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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639
方格子

  

  1

  苏先生眼睛不太好,看报纸费劲,戴的是高度近视眼镜,手里捏个圆形放大镜片,慢慢地看。

  几个月前,伦敦陪苏先生去看眼科医生,医生看出苏先生的担忧,安慰说,您的眼睛,没您想的那么不得劲,还好使着呢。医生边说边把眼神往伦敦这边瞄过来,伦敦接过医生的眼神,有点同谋的意味,心底却慌乱。他担心苏先生的眼睛彻底坏了,作为苏先生的护理,是不是要充当一根拐杖的角色呢?这么想着,伦敦的心有些灰蒙蒙的。

  苏先生一路被伦敦搀扶着回了家,一进家门,换拖鞋,苏先生情绪有些波动,说,看出来了,医生那是安慰我……安慰就安慰吧。

  伦敦顾自收拾桌子、茶几。他想到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安慰的性质,不说也罢。

  伦敦,你拿上我身份证,去邮局一趟,有个包裹寄来了。苏先生像是忽然记起来。

  包裹从加拿大来,漂洋过海。一副眼镜和一个放大镜,伦敦看出来,镜架和放大镜的手柄,都镶了玉。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会儿,苏先生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旧钟,再看伦敦。伦敦说,那边是早晨,刚开始早餐。

  苏先生点点头,低头看报。

  伦敦走出屋子,推开花房木门,花房里,藤牵枝蔓。“这些植物,看起来比苏先生年轻多了。”这么一想,伦敦有些自责,因为他继而又想到下一句:“所以它们一定比苏先生活得久,苏先生要是走了,不知谁还会在意它们。”

  伦敦端起一盆绿萝,走进来,放到茶几,又把茶几上的君子兰捧着放到壁钟下面的架子上。刚一转身,袖口钩到架子,架子摇晃起来,伦敦一手扶君子兰,一手扶架子。出了一身汗。

  伦敦再一次检查架子,确认完好。

  那么——苏先生,我先回去了。伦敦说。

  苏先生从报纸里抬起头来,刚才惊险的一幕不知看没看见。他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伦敦一天的工作。伦敦换上运动鞋,刚要推开门,苏先生看着君子兰,却悠悠地说一句,搁回茶几吧。

  伦敦在心里叹息一声,重新摆弄好花盆,待出门时,苏先生开了口。

  是家里的事吧。

  嗯……妹子要结婚了。伦敦站在门口,踯蹰着。

  好事,好事。明天你回去一趟。苏先生又低头看报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也不知道几点才能把这一张报纸上的字用放大镜全部照一遍。

  够苏先生累的了。伦敦有些同情。又同情起自己来,好端端一个大学生,学的是植物,当初填报这个志愿,不是想将自己的身心交付给自然吗?如今跟苏先生一起生活,说好听了是临终护理,往通俗里理解,就是一个男护工。而已。

  明天去开开窗子,怕是有灰尘了吧。苏先生突然说。

  伦敦一惊,一时竟然回不过神来,眨巴着眼睛问,灰尘?

  这日子,往深里走了。苏先生摘掉眼镜。

  伦敦才想起苏先生说的是那边的空屋,他急急表明说,早晨去过一次,通过风了。

  秋寒夜凉的,罢了。

  苏先生曾说,伦敦,你吧,每日里替我把这些个盆盆罐罐的,都移动移动。

  伦敦答,哦。

  按照苏先生的意思,这些植物今天搬到餐桌,明天移到书房,后天再端着放到博古架上。每日里都把那些盆栽移来移去的,倒像伦敦的正事了。

  在苏先生这里做事,伦敦有很多的不解。但是,伦敦是不需要解的,又不是方程式。

  苏先生曾自言自语过一些家事,儿子喜欢植物,尤其钟情君子兰,没去加拿大前养了很多年,传到苏先生手里时,还未曾开出一朵花。对于加拿大,苏先生常常用一个词来代替:那边。那边现在是夏天。那边现在是晚上。那边人很少。

  伦敦一厢情愿地想着:苏先生把兰草当儿子养了。加拿大很远,据说一年里,有半年时间是在下雪,满世界的白。“色调单一,人容易抑郁。”亚伦有一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伦敦每次搬动这个盆子,都格外小心。他想,宁愿我自己枯萎了,也不能委屈这君子兰。虽然他知道,这兰草迟早要死的,就像苏先生迟早要死一样。

  在伦敦心里,苏先生是一个谜。

  第一次跟苏先生见面是一个下午,伦敦度过了一个被反复拒绝的上午,二十多条招聘信息,他亲历了十七条。赶到苏先生住所时,他已饥肠辘辘。

  苏先生带伦敦去了另一间屋子,离苏先生的小区不远,伦敦觉得刚坐上车,还来不及从后视镜看清楚司机的脸,便到了。苏先生兀自开门下车,轻轻地关上车门,伦敦才回过神来,急急下车,尾随而去。

  房间在一楼,苏先生开门,脱鞋,进去,伦敦闻到一阵饭香,是什么牌子的?五常?东北?还是泰国香米?伦敦的肚子发出一阵剧烈的回响,他一把捂住肚子,饥馑难耐。

  苏先生回身看一眼伦敦,径直走到古旧的餐桌边,坐下,说,你叫?

  伦敦。

  哦,伦敦。绞个热毛巾给我。苏先生轻声说一句。

  伦敦推了推眼镜,一时间没想明白,嗯?哦……

  毛巾是新的,水是热的——饭也是热的,这很重要,人不吃饭,真的会饿死,又觉得离饿死的时间太长久,伦敦暗想着快点结束这不明不白的应聘。还是回那家粮油供应站背大米黄豆面粉吧,好歹有一口饱饭吃——粮油店有时会把工资换算成大米让伦敦背回去,说,这个月没有销量,伦敦,你再背一袋回去吃。

  苏先生说,菜在蒸锅……饭不要盛太满。

  伦敦依言替苏先生上了菜端了饭,他咽了咽口水,只等着苏先生开筷。

  那您先用餐,我在门外等您。伦敦说。

  苏先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见伦敦站在一边,有些疑惑,问,你不饿?

  伦敦的肚子替他作了回答,他尴尬地捂了捂肚子,说,没吃早饭。

  那你怎么不给自己盛一碗?苏先生说。

  这个中餐,是伦敦离开小镇后吃得最酣畅的。强烈的愉悦感,嗯,是愉悦。原来,吃饭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这种美好的感觉,不是食物带来的。是什么呢?伦敦一下子说不出来。

  出门时,苏先生把钥匙递给伦敦,伦敦锁门。然后,苏先生说,刚才你护理过的那张琴……这屋子,都交给你了。

  伦敦说,哦。

  伦敦想,除了苏先生,他身外所有的事物,包括那张古琴,都得像人一样伺候着。

  有些沮丧。一路往出租房走,差点撞到一棵大树,树底下的长椅上,两个女孩在说话,伦敦突然闯入,她们迅速站起来,慌张地离开。

  我竟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人了。米粒也嫌弃我了吗?伦敦坐到长椅上,慢慢地斜过身子,平躺下来。他闻到了植物的气息,夹竹桃,松柏,成熟了的银杏果子,还有凋零的玉兰花瓣。

  伦敦合E门出去,苏先生才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他想起第一次看到伦敦——确切地说是看到伦敦的照片,是偶然。苏先生从公园散步回来,路过江边。江边摆了一些摊位,招聘,慈善,三月春风行动。苏先生好奇,又有大把的时间,他停下来—个摊位—个摊位看过去。人才招聘的摊位上,密密麻麻的一叠,苏先生拿起伦敦那一张,照片里的伦敦,稚嫩的样子,看着看着就笑了,说,还有叫伦敦的?放下照片和资料,苏先生继续散步,走着走着又回到摊位,说,就伦敦吧。

  2

  伦敦被闹钟一遍遍地催着起了床,这两年来,他已经习惯晚睡晚起。苏先生说过,你年轻人可以多睡觉,总不至于要跟我一样起居吧——伦敦后来想起来,他大约是被苏先生的这句话给感动了。苏先生的意思,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作息时间来安排。

  伦敦顿觉时间富足起来。他刷牙,洗袜子,清理洗手池。哼着曲儿往垃圾桶丢牙膏壳,手一偏,掉到地上,见地上一根头发,忽地就想起米粒来。

  米粒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偶尔的,在脑后绑一根马尾,一甩一甩的。有一次,伦敦实在觉得好看,傻傻地想,就算我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后背,我也愿意——这句话写到了他的日记里。后来米粒没有痕迹地离开他,伦敦再翻到日记里的这句话,竟然有些愤懑,舍不得划去,又不想看到,他找一张纸,盖住,用透明胶带纸粘起来。

  记不得有多少次,跟米粒在石板上赤脚走过,米粒跟米医生从县城来到这小镇,伦敦便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上学,放学,—直到后来米粒学骑自行车,伦敦在后面扶着,米粒歪着身子踩着踏脚,尖叫着一路从东往西。也摔过几次,米粒爬起来拍拍灰尘又笑了。

  米粒就像伦敦的影子,左右相随着往前面迈了过去。

  初中毕业,伦敦和米粒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三最后一年,米医生忽然病故。是伦敦父亲给做的法事,伦敦默不作声陪着米粒守灵。第二天,米粒送父亲上山。待亲亲眷眷都走了,伦敦父亲掏出一封信来,米粒有些惊惧,道士先生怎么会持有我爸的信,是遗书吗?

  抓过来读,杲了半天,忽然便哭,回不过气来,顾不得长幼,对着道士先生吼:你这铁石心肠的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事后,伦敦才知道,米医生是自尽身亡,他是医生,要提前奔赴黄泉实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但是,伦敦不明白,米医生为什么要自尽呢?

  这个问题伦敦从未获得准确的答案,在家里,不允许提起这个话题,而米粒在对着道士先生吼过之后,再也没有跨进论敦家的门。尽管米医生在信里托付道士先生一二,也有交代米粒今后就在伦敦家过日子,但米粒斩钉截铁地对前去劝慰的卜家人说,离我远点。

  米粒的不近人情让伦敦措手不及,他不知道遗书内容,他永远记得米粒看信时那种万千复杂的神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透露一点关于信的内容,让他跟米粒之间忽然垒起一面厚厚的墙。

  不久,米粒离开学校离开良溪。伦敦再也找不到米粒,有关米粒的所有信息都是从旁人的谈论中获取。

  伦敦的家在离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小镇保留了老底子的模样,一条狭长的青石板小街,两边一溜儿店铺。剃头店,日杂百货店,赤脚医生诊所,自行车修理铺,从街东到街西,不过两百来米。在这个叫良溪的镇上,父亲被大家尊称为“先生”,这门特殊的手艺让父亲自豪,也使卜家在良溪有非同寻常的地位。

  父亲从地道的农民成为道士先生,有过一个短暂的插曲。有一年“双抢”,父亲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了。待他回来时,伦敦几乎不敢相认。那天,父亲被人簇拥着来到家门口,显眼又陌生,古怪又可笑。他穿一件长长的灰色的袍子,后背上一个烫金八卦图案,手里一个锃亮的铜制铃铛,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戴了一副墨镜。除了说话的声音能够依稀辨认出曾经在卜家生活过,其他一概,都是伦敦生疏的,伦敦一下子不能适应这种巨大的变化。

  下了车,伦敦背着一大包东西,亚伦婚礼要用的毛巾、面巾纸,还有喜糖。水根穿着高帮雨靴跑来,接过伦敦手里的塑料袋子往独轮车上装,水根手指关节粗大,右手食指中指焦黄。

  在良溪,水根是伦敦唯一的伙伴,从小学到高中一路同学,直到水根中途突然休学。后来伦敦考上大学,水根来家里看他,伦敦劝水根戒烟,水根说,你看我们良溪,满眼的山,我跟谁说话去。就这么一句,却让伦敦听出了旷古的寂寞来。可你又何必休学回家,考上大学就出去了,世界很大的。伦敦说。

  “早晚要回来。”水根独自抽完一根烟,走出伦敦家。自那后,他俩便很少坐在一起说话。伦敦回家,水根也不太来串门,像隔一座山,远了。

  独轮车有些旧了,伦敦记得小时候,他跟水根坐在独轮车两侧,水根父亲推着他们往村外去。记忆泛起,任凭日子往前走,即便他们找不到共同的话语,藉由童年少年作底子,终是暖热的。伦敦想发发感慨,但克制自己不怀旧。有些尴尬,他搭讪着问水根田里地里山林的收成,水根没多说,只递一根烟给伦敦,伦敦犹豫着接过来,水根啪一下点了火机。伦敦吸一口,猛烈地咳嗽,水根抓起车把,不声不响地往前去。

  伦敦呆呆地看了会儿水根的背影,黄昏里,有些苍凉的味道。水根沿着小路往家走,小路尽头一排灰色的宿舍楼,宿舍楼是医院的职工住房。早先是棒冰厂,棒冰厂关闭后,曾被一个热心戏剧的乡镇企业老板接管,成为小镇戏班子的宿舍,戏班子散去后,医生住了进来。宿舍楼和老街隔了一条溪流,地处田野边沿,安静闲适。有个院子,种了一些木槿花。医院搬进新大楼后,这里改建成了一处简易的养老院,鳏居老人,子女外出谋生常年不归家的独居老人,都被安排到了这宿舍楼。早年,这幢灰白色的楼房是小镇唯一看起来比较规整的建筑。米粒的家在宿舍楼的三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个木头搭起来的架子,搁了煤饼炉,过了几年,木头架子改成铁架子,升高一些,簇新的煤气灶曾经让伦敦羡慕不已。

  这条路伦敦不知走过多少次,从家出来,经过一座木桥,再拐一个弯,便到宿舍楼。上学时,伦敦每天到米粒家楼下等,从小学三年级米粒转学来良溪开始,到初中毕业。九年,嗖的一声过去。

  远远地听到哭声,像突然爆发,声音从宿舍楼传出来,让伦敦恍惚觉得时间又倒了回来。他想起米医生过世的那个夜晚,说话声哭声混杂在一起,活着的嘈杂。

  从宿舍楼经过,从田埂走回家,忍了几次,还是回头看了看三楼,水泥栏杆,雨水侵袭过后的影子。门帘,对联,晾衣竿子,铁架子上的煤气灶,挂在梁下的竹篮。这一切都跟原来一样,生活必需的物件,都有着,等待着。

  可是,没有米粒。

  进家门,亚伦一五一十地跟伦敦说一些要点。妹妹要出嫁,哥哥伦敦是娘舅。在良溪镇,娘舅代表的是女方最为尊贵的客人,要被尊重,要被款待,要不由分说地接受突然递过来的红包、香烟,以及一切表达男方家底的物什。

  亚伦的项链手链耳环以及高高冒着尖的永芳发型,告诉哥哥伦敦,她将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是一个好人家。

  婚事定在中秋,那必定是黄道吉日,关于天气,亚伦已经听过无数次预报,她很放心那轮将圆的月亮。母亲想给待嫁的女儿掐指算算——很多年前,父亲身穿灰色长袍回来的那个黄昏,是母亲第一时间获取了这个信息。但囿于某种约束,她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伸出手指来。

  不知从哪天开始,母亲获得了神秘的力量,她可以掐指算出邻家走失的狗狗在东南方还是西北方,或者在哪个池塘边打盹儿。

  这几天,家里空前地喜气,房子新整修一遍,自从父亲有了“手艺”之后,家里的经济情况改善不少。虽然这个手艺在伦敦看来不尽如人意,但作为儿子,他深知自己无力阻止一个人对于某个命定事业的钟爱。屋子亮堂,大红大绿萦绕,红枣,红花生,红被面,红头绳,红窗花,红对联,红蜡烛,所有的物件都披上了红色。

  伦敦内心渐渐升腾起一种炽热的情绪,似乎这次不是妹妹亚伦要出嫁远离,而是她刚刚回家。这样突发的心绪,让伦敦备感兄妹情分的珍贵。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尾随亚伦到这到那。张罗闺房私密的婶娘终于看不过去,把伦敦挡在了门外,说,你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做?

  伦敦这才在楼梯口站住,再从种种迹象中回过神来,妹妹真的要出嫁了。

  伦敦走在空旷的田埂,芒花开了,水稻开始泛黄,泥土气息扑面。伦敦梳理一下情绪,心底有个声音响起来:其实我不怕蚂蝗,也是可以下田劳作的。正想着父亲,远远地,父亲跌撞着过来了。见了伦敦,一愣,若有所思。伦敦喊了声爸。父亲说,你怎么到田畈来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着,上木桥,父亲站住,说,大书先生走了你知道吧。

  伦敦嗯了一声。他回家当晚,就听人说起大书先生的事,大书先生说了一辈子的古书,声音洪亮,到后来连话都不能说了,大概是声带坏掉了。因了卜家有喜,这丧气的事人家不便说。又说,大书先生跟卜道士有过约定,以后他走了,卜道士一定要替他做法事。“只有你给我做法事,我才去得安心。”这话在大书先生活着的时候,父亲是作为炫耀单列出来的,是作为谈资的。可是,卜道士要嫁女儿,大书先生家人不好意思开口,差人去外乡请道士。去了两天,回话说,有卜道士在此,没人敢冒昧前来。是谦虚,也是事实。

  自卜宗全穿上那身道袍,远远近近的乡邻,但凡有人过世,都是他摇着铜铃把亡灵引领到该去之所。很快的,“卜”这个姓氏形同虚设,都喊他“先生”,在乡村,这是无上荣耀。可伦敦却不这么看,他多少有些厌弃父亲这身袍子,以及用这件袍子换取的报酬。

  伦敦不是不知道,身为道士的父亲每每为亡者做一场法事,都将耗费巨大的精气神,像死过一次还魂回来一般,回家都带着阴郁之气。家里有只特大号的专为父亲备下的木桶,进得家门,直奔木桶洗濯。然后,道士才会转换身份,靠在躺椅上休憩,再慢慢地让家人收拾他带回家的物品。那些都是办丧事的人家给的,毛巾五块,球鞋三双,脸盆一只,白糖七斤,香烟一条,一只猪蹄,三块发糕;塑料袋里,照例有个红纸包,封了九十九块钞票,有的人家手松一些,也给一百一十块。

  过几天,母亲拎着包裹出门去,到集市铺开一个摊子,出售这些东西。尽管如此,伦敦依旧觉得由这些物品换来的钱,和死亡脱不了干系,带着生命尽头的某种暗示。大学期间,伦敦每每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学费,都觉得那纸币是冥币转化而来,带着纸钱的气息、哭腔、哀怨。直到后来,他实在不愿再接受家里的资助,去一家植物园打零工,以赚取后两年的学费。

  再过两天就是亚伦的大喜日子,卜家乃至整条街上都是喜气,虽然时不时传来突发事件一般的哭声,但终究是喜气盖过了哭声。酒席要在街上铺开,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的都已经装运到位,帮工的拎着水桶往街面扑水,要把街面洗干净,青石板发出沉寂的光。早先,伦敦最喜欢看这样的颜色,靛蓝色的,与夜色相融。但如今,这色彩却与一场婚礼有关,这让伦敦觉得有了某种贴己的亲切。

  他穿过街道回家,一路被问候,诸如现在工作怎么样。听说那个苏老头脾气很古怪。听说你不光替他料理草草木木的,还得陪他吃饭。听说他早年也是从良溪出去的你知道吗。听说他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做过事情当过逃兵你知道吗。

  伦敦大都不回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家人在一起坐着也都会谈这些。以前,伦敦会厌倦,这回,看着街道干干净净的,亚伦将穿上大红的呢子套裙为乡里乡亲为亲朋好友敬酒,递烟,伦敦便觉得亲朋间的问候可亲起来。

  一个晚间,父亲正跟母亲面红耳赤地争执起一件事,父亲像当年忽然离家一样,话语中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母亲败下阵来,想用哭泣来替代她的反抗,又因即将嫁女,流泪总归不吉利,只得压下一口气,说,你这是要让亚伦恨我们一辈子吧。

  原来事情还得回到大书先生的法事上,大书先生家人跑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有请到道士先生,便来恳请卜道士。“先生啊,我爹在世时你们有约定的,他走之前跟我说过的。”

  家里正在办喜事,而主人却要去主持一场法事,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亚伦躲在楼上落泪,母亲终于忍不住,剁碎了那顶道士帽。

  像忽然被削去了脑袋,父亲下意识地捧着头逃出家门。等伦敦找到父亲时,父亲一改容颜,仿佛过了一百年,神情自若,像个知书达理又仙气十足的绅士。

  只有你才能替我圆场了。父亲说。

  圆什么场?伦敦问。

  替大书先生做一场法事。

  恍惚之前,伦敦觉得一双巨大的手,从高处下来,紧紧地攫住他的衣领,以至于他觉得刚换上的白色衬衫被撕了一个口子。他有些胸闷气短。

  3

  之前是棒冰厂厂房,厂子倒闭后戏班子住了进来。大书先生住在宿舍楼搭建出来的一个小平房,这里还是戏班的时候,平房做了仓库,堆放木头箱子,箱子里是戏服,花团锦簇。大书先生年轻的时候喜欢唱戏,他一门心思要进戏班子,虽然嗓音洪亮,听起来却总觉得散了音。那年他的妻子早亡,女儿在县城一家饮食店做事,他一个人也落得清闲。每日里在田间地头做些农活。戏班一成立,仿佛打乱了他的生活。他原来住在二楼南面那间房间,作为棒冰厂的配料师傅,他获得过应有的礼遇,好房间加好的工钱。但是戏班也被接收后,光景不同往日,他被迫搬迁到一楼,后来房间不够,又让他进了仓库,跟戏服同住。戏班头头叹口气说,就当多了一件戏服吧,不占地。

  大书先生毫无怨言,他的老房子原本在伦敦家隔壁,女儿读书时忽然生了一场大病,没有预兆地要一笔不菲的医药费。大书先生凑钱不利,女儿怨怼父亲,你知道没有本事让我活着,干吗生下我来?

  大书先生背了一把胡琴想出去卖艺,走到半路又返回,他有手艺,可不是卖的。他宁愿坐在院子里,枣树下一张竹椅,咿咿呀呀地拉起来。伦敦每次去找米粒,或者米粒有什么口信要带给米医生,进了院子,总见着大书先生在拉胡琴,或者把戏服搬出来,在长长的竹竿上晾晒。戏班散去后,戏服变卖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卖不出去,又派不了用途,就堆在平房。

  女儿住院一个多月,病情不见好转,一张病危通知,一张催款单,让精疲力尽的大书先生完全失去主张。这天,大书先生回良溪,伦敦正好放假在家,大书先生没有进自家的门,而是在伦敦家堂前一坐,不开腔。伦敦倒了水递给他,他接过喝了,拿扇子给他,他接过扇了。伦敦再盛一碗饭端过来,请他坐到八仙桌前吃饭,大书先生接过,站起来三口两口就吃完一碗饭。伦敦第一次看到大书先生胃口这么好,进去再盛一碗出来,却找不见大书先生。

  伦敦放下饭碗,出门,走两三分钟到大书先生家门口。大门紧闭,伦敦绕过屋子,从一边的窗洞朝里看,幽暗的堂前,大书先生就着微弱的灯光在写着什么。伦敦喊了一声大书先生,没有应答,伦敦想想没意思,回了家。

  晚上,大书先生摆了一桌子饭菜,点香请祖宗菩萨,请求祖宗原谅,待来日见面他甘愿受罚。第二天一早,大书先生来敲门,递给卜宗全一张委托书,委托卜道士变卖祖屋以求得一笔救命钱。

  卜宗全有心要帮大书先生,只是翻遍家里,也凑不齐这钱,又去街上各家走了一圈告贷,数额微小。这晚,卜宗全拿出笔墨纸砚,在堂前方桌上写下四个大字:祖屋典当。大书先生前脚刚走,街东头的裁缝师傅就上了门,说早跟大书先生谈定了价格。

  曾有一次,伦敦听父亲谈起这件事,父亲感叹,说大书先生不敢自己收钱,所以才让他代为办理。卜宗全感叹,寒心,连祖屋都没留下,以后恐怕要住到破庙去了。

  良溪人都心疼大书先生,说他把自己的后路给堵死,连遮风挡雨的屋子都没了,你还真以为可以在宿舍楼住一辈子?

  谁知房子刚卖出,女儿的病就转好,按医生的意思说,她这是命大。按以往的经验判断,病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回转的概率很小。大书先生惦记房子,结了账,把女儿送到外婆家,紧赶慢赶回到良溪,他的拎包里是那一笔卖房的钱,虽然已经花掉了一些,但他可以再去借,他要赎回房子。

  他敲门,没有回应,绕过屋檐朝窗洞看,吃了一惊,窗洞架子不见了,像是被撬走,只留下灰蒙蒙的一个豁口。大书先生回身,直往伦敦家跑,端了一张椅子就走,伦敦跟在后面,接过椅子,跟在大书先生后头。

  窗洞很小,大书先生瘦弱的身子刚好可以进去,伦敦不让。伦敦说,大书先生,这是裁缝师傅的房子,你怎么可以随便进去呢?

  大书先生说,你看看,窗洞架子都不见了,你再看里面,柱子脚垫着的圆墩子也没了。伦敦才觉得不妥,那支撑房梁的柱子底下,的确有个石圆墩子,结实可靠,他曾经站在墩子上抱着柱子往上爬。他说,这是怎么回事?柱子脚上垫的那个圆墩子怎么会跑掉呢?

  你快进去帮我看看,是不是贼骨头来过了。

  伦敦一愣,贼骨头为什么要偷窗洞呢?偷那个圆墩子又有什么用呢?他来不及多想,爬进窗洞。里面黑乎乎的,电灯拉线断了,用一根麻绳接上,伦敦拉亮电灯,却见屋子里狼藉满地,真的有贼来过了。伦敦从窗洞出来,没见到大书先生,他跑到前门,见大书先生正拿一块大石头砸门锁——在良溪,没有人家出门是上锁的,偏偏张裁缝锁了门。

  大书先生气喘吁吁,一把弹子锁单凭石块怎么砸得开,大书先生气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伦敦忽然想起,大书先生这么做是多么傻,这早已经不是大书先生的房子,何苦还要在意。

  伦敦试图扶起大书先生,大书先生却像在屁股底下钉了钉子,怎么也不肯起来。卜宗全从外面回来,父子俩齐心合力把大书先生架到宿舍楼,进了平房,一阵陈腐的气息,直呛得伦敦连连打起喷嚏来。

  其实那几天,良溪镇的人一直都在议论这件事,说张裁缝有一天去县城进针头线脑,遇见一个收购旧门窗的,两人一见如故,到春江饭店吃了一碗馄饨后就定下一笔交易。张裁缝回来后,连夜把屋里几个窗洞给拆卸了,用独轮车推着走了三十里路到县里,说是卖得个大好的价钱。

  良溪人觉得奇怪,这旧门旧窗的也能卖个好价钱,要早知道这点,大书先生就不用卖房,拆一个窗洞就能把事情解决了。议论归议论,都没想到要张裁缝收手。卜宗全有一次找到张裁缝,还没开口,张裁缝便堵住了卜宗全的嘴:这房子我是从你手里买_过来的,我没偷没抢的,别跟我说什么道理。卜宗全一时语塞,回身就走,快到门口时,忽然转身回去,吼了一嗓子:你倒是有本事把老祖宗的东西都给收拾了。

  伦敦一边走一边想着,脑子里装了太多事,晚上,他将以一个道士的身份出现在宿舍楼的院子里。这实在太让他为难了。妹妹亚伦已经一天没吃饭,从得知父亲答应给大书先生做法事开始,到现在,她瘦了。她即将成为新娘,却要在出嫁前流泪,这似乎是不祥的预兆。他站在那个陈旧的窗洞前,这房子,,易其主,现在住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据说从很远的地方来,每天都会穿戴整齐,到农村收购野杏菜、玉米须、赤康果子,有说他是中医,有说他只是一个贩子。窗洞已经被一块木板钉死,看起来也合适,似乎从来没有装上过一个雕花镂空有美丽冰裂纹的窗洞架子。伦敦希望自己分身有术,—个作为哥哥,陪伴在妹妹身边,全程照料妹妹的远嫁。还有一个是孝顺的儿子伦敦,穿上道袍,代替父亲完成一场生死承诺。

  伦敦从狭窄的弄堂出来,穿过街道,过木桥,来到宿舍楼的院子外面,几只狗聚集在那儿打架,为争夺一块完全没有嚼头的骨头。院子里,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知道,亲戚都到齐,所有的忙碌都为了晚上的入殓。而他将在入殓之后,摇动铜铃,要不是心里搁了心事,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引领大书先生的灵魂抵达一个安然的所在。虽然不知道那个安然之处在哪里,而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

  他呆呆地站在外面,犹豫着是否这会儿进院子,水根从院子里出来,见到伦敦,有些高兴,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大书先生的道场总归还是你们卜家来完成,他就合眼了。伦敦伸出手来,说,水根,给我一根烟。

  两人站在田埂上抽烟,水根说,这个地方要拆了,那边的田,喏,从这里,一直到小学,都要拆掉,以后,这里就是小香港,良溪要发达起来了。

  以后我回来都不认路了。伦敦像个老烟枪,吸进一口烟,在肺里穿过,再由鼻孔喷出。也就几天时间,伦敦发现自己成熟了。他看看水根,水根对一切胸有成竹的样子,夹烟的两个手指,早已焦黄。就在这一刹那,伦敦像是理解了水根,当年他为什么要离开学校,回到良溪。

  伦敦,你别去县城了,以后我们良溪也像县城一样热闹了。水根充满期待地告诉伦敦。忽然,他语调黯然,可是我们这个小镇,人太少,都出去了。你看,大书先生办丧事,连个吹唱班子都组建不起来。

  学校也要拆掉,那学生读书怎么办?伦敦想起那架脚踏风琴,有抑制不住的冲动,他想回家,他不想再充当这个临时道士了,他丢下香烟,腾腾地跑开去。

  水根跟上来问,你要去哪里?

  回家。伦敦道。

  你怎么可以回家?你是道士,已经接过帖子,三天之内,你不可回家。水根大声说,卜道士没告诉你吗?这是禁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伦敦停下,水根追上来。

  水根说,你说,米粒她知道大书先生走了吗?

  伦敦不说话,他想起那一天,他跟米粒从学校回来,枣子已经熟了,米粒说,伦敦,我想摘枣子。

  伦敦说,我去摘给你。

  米粒说,伦敦,枣树年年结果,我年年吃,吃不厌。

  伦敦蹲下,来,米粒,上来。

  米粒会意,踩着伦敦的肩膀上了院墙,她颤颤巍巍地站在上面,伸出手,刚好够到枣子,她摘了一个,在身上擦一下,咔嚓咬一口。

  伦敦,你等我,我多摘几个给你。米粒边吃边摘大枣。

  大书先生从平房出来,抬头看到米粒,他走过来,一反平时的大嗓门,说,米粒,我不告诉米医生,你下来。

  伦敦跟米粒坐在大书先生的平房门口,吃枣子,大书先生说,我说书给你们听。隋唐。

  米粒摆手,不要这个,听过了。

  那就三皇五帝。

  伦敦说,你都说过几遍了。

  三个人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水根从田里回来,路过宿舍楼,听里面说话,也进来了。

  大书先生只得说自己的事给他们听,他们边听着边大笑,偶尔打断大书先生,说,大书先生,原来你那个时候也这么傻蛋呀。

  大书先生说,你们三个,我可跟你们说定了,等我以后老了走了,你们可得回来给我送葬。

  米粒说,我会在你的葬礼上哭的。

  大书先生说,别哭。送我一阵就好。

  4

  棺材架在两张厚实的长凳上,按照良溪镇老底子的习俗,亡者在入殓前不能再挨着地面。棺材盖倒扣在上面,一床簇新的大红锦缎被子垫在大书先生身下。他安静躺在棺材板上,脸上一块新毛巾盖着,他的容颜在被洗干净之后秘不示人。亲朋不多,好友寥寥,又因忌讳了卜家嫁女,有的相邻只能奔一头人情,自然选择了卜家。好在亚伦的吉日还有两天,一部分亲友冲着大书先生一贯的好,还是过来送最后一程。

  该有的都有了,只是棺材夫还没到,他在上海做铝合金门窗生意,日进斗金,他的时间极其宝贵,这会儿说已经到村口了。水根忙进忙出,说是吹打班子凑不齐。都去了外面。水根说,实在没办法,到学校借个过来。学校最近开了一课,将在一学年里学完全套的吹打曲子,每个学生能随时拿起一种乐器。

  在良溪,自古就有一个吹打班子,相对固定,几种乐器,笙箫锣鼓,生旦净末丑的意味。良溪镇的这副班子一直有好口碑,器具上乘,音色纯,从第一声“锵”打开之后,密集的混音响起来。是哀乐,却又夹杂了生的欢愉,死的脱解,仿若是,这一曲终了,人的一世也过了,是欢喜地度过。

  录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哭声,是一个专业哭家,录下来。这卷磁带专门针对男人离去,哭爷爷,哭父亲,哭丈夫,哭阿哥,哭姐夫,哭老公,一应俱全。哭者的身份全都代表大书先生的至爱亲人,即便他身边只有一个自顾不暇的女儿,但哭的内容依旧需要,表示大书先生家人丁兴旺,也是乡村热闹。

  水根焦灼地看外面,说这些人真不知道图个什么,奔来跑去的不就是刨一口食?要这么费劲地活着干什么?

  伦敦被水根说得有些惭愧起来,他也曾经想过要留在乡村的,那时,他俩总到溪里摸鱼,去山顶找野果,有时累了睡一觉再回来。伦敦后来去外地读大学,水根虽然也过来想表示祝贺,但伦敦知道,水根更多的是不理解,我们的吃食都在地里,书上能教的,良溪镇上的人谁不懂?

  水根是吹笙的,这个乐器之前伦敦从不知道,只是觉得苍凉,伴随的是生命的无常。伦敦不知道水根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他想问又觉得这个时候问这样的事,显得太不庄重。

  入殓开始。

  生命是仪式。伦敦想,是仪式,总有结束的时候。早晚而已。

  棺材夫开始说一些注意事项,大苏先生属兔,按入殓时辰算,大冲马羊鸡,次冲蛇。这么一说,簇拥在棺材周边的亲友开始骚动,纷纷往门边退,好在关灯盖棺的瞬间冲出门外以躲避大苏先生阴身带来的不利。

  伦敦穿上道袍,按习俗道士先生这会儿是不用在场的,但伦敦要参加,他以晚辈的身份参与,送大书先生最后一程。但属马这个身份,又让他有隐隐的担忧,当盖棺的一刻,他是不是也要跟旁人一样,躲出去避一避呢?之前,他旁观入殓,也有属相犯冲时,最多跟着别人跑出屋外躲避,而今,他是一个道士。

  道士能趋避阴间鬼气吗?他不知道。

  米粒怎么不回来?大苏先生待她不薄。有人轻声嘀咕。

  在这个院子,这个场景,猛一听到米粒的名字,伦敦不由得浑身打颤,他是想见到米粒的。他应承父亲接手做道场,心底也是存了一份念想——米粒一定会回来。虽然他还没准备好,见到米粒说些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说,只要知道米粒依然还在,那便好。他忽然就很着急,他不再希望米粒出现,这场景,太过沉闷,他不忍米粒重新被这院子的阴郁笼罩。

  米粒,你是对的。越远越好。

  在嘤嘤嗡嗡的气氛中,伦敦的思绪游离出去,他想起跟米粒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梦里——离别之后,只有在梦里见过米粒。那一天,他刚从苏先生屋里出来,端了一盘紫罗兰,他按苏先生的嘱托,送到城东面的一个算命先生屋里,紫罗兰有明目功效。每日里,算命先生掐一片叶子,揉碎了挤出汁水,兑温水,滴眼睛。算命先生和苏先生是旧好,说早年行军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苏先生走着走着睡着了,头上的钢盔碰到前面战友的钢盔,发出钢的声音。前面战友叫罗阿栋,罗阿栋走到苏先生后面,托着苏先生后背的被褥,说,你小子安心睡一觉吧。行军最后的十多里路,是罗阿栋托着苏先生完成的。一到营地,罗阿栋倒地不起。

  而苏先生因了这漫长的富足的睡眠,蓄养了强壮的力量,在战场上一路冲锋,掩护罗阿栋两次。最后一次,战争都已经结束了,打扫战场时,一个残兵端起枪,对准苏先生后背,罗阿栋闪身过去,子弹穿过罗阿栋的眼睛。

  罗阿栋年老之后开始给人算命以维持自己的日常开销,他住臧家弄,弄堂口两株凤阳树,树枝茂盛,翅果缀满枝头。伦敦路过树阴,想了想,又回头,放下盆子,坐在树下。

  他点了一根烟,他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其实他真不会,每一次抽烟,都像经历大病,头晕目眩,直冒冷汗。为此,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每个人的基因不同,对尼古丁的感受也相去甚远。

  富含尼占丁的烟草也能把人熏醉,从身体到生理。

  可是伦敦想抽烟。他从医院出来后,买了一包烟,揣在口袋里,时不时地抽出一根来,点了,吸一口,再吸一口,在那阵令人心悸的难受抵达之前,掐灭。想想舍不得,又把大半根烟装进烟盒。

  伦敦的烟盒里都是那大半截子烟蒂。

  伦敦靠在凤阳树粗壮的树干上,抬头看天,苍翠的树叶衬得天空越发地蓝。伦敦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被称为先生的老人,苏先生,道士先生,算命先生,大书先生。

  米粒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米粒从弄堂出来,伦敦看不清她穿了什么颜色,只看到她一头短发蓬松,像刚洗过。米粒走过伦敦身边,看了眼伦敦,伦敦赶紧端起盆子站起来,手一抖,花盆掉落在地,一地瓦砾,伦敦担心米粒,赶紧用脚扫那些碎片。伦敦说,米粒,你看脚下,别踩着了,疼。米粒惊讶地看着伦敦,伦敦,你怎么在这里?

  伦敦说,米粒,我一直在找你,你这几年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你。

  米粒笑了笑,伦敦看到米粒的牙齿依然很白,米粒笑笑,说,我就住在这弄堂啊,我可每天都看到你,我哪都没去。

  伦敦大惊,他几乎找遍整个县城,这条臧家弄他也来过不知多少次,怎么可能呢?

  米粒你骗我。伦敦有些愤懑。

  米粒却脱下鞋子,不再跟伦敦说话,径直往前走,她的身后,是一长串带血的脚印。

  米粒……

  米粒……

  伦敦醒了过来。他有些迷糊,猛地站起来,看看四周,他不知道刚才的是梦,还是米粒真的从这里过去。地上,干干净净的,这个小城,自从被评为省级卫生小镇后,马路、大街、弄堂,被清理得寸草不生。

  入殓仪式继续进行,盖在大书先生脸上的毛巾被揭去,大书先生脸色安详,仿佛睡着一般。只是嘴唇紧闭,从侧面看过去,竟然有些赌气的意味。大书先生喜欢说话,从远古,到现今。从一头牛说到一只知更鸟。他甚至也说过李时珍,为了证实他识得一些草药,到田埂拔来杂草,放在门口晒干。偶尔的,他会喊住伦敦和米粒,你们读那么多书,我考考你们,这是什么草?

  伦敦拿起一株晒干的草,辨认不出。米粒说,大书先生你耍赖,哪有把草晒干了让我们认的。大书先生严肃地说,把晒干了的草认出来,才是真本事——喏,就像我,等我老得满脸皱,你们要还是认得我,那才是真本事。

  洗脸,梳头,每个动作搭配一句既定的说词。

  干干净净上路

  清清爽爽回家

  一梳梳到头

  家中年年有

  二梳梳到头

  顺着大路走

  三梳梳到头

  菩萨来保佑。

  换一块毛巾盖上,新做的寿被,三床铺在棺材底。几件衣服折叠整齐,码放在里面。脚上是新鞋,两只手用丝绵裹缠,规矩地放在左右两侧。盖上新被,大书先生不再有痕迹,暗红色的棺材散发着桐油的气息。

  大书先生八十七岁离世,在良溪镇,虽说不算最长寿,但终归是高寿之辈。人都是要死的,像大书先生这样的高寿老人过世,那是喜丧,既然是喜丧,就有相呼应的习俗。大书先生入棺之前,早已有三四卷白色的带子递过来,棺材夫打散一卷,牵着带子的头,从大书先生身子底下穿过,递给对面的棺材夫。对面的棺材夫迅速比画长短后,扯断一根,立马有三四双手接着那白带子。良溪人叫这带子为健头带,打个结套在脖子上,所有现场参与者都乐意戴上,这表明一种身份以及吉祥。待几卷带子分发完毕,棺材夫又吼,入棺咯!女儿捧头,侄儿捧脚,穿戴整齐的大书先生被放入棺材。新买的镜子,在棺材边上磕破了再放到头边,一根细小的直条树枝是他奔赴黄泉路上的打狗棒,灰袋饭袋担子,放在右手边,“恶狗来了给灰吃,好狗来了给饭吃”。

  然后,棺材夫说,都过来,到大书先生面前来,再看一眼,大家再看一眼,以后就看不到这张脸了。都凑拢过来,看棺材中的这个人,最后一眼。供桌中央摆放灵牌,香烛热烈地燃烧,供品简单,两酒,两饭,两筷,两荤两素。“大书先生你吃好,最后的热菜热饭,你吃饱上路,不要慌张。”

  大书先生的遗像摆放在桌子中央,永生的样子,他看着大家在操办他的后事。相片是水根临时去县城洗出来的。因为卜道士的临时缺席,棺材夫的匆忙,谁都没有意识到需要一张亡灵的像。这张相片是米医生在世时,为大书先生照的,米医生有一部120照相机,良溪镇很多人的相片都是他照的。当时大书先生拿到洗印后的相片,说,这像头标道,我老了以后,就用这张。说了就夹在镜框里,天长日久,加上下雨时平房漏水,相片坏了。水根费了好大劲才从大书先生的抽屉翻出这张照片,当时想让大书先生女儿去洗印,她推脱了。

  棺材夫大吼一声,犯冲的避开去!话音未落,七八个属相犯冲的慌乱地跑开去,躲到枣树下。惊魂未定,看着黑乎乎的屋子,什么也看不见,忽然谁喊伦敦,伦敦,你也犯冲的呀,快跑呀!

  伦敦正犹豫着,猛听得有人喊他,忽地感到一阵恐惧,这一身道袍并未让他比他人更多一份胆魄。他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枣树下站满了人,伦敦只得跑出院子去躲避,越幽暗的地方越好。只听得榔头敲击棺材的声音,动作迅速,不过一分钟时间,入殓完毕。

  “开灯!”

  “做道场!”

  梅花锣鼓敲起来,吹的敲的是良溪镇老少皆熟悉的调子《拜忏调》,在卜宗全成为道士之前,这曲专为亡人谱的曲就已存在。唢呐,大锣小锣一齐敲,大铲小铲跟着跑,刨鼓的声音震得院里落了一地枣子。气氛活跃起来,说话声也拉高了一些,像是爆米花,嘭一响,出来的都是一朵朵花。

  伦敦被人从田埂拉回来,因为刚才跑得匆忙,他滑倒在田里,道袍湿了,还沾了一些浮萍。棺材夫看不过去,拿一块毛巾替伦敦擦拭,伦敦想起,这块毛巾刚才盖在大书先生脸上,他不由得浑身打颤。

  抖索着整整袍子,又端端正正地戴上道士帽,手里一个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法事开始。

  解结,散花,走书。每一个程序都有亡者后辈到灵前叩拜。“安灵”是所有程序中最为重要的。按程序,道士先生开始唱念,嗯南无阿弥陀佛啦……亡者至亲必得跟上念阿弥陀佛啦阿弥陀佛……道士敲一记木鱼,接下去才到正题。

  这些程序,在历经世事的老道士看来,是一件庄重的事。然而,这个道士不是卜宗全,是他儿子卜伦敦。这样年轻的面庞,道袍湿哒哒的,模样狼狈,却要为一个比自己年长五十多岁的老人诵经作法,到底有些不妥。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伦敦是可以胜任的,直到他唱出第一句:嗯南无阿弥陀佛啦……因为声音太稚气,人群中谁忍不住笑了一下,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笑。棺材夫立刻制止这种情绪的蔓延,他用绝对优势的高嗓门吼一句:大家哭一哭,啊,大家哭—哭。

  人人都说花开好,

  一度花开一岁来。

  琼花得病在扬州,

  百花园内尽枕忧。

  黄连听得心中苦,

  鸡冠烦恼皱眉头。

  伦敦记性好,一字不差把一支安灵曲唱下来,一百三十二句,这是最考验道士功力之处。庄重是有的,但他不理解这七字组合的含义,偶尔想停顿,咀嚼其中隐藏的寓意,只是这样的场合,容不得他走神。等念完这一曲,他隐隐觉得后背出汗了,道袍黏贴在身,加上田里的浮萍气息,伦敦暗问,人为什么活得这么泥泞呢?米粒她是不会回来了吧?

  稍稍有了想法,他便抑制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他的情绪瞬间影响到大书先生的女儿,这个大龄却依然独身的女人,幼年丧母,跟着这个不合时宜活在世间的男人成为父女关系,她落寞,孤寂,从没有人关心她的来路,也不在意她以后会走到哪里。强烈的身世之感,让她就着这天然的悲切气氛,轰轰烈烈地大哭了一场。

  大书先生过世之后,第一次有人落下真切的泪水,谁也不关一心缘由。终于有了该有的气氛,生命的离去显得尤为庄重。这注定是一场不算体面的法事,简单潦草,加上伦敦的局促与不安,败笔处处。伦敦内心忽有恐惧,觉得自己怠慢了大书先生。贪玩的孩子从外面跑进来,嬉闹追打,还有一个跑到伦敦跟前,指着伦敦说,大书先生,给我们说一段大书吧。

  孩子妈妈追过来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孩子哇哇地哭起来。伦敦克制住泪水,定定神,慎重地把一张长条的白纸贴在灵座上,他白天写就的一长行字,毛笔小楷。工整,肃穆。没有标点。

  原命生于民一十二年十二月吉时大限卒于2009年9月23日时正寝

  另有一块白纸牌位。

  陈公幽冥受食之灵位

  5

  跟苏先生辞职是一件困难的事,相处两年,伦敦有了与植物最亲切的联系,他甚至愿意在苏先生的植物园里终老。小城高楼林立,街道车水马龙,有时连骑个自行车都觉得困难。整个县城,仅存两条老弄堂,臧家弄、茂昌街,这两处老旧之所,住着算命的罗阿栋先生,还有苏先生和另一些从旧年月走过来的人。每次县城要改造,人们都会提到这两处旧址,偶尔会说起是这两个地方拖累着小县城迈向一个新时代。宽容不是没有,比如,允许这些独处的老人留下来——都是风口蜡烛,早晚要灭的,眨眼间的事。

  青石板,老台门,木楼梯,门帘中流淌出越剧。洗刷过的马桶斜倚在台阶,一只老的猫随意在光溜的门槛上打瞌睡。在这里,伦敦常常觉得时间是静止的,起先,他会提醒苏先生,那口钟不走了。苏先生抬头看看钟,再看看窗外,也不说话。满弄堂的旧时代气息,新时代的人不愿意走到这里来。伦敦便觉清静。

  伦敦决定去找米粒,那已经是从良溪回来三个月后的事。伦敦不知道自己此去多久,将要到哪里,但是他有预感,自己不能再帮苏先生料理那一屋子的植物,不能陪苏先生吃饭,也不能穿过街道为算命先生及时送去紫罗兰了。

  但是,伦敦是依恋这些地方的,这两条古旧的街道之所以还保留原样,因为住户都是老先生,他们大都历经战争,从灾难中走来。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已到垂暮。但他们不持偏见,不对世界发声。

  这天,伦敦还是跟苏先生表明自己要离开的意思,语气很婉转,苏先生早已听出伦敦心底的坚决。

  如果一个人要躲着你,他只需用一片树叶,也能遮蔽你的眼睛。你又如何能找到?苏先生喝一口茶,放下茶杯,接着说,如果我是你,不会等到今天。

  伦敦有片刻的恍惚,但感动随之而来,苏先生是明白人,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待第二天,苏先生差人递来一个信封,里面一把钥匙,一张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凤阳街32号——伦敦第一次在那间屋子里,跟苏先生默默地吃过一餐饭。那里的一把古琴三十年未曾弹出一个音律,苏先生妻子曾弹得一手好音,因了喜欢,花五年时间做过两张古琴。妻子过世后,一张随儿子去了加拿大,一张留在凤阳街。

  来人交代说,苏先生请你先收着这钥匙。

  伦敦没有再多问,虽然他不甚明白这把钥匙的真正意图,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明白。那是苏先生的笃定。

  敲门,亚伦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伦敦答应父亲替大书先生做道场完成最后的灵修,亚伦便没再跟伦敦说一句话。亚伦说,给我时间来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不求你原谅。伦敦说。

  你来要米粒去向?亚伦慢慢关门,门合上的一刻,亚伦说,你找不到她的。

  伦敦用手挡住门,亚伦,我想带米粒回良溪。

  米粒从没离开良溪,你真的不知道?亚伦有些惊讶,装的吧。

  伦敦呆呆地站在门口,反复咀嚼亚伦的话。米粒从未离开过良溪镇?她在哪里?亚伦因为恨,才用一个谎言来敷衍我的吧。

  伦敦忽然没有了目标,在见亚伦之前,伦敦的目标是都市,是远方,是大海,是天涯。伦敦几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跋山涉水,穷途末路,或许在找到米粒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在出租房昏睡,每一次入睡都是一次漫长的梦境游历,醒了出去吃一碗面条,回来再睡。醒了复又睡,直到一个午后,亚伦踹烂他的房门。

  亚伦见面便一顿数落。

  伦敦有巨大的亏欠,他一直希望亚伦能给他一个机会赎罪。现在,亚伦的数落,让他心存欢喜,他明白兄妹间的隔阂已消解。

  伦敦多少有些感动,虽然他知道,即便没有那次与喜宴背道而驰的法事,他跟亚伦之间,乃至跟良溪镇之间,依然会有隔膜。

  他甚至觉得跟自己也存在深刻的隔膜。

  亚伦告诉他,父亲又出去过,现在又回来了。我们良溪不能没有先生,他走后的这半年,我们镇像死了一样。亚伦接着说,妈掐算,米粒在西南方向一个很深的山坳里,你知道吗?

  西南方向?是中国的西南,还是县城的西南?难不成是良溪的西南?伦敦对母亲的掐算抱有深刻的怀疑,虽然母亲及时算出了那天傍晚父亲衣锦还乡。伦敦宁愿理解为夫妻间常年累月在一起时产生的一种神秘的相吸,伦敦认为母亲之前为小镇上的一头牛的去向掐出来的准信儿,也都是猜的。

  隔了几天,水根找到伦敦,交给他一封信,米医生留给卜道士的。伦敦拆开看。

  厌离未切终难去,欣爱非深岂易生。铁围山外莲花国,掣断情缰始放行。

  伦敦说,看不懂,好像是一句诗。

  水根接过去,说,米医生文化这么高,为什么要自杀呢?

  伦敦生气,你走吧水根。

  伦敦想不明白,米医生为什么要留这样四句话给卜道士。是暗语吗?

  伦敦寻找米粒的行动在一次意外事件后戛然而止,伦敦在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时,被拎走包裹。接下来的几天,在一个小镇上,他的钱包再次被偷。这似乎是一次外力的阻止,伦敦暗想,也许我这样的寻找是可笑的。有个晚上他蜷缩在火车站,梦见米粒,米粒在远处轻蔑地看着他。

  隔天,在一家杂货店门口,伦敦边啃面包边在公共电话上拨号码。第一次打给亚伦,亚伦说,你又发烧了吧,赶紧回良溪吧,随便在田边捋点草吃,先把体温降下来。很快挂了电话,伦敦愣了片刻,他想不明白,亚伦是有意这么说,还是她真的认定伦敦在说胡话:伦敦宁愿相信亚伦有意要气气他,至少让他觉得亲人之间的默契依然有迹可循。伦敦想到给水根电话——这是一件冒险的事,水根自从勉力学会吹笙加入吹打班子之后,业务忙碌。果不其然,一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忙音让伦敦觉得水根从骨子里拒绝了他。

  杂货店什么东西打碎了,店主夫妻正在厮打,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抱着妈妈的腿哇哇大哭。伦敦有心要过去劝架,但没等他行动,战争迅速结束,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得到安抚。他泪眼蒙咙地看着伦敦,手里抓了一瓶饮料,专注地吮吸。

  他相信,要是父亲接到这个电话,尽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定会怀揣一把锋利的刀子迅速坐车前往。伦敦担心,此刻的父亲不会比自己的境遇更好一些——据说,父亲一次次离开良溪,又一次次侥幸归来。良溪人说,真不知道当个道士先生,还像赴京赶考一样,人家是不考中不回家。卜宗全每次回家,都只为告诉良溪人,他又上了一个台阶,好像道士是由一级一级台阶组成的。

  出来之前,母亲说,你爸这次要顺利回家很困难——伦敦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但当时他正处于高烧期,像在火炉边炙烤,灼热让他不能再挤出一份心思来为家人担忧。吃了一根面,他就难耐烧灼倒在床上,任凭母亲怎么劝慰,他也不想去医院。

  那么,唯一能求助的,便是苏先生了。苏先生家的电话机搁在阳台间的茶几上,一块藏蓝色的棉布盖在上面,电话响起来,苏先生会慢条斯理地拿起小布片,折叠起来放到一边,四方四正,像一块端正的发糕。放的位置也很讲究,就在茶几边上,跟电话机在一条直线上。然后再拿起话机,轻声说,哪位找苏瑞祺?轻声说话,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哀乐。

  伦敦努力回忆苏先生家的电话号码,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这不奇陉,跟苏先生辞工走出茂昌街,伦敦在茂昌街尽头坐了半小时,他拿出随身带的铅笔,把苏先生植物园内的花草树木一样样写在一面白石灰墙上,再把苏先生家的物件罗列了—遍,从墙角找到一片黄树叶,—样—样地擦拭,铅笔字迹很容易被擦去。

  半个小时,伦敦清理了留在心底的与苏先生有关的一切,包括那个永远看不完报纸的名叫苏瑞祺的老人。

  小卖部门口,有人来买鞋垫,抱怨鞋垫质量,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交。老板接过几张零票,待买主走远,他呸一声,把钱甩到地上,纸票太轻,摔到地上没有声响。有一张纸币被微弱的风带起,翻滚了几下,老板愤怒地拿脚扫在一起,然后狠命地踩踏。伦敦看得惊惧,有心要换个地方打电话。可这并非易事,他已经走了太久,在找到这家小杂货店之前,他至少在这个小镇徘徊了三个多小时,没有第二个地方有公用电话了。女人在店里骂男人,典型的南方乡村口音,因为柔软,责骂起来也不觉得有多凶。男人捡起钱,在手心掸了掸尘土,进店拉开抽屉丢进去。

  这日子,没法过了。男人低声说一句。天色暗下来,他有些无聊,开了电视机,声音嘈杂,忽然又没了声音,男人费力地拍打电视机壳,又有了声音。一个女声在唱,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是个好日子。

  男人走出来,对伦敦的举动有些不解,他试图明白伦敦刚要的一个面包什么时候付钱,还有那个长途电话的话费,三块七角,两样加起来总计四块五角。作为一家小杂货店老板,这点钱算得了什么,他被刚才的几宗生意搅得心情恶劣。店主只是疑惑,这个陌生的男子,刚刚进到小店要一个面包时,看起来一切正常,是一个饥肠辘辘的过路人。而这一刻,店主揣度伦敦更像个精神病患者。

  你从哪儿来?店家问。他正在搬东西,五六个拖把,三只塑料水壶,一叠塑料碗,两只痰盂,十来双鞋垫。我们要关门了。

  伦敦急忙说,等等,我再打一个电话。一激灵,伦敦已经记起了号码。刚想拨打,电话却骤然响起,伦敦吓一跳,不知道是拿起来还是让它响着。店家也愣了一下,唠叨说,哪个要债的?店主提起电话,你谁啊?

  然后,伦敦听到了亚伦的声音,亚伦说,伦敦,你在哪里?

  店家吼,伦敦?你有病,这是中国。

  伦敦抢过话机,喂喂……

  店家啪一下按掉了电话。

  像两头狮子扭打在一起,确切地说,伦敦被店家拎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在他手中掉落,伦敦抓住店家的两只手腕。

  下手不算很重,脸颊有些红肿,眼镜掉落在地,被踩碎。嘴角肿起来,伦敦张了张嘴,钻心的痛。吃了一个面包,应该不会饿死街头,伦敦拖着两腿往前走,凭他有限的记忆,应该可以找到汽车站。

  这一顿该打,毕竟他真的白吃了人家一只面包,又欠了三块五角电话费。店家生意这么难,两双鞋垫一块五角,买主还缺他三角。店主有太多的理由生气,虽然伦敦的确从裤袋里掏出钱,也只是几个钢销儿,但他的确有付款的诚意。谁让窖井盖的口子张这么大呢,他也只是抖索了一下,钢镚儿就漏到窨井里。似乎不全是因为伦敦没付钱,店主按掉伦敦的电话后随即把话机摔在地上,碎了。

  暴力成为此刻最便捷的出口,在这个广大的世界,要遇见这样恰如其分的情绪氛围,让两个男人互相击打,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实在是千载难逢。两个男人互相击打时,女人抱着孩子看电视,电视机一会儿有声音,一会儿又哑了,女人站起来拍打电视机壳。

  伦敦离开杂货店,店主用袖口擦擦嘴边的血,开始收拾店门口的杂物。伦敦等在十字路口,绿灯亮起,他慢慢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行道树下。他蒙着头,片刻的宁静带给他巨大的愉悦,他有了睡意,他决定因陋就简,好好补充睡眠。

  米粒从行道树旁边经过,她穿着妖艳,五官被描绘过,伦敦拼命想看清楚米粒的眼睛,却总模糊。米粒伸出手,说,伦敦,你怎么躺在这里?

  伦敦想站起来,身子像被按住了,千钧之力,他无力脱身。米粒说,伦敦,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伦敦睁开眼睛,一块面包凑在嘴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正看着自己。伦敦猛地起了身。是杂货店的男孩,他蹲着,手里拿着一只面包,递给他。伦敦看十字街对面,店主正把搁放电话机的木头架子搬进杂货铺,一边往伦敦这边看。

  伦敦接过面包,对男孩笑了笑,男孩认真,严肃,有着孩子气的无辜。男孩站起来,慢慢走过十字街,来到他父亲身边抱着他的大腿,把头倚靠在大腿上。男人摸摸男孩的头,又远远地看看伦敦,拉下卷闸门,抱起孩子,跟女人进了弄堂。

  夜色里,伦敦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6

  良溪人都知道,伦敦病了,要不是生病,伦敦是不会回良溪的,这早已成了良溪司空见惯的事。比如,镇东头叫张桥的,在外面当了官,听说忙得很,出去后几年都见不到他人。得病后,去医院七七八八一番,回到良溪。他是作为一片归根的落叶飘零的,家人背着他找好墓地。也真巧了,回到良溪后,清心寡欲地过了个两年,身体渐渐地好起来。

  还能举出一个例子,桥头阿能,出去十来年,发了大财,公司从县城开到省里,又开到了上海,都上了市,去北京一趟就像良溪人从街西走到街东一样简单。说喝酒太多,五脏六腑支撑不了。身上的器官,有的割掉一片,有的拿掉半个,一百八十斤皮肉,回来时只剩了一包骨头。他娘认不出是儿子,以为人家找错门了。阿能喊声姆妈,娘才抓起阿能的左手,看手腕上一块乌黑的记。

  是我们家阿能啊,阿能啊,你的骨肉都到哪里去了啊?娘哭得岔了气。

  阿能被抬回家来时,除喊过那一声娘,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连喝水喝稀饭这样活命的事,他都吃不消做,只得用一根管子插到胃里。良溪人说,阿能这个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好的在家做点毛边纸,日子安耽,非得出去赚钱,赚钱就是为了生病吗?都想不通,想问问阿能,可是阿能已经不会说话了。阿能娘跌撞着来到伦敦家,想请道士先生给寻块向阳的好地。良溪人惋惜阿能,出去之前的阿能,长得标道,端正,心也正,懂礼节。听说后来发财了,人不太见得着,倒是隔三差五地带点钱回来给镇上,修修桥,补补路。有一次,居然给镇上八十岁以上老人派送了红包,大红包打开来,一叠连着号的钞票,一只红包三千块钱。良溪那七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手拿这个红包,就像捏了一块烧红的炭火,被烫着了。

  刘家老伯九十七岁,身子硬朗,他拄着拐杖,慢慢过了桥,进了阿能家,把那只红包拿出来,放到桌上。他对阿能娘说,我这辈子也没花过多少钱,现在一样没处花钱。陆续的那些老人都把钱退还给阿能娘,他们有个共同的说法是,我们不知道用这钱做什么。

  良溪人朴素,阿能虽然之前有过红包的影响力,但他在外的劣迹也像南方的雾气,弥漫到镇上。都说他跟某个领导关系好,为了把领导的对手扳倒,阿能出钱,领导出谋,对手不但被击败,还差点命丧黄泉。还有一个传说,阿能为了避税,高薪聘请高级会计师做账,规避了大笔税款。后来被一个不识时务的家伙查出假账,阿能雇人削了那人的一只耳朵。凡此种种,阿能在外面的点滴,传到良溪就是大事,就是大新闻,占据了良溪镇民间大报整版篇幅。不过,良溪人终究还是宽厚的,这种品质最充分地体现在了阿能身上,东家端来一碗地木耳,西家拎来一只鸡,桥那边的阿彩婆婆采了些草药来,让阿能娘熬给阿能喝。

  过去大半年,阿能开口说话,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娘,我出去不是为把命丢了的。这个意思,跟良溪人那个疑惑是—样的,都想表达一种追问。这让良溪人很安慰,尽管他们很少看到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偏于一隅,想的跟阿能这样的人一致,很难得。虽然阿能已身无分文,所有的钱都花给了自己,但是他终究跟张桥—样,活过来了。都说,良溪这个地方,风水好,但凡你还有一丝气息,都能把游荡在外的魂魄给拉回来。

  有可借鉴的范例,伦敦回到良溪时,大家都不怎么在意,相比于那几位只剩半条命的归乡人,伦敦显然还没到回家等死的地步。伦敦肤色正常,思路清晰,说话依然轻轻的,好脾气。关于那次未果的寻找,良溪人大约知道一个梗概,说伦敦倒在苏州河边,口吐白沫。幸好一个行乞者看到,给他盖一件衣服,还喂他吞咽一碗乞讨来的粥汤,等他苏醒后,行乞者给了他一把零钱,伦敦才得以回到良溪。

  在家躺了十来天,走出屋子的伦敦,像集聚了一身的力气。他把亚伦留下的脚踏车修整一番,从街东,到街西,又从街西出发,过桥,去宽阔的田畈。在田埂的凤阳树下坐着,随手摘一片叶子,吹几个音调。有时打个盹儿。漫长的午后过去,放学的孩子三两路过他,听他吹一曲。他们不关心吹的是什么,只觉得很好玩,缠着伦敦教他们。这一教,伦敦便上了瘾,见不得孩子从眼前过。谁家孩子走过,他便喊,你会叶哨了?竹叶,马尾巴草,玉米衣,尖柳叶,连野麻栗果的壳,他都拿来吹。不同的叶子,吹出的曲调也不一样。

  偶有孩子摇头说,我没在良溪读书,在外婆家上学,我们老师不教叶哨。伦敦定要热心肠地教他肷。有时,田埂E挤着一堆人,嘘嘘嘘,丝丝丝,滴滴滴,铃铃铃,各种声音都有。良溪^对伦敦的表现褒贬不一,有时说,卜宗全家的儿子算是废了。马上有声音反驳,养病嘛,总有个混乱的时光。再过一段时间,伦敦教他们画画,他将从大书先生处听来的那些古话,编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用铅笔在本子上画出来,说给孩子们听。常常有孩子提出来,伦敦,你说错了,赵子龙不是这么死的。伦敦惊醒,那你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待伦敦身体完全恢复,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过了春天,伦敦满三十岁。这个年纪,在良溪,属于找对象的困难户,如果伦敦不是大学生,又在苏先生处工作两年,定要被鄙薄。就有人给伦敦说媒,叶老师,今年二十四岁,这学期刚到良溪镇小学当老师,家在县城。据说她的第一堂课被学生的叶哨搅乱了,老师年轻,资格嫩,当时就哭了。伦敦从孩子们口中得知此事,心有歉意,也跟孩子们约法三章,只准下课玩叶哨。伦敦只说了这么一嘴,孩子们积极拥护。第二天,课堂气氛活跃,发言积极,按照叶老师的话说,教学效果空前有效。叶老师便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名叫伦敦的产生了浓厚兴趣,热心人一说,便答应见面。

  伦敦却客气地回绝了说媒的,没有任何理由,在他看来,见面与不见面,都不需要理由。便有人说,伦敦心里只有米粒。水根从街上走过,听到这话,停下来,挥了挥手里的扁担,道,以后要让我知道谁在嚼舌头说伦敦米粒的事,吃我一扁担。

  这一天,伦敦收到一封挂号信,签字,收信。古旧的信封,古旧的字,伦敦的记忆慢慢回转。苏先生在信里说,他觉得是时候了,让伦敦去一趟县城,凤阳街32号。伦敦从书柜抽出一本书,从书里拿出信封,一只钥匙。

  开门,进屋,格局依旧,物件还是原来的样子。阳台上,阳光静静地落在果盘,果盘空空。伦敦呆立,片刻的迟疑,他走到琴房,古琴依旧。只是蒙了—块灰色的布,伦敦记得塞块布是他临走前,按苏先生吩咐盖上的。

  伦敦揭开灰布,先用鸡毛掸子掸一下,从裤袋里拿出一块新买的手帕——仿佛冥冥之中已知,要带来一片棉的布,为古琴拂尘。

  伦敦细致,小心,谨慎又熟稔。这一次,比往常要费时间,半个小时才完成一系列清理。

  苏先生还没来,伦敦站在阳台,看外面。院子里,迎春花开得正艳,梅树茂盛,冬天时,依然会开出一树繁花来。伦敦有些动情动意,回身,进了琴房,端正身子,拨动琴弦。

  居然是一曲《拜忏调》——他惊吓着站起来,想自己如何把那道场上的曲调记在了心底。有些恼怒,这不是他想要的,从最初拒绝接受父亲带着死亡气息的钱开始,到自己完成一场道义上的法事,这都不是他想要的。可是,究竟要什么?

  伦敦不知道。

  抵触着,却又忍不住把整个曲子弹了一遍。初春时节,屋里依然有凛冽之气,而伦敦浑身燥热,他觉得自己要被燃烧。周身热火在蔓延,没有汗水,只是灼热。伦敦扯下外套,再扯去T恤,他光着身子,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喷洒,伦敦听到一阵滋滋滋的声音,仿佛在一块烧红的铁片上,泼了一盆水。

  7

  丧事是在民政部门安排下完成的,苏先生在照片里看着这一切,安详,宁静。伦敦在参与这场简洁的丧礼时,得知算命先生已先于苏先生离世,前后只差了七天。

  伦敦背着古琴回来,已是暮春。依然消瘦,只是精神很好,他在楼上整理出一个房间,又动手做了一个木头架子,安顿好古琴之后,他才开始琢磨要做—件大事。

  卜宗全不同意,这个出去又归来,归来又离开的道士,总给人颠簸之感,仿佛这个世界一直都有人离去。他的铜铃一直在摇响。

  造亭子做什么?卜道士说,房子那么大,还不够你住?

  伦敦不说话,他拿卷尺在地上量,比画,又拿了木炭在地上勾画轮廓。卜宗全看不过去,拿扫帚清扫图形。等父亲走开去,伦敦又开始丈量。母亲哀求伦敦,讨债的儿啊,不成家我依了你,不要把家给拆了啊。

  伦敦开始寻找木料,杉树,桤木,都是上好的材料。这两个树种,伦敦自小就喜欢,大雪过后,树冠被白雪覆盖,晶莹透亮,长长的冰凌柱子挂下来。

  伦敦,我要吃雪。米粒喊。

  伦敦跳起来,从树枝上捋下一把雪,捏成一团,塞进米粒掌心,米粒鼻子红红的,三口两口就融化了雪团。

  伦敦,我要吃冰柱子。米粒喊。

  伦敦跳起来,摘下挂在杉树枝上的冰凌柱子,转身,米粒的手红红的,清水鼻涕流出来。伦敦掏出手帕,绑住冰柱子一端,递给米粒。米粒嘎嘣嘎嘣地吃。

  伦敦,水根呢?米粒问。

  一定找松鼠去了,我们等他。伦敦说。

  米粒解下围巾说,伦敦,把围巾系在树枝上,水根就知道我们从这里过。

  伦敦漫山遍野,寻找桤木,早年时,水边岸上都能看到。现在,村里早已找不到一株像样的威武一些的树,伦敦很是失落。他想过,等把亭子建造起来,抽时间,一定要把村里的边边角角,都种上树。

  翻过山脊,一座寺庙显现,他从不知道,这里居然还有寺庙。进到里面,一尊观音娘娘像,孤零零地端坐。旁边两三间寮房,隐约的诵经声,萦绕在山间。

  四下无人,伦敦在石阶上坐下,掏出一包烟,想了想,又塞进衣袋。

  第十七天了,还没找到桤木,想着能否将就着用其他木料替代。心底那个场景时时浮现。一块大红围巾,挂在树枝,白雪明亮。

  自那次他偶遇庙宇之后,每每闲适之际,总会花三个多小时,翻山越岭来到寺院。他很少进门去,都在石阶上坐着,偶尔也在墙边的石块上躺一下,沉沉地睡去。有一次,等他醒来,石条上浅浅的一碗米饭,三四片翠绿的青菜叶子。伦敦端起碗大口大口吃完,到山涧洗干净碗,放到石条上,离开。

  走了一会儿,忽然想到米医生留给父亲的那两句话:“厌离未切终难去,欣爱非深岂易生。铁围山外蓬花国,掣断情缰始放行。”像是懂得,又觉生疏。他回身往上跑去,站在寺庙门口,自言自语,米粒,你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吗?

  伦敦每天都来寺庙,他带来了本子和笔,画连环画。恍惚之中,似是能听到诵经,若有若无,刚刚好。

  溪对面那片稻田要动工了,连同宿舍楼也在动迁之列,有人从县志查阅到一些旧事,在康熙时期编纂的那本县志上,考证出来,这一带原来是清音寺遗址。有一年山洪暴发,泥石流一倾而下,覆盖了这一带。如今,重建的呼声很高,提案被落实,规划方案已出台。良溪镇上却都在传,这是一个大财团的障眼法,说是尊重宗教,重修庙宇,实际上却要建一片别墅区。越来越多的富人想到乡下建造居所,房地产商看中这个商机,买下一千多亩土地。

  这天,母亲告诉他,他们家要搬家,房地产商在离良溪镇五公里处,建造起一排排安置房,他们家分到宽敞明亮的三居室大房。

  “我跟你爸都不想走,可是由不得我们,都要走的。你别再去山上了,收拾收拾东西,过了四月他们有车来搬东西。”母亲忙着收拾杂物。

  伦敦没有说话,他呆呆地看着门外,街道,店铺,石板鲁,剃头师傅的调子,都将被清除。那片稻田,宿舍楼,院子……要是哪天米粒回来了呢?伦敦越想心里越不安。他不关心这里曾经是什么,寺庙也好,皇宫也罢,都跟他无关。他只关心那个院子,院子里的枣树,和那座宿舍楼,宿舍楼的平房里,那一堆戏服。

  这天,伦敦来到水根家,水根很惊讶,从县城回来后,伦敦从不串门,见到水根也只用眼神交流。有时候,他俩仿佛陌生人一般擦肩而过。难得有一次,水根在吹一个曲子,伦敦从窗外经过,敲了敲窗子,说,水根,那个啦嗦咪发,你吹慢了,这里节奏是快的。伦敦从窗洞探出头来,说,伦敦,这是个送丧曲,缓慢一点才能表达哀伤。伦敦打断水根的话,水根,你吹的是人的一生,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有过欢畅的。哀伤是你想象出来的。

  伦敦说完,两个人都顿住了,仿佛揭穿了某种深藏于心的秘密,水根赶紧关了窗,才消解了尴尬气氛。

  伦敦一进门便问,家里没人?

  在得到水根肯定答复后,伦敦打开一只大布袋,取出一张古琴。说,水根,这个是苏先生的,他只有这一张琴了。我托付给你。你好好帮我保管。

  水根说,我从没听你弹过,你会吗?

  楼上传来咳嗽声,伦敦说,楼上有人?

  水根用笙指指楼板,叹口气说,是我表哥,身体不好,来乡下养养。

  伦敦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坐着。

  水根问,你又要出远门了?

  不一定。可能很远,可能很近。伦敦说。

  伦敦。水根有些犹豫,说,伦敦,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我总觉得你变了,可是哪里变了呢,我也说不上来。我每次看到你,心里都很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伦敦掏出一包烟,水根说,我戒烟了。你知道的。

  伦敦突然想起来,说,哦,古琴在身边,不点烟。

  水根说,伦敦,你为什么不把琴留在家里?

  伦敦摇摇头,说,水根,那天小晴哭着来找我,说你打了她耳光。

  水根忽然很生气:你说她才几岁,就打了个耳孔,说要戴耳钉。她找你哭委屈,你别护着,要是现在不给她点规矩,都不知道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我就这一个女儿。

  伦敦笑了笑,说,水根,我们两个合奏一曲怎么样?

  水根惊讶地说,真的?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吹叶哨吗?你一下我一下,就好像有一百只鸟在叽叽喳喳地叫,大书先生说我们吹起来,像是百鸟朝凤。

  弹什么呢?伦敦想过很多个曲子,遵嘱带回古琴后,伦敦买了几本这方面的书,古琴演奏,曲调选编,伦敦比较喜欢《关山》《忆故人》。两人正襟危坐开始吹弹,伦敦起的第一个调子,居然是那曲千古不变的《拜忏调》,两人一愣,少顷,便流畅起来。

  隔几天,伦敦拎了一个包,一些换洗的衣服,生活用品,来到宿舍楼。宿舍楼的居民早已经离开,他们正在新建造起来的房子里,过红红火火的生活。伦敦父母也已经搬迁过去,村子腾空。水根家因为正好隔了一条小路,说不用拆除,以后作为民俗的一部分,做成旧景观。

  伦敦就在宿舍楼三楼米粒家开始了新的生活,白天,他来到院子的凤阳树下,做竹椅,这个手艺他早就会。偶尔画一些画,做成连环画册,学生放学回家经过,进来跟他讨要。伦敦,我要的《孟姜女》你画好没有?伦敦说,过两天来拿。这之前,有几所学校到伦敦家来订货,说这些图画书多少年没有看到过了,勾起老师们的回忆。他们希望学生也有这样的童年,有图画书相伴的童年。伦敦曾经在寺庙石板上画出过一百多本连环画,赠送给学校。

  设计师来测量宿舍楼,看到伦敦,说,快走快走,要拆了要拆了。将用爆破的方式拆掉宿舍楼,良溪早就有议论,也有约,说等爆破宿舍楼时,结伴过来看。

  伦敦说,我在等一个人。

  打电话,说有个人,冒充钉子户赖在宿舍楼不出来,影响他们正常施工。立刻有一辆工具车开来,四五个人从车上跳下,他们上到三楼,从最东面的阳台往下丢物品,煤气灶、木头桌子、竹椅子、碗橱直接抛出来,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任凭他们丢什么,伦敦都只是看着。工人们看着伦敦,这个戴了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都是书本害了他。他们总结,书毒头,有病。

  有个年轻的工人,也戴了眼镜,忍不住问伦敦,你没事吧?

  伦敦说,我等一个人。她会回来的。

  有人在吆喝,让宿舍楼的人全部离开,定向爆破马上开始。有人来拉伦敦,伦敦说,我不会离开的。

  从宿舍楼看出去,远远的田埂上,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良溪镇平时不见得有这么密集的人口,都去外地了。这会儿,他们像看热闹似的凑拢来,看这种新型的爆破拆房。伦敦看到父亲跌跌撞撞奔过来,后面跟着母亲,他们两人亡命一样奔来,被挡在院子外面。良溪人到这个时候,似乎才明白一个事实,卜宗全家的儿子脑子出了问题。米粒离开良溪多少年,从未回来过,她就是一个刁蛮囡子,也不知是生还是死。良溪人说,这个伦敦,为了一个影子,连命都不要了。

  水根急匆匆跑来,隔着院子喊伦敦,伦敦一惊,水根不爱凑热闹,他来干什么?水根被允许走进院子,他惊魂未定的样子,说,伦敦,伦敦,那张琴,你放在我家的那张琴,不见了。

  伦敦一阵晕眩,身子靠到栏杆上。

  水根表哥生意失利,借高利贷想翻身,债台越垒越高,被追杀,不得已来到疏于来往的表亲家。那天,他从楼板缝隙看到一张古琴,锃亮,温润,沉浸了经年弹拨后才有的意蕴。再听一曲与笙的共鸣,这个商人,偷偷地落了泪。不知是感动,还是欣喜。

  伦敦呆呆地看着水根的嘴一张一合,除了水根说的古琴古琴之外,什么也听不明白。他扶着残缺的水泥栏杆,抬头看,远处,很远的地方,翻过三座山,有一座寺庙。他仿佛在那里听到过米粒的声音——想好的今天要上山,又跟自己爽约了。

  伦敦的双眼迷糊起来,迷糊起来,头痛欲裂,他双手冰冷,仿佛一个濒死的老人。就这样走了也好,什么都不用想,所有的事,让它们像阳光下的雪,融化了也好。那天在寺庙门口喊米粒,她不知是否听到。亚伦说米粒从来没有离开过良溪,是真的吗?母亲掐出的西南方向,要是按照宿舍楼的地理位置看,就在那山的背后。伦敦一阵惊喜,原来米粒真的就在那里。伦敦眨了眨眼睛,眼皮很重,再眨眨眼,却看到了米粒。

  米粒围了一块大红的围巾,一身素色衣衫,面容洁净。她微笑着对伦敦招手,伦敦,下来,我在这儿。

  伦敦轻易越过栏杆,他第一次觉得身轻如燕,仿佛长了翅膀。掠过张望的人群,越过枣树,飞出院子。他只看到米粒在前面引路,米粒的背影依旧瘦弱,但却坚毅。

  米粒,你要带我去哪里?伦敦问。

  你会喜欢那里的。米粒说。

  可是,苏先生的古琴没了。伦敦说。

  米粒忽然站住,呆呆地看着伦敦。伦敦来不及反应,身体疾速下坠,下坠。他觉得整个人重了起来,就像背负了整个良溪,良溪的山,良溪的水,祠堂,老街,所有的一切,跟着他一起坠落。

  闭上眼睛的一刻,伦敦终于想起来,他的翅膀早已断了。看来,得让水根来为我做道场了,水根能吹出最贴近死亡的曲子,我也喜欢听。生于人间,去往天堂或地狱,或者去往另一个世界,都是同一条道。他相信水根已经娴熟地掌握了送走一个灵魂的手艺,他一定也愿意为我做一场体面的法事。要有蜡烛,要有灵座,还要有铜铃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引领声。

  欠债的还钱,欠命的赴死,遭遇劳役之灾的,是前世的因。有一次水根突然对伦敦说,人活一世,不过是一场法事。

  水根的话有什么寓意?伦敦的嘴动了动,他的耳边全是声音,叶哨,呼喊,吹唱。他希望他们安静下来,收起无边无际的哭泣,看他心甘情愿地离开。

  迷糊之中,父亲、母亲、水根,居然还有大书先生,苏先生也路远迢迢地赶来为他送葬,真是过意不去。良溪镇的人一定会说,伦敦的命不由自主,你们看看,人家都把自己养活了,只有伦敦把自己养死了。

  你们懂什么?伦敦想。总有人要在这个时代化为灰烬。

  他听到院子外风起云涌的声音,是孩子们放学了,他们吹着叶哨,前呼后拥,往院子狂奔而来。这让伦敦很安慰,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某一时刻已经融化到孩子们身上。

  想到这里,伦敦轻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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