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独自驾驭老牛,是我七岁的时候。
之前,我还是生产队幼儿园的学童。那个阶段,无论是放牧,还是耕地耙田,我都是跟在母亲和哥哥们身后,充当配角。少得可怜的自主权,就是能背个小竹篓,拿一把短短的小木铲,将地上早已干硬、爬满屎壳郎的旧牛粪,或者还在腾腾冒着热气、臭味扑鼻的新鲜狗屎,一铲一歪哉,笨拙地弄进垫着芭蕉叶的背篓。牲畜粪便积累多了,可以交给生产队当肥料,挣点少得可怜的工分。最任性的,也只能趁大人心情好时,偶尔抢过牛绳牵上一小会儿,过把控制庞然大物的瘾,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儿。
幼儿园“毕业”,准备上小学的那个夏天,实在拗不过我的缠闹,也多得哥哥们举荐,母亲终于让我自己去放牛。
得到母亲恩准,我立马迫不及待地催促二哥带我下到牛栏边。二哥左手从墙上取下牛绳,右手抓起一把草晃悠,嘴里念着来呀来呀,把老牛慢慢逗引到栏杆旁。趁老牛张开嘴吃草瞬间,二哥熟练地抓住一直保留在牛头上的绳套。绳套用结实耐久的麻绳做成,穿过它的鼻孔,又勾住两只角。二哥用手中的绳子拴上绳套,打上活结。接着,他拔出小小的固定扣,取下两根封闭牛栏入口的横栓,将牛牵出来。我怀着敬佩的心情,目不转晴看二哥完成这一系列动作。
出门时二哥说,我们家老牛很温顺,但你要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你可以骑上去,只要抓稳牛背脊就行。听他这么一说,我牵牛转回头,让它贴近家门口的石阶站着。我走上第五级台阶,估计高度合适后,学电影里侠客上马动作,双手抓住牛背脊,踮起左脚,右脚跨上去。刚一坐上,老牛松软的背部开始左右晃悠,吓得我呱呱叫,冷汗都冒出来。二哥见了也不帮忙,只是拍拍我的小腿说,闹那么久母亲才给你放牛,胆小就下来,我去跟母亲说你干不了。我急忙颤着声说,哥,求你别去,我要当红小兵,我不怕。定下神来,我夹紧两腿,稍微调整一下姿势,直到感觉坐稳了,舒服了,不会掉下去了,才壮起胆轻轻策动绳子,用右脚跟碰一碰老牛说,走啊!与二哥道别时,头也不敢回,害怕又晃悠起来。
老牛迈开稳健的步子,走过家里自留地菜园旁。围着菜地的鸟不站刺藤上,开有零星的粉红小花,像一张张笑脸,分享我的快乐。一垄垄芥菜,嫩绿的叶子像许多小蒲扇,此刻,我似乎不再觉得它苦涩难咽了。夕阳光透过竹林,断断续续飘落在老牛身上,两只原本灰兮兮的牛角,宛若着了彩色,生机尽显。
老牛出了村,沿着田间小道走。有熟人趾上,就问,哟,老四会帮大人放牛啦?我得意地点头应答,满心骄傲。老牛久不久停会儿,低头吃几口路边的青草。遇到水渠穿过路面,我正思忖怎么办时,它已熟练地跨了过去。
天色晚了,不能选太远的地方放牛,我决定上莫王坡去。老牛左转右拐,不久就到坡下。可要上坡,必须经过一道深沟,我见状连忙拉紧绳子,嘴里大喊停下停下!老牛却丝毫不理会,继续往下走。一步,两步,越走牛身越前倾得厉害,轻微的蹄声,如一记记闷雷,炸在我慌乱的脑里。任凭我拼出吃奶的力气,使劲手抓腿夹,都无济于事,我的屁股不可阻挡地一寸一寸往前滑,俯下的脸颊快贴到牛颈脖了。燎急惶恐间,我以滑翔迫降的姿势,顺着牛颈,准确无误地穿越两只牛角黄金分割点,额头磕到牛鼻子后,正好让我翻转一下,首尾换位,紧接着,我背部着陆,扑咚一声,狠狠摔在沟底。
这一摔,对柔韧性极佳的小孩来说,通常不算什么事。我只是两个手掌蹭破表皮,后背有些辣痛,脑袋因为太紧张有点晕乎。但是我气恼,而且恼羞成怒!爬起来后顾不上拍打身上泥土,马上捡起牛绳,边骂边牵着老牛寻觅,找到一根木棉树枝,开始抽打老牛。我没什么力气,小小树枝打在厚牛皮上,跟搔痒差不多。老牛任我打骂,站立不动,只用漠然不解的眼神望着我,鼻孔出气的节奏也与往无异。
刚发泄一阵子,就瞅见沟坎上有个人准备走下来。我生怕他问起缘由,糗事传出去,让小伙伴取笑,更担心他告诉家人,失去放牛机会,便赶忙打住,丢掉树枝,佯装自然吹着口哨,悻悻牵牛走上沟边,爬上莫王坡。
小孩的心情是六月天,来去都快,到坡上后,我让老牛自由吃草。然后,扯几根鱼腥草,趴在草地上慢慢嚼着,不断挪位换角度,端详起老牛来。它很老,年龄比我大好多,中等个子,瘦骨嶙峋,肚子边上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地凸起,四个蹄子让岁月消磨变了形。灰里泛黄的皮肤干瘪松皱,布满陈年疮疥。毛发稀疏暗淡,没半点光泽,还分布不均匀,身上有些地方全无遮蔽,成群的蚊蝇嗡嗡相邀,在肆无忌惮地叮咬,它的尾巴太短,怎么拍打,也驱赶不到吸血者。它不时抖动身子,也许这样能减轻痛痒感,也许想震走蚊蝇,保护体内本就不多的血液。两只牛角短而小,比起那些彪悍猛牛头上的利器,不仅平淡无奇,甚至有些颓萎。浓白的眼屎浸出来,凝结在眼角,苍老里透着几分苍凉。灰白的眼球夹杂黑丝,转动迟缓,缺少精气神。视网膜水汽好重,影响了视力,看东西显得挺吃力。过了好久,也许是饱餐了青草,也许是我解开绳子让它感到了信任,或是为我刚才的跌跤内疚,老牛停止吃草,抬头望望远处,又拿眼睛直视趴着的小不点。感觉它焕发了一股精神,心怡气顺,充满友善祥和,有如一位古稀老者,一眼就能猜度初见小孩的心思。夕阳早已下山,渐暗的苍穹下就剩我们俩,在凝结的空气里相视,直叫我的童心,顿生爱怜。蓦地,彼此距离已近。
以后数年,我与老牛几乎天天相伴。下午放学后,抓紧吃一碗剩饭剩菜,就是混合回锅而成的“山寨咖喱饭”,就牵牛上坡。假期里则每天不定时放牧。一群小伙伴,在稍年长者带领下,或早上或傍晚,约好出发时间,预定集合地点,游走村子周围放牧。到目的地后,轮流指定一两人看管牛群,其他人尽情疯玩。捉迷藏,丢手绢,单腿顶,分组打棍子仗、泥巴仗、陀螺仗,能想到的法子,变着花样玩。
这边热闹欢喜,但另一边,负责看管牛群者就没那么惬意了。它们会互相打架,败者落荒而逃,胜者疾蹄紧追,令人疲于奔命。牛还会投机取巧,吃草久久填不饱肚子,它们就乘人不备偷吃,甚至在喝斥拉扯之下,也要凭蛮力强行干掉甘蔗禾苗。这不仅招来大人责骂,后果严重时,还可能被生产队扣了家长工分,让窘迫的家庭雪上加霜。而我的老牛,被公认最老实最听话,不干仗不惹事。它不但让我放牛时心情好,放开玩,还挣回许多平时所没有的面子。每当其他牛因捣乱而挨骂受罚时,我的老牛,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用它渐弱的视觉和老道的脑子,神态闲逸地品味发飙者心思,偶尔还能享受孩子们特供的青草绿叶。
假期来临,学校总结大会后,我怀揣五六本封面印着“奖”字的新作业本,兴冲冲跑进村里。看见大人们在晒场上剥玉米棒,我迫不及待蹿到母亲跟前,生怕别人听不到,故意大声喊道,妈,我得奖本子最多,年级第一!母亲看穿我的心思,用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抚摸我的头说,哎呦,我们家老四真厉害,这么急着嚷嚷,想要什么奖励?我立刻说,我要骑牛在村里转一圈,直转到天黑。
看见母亲表情对头,还未等她答应,我马上撒腿奔回家,书包也来不及放下,牵出老牛骑上,开始环村一圈游。老牛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像平时往外走,总让它在村里瞎逛。但它一如既往,以服从为天职。我一路有意无意掏出奖品把玩,还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胆量和礼节,见谁都欢快招呼,不论熟不熟,也不管别人搭不搭理。按西北东南顺序,把偌大个村子,凡是有路,全转个遍。一边转,一边把所有亲戚家同学家的位置,在心里串成线,画成一张亲情图。看完各家房子才知道,平时听说的大户人和孤寒仔的家,并没多大差别。
时间过得很快,兴奋过度的我,早已饥肠辘辘。加之时间一久,自我陶醉的新鲜感没了,饥乏和无聊袭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头脑模糊,恍惚间一头栽下牛背。
醒来时,发现天色快黑了。自己躺在村外偏僻的田坎下,鞋子书包散落一边,感觉左脚踝好生疼痛。老牛站立于旁,用慈爱心疼的眼神看着我,时不时用鼻子拱我的光脚丫。它应该守候在这很久了,四处蹄印又乱又深,肯定一直保持同个姿势,在不断抽动四肢解乏。离我不远有堆牛粪,它连内急都没走开,就地解决。我吃力爬起来,瘸着腿牵牛到水渠边,折腾半晌才骑得上去,初尝获奖滋味后的展示之行,就这样收场。而老牛回家步伐又慢又稳,脑袋不晃,鼻孔不哼,似乎它已从迷惑不解,到最后悟出了点门道。
从那以后,我与老牛更亲了。放牧时,注意观察它的一举一动,揣摩它的心思。我会判断它身体舒服与否,精神状态好坏,什么情况是口渴了,哪种动作是需要帮忙驱赶可恶的苍蝇。最厉害是,我能预测它什么时候撒尿拉屎。当它要拉屎时,如果没带小竹筐,得找芭蕉叶之类,双手捧着,置于它屁股下方,屏住气接完粪便后,小心兜着,放到地上,像包棕子那样裹好,用藤丝缠绕起来。拎回家时,活像电影里游击队背的地雷。假若准备走到家时它要拉屎,就双手用力,把它的尾巴贴着身子往下拉,封堵住屁股,叫它忍着,进牛栏再屙。当然,堵物容易,封气却难,它一阵长长的废气,肆意地喷出来,正面冲上脸庞,感觉到眉毛头发都吹动了。你可以闭气不呼吸,但这点肺活量,又挺不了多久,终究要间隔换气。那味道,因为吃下的草不同,各有差异,难以言状。碰上它拉稀,这招便不管用,大粪不可阻挡地外漏,沿着尾巴两边泄下,不想双手沾满大粪,就得放弃执行这套自己发明的专利程序。
老牛曾为我免除大麻烦,帮助二哥脱离危险。有一天起床后,为点小事,受宠惯了的我开启耍赖模式,与二哥顶撞起来。争吵中,我竟然拿起小刀,朝二哥小腿猛扎下去。刀子划破腿动脉,鲜血如注,瞬间染红地面,二哥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全家人都慌得束手无策。队长闻讯跑来,先用旧衣服扎紧伤口两端,尽量减少出血。又牵牛出来,将二哥固定在竹椅上,再把竹椅绑紧在老牛背上。几个大人有的掌绳,有的执鞭,有的扶住椅子,奔向公社卫生院。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否则就麻烦大了。老牛驮着二哥回来时,已是深夜。吓哭成泪人的我,听到大人讲起救治过程,一个劲儿向母亲和二哥道歉。队长拍拍我沾满涕泪的脸颊说,老四呀,以后再不可这么蛮横无理了,假如这次真出意外,你上哪找亲哥哟!我听了,愈发号啕不成声。母亲安慰许久,又催好多次,我都不愿去睡觉。看着虚弱的二哥入睡后,独自下到牛栏边,抱多多的青草,端满满一盆水喂老牛,坐在石礅上久久守着它。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我仿佛感觉到老牛的眼里,写满了一个长者的嗔责与安抚。
我一天天长大,老牛更老了。它的力气点滴流失,拉大石碾榨甘蔗,还没转几圈,就已经前腿打抖,喘气不顺畅了。要紧的是,它的眼球更加灰蒙浑浊,视力变得很糟糕,走路看不清坑洼,一脚深一脚浅,身子胡歪乱斜,还不时误踩菜苗稻秧。它看人看物时,眼神总是茫然的样子,叫人心疼不已,我确信,它只认得我了。直到有一天,它不再温暖的背,再也不能承受瘦小的我了,生产队决定杀了分肉。
记得那个下午,我刚放学到家甩掉书包,去牛栏准备牵它上坡时,母亲突然陪两个大人进来。乍一听说来意,我立即蒙了,一股血瞬间从胸腔冲上脑门,手脚发软。我哭着追在后面,双手死死拉住牛尾,边与大人拔河,边苦苦哀求,无济于事后转为破口大骂。我用多年观摩村里知名泼妇骂街听来的最毒语言,诅咒牵牛者祖宗十八代。我希望晴空一声雷,把他们全部劈晕,吓得全村从此再无人敢冒犯天意,来打老牛的主意。我祈祷平地起狂风,把他们都卷到巴仙山通天洞里,饿个三五天才叽叽歪歪下得来。我哭着呼喊老牛快长出翅膀,飞进夕阳下那团彩霞中,不再受苦受累,过着神仙日子。一路拉扯到晒场,我发疯似的捡起石头瓦片,朝队长和那几个拿着木棒屠刀的人猛砸。哥哥们含泪劝拉多少回,都难以阻止歇斯底里的满弟。老牛哞哞的哀嚎声和我嘶哑的哭声,在那痛到窒息的空间里,是如此弱小无助。棍棒的击打声,屠刀的霍霍声,人们等待分肉的兴奋模样,是那么邪恶。
这是我来到世上以后,经历的第一次生离死别。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责骂比我年长者。德高望重的队长是我堂叔,如今已偏瘫在床,堂婶更是患精神病多年。去看望时,我还想,他为全村为我家做那么多益事,而也许正是自己童年的诅咒,导致了他家的不幸。想起来真是懊恼自责。
善良的母亲拒绝了我们该得的那份肉,全家人包括性情偏激、常年卧病的爷爷,因为我这个突然爆发的小宇宙,好多天都不发笑,没大声说话。若干年后,我以老牛临终前,两双泪眼相对,两颗悲心诀别的瞬间为题材,写了篇作文《你的眼神》。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念到一半时,不知是哪位女同学起头,引得平日严厉有加的老师,亦不禁潸然泪下,几度哽咽中断,教室里嘤嘤的泣声此起彼伏。
牛是农家一分子。在那个除了填肚子,其他难以顾及的年代,老牛不但默默陪伴我长个子,经风雨,还让我学到了许多。有它相伴的日子,纯真,快乐,生机盎然,哪怕饥饿困顿的阴霾总是挥之不去,心中依然阳光灿烂。
三十春秋急,几许烟云消。多少过眼人事俱已忘却,而老牛的模样,老牛的眼神,仍在心中萦绕。对它的思忆,恰如儿时故乡,有酸有甜,有苦有乐,无论岁月成何沧桑,始终温暖如故,柔情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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