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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要到的时候,五马街一带就慢慢地热闹起来了。
五马街是瓯地唯一一条可以举办集市的街路,周边四通八达,前面是水仓巷、府前街、四顾桥,后面是打铁巷和状元里,左边是乘凉桥,右边是洗马桥,正因为交错着几条道,这里才被政府定下来做集市,好集散方便。集市是民间自发的,政府起了个主导作用,那几日,不仅面熟的人现了出来,面生的人也看着多了起来,这些眼生的人,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甚至是从乡下赶来的。
那几日,街路和两边的人家也慢慢地动作了起来,他们准备着,以全新的姿态迎接这个节日。把门框和窗棂洗了,把对联和窗花贴上,在屋檐下挂上风铃、花灯、纸标,风一吹,这些东西就会扑棱棱地舞动起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也有一些表示是静态的,但是花哨的,在自家的门口、玄关里、堂厅内,八仙桌一摆,展示着自家吃的东西,有松糕、大桔、桂花糖、芝麻饼、花生酥、青盐橄榄。橄榄一般都是自家腌的,五马街一带有腌橄榄的传统。平时,有一技之长的人家,会在门口搁一块木牌,写上“内有腌橄榄”,以自家腌得好为荣,不为赚钱,只为扬名。大桔则是谐音吉利,其实叫瓯柑,是瓯地独特的水果,甜而微苦,黄澄澄的好看,要是垒得多一点,看上去很有红火的意思。也有一些殷实的人家,则摆上自家的收藏,以收藏多与好为骄傲,吸引路人,门前驻足的人越多,面子就越大,有红木摆件、漆器盘皿、铜器、瓷器、奇石、木雕,甚至有摆自己首饰盒的,简直像博览会一样。元宵的气氛,就这样发酵着,一点点地弥漫开来。
到了元宵那天,街上又拉起了许多绳子,像蛛网一样,横七竖八,绳上挂了许多花灯,屋檐下,树杈上,街巷拐角,街口的钟楼上,也都是。一些是政府挂的,好认,灯的内容是瓯地的景致和提倡的口号;一些是民间自己挂的,灯也简陋些,画的都是民间故事,很随意,想什么画什么,五花八门都有,画功也不好,画马像狗,画人头重脚轻。
从中午开始,五马街的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大部分不是附近的居民,一看就知道是远道来的。附近的居民心定,有主人翁姿态,觉得在自家的地盘上做事,早晚逃不掉,不急也不屑。远道而来的就有点仓促了,外貌上也都是风尘,衣服上看得出赶路后的痕迹,大多还带着干粮,装在大布袋里,斜挎在腰上,那劲头大有在瓯地度上几天似的。是啊,他们或是从永嘉乡下翻山越岭赶脚来的,或是从洞头海岛上划船踏浪来的,那都是要起个大早的,有些甚至要早一天出来。从小南门城外的塘河边上埠,再呼啦啦地涌进城来,似乎知道个大致的方向,就朝着五马街奔来。
刘文龙是晚饭吃了后出来的。这天晚上,他特别地吃了炒饭,吃炒饭不容易饿,瓯地人习惯,要是有要事了,都吃炒饭。刘家虽然父亲过世得早,但家境还算可以,靠了祖辈留下的一爿门面,做着酱园的生意,卖酱油老酒、豆酱、酱瓜之类,所以,刘文龙可以读一点书,也可以有些业余爱好,比如琴棋书画、棍棒拳脚之类。所以,刘文龙对元宵节也是感兴趣的,觉得花灯里有许多文艺元素,好看,有趣味。
出门之前,母亲薛氏说,今天天气好,人肯定多,你少看一会儿,就回来,别太贪恋了。文龙嘻笑着说,人多挤得暖,说不定还能给您挤个媳妇呢,您要不要?薛氏说,挤要是能挤来个媳妇,那一定是轻飘的,怕不能永久的。文龙说,能出来挤挤花灯的,说明也是有情调的,至少也不是木讷的,以后能陪您说说话的,呵呵。薛氏说,我宁愿要个本分的,说话少的。母子俩这样半真半假地说着,文龙已趁势走到了门口。
刘文龙有几个少年朋友,表兄宋相和同窗娒兑。说是少年朋友,其实也是近处的邻居,小时候在一起玩,长大了有了一些其他内容,就算朋友了。那时候的人,没有太深的交往,社会组织也单一,玩来玩去都是平日里在一起的,宋相是文龙的姨亲,娒兑则是与文龙一个私塾的,据说,也是远亲,但有多远一下子讲不清。母亲薛氏怕文龙生性好动,不认真读书,就出了一点钱,让娒兑过来与文龙做伴,进出有影有形,也顺便为文龙打打杂,做些零碎。三个人就这样呼狗一样约上,一路嬉闹说笑,去看花灯了。
内行人观灯,是能观出点名堂来的。不是瞎逛,瞎逛容易遗漏,或只观得了灯会的一角,到时候与人说起来,啊,什么东西在那里呀,我怎么没看见呀?刘文龙住在鼓楼,他要去五马街观灯,有两条路可走,可以走洗马桥,也可以走打铁巷,这两条路都可以通到五马街的中段。要是观灯的人多,就可能会被阻在这里,那转来转去就局限在这一带,就看不到灯会的全貌了。所以,文龙他们几个,趁街上人还不多,先折到府前街,再从四顾桥这头插入,顺着五马街往东游,一路过去,这样景致都逃不掉。
这天观灯的人也确实多,后来知道,观灯也有大年小年,逢五遇十算大年,今年正好逢五。这也是一个信号,告诉人们,经过前面几年的准备,策划酝酿,这年应该好好地置办一下了。乡下人就是这么想的,他们也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也是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年,赶来一睹花灯为快。
从五马街西头进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板凳龙。说是元宵灯会,其实也是有组织的民间文艺大展示。这些能工巧匠的手艺,平日里也是深藏不露,鲜有用处,借着这样的机会、这样的平台拿出来亮个相。花灯只是路上的装饰,烘托个气氛,而五马街一条街,其实就是个百工手艺的展览会。沿街的店面也几乎被这些手艺人承包了,有瓯窑、瓯绣、剪纸、漆画、彩绘面具、车木人偶。板凳龙是个大件,只能摆在进口的空坦上。板凳龙也就是板凳上面安条龙,而这条龙则是用绸缎做的,用彩绘画的,摆着可以静观,举起可以舞动,多是仪式开始时的第一个节目,可见重视。这样的时候,五马街哪里还有空呢,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早已把五马街塞满了,游人似乎不是在走路,而是被人流簇拥着、人抬人一样往前涌。
这样的场合,有两只手总是少不了的——“三只手”和“成猪手”。这两只手的特点是神出鬼没,于是,人们在热闹的气氛里,在忘我的观赏中,就会被这两只手偷袭,因此,人群里经常有冷不丁的惊呼声和尖叫声响起,啊,我东西被人偷了!啊,人死光啊,手烂了.啊!还有~类人也是和这样的气氛格格不入的,那就是赖仑和杠客,这称呼很难解释清楚,但一听也知道,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货。
刘文龙与宋相和娒兑一开始就走散了,他们一进入五马街就各看各的,各挑自己喜欢的看。文龙喜欢唱词,宋相喜欢台阁,娒兑则喜欢边走边舞的板凳龙。板凳龙前面说过,不再赘述。台阁则有大有小,搭得戏台那么大的叫台阁,搭得橱窗大小的也叫台阁。。这年五马街的台阁,是船的形式,有十多米长,搭了亭台楼阁,用布人安排了内容,有戏曲故事、生活形态、行当展示,还安装了简单的传动装置,这样,戏曲人物就会唱做,生活形态就会活动,行当也做得有声有色,比如打铁,比如敲梆。
刘文龙见没了宋相和娒兑的身影,也就顾自看热闹了。都是这一带的人,丢是丢不掉的。文龙喜欢唱词,觉得唱词的内涵多元,既有文学的内容,又有艺术的内容,如遇生动的词师,唱念做打都会,更加享受。五马街的中段,本来就有个词场,不大,五六十个位子,这天,就把唱台摆到了外面,一架鼓、一张小桌、一把牛筋弹,先生往桌前一站,演出就开始了。这天日子好,请来了瓯地名师沈来春,他有个特长,明明是明眼人,一开唱就装成个盲人状;明明是城里人,偏偏要唱作乡下瑞安的一种土话;明明嗓子好,却故意装成沙哑,唱成破声。这就是他的特色。他擅长串烧、现挂、人物自、人物唱、表白或表唱,白就是念的功夫,白得犹为有味。文龙知道,唱词前先生都会来一段吸引人的“前奏”,这个一唱,路人就知道,唱词马上要开始了,便慢慢地围将上来——
金钟响,玉鼓鸣,
玉鼓金钟响叮当,
万岁头戴紫金盔,
身穿五瓜黑龙袍,
文官穿红武穿绿,
文武百官中门进……
而这个时候,刘文龙隔远听到,唱词的正式内容已经开始了:
元宵灯火数瓯州,
都说天下第一流,
你看那,
花楼彩壁炫人目,
焰火散溅满街头,
座座店堂喧闹热,
车马游人似川流。
耳听得,
鼓板锣钹震天响,
琴瑟笙箫齐奏鸣,
唱词台前更红火,
盏盏花灯说当初……
先生在唱的当时,听众也随着声音仰头找灯,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招呼议论,各人在专注入神的时候,三只手和咸猪手,就开始忙了,除了这两只手,还有前面说的赖仑和杠客。任何时候,赖仑和杠客总是有的,但恶少不一定有。恶少一般出现在恶人当道、社会不公、贫富悬殊、民不聊生的年代,这显然不是眼前这种万人欣喜观灯的环境。但赖仑和杠客不一样,那是些不务正业者,或街头小混混,寻个什么事给自己添乐,不一定都造成什么不良后果,多数还是起哄和调侃而已。这样想着,刘文龙就发现离他不远处有些动静,有些不和谐的举动在萌生。文龙是城里人,甚至可以说就是这地块上的人,不要说身藏什么功夫,但多少有点地头蛇的味道。他看见的情形是一位乡下姑娘在慌忙地避让,边走还边环顾左右。她的身后,几个赖仑和杠客在嬉笑追赶,脸上和身上都透着一股猥琐的劲道。文龙知道,这个姑娘遇上麻烦了,便搁下唱词,朝着姑娘迎了上去。文龙一把抓过姑娘的臂膀,姑娘也顺势躲到文龙的身后,文龙说,姑娘莫怕,你当是我的亲戚朋友,就没事。姑娘虽然不甚明白,但也已慌张地点头应允。这时候,赖仑和杠客也已赶到文龙面前,文龙张开双臂一拦,说,兄弟,何事慌张?何事着急?不是说文龙有多少威武,恰恰是文龙的姿态让他们愣了一愣,那是一种心中有数的、淡定的、无所谓的姿态,这姿态让人觉得,他是在他的地盘里,他有与生俱来的优势。文龙开口说,几位兄弟,这位是我妹子,我们就住在前面的巷子里,以后如常来这里,找我就是。文龙说的是正宗的城里话,字正腔圆,一听就明白。这城里不大,但四方城隅言语却有差别,所谓的腔款,马上就显露出城中和角隅之人的富贵与卑微。也是,东门外的人,以打鱼为生;西角处的人,以卖木为业;北门地最冷,多为卖炭和打铁的;而南门外,因为直接通往了近郊,直通到乡下,虽也算是在城底,但一般都作为近郊农民称呼。城里有俗话说,棺材都抬到南门外了!说的是,一切都迟了,可以结束了,再下去就是荒郊野外了。所以,南门一带,多是卖花圈寿衣的,或是替人料理后事的。这样,文龙的一口正宗而没有腔款的城里话,就是身份和地位,透露出他不可比拟的优越感。赖仑和杠客一听,便知趣地拱拱手,说不好意思,冒犯冒犯,躬身退去了。
花灯还在继续,人流一点也没有减弱,文龙也意犹未尽,而乡下姑娘,因为有了刚才的奇遇,也更加兴致勃勃了。她拉着文龙的衣袖,一路问这问那,文龙也是喜由心生,不厌其烦地介绍,两人渐渐越走越近,最后,在那座船形的台阁前停了下来。台阁的第三层,做的是民间庙会情形,有各种人物关系的姿态,其中不乏男女成双成对、追逐嬉戏,这也是瓯地民风淳朴的生动写照,时尚、温暖、男女平等,一派生机盎然,文龙和乡下姑娘不禁痴迷驻足。
这时,府前街那边的钟楼响了几声浑厚的钟声,文龙忽然觉得时候不早了,该往回走了。他这才定下神来,瞄准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位乡下姑娘,盘丝头发被一枚木钗梭着,双襟布纽的没膝罗衣,露脚翻边的宽大笼裤,一个绣花素色的斜肩挎包,还居然赤脚!文龙诧异地问,你的鞋呢?姑娘说,我怕挤丢了,把它放包里了。文龙说,姑娘,能问你姓啥名谁吗?姑娘说,你都救了我了,不说还以为我是什么名门公主呢,草民肖淑贞。文龙说,肖姓在瓯地不多啊,姑娘是哪个肖?姑娘说,肖就是肖,不知道是哪个肖。文龙也不去细究,说,那你是哪里的肖?姑娘说,瑞安塘下的肖。文龙噢了一声说,你是从乡下来的?一个人?姑娘说,和我母亲、表妹一起,她们都走散了。文龙说,那你怎么找她们呢?知道住哪里吗?姑娘说,记得是这附近,我们出来没几步的,一个小客栈,里面是带天井的走马楼。文龙点点头,心里知道姑娘说的那客栈,应该是打铁巷一带的,这一片,只有打铁巷里面有这样的大屋,有这样的走马楼。
刘文龙带姑娘离开了人群,五马街的尽头,已现出了渐渐冷清的迹象,一些店面开始打烊,一些摊儿也熄灯了,挂着的花灯,东歪西倒,忽明忽暗。路上也见到了散落的物件,帽、鞋、包和手绢。文龙想,须先带姑娘就近去洗个脚,好让她穿上鞋子,于是就折进了小巷,往洗马桥方向走去。姑娘也不问去处,只顾跟着,有了前面的搭救,姑娘知道这男生是个有义之人,当然,她也想再跟一跟,看个究竟。这一带附近本身就有几座桥,有设了栏的,也有不设栏的,比如乘凉桥、打锣桥、四顾桥,就是不设栏的,几块石板跨过,能走人行车,就算桥了。也有的桥不仅设了栏,还落了款,比如道前桥,是官造的,样子也讲究。洗马桥也是官造的,两头边上还做了埠头,上面的人可以下来,可洗涤,可候船,可运载东西。说很早的时候,瓯地有人考了官,在宫廷里面工作或给王爷家当差,或料理些杂事,或像生活秘书那样,刷刷马,拎拎包,打理衣物,前后跟着,供大人们使唤。后来表现得好,政府予以奖励,就允许在他家乡造一座桥,服务于民,便利于民,就在这河上造了这座桥,取名洗马桥。
来到洗马桥,文龙为姑娘拿了东西,嘱咐了几句,姑娘就顺着埠头下河洗脚。夜晚的河上,看不清景象,只有轻微的河水拍着桥墩的声音,远处的一户人家,门庭外还挂着灯笼,微弱的光折射到河面,像鳞片一样忽闪忽闪。姑娘洗了脚,穿上鞋。文龙在一旁等着,偶尔还牵一牵手。这情形忽然让两人有了亲近的感。觉,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碰了一下,然后,他们又很自然地相伴着,向打铁巷走去。
打铁巷其实没有铁店,倒是有几座大屋,做的也是和铁器无关的营生,做当店的,做粮铺的,做其他手工作坊的,做客栈的这家,兼做小本生意,开水灶和茶坊。主人自己住一楼,二楼则是客栈。文龙和姑娘走到。客栈,在门口稍稍地一站,也没有说什么,但知道眼睛在黑暗里扑闪扑闪,呼吸在鼻腔内忽轻忽重。然后姑娘便快速进了门,咚咚咚上了右边的楼梯,又笃笃地看见姑娘从走马楼前走过。文龙正要转身离去,见姑娘在楼前站住了,她走到栏杆前,探了一下身,透过门庭的小门,看见了门外的文龙,这一眼,让文龙觉得很舒服,很受用,似乎有别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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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刘文龙一大早就到打铁巷去了。但姑娘与母亲、表妹比他更早地回去了。客栈的老板说,姑娘显然是想再留一留的,但母亲不允,说昨夜姑娘走失了,回得迟,大家担惊受怕了半夜。后来,姑娘只好悻悻地跟着母亲走了。这个信息着实让文龙欣喜了一下,他知道,昨晚的姑娘和今早的姑娘还是一样的,昨晚的邂逅还没有了结,还在发酵。姑娘和他一样,心里面有个东西在东撞西撞,不安生呢。
以后的几天,刘文龙在家里也是心神不定的,去先生家上课,讨论学识也不像以前那样上心上劲了,有时去得晚,有时回来得早。吃饭少了,睡觉晚了,人也明显地黑了瘦了。母亲薛氏看在眼里,也没多问,知道是怎么回事,觉得让他过一过就会好的。但持续了几天后文龙还是那样,甚至还“有过之无不及”了,母亲就有点慌了,忙叫来文龙问,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文龙点点头,也没细说。母亲说,男大当婚,有什么不好说的?母亲知道,儿子对婚姻是慎重的,心里也是有志向的,年纪老大了也不说,终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回犹豫不决了,一定是碰到非同一般的了、非同寻常的了。文龙心里也清楚,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男女相识,有点超出他们的习惯、认识、价值观,他也不知道怎么和母亲提起这个远在瑞安塘下的乡下姑娘肖淑贞。这不仅仅是个地域问题,还是个家庭、学识、社会背景问题。文龙是个明事理的人,也不愿意在自己还没有完全考虑成熟的情况下,给母亲带去一点点的不快、一点点的麻烦。
刘文龙仔细地想着这个问题,这可不是激情作用下的调情,也不是一时冲动下的糊涂,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有点往婚姻上去想了,所以他要三思而后行。他想起自己在县试时碰到的一位考生,一个叫肖远达的人,他好像就是瑞安塘下的,他决定去找找这个人,让他帮忙找找,顺便也了解一些情况。另外,文龙也想带表兄宋相一起去,毕竟他们受到的教育相当,年纪也相当,趣味和爱好也相当,让他来做个参谋,不至于犯个离谱的锗。肖淑贞的情况,实在是知道得太少了,她就像天上飘过的一朵白云,夏日里落下的一颗雨滴,实在是虚无得很,缥缈得很,昨晚的偶遇,能引起他注意的,能说得过去的理由,顶多是个“眼缘”。而婚姻,它包含的内容也太多了。所以,文龙要了解得更多,真正地让心定下来,他只有到瑞安塘下去走一趟。
瓯地古称九山十八溪,这指的还是城里。要扩延到城外,山可以说绵延,水可以说交织。城里的山应该都有名,从东到西有积谷山、华盖山、海坦山、松台山、郭公山,等等,溪就不那么有名,这很奇怪,甚至就是一个名,一片纵横交错的水网。有这么多的桥,自然就有那么多的溪,溪流贯穿在城里,使得城里呈现出别有韵味的景致。陆上是繁华的,水上是诗意的,有舴艋舟悠悠地穿梭于溪中,有载人的,有运货的,也有像流动商店,载着日用百货、柴米油盐,沿溪叫卖的。有埠头的,就停一停,像洗马桥这里,权作休息,也算等客,终会有所收获。没有埠头的,就声音叫响一点,要是有人答应,说明有生意了,就刹了桨在溪边等,有意向的屋里会伸出一支竹竿,挑个篮子,要是楼上的,就放下一根绳索,吊个器皿,把要买的东西提回去,再把数好的钱放回来。文龙家的后门,就是这样的一个埠头,不过有点小,外面的进口也有点窄,那些蚱蜢舟什么的也进不来,只能供洗漱家什用。所以,文龙要想坐船,就要到洗马桥那边去,那边的埠头大,左右都有,那边的溪流四通八达,文龙只要在埠头上等一等,招招手,小船看到了,就会悠悠地划过来。
文龙约宋相一起去塘下,他们在洗马桥头坐上了小船,这船还不能到瑞安去,这只是一些短途的经营,基本上都是在城里打转,要先载着文龙他们转出城去,载向城外的大埠头,那里才是个集散地,各地的船只都集中在那里。小船载着文龙和宋相出了四顾桥、双莲桥,驶出洞桥底、河社桥,便是小南门外,这里才是一片宽阔的水系,一看就知道它能通到外面去,能走得远。东边从瓯江和杨府山水闸过来,汇流到这里的宽阔处便形成了许多埠头。这里的船只都是南下的,往瑞安,往文成,往敖江、龙港。文龙和宋相一个埠一个埠跳过去,与船夫招呼,找老大询问,最后相中了一条船,两人撩了一下衣,一纵身,便踏入船内。
这水叫塘河,悠悠向南,沿岸有零散的人家,有各种各样简陋的埠头伸向河里,有人在捶衣,有人在洗涤,远处是一片原始的景致,像未被开发的湿地。船桨划开水波,水鸟一只只被惊起来,反过来又追逐着小船。划过狭小处,水浪拍岸,会有水珠子溅上船来,如清凉的细风拂来。塘下不远,两小时就到了。县试的考友也好找,那时候能上县里考试的,凤毛麟角,不要说有名字,就是没有名字,你说个样子,画个图,也会有人帮着领过去,一下子就找到了。
肖远达把文龙和宋相迎到家里,很惊讶文龙的到来,待问询明白了,更是惊诧了,说,你一个城里人,什么人不好找,却找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文龙说,这你就不知道了,男女之事,不分城里乡下,第一,缘分最要紧,什么叫缘分,就是冥冥之中能碰到一起的概率。第二,传奇也要紧,你说,花灯节下的英雄救美,算不算传奇?第三,感觉最要紧,心里有没有波澜,有没有惦记,就能说明问题,你说我都已经茶水不香,五谷无味了,不来行吗?肖远达说,那你心里准备好了?我们这里可是落后的村落,门上有门当的人家没有,户外有户对的也极其少见,不知能不能落入你眼。文龙说,哎呀呀,我家里也无非做个小头生意,没你想象的那么阔气,日常不乱,图个温饱而已,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肖远达说,那家里长辈可是知道,或者同意?文龙说,母亲的事,待以后慢慢说去,日子长着呢。肖远达见文龙心意已决,便问道是哪家姑娘,姓甚名谁。文龙说,匆匆之间,不及详问,你可知道,你们这里,元宵节赶到城里看灯的可有几家?肖远达说,这还真没几家,倒是有一户,家里女儿与你说的年纪相仿,且情调也不错。文龙来了精神,说,怎么个不错呢?读书,写字,弹琴,谋棋?肖远达说,那倒不是,倒是能缝衣绣花,擅长个女红手艺。文龙说,够了够了,快快带去看看。宋相也说,看看再说,美言百句不及一眼呢。
三个人兴致勃勃地转出屋子,在村子的小道上疾走。没开化的村落,景致倒是别有一番风趣,都像闲云野鹤、地底下抽出来的一般,朴素得要命,荒芜却美丽。来到一处院前,肖远达指给刘文龙看,说如此这般的人家,你自己看好了。文龙倒不在意家景气象。所谓的院子,其实就是篱笆围起的一个圈,但文龙看起来,篱笆围得还是有模有样的,说明多少是有点规划的,说明这家里是有人在谋划的,那这个人也许就是肖姑娘。这时候的刘文龙,只是想自己如何进去,碰上的会是何人,找什么借口提话,从哪里说起。毕竟是城里下来的书生,也不敢太冒失贸然了。文龙和宋相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又来回踱着步,犹豫迟缓了许久。这时候,只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缓缓走出一位姑娘,正当她背着身子去关门时,文龙便一眼认了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哎了一声。姑娘也在声音中回过头来,一时还回不过神,主要是没有想到刘文龙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低头皱眉纳闷了半晌,才露出羞涩。宋相脱口而出说,样子可以的,好一个标致的村姑。文龙这会儿也不再犹豫了,似乎得到了宋相的鼓励,马上前去招呼,哎,没想到我会来吧?姑娘这时也坦然起来,说,你怎么到这来啦,你来这里做啥?这似乎是明知故问,文龙就递进一步,说,还有做啥,看你呗,那日一面,好久不能抹去,怎么办?姑娘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打的什么坏主意,油嘴滑舌找借口?文龙说,我是认真的,岂止要看,还不止看一眼两眼,我要永远看,好好看。姑娘假嗔道,谁又让你看啦,谁又稀罕你看啦?文龙说,那我该怎么办,请姑娘指点迷津。这时候姑娘扑哧一笑,说,这几日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呢。再去找你呢,又觉得盲目,若是不去呢,也许这般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文龙忙接口说,看来我来得及时,且来得没错。姑娘说,那你想好了怎样和我家人说啊?我们卑微,家里又简陋,越是会想着怎么的不让人瞧不起。文龙就顺水推舟说,那我找专人来提亲吧,你等着。姑娘掩面,笑而不答。文龙就当她是同意了,就回来和肖远达、宋相会合,说了如此这般。
文龙回来和母亲薛氏说了提亲的事,母亲没有爽快地答应。这要怪刘文龙事先没有跟母亲说清楚,现在冷不丁说起提亲,似乎就缺了个过程,似乎也进行得太快,母亲自然是有顾虑的。家庭怎样?为人怎样?没有人牵线?会不会突兀?关键是,儿子和姑娘的偶遇是在灯会现场,这样的地方,乌烟瘴气,鱼目混杂,黑灯瞎火地接触,糊模着嘴脸说话,哪能当真啊?竟说成了这等的事,太匪夷所思了。见母亲这一态度,文龙一下子也慌了,赶紧认错,宽慰母亲。然后慢慢简单介绍了姑娘,什么什么优点,尤其是女红手艺漂亮。母亲当然也不想叫儿子为难,就说,那你让姑娘先做几样手艺看看,一个枕套,一条围裙,一双手套,见物见人,我心里就有底了。母亲也是风趣开明之人,开玩笑说,枕套是让我睡得安稳,今后不要为烦事所恼;围裙是让我贴身暖心,让她知冷知暖地对待老人,很要紧;手套嘛,是我外加的,戴了手套,就感觉手心手背都裹在一起了,不分内外了。文龙听母亲这么一说,就知道母亲已经支持了。而母亲的这个想法也对,尽管都是些小物件、小东西,实际上也是姑娘对未来生活的一番心思和表示,觉得也是应该的,想必姑娘也是乐意的,就自作主张地答应了下来。
这事得马上去落实。晚上掌灯时分,刘文龙想给姑娘写一封信,提笔时马上想起姑娘并不识字,想起那天送姑娘回客栈,她也是说不出客栈的名号,只说,在附近一条巷里,是带天井的院子,有走马楼的,以这种记事的方法来看,可见姑娘是不识字的。便转而给那边的肖远达写了封短信,如此这般说了,言词恳切,意义非凡,让肖远达转告肖姑娘。另外,文龙也觉得这事让肖远达参与会有点用处,且用处还不小,日后和姑娘的联系,及再日后的事情,一定是少不了他忙的,就当先让他做个预热吧。
一个月后,塘下姑娘肖淑贞真的托肖远达带给了刘文龙三样东西。这期间,刘文龙也是焦虑万分,不知肖姑娘的态度。现在,三样东西就摆在母亲薛氏的面前,新的一页将要翻开了,将如何翻下去呢?母亲说,还真的做了呀,真是的。寥寥数语,听得出母亲心里的得意,和对姑娘的赞许。文龙也在一旁敲着边鼓,说,快看看做得怎么样,合不合你老人家的意思。母亲就嗯了一声,缓缓打开包裹。包裹是用蓝花粗布做的,这种粗布也是塘下农村的一种特殊工艺,叫蓝夹缬。甩粗线织了布匹,用木版刻了图案,图案有花鸟虫草,也有民间故事,再用靛青扎染,煞是好看。包裹打开了,一股清新的气味也扑鼻而来,首先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双手套,手套用羊绒钩织的,轻轻一摸,松软得很;接着是围裙,用心间隔了颜色,用起来不容易显脏;最后才是枕套,枕面用瓯绣的手艺绣了一只寿桃,样子和颜色都是新鲜欲滴,意思也是不言而喻。母亲心里溢美着,眼睛也从开始的瞪大,到最后笑眯成一条缝。文龙在一旁看着母亲的表情变化,心里也慢慢地妥稳了下来,他想,提亲的事,现在应该是水到渠成了。
提亲的使命是文龙陪姨妈去的,也就是宋相的母亲,姨妈很乐意,因为,按照瓯地的风俗,提亲是可以得到一些喜礼的,诸如一个猪头,或一对猪蹄,或外加一条围巾什么的,说是对跑腿和美言的尊重。文龙家还算殷实,带下去的彩礼自然也不会少,一般是六样,除去布匹毛线这些规定动作外,母亲还特地准备了两样东西——自己酱园里酿制的豆酱和瓯地上有名的发糕。挑夫由娒兑来担任,他有力气,又靠得住。这样,一拨人就神采飞扬地出发,由小南门埠头坐船,向塘下方向去了。
到了塘下,仍然由肖远达引领,去见姑娘的家人。这次,肖远达也是花了点心思的,他想将姑娘家的门庭搞得热闹一点,除去将姑娘家前后院落收拾了一番外,还特地请了村里的长者和祠堂里的族头,大家一起为肖家见证一下,捧个台面。偏僻的小村,很少有这样奢华的时候,自打刘文龙率姨妈、娒兑上了进村的那条路,村里呈现的气氛就不一样了,一路上,不断有追逐热闹的小孩加入,簇拥着彩礼,待到了肖家时,庭院外已经是人影重重了。这天的日子,也是刘文龙和肖远达早早商定的,是好日子,“可以提亲、破土、起屋、安床、捉崽、嫁接、开市”,等等,由里到外,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肖姑娘的上面,父亲母亲都在,父母都是老实人,对这门从天而降的亲事,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从刘文龙进门的那瞬间起,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脸上一直是笑眯眯的。文龙这边的姨妈,也是满心的欢喜,一边陪着姑娘父母说话,一边也是不住地拿眼瞄着肖姑娘。而刘文龙,更是按捺不住激动,众目睽睽的,丝毫没有掩饰之意,只顾与肖姑娘说话,丝毫没有只是三面之交的生疏,俨然是一对老相好了。肖远达自然是最忙的,他是文龙的考友,又是肖家的族人,似乎有许多优越似的,都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给说话的人帮腔,给现场输送气氛。一切都是天遂人愿,都在舒服的环境中进行,不知不觉,辰光也不早了,文龙和姨妈、娒兑也要返回了。
后来,刘家和肖家都在准备迎娶和随嫁事宜,按照老规矩,刘家准备了房子、酒席,肖家准备了洞房里的一应家什,比如床头的屎盆,放小物件的花鼓桶,洗脸的木盆和架子,以及洗脚、洗衣、可拎来拎去的鹤头兜。这期间,肖姑娘也上来过一次,就待了一个上午,简单吃了中饭就回去了。文龙送她到了小南门埠头,他们没有走捷径,而是故意在周围兜了一圈,目的也是让肖姑娘见识一下城里的形态特质、风土人情,等等。肖姑娘说,那天晚上,我也不知是怎么走的,第二天离开也是草草匆匆,已完全没有了印象。文龙说,接下来你就要在这里生活了,你会踏实吗?会习惯吗?肖姑娘说,我喜欢热闹的地方,白天晚上都不一样。文龙问,现在看,和那晚相比,是冷清了,还是繁华了?肖姑娘说,是实际了,具体了,不虚幻了。
肖姑娘上来,是有任务在身,她是来刘家丈量尺寸的,她要做床上的用品,要做家用的物件,她怕尺寸不准了,不好用。肖姑娘还仔细描了描文龙的身架,她在心里准备着,要为文龙做两套衣服,一套平时穿,一套做客时穿,读书人平时随便惯了,现在有家室了,得有面子,万不能随便。除了这些,肖姑娘心里还准备了一样东西,那是她母亲交代的,要带上随身用的毛巾,藏在枕底下,不能见人。母亲说,那是生活必需的,到时候你就知道做何用了。肖姑娘虽然不知道毛巾的真正用途,但她想,这是母亲的经验,是作为女人的秘密传给她的,不会错的,她得小心准备着。
3
刘文龙和肖淑贞的婚期订得真的不是时候,这是他们事先没有料到的。从元宵一面到提亲,从提亲到现在的婚期,该走的程序都已经走了,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洞房的布置,酒席的筹备,客人的邀请,以及分发给左邻右舍的礼品。这是瓯地的习俗,倒不用挨家挨户地分发,但也不是件小事,要在自家门口摆上七天的形式,等得大家过来贺喜。文龙虽然是个书生,但也不能免俗,他还要在这里生活,他不能让大家觉得他不谙人情。关键是,他还要让母亲风光,他年少时失去父亲,是母亲守着家里的酱园把他拉大,他读书识字,现在又成家娶妻,这些在别人看来都是平常小事,但在他看来都是极不寻常的事,他就是要彰显母亲的不易、母亲的伟大,让别人羡慕母亲终于熬出了头,苦尽甘来。他这样做,也是为了淑贞,这个家庭现在又多了一个她,她人生地不熟,要孝敬婆婆,要生儿育女,要处理各种环境关系,他要让大家喜欢这个女人,要让大家感受到今后的很多事还得靠她去做。形式有规矩,也可以自创,一般会摆一些吃的东西,大桔、糕点、糖果,等等,越多越好,越贵越好,左邻右舍来道喜了,品尝了,也说明大家愿意来捧这个场。
假如没有后来的事情,这个婚礼应该是既隆重又实惠的,但也许就是之后的这个事情对刘文龙的前程过于重要,或者说刘文龙对这件事情太过于重视,他和肖淑贞的这个婚姻就有点无奈的走过场了。这个时候的天气已渐渐地变凉,文龙的洞房每天都严严实实地关着,除了母亲接待客人时会偶尔地参观一下,介绍坐坐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文龙和淑贞守在里面。床上是淑贞做的崭新的薄被,一应家具也全是新的,甚至是香的,即便是不点蜡烛,即便是撤了红绳和红绸,不大的洞房里仍旧是一片喜庆和温馨的景象。这些天,文龙除了应酬,似乎被一件什么事困扰着,他要么在沉思,要么在整理自己的文稿,要么和母亲坐坐,交代些家庭琐事。晚上也都是挨到淑贞睡了,他才在床边和衣而卧,一夜未动。淑贞即使问他,他也是犹豫再三,欲言又止,或干脆岔开话去,不知是他心里所耽的事情没有把握,还是怕说得太详细了让淑贞难过。
此时的肖淑贞,也不明白新婚之事究竟如何,以为男女二人也就是这样,要磨合一段时间才会慢慢熟悉。是啊,毕竟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现在要待在一个屋檐下,不知有多少别扭,不知有多少尴尬,确实有诸多不便,比如,在哪里洗脸洗脚,在哪里换衣换裤,嗨,愁死人了。也以为是父母没有把该说的话说清楚,或不齿去说。男女之事,是不是全凭心领神会?又不好过于主动和亲近,不能让文龙留下轻佻、随意的印象,文龙不主动,她就忍着,等着,矜持着,含蓄着,心想,总是有一个过程的,终会有合拍的时候的。至于母亲交代过的毛巾,淑贞在心了,藏得好好的,枕下一条,褥下一条,和花鼓桶那些手帕、肚兜、内裤、裹脚布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条,就是不见用,也不知怎么用,好生纳闷啊。
母亲薛氏和肖淑贞犯的是同样的错误,她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她以过来人的心理揣摩着儿子,也观察着媳妇,留意着他们的细微变化,她知道婚姻是最能改变一个人的,尤其是男女之事,是最能见出身份变化和生活态度的。但是,她似乎没有发现有什么变化,小两口依旧还是像婚前那样客客气气,身体的接触依旧还是像之前那样不那么自然,总是有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着他们,是那种生疏的、小心的、碍于情面的东西,母亲知道,儿子刘文龙和媳妇肖淑贞,并没有在新婚之前完成夫妻之事,或者说行进得并不成功。母亲深信,有了夫妻之实的男女,不应是这样的。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她会趁儿子和媳妇不在洞房的时候偷偷地溜进去,假装整理和打扫房间,实际上是在查看床上的情形,她会看看被单的平整度,会翻翻枕头底下,或开开藏着小物件的花鼓桶,她在看什么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发现床上也是比较稳妥的,一些小物件也似乎都没有动过,俨然一副规矩本分的样子,她马上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她为这夫妻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刘文龙要遇到的这件事,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当然也是好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对于个人来说,那也是文龙实施抱负、实现个人价值的事,是千载难逢、可遇而不可求的事。这证明文龙的读书是有成效的,考学是有作用的,也说明整个社会是公平公正的,你有准备了,是不会白费的,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什么事?文龙被上面举“孝廉”了,要被举荐到“郎署”当“郎官”了,待学有所成、千锤百炼后,可为国家所用。作为国家的后备人才,他当然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文龙知道,京都的郎署,是怎样的一个大熔炉,一个乡野之人,你是想象不到怎样的被造就,和能够造就到什么程度。这也是母亲薛氏多年的心愿,她培养儿子做什么,就是为了日后有个好发展、好前程。当然,也是妻子肖淑贞窃喜和分外骄傲的,谁不想自己的丈夫有出息,有作为呀。好在淑贞也是正式过门了,母亲日后也会有人陪了,刘文龙心里也是稍稍地稳妥了一些。
社会是如此的开明,好人定是会被社会发现和推崇的。那个时候,社会看重孝贤和廉良,发现、举荐、考察、提拔人才是一个长期积累的结果。孝贤即孝顺和贤善,廉良即廉洁和优良,一个人能够做到对长辈好,对家人好,对社会和别人上心,做事有良心,有责任,廉洁公道,是一定不会错的,最终必定会成为国家和社会的有用之才。一个人仅仅是洁身自好,对社会和别人漠不关心,那就是文化再好,也没有什么意义。当然,文化文龙也不怕。他早年一直在瓯地著名的私塾先生那里读书,读完一个阶段后也一直在有针对性地修学,乡里县里的考试,他也都积极参加,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文龙把它当作修行一样,也是百炼成钢的一个过程。加之他喜欢易学、玄学,对百科杂书更是情有独钟。自己还曾试着谱过琴曲,编过经方,这在当时的瓯地也算得上一个“学霸”。瓯地被上面认定为“察举”之地,虽是个偶然现象,但也是必然的结果,说明瓯地一直以来民风醇正,民情清尚,早已给上面留下印象。按照要求,照瓯地的规模、户籍人口,瓯地可举荐两名人选,但宁缺勿滥,瓯地最终只举荐了文龙。过程也是翻来覆去,七上八下,文龙事先知道,但文龙含蓄着不说,没想到事情转起来这么快,且正好定在他新婚蜜月之时,实在难以预料。
关于文龙的孝贤和廉良,考察应该是多方面的,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说明问题。文龙的母亲薛氏,因劳累过度,早早地就患上了肩周炎和腰肌劳损。酱园的活,多是久站的活和弯腰的活,薛氏稍稍地站得久了,腰便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到了晚上,脚更是肿得像橡皮一样发亮。肩周炎本来是个老年病,但也是劳作不当的习惯病,酱园的许多劳作,只用得上右手,或右手用力频繁,因此,薛氏的右手便早早地不行了,穿衣脱裤还马马虎虎,洗脸梳头就似有铁器钳制着,僵硬如石。这两种痛,病人自己都很难料理,一个在后腰,一个在肩上,无论是腰上或肩上,薛氏自己都无能为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龙就担当起了为母亲按摩理疗的任务,每天晚上,无论读书多忙,身体多累,文龙一定会停下功课,替母亲按摩,从肩部到腰部,有时甚至还兼带其他。为了让按摩的效果能充分体现,文龙还特地去学了几手,不仅学手法,也学经络学穴位,甚至还学了一些草药外敷知识。他得知有一种艾叶对老伤熏治有特效,就四处采集。江南水乡,药草丰沛,无论是山间田野,还是沟侧河畔,都是天然的草药场。每隔一周,文龙便会背上竹篓外出寻药,寻回来洗净晾干,以备后用。开始是听说蒸洗有用,后来又得知熏燃更有效,便把艾叶捣碎,捻成香状,点燃后近距离贴身熏治。位置对不对,感觉烫不烫,不仅考验着细致,还考验了耐心。现在,薛氏的这些顽疾慢慢地不明显了,劳累和天气变幻也不影响了。这在左邻右舍嘴里传为美谈。
还有一件事也可以说说,也许在社会层面上更有意义。刘家的酱园从祖辈手上传承下来已有百年。文龙年少丧父,后来是母亲薛氏把酱园坚持了下来。渐渐地,母亲年事高了,力不从心了,文龙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很早就积极参与酱园建设,传承创新,把一个良好的品牌,经营得当当作响。酱园主要以生产酱类产品为主,酱油、老酒、醋,以及其他酿制和腌制类产品,比如酱瓜、辣菜,尤以黄豆酱最为出名,深受当地老百姓青睐。黄豆酱做得好,酱油及酱瓜之类的也势必做得好,所以说,做黄豆酱是一切酱类产品的根本。刘家向来重视工艺,到了薛氏手里也不例外,文龙参与管理后,更是将它发扬光大。文龙深知信誉立人、质量立身的道理,这一点,他丝毫也不含糊。民间做豆酱有很多讲究,挑上好的黄豆,浸泡,去腥味,放入小罐,测好水量,放入曲种和调料,大太阳照晒百目。连续的太阳在江南瓯地是极其稀罕的,这就要求在阴晦天气里把酱罐搬进储存好,待阳日里再晒。刘家的后院有一围的花墙,天气好的时候,文龙帮母亲把一罐罐的豆酱搬到花墙上晒。傍晚,把晒足了阳光的豆酱再搬回到屋里,用粽叶盖好,用沙袋压实。这样日复一日地晒,到期了才会有香喷喷的豆酱呈现出来。
江南的天气,梅雨较多,黄豆处理不好,豆酱也会遭殃,或颜色不正,或长出霉点。这样的时候,人们可以有多种选择,折价处理,或悄悄把霉点剔掉,或再把颜色调回来,照样可以卖个好价钱。但文龙不这样做,他觉得生意最忌作假,作假了心里就不踏实,心里若是悬了,生意就一定做不好。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达不到要求的豆酱倒掉,而且每一次都让政府和街坊邻居来做个见证。这件事也深得人们认可,也是瓯地为民服务、诚实守信的极好例子。
现在言归正传,有了上述这些事迹的刘文龙,成了上面察举孝贤廉良的一个对象,且一步步地往上推,就不奇怪了。刘文龙要远离家乡赴京履职了,虽然还仅仅是去“郎署”培训,但已经很不容易了,也是多少年来瓯地第一人。其实,文龙的远行应该早几日就纳入了他的议事日程,只不过凑巧与他的婚期撞车了。此番远行,任重道远,但又前途茫茫,毕竟是第一次,他心里一点眉目也没有。他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牵挂,他愿意自己有个坚实的后盾,给他定心和笃行,所以,尽管他矛盾、纠结,尽管影响了自己的生活质量,但他还是坚持把这个婚礼办了下来。
那么这几天,文龙都做了些什么安排呢?首先,他要安排好酱园的今后,没有了他,酱园无疑会有些滞后的。他说服了母亲,把酱园的生意托付给表兄宋相来管。他知道宋相爱财,现在又正好无业,酱园的相托,既是他们友情的延续,又解决了宋相一家的生计,他应该是乐意接受的。他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所以,他还要求母亲和妻子,生意之事不要管死,能维持和保本即可,关键是不要让祖传的酱园荒了。相信有了这层亲戚关系,宋相也会尽心尽力的。其次,他要安排好母亲。这时候的母亲,也已经五十多了,身体和精神,已大不如从前。他要求母亲把生活安排好,把身体放第一位,起居要有规律,力戒生气纠结,酱园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媳妇的事也懵懂一点。有心情有兴趣,就做一做,有时间有闲暇就出去走一走,心宽胜良药,活好才长寿。
母亲却惦记着儿子的前程,嘱咐着,好好做事,搞好团结,不争名利,低调做人。最后是早日归来,即便是不能成就在家乡当官,也尽可能地离家乡近一点,好有个照顾。京都太远了,气候又冷,漫天风雪,一望无际,大漠飞沙。文龙拉着母亲的手,点头一一记下。母亲瞅准了气氛,问文龙新婚床笫之事怎样,问两口子行得可好。文龙也不含糊,回母亲说,行了,但也许是精神涣散,抑或是身心疲惫,似乎仓促,不甚如意。母亲叹了一声,喃喃说,行了就好,行了即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便少了一些纠结,少了一份担忧。母亲又说,但愿能是“上门有”。文龙没听懂“上门有”,又追问了一下母亲,后来就马上明白了,此话纯属民间土讲,即“一炮打准”的意思。文龙犹豫着摇摇头,不置可否,似乎对自己这么高强的功夫,有些怀疑。
至于文龙在新婚期间和妻子肖淑贞说了些什么,这从肖淑贞的神情上就可以看出来,她一点也没有悲悲戚戚,也一点没有软软蔫蔫,相反,那几日她更加妥帖了,没有了刚从乡下过来时的局促和木讷、胆小和羞涩。她白天尽量围着婆婆,接应、伺候。晚上帮文龙整理行装。至于男女之事,也许她本来就懵懂,也许她还没有从乡下到城里的惊艳中回过神来,因此,她也没有什么目标和要求,一切随性随便。也许在她看来,男女之事是一个长期又复杂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好的。也许肖淑贞本身就非常清楚自己乡下姑娘的特点,执着、坚韧,不为物质生活所动,认命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或者再退一步说,她也并不知道刘文龙是只“潜力股”,只是无奈和无助罢了。因此,她也说不上对丈夫远行之事是赞成还是反对。或许,她更愿意做个痴情女子,她愿意沉浸在元宵灯会偶遇文龙的奇幻之中,更愿意陶醉在从乡下嫁到城里的意外之中,而丈夫即将远行,只是这种奇幻和意外的拓展和延续。
好了,家里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刘文龙也应该出发了,这可不是小事,耽误不得。告别母亲,又告别妻子,文龙准备上路,谁也不会想到,他的这一趟出门,会有多大的异样,连他自己也没有多想。母亲是见多不怪的,文龙过去也是经常外出的,到外面去考试,到外面去访学,到外面去交流,到外面去支援,在母亲看来,这也是文龙外出的一次正常途径,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新婚妻子不一样,尽管她不知道此番的远行是正常还是异样,新婚的角色会让她生出许多无名的担忧、无端的牵挂。她初来乍到,还摸不着头脑,她要面对许多新的陌生,她又是别离她最亲近的人、最可依靠的人,自然会有许多不舍和情绪。她安慰好婆婆,关上门,带上自己的东西,跟在文龙后面相送。她的心里是有打算的,她要以自己的方式辞别刘文龙,也要让刘文龙因此也牵挂着她,她这样依依袅袅地在后面跟着,在外人看来,显得很得体也很好看。
与文龙同行的还有书童娒兑,更确切地说,娒兑不是书童,是文龙的伙伴。娒兑在家里也派不上用场,娒兑母亲觉得,只有在文龙身边,娒兑才可能学到点东西,而娒兑也可以在文龙身边打打杂,做个伴,打小就这样过来的,两个人也都习惯了。文龙背着自己的包裹,一些要紧的文书、书籍、笔墨、碎银,读书人知道什么东西最要紧,什么东西是可有可无的。娒兑挑着担子跟着,前后两个箩筐,箩筐里是他们的被褥、换洗衣物、日用家什,一些补给。
肖淑贞跟在文龙身后,娒兑也知趣地滞在后面。淑贞对文龙说,我们再走走吧,走走五马街,那是我们遇见的地方,没有遇见,就没有我们现在;我们再走走打铁巷,那是你送我回来的地方,那地里虽暗,但似乎有情调。淑贞说,本来我们把小南门也走一走,那是我们上下的地方,你从那里下,我从那里上,是开始,也是启后……每走一个地方,我心里就愈加地明朗起来,明镜似的,我知道,我得支持你,不能拖累你。文龙知道妻子是动情了,是难得的真情流露,人非圣贤,都有七情六欲,你得准许人家抒发,耐心地倾听人家流露,这样,才不会留下纠结,不会留下遗憾。文龙陪淑贞走到洗马桥头,他们要在这里作最后的分别。等一会儿,洗马桥下的河流要带着他去瓯江,去入海口,去向远方。洗马桥是他们心里咯噔过的地方,是他们开始审视对方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帮她拿着东西,看着她扶着桥墙探着身子洗脚,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穿鞋,他也是从这里扶着她起身,捉着她的手,似乎也有了要呵护她的意思。这是他们的地方,他们是得在这里停一停,说说话。现在,肖淑贞拉住了刘文龙,她摘下自己的包裹,取出头钗、衣裳、鞋,她展开来让文龙一一看过,又重新包起来,说,这是你那晚第一眼看见我的装束,如果你还有印象,就让它陪伴着你,就当我一直在你身边一样。文龙接过包裹,抱在胸口,他感受到了妻子的深情厚意。肖淑贞又说,这几样东西也是我的随身之物,有缠绵的,有贴身的,也有相随的,愿夫君不要嫌弃。文龙默默地上前抱住妻子,千语万言尽在其中,也只有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夫妻的味道,也只有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婚期太短。在两人相拥的那瞬间,淑贞低头在文龙耳边说,母亲问了我们的事,说了上门有,你说我们会有吗?淑贞羞涩了一下,又说,要有,你就早点回来,要有,你就要记挂着家里,要有,明年的这个时候你我都升级了。文龙说,你觉得会有吗?淑贞轻声说,我愿意它会有,那样我就有盼头了。文龙认真地听着,是啊,这话说得语重心长,似乎他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加重了,本来已经是沉甸甸的心里,现在就愈加地沉重了。
摇橹儿吱呀吱呀地摇过来了,不能再说了,不能再缠绵了,文龙手按胸口,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发誓,说,放心,我牵挂着,此去长路漫漫,一切未知,但有一事我会记在心上,逢驿寄信,有事必告,一信一话,都是我的消息,望家里安当。摇橹儿刹在埠头边,娒兑把箩筐担上,文龙撩起衣褂,跨入船中,站定,抱拳,注目,嘴里欲言又止。
4
天气渐渐转凉,刘文龙和娒兑一行由船转车,由车行马,逢山跋山,遇水涉水。他事先有过一个严密的计划,用一个月的时间到达洛阳,用两个月时间到达长安京都。到洛阳是为了熟悉一下古都的气氛,家乡瓯地毕竟是个小地方,毕竟是属于乡下。小地方的乡下人毕竟小气、局促,他不能将这些小气局促带到京都去,那样会被人瞧不起的,他要把自身的小气局促都丢到洛阳,学一些他未曾有过的大方和潇洒,最终融入到京都去。接下来,他就是政府的人了,乡野和政府毕竟是有距离的,他要尽快地熟悉许多东西,场面礼节,对组织的服从,人际关系的适应,甚至连穿衣打扮也要尽快地学起来。有些东西是一定要见识的,见识就是最初步的学习,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他要到洛阳去。
文龙设计了两条路线来走,快的和慢的,快的是爬山涉水,走险要地带,慢的就是要经过繁华,作短暂的逗留。也有方向,北上或西进。北上就是从上海、江苏界中走,经安徽和山东穿过去,先抵达洛阳,再由洛阳往东进入长安。西进的路线要艰苦一些,从安徽和江西界中插入,再经过河南和湖北,再由南进入长安。一路上,他们也是快走小跑,不敢怠慢,清晨赶路,天黑歇脚。歇脚的地方没有选择,路边的草亭,崖下的山洞,废弃的民舍,荒凉的驿站,都行。赶上晴天,他们就很满足,似乎抖擞精神,会把路程拉长延伸。若是雨天,他们就苦了,一身雨水,一身泥浆,一身疲惫。若是碰上一座寺院,那是莫大的幸福,可以吃一顿热的好的,可以整理一下衣物,可以补充一下元气,顺便拜访一下僧侣,喝杯茶,叙叙话,交流些信息,听些佛道禅言,收获了休整,也收获了精神。这都算是好的,而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在艰难中度过,也许,这也是锻炼心志的一门功课,在瓯地老家时还没有这样的历练呢。文龙都是以这样积极的心态去面对遇到的困难,想自己母亲在家,自己出来干什么,还不是要混出个人样来,日后好回去回报母亲,颐养天年?想自己学习多年,不知算不算真才实学,出来检验一下,也是学以致用,尽一技之长,报效国家。想妻子肖淑贞,结婚三日便独守空房,隐忍着孤单和陌生,还要担负起家里的一切。总之,自己出去打拼,就是为了能给她们创造出一个最好的生活。所以,不要说文龙被举孝廉是幸运的,不要说文龙上京都是潇洒的,他其实更多的是背负着压力,有时甚至是狼狈。
在江西境内,刘文龙和娒兑遭遇了土匪。江西多大山,且道路险峻,一日傍晚,文龙和娒兑正想翻过一道山梁,赶到下一个村庄去投宿。一般来讲,路途的标志有几种,要么出现一座古塔,要么出现一座路亭,要么是驿站或香火小庙,要么是山梁尽头的一棵老树,过后总会是一处新地,表明一处终结,一处方始,给人以希望在前、胜利在望的动力,就像疲惫的身子突然注入了鲜血,倍增力量。就是在这样—处山梁上,文龙和娒兑正在眺望远处时,被一伙强人拦住了去路。文龙出生在海边,海边的人性格刚烈,秉性执拗。海边也是海盗出没的地方,因此,打劫之事也能经常见到。文龙打小就耳闻目染这些,知道强人有强人的性格,强人有强人的规矩,所以,文龙并不怕这类事,只是告诫自己,隐忍,不乱,见机行事,暂且顺其意思。文龙告诉强人,自己只是一介书生,此番是赴京赶学,且出来已过月余,身上碎银已所剩无多,要给也只能给些破旧行囊。强人不信,觉得没有这样辛苦的书生,觉得出来走走之人,都是家庭殷实的闲人,平日里游山玩水,吃香喝辣,都是挥霍惯了,因此,他不相信文龙的叹苦,执意要带上山寨再说。在山寨,文龙和娒兑索性破罐破摔,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住下来,权作休整。这边强人头目也在暗中观察,见文龙不慌不忙,心定气闲,清晨起来练身,晚上秉烛夜读,觉得身陷囹圄之人还有这样的心态,确实不像是一般的书生。待有一日头目高兴时,文龙也与他作些交流,知道头目也是穷苦出身,大字不识,但粗浅道理也是懂得一些,就跟他说了读书人的脾性、读书人的气节、读书人的追求,说白了,某些方面和强人也是有相通之处的。文龙说,你可以杀我,杀我如同捻死一只臭虫,但杀人总会留下一些心理阴影的,谁又愿意自己的心里过得不舒服呢?他又说,强人有强人的原则,原则就是有种就有收,我身上就带着这些东西,藏也藏不住,有用的,你尽管拿去,但最好是能留一点让我起动,我即便赶不上京都求学,也好回去照料我母亲和妻子,人生在世,总得完成好一项任务,不然岂不白白做人一回?头目觉得文龙说得有理,这样的态度也接近他做人的原则,见多了哆嗦、媚态、哭哭啼啼的被劫对象,乍碰到文龙这样淡定不卑的,反而稀罕了,喜欢了。之后,头目又留文龙在山寨住了几日,文龙也借机和他说了一些道理,说,社会既然造就了你的选择,也没有错,那你就好好作为,不要浪费了,糟蹋了,玷污了。说强人也是人,既然是人,就要有规矩,不能乱来。强人也是职业,做好职业,就要有职业操守。要加强内部管理,经营好自己的产业,自力更生为主,打富济贫为辅。要活得有尊严,而不是有饭吃,要赢得大多数老百姓的理解和支持,才能安然度日,安身立命。千万不要,好好的事情做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样你的气数就不远了。头目密密点头。最后,文龙还应头目之邀,给山寨题了匾:安贫乐道。文龙还多写了一幅:长治久安。头目很高兴,也顺手送了文龙一些干粮,放他赶路。
在安徽境内,文龙和娒兑被拉去做了苦力。那天,文龙和娒兑路遇一群逃难的灾民,问及,说境内已经四个月没有下雨了,而淮河边上却也涝了数月了,庄稼没了影,农事都荒了,众人只好逃荒要饭去了。问要去哪里。说,河南境内。文龙说,河南也不是丰饶之地呀。回说,其实也都是茫然的,走着再说,走一步看一步。文龙和娒兑相视了一下,反正他们也想往河南方向去,便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了。自从上次遭遇了强人,文龙有了一些走路的经验,那就是随大溜,走大路。虽然并不怕强人掳掠,但终究还是耽搁了数日,不合算。不料,在一个通衢的岔路口,逃荒大军也遭遇了政府的劫持,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被画押登记,拦着做工去了。原来,地方上要兴修水利,要在这边的三江汇合处修个堰渠,引淮水进入。时值深秋渐冬,正是兴修水利的好时节,弄好了,来年春汛时便可以发挥作用。可地方上没有人了,死的死,逃的逃,只好在路上抓。对于这些逃荒的难民来说,做苦力也不是什么坏事,穷人做什么都一样,只要有口饭吃,好歹还能够活着。可对于文龙和娒兑来说,这又是一个意外,虽然做苦力也不怕,但这一抓,又不知猴年马月有个了结,明显地要坏了行程了。文龙拿出上面的公文说明来龙去脉、时间意义。但文龙说的事太大了,太玄了,当差的小卒听不懂,不买账。也许是,抓人的任务重,人又抓不起来,尽管文龙说得头头是道,不管,先凑个人数再说。就这样,文龙和娒兑也和其他逃难的灾民一起,被带走修水利去了。走在那样的队伍里,文龙和娒兑明显地格格不入。那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疲软拖沓。而文龙,尽管路途辛苦,但精神面貌还是很好的,俨然一个远游的闲士。娒兑也是,从粗上看挑的是两只箩筐,从细里看,一只白木箱,两床素色被,清爽的行囊,井然有序。娒兑有点着急,说怎么办怎么办?文龙安慰他,别急,急也没用,先安顿下来看看,找机会再说,总有明白之人的,总有说话算数的。
他们被拉到江边的滩涂上,满地的卵石,满眼的败相。当差的命令,男人上山伐木,女人开锄挖基,两天内搭好木棚,三天后开始干活。一时间,空旷的江边,慢慢支起了一些木棚,一些办公,一些住人,一些作食堂,一些放工具。第二第三天,又陆续抓来了一些人,看上去有些规模了,工地上也有了干活的气氛。文龙告诉娒兑,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也不要偷懒,该干吗干吗,适可而止就是,免得遭监工暴打,犯不着,打坏了更误了大事。文龙还告诉娒兑,我们都好好的,一个也不能少,少了我,京都就去不成,少了你,我去了也没人照应,所以,我们都不能出意外。
做江堰主要是开沟渠,引水流,砌石壁。看似相对较粗的活儿,却都要专门的老司侍弄。工地里有几个这样的老司,也是从各地应征过来的,他们会钎功,会敲石,还有眼睛和力气,眼睛一瞄,看看什么石头好用,端上来十有八九可以。文龙和娒兑虽然也有些力气,但他们没做过粗石,所以只能去挖沟。他们相互搭手,相互帮衬,相互掩护,娒兑知道文龙的使命重要,就尽量抢着多干一些,好让文龙节省点体力。终于有一天,他们等来了机会,工地上来了一位巡视官,随从跟着,阳伞打着,审视图纸,指点现场。文龙瞅准机会,上前呈报实情,并及时递上公文验看。巡视官询问了一些细节,诸如什么地方来的,因何而被举荐,要到哪里去谋差。文龙有条不紊地回着,态度诚恳,不卑不亢。巡视官知道是抓错人了,就当即放了文龙和娒兑,还结算了几日的工钱。还说,到了京都,见了大官,还望多多宽厚,美言地方工作,不胜感激。
在洛阳城里,文龙又被青楼女子多留了几日。他不是去嫖宿,对于这类事,他的心里是有底线的,再说了,他万里长征才走了多少步,路漫漫其修远兮,远没有到凯旋归乡,享受胜利果实和高枕无忧的地步,他可不敢好高骛远。那么,他又是怎样陷入小姐的闺房,而身不由己的呢?以他的秉性,自然是英雄救美,替小姐解了一回难,赢得了小姐的青睐,而已。这一日,文龙上街想添些纸笔,便一路寻访文房。老家出来时,所带的纸笔就非常有限,一是怕娒兑的担子重,二也怕路上潮了纸不好用,故也是写一路买一路。文龙有一个好习惯,不管是怎样的条件,他都要每日习字一张,字虽然不是暗藏在身上的利器,但也是吃饭的饭碗,写得起来和写得好,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还是在乡试县考时,他就以漂亮的字迹出名,那时候的字,只是工具,承载的也只是漂亮和赏心悦目。要是到了京都,想必意义又是不一样了,字变成了门面,变成了手段,表现的是底蕴和文化。虽然平时的书写大家都会熟视无睹,但关键的时候,见分晓的也许就是这点横竖撇捺。所以,这一路上虽然艰辛,但文龙的字,一直没有断。文龙觉得,自己俨然是在磨砺一件兵器,短刀或者匕首,他要的就是出其不意的效果,他希望自己的字不受限于自己的家庭,甚至不受限于自己的地域,他要写出有渊源的字、有时代感的字。
文房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纯粹的纸笔店,那是生意人开的,纸笔虽然也不错,但没有更多的信息,买了也就买了,没所丢也没所得。文龙喜欢另外一种文房,是文人或艺人开的,里面会有一些展示,可见到一些文脉,也可结交一些爱字画的朋友。这天,文龙买了纸笔,拐过来就进了青楼巷,再过去一个小巷,就是文龙和娒兑租住的地方,很简陋,也便宜,一文宿一夜,两文还可吃上两餐。正走着,听前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就凑过去看热闹,看了一会儿,看明白了,原来是小气的嫖客想讹一下小姐,拿了把折扇在小姐面前调戏,两弄三弄,被小姐打落在地,捡起来一看,破了。这下可好,嫖客缠上小姐了,不依不饶,说这正面是谁谁谁的字,这反面是谁谁谁的画,说的都是吓死人的大牌。小姐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深浅,百辩不清,也脱身不了。
那时的洛阳,已开了风气之先,这从房屋的构造上就可以看出来,房大,檐敞,房顶的瓦铺得既弧又阔,说明观念和手法都是比较新的。道路也宽,店铺也多,说明开放程度可以。经济也活泛,物质条件相当,尤其是街上的男女,不见明显的抑与扬,都很阳光,笑声也灿烂,还能见女穿男衫的,说明男女的地位不很悬殊,平等工作做得比较好。这就有了青楼的繁荣,有了小姐的从业,有了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吵架。文龙觉得不平,就忍不住挤了进来。文龙自幼学过拳脚,瓯地南拳风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比画几下。瓯地又临靠东海,海边人喜酒,血脉里又有豪放的基因,见到男人欺女,就更加容忍不下了。虽然文龙也知道坐地的老虎出地的猫,不宜在外面轻易出头,但转念又一想,一个拿小姐欺凌的男人,肯定也强不到哪里去,就决定帮小姐一把。文龙就插话说,有事不能好好说吗?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那嫖客犟着头,斜眼看着文龙,说,这关你屁事,你是她亲戚还是地方上的保正?文龙说,如果你不是想讹人,就说这扇子坏了怎么赔吧。说着一手抓住嫖客的胳膊,一手扼住嫖客的手腕,这一抓一扼不要紧,一股疼痛马上像锥顶一样,痛得嫖客喔喔呼叫。嫖客知道,今天一定是碰上一个力大的主儿了,搭手摔跤是没办法了,只好软了口气,说,我这扇子值钱,名人字画,重金买的。文龙说,那我看看上面的名头怎样,值几斤几两。这一看,文龙马上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文龙自己的书画,也不止是一年两年的功夫,一眼能看出字出于何处,画承袭了哪派,就说,你要不承认自己是个瞎子,那我就跟你好好说说。就说这字,没有章法,墨色脏,气不静,再说这画,缺乏布局,用笔嫩,点画乱,纯粹是初学者的偶玩之作,一文不值。嫖客被说得哑口无言,便自己找了台阶下,说,不论好坏,也是我自己的喜爱,我也不叫你胡子坏了赔胡子,你赔我个好的就是。文龙马上应承下来,说,你只要赔字画,那还不容易,保证比你这好的就是。于是,捉了嫖客的手,返回到刚才买纸笔的文房,要了纸墨颜料,当即画了兰草,写了歌赋,还拿红砂画了印章,一朱一白,打发了嫖客。
这事叫青楼的小姐感动无比,谢了又谢。后来,小姐得知文龙就住在附近的客栈,便每天一早过来探望。又知道文龙是上京赶学的路人,就带上好吃的百般挽留。最后,勉强将文龙再留了三天。这三天,文龙感受到了青楼小姐的热枕,也感受到了洛阳的博大精深,他在小姐的陪同下,参观了摩崖石刻,参观了博物院,参观了石窟和洞顶壁画,文龙在感叹洛阳的同时,也感叹青楼小姐的人品和文化。
进入秦岭一带,山就渐渐地多了起来,也险了起来。依照生存法则的理念,文龙知道,这样的地方是没有强人出没的,就像良禽择木而栖,要生存的人自然会聚集到适宜人居的地方。文龙和娒兑计划,用两天的时间,快快地走出这一地带。前面耽搁的时间太多了,有些是失误,比如被强人拉上山;有些是无奈,比如被拉去做苦力;有些是属于多管闲事,比如为青楼小姐打抱不平。顺情多烦恼,心善好事多。这样想着,文龙和娒.兑只有拼命赶路,争取把时间抢回来,想明天一早进入陕南地界,看那山势,看那路上的景象,想必长安应该是不远了。
现在,文龙和娒兑坐在一处路亭里歇息。这几日,尽管路上紧赶慢赶,但规定的歇息,他还是雷打不动的。这是他做事的规矩,他不想因为赶路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样子,他毕竟不是一般的路人,不是去投奔亲戚,更不是逃荒逃难,他是去京都集训,有神有形很要紧。文龙在准备地铺,娒兑则用布帘给亭子绕上一周,做成隔栅状。这是文龙出门前想到的装置,是淑贞给置办的,这样一围,既可以遮乱,又可以挡风,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好真正让身心歇下来。正忙着,一队人马从面前跑过,粗看有三四人,个个轻装,且身背短刀弓箭,领头的是个少爷模样的人,皮靴、马裤、短打马夹,骑一头粟棕大马,其余人等都是随从的打扮,青一色灰布袍子,也骑马跟在身后。领头的跑过后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口中呼哨一声,勒住马刹在不远处,其余的随从也都慢了下来,看领头的意思。领头的青年转过马,发现了路亭里两个正在忙活的外乡人,他拉了一下缰,的笃的笃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招呼文龙和娒兑,两位朋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文龙直起身驻足望去,青年长得清清爽爽,眉宇间透露出平和与善意,虽经长途奔驰,但精神和装扮丝毫没乱,尤其是位于身后的三个随从,远远地站着轻拍马身,很守规矩的样子,充分体现了为首青年平时的为人和管理。文龙知道,这肯定不是乡野之人,也不会是一般粗浅之士,就应道,我等从远方来,要到京都去,天色暗了,想借这简陋之地将息一宿,不知是不是有碍观瞻了?青年跳下马,牵着马走向文龙,说,观瞻倒没什么,只是天凉了,尤其是夜晚更加肃杀,露宿野外怕是不便,客人最好是到前面庄上暂住一宿,好安稳些。文龙说,不了不了,一直在外面跑,也随意惯了,没什么不便的。再说了,明日还得起早赶路,怕是打扰了不妥。青年说,那就更应该歇息好,再作些补给,磨刀不误砍柴工,稳妥些不迟。又说,可否冒昧一问,有什么事这么急,要这般连番赶路,或小弟可以帮上忙的?文龙见青年态度热忱,言词恳切,也不好意思回避遮掩,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是去京都郎署集训,因出来日子久了,路上又耽搁了许多,故有点着急而已。文龙这么一说,哪知青年也略知一二,说,那是好事呀,不容易啊。又说,郎署举荐之人,都应是有些年岁的,看兄弟年岁不大,居然被举荐了,定是有非常才华或了得之事,在下钦佩一下先。文龙赶紧说,不敢不敢,我们那地小,能人不多,所以就轮上了,也是做了一些该做之事,不足挂齿,见笑了见笑了。两人这样说着,就抱拳鞠躬起来,也立刻就熟识了。这样,青年就更要拉文龙到庄上去了,文龙推托了几下,最后还是从了,说,那就坐一坐,喝杯茶,不敢有太多的打扰。
青年的庄园并不远,青年邀文龙走着过去。那几个随从也帮娒兑将行李驮上马,先行一步去了。本来,青年让文龙一起骑马回去,文龙说不会。文龙虽然在老家练过几年身手,筋骨上也算硬朗,无奈瓯地多牛羊,无马匹,一直也没有尝试骑马的机会。他心里是很想学学骑马的,觉得骑术应该也是一项生活技能,应该要会,一个健康正常的人,连一项生活技能都不会,怎么的也说不过去。但他也清楚,驾驭之道一定也难,非一日之功能够做到,也是确实。于是,趁了当下的气氛,就把要学骑马的想法提了出来,说,西域善骑行,我日后留在西域的时日会多,我可不想寸步难行,想跟兄弟学几招行不?青年当然也是爽快答应,说,这个好说,那你也要教我一项南方的本事,我们彼此彼此,可否?两人相视对笑了一下,击掌为定。一路上,两人还说了一些其他话题,诸如青年刚才是从何骑行回来,青年说,在野外岭上打猎,这边没有狮虎之类的大兽,但沙狐不少。沙狐不好吃,主要想猎得一张皮。又说到江南瓯地的婚俗习惯,文龙说,以自由为特色,长辈一般不干涉。顺便也说起自己刚刚新婚三日,家有二十出头的妻子,大事已定,心也定下了,一时没什么着急之事,就抽空出来学点本事回去。
不想,在青年庄园,文龙和娒兑一待又是三天。不过倒是趣味无穷,青年教文龙骑马及马上功夫,诸如翻身上马、俯身拾物,以及马上近身搏杀之类。那时候的马,只有笼套,马鞍和马蹬还没有发明出来,所以,骑马主要不是靠工具,而是靠熟练程度,靠身体的协调性,靠人和马融为一体的感觉。文龙从来没接触过马匹,一上来就失去了自主,练习起来吃不上劲,但慢慢地也掌握了一些技巧,知道怎么用腿力,怎么用腰力,收获也不小。文龙也教了青年南方的拳术,主要是攻防兼备的齐眉棒和板凳花。江南人身形瘦小,故形成的功夫都有灵巧的特点。青年也会拳术,但多是笨拙的形意拳之类,诸如虎拳、熊拳。这样,青年在学习过程中,就对文龙的灵动风格格外喜欢。其间,相谈甚欢,不在话下。
三天过后,文龙见所教内容可以告一段落了,便动身想走。青年有些不舍,想再留文龙几日,文龙只好说,实在是郎署学习事大,不敢耽搁、怠慢。又说,我们兄弟,既已相识,必然后会有期,不恋这匆匆朝夕。青年点头意会,只好作罢。次日,青年备了马匹,带了随从,一路送文龙和娒兑至官道上,再三道别,说此去京都还有不少路程,也不知还会碰到什么困难,但愿路途安康,京都事顺。说着,拿出准备好了的一封信札,递给文龙。文龙好奇不解,青年便告知家里舅舅在京都做官,嘱咐,如在那边遇到什么不便,可凭此信,尽管去找,好有个照应。这可让文龙着实意外,惊喜之余,感激不已。
5
初到长安的刘文龙,租住在郎署附近。郎署是一个政府机构,但不是行政机构,主要任务是招募能人志士,加以培训,将来为国家所用。培训的内容很多,方面也很广,涉及到后备人才的能力和作为方向,像知识储备、体能锻炼、技能培训、社会组织熟识、业务部门实习等。这项工作很好,能最大限度地历练人才,即使最终不能被政府所用,回到社会也是个多面能人,所以,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到郎署的人很多,有些是像文龙这样被举荐来的,有些是通过各种关系插班进入的,有些则是业已在政府部门谋事,想另谋高就,再返回过来回炉的,总之,都是精武英雄,或是有背景之人,换句话说,是一个能人扎堆的地方,也是一个是非之地。开始的时候,郎署只单一地为上层建筑服务,深得各级领导和政府的支持,慢慢地,由于行政开支的逐年缩减,人才培训也碰到了一些困难。后来,郎署出于自身生存的需要,广开门路,扩大了培训业务,培训的方向也从原来的为政府所用,逐渐转向为兼顾社会需求,这样,郎署的生存状态才稍稍地有点好转起来。
郎署业务的开展,也带动了附近地段的其他生意,丰富了附近一带的人文气氛,人气旺了,商铺也像雨后树林里的野菇,扑哧扑哧地冒了出来,原来冷清的街巷,现在市井人声不绝于耳,连同街路两边的弄堂里面,也都有小商小贩进进出出,文龙和娒兑就住在弄堂里面的廉租房里。郎署的同学,大多租住在热闹的地段,出入方便,生活便利,他们有他们的想法,主要是能及时了解重要信息,给走访和交友创造机会。文龙倒不是这么想,他喜欢住在僻静处,一则省钱,二则可以避免一些无谓的打扰,三则能安下心来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读读书,习习字,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豪门出身,没有诸如身价或颜面方面的讲究。
郎署这次招募的有将近一百人,严格地说,都是全国各地举荐过来的精英,可谓济济一堂。原来的郎署规定,举荐之人都应在四十岁以上,这个年纪,思想和能力都已成熟,只需稍加培训,便可奔赴各个岗位。后来,也是国家的需要,为了培养第二第三梯队,郎署才把举荐的条件稍稍地放松了一点,即适当地降低入学年龄,但业绩上并未作原则的退让,还是要实打实的先进,刘文龙,算是这个班级里最年轻的一个。
郎署学习的内容很多。尽管参加学习的都是佼佼者,但毕竟是来自四面八方,各地的情况不同,层面有限,素质也参差不齐,汇集到中央后,就要统一认识,统一口径。那是一个全国的平台,要掌握的东西很多,比如政治,既要了解过去,又要掌握当下,还要预计未来,如果有些东西你过去不屑,那现在不行了,你都要正而视之,都要加紧补课。
那时的政治,主要是对外方面。番地匈奴的势力空前的强大,军力有三十万之众,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他们不断地侵扰邻族。他们利用楚汉相争及中原战乱之机,越过河套地区,越过长城,袭扰冀北、山西一带。那时候,匈奴围攻山西朔县,土地沦陷,民生涂炭。接着又在第二年围攻山西太原,虽也有国家大军奋起迎战,但毕竟兵力不强,既赶不走匈奴,又无法解围,致使大军困陷在白登山一带,七天七夜无解。后让人暗中疏通匈奴内部关系,才换来匈奴渐渐退兵。这样一来,举国上下对军事提出了严重质疑,继而对国家也失去了信心,之后才慢慢有了“和亲”的建议,并在每年的重大节庆日时,给匈奴奉送大量的棉布、绸缎、水酒、食物,才有了和匈奴关系的初步缓和。
这个和亲,其实也是国家的重大策略之一,国家以有限的牺牲换来了时间和安定,才得以腾出手来,整顿内政,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积蓄实力。一段时间里,国力上升至不错的水平,也具备了彻底解决匈奴问题的条件,于是,国家决定改变和亲政策,在连续几年里,多次派兵深入漠北,与匈奴作战,一心想铲除侵扰边境的心头之患。之后,匈奴也渐现衰败迹象,退守己地,一时无力再挥兵南下。
接着,匈奴统治集团内部也爆发了争权夺位的斗争,诸部族头领纷纷分割自主,形成了互不相让、互为牵制又相互争位的局面。这其中,也有亲汉的匈奴拜谒汉室,愿意互通有无;也有的提出了通婚和结亲的请求,这也就有了后来的“昭君出塞”。这件事客观上也促进了匈奴与汉室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也增进了匈奴与汉室的友好团结,为稳定北部疆土的安定局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北边的形式是这样的,那么西域呢,也就是新疆一带,它的情况又如何呢?此时,匈奴的势力已慢慢扩展到了西域,统治了诸如乌孙、龟兹、车师、疏勒这些部族,经常掳掠百姓,并增加了对这些部落的赋税。这也间接地威胁到了汉室,令汉室上下寝食不安,日夜不宁。后来,汉室得悉,在甘肃敦煌一带,居住着一个强大的部族——大月氏,也不知是从哪里迁徙于此的,似乎安居乐业。大月氏与其他部族的思路不太一样,并不为一疆一土作无谓的争执,而是你进我退,择地而栖,自我调整,发展生产。因此,他们尽管多次迁徙,但实力上并没有折损,反而有所提升,形成了外敌不敢轻易侵扰的局面。这也给了汉室一点信心,决定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共同打造抵御或抗衡匈奴的态势。那时候,大月氏也征服了附近几个小族,定居在沩水一带,此地水土丰厚,食草丰盈,大月氏内部又人心所向,不愿再作征战之事。这样,汉室虽派了使节三番五次地游说,最终都未能动摇他们恪守信条、拒绝联合的想法,多次出使均告失败。但也有另外不小的收获,了解到西域其他小族有试探汉室、加强往来的意愿,汉室随即改变方针,转向对多个小族开展工作,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之后,汉室逐渐强大,并按照自己的模式对这些小族的行政、军事进行了同化和管理,慢慢地,西域各族也融入了汉室的版图。
郎署不仅要学政治,最重要的还要学官制,也就是执政理念和为官之道,分清官从何来,官为谁做。汉室的官制沿袭了秦朝的模式,官制的名称也都和秦朝相同,所不同的是,汉室实行的是封建制和郡县制并存的官制,也就是说,有世袭的,也有自下而上选拔培养的,这也形成了上下分割、各自为政的局面,即一些地方由上面管理,一些地方则由下面自治。汉室的皇帝和丞相各有自己的权力,因此,在汉室漫长的历史进程中,皇权和相权一直是此消彼长的,这也就有了皇帝作威作福,丞相也大权在握的现象。汉室是最早意识到权力终要旁落这个事实的,所以,它后来推行的官吏征辟制度和举孝廉制度,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从秦朝遗留下来的权力世袭、职位世禄制度,深得人民拥护。
汉室的穿衣服也有制度,开始是沿袭了秦朝的内容,后来慢慢改革,完善,形成了自己相对比较完备的穿衣规定,也就是各阶层的穿戴讲究模式。那时候,织绣手艺已相当发达,织品绣品也很有品位,所以,有地位的人、有钱人和普通人的穿戴,也渐渐明确地区分了开来。前者可以穿绫罗绸缎,而后者只能穿麻布粗衣、短衣长裤。汉室的妇女地位并不比男人低,因此,适合妇女穿的长裙和裙子样式也很多,著名的“留仙裙”,就是那个时候发明并流行的。汉室的职别等级、不同的职位,穿戴和装饰的都不一样,既丰富,又复杂,有几十种之多。
汉室也有严格的鞋履穿着制度,上班穿什么,祭祀穿什么,喜庆之事穿什么,平时出门穿什么,都有讲究。比如姑娘出嫁,只穿木屐,还要在上面画上彩画,系上五彩袋子。文龙想着妻子淑贞嫁来时的穿着,觉得实在是太随意了,虽然也是新的,但没有出处,没有说法。唉,偏僻地方,乡野之人,实在是闭塞远隔,实在是知道得太少了。文龙学着这些的时候,不禁也是长吁短叹。
吃也要学。吃是最能体现生活质量和生活趣味的形式,因此,吃的讲究往往又特别地让人用心。统一局面完全稳定后,汉室就在饮食方面做了许多规定,同时,也拥有了完备的食物管理体系。在汉室中,与饮食活动有关的官吏就有三层之多,每一层下面还有不同的差使,比如管供应食物的,管如何做菜的,管服务和佣人的,内容庞杂,巨细分明。饮食不仅仅只解决个温饱问题,而是作为一项活动列入了议事日程。甚至还设置了专门生产食物的官吏,不仅要考虑汉室的饮食需求,还要考虑国家的农渔牧发展。那时候,季节的变化一点也不影响汉室对饮食的追求,甚至已经在利用大棚、利用生火加温去种植蔬菜,同时也利用蔬菜水果做起了对外贸易,把内地的桃、李、杏、茶叶传送到域外,也把域外的胡桃、胡瓜、石榴、胡萝卜引进种植。而这些都大量耗费了汉室的财政,可见汉室对饮食的重视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对政治的重视程度。
礼仪也是学习的主要内容。那时候的礼仪是很多的。有正规的揖礼,左手压右手,手藏衣袖中,举手加前额,鞠躬九十度。也有一般的揖礼,拱手怎么拱,颔首致意应该是怎样,正规的礼拜应该注意什么,一般的礼拜只需做到什么,男子怎么行礼,女子行什么礼。但有一点特殊是那时候人们比较开明进步的表现,就是行礼重在自然,不求僵硬刻板,更不能拘于小节,照搬泥古,否则,好好的事情做得并不美观,就没意思了。当然,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一般的平起平坐和场合上的雅坐,关键点又有区别。迎宾应该是站在左边还是右边,怎么引路,怎么开门,怎么坐位,都有讲究。宴请应该什么时候拿筷子,怎样的吃相才算好看。总之,进官场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平时生活,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刘文龙津津有味地学着,如饥似渴地学着,自然也没有忘记家中的母亲和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妻子淑贞。出来已经四月有余,路上用去了三个月,安顿和熟悉又过去了一个月,现在又到了学习和观摩阶段,虽然中途也都有书信传回家,但不知有没有耽搁,是不是都顺利送到,但因为事情远没有眉目,故那些信中表述的都是平安、顺利、勿念等空泛言语。现在,大局已定,生活也基本安置下来了,文龙想,现在可以好好地、详细地给母亲写封信了。现在的这个信,就不是一般地报个平安了,它应该是一个见证,见证什么呢?如果母亲把信拿给政府看,那信里面要增加些感恩的意思、学习的内容,是政府举荐了他,他现在已在京都,在郎署学习,他铭记着家乡的嘱托,没有辜负。如果这个信要拿给乡邻看,那应该有一些自豪的意思,他过去也曾多次游学,但那是个人行为,现在是政府指派,是不一样的。如果这信也要给淑贞看,那也不能只是个生息音讯,还要有牵挂、担忧、内疚和不安。这样想着,文龙就特地去了郎署,要了那边的纸笺,恭恭正正地写起来——
母亲大人鉴:儿子辞别母亲上京求学已四月有余,虽有险阻和困苦,但都是大事中应该发生的,权当历练,现在都已安然过来了。儿自小就不是赢弱之人,这一点母亲也知道,所以,在外的日子,尽请母亲放心。只是冬季来临,每日想起母亲有肺寒之痰,受冻必会咳嗽。无端口食无味,儿心中就百般不安,还望母亲珍重。无事少出门,有空则安歇,天冷多保暖,早睡还晚起。家务事多让淑贞去做,她是个贤惠之人,能吃苦耐劳,母亲只需意思,她自会领悟。酱园的细碎琐事,大胆交由宋相去做。从经营上说,他比我精明,从能力上说,他比我全面,只要事情对口,他自会尽心尽力,母亲只需照着,不必多说。再有淑贞辅助于他,定会顺利进步的。再说了,酱园虽是家传基业,但也是身外之外,现在时势无常,日后如何趋向更是未知,故淡然处之即可,不必太过于投入。凡事淡然悠然必顺,反之则纠结则为难,母亲切记。待儿子早日学成归来,再孝敬母亲大人。儿子顿首。
写好家信,文龙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母亲虽无多少文化,但也能粗识几个字,即便不识,有求于自己的先生,也是可以的。主要是看看有没有文字上的不妥,尤其是对酱园的交代语气上,是否得体,不要让人家心生歧义就是。看罢,忽想起也应该给淑贞写上几言,转念一想,淑贞并不识字,堂而皇之地写一信,反而为难她了,便瞅准信下还有空地,又提来笔续上:
淑贞我妻,甚好。新婚则匆忙离家,没能给你个适应过程,给你带来诸多不便,实为愧疚。无奈区区小身,敌不过家国大事,只能从命,以报栽培。想你也是明白之人,定会顾全大局,予以谅解。郎署这边,学业繁忙,才人居多,断不敢懈怠落后,理当珍惜机会。盼早日回去,助你左右,辅佐家庭。顺致家人好。
文龙本想再写几句,提笔凝神了片刻,又放弃了。那省去的几句本是问候一下妻子身体的,诸如饮食习惯、水土服帖之类,以及“上门有”之事,又一想,信是夹带在母亲信上的,恐有不便,且大丈夫婆婆妈妈的,甚不好看,便算了。
文龙把娒兑叫到身边,不说别的,先问寒问暖。问娒兑生活习惯不,问在京都自在否。娒兑觉得奇怪,看看文龙,说哥哥今天怎么啦?文龙又说,我们兄弟感情如何?娒兑说,那还用说的?文龙说,那哥哥待你怎样?娒兑说,那更是没的说的。文龙说,那你看我,离了你我会怎样?娒兑说,哥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了?我不会走的。我妈让我出来跟着你,都说好了的,说哥哥要去京都,你就跟着学点东西,说哥哥今后当大官了,你就回来当个小官。哥哥,现在什么也没学到;我怎么能走呢?我走了会被我妈骂死的。文龙啧了一声,又好气又好笑,说我怎么能赶你走呢?说在家时你陪我读书,给了我许多乐趣,出来时你给我做伴,我哪天离得了你?我就是想让你回家报个信,你看我这边都稳定了,正常了,但家里不知道啊,你说他们多着急啊,家里一无所知,我们也着急呀。你去去就来,我们还一起做伴,不是照样?娒兑被如此这般一说,就低头不语,心里觉得这样也对,那样也对,脸上是又无辜又无奈。忽然,娒兑像是惊醒过来似的,说,哥哥,我觉得回去报信并不是上策,你看,这样一来,你也落单,我也落单,我们凭空又多了一份操心。再说,回去的路肯定难走,我们来时的老路我们知道凶险,接下来要走的新路,同样也是生死未卜,这又多了一份凶险和艰难,不合算不合算。他说,哥哥,反正你学习时日有限,总不能在这里永久学下去吧,何不我们一起完成学业,一起回家,这边你先写封信交由邮卒送回家,他走我走都一样,反正是个走,他走比我走更迅捷又安全。娒兑这么一说,文龙也觉得没有更多的理由了,就权衡一下,觉得这样也好。
郎署这边其实就是有督邮功能的,学员来自四面八方,自然要寄要邮的东西很多,不仅寄家书,还邮其他物什,比如出来时细软带多了,现在生活已展开,并没有那么大的排场,就想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邮回去;再比如,一些殷实人家的后代,平时就奢华惯了,在京都看上什么稀罕的,扫下来就往家里寄。文龙和娒兑可只有家书一封,封好,登记好,交由邮卒,问好了多少时日能到,盘算一下,高高兴兴,暂且把心放下。
6
察举制,举孝廉,在那个时候是选官的主要科目。选上来的人本来素质就好,加上政治培训和其他业务培训,将来都是国家必不可少的人才。在培训期间,每个人也会轮流到宫廷或一些政府要部里当差,熟悉宫廷和要部的行政事务,再根据表现和成绩,送报或任命不同的职位,也叫“观测为官之能”。此外,还要参加诸如体能和能力有关的实践活动,如去军队磨练、去工厂农村实践等,刘文龙激动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心里跃跃欲试。他是希望强大自己的,不仅要强大自己的体魄,还要强大自己的内心。当然,举荐上来的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有豁达之人,也会有隐晦之人,有儒生,也会有武士,文龙告诫自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终于有机会去军队体验一下了。文龙原先练过拳脚,身体协调性不错,队列走得有板有眼,只是换上了竹制的铠甲之后,有点别扭。文龙一直在民间,麻衣布裤惯了,喜欢拳脚的人更愿意穿得宽松些,所以,这铠甲一穿,本来灵动的身手也变得笨拙了,江南人的特性也体现不出来了。练习的刀枪,实在是有些呆板,本来嘛,北方的功夫就不及江南的细致,北方主力量,所以,北方的武士都喜欢重兵器,铁锤、板斧、大弯刀。南方人擅长利用身手去发挥兵器的威力,就像文龙之前练过的齐眉棒和板凳花,体现身手的还有双节棍和鸳鸯剑。可惜文龙落到了北方,空有了一身基础,在这里作用不上。不过,有基础总是要好一点的,打起分来,文龙都是在班上的前茅。再就是练习匍匐前进,对于这个,文龙觉得意思不大,在文龙看来,军队最实用的就是急行军和负重跑。尤其在北方,幅员辽阔,拉起队伍来便是几天几夜,没有走路和跑步的功夫,根本显现不出战术的效果。这里又不是丘陵地带,没有那么多沟沟坎坎,匍匐隐蔽毫无意义。有一次,文龙忍不住向军队建议了一下,意思是,训练要从实战出发,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地制订一些训练课目,不能按部就班地一概而论。
骑马文龙是喜欢的。在前面那个庄园,文龙跟那个青年简单地学过一些,知道些基本要领,上马下马、勒马行进、坐腰夹腿,等等,但毕竟接触的时间太短,离正常的骑行还有很大的距离,更何况奔驰和打仗。他现在要学的是怎样呼唤马匹,怎样策马驱马,怎样在长距离奔跑中保护身体和马匹的关系,做到人马合一,不然马一跑起来,你人先掉了。在军队的骑马,都是在旷野和草原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那环境,风吹草低,健马深鬃,人要是上了马背,就好像战士上了战场,你就是一个武士,马就是你的兄弟,就是你的武器,跑起来就是千米万米,那才是纵横驰骋的感觉。文龙也是异常地兴奋。
去工厂体验,文龙去的是冶炼厂。那时候,铜器铸造业已经非常发达,酒器、礼器,还有一些艺术摆设,都已经做得相当不错。只是规模还小了点,能工巧匠不多,产量产品不多。文龙实习,倒不是要去学什么手艺,主要是熟悉制造思想,在制造中了解政治,了解与社会的关系,以及底层劳苦大众的艰辛。具体到内容,文龙就是去造兵器和马车。造兵器,涉及到的工种就很多,选料是一项,要知道钢铁的含量、东西的好坏、硬度怎么样,那时候还没有提炼术,还不能从钢铁中提炼出更加细密的东西。翻砂,其实就是个冶炼的过程,要在钢铁里掺和什么东西,才能改变它的成分,比如黄铜加什么会变成紫铜,加什么会提高硬度。锻造就是打铁,用反复加热锻打来改变东西的结构,来加强它的硬度。还有就是磨砺,俗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再好的材料,不锻打不磨砺,硬度达不到,就不可能锋利。文龙在工厂还学了做模的蹲功、锻打的发力和韧劲,经历过一边是冰雪一边是火焰的考验。荒漠里的冷那叫作真的冷,在炉火旁,赤膊是必须的,冰天雪地,寒冷抵骨,而火炉旁,那又是不能躲避的,要凑近去看火候,要试探熔化程度,以及趁热打铁。文龙不仅体验了劳累,也悟出了铁是怎样炼成钢的道理。
在农村体验,文龙去的是祁连山脉,贺兰脚下。这时候,天气已经冷得非常结实。粮食已经归仓入库,田地里到处散发着高梁的芳香、玉米的芳香、辣椒的芳香。看着阳光,闻着香味,文龙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现在,文龙的任务是要采摘一望无际的棉田,今年的棉花长得并不好,花朵三三五五,文龙并没有多少收成的喜悦。如果在江南,文龙也许还能够如鱼得水,即使没干过农事,也见过,知晓过。江南人的习惯,就是从泥地里生出来的,对水和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插秧,耘田,赤脚踏在栏肥上,文龙都觉得那是一种劳作的乐趣,他小时候在外婆家干过。但到了大漠和戈壁,到了黄土地,或盐碱滩,那个感觉就是生愣和茫然的。好在文龙有娒兑做伴。文龙劳作,都把娒兑带上,可以和自己搭把手,也可以给班里打打杂,娒兑也很高兴。文龙和娒兑约好,看谁在棉田里走得远,摘得多。收成不好,劳作是尤其吃力的,一眼望去,棉花不多,这就费眼神,费手劲,费腰力,但文龙不怕。学习和锻炼有好多种,容易学容易练的,也一定是容易废的,你不上心,也许就是个走过场,你在意了,也许都是今后的积累。人生在世,这样的积累太少了,就看你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它。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娒兑当然不知道文龙的心志。不过两人在一起比试,无疑也是一个很好的激励。几天下来,太阳底下,江南人文龙和娒兑,活脱脱晒去了一层皮,都觉得自己身上油光油亮了。
培训和体验暂时告~段落,接下来,文龙要接触宫廷和要部的行政事务了。宫廷是个生死场,要部也是个大熔炉,能百炼成钢,但也会焚人身心,他得小心谨慎,得稻草秆子捉了走,要不然,什么时候绊你一跤,你都不知道。这样想着,文龙就记起庄园青年临别时给他的那封信。初到京都,很多事忙在一起,他都记不起这档子事了,青年不是说他的舅舅在京都做官吗?现在稍稍闲点了,何不去认个门,拜见一下,熟悉了之后,要紧时好有个照应。还没来京都之前,文龙不知道青年的舅舅到底是个什么官,反正自己也不谙此道,也没去深究。这会儿拿出信一看,上面赫然写着:蔡某舅舅亲启。文龙一愣,这蔡某不就是那个太师级的人物,正好主管内务及郎署选拔人才的蔡大人?这可不得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官,说句通俗的话,他掌管着他们的前途命运,主宰着他们的生存大权。他要是看你一眼,点个头,你也许就上去了;他要是斜个眼,咳嗽一下,你也许就打道回府了,所有的努力都莫名其妙地白废了。这就让文龙把这次的拜访看重起来,就不是简单地认个门了,或在别人的引见下报个到了,而要在不经意间给大人留下个好印象,有用没用再说,第一步总是要这样走的。
文龙考虑了穿衣,江南人有江南人的样子,精致而清爽,比起北方人来,江南人会显出亮丽和明朗,所以,不用太刻意,自然干净就好。想好了穿衣,文龙又想着要不要适当地展示一下才华,此行虽还没有什么目的,但告诉一下蔡大人,自己在郎署学习,这很有必要,这等于告诉蔡大人,自己也是个优秀青年,不是个等闲之辈。这就又想到了要不要带点礼物去,瓯地人有讲究,第一趟上门,起码要带点盘手啊见面礼啊,这是礼节,空着手去总觉得好像不明事理、不懂规矩似的,但带得多了,带得重了,又显得自己非常俗气,且不知道大人的脾性如何,不要弄巧成拙了,适得其反。
文龙想了想,还是带上自家做的黄豆酱吧。老家出来时,母亲就给他带上了几罐,说路上吃不上好的时,或嘴里淡了没胃口时,吃点家乡的味道,马上就会精神抖擞的。母亲还有层意思是,在外最忌讳水土不服,带上自家做的黄豆酱,不吃也香,闻一闻都给力。确实,这种小罐装的黄豆酱,文龙和娒兑也是一路地吃过来,一筷子就可以下去一碗饭。现在还剩两小罐,给大人一罐,自己也留一罐,就说是自已家做的,家乡的特产,送给大人尝尝鲜,不失礼节,又不怎么夸张,还相对有点人情味。这样想着,文龙就觉得自己一切都是挺顺心的。
蔡府在郎署不远,差不多就在一条街上,只是郎署在这一头,蔡府在那一头。走着走着路上冷清了,走着走着房子越来越大了,走着走着两边的高墙有点森严和肃穆起来,蔡府就到了。文龙想,大人们好像都应该是住在这种地方的。文龙的住处离蔡府也不远,他是带着娒兑一块儿过来了,一来可以壮壮胆,二来当个随从,让娒兑拿拿东西,好看点儿,显得自己不那么局促和乡下。蔡大人是当朝的大官,所以,来往的人还是挺多的,蔡府就在大门旁辟了一个门卫室,供来人登记、小歇、等候召见。文龙向门卫递上了青年的信札,报了自己在郎署的学号、姓名,就安心候着,等待音讯。一会儿,里面有意思了,文龙让娒兑在原地等着,自己带上信札和礼物,跟门卫进去了。
蔡大人年岁不是很大,五十左右。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严谨有余,随和不足。不过还好,有青年的信札作为引领,有文龙在郎署学习的身份,蔡大人看上去倒不是那么威严。蔡大人在自己的书房里接见了文龙,这着实给了文龙一个惊喜,在他的印象里,大人见客一般都是在堂厅上,相隔甚远,不冷不热,寥寥数语地几声招呼,三下两下就把人打发了。在书房里接见,确实有点不一般,难道是青年在信里说得热切?还是大人早就注意到了文龙在郎署的表现?文龙稍稍地有了一点忐忑。书房布置得小而且暖,小指的是铺排不大,暖指的是三面环书。大人在书桌前落座,文龙坐在他对面。看着大人把信一行行地看了,待大人扬起眼睛看他时,文龙也笑了一下,递上自己带来的豆酱。礼物不算大,所以也没有什么行贿之嫌。关键是文龙说豆酱是母亲做的,这就有了递进的作用。文龙还利用了豆酱中的元素关系,说豆是陕北的大豆,盐是东海的精盐,再加上自己家的红曲,才有了这样的合璧产品,这更加促动了大人的好感。蔡大人隔着罐子闻了闻,唔了一下,作享受状,然后对酿制的工艺询问了起来。文龙在家时自己就做过,自然就回答得有步有骤,既细节又重点,蔡大人听了,就知道文龙有亲历,好感的笑意顿时又浓重了起来。试想,现在有几个年轻人能做此底层粗活的,都是好高骛远的家伙。蔡大人又认真地看了一眼文龙,又问了郎署的学习情况,文龙简要地汇报了一下,又在关键点上发挥了一下,比如军训中的课目与实践的结合问题,这让蔡大人觉得眼前的这位青年不仅会举一反三,还会融会贯通,并不是只会钻营的书呆子,就愈加地欢喜了。再则,大人也许是真的喜欢江南人的那种机灵劲儿、不卑不亢劲儿,在最后结束时,大人还意犹未尽地边走边说,自己把文龙送了出来。后来,门口那门卫跟文龙说,大人这样送客人出来是很少见的,听口气,好像这一送很有什么名堂似的。文龙会心一笑,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两个星期后,蔡大人的随从到郎署找到了刘文龙,说大人让他过去喝茶。文龙乍一听不相信,忙说,不会吧,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随从又说,你那庄园的朋友也来了,他也让我来邀你。文龙这才奥了一声,说,那敢情好,那真的叫作他乡遇故知了,幸事幸事。就赶紧收拾了一下,跟随从去了。临近蔡府时,老远就瞧见大门口站着一人,作迎候状,定睛一看,果真是庄园那青年。两人见面,不亦乐乎,相互作了一下揖。进了大门,就在天井里,青年就忍不住叫住文龙,让看看他练了几月的拳脚怎样,有无进展。还说,南方拳术的长处是细腻,尤其是近身时,更有玄机,不知我体会得对不对?说着就练给文龙看。文龙也不叫停,看青年在天井里演练起来,待练到细节处,文龙喊了停,说,到位了到位了。还解释说,关键在于点到时要马上脱出来,不能被对手识破了你的意图,识破了你也许就反被钳制了。两人说着,兴致勃勃地进了堂厅,舅舅蔡大人早已在上首坐着喝茶,手一指,示意两位青年左侧并排坐下。舅舅问了一些青年家里的情况,青年说了母亲的身体和父亲的生意。又问了文龙一些学习的情况,文龙则说了刚刚接触到的行政事务。大人问,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你实话实说,我们好改正。文龙稍作犹豫,看看青年,并在青年的鼓励下说了个大概,比如浮夸之风,比如报喜不报忧,比如急功近利现象,再比如匈奴近期的侵扰消息。关于匈奴,大人也让文龙说说看法,文龙主张不要一味地抗衡,要想办法和解互通,北方物资匮乏,我们要抓住这一特点,从中原调些物资,在贸易上做做文章,以物资促影响,逐步改善关系。
其间,一姑娘出来添茶,添到青年时,姑娘意思意思地稍稍一续,添到文龙时,姑娘故意放慢了节奏,添得又细又稳,还额外添加了动作,用手绢将滴落在几上的水珠擦拭干净。文龙没有抬头,只轻轻含蓄地谢了一下。大人还问及文龙今后的打算,有没有长期在京都谋职的意向。文龙似乎没有多想,说了母亲、妻子以及家庭的生意,以江南人的秉性和习惯说开去,言语之外,似乎说自己可能在江南发展更有优势。这也没错,蔡大人听着,微笑着,不响。就这样坐了半个小时,文龙起身告辞,青年陪送,这一次蔡大人没有起身,只是在座位上欠了欠身,表示准许了。
青年和文龙出了蔡府,就撵着文龙要逛街,文龙对逛街不感兴趣,想早点回去,青年就说,那我们再说说话吧。文龙这才感觉出,青年似乎有未竟之事,就勉强和青年逛起街来。这条路叫学院路,似乎是为了响应郎署的存在而命名的,又似乎有某些引导倾向,因此,一路上,似乎书店或书吧之类的店铺很多。这倒是文龙喜欢的,正好有一段时间没上街看看了,何不借此机会翻几本冷书?比如他就翻到了一本名为《匈说》的闲书,是介绍匈奴的前世今生的,怎样形成,怎样强大,人文的原因是匈奴人生性好斗,地域的原因是北方气候恶劣,生态贫脊,资源匮乏,故匈奴人就想扩张想掠夺,等等,臆说不详。
青年对文龙说,舅舅挺喜欢你的,你没有看出来?文龙说,我把他当大人的,要不是有你的信札引见,我哪能奢望大人喜欢啊。青年说,舅舅是特地叫我来的,有两个任务交于我,想让文龙兄斟酌思量。文龙正经起来,说,有何等事这么正式?青年说,一是想让你去宫廷谋个差使,或在什么要部做个小吏,再就是在他府上做个随从,看你喜欢哪样。文龙一笑,没有回答,说,那还有另一桩呢?青年说,舅舅看上你了,想让你娶他小女,就是方才出来添茶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又说,若是你觉得我表妹还小,你们先接触接触,也可作兄妹相称,你等她些时日,待她出落得有模有样了,再说不迟。文龙昕了哈哈大笑。青年说,你笑什么?文龙说,我只笑这两件事都来得突然,且不合理。一、你知道我不重地位和家景,只重直觉和感受,我与妻子淑贞在灯会上结识,且已结婚,我怎么可能无视她在,而另有婚意?二、两件事都大得让人受惊,且没有逻辑和规律可寻,我等乡野之人,自知求学不易,哪会有半点非分之想,一听就觉得生受不起。青年说,你想的都是正常轨道,这世上还有“事在人为”和“走捷径”一说,你可以努力,可以拼搏,但有了“人为”和“捷径”,就可以大大地缩短无谓的跋涉,有所舍才能有所得嘛。文龙说,乡野之人,老实惯了,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知道春分播种,中秋收成。一步一步,才走得踏实;不敢造次,才心里安宁。青年听了摇摇头,只说,兄长愚钝啊。文龙说,其实你也知道,南方人到底不喜欢北方生活的,勉强了,恐也会日后生变啊。青年笑笑说,也罢,也罢,只当我随便一说,不当真,不当真。
7
刘文龙的家书送抵瓯地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也许走陆路,也许走水路,也许在驿所亭障里滞留过,也许是跟着驼队商帮晃悠过来的,总之,信能到就是一件幸事。
地方保正提着裤子兴冲冲地跑来酱园,跟薛氏说,远方来信了,在城门口的驿所里,你去看看。薛氏听了高兴,忙着要给保正拿去一罐豆酱作为报答。这时候的瓯地,才刚刚有了城郭的雏形,虽还没有像模像样的城墙,但东南西北的关卡都已经有了,一些社会功能也都有初步的设置,比如东边城口上的驿所,就兼顾了很多内容,小卖部,供路人歇脚,政府人员值班,简易的医务室,信件和货物存放,等等。儿子文龙终于有消息了,薛氏一下子也来了精神,说要去驿所取信,但马上被正在店堂里收拾的媳妇肖淑贞止住了,说母亲我去拿就是了。文龙走后,薛氏好像一下子就垮了。文龙还在时,薛氏也都在酱园里摸摸索索的,现在,薛氏一天到晚头晕,有时候连站坐都觉得困难。驿所离酱园有一段路,肖淑贞走着走着就心酸起来,心里的委屈也涌了上来,便忍不住站在街角里抹眼泪。想想也是,她的苦,有谁能懂,劳累不说,孤单不说,新婚三天的丈夫,一去就杏无音讯。又不好明说,明里还得强作笑脸,说丈夫被京都挑去做官了,荣耀得不行,要撑出自豪状。而实际上,生活是一锅粥、一盆沙,有很多陌生的局面需要她去面对,要面对婆婆,面对生意,面对表兄宋相,面对复杂的邻里关系。现在好了,终于有一信了,无论是喜是悲,终究是一个安慰。这样想着,淑贞路也走得快了。
从驿所拿了信,淑贞为难了一下,她多想第一个知道信中的内容啊,但她不识字,她不知道这信写给谁,她只得悻悻地把信带回家。婆媳俩坐在店堂里,门外亮,里面暗,瓦漏上洒下的阳光,照在婆媳身上,像把她们的轮廓镶上了一层金边。婆媳俩头并着头,把信念了一遍又一遍。薛氏原来就是识字的,不仅识得字,还粗通文章,读着读着,在一些关键点上,还解释了一下,比如国家大事,比如郎署,等等。婆婆念好,淑贞便问,信中说了何日能归吗?婆婆说,未及,想必会快,什么学习培训要这么长时间呢?又说,唉,不知不觉四五月也过去了。淑贞说,可不是,等得日子都长了,越等,觉得这日子好难过的。又说,母亲可否把这信借淑贞一用?婆婆问,你用它做何呢?淑贞机敏着说,我拿回去,空时闻闻,也知道那边什么日头、什么气候。婆婆善解人意地笑了,把信给了淑贞。
晚上,收拾停当,淑贞回到自己屋里,拿出信傻傻地看。她不识字,看着信上是明的,摸摸信上是平的,知道是字,却不知道内容,看着看着自己把自己也看哭了,眼泪止也止不住。现在,这信就是文龙,就是文龙在陪着她,虽然信上对她说了话,她也喜欢,但心里分明还是落空的。文龙在信上说,忙,事大,看上去都是实的,但实际上,到了她这里都是虚无的、茫然的,她心里的念想在飞,牵挂在飘,没个去处,她有多少话要对文龙讲啊,他要是在,她心里的空就可以着落,就会落到实处。淑贞哭着,一项项说着自己的心事,她觉得只有在自己的屋子里,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诉说文龙才会听得见。她先说婆婆,文龙一走,婆婆明显就老了,迟钝了,本来挺利索的一把手,里里外外都能做,突然就做不动了,好像文龙的走,抽走了她的骨头,带走了她的元气,还带走了她的乐趣,她似乎觉得生活也没有意义了。她先前挂在嘴里的家国大事、前途职位,再也不提了,似乎那只是一个姿态,是做给人看的,文龙一走,她对自己的姿态就怀疑了,觉得撑着没用,因此,心里马上就失重了。她会突然地感到头晕,做事头晕,无事坐着也头晕。有一天突然还起不来了。平时婆婆起得早,天还没亮,淑贞听到院子里店堂里叮叮当当的有响声了,淑贞就赶紧起床了。那天天都大亮了,家里的响声还没有出现,家里仍然像夜间一般静寂,淑贞就慌了,就去婆婆房上敲门。门是虚掩的,婆婆却躺在床上,显然是已经起来过的,像是坚持不了又躺回去的。婆婆闭着眼,说不敢睁眼,说一睁眼就晕,天旋地转的,房子也倒了,还伴有恶心呕吐。淑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叫婆婆躺着,结果一躺就是半个月。半月后,身体还是不行,走路还是摇晃,淑贞就带着婆婆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抓了几副水药,煎了喝了。医生说,婆婆是累了,体质差了,清补一下就会好的。喝了几天药,清补没有用,婆婆的身体没有好,躺还是照样躺,晕还是照样晕,又去看医生。这次,医生说到了耳朵,说耳朵里面不平衡了。那时候,这个说法是很奇特的,听不懂。医生解释说,为什么有人坐船怕摇晃,有人坐车怕颠簸,有人站高会恐高,为什么,就是人体平衡不行了。人体里一定是有个机器在管这些的,不然,这些恐高啊恐船啊恐车啊,是没法解释的。而这个机器很有可能就藏在人体的什么部位,最大的可能就是五官两侧的双耳内,唯有这个地方,神经最丰富,离大脑最近,也最能敏感人体的平衡幅度,这个机器坏了,自然就头晕了。但是,这个没有药。这样一折腾,婆婆就真的不行了,干不动了。婆婆干不动,就都要淑贞干,淑贞不仅要伺候婆婆,还要操持酱园,就更忙了。
淑贞哭了一会儿,又对文龙说起表兄宋相和酱园。表兄宋相倒是尽心尽责的。文龙去了外面,宋相就来了。宋相和文龙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后来又一起读书。文龙和淑贞谈亲,宋相也是跟着去乡下看过。宋相对淑贞没有什么异议,只是为文龙可惜,说像文龙这样的人,婚姻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和身世有点关系,应该和家庭有点关系,就算是一见钟情,也应该和层面有点联系,比如同是郎署里的佼佼者啊,等等。宋相在塘下见了淑贞,也被淑贞的样子吸引了,曾悄悄对文龙说,这个给我还差不多。文龙说,你看,抛开条件不说,表面上你还是认可我们般配的。可见文龙看上淑贞,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淑贞是那种大气又随和的女人,这种大气和随和,不是来源于她的家教,而完全是和她的无所谓有关。她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也不会无缘无故、无事生非地矫情和纠结,即便是从乡下嫁到城里,她也是随缘随性的,没有落差的,继而随遇而安的。宋相叫淑贞嫂子,淑贞叫宋相宋兄,有了前面的相见和接触,两人共事起来并不是那么生硬。开始的时候,淑贞只是碍于婆婆的存在,和宋相处得有一点顾忌,她不知婆婆会怎么想,所以,尽量避免说话,避免相视,避免一起做事。婆婆不在,淑贞也基本不和宋相共处,无论在店堂里,在院子里,还是在地窖里,宋相一进来,淑贞就借口避开,她觉得没闲话总是好的,至少在婆婆眼里,淑贞是本分的,守妇道的,有原则的。婆婆看出了淑贞的顾虑,也不多话,相视~笑,意味深长。
在乡下,青年男女是保守的,讳莫如深的。江南天气温和,穿衣者陆上较单薄,男子不喜欢赤膊,女子则更重视束胸,归根到底,心里面有一种性别的底线,一种对身体的畏惧距离。哪怕是劳动,插秧、耘田、施肥、收割、上山种树、下水造渠,男女的阵营也都是十分明显的,泾渭分明。山歌倒是有热烈的:
一把扇子两厢红,
送给妹妹赶蚊虫,
妹妹莫嫌哥哥穷,
多少相思在其中。
还有:
相隔山头唱情歌,
唱到何日才算完,
索性相约会一面,
今朝动身来年见……
热烈归热烈,道德上、骨子里还是矜持的,受约束的。
城里头好一些,有观花灯,有拦街福,有庙会,有集市,这些大呼隆的活动和集群,无形中促合了男女关系的发展,也减弱了相互之间的禁锢。男女可以一起劳动,一起求学,街拐角落也有男女一起说话,喝茶聊天,都不是什么难事,也没有人忌讳,文龙和淑贞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认识的,擦出火花,终成姻缘。这些淑贞也是知道的,只是文龙不在家,总是有诸多的不便。酱园是个开放型的场合,各类人等,进进出出,淑贞唯恐受了谣传,百口莫辩,还是能守则守,能避则避的好。
宋相接手酱园后,做得也是风生水起,他心里有文龙的嘱托,也是真心想干点事情的。他不愿按部就班,固守老本,他说,薛氏酱园固然有名,但不发扬光大也会日渐黯淡。现在文龙不在瓯地,光守望是很难维以继日的,他建议把店堂装修一下,门面粉刷一下,俗话说,蓬一蓬,三年红。他又建议品种上要更新,要发展,不能光是酱油、豆酱、酱瓜之类,还应因地制宜,因材施变,开发新产品,诸如腐乳、泡菜,等等。对于这两个建议,后一个,婆婆薛氏很快就同意了,前一个,开始婆婆不肯,怕宋相别有用心,后经一段时间的观察,觉得宋相表现好,肯卖力,新近也同意了。宋相趁热打铁,又建议不能死守店面,还应该走出去;要建立流动担,推出沿街叫卖;还要有招牌口号,口号不一定面面俱到,但一定要突出响亮,让人耳熟能详,闻过记住。这样一来,酱园的名声就不仅仅局限于五马街一带了,已慢慢传播到小城四隅。叫卖的任务,自然是落在了淑贞的头上,淑贞起得早,前一晚预先把东西准备了,一条小扁担两只小圆桶,里面装着各种酱货、泡货、腌货,与婆婆打了声招呼,淑贞就挑担出门了。埠头附近的弄堂,很静很深,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走在上面,就像金属敲出的回声,悠扬好听。加上淑贞清丽的吆喝,街旁的住户听见,知道是淑贞来了,都吱呀呀地开了门。每天的第一单生意,淑贞都是白送的,就看谁起得早;第二单生意,淑贞也有个折扣,就看谁青睐她。这是淑贞的主意,毕竟是自家的生意,省心不了的,得多动脑筋的。这样一来,效益和反响都很好,淑贞也乐在其中。生活充实了,日子也就过得快了,思念也会减轻一些,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
淑贞这才体会到,做媳妇得怎样,做生意还得怎样。婆婆动不动就头晕,淑贞得身前身后地跟着,还不能敷衍、怠慢。她是文龙的妻子,文龙被举了孝廉,去了郎署,那是很荣耀的事情,她不能在这些方面给文龙抹黑,不仅不能抹黑,还要做出表率。生意也是刚刚接手,她有好多东西都得从头学起。学习的唯一办法就是多实践。她要跟婆婆学技术,酱油的技术、豆酱的技术,阴天的技术、雨天的技术。还要根据宋相的建议,进行新产品研发。和宋相的合作她是很费神的,那是一种既要大方又要小心的费神。大方指的是配合,而小心则是要多一个心眼。宋相的为人怎样,她不知道,他虽是文龙的表兄,但一旦入主酱园,野心膨胀,会不会顾及薛氏的面子,就很难讲,会不会受利益的驱使,心里长出个猫头,就很难说。所以,淑贞的合作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既要不动声色地观察,还要大大咧咧地顺从,有时还要故装迟钝和懵懂,才能求得共事愉快。她虽然出身在乡下,但塘下有些粗俗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比如“无利不起早”,酱园托付给宋相,没有利益他会尽心吗,而这个利益又体现在哪里,这却很有艺术,因此,生意上要相对宽松、相对浑浊很要紧,让宋相觉得有空间,有天地,不是密不透风,是有利可图。只是她和宋相的关系,叫人头痛,相处不方便,劳作不方便,吃饭不方便,进进出出不方便。所以,淑贞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却犹如生活在别处,一点也不自在。
这些,都是淑贞可以和文龙说的,还有不能说的,说了也没用的。
这年冬天,淑贞也回过老家好几次,没办法,淑贞没有分身术。要是有分身术,淑贞愿意给文龙分一份,给婆婆分一份,给自己父母也分一份。老家的父母也都年事已高了,家里的农活也都做不动了。淑贞嫁到了城里,看起来是优越了,出息了,而实际上,家里的景象马上走下坡路了。塘下不算是太富裕的地方,因为土地不好,不能种水稻,因为土地浅薄,只能种一些黑黑的糖蔗。冬天是糖蔗丰收的季节,糖蔗不像水稻,收割起来很不方便。种糖蔗本身就需要大力气,收割需要力气,运输需要力气,榨糖需要力气。还不能放太久,放久了马上就烂,烂了就毫无用处了,也因此,糖蔗劳作的时间会比较长。收割完了,还得把地松一松,烧一烧,糖蔗田不像水田,冬天很是板结,像石头一样,锄都锄不动。松地、烧地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把地里的泥土敲碎,把糖蔗秆子、叶子、渣子拢起来,加上牛粪,点火烧起来。烧地既是清理,也是施肥,烧一烧,地松了,草木灰也进去了,来年就又有营养了。淑贞在家里时,可以帮父母干点活儿,好顶个四五分的劳力,淑贞一走,父母的劳力也大打了折扣。所以,那段时间,淑贞基本上是两头跑,她既惦记着家里的农事、家里的父母,又牵挂着婆婆的身体、店里的生意。这些她能和文龙说吗?能和婆婆说吗?能跟宋相说吗?说了有用吗?就算文龙在,她也不能说。她知道自己跟文龙的差距,她在答应嫁给文龙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嫁给文龙不是去享福的,不是去沾光的,而是要忍辱负重,替文龙分担的。现在更是这样了,文龙是什么人,国家的人,做大事的人,他心怀高远,寄情天下,他操心还操心不过来呢,家里的这些鸡零狗碎,就不要带到文龙那里去吧,她咬咬牙把这些咽了下去。想到这,淑贞就不哭了,就觉得这是她的命,是自己认的,没什么好说的。她擦干眼泪,收起文龙的信,轻轻地骂了自己一句,真没出息。
8
刘文龙现在哪里?还在郎署学习?还在外面实践?还是在宫廷或要部里当差?按照计划,郎署的学员学了军,学了工,学了农,学了将来要接触到的行政管理,各个都像老虎添了翼,蛟龙跃出海,将要奔赴各自的指定岗位了,但是还没有,他们还要参加社会实践,还要去体察民情,也就是说,要实打实地、真刀真枪地接触底层了。文龙去了两个地方,一个是商业活动相对比较活跃的缅甸、尼泊尔、吉尔吉斯边境。那时候,丝绸之路已开始有了一点雏形,边境的经济活动有了简单的开展,从外面进来的银制品、皮革制品很多,而我们出去的基本上还是食品,馕、山货、糍粑、奶酪、风干牛肉,等等。文龙参与的倒不是经济活动,而是边境管理,比如在设置的关卡上检查各色人等,辨别来往人员的国籍,很耐人寻味,因为都长得很像,所以也很见功夫。这是一项全新的工作,完全不同于宫廷或要部里面的那种刻板,文龙很喜欢,也很有心得。
一月的时候,文龙又被派去东北了。这个季节的东北,按理说还是天寒地冻,但就在这时却是连绵暴雨,且一点也没有止歇的意思,雨水夹杂着冰凌哗啦啦下来,左冲右突,所到之处树断房塌。大家都在说,这广袤的东北平原,怎么像个江南水乡了。原来自然形成的沟壑,都变成了四通八达的河流。暴雨引发了山洪,山洪带来了泥石流,泥石流堵塞了山沟沟,山沟沟变成了堰塞湖,堰塞湖决口又带来了更大的洪水。一座座山峦被削平了,一个个村庄被淹没了,一片片土地被冲出了河道。在京都出来前,文龙是没有想过这些灾害的,他想的仅仅是了解民情,了解东北的生产方式。文龙虽不是正式官员,虽只是一名资格尚浅的郎署学员,但你从京都下来,到了地方,人们自然就把你当钦差看待。没有二话,文龙和那些地方官员一起,立刻投入到抢险救灾的第一线去,放粮救济,说服老百姓不要外逃,组织他们克服困难,重建家园,争取上级支持,争取兄弟地方增援,等等,工作是又琐碎又繁重,又细致又重大。作为江南人的文龙,这样的灾难也是见得不多的。在瓯地,自然灾害主要是台风,每年的那个季节,都会有几次不期而至,但只要思想重视,准备得当,预防得好,都可以把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而这次在东北,文龙算是领教了真正的自然灾害,什么叫泥石流,什么叫山洪暴发,什么叫堰塞湖决口,什么叫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什么叫洪水过处满目疮痍。可是,正当文龙信心满满地迎接挑战时,京都突然来了调令,急召文龙回去,这使得文龙像踏空了一只脚,一下子失重了。说实话,文龙是愿意留在东北的,他不想失去这个锻炼的机会,不想自己的努力半途而废,他想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效,看到眼前的那些灾民露出舒心的笑,看到他们重新正常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这样,他此行的努力才没有白费,才算值得。
文龙无奈地辞别了东北的土地。在返回京都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他觉得非常蹊跷。郎署的学员这么多,大家都被派往了外地,在沿海的,在山区的,在内地的,在相对发达的地区,在相对落后的地区,东北的灾区倒是一个特例,按照通俗的说法叫百年一遇,但为什么要召回呢?此次召回的有几个人?召回有什么公干?是例行公事还是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文龙吃不准,他就是在这样忐忑、不安、犹豫、彷徨的心境中回到了京都。
回到京都的文龙,没有等待和观望,他稍稍地一了解,和他一起的郎署同学,有的根本就没有下去,他们在京都过着安逸的生活,白天听听课,晚上拜访官员,或陪人吃饭,或出入一些娱乐场所。他们过得既潇洒又滋润,似乎都在安排自己未来的走向。文龙不免有些悲哀起来,他当时只顾着兴奋,只想着早点出去历练自己,也没搞清楚身边发生的一切,就糊里糊涂地到了东北。他才是一个书呆子呢。他还了解到,一些和他一样出去体验的学员,这次并没有回来,仍旧还在外面。大部分学员,去的都是自己的家乡,家乡好,地熟人熟,轻车熟路,既可以回家看看,又容易干出成绩。许多学员下去后,还特地邀请上面的官员下来视察,美其名日“考察学员的体验表现”。这些官员下来后,受到了学员家乡的盛情款待,有些官员在下面都呆得乐不思蜀了,不想回去了。文龙马上意识到,这些学员在做什么,这些官员在做什么,想想自己的傻劲儿,自己的无知,一股疼痛从腰肢间升腾起来,弥漫了自己一身。还好,文龙对自己的选择和体验从来也是不后悔的,只稍稍地定了定神,马上又恢复了自信,他告诉自己,来日方长呢,急什么?
稳下心绪后的刘文龙,想去拜访一下蔡大人,想听听他的意见,毕竟他是郎署的主管,毕竟又有着庄园青年的这层关系,他想,如果有什么事,蔡大人是会告诉他的。当然了,蔡大人也有可能什么也不说,大人有大人的规矩,组织有组织的原则,但大人的情绪,文龙觉得还是能感受出来的,喜怒哀乐,是人的心底意思最微妙的表达。这样,文龙就琢磨着,怎么去见一下蔡大人。前几次去蔡大人家,文龙总体的感觉还是愉悦的。这次却不一样,文龙马上感觉出了微微的异样,就说这条路,往日它是很热闹的,挑帘挂灯的文房,熙熙攘攘的茶吧,潇洒精神的路人,甚至一些轿子车马,都说明这条路上不同寻常的气氛。尤其是那些路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闲散之人,要么是政府部门的要员,要么是郎署的学员,再就是一些风雅人士,一些职业边缘人,喜好和心思是显而易见的,追求的就是亮个相,露个脸,或在这人堆里混个眼熟。今天可不是这样,似乎被下了勒令似的,肃萧得不行。文龙仔细想想,今天是不是什么忌日?是不是他疏忽大意了?也不是,也没有。到了蔡大人府上,又见大门紧闭着,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像知道门口有人站着似的。文龙忙上前询问,门卫却瞅了他大半天,好像不认识一般,其实就是上次跟他套近乎的那个,说蔡大人送他出来是极其少见的那个。门卫冷着口气说,蔡大人吩咐了,他身体有恙,概不见客。文龙着急地问,那蔡大人身体怎样?当紧不?门卫说,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倒是有几天未出屋坐坐了,也没见他到宫里要部去。文龙噢噢了两声,也不好再问,就悻悻地退身出来。在回来的路上,也不知是心情的原因,还是天色的关系,文龙突然觉得天怎么一下子暗了,路上也冷清了,风吹得低低的,把尘土和纸屑都扬起来,把窗户拍得啪啪响,路人都低头、掩面、疾走。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文龙的耳朵里,说这么急促地召文龙回来,是准备叫他出番。出番?出番是什么意思?文龙不是不知道出番为何物,而是自己被意外的出番弄糊涂了,吓住了。出番就是代表着国家到匈奴那边去,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事让文龙有点不知所措,且有点云里雾里。文龙虽然是愿意体验各种机会的,有一颗报效国家的雄心,也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有志者事竟成,要担得起大任,就必须苦心志劳筋骨。这段时间的体验,确实让他长进了不少,但毕竟是在国内,毕竟是在和自己人打交道,接触的都是国情民情,他心里还是有底的。而匈奴那边却是另外一番天地,是一个未知,是一片空白。这个北方的游牧民族,强悍的民族,征服是它的野心,扩张是它的梦想,铁骑所到之处,莫不沦为荒漠,现在要让他到那边去,他去干什么呢?文龙当然也听过许多出番的故事,好的不好的,他都有所。耳闻,或有所了解,是作为使者出去也好,或无奈地被贬也好,多半都落得个不好的下场,多半也是被动的原因造成的。为什么会被动?原因很简单,就是我们对它的陌生,对它的惧怕,一个民族如果对另一个民族有了妖魔化的心理,那这个民族首先自己是不健康的,自己在底气上就已经输掉了。所以把出番视为贬罚的大有人在,包括刘文龙。
怎么就轮到刘文龙去出番呢?文龙百思不得其解。文龙想,他在郎署的这拨学员里面,也不应该算是最出色的,身体一般,也没有什么家庭背景,而江南老家瓯地,本来也只是个平庸之地,从精神层面讲,它不厚重,也不大气;从性格层面讲,也都是小局、赢弱之人居多,基本上没有成大器的潜质,那么,这就排除了委以重用的可能。后来,文龙还听到了一些说法,说他在郎署培训期间有点狂妄,体验时也爱出风头。文龙自问,没有啊,他一向含蓄,也小心翼翼,他一个乡下人,没有背景,没有朋友,无非是学习自觉一点,体验刻苦一点,他出头露面干吗?后来又听说,他在体验期间有一些错误言论,抨击训练计划不切实际,讽刺一些课目形同虚设。文龙思来想去,也觉得这些纯属无中生有、无稽之谈,自己对体验一直保持着较高的参与热情,从来也没有任何的厌烦心理,什么都想尝试,甚至还不愿意回来,怎么可能呢?还说他在宫廷要部实习时,处心积虑地拉帮结派,寻找关系投机钻营,弄得那些从底层来的、没有关系背景的学员人心惶惶,不安心工作,这又不知是从何说起了。文龙长叹一声,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像虚脱了一样,连翻一下身子都觉得肌肉疼痛。想自己不远万里出来培训,目的只是想多学点有用的东西,不说是为国家为人民出谋出力,只是想为自己打下个良好的基础,哪有那么多污秽垢病鸡零狗碎的东西。真是官场是个大染缸,不知什么人会染成什么颜色呢!
这些无稽之谈的风气真是不好,无端起来,无故伤人。但他又是很无奈,很无助,他想找人聊聊,舒缓一下自己的压抑,不然真是太委屈,太冤枉了。找娒兑?他是文龙的发小,是形影相随的朋友,虽然身份和认识上有些差别,但两人是无话不说的伴侣,是可以托付的好朋友,只是娒兑顶多只可解闷,解决问题的效果不大。文龙也想过要找庄园青年,他和文龙的气质相当,趣味相投,他们应该有很好的交流,可以解惑、疏导,无奈青年不在京都,路途又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啊。何不再去拜访一下蔡大人?仔细问问此次出番的缘由?前次想拜访蔡大人,是为突然被召回的不解,而现在又弄出个出番,总得听听他的意见。他是郎署的总管,这么多优秀的学员,为何只派他一个人去?他有何优势?他去解决什么问题?是纯粹的轮岗?还是作为使节输出?国家和匈奴的交往,历来复杂又拉锯,无论是战争时期,还是和平年代,都曾有仁人志士出使番地,或调解争端,或和好联姻,或开疆贸易,但让他出番,到底是什么意图?他好知道点儿,心里有个数。
未及找上蔡大人,却又有消息传来了,说文龙的事,纯粹是蔡大人不喜欢,说他太孤傲,太不识抬举了。说叫他留在蔡府当差他不愿,说让他与蔡女儿交友他不从,完全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且推托的理由一点也站不住,都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既不顾及面子,也无组织原则,哪像个国家培养出来的干部?说蔡大人说,这种人,没见过世面,虽有一身才华,但终是乡野出身,终究成不了大器,不提也罢。这样,上面就安排起来,让文龙出番了。当然,皇而堂之的理由是:作为郎署德才兼备的青年才俊,需要到更艰苦更有意义的地方继续磨炼,摸爬滚打,也不枉了他被举荐一回,来京都一趟。主要任务是:带着国家的重托,和各族人民的友谊,出番游说边陲各方部族,能结盟的结盟,不能结盟的也要达到安邦和改善关系的目的,最好能有实质性的进展,促进交流,发展生产,优势互补,争取双赢。
文龙听着这些,眼睛都黑了,都是组织意图啊,但怎么感觉像杀人不见刀啊。此刻,身陷京都狭隘弄堂简单陋室里的文龙,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思念家乡,思念亲人。
二月的气候,家乡早已有浓浓的春意了吧。河边的薄冰已开始噼哩啪啦地融化,地上也已泛出了嫩绿鲜活的草点,树枝的桠口上,似乎已蓄足了力气,只等一场春雨,就可能爆出芽尖来。勤劳的农夫也已经开始犁田施肥,有风口的地方,闷火泥的土堆已经点燃,袅袅的烟气,在风的作用下,慢慢向远处扩散,田地热了,土底下也好像咕噜噜地发酵。就是城里人,也已经做好了过年的准备,满街都洋溢着喜乐的气氛,门户里,窗台上,稍稍地一瞄,都能看到忙碌的人影,深深地吸一口气,到处都是浓郁的糖香和灶火散发出来的呛味。文龙想,母亲在做什么呢?在酱园里看店?她老人家身体还硬朗吧?起居都自如吧?妻子淑贞在做什么呢?如果天气好,她一定在后院挑选黄豆或晾晒曲种。还有宋相,他的表兄,他把酱园托付给他,想必他也是尽心尽力的,他在有条不紊地劳作?在运筹帷幄地安排?这样想着,文龙的眼里也湿润了,满眼尽是温暖和美景。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的远行也是为了安身立命,而最终也是为了巩固家园。这样想着,他就释然了许多,就觉得此次出番也都是暂且之事,心一横,脚一跺,也就一年半载的光阴,不纠结,不难过,哪有什么日子过不下来的?
出番在即,不知定在哪天,看样子,阵势会很快很快。文龙也从一些部门了解到,宫廷已经在准备东西了,包括乘坐的车马,包括国家的礼品,尤其是一些极具代表性的、有特色的礼品,像瓷器、茶叶、丝绸、黄酒、宠物等,这些有南方特色的东西,让文龙心里由衷地升起一种亲近感,心想,就是到了匈奴那边,介绍这些东西,他也是得心应手的。这些当然不是他操心的事,他要了解的是自己出番的任务,是礼节性的友好往来,还要是解决什么争端,如果是前者,会相对轻松一些,如果是后者,那还要多做功课,还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那真的叫作任重而道远。
文龙叫来媳兑,神色严峻地跟他说,这一回,是真的要你回去了。娒兑还想跟着文龙,毕竟他和他是真的有感情的,一起长大,一起学习,一起生活,尤其是一起在外,那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真的就是相依为命,既是伙伴,又是主仆,既可以相互撒气,也可以相互分忧。娒兑说,伯母说了,要我负责你的安全,一起出去,也要一起回来。文龙耐心地解释道,这回不一样,不是在国内,这次是要到国外去,而且是遥远未知的番地,我自己都不知道处境如何,怎么带你?再说了,去国外不是我只身一人,是一个使团,很可能有很多随从,我可以简简单单的,灶炉打在大腿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生活上不用你照顾。文龙还告诉娒兑,现在还不知道是为主还是为辅,如果是为主,手下会有人帮衬,就是责任会重一点,但事情会相对轻松。如果是为辅,虽然只是个帮差,不用费很多心思,跟着走就是,压力也会相对较小,但事情可能会很多,也会很忙,也许会身不由已。去国外,毕竟未知的东西太多了,政治的、关系的、地理的、气候的,虽然还不知道时日多久,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意外,抑或是节外生枝,那也得由国家来定,你我都是非常非常渺小的。现在的关键是,快快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母亲、淑贞、宋相,不能等待,好让他们放心,也好让他们把事情作出安排,所以娒兑要马上赶回去。
文龙尽管说得轻松、淡然,但娒兑业也感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答应文龙,准备马上回老家一趟。娒兑说,我去去就来,我们还在一起。但文龙知道,娒兑的这次回去,等于是跟他告别了,基本上再回到他身边的可能性不大。先不说自己去了番地会怎么样,但肯定是身不由己的,哪有什么工夫和心思顾及劭娒兑?就是娒兑回去,路上也不知有多少凶险,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抵达。唉,先不管那么多了。现在,文龙马上要整理自己的东西,这次出去不同于寻常,整理起来也要费心费时,一些书籍要带回去,一些衣物要带回去,一些家什物件要带回去,他要有艰苦卓绝的打算,但也不能让娒兑带回凄凉、伤感,所以,他还要去置办一些京都的特产,带回去,让家乡的母亲和妻子高兴一下。在京都的一年半载,虽说在郎署学习,在要部工作,但薪水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有限的些许补贴,除了两人在京都的生活,文龙都把它攒起来了,买了毛驴,让毛驴驮着这些东西回去,这样娒兑在路上会轻松一些。剩下的一些碎银铜钿,文龙也让娒兑带回家,作为对母亲的孝心,对妻子的心意。文龙还写了一封信让娒兑带上,除了简单说了出番的动向,主要的意思还是让母亲和妻子将娒兑留在身边,酱园里可以派点用场,生活上也可以当个帮手,也作为回报他一直以来辅助自己的辛苦。文龙还告诉娒兑,此番回去,艰辛自不必说,你要做好最苦最难的打算。不能走我们来时的老路,老路凶险太多,毕竟是一个人没有个照应。要尽可能地走大路、官路,相对会安全一些,但时间也许会长。路上不能停留,不能贪玩,不要张显,不要露财,多留意身边的眼睛,避免与人发生冲突,歇息时提着神,睡觉时睁着眼,总之,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马不停蹄赶回家。娒兑听得满头大汗,密密点头,一一记住,随后俯身在地,拜了文龙一拜。
9
刘文龙出番的地点在内蒙河套地区以北,此时的边疆形势已发生了较好的变化,原因很简单,在与匈奴的几次战役中,国家胜仗连连,气势大盛,不仅收复了许多土地,还占领了原先被匈奴割据去的地方,比如朔方和五原,还从内地迁徙了十万之众的人口,去那里定居,修复了城墙边塞和沿河的防御工事,这样一来,既阻隔了匈奴再犯,也规整了自己的疆土。是为形势大好。
纵观与匈奴的战争,之前,我们之所以屡战屡败,原因就是国力不强,国家没有资本打仗,也没有经费去建设军队,举国上下也是怕打仗,这样,自然就没有底气_门心思去跟人家打仗。其次是自然环境的局限和迫使,北方气候条件恶劣,不是风雪就是风沙,使得我们的军队极不适应,战不持久,后援不济,导致军心涣散,无心恋战。再则也是具体技术的限制和先天不足,汉人不善骑马,所用马匹都局限于运输的范畴,更不用说在马上打仗了,而匈奴自幼善骑,稍长一点就能驾驭马背,驰骋旷野,所以,铁骑所到之处,如疾风暴雨,摧枯拉朽。当然,随着国力的提升、巩固,加之对边防、军队的大量投入,汉人打仗的智慧也渐渐地突显出来,涌现了诸多智勇双全的“全战型”将领,不仅能在域内打,也能在域外打,不仅能在被动的条件下积极防御,也能在条件成熟的时候主动出击。因此,各种形势都趋于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样来说,文龙的这次出番,并不是完全地被贬,而真正地是作为特使出去,不是去谈判,解决争端,而是去传播友谊,修缮关系。当然,文龙受人嫉妒排挤,或得罪了某些人也是真的,一个人不可能完美无缺或八面玲珑,但文龙愿意往好处想,愿意看到自己的美好前景,不然,他工作起来的动力就没有了,压力就太大了。
出番肯定是辛苦的,因为责任重大。他也打听到,此次出番的人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连随从都是百里挑一的。他虽然不是主使,因为他还达不到那个境界,他毕竟只是一个比较优秀的郎署学员而已。即使作为副使,那对他的要求也是很高很高的,一言一行也是绝不含糊的,毕竟你是代表着国家出去,代表着国家的形象。从德行上讲,文龙是一以贯之的正派、清明。从政事上讲,他本来也比较注意,是粗放的精通,再经过半年的郎署培训以及在宫廷要部的历练和在下面的体验,他又比原来进步多了,他不再是一个优秀青年,俨然已成了一个有政治敏感性的实干家。从言语上讲,他的口才一直也是不错的,原来偏向于民间,趋向于通俗易懂,但作为政府官员,他知道再也不能那样讲话了,他已经学会了融会贯通、高屋建瓴,学会了讲政治,讲理论。从文学上讲,他也有着较好的修养素养,这个时候的人才,不仅要体现谋略,更要体现学养和内含,还要有文艺范儿,这一点文龙在家乡的时候就有训练,来到京都后更是遍访名师,进步飞速。所以,此次出番的人员都是以“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来衡量和挑选的,文龙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时候的文龙,从待遇上讲,已经从原来的举“孝廉”升至为举“茂才”,也相当于从“六百石”升到了“一千石”。
不过,文龙还是吸取了那些“流言”的教训,摆好自己的位置,凡事由主使出面,他做好管理和配合。在番地的每一次出席,他都跟随在主使左右,处处维护着主使的形象,唯主使为大,无论是参见番王,还是与番臣们议事,无论是游览景观,还是参观农场,他都恪守着自己的本分,或者说坚持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就是走路,也都要慢主使一步,处处体现了他讲原则讲规矩的风范。这段时间,在工作上,他也没少给主使撑脸,他等于是主使的眼睛、耳朵、左右手,他准备的功课,掌握的知识,都通过主使呈现了出来,在与番地交流的工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段时间,他们和番地谈了很多工作,有关于国家合作的,有关于建立伙伴关系的,有关于边境管辖的,有关于贸易通关的,有关于援建项目的,甚至有关于农业发展、畜牧业发展、防止沙尘暴以及医疗和过冬技术,等等。所有的这些,文龙严格地作为一位副手出现,作为一名工作者出现,他的涵养和内敛又提高了一大块。
这一切,在高层看来,也许是应该的;在队伍里看来,也是正常的;但在有些人看来,这就是优点,如果加了仰慕和心仪,那就是优势了。这个人就是番王的公主。番地其实就像是一个族群,说大点,也就是一个部落,他们的时事政治,无疑也就是他们的家事,因此,在所有与番地的工作中、交流中,公主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她也有可能是这个族群的接班人。文龙入番以来的表现,也都印入了公主的脑海,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公主的眼睛,曾经有好几次,公主还有意和文龙接近过,但文龙不敢造次,故作懵懂,表现得淡然而有分寸。文龙是聪明人,又是敏锐和敏感之人,面对异样,怎么会没有感觉呢?只是自己身处异邦,须处处小心为妙,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会贻笑大方,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和影响。也因为自己的家乡情怀,文龙的情感也不敢有丝毫的游离,毕竟只有自己清楚,家里的母亲在等着他,贤惠的妻子在等着他。文龙清楚地记得,一次是参观番地的农场,一次是参观番地的学校。在农场,文龙提出了可以改良一些农作物品种,进行嫁接,提高免疫力和生存能力,不能被动地局限于当地的品种式样,不能让它们自生自灭。在学校,文龙又建议适时地开展双语教育,不能固步自封,应该多接受一些外来文化,这样有助于学生今后的多维发展。这两个建议都给分管农业和教育的公主一种豁然之感,脑子里似乎呈现出美丽如画的番地图景,也因此对这位年轻优雅的汉室成员表现出极大的好感。尤其是文龙的一举一动,透出了江南男人的清丽风雅,慢条斯理的讲话也是字字珠玑,见惯了番地猛男的公主,整天在那些嗜酒抽烟、逞蛮角力、骑射杀戮、大呼小叫的男人中间的公主,见了文龙的这般模样,简直就是花痴了,简直就是看掉了眼珠,不禁心旌摇动。
后来,大概半年之后,当国家使团完成了预定的出番任务,即将班师回朝的时候,番王和公主向使团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把刘文龙再留一段时间。当然,理由不是公主喜欢他,而是冠冕堂皇的政治需要,说农场的改造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这时候更需要刘文龙再给些指导性意见;还有学校,说已经接受了刘文龙的建议,正逐步分阶段地试点、推进,其间效果怎样,还有待观察,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能半途而废,这就需要刘文龙再辛苦一下,好事做到底。这样,双方高层又为这件事进行了协商,最后决定,让刘文龙暂缓回来,这也有助于双方关系的进一步提升,待有些眉目后再回朝不迟。
说实在的,刘文龙在番地也不是度日如年,他在那里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除了前面说的那些具体的事情,他的工作环境和日常生活也是轻松愉悦的,各种各样的待遇就不用说了,还加上公主天天陪着,像跟屁虫一样每天黏着,连番人都开始嫉妒了。公主年方二十,美若天仙,由于番地的饮食关系,公主的体态圆润丰腴,加上公主善骑马,骑马的姿势又好,在马上飞驰起来的时候,身上的装饰叮叮当当,长发和袍裙翻飞如蝶,在蓝天和草地的映衬下,就像是一个精灵在翩翩起舞。文龙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以及这样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是仰慕三分。江南瓯地的女子,以娇小清秀出名,以家务能干为荣,如果按类型来划分,属于坚忍不拔、吃苦耐劳型,连手掌也是紧紧的硬硬的,文龙当然也是喜欢的,就像自己的妻子肖淑贞。但见惯了那样的女子,和番地的公主一比较,文龙又觉得公主似乎是更雍容、更文艺,他似乎也很愿意和她待着。
这段时间,在公主的调教下,文龙的骑术也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有时候,公主带着文龙骑马出来,他们一前一后,或的笃的笃地在马上说话,或你追我赶在辽阔的草原上。远处是隐隐的山峦,天边是洁白的、像凝固了似的云朵,草地一坡又一坡,绵延重叠着过去,公主和文龙怎么跑,都好像跑不到尽头。草浅的地方,像地毯一样铺展着,草深的地方,能没了人的腰际,稍稍一惊扰,无名的鸟几就扑棱棱地从里面惊出来,翻飞上了天空。文龙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草地,清新的草香都能把他醉倒。
有时候,他们跑累了,双双歇了马,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清风拂面而过。云朵低低的像吻到了他们,他们的身体、手脚,怎么放怎么舒服。太阳晒在他们的身上,暖洋洋的,像窝在羊绒堆里一样,真想就这样永远地躺下去。安静的时候,文龙能听到公主的呼吸声,有时候匀,有时候急,文龙知道,那是公主有想法了。这样的情形,对于番地的男女青年来说,也许是常态,也许司空见惯了,但作为过来人的文龙,他知道,这情形、这姿态、这呼吸,都有很深的意味在里面。
远处,有几匹骏马飞驰而过,像草原上刮过的黑色旋风。远处,还有一群羊儿在吃草,像天上的白云掉落在草地上。公主坐起来,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歌,歌声呜咽着,像流水一样向远处滑去。不一会儿,远处也有歌声响应过来,歌声由远而近,渐渐地也有人影冒了出来,看得出是一个放牧的少年,一耸一耸地骑在马上。少年看见了公主,拍马向这边跑来,跑到面前又绕了一圈,勒住马,说,妈妈知道公主在这里,要请去帐篷喝奶茶呢。公主说好,就站起来招呼文龙上马,然后唿哨一声,腿一夹,跟着少年向前方追去。
帐篷是番人的住所,像蘑菇一样镶嵌在草地上,又像是明珠一样,一顶比一顶漂亮,三三五五,似聚非聚。少年带公主和文龙进了帐篷,盘腿坐定,文龙觉得立刻被一股温暖和醇香包围着。熏烟弥漫着,让他微微有点眩晕,奶香洋溢着,令他心里由里而外地陶醉。地上在稳稳地烧着干粪,锅子里有羊肉在噗噗地沸腾。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文龙觉得恍惚,觉得恍如隔世,不知身置何处。少年的母亲端上了香喷喷的奶茶,呷一口,又膻又醇,公主看着文龙喝,会心地笑了。帐篷外,有马蹄声急驰而过,有呼哨声相互追逐,少年母亲说,他爸在驯马呢,一早出去,现在才回来,也不知道驯得怎么样了。文龙的心又飞到了外面,他在想象外面的情形,在想象外面的画面,在想象这里滋养生息的人们,他想,这是何等自由自在的民族啊。
有一天,公主对文龙说,我喜欢你。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公主有这样的意向,也是在意料之中的。文龙问,你喜欢我什么呢?公主说,我也讲不出什么具体的,我就喜欢你那股劲儿。文龙说,我有什么劲儿,有劲儿的都是你们番地的男人,彪悍健硕,威武勇猛。公主说,他们都是些粗蛮之人,只知道打打杀杀。文龙开玩笑说,那我手无缚鸡之力,在番地就更不合适哕。公主说,我就是想你留在这里,不仅要你留下,还要和你好,要你爱我娶我。公主说得又直白又火辣,让文龙觉得要找个理由冷冷她,要慎重对待。他告诉公主,他也喜欢这片土地,一看就肥沃,有简单的荒野之美,他也喜欢公主,有自己的理想,纯美而质朴。但他的家乡也很美,有山有水,是鱼米之乡,有丰富的果蔬,有深厚的文化,优雅而内敛。家里还有母亲,还有新婚的妻子,母亲身体欠佳,他都没来得及伺候,妻子独守空房,还等着他早日回归,他都没尽到丈夫的义务。文龙说得平淡委婉,其实也是字字沉重,旬旬有分量,毫无回旋的余地。公主和文龙说着这些的时候,是在文龙的帐篷里,文龙正在木几上写字,公主坐在他的对面,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这样的聊天,他们每天有,像平日里的功课。文龙的帐篷,也只有公主可以进来,别人一概不能。公主调皮地说,我不信,你在有意回避我,我白白对你好了。文龙站起身,小心而慎重地找出自己的行李,那是一个包裹,被他藏得好好的,他其他的随身东西都让娒兑带走了,就是把它留在了自己身边,眼能见到,手能摸到。他慢慢打开包裹,里面是让公主看起来费解的东西,一罐豆酱,文龙说,这是我老家的味道,是我母亲的手艺,闻一闻,我就浑身是劲儿,没有了它,我就水土不服,精神涣散。他又拿出头钗、衣裳、鞋,他说,这是我妻子婚嫁过来的头钗,她舍不得戴,这是我妻子贴身的衣服,上面有她的体香,这是她的鞋,我们相识的时候,她就是穿着这双鞋,后来穿着它,从遥远的乡下走到了城里,走入了我的生活。现在,这些东西都留在我的身边,比我的任何东西都贵重,我可以把其他东西都丢掉,但这些东西我得留着,你说,我能忘了她们吗?我能不牵挂吗?公主看着,听着,似乎也动情了,但她任性,她自有理,她是番地的公主,她就有这样的霸气,她说,我不管,我就看上你了。你要是想回去可以,那就教会我你家乡的本事,让我视它们为你的真心,为你的贡献,让我拥有了它们能冲淡对你的念想,我才让你走。文龙执拗不过公主,他知道公主就是王,就是番地未来的王,她在这里有生杀大权,她的话就是圣旨。他长叹一声,仰望着南方,深情地叫了一声母亲,又叫了一声淑贞。
文龙被公主缠着,不管公主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得照她的意思去做。公主让文龙教她学书法,说汉字很奇妙,书写更奇妙,软软的笔,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抑扬顿挫,居然能写得行云流水、龙飞凤舞,叹服叹服。文龙就教她书写汉隶,结构怎样,字形怎样,怎么起笔,怎么收笔。公主装模作样地写着,故意问,关键在什么地方呢?文龙也耐心地教,关键在内要写圆,外也要写圆,趣味在捺上,韵味在折弯上。公主一头雾水。公主又要文龙教她作画,她说画也很奇妙,光是一种墨色,就能画出层次,画出意境,这要何等的功夫。文龙就教她怎么用水墨,怎么用焦墨。文龙曾去过老家的雁山,雁山的峰奇峻,雁山的石独特,雁山的水飞流直下,飘飘洒洒,聚拢如瀑,风吹如丝。文龙看一眼就醉倒了。之后,文龙虽没有再次去过雁山,但雁山总在他梦里萦绕,若隐若现,千姿百态。文龙画一次,感慨一次,画一次,唏嘘一次。现在,他身在番地,虽然待遇丰厚,但身心却没有自由,虽然还能写字作画,但胁迫多于抒发,命题多于原创,他无奈,不得已。他画着家乡的雁山,画着画着就潸然泪下。公主搞不懂,也看傻了,不解地说,画画为什么要哭呢,不想画,不画也罢。
公主擅长骑猎,但她说,她喜欢江南的武艺,她甚至不想学那种有着明显打斗意向的南拳,她要学好看的、程式化的、可以演绎的、适合女子练的太极剑。文龙就教公主练马步,练平衡,练定气,练意守,练贯顶,怎么转身,怎么踢腿,怎么起势,怎么收尾,心到意到,意到劲到,点到为止,要无物胜有物,艺才能无止尽。而剑只是道具,不是杀人的兵器,剑只是载体,较劲的是自己的性格和精神。公主依样画葫芦,似懂非懂,她练得很认真,但一招一式却是番地的风格。
文龙指出了他们之间的差异。差异其实不在样子上,也不在内容上,而是在文化上。要在文化上找原因,找差距,用文化来改善差异,缩短差距。说你们现在是把丑陋当成了特色,把粗莽当成了文化,这就非常让人费解。公主不服,要文龙举例说明。文龙就说,比如喝酒,本来用于待客是挺美的一种礼节,美酒抒情,美酒敬持,大家在美酒的微醺下坦露胸襟,畅所欲言,多好多美。而你们却非得把人家灌醉灌倒不可,酒令一轮又一轮,也不体谅人家能喝不能喝,身体行不行,最后都喝得东倒西歪,吐得一塌糊涂,多么可恶。公主说,我也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你们南方人喝酒,慢品,赋诗,细水长流,有仪式感。公主又问,还有吗,还有你再说。文龙也不客气,就说,还有屠宰,我就说宰羊,多么温顺的羊啊,它都知道死到临头了,都流下眼泪了,就不能好好善待它吗,让它不那么害怕,让它安静一点死去,非得一刀见红,非得那样血腥恐怖,好像只有你们有力气,只有你们有刀,会杀戮,知道痛快。我们瓯地也有山羊,也有菜羊,冬天里吃羊肉补身,是我们的传统。但我们杀羊就不是这样的,我们把它的四蹄捆好,再把它的嘴也扎上,它慢慢呼吸困难了,到最后就呼不动了,就安息了,又完整又干净。文龙说完,公主许久没有说话,她望着文龙,想着自己番地的点点滴滴,她承认,差异是明显的,差距是存在的,文化也是格格不入的,但她就是喜欢这个优雅斯文的南方青年,她就是想留住他。她难过地说,你总是说自己那边好呀好呀,我辽阔的疆土,茫茫的大草原,难道真的就安不下你这颗心吗?
10
娒兑像个叫花子一样回到了瓯地,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他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他的驴卖了,箩筐木箱也当了,被褥细碎都换了吃的,头发过耳,脸上起黑,好在天气渐热,他还可以马虎对付。文龙叫他走大路,大路远,他就多走一会儿。文龙叫他别贪玩,他一天也没有耽搁。他风餐露宿,时刻提着神,紧赶慢赶回到了瓯地,回到薛氏酱园报信,连薛氏和淑贞都认不出他来了。站在薛氏的酱园前,娒兑激动得哭了。他没有想过要多少天才能回到瓯地,也没有想过路上要吃什么苦,甚至连当初和文龙来京都走的路、经过的事他都没有想过,他如果有一点点这样的念头,害怕或者犹豫,他也许就走不下来了。但信念支撑着他,文龙的消息支撑着他,他要快快地赶回家,把消息带给薛氏和淑贞。薛氏在店堂里隔远地望着娒兑,说,这是谁家的后生,你有何事情,你不要唬我啊。淑贞也说,这位哥哥,你是病了,还是饿了,还是有什么难处,你要不要坐一坐,缓缓劲儿?娒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喊,伯母,我是娒兑哪,嫂子,连我也不认识啦。说着扑倒在地拼命磕头。薛氏和淑贞急忙上前扶住娒兑,让他坐定,这毕竟太意外了,薛氏和淑贞脸上都是问号。薛氏说,娒兑,你怎么成这样啦,你不是跟在文龙身边的吗,你是从什么地方回的啊?又说,娒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你跑回来那文龙呢,他现在还在京都吗?淑贞也在一旁着急地问,是啊,你说呀,你都这样了,那文龙到底怎么样了,他是不是出事情啦?娒兑慢慢地缓过神,也要了水喝了,看看左右没人,才把身上的东西拿了出来,是文龙交代的书信和攒下的一些碎银。娒兑这一路,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千辛万苦,遇见无赖打了,碰见巡捕逃了,该卖的卖了,该当的当了,唯有这两样东西是文龙托付的,打了包绑在身上,丝毫也不敢大意。薛氏一见信件和碎银,知道是文龙交代的,是娒兑拿命保住的,忙问,文龙怎么啦,是出了人命,还是犯了大事?他现在还在不在,要是在他在哪里?娒兑赶紧说,在在在,人在人在,只是被宫廷派到番地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怕你们担忧,就差我回来报个信。薛氏是过来人,一听说文龙被派去番地,知道没那么简单,知道生死未卜,但当着淑贞的面,薛氏强忍着情绪缓缓地说,噢,是这样啊,那也没什么,只是那地方不像京都,更不像我们瓯地,生活会苦啊。淑贞也说,苦倒没什么,人有了消息可比什么都好。
激动暂时告一段落,店堂里也恢复了平静,薛氏把生意交给了淑贞,就让娒兑先到里面去,说先拿些文龙的衣物去换了,把自己打理一下,回家见见母亲。娒兑应允着,就跟着薛氏进了里面。在薛氏的屋里,薛氏又留着娒兑问了一些话,问了前因后果,问了文龙在郎署的表现,娒兑都一一照实说了,薛氏思忖片刻,揪着心叹了一口大气,说,这事先到此为止,你出去啥也不说,和淑贞也不要说。至于文龙,我们耐心等,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说着,薛氏收拾起信件和碎银,压在箱底,这两样东西,现在就像文龙一样宝贝。
文龙给母亲的信,也没有说得太具体,一是怕母亲担心,二是怕娒兑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会酿成大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的出番,说完成任务即刻回来,又让母亲和淑贞把娒兑留在店里,好有个照应,也算是给娒兑这么多年跟着他的一个回报,仅此而已。当晚,娒兑穿了文龙的衣物,还拿了薛氏给的一些盘手,回家见了自己的母亲。穷人家的喜悲,没有那么多的内容,也比较简单,人回来了,什么都好,心就放下了。吃了饭,喝了酒,累了困了,和衣而睡。
薛氏和淑贞依照文龙的意思把娒兑留在了酱园,娒兑自然很高兴。他以前一直陪着文龙读书,但他没有耐性,也不聪明,他的书永远也读不起来,永远停留在最初的那个阶段。他是文龙的好朋友,他愿意和文龙保持着这样一层关系,他相信文龙有他也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们谁都离不开谁。在他看来,他依照文龙的意思留在酱园,是文龙的意愿,也是他陪伴着文龙的另一种方式,文龙一直魂牵梦绕着酱园,魂牵梦绕着母亲和淑贞,他现在在酱园,就是和文龙那种关系的延续,他们还像以前在一起那样,保持着气息和精神上的相通。
经过一段时间的外出,有一年了吧,或者是一年多了,在娒兑眼里,薛氏酱园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有规模了,也正规了,店面焕然一新,店招也重新油过,店里头也摆得整整齐齐,分类也很井然有序。因为经常地打扫,勤于擦洗,店里面没有了过去那种陈旧的气息,那种酸腐的味道,现在一进门,就有一股酱品特有的醇厚和浓香,要是屋顶上漏下了阳光,那整个店堂里就会变得光可鉴人,有了层次,像新的一样。
这些日子,娒兑每天一早就到店里来,开门、打扫、整理、擦洗,原来这些淑贞做的事,现在都由他来做。有空的时候,他也会到后院干些重活,搬搬罐子,把老酱的腾挪到外面,把新酱的搬移到里面,好有个先后次序。他眼里的宋相和淑贞,他们已经很融洽了,也和谐得很。但娒兑不喜欢宋相,总觉得他是个外来者、闯入者,且后入先为主,轻而易举地窃取了胜利果实,要不是文龙被举荐,要不是酱园本来基础就好,这事还轮得到他?还有他什么戏?他现在俨然以半个主人的姿态自居,处处指手划脚,表面上叫薛氏多休息,少劳累,实际上是在架空薛氏。娒兑就看不惯,他担心过不了多久,酱园也就不姓薛了,也没薛氏什么事了,他在为酱园难过,也在为文龙难过。至于淑贞,她毕竟是嫂子,他不好多说什么,他尊重她,就像尊重文龙一样。
薛氏倒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一直鼓励宋相和淑贞大胆介入,创新工作。开始的时候,淑贞觉得宋相的入主很不方便,两人关系别扭,门要走一步关一步,也不能两人一起待着,就连穿衣换裤都得躲着,尤其是夏天,天热,本来在自己家里可以简单点,随意点,但有个外人就不一样了,还是个男人,怪怪的。薛氏就做淑贞的思想工作,让她不要那么刻板。薛氏讲男女地位,讲城里的价值观,说自己年轻时也可以读书,也可以主事,男人可以学的做的,她都可以学,可以做。她说,女人其实不比男人差,各方面都不差,只是认识有偏差了,效果和作用也看不到了。现在还有男女同朝为官的,出身尊荣的和出身卑微的同样可以任用,要不是这样平等的政策,哪还轮得到文龙察举和举荐。说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自吕后当权,女人专政善权的例子就很多,这也大大提升了女人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地位。女人不满男人的可以离婚,寡妇不甘寂寞的可以再找,公主重口味的也可以蓄养面首,男女有情又不能聚的也可以不顾一切地私奔,男女相互接触、相互弥补都不在话下,观念上完全可以接受。这之后,淑贞慢慢地放松了一点,和宋相也渐渐地熟识了。
娒兑看到的事,似乎都是宋相在起着作用,酱园的样子、规模、生意、人气都较文龙在的时候要有所提高,薛氏也确实安宁了一些,一些这里痛那里晕的,也不常见了。娒兑看不到的,宋相的作用也似乎很大。十月的一天,燥风刮起,有附近邻居过来反映,说一种气味久久笼罩,挥之不去。什么味?酱味,发醇味,都是从你家酱园里发出来的,随着秋风肆虐,更是弥漫开来,影响了附近人们的生活和休息。说其他味还可以马虎忍受,这是酱味,有咸汁,有潮气,黏在身上像发了霉一样不舒服,要求赔偿相应的损失。什么损失?味污染损失!说不知会不会伤害身体,但侵扰精神已经是无疑的了。其实薛氏也知道,淑贞也知道,宋相更知道,是别人眼红了,看你发迹了,赚钱了,搞得好了,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就欺负你一下,敲一下竹杠。这事宋相拿了主意,叫薛氏不要出面,说都是街坊邻居,说好说坏都怕伤了和气,就当是老人懵懂了,不知道这么回事。叫淑贞也不能出面,说女人都节省,舍不得出血,怕赔多赔少僵持不下,说主人顶在前面了,就没有余地退路了,还是由他出面的好。男人解决问题,气势上就有保障,出手也相对大方,大家都喜欢。宋相就找了邻居代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回顾长久以来的友谊,也照顾大家的意见,双方都退一步,找个台阶下,每家都赠送几罐豆酱品尝,权当赔偿。大家都说宋相爽快。薛氏和淑贞也很高兴,觉得家里是得有个男人,有台面,有担当,生活进程中,难免有这样那样的小吵小闹,关键得有人站出来,别人就不敢怎么样了。
到了来年正月,又有一件大事考验着淑贞,婆婆薛氏五十五大寿了。那时候,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能活到这个年纪,堪称高寿了。按照外人的说法,是很多事情给了老人不可估量的动力,才使她延年益寿。一是文龙带来的荣光,使得她心情舒畅;二是酱园生意的稳定,物质条件允许她可以不再操劳;三是媳妇的孝顺,无微不至的关怀,保障了她能够安享晚年。试想,一个生活和精神一团糟的人,他能健康快乐地活着吗,不可能。薛氏想在自己的生日里热闹一番,这个生日她必须要搞,如果文龙在,她搞不搞真的无所谓,也许煮几碗面条,左邻右舍分一分,意思到了,就可以了。但现在文龙不在,她反而要大搞特搞一下,她不能让人家说闲话,说你看你看,文龙不在,这个家里就冷清了,就一切从简了,她不能让文龙没了面子,她甚至还要给文龙撑足了面子,因为这家里的一系列的好事,都应该和文龙的出色有关,简言之,就是文龙的荣耀带动了整个家庭的兴旺,就连宋相、娒兑这样的远房,也都沾上了光,生活得到了改善。那么这个寿应该怎么做呢?搞到什么规格呢?薛氏也想不出具体的要求,只说越热闹越好。淑贞以前也没有接触过这类排场,也没有经验,说我举双手赞成,做好服务后勤就是,还有就是,娒兑要跟我一起,不然我忙不过来。宋相出点子说,这事有两种做法,一是该办的东西要办,该分的东西要分,比如寿桃啊,长寿面啊,大桔、糕点、香油啊,等等,亲戚分一分,邻居分一分,意思都要到,今年不一样,要盖过往年,东西做好一点,做多一点,让大家看到这个家是托了你的福的,看到了这个家的好,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第二种是在第一种的基础上,再摆个寿宴,把政府官员请一请,这个一般人做不起,但我们做得起,说得直白一点,我们文龙要是回来,职位都比他们高,名声都比他们大,文龙要是在,他们还不是点头哈腰地过来?这个,我去跟他们说,他们都会过来的,他们来给你祝寿,等于是在捧文龙的场,其实也是让他们沾点喜气回去,他们肯定来的。薛氏说,我看就这么办,我的生日事小,给文龙撑颜面事大,宋相你就辛苦一下。
做寿是早三天就开始准备的。第一套方案简单,定制的东西、采购的东西都陆陆续续地送来了。淑贞还专门跑了一趟塘下,塘下多水源,大桔长得好,这个时候正是大桔采摘的最佳季节,金灿灿的大桔,甜蜜蜜的大桔,让人看到了红火的力量,是淑贞从老家运来的。到了早一天,淑贞和娒兑就把要分的东西准备好,寿桃若干,大桔若干,糕点香油若干,分装在担子里。到了当天,娒兑挑着担,淑贞负责分,他们起早就走在街路上,路人见了都会问,这么早,担子挑哪里去?淑贞就会大声地回答,婆婆做寿呢,分贺喜呢。路人就会作揖附合,贺喜贺喜。每到一户人家,先说明来意,再送上东西,讨了彩头,互道珍重。这样一圈圈走下来,也走了整整一天,才分得停当。
寿宴倒是要摆在家里的,宋相说,在家里搞热闹。请了师傅,摆了宴桌,炉台就安在后院,老远就听到砧板刀剁的声音,老远就看见后院升腾起一层层热气。做菜师傅也是早三天就备了材料,做的是瓯地的传统菜,传统菜有传统菜的做法,像全鸡、全鸭、全蹄都要早三天就在蒸笼里焖,焖得油光闪亮,焖得入口即化。到了真正摆寿宴的那天,菜肴早烹饪完毕,整整齐齐地摆在厅堂里,不着急吃,像展览会一样,先供客人参观。
参观完寿宴,再到屋子里拜见薛氏,这天的薛氏,真正地像个寿星,穿戴都是淑贞精心打扮的,应酬都是宋相卖力地在招呼。宋相说,今天你是文龙妈,文龙是优秀的,文龙妈就是高贵的。薛氏知道这规格,就得体地微笑,招手致意,呵呵呵呵。
亲戚来拜见了,邻居来拜见了,生意伙伴来拜见了,政府官员来拜见了,宋相在前面引导,淑贞和娒兑跑前跑后。大家都说寿宴办得好,办得有特色。最后是客人在寿宴上坐一坐,意思意思地动动筷子,不是真吃,这么好的菜,吃了可惜,是借这个吃的机会沾点寿缘,大家皆大欢喜。辛苦和劳累都是娒兑乐意的。他就当薛氏是自己的母亲,他就当自己在替文龙尽孝。但是,不知怎么的,娒兑高兴不起来,他总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宋相的角色,他在心里替文龙委屈。是啊,文龙在番地不知怎么样了,不知是死是活,是乐是悲,娒兑一想起这些,心里就隐隐作痛。
酱园的效益不错,征得薛氏的同意,淑贞说要回家将房子修一修,说房上的稻草烂了,要重新铺一下;说院子的后墙塌了,要夯一夯;说雨季的时候,门前的篱笆都倒了,要扎得牢固点。她想,趁着夏天淡季,豆酱歇做的时候,抽空回家一趟,把这些事做了。薛氏说,应该的,要的要的。还说,叫宋相也去,买个料,搭个手,好有个照应。淑贞说,那这里就拜托婆婆和娒兑了。薛氏说,没事的,反正不忙,娒兑也能顶一个人了。这样,淑贞就和宋相到塘下去了。
塘下娒兑去过,上次是挑着文龙的彩礼去的。现在,坐在空荡的店堂里,他可以想象他们是怎么去的,他们双双对对地出门,他们到小南门埠头坐船,经过这几年的磨合,他们的相处自然多了,至少是一点也不生疏了。他们一起乘船,一起赶路,稍稍地掌控着距离,小心地提防着外人的眼光。到了淑贞家,两个老人会怎样接待他们,他们又会怎样地相互介绍,毕竟淑贞的夫君是刘文龙,他们一定会有些尴尬和不适应,但他们很快就会正常起来,因为他们远在乡下,山高皇帝远。他们两人的出现,必定也会引来一些猜忌,必定会有人过来看热闹,毕竟他们不是夫妻,而又在一个相对闭塞和落后的地方。但他们似乎忘乎所以了。他们去借工具,去准备材料,女人拎不动的,男人就争着担过来,男人脱下的衣裳,女人就马上接过去。娒兑想象着他们的合作,数着他们的日子,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娒兑的心里会急促起来,会莫名其妙地烦躁。娒兑跟薛氏说,是不是他们人手不够啊,怎么现在还没弄好,我去帮个忙怎样?薛氏也觉得他们的时间久了点,似乎超出了她原先的预想,她同意娒兑去看看,说快去快回。
娒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塘下的,他的心在宋相那里,在淑贞老家的房子上。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上了哪个埠头,坐的是什么船,是双桨的还是摇橹的,是小跑着上的路,还是半道上搭了个牛车。他走着走着,老远就看见淑贞家的房子了,有新气象了,篱笆扎过了,比原来高了;院墙夯实了,比原来的厚了;这会儿,他还看见宋相在屋顶铺稻草,似乎还有说有笑。淑贞的父母在院子里编稻草,编好了,淑贞用木杈往房顶上挑,她哎了一声,宋相就抬起头接一接,大家埋头做事,一派其乐融融。有一下,淑贞喊宋相下来喝水,宋相下来了,接过淑贞递来的毛巾,又接过淑贞吹凉了的水,顺风顺水,没有疙瘩。娒兑看着看着,在远处就走不动了。他的眼睛出了血,眼珠子掉了出来,但他没有招呼他们,闷着头跑回城里了。
薛氏问娒兑,见到他们啦?帮上忙没有啊?娒兑说,见到了,他们也差不多了,明天应该能回来了。薛氏再问什么,娒兑就不说话了。娒兑闷闷不乐,薛氏就觉得蹊跷,招呼他不应,叫吃饭也不吃,睡觉反侧,做事出错,薛氏就追问原因,娒兑岔开话说,我想文龙了,我要去找他。又说,不知文龙在番地怎么样了,是苦是累,是死是活。薛氏唏嘘着,说,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像油煎了一样。
尾声
日子一天天过去,垒在一起便成了月,再拖一拖就成了年,年再纠结了,熬上了,就成了无奈。
这一年,娒兑一心要去找刘文龙,他告别薛氏,告别了自己的母亲,但他没有告诉宋相和肖淑贞。母亲也赞赏他这样做,说,你与文龙情同手足,他现在生死不明,你在这里有碗饭吃都是苟且。这样,娒兑又上了路,沿着自己回来的路径重新北上,虽稍稍地有些熟识,但还是历尽千险。他先是到了京都,打听到番地的形势尚好,也打听到有关文龙的只言片语,就毫不犹豫地继续前行。等到了番地边界,已是隆冬。此时的塞外,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看不见山,也看不见路。树木冻死了,河流冻死了,牲口冻死了。娒兑被困在那里无计可施,又冷又饿,夜比日长,只好懊恼地又退了回来。
这一年,公主陪刘文龙走遍了番地各族,有些是大族,实力非凡,有些是小族,也自有优势。公主和文龙以自己的业绩去游说他们,并带去有目共睹的共建成果,比如农业的进步,比如教育的开展,等等。一些部族看到了共建的好处,也想尝到共建的甜头,纷纷要求与汉室建立联系,并派人接洽示好。现已有十一二族初步达成了共建意向。文龙享受着自己的工作成绩,也得到了远在京都的汉室的首肯。
这一年,宋相的母亲找到薛氏,说,宋相在你那里人都待傻了,家也不想回,老婆也不想讨,这如何是好。薛氏哎哟一声,说,这个我真是疏忽了,每天只顾让他们忙啊忙的,都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他是不是看上我们家淑贞了,我叫他过来问问。宋相回答说,我喜欢淑贞,但我受恩于文龙,我不能有负于他,我愿意等。这事有点大了,薛氏又叫来淑贞问,淑贞也说,宋相是个好人,但我不敢造次,不能有非分之想,我现在还没有文龙的消息,先等他三年,等不到他的消息时再说。
这一年,娒兑历尽艰险又折回到瓯地,他怀揣着一个巨大的不满和委屈,他没有再回到酱园去。他另去找活,在江边打杂,帮人拉纤,帮人晒网。后来,他又在驿所找了份差使,给政府跑腿,再兼带夜晚打更敲梆。他守的是北门,北门通水路,先通瓯江,再通东海;北门依附着郭公山,他有事没事就跑到山上眺望,他想,文龙要是回来,定是从水路走的,他只要在江边,就能够碰到他。文龙要是当了大官回来,定有台阁一样的大船送着他,大船踏浪而来,从海上拐进江口,他要是站在山上,老远就看见了。
这一年,文龙在番地发现了一种根茎植物,这种植物生命力极强,藤蔓枝叶茂盛,能相互缠绕,又能绵延生长,番人不知道它什么用处,只是偶尔在草荒时替代一下饲料,接济牛马。文龙根据这种植物的特性特点,建议把它移植到沙漠里去,让它自由生长,连成一片,一方面减少沙土流失,另一方面可以遏制沙尘暴的肆虐。这种根茎植物我们后来叫它番薯,但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知道它可以食用。
这一年,薛氏日渐老朽,很多时候都是躺在床上,甚至有弥留状态。她叫来淑贞,说了自己等不来文龙的遗憾,也不想遗憾地看着淑贞落单,她要淑贞过嫁给宋相。淑贞哭拜了婆婆,又朝着北边方向喊了三声文龙。淑贞说,文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如何是好啊。薛氏说,那也只能怪文龙了,谁叫他是国家的人呢,他没有福气来享受我们平民的天伦之乐,我们又能如何。又说,你们两个,也是情真意切,你们对他对我都做到了仁至义尽,我没有话,人家也不会有话,即便是文龙回来了,我相信他也不会有什么话。于是,淑贞来到了洗马桥,这是她和文龙开始有意思的地方,也是她送走文龙和文龙道别的地方,她要在这个埠头“生祭”刘文龙。她点上香烛,摆上猪头、水果、米饭,一杯清酒缓缓地从埠头洒向河里。她素衣素戴,向河水流去的方向拜了三拜,这是文龙从家里出去的方向,行远的起始,他现在不知道行到哪里了,愿他在水上行得安,在陆地走得健,顺时能吃得好,难时也不饿肚子。这样祭了拜了,淑贞心里才稍稍地好受了一些。
这一年,番地公主要逼刘文龙成婚,她已经等了好多年了,但刘文龙坚决不从。公主说,你分明也是喜欢我的,也是喜欢这里的,你这是何苦?文龙说实话,我是身在番地心在家,家在心犹在,无家心先死。公主一气之下割腕自杀,被文龙救下。番王也对文龙发出了最后通牒,说,你不娶我女儿,那么就随我征战,要么为我战,要么为我死。文龙面对胁迫没有妥协,说,我是汉室的大臣,是为友谊和建设而来,我既不是你们的人,也不是你们的机器,我不会为你们而生,更不会为你们而死。说着,拔来剑,一剑砍在自己臂上。说,我现在已经成了废人了,我既不能给公主幸福,也不能帮你们打仗,你还是放我回去吧,我这个样子,只有我母亲和妻子不会嫌我。番王无奈,公主伤心,他们恨文龙薄情寡义,也钦佩文龙深明大义。
这一年,薛氏寿终正寝。她一生勤劳自俭,宽大仁厚,大家都说好。娒兑在瓯地北边的山上找了一块墓地,说这块地好,面海朝阳,让伯母在这里稳妥,还能看着文龙回来。出殡那天,左邻右舍都来送别薛氏。淑贞和宋相披麻戴孝,大家都说他们好,说尽到了孝道,不容易。娒兑就更不用说了,哭得比谁都响。娒兑手上还端了一个盘子,盘里放了件衣服,衣上写了文龙的名字。大家这才想起,薛氏原来还有一个儿子,被举京都,却杳无音信,不禁唏嘘。大家把薛氏送到墓地,埋好,点烛,烧香,化纸,一个人一个年代到此为止,悲伤和遗憾也到此为止。而生活总是要继续的,这一年,淑贞和宋相不再纠结,他们在大家的见证下,拜堂成亲。
这一年,番地公主终于放手刘文龙。文龙把身边那罐豆酱送给了公主,告诉她,如果想他了,就拿出来闻一闻,这是遥远南方—个小城的味道,恬淡而温馨。公主也送给文龙一样礼物,那是一匹高头大马,目光如炬,肌健腿壮,长而黑的毛发,晃起来都有呼呼的响声,文龙站在它边上,还够不上它的颈部。公主说,这是我心爱的宝马,送给你,它能带着你走出大漠,走出戈壁。
这一年,刘文龙回到了京都。郎署盛留他,宫廷也青睐他的到来,他都没有动心,也没说什么理由。他交接了任务,马不停蹄地往瓯地赶来。他是在一个凌晨碰见敲梆的娒兑的。这年的冬天,瓯地史无前例地下了一场大雪,大雪把水路变狭窄了,把埠头变得没面目了,把街路变得坑坑洼洼了,把瓯地的每个角落都变得苍茫起来。文龙骑着马,披着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他没有像娒兑想象的那样,由官员护送,坐着台阁一样的大船回来,他就像一个幻影,被浓重的雪雾包裹着,在远天的尽头钻出来。还是在城门外巡逻敲梆的娒兑发现了他,隔远喊他,这位客官,这么早,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文龙的笃的笃地走到城下,仰头看看,问,这位大哥,这城门是哪年修的?我要回家,什么时候才能放门进去?他这么一说,娒兑就踢踢踏踏地迎上去,还没等跑近,就丢了手上的梆鼓,扑过去抱住文龙,呜呜地大哭起来。
娒兑把文龙让进自己的值班小屋,准备烧火取暖,文龙就问他,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我不是叫你待在酱园吗,你在这干吗?娒兑也没有回答,顾自问文龙,你怎么在番地这么久啊,我都跑那边找过你,你这手怎么啦?文龙说,一言难尽,不说也罢。娒兑说,这里也是有苦难言啊,也不知从何说起。兄弟俩又钻着头说了一会儿话,娒兑说得最多的是薛氏的死,他想安慰文龙,别那么自责。文龙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婚姻,说我那个三天,怎抵得上人家的十年啊。他没有责怪淑贞的意思,似乎还在检讨自己的失职。他们说说哭哭,又坐了一会儿,文龙提议去母亲的墓地看看,娒兑忙站起身,帮文龙拴了马,又烧了一支火把,带文龙向江边的小山走去。
在母亲薛氏的坟头,文龙坐了很久很久,潸然泪下。后来下了山,他也没有回城的意思,而是让娒兑陪着,去了一趟塘下。他想去看看岳父母,但村里人说,俩老人年前都相继去世了,现在这边家里也没有人了。文龙问,那他们的老房子呢?空着,没人住?回说,后来就卖给肖远达了。文龙听了捂住胸口,不禁痛从悲来,想世事的无常,想人情的薄淡。
回到瓯地的文龙还是没有到酱园去,也就是自己离开了十几年的家,他想不出这会有怎样的尴尬。他只是回到了娒兑的住所,像突然发了瘟病,在那里躺到了天黑,他似乎想了很多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娒兑烧了水,他没喝,做了饭,他不吃,叫他洗脸烫脚,他都一动不动,像聋了哑了一样。那天晚上,他趁着娒兑出去巡夜,一个人溜了出来,去了洗马桥,在埠头站了一会儿。又去了自己家,在酱园门口驻足肃立。黑暗中的酱园,的确是今非昔比了,已经从原来的家前铺子,扩张成如今的正规店堂。店堂外,两盏宫灯还隐约红彤,透露出难得的安详和静谧。此刻,不用说,淑贞和宋相一定在后院屋里,温暖之声咝咝。文龙不忍再想,取下一直带在身边的包裹,安放在大门底下,迅速地抽身离去。
这天夜里,文龙在娒兑的桌上压了些碎银,骑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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