女士和长江一同听我讲述。
“吾良渐渐地不积极前来与长江见面,最终,在其延长线上,就出现了吾良之死。即便如此,在这期间,一如《被偷换的孩子》里的描述那样,吾良借助‘田龟这个联络装置,至少是在单方面地对长江说话,无论在吾良生前还是死后,长江都一直在思考吾良的事情,如同小说里的描述那样。
“可是,总之那时,吾良近年来罕见地、频繁地、持续地前来与长江见面并谈得入迷,然而当长江给出结论,表示无法提供电影所要求的东西时,吾良与长江之间的关系,便因此而终结性地被切断了。
“……在吾良为谈论那部电影而持续前来这里期间,有一天,吾良刚一出现,长江就向他出示了一页稿纸,吾良只在瞬间看了那稿纸一眼——我还记得当时在想,吾良的侧脸越来越像父亲大人了——便平静地将其折为四开,装入长江一同递上的信封后,那个爱打扮的吾良就像随手放什么东西似的把信封放入上衣口袋,我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眼前这种景象,可是吾良却越发平静地说道:‘是这样的啊。随后就回去了。
“由于长江原样坐着不动,我就一直把吾良送到停在附近的宾利那里,他在方向盘前刚坐下来,便一副主持仪式般的态度,令人不好接近,我目送这种状态下的吾良开车离去。
“后来,《被偷换的孩子》出版,读了吾良与浦女士之间的事情借由‘田龟讲述出来的场面,我觉得写在那里的台词,是长江被哥哥所要求的摸索尝试失败后的未了余情。
“我认为,对于受吾良委托的内容,长江依循自己写文章时精心推敲这个‘人生习惯,不断修改再修改,却仍然无法写出吾良所要求的话语,想要让吾良理解自己从中退出的苦衷,这才显出了那样的态度。在把那页稿纸交给吾良的同时,为使自己清楚记得并未放弃本人曾做过的工作,在哥哥死去后,长江便将自己尝试失败的案例写入了《被偷换的孩子》。假如死去之人真有灵魂的话,那个计划肯定会被吾良本人给驳回的,可是……
“今天早晨,我预先取出哥哥将其构思明确绘在纸面上的那幅素描的彩色复印件。原本打算把那份复印件送给浦女士的,可是,與此前那幅柏林冬日风景水彩画一样,我还是把复印件留给自己,就请你带走原画吧。”
千樫闭上嘴巴,仿佛瞬间沉入深思一般,确认了我的赞同和浦女士的欢悦。
出现溺死者的胆小鬼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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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二世本人直接打来电话,说是关于以我为对象的采访,已调整此前的预备方案,集中进行了汇总。尽管早已用摄像机拍了视频,却仍然毫不惜力要干的,是用放置在胸袋里的商务用品级别的录音机,长期精细地采集信息。现在,他结束了以真木为助手的编辑工作,要在这个基础上重新确定主题,让真木调整他前来与我会面的日程。这是关照到我将参加由自立的人们分别在东京和外地主办的反核电集会。
于是,他们先在森林边缘集合起来,然后来到了成城的家里。义·二世在“FUDAO”拍摄而成的作品有两部,这个团队在“3·11后”周年之际将其发表于欧洲的媒体上并获得了好评。真木也会给我送来各地报纸的复印件。在他们于“FUDAO”工作,还因参加志愿者活动而奔忙期间,作为计算团队成员遭受辐射剂量并让他们休假的基地,义·二世将义兄建在天洼大池边缘处的两栋房屋中的一栋用作了基地。
早在前期活动阶段,真木就承担了义·二世的秘书工作,对于这次采访,她积极安排整体结构,比如这就通知了我,说是要加大亚纱担负的任务。义·二世则安排对我的采访程序,他要指挥摄影师及其助手,至于采访者,当然是由他本人担任,无论对于摄影还是录音,在技术领域,他都是最有经验的领导者。
乘坐上午八时的航班抵达羽田机场的团队,径直来到成城开始了摄影前的准备。亚纱去厨房给正在那里为他们预备餐事的千樫打下手,然后给我端来茶水,她唐突地问道:
“哥哥,你说过是跟义兄学了‘play chicken这个新词吧?这句话很有意思,不过,你说今天实际上又要被迫进行“play chicken”的对话,从而感到疲惫,好像不太开心……”
“是的,那是义兄从因病中途退学的旧制高中同学那里辗转得到的《先驱者论坛报》上发现的词语。”
“那并不只是在这个国家的乡下知道那句外国词语,想要在生活中运用那词语的,是义兄跟哥哥你。而且,义兄请以往的佃户疏通了天洼大池的小岛背面,以此等待暑假返乡探亲的哥哥,是这样的吧?哥哥非常疲惫地回到家里,连母亲用辛苦找来的食材做的晚饭也没吃就睡了。第二天你笑着说,一大早就全都没了……
“到了秋天,哥哥就去了东京,此后义兄根本没邀请当地年轻人去玩那游戏,只是得意地对我说:两人潜到沉入湖水深处的老松树的树桩那里,各用一只手抓住那树桩,另一只手臂揽住对方肩头,憋住气忍耐着,无法再忍下去的人就离开对方浮上水面。害怕淹死而先浮上去的人,就是‘胆小鬼。自己总是存有余裕,其后才浮出水面,这让他感到灰心丧气……”
亚纱还说起峡谷里中学的学生们也是因为放了暑假,来到NHK前来摄影之际重建的小船码头游玩:
“学生们从一大清早就登上大扁柏所在的小岛,唱起因电视节目而广为人知的那首歌:
“‘从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到了吗?/回信到了吗?/到了吗?/到了吗?/从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到了吗?
“‘哎,到了呀,回信到了呀,所以不用担心啦。我这么说着,让学生们安静下来。”
“……你真的相信,从令人眷念之年寄出的回信到了吗?”千樫询问道。
“我也一直在考虑那回信是到了还是仍未寄到,无意间就说了那个谎话……
“义·二世仔细阅读了《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比如他可能会这么说:在小说里,结束刑期后前来你家造访的义兄,以你跟千樫嫂为对象相互对话,其中就有当时还活着的义兄的话,包括说是去了‘令人眷念之年后会撰写并寄来回信这类看似很好的话……
“在飞来这里的飞机里,真木跟我作了以下约定:有关《令人眷念之年……》的内容和实际所发生事件的具体情况,这两者将重叠出现在义·二世对爸爸提出的询问里。而熟知这两者的,只有爸爸和亚纱姑妈,所以希望先温习一下小说里的相关部分在现实中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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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访中,我和义·二世所坐的沙发和扶手椅,面对着固定机位的摄像机,因此义·二世、亚纱和我这三人可以互相交换位置,根据协调人真木发出的提示,还必须注意或挨近我们或与我们拉开距离的、控制着可移动摄像机的摄制团队。在摄影时间内,安装在我的衬衫领口、亚纱的粗斜纹运动夹克衫胸口、真木那花纹图案的又宽又大的短外套肩头的麦克始终打开。“请意识到这麦克。”在帮我照料麦克的同时,真木对我叮嘱道。义·二世在我的椅子前面那张可以自由移动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往眼前的桌面摆上了《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及其法译本Lettres aux Années de Nostalgie。
义·二世示意我将视线投向那里,同时开始了对话:
“说起令人眷念,这倒也不像是强烈祈祷想要回到那一年去,可是若说到nostalgie,想要回归这个愿望可就强烈显现出来了,我觉得还是这个词语要好一些。”
“日语中用片假名表示的乡愁,倒是更有柔和的氛围吧。我认为,在日语世界里,这个词语在被作为片假名使用的过程中,已渗入这个国家的人的情绪里了。该词语在翻译之前的原语,不就是表达痛苦心愿的nostalgie吗?”
在义·二世开始考虑我的询问之前,真木便把话题给顶回到具体方向上去了:
“少年时代的义·二世,在家里接受的是母亲的日语,出了家门是洛杉矶的英语,在大学里读的则是法国文学系。听说他在升入研究生院之际,决心转系去学日语。在那之后,尽管热衷于学习,可是要用日语通读这么长的小说似乎也很辛苦,这才依赖法译本的吧。”
亚纱按照自己舒适的姿势挪了挪沙发位置,然后开始发言:
“总之,对于理解义兄的情况,虽然是小说……却也是唯一的书。我们就依赖《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吧。这部小说,是这么讲述故事的:义兄深深扎根于日本的村庄,是个试图跟当地青年们共同创造新生活的自学型知识分子,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今天的采访主题,就是这位义兄的半輩生涯。
“义兄放手让第一位弟子,青年古义人去了都市之后,在根据地运动中,他给当地的青年们带来了影响。那是说正巧赶上宏大且高涨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示威游行,他担心弟子,便去了东京,在那里受了重伤。东京某新剧剧团的女性把他从示威游行的混乱中救了出来。义兄就把她带回森林的边缘,嗯,要说是偶然也确实是偶然,循着这个经过,他跟那个女性扎根于当地并发起戏剧运动。新的悲剧就发生在其中……
“义·二世把根据地已经上了年岁,却仍存活于世的老人们的证言都录了音。我认为对于义·二世来说,听到有关自己父亲的讲述,这其中是有快乐的。可是,关于那位父亲成为杀人者的原委,尽管读了书从而知晓,却仍然肯定会感到难过。至于那是何种过程的结果,小说在讲述中作了各种各样的保留,不过对于义兄是女性戏剧伙伴之死的责任人一事,却未表示怀疑。
“赎罪之后已届中年的义兄复归森林边缘那座村庄的社会,想要重新召集青年们,却反而被孤立了。终于,他被村庄社会里的对立者们所杀害……至少是被追逼为事故之死。
“且说结束十年牢狱生活的义兄为什么会落到如此下场呢?
“我来朗读揭示出小说的问题核心的场面。”
亚纱打开义·二世递过来的书,首先对直至故事那一段的、自己所熟悉的内容作了说明:
“服完杀人罪的刑期不久,义兄就像流浪一般在国内四处走动,然后返回到森林边缘的村子里来。细说起来,他是素封之家的继承人,直至作为事故般发生的杀人事件的犯人被逮捕,他都是这片森林边缘的土地和居民们的‘活性化的指导者,所以刚刚恢复自由之身,他就试图实现曾在狱中持续思考的革命性计划。
“出狱后,他第一次访问了曾在墨西哥的大学担任教职后回国的小说叙述者在东京的家,在那里,他说了那个想法。接下来是大段引用……我会在中途接连不断地跳过去,所以请你们自己把我的朗读内容连接起来。
“义兄虽然已经出狱,却在日本全国四处走动,并未轻易出现在K的家里。在K出门之际来到他家,吃了饭后便睡去。K回到家后,看到自己的长篇小说草稿被放在义兄正睡着的书房那张床铺旁,尽管为之介意,却仍让义兄照样沉睡。义兄睡醒之后焦急等待,然后吃晚饭,开始喝酒……在这样一种连续场景之中,会话开始了:
总之,自己想尝试着在那片森林中的土地上,而且是在“宅邸”的地皮上,建造自己风格的现实世界的样板啊,小K。在根据地运动中想要创建的“美丽乡村”,就是其样板之一啊。……我去了彼世十年,回到村子里一看,就算以那条绕河堤坝为例,也能明显看出,它完全变了样子嘛。(中略)曾一起创建根据地的家伙,也是一度显出像是要回到咱那里去的模样,却又没那么做。那同样是自然趋势吧。(中略)经过就是这样,今后想要创建自己独自构想的样板,就是这么一种想法呀。
“义兄读了K的小说,跟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身为K的指导者时那样开始了批评。即使在狱中,他也照样熟读了但丁的《神曲》,那是他进行批评的立足点。他认为,作家K跟妻子共同支撑着阿亮这个患有智障的儿子,K把这样的生活作为自己的幽暗的森林(5)之体验,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可是认为自己已然超越那幽暗森林从而开始工作,这不是为时过早吗?
(前略)立足于那个想法,写作那部把我推到前景去的小说。你惧怕自己的登山失败和徒劳无功。小K的写作正指向自己回心转意的、死与再生的故事,这很明显嘛。然而,那其中却有时间。小K呀,在你的内心里,写作自己回心转意的、死与再生的故事的时间成熟了吗?(中略)倘若你虽然自觉到时间尚未满足,却认为如不写出那些,身为作家就无法生活——较之于经济上,更是作为在文坛上的生活感情嘛——的话,那就离开东京,回到森林中的那块土地上去,如何?我会把你视为终生的合作经营者,欢迎你加入新的工作嘛。
“K接受了这个发自内心的劝告,把执笔中的草稿放入身旁的暖炉里焚烧。然而,他并未接受回到义兄在森林边缘的土地并跟他一同工作的请求。
“关于这一点,义·二世另有我没能想到的读法。我要请义·二世给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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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二世被亚纱让到沙发的中央位置,他把A4尺寸的笔记本放上挺出的膝头,并未注意到自己的笔记本已进入我的视野。毋宁说,在他读出笔记本里的日语文章的同时,在其空出一行的上方写着的英文却像是要将我的视线引往那里。义·二世朗读着自己先用英文写出、再把真木译出的日文抄写在其下方的内容……
义·二世提问道:
“您对义兄承认,自己花费很长时间一直写着的小说遭到了强烈否定。而且,您烧掉了草稿。我一直在读着您的小说论。您重视改写小说。在您来说,书写就是改写。那不会是烧掉已写出的稿子之事吧。您之所以烧掉倾注心血写出的草稿,是因为知道那部作品无法改写。
“您进而拒绝了义兄发出的,回到森林边缘、开始新生活这个邀请。那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逼迫我,用恩赐的态度,对年过四十的男人表示,他不让我二选一,而是只提供一个选项。我甚至感觉到一种憎恶,我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在那种情况下,就拒绝了——不,请在录音中修改为‘怀有只能被称之为憎恶的那种情感。”
“录音就保持原样也行吧,”义·二世说,“因为如此改变说法,也能显现出长江先生内在的东西。您对义兄的憎恶就是这样‘记忆下来的吧。”
“是的。”
我看到亚纱那张比年轻时当然变小了的,却依然圆润的面庞,因我对话语的选择而越发紧绷起来。
“我也曾怀疑,义兄这是存心找你麻烦,而且不是无意之中,而是有计划那么做的。即使这样,‘宅邸那边的人只要一来招呼‘来玩吧,就会兴冲冲地赶过去。自从哥哥跟义兄一起让我为学习而前往‘宅邸,虽说当时我还幼小,却还是感到了不可思议。
“哥哥刚才的话语,并未让我感受到冲击。
“我认为,自己似乎有理由参加这里的这个采访活动。”
“那么,录音就保持原样,采访请就这样进行。你也(千樫多次送来咖啡,而且这次更是把热水瓶式的保温瓶放在桌面上。我对她说道)过来听听,亚纱是预备好了该说的内容的。先喝了这特意备下的咖啡吧,在谈论或将更为紧迫的内容之前,稍微休息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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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用咖啡休息一会儿的提议被千樫接受。环顾咖啡不断续杯的光景又花了一些时间,义·二世告知采访再度开始。正等候着的亚纱便开口说道:
“接下去要说的,是自从义兄去世以来,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对谁也没讲过的事。话虽如此,今天我之所以想要讲出来,是因为我独自一人打听至今的事情,因着义·二世跟真木此前所作的听取调查,请本地的初中生、高中生的母亲们父亲们作为存在心里的东西给说了出来。
“我要讲的是,那时,这座森林的边缘曾有过甚至可称其为强烈情绪的氛围。大雨下个不停,快要涨满大水的天洼大池假如出现万一,这一大片地区都会受到波及。对那个言及爆破堤坝的人物可以放任不管吗?前往消防署以及警察那里谈判的人群也有了好几股,由于有人申告,县政府已经派出堤坝建设专家前来观察。
“各种可怕的传说越发骚然不止,义兄在‘宅邸里闭门不出,并不露面。一个幸存的、当年一起创建根据地的成员因着跟义兄稍微维系着关系而前去见他,‘天洼大池的安全怎么了?义兄反而感到不安的这句回复激怒了对方。虽然我觉得哥哥不會跟镇子上直接交涉,可是难道不能跟我们镇子里那些有影响力的人商量,以让义兄跟镇子之间为了和解而协商吗?于是我给东京打了电话。
“哥哥马上就回到了森林的边缘。然而,义兄却根本不响应你的劝导。他让哥哥你去看村里那些年轻人在那一带四处张贴的黑水和杀人字样的传单(听说一面走动着观看,义兄本人一面用力扯下并一张一张地撕碎),他说,由于咱在天洼大池干下的反社会性质的那些事的缘故,水变得发黑浑浊,那黑水流出去会给孩子们带来有害影响……他还说,当然,虽然这都不是真心话,却严重地刺激了对方。
“于是,哥哥在老家滞留期间,去往‘宅邸访问义兄之事,说是白天因着那帮家伙在建于森林里的监视台上监视而无法前往,所以只能入夜后陪伴从大池游下去的义兄。哥哥没能做出任何促进和解的事,于是回到东京去了。
“就这样过了年,山樱把天洼的斜坡给染白的时候,义兄的尸体漂浮在大池上……我跟阿雪用小船把尸体拖上岸,安置在了大扁柏之岛上。我还记得,当时我提心吊胆地想着,假如在哥哥尚未离开的那段时间发生此事,该是多么严重呀。
“那时,我发现了另一个自我——义兄——终于死去(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此前我就认为迟早会发生这样的事)了,虽然我为义兄之死而悲伤,却发现在比悲伤更深的深处,我为哥哥没被牵连进来而感到喜悦。当时丝毫没有考虑此事就踏入水中干起了力气活儿,把沉重的义兄拖拽到了岛上。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已设法忘了此事,最近却又重新回想起来,那是在《〈晚年样式集〉+a》第一期上,读到哥哥写的有关“3·11”的经历之时。你写了这样的‘诗吧?——在拾掇书库里倾倒的书山期间,感到困倦便睡了过去……把梦境写在纸片上,再用身旁的陶制镇纸重重压住。
“被有意识地摁压在我内心的奇怪的一时之念外露到表面来了。这就是我眼下在哥哥的这场采访中想要提供证言的直接理由。当然,这是在森林边缘独自生活过来的,甚至被孩子们也称为奇怪的老太婆的人物的妄想。只是我想当着哥哥的面,让义·二世听到这些。
“哥哥为什么会用陶制镇纸压住?那是因为对于哥哥来说,这镇纸是能够让他想起无可替代之物的仿制品。
“记得哥哥那时五十来岁,实地参观备前烧陶艺大家的窑口时请予烧制的。因着出版社的讲演会而同行的批评家在大盘上写了字,在那口窑里加工处理,可是那批评家却做坏了。于是趁他在其他盘子上重新写字之际,陶艺家的儿子把那做坏了的盘子的土坯另行揉和成几个土块,然后询问需要为大家制作什么,哥哥就说自己失去了曾常年间赏玩的物件,描画出某物的形状让对方端详。不久之后,就烧制完毕送了过来。
“本来,那是哥哥从镇上的新制高中转学到同样继承了旧制中学一些陋习的松山的高中时,义兄说是自卫用而赠送的‘铁拳。所谓‘铁拳,是一种把手指插入铁框内、继而握成拳头的武器。‘3·11后,已知道以那形状烧制成的陶器还在书库里。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今天已经向哥哥确认过了吧?就是‘胆小鬼游戏之事。哥哥因着天洼大池的纠纷回来,每天都去‘宅邸跟义兄谈话。也曾一度从镇上请来纷争对手一方的人,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入夜后回到我们家睡觉的哥哥疲惫不堪,头发湿漉漉的。问及这是怎么了时,就答以‘以往那个令人眷念的胆小鬼游戏。
“所以,在义兄溺死之后,日渐缠住我不放的,就是这么一个妄想。调停失败以后,哥哥离开了森林的边缘,可是村里那些年轻人却说起了义兄跟哥哥在天洼大池的游戏,不是有个聪明人说出了这样的话吗:那好像是长江觉得眷念才跟义兄做的游戏,那就让长江再做一次这游戏,怎么样?
“让他们赌吧!假如长江输了这场游戏,就会让他陷入困境。可那游戏是他常年间玩过来的,这最后一次也有可能会是义兄输掉。作为这一次的规则,就是‘胆小鬼无条件地服从胜利者。长江曾在调停中提出如下提案——把天洼大池曾经过良好管理的排水及其管理权,委托给镇上的年轻人。
“哥哥接受了那个计划。但是,哥哥不得不细作思考,因为他就是那样的性格。哥哥假如胜利,那就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但是哥哥知道,自己不敌对手的体力。于是哥哥该不是决定让穿着泳衣的腹部瘪凹下去,再把‘铁拳暗藏在那里吧?假如察觉到输掉赌局将不可避免,哥哥就忍着痛苦的憋气,取出‘铁拳,然后给予义兄头部一击。让那沉重的东西从手中落入水底,再用另一只手臂划水上浮……
“那些年轻人手法巧妙地迎接浮上水面的哥哥。他们不考虑或许会随后浮上来的人。哥哥再度前来商量的事,连我都没有通知。就算哥哥让人用汽车送自己越过四国山脉,继而在高知的机场搭乘最后一个航班回到东京,也不会有人为此提供证言。翌日清晨,当地有人发现漂浮在大池水面上的义兄,就向阿雪跟我通知了此事……
“我的这种妄想即使生了根,也没有长到表面上来,在这样的岁月里,哥哥为了不忘那埋在黑浊水底淤泥中的‘铁拳,就请人烧制了‘陶制铁拳并藏匿至今——那个在义兄心术不正的游戏中,自己将计就计反击取胜、只是不让义兄说出‘胆小鬼、要让他深刻明白这一点的、具有纪念意义的‘陶制铁拳。或者说,出于哥哥的性格,这是要把唯有自己才是‘胆小鬼,才是杀害朋友之人等事宜镌刻在胸?
“接下来,发生了‘FUDAO大地震的灾害,哥哥所做的,是在担心那陶器该不会在地震中掉落到地板上从而被损毁吧?继而在书籍跟资料什么的倾倒下来层层叠压的书库地板上四处寻找。刚一发现其形状并没受损的目标,随即就那么卧倒在地板上睡去,其间哥哥写了首诗,是为自己跟阿亮将怎样存活下去的、忧思而烦恼的诗。听到阿亮所说‘放心吧……的声音后,就形成了诗,把‘陶制铁拳重重压在写了那诗的纸片上,就沉沉熟睡过去了。”
确认亚纱讲完事先准备好的话语,将白发脑袋凭依在沙发靠背上闭合上眼睛之后,我留神着不被摄制影像所用的粗线缆、录音所用的细线缆绊住腿脚,迂回着向书库门口走去,从工作用写字台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抓出意外沉重的、装有‘铁拳的袋子。我回到音乐室,真木搂抱着眼下像是睡去一般面庞朝下的亚纱,我把那铁块置放在真木身旁,便回书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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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库门扉被象征性地叩响,我猜不出随即走进书库的这人是谁……是希望解释先前一度让现场气氛热烈的雄辩和其后委顿下去的虎头蛇尾的亚纱吗?还是前来商量意料之外的、再度开始采访的方法的真木?我躺倒在床铺上,读着从枕边书架取来的六隅先生的《战败日记》,并未抬起头来。
来人自己将工作用写字台前的椅子挪到近旁(这是千樫),充其量也就耽搁了俯视我在读着的那本书的一会儿工夫,随即便开始说起话来:
“做出那般以自己为本位的举止,然后就到这里来了?我惦记着你在读什么以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到现在打开的、你自己曾誊写的书,我就在想,你要依赖这书到何时呢?先生过世时的年龄,你也已经超过了,却还……
“你以为自己已经恢复平静了吧,可你脸上还是有些迹象。在先前的义·二世的采访中,亚纱的发言和你的应答(尽管没有付诸话语),就像刚才说到的那样,两者都将得到尊重。亚纱当时说了很多,对此,你只用一个行为予以对应,就连义·二世也承认,他明白了那个行为的意义。可是作为讨论之间的对立那就是对立,双方记录下来,不要急于做出胜负的评价,这是义·二世的推进方式。
“今天,尤其是亚纱所说的内容让你为之兴奋,我感到你似乎还为之失去了平静。而且,那是理所当然的。可是,面对亚纱所说的内容,我并未就那么被说服。从她的话语里感觉到了沉重,这也是事实。今后必须继续思考下去,这还是理所当然。亚纱首先说了那是自己的‘妄想,然后才开始了她的讲述,因此要将其作为事实而原样采信,那就是滑稽。可是,从一开始就持续拒绝那么认真讲述的内容,这能被允许吗?这种想法目前就存在于我的心里。
“这是在讲述我们熟知之人的、有关其生死的事。而且,这是在‘想象与他的死有牵连的人是你。虽然其讲述者亚纱表示那是‘妄想,我却是无法予以无视。目前,那一切因着你出示的证据而被否定了,大致能够平定下来。可是,我觉得那个‘妄想将会继续存活。
“你当即做出的反驳,那也不是运用话语,而是以形体动作和布袋里的物件,推翻了亚纱的‘妄想,然后就那么闭门待在书库里,亚纱则成了似乎被打倒了的人。而且,为你而作的采访,至少其第一单元就完蛋了。
“对于你那撤身走人、扬长而去的态度,我是排斥的。对于委顿无力的亚纱,则是同情的。因此我对义·二世说了,自己不是很明白。义·二世耐心地告诉我,他本人在听取调查中,也曾接触到一些言及这种事的人。他还说,亚纱先前所说的‘妄想,在当地似乎曾数度成为议论的话题……”
听到这里,我对千樫确认道:
“你要求我冷静下来,是要让已经发怒的我镇定下来,可我之所以还是感到心悸,那是由于刚才忘了后期高龄者的身份,从狭窄的走廊上跑过来的缘故。如此跑过来,从这间书库取了那物件回去,这就显示出理当被埋在那淤泥中的‘铁拳一直就在我的手边。与你被亚纱的‘妄想带来的心悸可不一样,我这只是身体上的反应。不过,心悸就是心悸啊,仅仅这样出声说话,那来回摇晃的感觉就又来了……”
“你刚离开音乐室,亚纱就说自己仿佛也在兴奋。她还说,这是因为头脑里想的虽然完全不同,可是血缘相连的兄妹在性格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现在,真木在陪伴着她。
“在这种时候,亚纱仍在考虑着义·二世的工作。提议进入采访第二单元的话,就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说是今天的采访第一单元开始得早,加上中断了的时间也不很长,因此如果把第二单元设定为两小时的话,是可以赶上全日空最晚那个航班的……
“她说,要是那样的话,就请你忘掉采访中的事,赶紧起身去现场吧。由于自己的证言带来了这么复杂的事态,为了纠正这个过失,就算再少,自己也要想起并说出一些有效的东西。她说,今天夜晚之所以要赶回老家,是因为阿亮第一次单独在那栋屋子的二楼过夜,虽说已请阿律住在楼下,可树木如果因着刮风而发出声响,阿亮该不会以为是阿贵前来招呼而从窗口探出身子吧……她还说,对于接下来的采访,真木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所以,总之,假如赋予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就独自一人回去吧。
“对这位为了阿亮之事如此考虑的亚纱,你今天这个态度算怎么回事?‘铁拳之事刚从亚纱口里说出,你不就激动起来了吗?当时我在想,已是七十过半的年龄了,却还是这么孩子气。如果你认为,你被亚纱把杀死义兄的犯罪行为强加在身,自己想要洗刷掉这个冤屈,那你可就自以为是地造成了错误。亚纱不是预先就说了吗——不知不觉间,自己就有了这个妄想。
“可是,你却拿出装入那个成为反证物件的布袋……在这种做法收到效果后,我来这里露面时,你的面孔还是那么红通通的。义·二世平静地说,那个‘铁拳的插曲在《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中,可以与小刀的情节相置换。不过我却认为,‘铁拳之事是有意义的,那是导致你失去平静的直接要素。你对此有着复杂的沉思吧?在我的脑海中,遥远的记忆也已经浮现而出。你持有从义兄那里得到的护身用‘铁拳。细说起来,那应是义兄想到了你必须与欺负自己的家伙进行搏斗。义兄担心将要转学去往松山的你,这才把‘铁拳送给你的吧?
“就像义·二世所说的那样,在《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里,你把它处理为小刀,可是小说里却这样写道:校阅者指出,战后初期的、年轻人之间粗野风习之一的‘铁拳,在出版这部小说的时点上已经被淡忘了,该不是因此才写成了小刀吧?
“当年,高中的伙伴为你这个离开森林边缘去往松山的、淳朴的乡下人,起了个纯真无邪(亦即naif)和携带武器(knife)者的绰号。在你就读的高中里,我比你低一年级。因此,曾为那时的学生们能够熟练使用英语和法语的单词而感到不可思议。
“你因着亚纱所说之事而表情严肃地跑进书库,抓住那物件就返了回来。尽管亚纱已经表示那是作为自己的‘妄想而说出的话,你还是热衷于推翻那个说法。而且,那个推翻的方法,也会让人‘哎?地心生疑惑。
“之所以如此呀,也是因为你应该还是那种能够把‘铁拳用于可怕的事情,认真清洗了完整带回来的物件后将其装入布袋里的那种人……
“我从吾良那里曾经听说过。你和吾良在松山的高中里因着同为转校生就相互熟悉了。吾良是在你转校前一年从京都转过来的。他是那种姿容非常惹人注意的人,我认为那虽不是傲慢,他却也是个独立自尊的人。出现对此感到碍眼的硬派小团伙,这也是自然的吧?那个学生从南予转校而来,他和同是怪人的你联手,与其他学生们拉开了距离。其后就演变成了‘要惩戒那两个家伙,而攻击的目标好像首先就是吾良,据说,叫他出去的传令被送到了班里,说是被叫到了从旧制中学时就被冠以颇有渊源的名字的建筑物背面。
“‘然而,古义却跟了上来。等候在那里的五六个人向我围拢过来。面对那帮家伙,这家伙独自走上前去,好像在贴近那帮人里体格最棒的家伙。这是小狗在向大家伙表示恭顺之意?咱仿佛看到了低级物种。
“‘古义用头顶在对手的胸前,像是在赔礼道歉。对手一副害羞的模样。然而,古义此时却用不知何时取出的“铁拳”,猛击那家伙的肩头和脖颈之间的部位。古义用力抱住一点点瘫软下去的对手,踢向瘫到自己膝头来的那家伙的嘴角……
“‘然后,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躺于地面的对手身旁。于是,硬派小团伙的小阿飞头头——这种称谓在当时的普通高中生里尚未出现,那头头就挥着手对古义和咱说道:你们回去吧!像是在驱赶非常粗野和肮脏的家伙们那样啊。在那之后,咱们在学校里就再没遇上麻烦事。不过,毋宁说,对于古义的那种不快感却留在了咱心里……”
我终于抬起上身,对千樫说道:
“那个陶制镇纸,还原封不动地作为重物压在那写着诗的纸片上,能给我取过来看看吗?”
在我的声音里,千樫像是觉察到业已恢复的余裕,尽管如此,却仍然前去取那镇纸。
“你打开并观看我放在亚纱身旁的布袋了吗?曾在吾良那里听了那么凶险的往事,若说是我这里的‘陶制铁拳,你应该已经留神看过了,不过还没看过义兄送给我的铁制‘铁拳。你只看过依据我将这物件描绘成的图样制作的这个‘陶制铁拳。
“那么,你现在把手指塞进镶嵌在护圈上的抓手,再把它拿起来。不过,如果打开放在音乐室沙发上的布袋,就会发现那铁质‘铁拳的抓手已被铁锤砸毁,也就是说,使其无法作为武器使用的那家伙就会出现。
“我在松山上学的那个时期,的确是民主主义的时代,可是根本不可能允许手持大型刀具在高中校园里走动,在《致令人眷念之年的信》里写着的小刀之事则是虚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构思出naif和knife那种洒脱并将其导入了小说之中。可这并不意味义兄送给我的铁质‘铁拳就不存在。為了在高中的那些硬派家伙手下得以自卫,我将其带进了学校。并不是说我使用了那物件,我持有‘铁拳的传说(唯其如此才是为了自卫)其本身就流传开了。然而上体育课时,在泳池旁需要对持有物品一一检查,于是被没收了。我再说一遍,那是民主主义时代,教师在嘱咐‘不许带到学校来之后,就返还给了我。可是还回来的物件上,把手指插进去的那框架却被用铁锤给砸毁了,因此那已经不再是武器了。
“刚才你对我说的是:吾良对老实敦厚的妹妹说了从森林边缘来的那怪异朋友的往事,在那期间很快便成就其电影导演兼脚本作家之名的吾良,该不是在对妹妹表现他那广受欢迎的才能吧。那么,直至接下来的采访之前,我就先打个盹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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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二世说他在重新观看采访第一单元的录像。”真木移坐在义·二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开始了采访的第二单元,“亚纱姑妈针对我父亲的那些说法,较之迄今自己接触过来的亚纱姑妈,具有令人吃惊的攻击性,那是怎么回事啊?我母亲对此感到不可思议,我也有同感。”
“义·二世在这里领导并推进的采访,不是为了揭发我父亲的活动。对于义兄之死,谁该负有责任呢?发现义兄的尸体,在看热闹人群的围观下,亚纱姑妈和阿雪将其从水中打捞上来。警察在天洼的大扁柏之岛上验尸,非常重视义兄喝了酒的事。虽说义兄在水温很低的黎明时分出来游泳也不是常有之事,可他在精神方面并不健康的状态却是持续已久。对于这一点,有不少人提供了证言。于是,就被视为发生了事故。
“这次义·二世呀,由于这是他父亲的事嘛,关于被视为因事故而死之事,据说还有其他传闻,他就从当地人中间收集了那些内容。在这过程中,就出现了义兄是被杀而死的说法。
“义·二世原本的意图,是研究义兄、塙吾良还有我父亲这些知识分子或是失败了的知识分子,后来也就成了研究长江古义人的小说。再后来,就加进了长江那些因事故而死的友人和自杀了的友人之研究。义·二世从中发现,在他们三个同年代的日本人——只有义兄年长十岁——作为知识分子曾活过,或是还活着的他们各自的晚年里,却有共通的悲剧性结局。他的研究就在这种构思上启动了。
“义·二世说,长江虽然还活着,可他那些私小说性质的长篇,却是全都预感到了悲剧性结局。我之所以如此预先打招呼,是由于如下原因——在采访第一单元中,亚纱姑妈讲述了她下决心说出来的内容,在这种时候,父亲原本是那种以幽默加以应付的人,此时却动了肝火加以应对……因为现场毕竟演变成了那样的事态。我想请亚纱姑妈把其后对我说过的内容在大家面前再重复一遍。”
亚纱依然精疲力竭地坐在位于沙发中央的真木身旁一动不动,靠着背闭着眼。在这种状态中,她抬起坚毅的面孔回答道:
“在刚才的采访中我说出那样的话,真木却没有生我的气,更是担心其后流着眼泪的我,来到身旁陪伴着我。而且,还给了我拍摄修改讲话的机会。
“我之所以说了早先那些话,是因为曾听说这样的传闻:该不是长江在担心,假如义兄犯下过错,那么自己的责任也将被追究,这才干下那事的吧?我曾经为‘假如是那样的话,哥哥或许是干下了那种事而烦恼,就说出了那个‘妄想之事。然后,我就开始了恐惧,越发惧怕我刚刚说完,哥哥该不会马上取过麦克风说‘就像亚纱刚才讲的那样,那就是咱干下的吧?
“我担心哥哥说出‘咱正在通过义兄无法通过的处所,必须设法做点什么。而且,咱在被逼无奈之下,正因为他是对自己最为重要的义兄,这才干下了那样的事……就越发惧怕了。而且,无论是义兄之事还是古义哥哥之事,都让我感到哀伤,就流出了眼泪。
“我认为自己的‘妄想超出了常规,使得事态出现了混乱。下次到东京来的时候,要等到平静下来之后再来。那么,我已经做了现在我所能做的事,真木还有工作在身,千樫嫂,请帮我约出租车到这里来送我去机场。”
“不,可以请亚纱姑妈暂时留在这里,听听我的心情吗?我们‘三个女人组建成小团队,以《〈晚年样式集〉+a》为根据地,不断提出对爸爸的批判。这是我们迄今不曾有过的事情。在爸爸的小说里,我们只是被作为驯养的人物加以描写。不过,我实现了下定决心的自我和阿亮的‘自立,还提出想要让杂志焕然一新的提案,更是因着亚纱姑妈的发言而产生了洞察能力。我觉得,如果能在第二单元中使这一点得以发展,那就更理想了。
“为了不浪费这个午休时间,妈妈下了决心,与亚纱姑妈的发言动机相同,她似乎把自己那已经钻入牛角尖的想法,直接对爸爸说了出来。妈妈指出,亚纱姑妈在第一单元的发言,是我们‘三个女人的一场胜利,爸爸试图挽回那一切,可是妈妈认为,就算‘铁拳没有沉没在天洼大池的湖底,那也不能成为爸爸无罪的证据。妈妈对爸爸坦率地说了这些,爸爸则对此做了抗辩。吾良舅舅说是看到存在于爸爸性格里的粗暴,这个证言却被有效地否定了。而且,这是我从妈妈那里刚刚听说的。
“我们得知,在第一单元的批判期间,亚纱姑妈也未必只是对爸爸进行批判。而且,我仔细听了妈妈讲述的内容,少年时代的吾良舅舅针对爸爸的批评未必值得信赖,这种看法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包括這种整体关系在内,现在我了解到,在爸爸和妈妈的谈话中,一个在他们俩之间从不曾言及的侧面浮现而出。那不就是‘三个女人已经收获在《〈晚年样式集〉+a》里所追求的转换之果实吗?也就是说,现在,我们‘三个女人第一次在和爸爸认真对话。
“另外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在这次采访中重新认定,义·二世是有原则的。他毫不走样地重复记录在采访中所作的发言,不会说‘这已经听过了,所以就……并中断那发言。而且,旁听者如果表示‘那是错误的并进行反驳的话……要求发言的当事人就此进行修正的场合也是这样——他便会公平地摄入到录像中来。
“接下来,要说说我从今天仍在协助大家的摄制团队那里听到的内容。义·二世根据那个原理,譬如说,一旦进展到把今天的采访内容和我们在准备过程中已录下的记录都编辑并结构为作品的阶段,听说义·二世就会对此发挥他独自的缜密性。希望即便在那个方向上,我也能为他发挥作用。”
自杀者能够加入魂灵们的聚会吗?
1
在成城的家里所做的采访结束后,那采访显示出其对亚纱来说是个特殊的活动,回到峡谷里的她并未随即与这里联系。说是由真木取代亚纱向千樫传递森林边缘的消息,可又不像有特别紧迫需要办理的事项。然而,真木却挂来了“事情演变为没意料到的趋势”这种表达方式的电话:
“岛浦小姐要来东京。说是接受了一个职位——为从柏林来日本和韩国出差的实业家担任陪同。不过,东京的工作结束后,在实业家前往首尔期间,自己会留在东京还将前往四国,想要准备目前已经开始的计划。因为最最重要的,是要参加义·二世对千樫夫人所做的采访。当然,千樫夫人所作的、围绕塙导演的发言是中心。不过,自己好像也会获得提问机会。
“‘自己想要确定那个日程,就从瑞士给千樫夫人挂了电话,却打不通。起初因为是时差的缘故,就错开时间又试了两三次,可还是只能听到呼叫铃声,却无人应答。听说真木担任义·二世的采访活动的事务助理,于是决定尝试着与真木联系。
“成城的家里的电话之所以谁都不予应答,是因为母亲千樫在防范来自陌生号码的呼叫。總之,我会把听到的情况传达给父亲。”据说真木如此回答过后,岛浦的留言就传到了我这里。然而,此后还不到十天工夫,这次是从亚纱那里传来了有关岛浦的报告:“估计你已从真木那里知道岛浦来了日本,现在,她已来到松山观看塙吾良纪念馆。
“她说:‘在日本办完事之后,雇主起程去了韩国,所以我马上来到了松山,可是有关塙导演的展示被限制了展出量,没有设备可以调查自己所期待的塙导演的电影作品整体,似乎也没有专家级人员为我讲授尤其是吾良先生初期的、没被录像制品化的电影信息。因此,今天晚上在松山的旅馆里住一宿。明天就去观看天洼大池,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希望能与您会面,如果还能与阿亮和真木再会的话……”亚纱如此传达之后做出决定——自己将为岛浦尽己所能。
“……‘那么,乘车有一个小时也就到了,所以今晚就住到这边来吧。我这样劝了她。由于吾良先生在松山的高中跟哥哥成为朋友后很快就来家里住过,所以我记起了当天的情形。在那之后,除了电视以外,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导演,可是……总觉得岛浦小姐好像是个开始喜欢上那个少年吾良的女性。听说已经四十来岁了,可那声音就像姑娘似的……反对重启核电站的大集会上,有一场为召集人而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岛浦小姐曾在那里见了哥哥你,据说她以此为契机,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她还生发了这样一个心愿:希望见上在日本能够遇到且能记住吾良的那些人。如此看来,她因工作而来日本的申请时间还有不少,因此制定了有充裕时间滞留于东京的计划。
“我曾询问岛浦小姐目前考虑想干些什么。她表示,‘吾良先生之死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自己也积累了与年龄相称的经验,或许已经可以写写吾良之事了。因为这次似乎可以与长江先生更长时间地见面,而千樫夫人和自己这两者间也存有稳固的关系,所以岛浦小姐下了决心,请求让她更多地听取迄今一直没有听说过的哥哥你的情况。
“正当我照料早餐之际,真木露了面,说是义·二世也对从岛浦小姐那里听取吾良先生的情况产生了兴趣。她理应在今天之内折回松山机场,再从那里飞往东京,却在得知阿亮跟阿律的森林漫步这项每天必做之事后,表示要参加这漫步。在阿亮跟岛浦小姐之间,阿律做了出色的撮合。岛浦小姐说,她跟吾良先生最经常说到的内容就是音乐,阿亮对音乐似乎真正产生了兴趣的事,也曾进入两人间的话题。
“我的大儿子协助了岛浦小姐、阿亮跟阿律的森林漫步。妈妈第一次听了阿亮的‘森林里的奇异音乐后曾说,她在很久以前就在森林深处听到过。大儿子把千樫嫂从东京用飞机运来后就原样放置的‘便携式钢琴呀,一直给搬到妈妈所说的那个场所。至于阿亮跟阿律在那里的演奏,使得岛浦小姐多么兴奋啊!这要请哥哥询问她本人。
“也是因为如此,希望你们在成城的家里招待岛浦小姐,并且让她旁听千樫嫂的采访。随着应答的深入,岛浦小姐或许会向哥哥提出以下质询——为什么没有防范吾良先生之死?……总之,请让岛浦小姐也进入现场,假如千樫嫂跟哥哥的采访能够进行的话,当然,义·二世跟真木会为了记录而前往东京。”
这天黄昏时分,一个装有订购书籍的瓦楞纸箱送到家里,在将其从玄关搬入起居室之际,上身出现了不稳定现象。是闪腰的前兆?刚把这有着相当重量的纸箱放在地板上,眼前书架上的书便随即水平晃动起来。是地震!茶几那镶嵌着玻璃台板的铁制框架也开始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千樫从餐厅的椅子上直起一半腰身,就以这种姿势看着我这里。已入老境的夫妇相互间意识到,他们已看清对方身体上出现的尽管微小却还是有别于日常的颤动。接着,依然是相互间都在犹豫,是否要把这变化告诉对方……
而且,我现在之所以感到失落,是这种时候会立即从旁边的卧室里现身、将他感知到的震度告诉我们的阿亮没在家里。像是要弥补这缺失一般,千樫打开的电视机里不断发出‘立即避难的声音。就在这警告仍在持续期间,电话铃声响起,千樫接起电话,用口唇的动作告诉我,这是来自亚纱的电话,然后向对方说明:就像电视播报的那样,自己并未感到东京会有海啸危险。四国怎样了?这不是地震之后的问候,在一番对话之后,千樫表现出了紧张,这是被对方告知阿亮身上出现了些微异变。接听完电话后,千樫随即向我汇而报之:
“是与地震不同的事情。在松山的医院里,阿亮像是稍微出了点问题。由于那是亚纱给介绍的医院,可能已经通知真木了。”她说明道。
与此不同的是,倘若明确地把采访之日定为这个周六的话,义·二世会前来这里参加岛浦的采访,可是因着阿亮之事,真木表示自己将留在森林的边缘,亚纱也同样如此。看来,亚纱似乎仍在为最近那事感到发窘。
“你是说,阿亮稍微出了点问题?”
“去做健康诊断,首先要测量血压吧,于是阿亮好像就惊慌起来。不知是医生还是护士,不知是哪一方操作的,看样子是对伸入机器里的胳膊施加了很强压力,说是发出了奇怪的声音,阿亮就从椅子上滚落下来……在阿亮来说,他那是打算从机器的攻击中逃出来吧。
“而且不管怎么说,都要重新操作一遍,再次把阿亮的手臂给塞进去,这是一项费劲的工作吧,听说计量仪上显示的读数,高压都超过了二百六十。莫如说,阿亮是个被认为有些低血压的人,我觉得这是因为先前的刺激而导致血压升高了。说是医院开了处方,让他连续服用降压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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