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诗歌正在唤醒世界。在“文革”与几十年的诗歌萧条之后,现在中国已经有了国家级的诗歌出版物,这些诗歌还被翻译成多门外语。同时,相关国际会议、论坛和诗歌节也开展得如火如荼。它拥有一以贯之的诗歌传统和繁荣的语言,并期盼着这种语言与外部世界之间进一步的交流、学习、开放。这种语言过去一直嫉妒地从外部世界向内撤退,而現在,它不知疲倦地寻求着它自有的现代性,渴望传达出个人和全民族的忧虑,被世人所听到。我接下来要介绍的这位作者吉狄马加,就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他代表了当代中国诗歌在国内和国际的盛况。借助个人抒情的坚定声音,他发出了诗的呼喊,以期他土生土长的民族——彝族——不被世界遗忘。
吉狄马加,1961年生于四川省大凉山(1)地区,是拥有800万人口的彝族的一员。他在凉山州布拖县和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原首府——昭觉度过了童年,也受到了彝族诺苏人决定性的文化影响,在当地语言中,“诺苏”就是“黑色部落”(2)的意思。后来,吉狄马加毕业于成都的西南民族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可以看到,吉狄马加虽然受汉文化教育长大,但对他影响最深的还是诺苏文化。就像阿库乌雾(3)所说的,这是大凉山地区诗人们的“文化混血”现象。于是,吉狄马加在进行诗歌创作时,是将自己作为两种文化之间的中间人,而不只是作为一个诺苏人。而且正如汉学家Denis Mair(梅丹理)所说,他不只作为一个中国人,还作为一位世界公民在创作,他不只受到民族文学的熏陶,还受到西方文学伟大著作的影响(4):
这位诗人是世界的儿子,他不仅吸收了文化传统、继承了触动他的诗意传统,而且还受到了古往今来、全球各地最伟大的诗人们的影响。
从那以后,吉狄马加成了一位高产的作家,先后出版二十余本诗集,其中大部分被译成多门外语。他还获得了许多知名的国内外奖项(5),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务。他不但拥有使人称道的作品,而且还通过举办大型诗歌节(6),推动促进国际诗歌交流。得益于频繁的文化交流,他的作品受到了多元文化的影响,也在致力于向外输出多元文化。
作为一位深深植根于诺苏文化的民族诗人,吉狄马加属于凉山派的一员,作品主要发表在《凉山文学》《民族文学》为代表的文学杂志、地方性及国家性的文学期刊,以及西昌、成都或北京的大学、研究所期刊上(7)。凉山学派共享着同一个身份主题:失落的部落文化、茫然无措与部落生存等问题。以彝族神圣的《起源之书》(诺苏语为Hnewotepyy)为养料,他们描绘着自己历史的起源,包括神话人物、主要的仪式以及动植物的详尽知识(Bender,2008)。
值得注意的是,与凉山派其他诗人一样,吉狄马加也通常使用标准中文,即普通话(8)来写作。原因很明确:他需要一种富有历史传统拥有足够精确度的语言,来表达丰富、复杂的信息(9)。必须意识到,标准中文是一种通行语言,受众广泛,因此无需翻译,就能让他的诗被更多的读者看到。同时作为民族诗人,他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使他的诗歌成为众多诺苏诗人以及其他中国少数民族诗人最主要的影响来源之一(10)。
在长诗《我,雪豹……》中,诗人首先探讨的是民族主题:不可阻挡的文明进步与一个正在逐渐消失的部落意义之间形成的鲜明张力。寄身在诗句之中的英雄诗人随之迷失了方向,因为失去天堂而生发出深刻的忧郁。要知道,作者所在的彝族相信万物有灵,他们信仰人与万物之间的中介,也就是所谓毕摩巫师。即使到今天,毕摩巫师还在主持婚礼、火葬和婴儿出生的仪式。这个民族的成员向自然神灵献祭——比如山脉、树木、石头、歌曲、土地、空气、火和水。因此,吉狄马加的诗句里充满了自然意象、神话符号,甚至还有能常常被一句话给唤醒、召唤出来的祖先。因此,作者在一次采访中说:
我在诗中提到了我的家乡,在大凉山里住着我的祖先。因此,对我来说,我的家乡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是精神的象征,是我所有灵感的源泉。
就这样,诗人们歌唱着人民的苦难,还有他们在易逝的时光和长久的遗忘中不可避免的灭绝。根据诗人麦芒(2014)的说法,“他的诗歌是真诚的、诚实的、直接的,但也是神奇的。”
作为全人类的一部分,人民遭受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忧郁都构成了他诗歌的底层感情。这些诗歌中没有明显的、具体的敌人,只有现代世界进步的代价和危机面前的牺牲品。
我害怕,那些以保护的名义
对我进行的看不见的追逐和同化!
——《我,雪豹……》节选
吉狄马加特别关注与世隔绝的少数民族,虽然他也承认,当诗歌成为一个有限的、少数派世界的一部分,它就失去了正式为人所知、受到重视所必要的趣味性。在用语言表达个人和民族痛苦的同时,英雄诗人必须尽可能地扩大他的影响力,重新提升他的文化尊严、民族尊严。正因如此,他在写作神话和民俗题材时,常常会使用非常繁复的语言。此外,尽管文中用的是第一人称单数叙述,它所对应的却是现实中的第一人称复数,代表整个部落共同发出的声音。
但他的题材并不仅仅局限于一位土著诗人,历史和民族认同的继承者、保护者,还有属于个人和普世性的使命感,或许可以与上面提到的、他所受的广泛而独特的文化影响相符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应当意识到诗人是在对加西亚·洛尔卡、聂鲁达、博尔赫斯、塞萨尔·巴列霍等西班牙语作家致敬。作者本人甚至认识到了非洲诗歌在他作品中留下的影响。他是一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诗人,与许多当代国际诗人结下了亲密的友谊。
这部诗集由五首富于表现、自由奔放、譬喻丰富的长诗组成。五首诗的标题如下:《我,雪豹……》《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颜色》《大河》《不朽者》《致马雅可夫斯基》。
第一首与诗集同名的诗歌论述了一段毁灭的历史。雪豹作为幸存的英雄、毁灭的见证者,为着部落所受的痛苦向全世界哭喊、歌唱。诗人随之在这个象征性的动物形象中重生,重新点燃了神话的想象。诗句中随处可见夜间的意象、风景,在星空下的泪水、孤独,以及对于失去天堂的悲伤。但是,诗人很清楚地认识到,战斗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这种末日的紧迫感直接激发了全民族的力量,他用惊艳世界的文学来反抗不公正、为自己赢得尊严。我们可以说,《我,雪豹……》这首诗预示着某种希望,旨在唤起其他的作者来实现文化复兴,创造出令世人注目的文学作品。因此,诗中的符号随处可见,行文中富有混乱而无穷无尽的精力,许多地方采用了并列的手法,堆叠了明显难以理解、富有超现实色彩的列举:
是太阳的反射,光芒的银币
是岩石上的几何,风中的植物,
是一朵玫瑰流淌在空气中的颜色
是一千朵玫瑰最终宣泄成的瀑布
是静止的速度,黄金的弧形
是柔软的时间,碎片的力量
是过度的线条,黑色+白色的可能
是光铸造的酋长,穿越深渊的0
是宇宙失落的长矛,飞行中的箭
是被感情和梦幻碰碎的
某一粒逃窜的晶体
水珠四溅,色彩斑斓
是勇士佩戴上一颗颗通灵的贝壳
是消失了的国王的头饰
在大地子宫里的又一次复活
这就是作为见证者的诗人,用他的语言所唯一能做的:
我不会写文字的诗
但我仍然会——用自己的脚趾
在这白雪皑皑的素笺上
为未来的子孙,留下
自己最后的遗言
在第二首诗《雪的反光和天堂的颜色》中,诗人回归了最原始的自然,深入无意识的境界,以唤起那被遗忘的天堂的颜色。除了描写一些中国典型的虚构景色,诗人还致敬了中国传统诗歌中最有力的象征意象,比如牡丹和大雁。重要的是,诗人通过重建民族的起源,以求保护民族的历史,并将其转化为实在的记忆。虽然可以在诗中看出一些妥协的痕迹,更确切地说是接受了“失去”,但诗人的斗争仍然集中在无形的敌人“遗忘”身上。结尾的忧伤之情几乎要破纸而出:
因为你,我开始想象天堂的颜色
就如同一个善于幻想的孩子
我常常闭着眼睛,充满着感激和幸福
有时泪水也会不知不觉地夺眶而出……
《大河》是一首生命之歌,是一首母亲河之歌。母亲河的源头是神秘的,也是从天上而来的。诗人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足够敏感、能够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因为他作为诗人、作为“祭司”(11),能够与众神相连。他是神人之间的中介,能够援引神灵的力量,召唤他们进入新的存在之中:
哦大河!请允许我怀着最大敬意
——把你早已闻名遐迩的名字
再一次深情地告诉这个世界:黄河!
《不朽者》由103首非常短的小诗组成,诗中充满了对生命和存在意义的哲学反思。不同的诗句中,迥异的音调和风格混合在一起,使得作者的幽默、讽刺显得格外突出。而且,英雄诗人依旧讲述了民族起源的故事,以求将自己的部落从遗忘中解救出来,并保持与远古时代神灵之间的联系:
阿什拉则和吉狄马加,
有时候是同一个人。
他们的声音,来自于群山的合唱。
这首诗中充满了符号和自然意象,还出现了各种动物,比如鹰、独角兽、绵羊、山羊、母鸡、鸟,还有天空、星星、宇宙的沉默,以及银河系永恒的旋转——它们打开了这首诗的门,显露了它的秘密:
星座并非独自滑动,
寂静的银河神秘异常。
风吹动着永恒的黑暗,
紧闭的側门也被风打开。
在这盲目的世界中,光也是唯一能引领我们的东西:
只有光能引领我们,
跨越深渊,长出翅膀,
成为神的使者。
据说光只给每个人一次机会。
作为结语,我收录了最后一首诗《致马雅可夫斯基》。这首诗篇幅很长,与前面几首诗的风格并不一致,写的也不是民族主题。相反,这首诗写的是对于当前社会和生活的反思,并提出了质疑:诗人在这个快节奏、崇尚技术的现代世界是无用的。从语言的角度来看,它是一篇诗化的散文,也是材料丰富的叙事诗。诗中众多的参考文献、引用、与读者的趣味互动,都能让人在这首诗中,通过马雅可夫斯基的形象,领略到作者对于俄罗斯国际诗歌的深刻理解。从对诗人雕像的沉思开始,这个被召唤的人慢慢来到我们眼前,同时被赋予了部落首领的权力。诗人借此指出了与他一起犯下的所有不公正的行为,以及对其诗作最终的不理解。
不知道是在昨天,还是在比昨天
更糟糕的前一天,你未来的喉咙
被时间的当铺抵押,尽管放出的是高利贷
但你预言性的诗句还是比鲜血更红
这是光阴的深渊,这个跨度令人胆寒
不是所有的精神和思想都能飞跃
为你喝彩,没有牙齿的剃了光头的巨人
你已经再一次翻过了时间的尸体
又一次站在了属于你的灯塔的高处
如果不是无知的偏见和卑劣的质疑
没有人真的敢去否认你的宏大和广阔
你就是语言世界的——
又一个酋长
这是吉狄马加首次在西班牙马德里出版诗歌选集。与翻译其他诗歌作品一样,我对他的作品进行了基本的文学翻译,但没有背离原诗的字面意思,而是忠实于诗人想要传达的信息。我也对诗句的节奏、韵律效果非常注重。
我希望这位诗人和他高质量的文学创作,不仅为对中国当代诗歌感兴趣的读者服务,也能为学习中国语言文化的学生服务。出于尊重诗歌、便于教学的原因,所有诗歌都以汉语和西班牙语双语形式呈现。
这部吉狄马加诗歌的长诗合集,是从中文翻译成西班牙文的第一版。
希望读者喜欢。
2018年9月16日写于卡瓦尼亚斯·德耶佩斯
(碧拉尔·贡萨莱斯·埃斯帕尼亚,1960年生,西班牙汉学家、翻译家、诗人。现为马德里自治大学教授。2004年曾获西班牙“卡门·孔德”女性诗歌奖。译介了庄子、司空图、王维、李清照、陆机、陶渊明等人的作品。)
注释:
(1)四川西南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区。
(2)在诺苏人眼中,黑色象征高尚、尊贵。
(3)阿库乌雾,诺苏著名诗人,提出了“文化混血”概念。
(4)Denis Mair, “Son of the Nuosu Muse: The Poet Jidi Majia”,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2:2, 75-77. 2012.
(5)诗集《初恋的歌》获中国第三届诗歌(诗集)奖,组诗《自画像及其他》获中国第二届民族文学诗歌奖最高奖,组诗《吉狄马加诗十二首》获中国四川省文学奖,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获中国第四届民族文学诗歌奖,1994年获庄重文文学奖,2006年被俄罗斯作家协会授予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章,等等。
(6)吉狄马加自2007年以来任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组委会主席。
(7)这一学派常常在成都的“母语酒吧”活动。Mark Bender, “Tribes of Snow: Animals and Plants in 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sian Ethnology, Vol.67, No.1, 5-42. 2008.
(8)普通话(Putonghua),之前也叫Mandarin。
(9)彝族语言属于藏缅语族,拥有独立发展的书写系统,目前在学校里开课教授。
(10)作者在著名的《星星》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可以说明这一点。
(11)“祭司”,原始宗教祭祀仪式的主持者,是人们和祖先之间的中介。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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