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其时
我喜欢江边这块被阳光晒暖的石头
我知道它正用安静的温度,抗拒着
渐凉的天气,我喜欢
越来越清的江水从它的身边经过,带着
它的体温流向未知的远方,我喜欢
此时映在水里的深远的天空,还有云朵
落在石头上的样子,我喜欢一群蝴蝶
在这块沉默的布头上静静地飞起
飞向对岸还绿着的那片丛林,我喜欢
一只即将南飞的燕子和一片飘落的树叶
在石头上稍作停留的影子,仿佛它们
落在了一个热乎乎的怀抱中,我喜欢
这个季节还没有完全凋谢的剩余的春色
我喜欢,凉风未重,温暖还在描述一块
倔强的石头,我喜欢天色尚早
残阳未尽,而我恰逢其时……
一开始我就选择仰望
我总是朝他们微笑,注定这一生选择
沉默和谦卑,为一群
蚂蚁让路,或者为一只候鸟送行
一开始我就选择仰望,即使
在一棵草一粒沙面前……
对我来说,天空过于高远
山峦过于雄阔,他们是我的梦境
都无法触及到的,我习惯于
就这样躲在角落,安于罅隙
习惯于不被人识,藏在一片落叶之下
连风都吹不到我,这样挺好的
我轻易就赚到了安闲与自在
我总是朝他们微笑,对着深秋的草丛和
霜染的群峰,对着从来都不知道
我是谁的你……
为自己单薄的身体加一根坚硬的骨头
我怀揣一把刀不是要杀人,也不会有恃无恐
面对太多的丑恶和满世界凶神恶煞的眼神
一把刀的作用对我来说,仅仅是给自己壮壮胆子
我生来胆小,遇事慌张,惧怕堕落的人群
见不得风吹草动,见不得落叶纷纷
担心风来,我会像草一样摇摆,会被落叶
砸伤,更担心劈面而来的流言的锋刃
把心扎出血来,我不想就这么束手成为惊恐的
人质,用单薄的身体,藏起砰砰乱跳的内心
揣一把刀在怀里,除了弑杀那些在身体中肆虐的
赢弱的兽类,更多的是为自己单薄的身体
加一根坚硬的骨头……
一场雪后我希望这里荒无人迹
也许我们该离开这里了,一场雪后
我希望这里荒无人迹,除了
麻雀和风,除了隔岸的灯火和
推窗扑来的冷,我希望
这里的空气是清凉的,鸟鸣是清脆的
雪地上只有干净和孤独,除了
麻雀留下的小小的爪痕,除了风
吹出的一层层雪浪,我希望
这一片纯白的辽阔,掩埋掉所有的龌龊
藏不住一点秘密,也许我们
真的该离开这里了,一场雪后
我希望这里荒无人迹,无处不在的人们啊
请允许我在漫无边际的雪中
忽然想到这些……
一些鸟在废墟般的季节抒情地活着
它们一直飞来飞去,在封冻的小河边
在无人居住的老宅的屋顶
在迎风摇晃着的光秃秃的柳枝上
它们叽叽喳喳,在越下越厚的雪地上
在木栅外枯萎的草丛中
在十二月荒芜人迹的村庄,它们活跃
躁动,热烈,和漫天的雪花一起飞
它们在雪深三尺的老街上一遍遍
掠过,在小村外成片的墓地里
婉转地合鸣,真的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仿佛只有这些鸟,在废墟般的季节
抒情地活着……
又是一个风雪之夜
又是一个风雪之夜,我被无数拍窗的
雪粒叫醒,它们在深夜的窗外
成群结队,沙沙作响,它们举着
细小的冷冷的光芒,前赴后继地对我
房间里的温暖示威,对满屋子
盛开在十二月的春色示威,对我
正做着的花红柳绿的梦境示威
它们蜂拥着拍打我紧闭的门窗
在外面越来越辽阔的覆盖与寒冷中
片刻都没有停,多么不可思议啊
它们能够在一夜之间,雪葬整个世界
却对我小小的幸福无能为力……
一觉醒来
一觉醒来,最先不见的是傍晚的阳光
和两只在窗台上叽喳的麻雀
然后是刚刚撤下的晚餐和一个
空空的啤酒瓶,睡前泡的一杯茶
早就凉了,茶台上开着的那盆茉莉
已有几片白色的花瓣落在
没有热气的茶杯里,电脑上
一首还没有写完的诗,在我的
沉睡中,早已丢失了剩下的词语
那个等着读我诗的人,一定去读
别人的诗了,那个临睡前约我喝酒的人
此刻也正和别人把酒言欢,一觉醒来
总觉得丢了什么,总觉得所发生的一切
都似梦非梦……
摔一个跟头还能爬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摔一个跟头还能爬起来
没有骨折,就证明自己身上的骨头
还硬着,尽管它们被贪婪的时光吸取了
大量的钙,骨质略有疏松,余下的硬度
还可以支撑我荒凉的血肉,这就好
我还不至于从此落地成泥,我还不至于在一场
小小的灾难面前一蹶不振,倒地不起
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都不能和当初一样了
除了我熟悉的灵魂和身体中不甘堕落的骨头
我不得不屈从于来去汹涌的时间,我已
日渐衰老,所幸的是,这一身骨头还
有着足够的硬度,还固守着我倔强的灵魂中
永不流失的钙……
在一棵落叶纷飞的树下我们聊到衰颓
在一棵落叶纷飞的树下我们聊到衰颓
聊到我们碎裂的部分
在冷风中和叶子一起飘荡,聊到
与死亡一步之遥的活着,当然
还聊到所剩无几的时间,已经很难
扶稳我们越来越虚弱的身体了,此时
我们在踉踉跄跄的挪移中
被扑面而来的暮秋狠狠地数落着,太多
尖锐又繁杂的噪音,像要挤碎我们的
骨头,让我们落地成灰,随风流浪
当我们聊到这些时,已听不清彼此在
说什么了,我们仿佛流落到一个
荒无人烟的地方,除了自言自语
除了不得不原谅几片砸伤我们的落叶
我们真的只能任由彼此面目全非……
在杂草和丛林间遇到一群蘑菇
在杂草和丛林间遇到一群蘑菇,它们
来自九月的一场雨后
它们被一个熟透的季节差遣
对了,此刻它们成群结队
在湿润的腐叶里展开干净的羽
仿佛在翩翩起舞,阳光投在丛林中的光束
如舞台的灯光一样照耀它们
微凉的山风吹动四周的杂草,簌簌地
为它们伴奏,山水正在衰败的月份
突现这一群触手可摸的精灵
它们头顶落叶长出来,于腐朽中
伸开新鲜的肢体,悄悄地把自己增补为
秋天的舞台上,一群鲜亮的角色
并且每一张脸上,都有着叛逆却清晰的
表情……
一场雪
一场雪收拾了所有的残局,掩起了所有的
破败,一场雪弥合了
深秋和初冬这两个季节的缝隙
不留一丝乱痕,一场雪就这么喋喋不休
仿佛说了什么,可是满眼空寂
又什么都没有说,然而,世界是新的了
世界是一座干干净净的城池了
我们居于此间,一如万物深埋雪下,除了
满眼谜白和不可思议的空旷,
我们连仅有的一点心事都无迹可寻
一场雪覆盖了一切,包括生死
一场雪也注定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救赎
雪后初晴,我们必将经历一次重生
稻草
听说有人上吊,我开始躲避绳子
听说有人溺水,我开始
远离江湖,听说有人高空坠楼
我开始在二十六楼的房间里
惊恐不安……我越来越发现
人活一回不容易,请允许我
从今天起,每日默念《无常经》
以求自己能够心无旁骛,淡对生死
当然还要在默念时,偷偷
揣起一棵稻草,以备在关键时
拿出来救命……
一天中最好的时刻
只能默许夜晚来临,然后躲进房间
用我们目光描述的部分
避开太多黑暗的陷阱,当然必须
有你坐在旁边沉默不语,我们
如此贴近,就这么相安无事
如同此刻繁复的黑暗,正寂寂地
飘落在我们的目光之外,如同
我们相望的眼神,穿过
飞沙走石的白天却纤尘未染
这应该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刻吧
我们一同被无边的黑暗逼进自己的
梦境,在一片漆黑里,用熟悉的心跳
照彻彼此……
这个喧嚣的尘世正和黑暗一样埋葬我
黑暗越来越黑,我无法猜测此刻
我到底身在何处,噪音
越来越大,语言只能成为无序和混乱的
帮凶,我已经想象不出
阳光明媚四季分明的日子了
当我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当我
离可以说话的人群越来越远的时候
我在哪里实在无关紧要,我说与不说
也变得毫无意义,这个太过喧嚣的尘世
正和黑暗一样埋葬我,就像这个秋天的树叶
它们只能顺从时光的素手,被狠狠地摘下
抛入冷冷的风中,而后下落不明……
一些草已被挤去了身体里所有的汁液
10月7日午后,我站在临水的窗前
偶尔让目光爬过对岸
此时的对岸不言而喻,都是
深秋的真相了,比如田野流金,有人在
挥镰收割,比如,羊群踏过滩涂
那些草已在风中发出枯干的声音
比如,落叶飘零,树下有人在埋葬
刚刚逝去的亲人,比如,被时光践踏的
芬芳,正在汹涌的流水中不知去向
是啊,一切只在松眉之间,一些树已变得
光秃秃了,一些草也被挤去了
身体里所有的汁液,仿佛这个荒僻的午后
我一个人毫无色彩的孤独……
扯一片乌云遮风挡雨
我流落在六月多雨的街头,那就
扯一片乌云遮风挡雨吧
那就做一块在雨中无处藏身的石头吧
被雨水掠夺一空的城市,还有我
湿漉漉地迎风而立,还有我
在这场旷世的雨水中,沉默地救赎
自己,我不躲藏也不慌张
这么多年,我攒足了漂洋过海的力气
就不怕这场虚张声势的风雨
这一生,我不选择随波逐流
就不怕这汹涌的雨水溅湿我硬邦邦的
骨头……
黑暗是允许荒谬的
这个停电的夜晚,我真想早点入睡
我知道,只要做一个梦
天就亮了,就像人的一辈子
梦在生死之间,只是这个梦
略微长了点,所以我真的准备好了
如果睡不着,我就
想想许久不想的心事,我就
默念一个人的名字,我就
把不能说出的隐私,拿出来在黑暗中
抖落一遍,反正它们也不能示人
像那些在黑暗中飞荡的灰尘
反正也没人看见,活到现在我才知道
黑暗是允许荒谬的,也是
最好打发的……
世声沉睡的时候只有我们还睁着眼睛
世声沉睡的时候,我开始模仿一个
失眠者,在六月的黑暗中
睁着眼睛,从现在开始
我不去逢迎死一般的睡眠了
如此辽阔的夏日之夜,像一片海
深不见底,无际无涯,像草茎低矮的旷野
一切都在没有归宿地铺开,对梦境
沉迷得太久了,我要
借助今晚少有的寂静悄悄出门
趁天黑,去辽阔的远方,找那个和我一样
失眠的人,我知道,世声沉睡的时候
只有我们还睁着眼睛……
突如其来的雨
打破梦境的,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我起身临窗而立,看午后的阳光
瞬间被雨水淋湿,如瞬间遭遇厄运
天已漆黑一片,此时,雷声大作
暴雨猛烈,一场灾难已殃及了
整个城市,如同深夜,当我
在沉睡中被噩梦惊醒,当湍急的雨水
像颠覆一切的黑暗遮住我的眼睛
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
汹涌的水流之声随风而至
我在这个午后突变的黑暗中,惊恐地
四顾,盲目地挣扎,仿佛身临绝境
仿佛还在梦中……
原谅我正在老去
原谅我正在老去,原谅我像秋末的树上
还没掉光的叶子,得留几片
还有绿意的灵魂了,从此我深居简出
哪儿都不去,谁都不见
我开始蓄发留髯,素面朝天
在独处时抛开虚假的部分,包括一些
字斟句酌的语言和岸然的样貌
原谅我的邋遢、猥琐和语无伦次
原谅我的越来越软的肋骨和偶尔的春梦
我安于穷街陋巷,在桑烟弥漫
鸡犬不宁的真相里如释重负
我不与人为敌,也不与谁为伍,在这个
人人自危、动荡不安的尘世
我只和自己形影不离,相携着老去……
叶子总会绿起来
一个人经过这里,他指着一棵树说
叶子总会绿起来,此刻天上
正下着大雪,气温还在零下三十几度
迎风而立的树上光秃秃的
一片叶子都没有,一个人在树下
自言自语,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
头上,啮咬般的白毛风
狠狠地吹在他的脸上,寒冷让他
蓬头垢面,寒冷犹如深渊,湮没了他
低吟的嗓音,一个人被搁在冬天的荒野
四周是最贫瘠的时光,他指着一棵树说
冬天终将过去,叶子总会绿起来……
除了水我什么都没看见
整个下午我在湖边独坐,整个下午
我一动不动,除了水
我什么都没看见,在这片
毫无波澜的湖水面前,我失去了
一抹鸟影和大雨将至的天色
我失去了飞舞的蝴蝶和无数重生的花朵
没有鱼跃,也没有来往的船只
我看不见那些在六月嗜水如命的人
他们像鱼一样成了这个夏天失踪的部分
整个下午我在湖边独坐,整个下午
我也失踪了,我用恍惚的眼神
在这片毫无波澜的湖水上搜寻自己
可除了水我什么都没看见……
交出
总是这样无话可说,当又一个夜晚来临
我向黑暗交出一天的沉默
交出一天的文字和浓茶,交出
一场连绵的秋雨中,落叶恣肆的景象
交出我看到的云雾缭绕的远方
和我无处不在的可能性,作为一个
形如旅人的思想者,雨水是无法阻止我的
落叶是无法阻止我的,当时光向黑暗
交出八月的田野,我也向黑暗
交出我自己,交出一个
越来越沉默的名字,像交出一座
安静的坟墓,在这片空寂又辽阔的花园
我交出活着,也交出死……
正如人类用越来越多的无序挥霍自己的世界
狂欢后的人群散去,房间的阴影里
忽然响起嗡嗡之声,一只
潜伏已久的苍蝇长出翅膀
开始在无人的房间里飞舞,在
杯中的残酒和满地的烟头之上
一遍遍掠过,它用自己小小的影子
拼命修复着,这些人类的废墟
仿佛劫后余生,仿佛
刚刚收复了失地,在空荡荡的房间
它用自己目光的灯盏
照耀可以照耀的任何地方
它用停不下来的纷飞,挥霍
自己的空间,正如人类用
越来越多的无序,挥霍自己的世界……
一个人独享深藏之苦
起身,关窗,关门,把安静留在屋里
当然还有孤独
那也不想倚窗,看外面
如蚁的人群了,听轰鸣的噪音了
那也不想身临乱世,在
废墟般的视线里咳嗽不止了
房间清净,墙壁洁白
适合读书饮茶或面壁思过,适合
渐入佳境,无所思无所悟,忘记前世的
相遇和罪业,忘记你
一个人独享深藏之苦,于静寂中
听自己身体里默无声息的骨头,正
拒绝所有出门的邀请……
我特别恐惧自己熟睡的样子
在深夜,我常常自己叫醒自己,担心
自己会一不小心就没入
梦的深潭,其实仅仅是一步之遥了
每一次,我都是在一身冷汗的
惊觉中,止步于深潭之侧
留在了清醒的岸边,那些梦
真的过于迷乱了,我担心
太多无常的迷局,会让我走失千里
面目全非,更担心我会在
一场又一场无望的挣扎中,越陷越深
找不到归途,所以
我特别恐惧自己熟睡的样子
在深夜,我常常自己叫醒自己,担心
自己一旦睡去,就会下落不明……
一个粗暴的夏天即将在雨后现出原形
一个月份溃败之际,也是雨下得最猛烈的
时节,我常常因此彻夜不眠
这些在深夜敲窗的雨水,让我在
惶恐中无梦可做,让我看着这个世界在
鲁莽的噼啪声中,浑身湿透了
那些还在盛放的花朵,大部分都在
一夜之间,落入遍地流水了,她们和这个
正在退却的月份一起,用潮湿和
点点残红,表达最后的悲情
我醒于大雨之夜,在五月成泥的废墟上
我知道,一个粗暴的夏天即将在雨后
现出原形,他燥热,炙烤
沿途丢弃奢靡的阳光,他让所有的生命如火
发疯一般烧尽旧月的痕迹
一场颠覆,在我的无眠中顺理成章地开始了……
五月五日,吉林重度沙尘
把门窗关紧,留一点干净的空气给自己
活着,我得靠这点空气呼吸
我在五月纷飞的沙尘中,
想象这个季节的叶绿花红,想象
初夏的气爽天清,在一个人的房间里
如同在一场硝烟弥漫的战役中,我独自
躲进了时间的掩体,我把外面的
枪林弹雨,当作是春雷滚过
把满世间铺天盖地的沙尘,当作是一场
好风吹雨来,这样多好啊
我以一个幸存者的心态,在五月的阴影中
竟然找出了,这是一个好时节的依据
并且不向任何人道及,就这么在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默默地写下这首诗……
总有一些好消息传来
在四月,总有什么要长出来,总有什么
会在一场细雨之后,拱出
温润的泥土,然后对你悄悄地
伸出手臂或投来热切的目光
阳光稍微一照,总有无数花开,缕缕清风吹过
就会对你点头致意,在四月,总有
路过这里的情人,在一泓最清澈的流水前
洗去一冬的伤感,总有热乎乎的身子
把她轻轻拥入怀中,仿佛一只蝴蝶
飞在散着淡淡香气的草丝间
仿佛这个春天,正是她思念已久的爱情
在四月,总有一些好消息传来
总有色彩缤纷的抒情,在遍野摊开的稿纸上
成一首激情饱满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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