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外婆去世,马小乐跟着父母到乡下奔丧。马小乐很开心,甚至有些小激动,因为这意味着有几天他不必上学不必做作业了。当然,外婆走了,他很伤心,他不得不把激动死死地掩盖住。马小乐很爱外婆,他非常希望待在外婆身边。马小乐的妈妈看管得紧,每年也就暑假期间,会放他到乡下住个三五天。这对马小乐来说,显然远远不够。通常的情况是,马小乐正玩在兴头上,爸爸接他回城的车子也到了。漫长的夏天,马小乐参加各式各样的兴趣小组,每天奔走在少年宫或者老师家里,时不时地还要坐长途坐火车去市里省里考级。暑假之于马小乐,几乎是一种煎熬,之于马小乐的妈妈,却是最繁忙最富激情的时节。她像一只勤劳的袋鼠,每天揣着马小乐和他的学习装备,穿行在城里的小街大巷。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小乐呵,你别不知足,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我现在就想感谢你。马小乐快要脱口而出时,还是忍住。他不想惹妈妈发火。妈妈要是生气了,眼泪汪汪的,他更加得受罪。
下了车,妈妈就呜呜地哭,立即被那些折纸钱的女人一窝蜂地接过去。外婆躺在棺材盖上,马小乐走到她身边,仔仔细细盯着她。他看见外婆闭着眼睛,脸色蜡黄,戴着一顶天蓝色的绒线帽。嘴巴倒是半张着,似乎还涂了些口红。他想着去牵外婆的手臂,被小姨扯住。马小乐说,外婆大概想吃东西了,要不然她怎么还张着嘴。小姨说,那好吧,给她吃点红糖吧。让我来喂外婆。马小乐说着,就捏一撮红糖喂在外婆嘴里,还毛手毛脚给她擦了擦嘴角。陈小艺不依了,她说她也要给外婆吃点东西。陈小艺是小姨家的孩子,比马小乐小两岁,凡事都随马小乐,马小乐做什么,她也要做什么。马小乐说,外婆现在吃饱了,你真的关心她,那晚上就和我一块儿守灵吧。陈小艺说,怎么守灵呵?守灵你不懂吧,马小乐不屑地说,就是陪着外婆,夜夜夜夜不睡觉的。不睡觉就不睡觉,切,谁怕谁呀。马小乐强调说,那可是要守几夜的,你行吗?陈小艺说,别小看人,咱们走着瞧。
夜里,大人们在灵堂前打麻将,马小乐就在一边转来转去,赶都赶不走。陈小艺的眼皮直打架,每次小姨把她抱到楼上,她就哭着奔下来。这样的日子,她的哭闹大家不但不嫌烦,都认为她和外婆感情有多深厚哩。不过下来一小会儿,眼皮又打起架来,小姨只得再次抱她上去。马小乐也困,麻将稀里哗啦一响,他就醒过来。他站累了,小屁股便支到架着棺材盖的长凳上,他的身后,便是长眠不醒的外婆。过一会儿,他还到灰缸边点一包纸钱,然后再坐过来。夜深了,村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外婆家里大门半开,灯光亮晃晃的。劝不走,大人们也不再管他,自顾自地抽烟喝水打麻将。麻将声如波浪,一阵一阵地冲出家门,扑进八月的乡村,村里的狗们不满地嘀咕几下,又沉寂过去。谁也没注意到,捉赌的警察来了,他们不声不响地摸过来,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动,谁都不要动。几乎是从天而降,众人都吓呆了,每个人手边都堆放着不少角票呢。马小乐也被惊醒,他揉着眼睛说,吵什么吵,把我外婆吵醒了,我和你们没完。警察先前光盯着麻将,盯着桌角上的钱钞和四个人,这时才看到,一个迷糊的小男孩,一个涂了口红的老人,和黑漆漆的棺材盖。不知哪个胆小鬼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众警察小腿一抖,跟着都逃之夭夭了。有个警察跑得风快,帽子掉到渠沟里,第二天还是村长送过去的呢。
多年以后,马小乐每次看到陈小艺,都忍俊不禁。他想起那个夜晚,陈小艺被小姨抱着还踢蹬着小腿就发笑。他想起那些抱头鼠窜的警察也发笑。如今,外婆的形象在他心里,已经淡若微茫的星辰,那个夜晚却铭心刻骨。陈小艺同样铭心刻骨,但是和马小乐恰恰相反,想起外婆,她就有些后怕。她想,马小乐怎么就那么大胆,敢跟外婆待一宿的呢。那算胆大吗?马小乐奇怪道,外婆有什么可怕的?马小乐说,外婆是咱们的外婆,是家里人呀。陈小艺说,那时不怕,现在怕了。那么,马小乐说,假如,咱们假如呵,假如将来小姨或者小姨爸死了,你也怕吗?不怕,我当然不怕了,我的爹妈我怕个啥。那我就不懂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小艺说,我不但怕外婆,还怕你呢。我,我有什么可怕的?不知道呀。那你怕我,还叫我来干吗?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陈小艺回答道,我必须看到你才不怕。我怕的是那个夜晚的马小乐,我怕的是你和外婆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你明白吗?马小乐摇摇头。陈小艺继续说,我一想到你马小乐,就想到那个夜晚,就想到外婆,我越想越怕。没办法,我只能招你来了,你在我身边,我才睡得着。
此时的陈小艺,已历经过无数次恋爱,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在这方面,陈小艺比马小乐早熟,有着天生的优势。马小乐非常羡慕她。马小乐的恋爱与婚姻八字还没一撇呢。羡慕个屁。陈小艺白了他一眼,我是没办法,一个人我睡不着。陈小艺一个人睡不着,可她又不愿意和小姨住一起,一参加工作就搬了出来。现在,她又成了孤家寡人,马小乐就做了她的保护神。这样子恐怕不行,马小乐提醒道,你不能天天找我的。不找你我找哪个,别人我不放心。你可以找对象呀,不要气馁,再找个好男人吧,你总还要结婚的。你以为结婚就像种瓜撒豆,捡到篮子里就是菜吗?我的意思是,找了再说,不找你哪知道男人的好,再者说了,怕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吧。废话,这个还要你指导我吗,我想好了,要垫背的话,垫背的那个人也是你马小乐。
这样不好吧?马小乐担心道,你是我表妹,我是你表哥,你又长得那么招人,咱们整天腻歪在一块儿,让人见了要说闲话的。尤其让马小乐害怕的是,以前陈小艺只要他过来就可以,一人住一间。顶多起夜的时候,推门看看他在不在。现在不行,现在陈小艺要马小乐和她住一个房间,睡一张床上。当然,各睡各的被窝。陈小艺的要求是,翻过身来能碰到他,伸出手来能摸到他。在马小乐面前,陈小艺从来不设防。春光乍泄,对马小乐来说的确是一种煎熬。
想什么呢你。陈小艺在马小乐的头上敲了个暴栗,马小乐你能不能纯洁一些呀,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我当然想女人了,马小乐毫不退让,我想女人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可惜那个女人不可能是你,永远不可能。这就对了嘛.。陈小艺拍拍他的大脑袋说,不该想的就不要想,想了也白想,想多了要出事的。陈小艺打了他一棍后,没忘了给个甜枣,她爬起来,说要去给马小乐端一碗银耳羹。天啦,我怎就这么倒霉呀。望着陈小艺肉肉的背影翘翘的臀,马小乐抱头哀叹,小时候你像块狗皮膏药整天黏着我,现在怎么觉着我成了你的跟屁虫哩。怎么着,陈小艺回眸一笑百媚生,风水轮流转呗。
马小乐现在当警察。也许从那个夜晚起,他就立志做警察了,而且还是刑警。他一直向往着刀尖上行走的生活,只可惜至今还没完完整整办过一件像样的案子。马小乐的父母是不同意儿子干这份工作的。马小乐毅然决然报考了警官学院。毕业时打着父亲的旗号,顺利进入了这一行。父亲无力阻止这个结果,却可以让他吊着,在刑警队里无事可干,或者只能干些鸡毛蒜皮的打杂活。在这个城市,父亲算是说得上话的人。父亲的想法很简单,马小乐无聊透顶了,总会收手,到时候还得求他。父亲对马小乐的要求并不高,考个公务员,再不济去开个小公司,做老子的总能帮得上的。马小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佯作不知。父亲说,小乐呵,我们就你一个孩子,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失独家庭吗,你也不想再添一个这样的家庭吧?可总要有人为这个社会的秩序做点贡献吧?马小乐鄙视他的自私,也理解一个父亲的心,无从反驳。他们就这么杠着,一晃,三年过去了。
为了摆脱陈小艺,马小乐把找女友提上了日程,反正他是刑警队里最闲的,有的是时间。可是约会第一个姑娘,刚在茶餐厅坐定,陈小艺就不请自来了。她先自我介绍是小乐的表妹,然后就盘问起人家。咄咄逼人的语气,硬是把姑娘吓跑了。把人吓跑了,她还做总结,小乐你看到了吧,这丫头根本就不是你的菜,我又不是老虎,她跑啥跑呵。第二次,马小乐要见的是个幼儿教师,长相文静,性格阳光。马小乐很喜欢。马小乐一直觉得,找一个幼儿教师,是男人的最佳选择。马小乐希望有个人能够管管自己,只要不是妈妈,不是陈小艺。他特地挑了个僻远的咖啡馆。谁知还是让陈小艺追踪到。马小乐觉得陈小艺不去做刑警真的浪费了。陈小艺如法炮制。这回女教师倒是没慌,她仪态万方地说要去下洗手间,马小乐跟着站起来,想陪她去,女教师拦住了,陈小艺也说,小乐,我正要问你个事儿呢。女教师去了就没再回来。马小乐想去找找,却收到她的短信: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和你坐会儿的,既然你还有个漂亮妹子,那我就撤了。电话打过去,那边已关机。马小乐这下子火了,陈小艺,你要做什么。陈小艺赶紧落荒而逃。
马小乐追着她,一直追进她的卧房,吼道,今儿个你不给我说清楚,我就不走了。陈小艺捂着嘴吃吃笑,你想走我也不让,你要是真走了,我就告诉姨,说你欺负我。陈小艺拉扯着马小乐到床头,做出小可怜,推搡着说,人家不是想给你参谋参谋吗?是呵,你参一次,黄一回,马小乐愤愤道,我看你是嫉妒。我有什么好嫉妒的,她们有我水灵吗?你水不水灵跟我有啥关系?怎么没关系,我是你表妹,你找女朋友至少也得不比我差多少吧。切,你就是嫉妒,你自己找不着男朋友,还不让我好,有你这样的表妹吗?不跟你说了,我再也不管你了,陈小艺趴在被子上,一昂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啥歪算盘吗?我有什么算盘可打,我找女朋友,结婚成家,天经地义。找吧,你去找吧,你找呵,陈小艺歇斯底里地跳将起来,你怎么还不去呀!马小乐气极反笑,甩掉鞋子,也爬上床,钻进属于他的那个被窝。陈小艺在他身上又踩又捶,马小乐在被窝里舒服得打起呼噜。你不是怕人说闲话吗,今天怎么赖在这儿?马小乐说,我做义工,看护病人,不行吗?接着,不管陈小艺怎么叫嚣,又打起激昂的呼噜。
那之后,有半年光景,马小乐没有再找。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了心理障碍,只要一找,陈小艺就会立马出现,立马搅黄。所以一听说陈小艺要去南京待几天,马小乐专门给她饯行,左关照右嘱咐地把她送到火车站。火车哐当哐当地不见影了,马小乐都没回过神来。他回到陈小艺家里,望着静悄悄的房间空荡荡的床,有些怅然若失,仿佛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发出了一条约会短信。不久,那边回信了。答应明晚不见不散。马小乐兴奋地挥挥拳头,好像已经大功告成。对方还是一个幼儿教师,只不过换了一所幼儿园。幼儿园也从来不缺年轻姑娘。马小乐这回来了个猛的,直接约姑娘去了西餐厅。姑娘有些小紧张,可能就没有进过西餐厅,双颊潮红,鼻尖冒汗,抓拿不住的刀叉叮当作响。威猛先生马小乐顺理成章走到她身后,环住,手把手地指导示范。考虑到姑娘的樱桃小口,马小乐把牛肉切得很细,切完便叉了一块,送到她嘴边。姑娘避无可避,乖乖张开了小嘴。好吃吗?刚才还有点害羞的姑娘顾不上回答,接二连三又叉了几小块。腮帮子鼓鼓地蠕动着。哦,噎住了?马小乐再次走到她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背脊,递给她一杯水。姑娘总算缓过劲。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好吃,真的好吃哎。她说,你叫马小乐对吧,我叫郑怡汝,小乐,我吃得太饱了,咱们边走边聊,消消食吧。
可是到了路上,他们似乎都无话可说了。灯光昏暗,树影婆娑。偶尔,女教师会转头瞅瞅他,明亮的眼睛尽显妩媚,又飞快地垂下头去。此时,马小乐不但不威猛,反而有些缩手缩脚的了。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和树叶的叹息。就这样,他们走得消消停停。到了街角,郑怡汝说,我到了。我送你到门口吧。不要了,谢谢你小乐,姑娘摇着小手,融入夜色。
躺在床上,马小乐捋了捋约会的全程,越捋越是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不对在哪。应该说,双方开始的交流是很通畅很来事的。那时候专注在怎样切好牛排上。散步时,他应该点评,而她应该谈谈心得的,怎么就没话说了呢?似乎谁也不想占据主动,两个人都在期待对方,等着另一方的继续展开。真是虎头蛇尾呀。夜色朦胧,姑娘如此妩媚,应该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下去的呀。她都已经叫他小乐了,可他还没喊过她一声哩。难道是自己担心进程太快了?不对,不对,中间好像缺少了一些可供铺垫的细节。按理说,他应该坚持一下,送她到家门口的。那样下面再约,就名正言顺了。现在,倒好像他把她弄丢了一样。她走进那条巷子,就像跨入了一条迷雾重重的流沙河。
事实证明,马小乐多虑了。周末,也就是相隔了两天,郑怡汝就率先发来短信,问他这两天忙啥了。马小乐回了两个字:穷忙。有点无精打采无可奈何状。那边干脆就一个字:哦。然后又问,你好像不太开心吧,我能帮你吗?然后又说,要不我请你去卡乐迪吧,我唱歌唱得还是不错的,你想听吗?想听,当然想听,马小乐赶紧回道,等过了这阵子,我请你吧,我不会唱,做个好听众还是称职的。好的吧。
小姨打来电话,问马小乐可知道小艺去哪了。马小乐一惊。他没想到小艺不告而别。而且小艺走后,也没来个电话短信什么的。这可不是小事,他想告诉小姨,又觉得不妥。赶紧给陈小艺发短信。那边没回,没多久,小姨的电话又来了。小姨说,小乐呵,小艺去南京了,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呵?马小乐哭笑不得。小姨好像明白他的心思,又说,小艺可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你把她搞丢了,我不找你,找哪个?马小乐只得劝她宽心,答应一定把小艺找回来,给小姨一个交代。你在哪里?陈小艺还是不回。马小乐继续发:你的房子到期了,房东在催哩。这次陈小艺有了声音:嘿嘿,还有两个月,你就住着吧。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马小乐和郑怡汝再次见面,是一个星期之后。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一而再地主动邀约,还不答应,就有些不识抬举了。他借了一辆小车,接了郑怡汝,去郊外爬山。坐在副驾上,姑娘兴奋得有些不安分。阳光洒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眼睛眯眯的。她一会儿摇下车窗,任秋风吹散她的长发,一会儿摇头摆尾地哼上两句,又卷卷小舌打住。马小乐记得,以往他不止一次陪陈小艺郊游,都是陈小艺强制的。陈小艺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就叫他做车夫。马小乐老大的不情愿,但每次都如期成行。坐在车上,陈小艺也这样,没心没肺,没来由地喜悦,没来由地大呼小叫。马小乐暗叹口气,朝郑怡汝瞄瞄。姑娘的脖子上耳根后有一层淡淡的茸毛,密密的。这是陈小艺所没有的。她的胸脯鼓鼓的,似乎比陈小艺的大。马小乐他们值班时,瞌睡一上来就聊女人。有人说,女人的奶子是摸大的,越摸越大。那么,郑怡汝怎么会比陈小艺的大呢,陈小艺可是经历了很多男人了。马小乐很不理解,他的目光徜徉在姑娘的上半身。姑娘似乎意识到了,有些害羞地低下头。但一旦马小乐不自然地目视前方,她又骄傲地挺挺胸。马小乐忽然觉得,除了那密密的茸毛鼓鼓的胸,郑怡汝其实和陈小艺是很相像的。个头,眉眼,耳朵都差不多。他努力回忆头一次见到的郑恰汝,竟然没什么印象了。这让他很意外。郑恰汝!他试探地喊了一声。嗯,怎么了小乐?姑娘立即响应。马小乐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怎么觉得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很像呵。姑娘一愣,突然捂着嘴轻笑起来,身子却夸张地弯曲,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马小乐有些尴尬,前面是一段盘山路,他收回心思,认认真真地驾车。
爬山的时候,郑怡汝很自然地抓着马小乐的臂膀。马小乐一闪,没能躲开。他想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为什么要躲呢?沉陷在姑娘的丰满与体香中,就听她说,小乐,你晓得我为啥笑吗?不晓得,你把我笑糊涂了。姑娘说,你刚刚的话太老套了,再说我们已经这样了,用得着搭讪吗?马小乐想我怎么就搭讪了,说出口的却是我们哪样了?姑娘嘟着嘴,轻轻地碰撞着他。也是呵,马小乐到现在还没有拉到她的小手哩。在这方面,姑娘似乎领先一步,她已经挽着他了。你想哪样呵?她柔柔的吐气如兰。这一来,马小乐又不便动作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很舒服。不像和陈小艺一起的时候,只有受虐的份儿。此时,姑娘忽然吊着他,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松开,得得得地冲到前面去了。
可能是从警养成的习惯,马小乐总喜欢分析案情一般,把一天的经历汇总、重温,看看有什么遗漏和突破。他记得他放马追上了郑怡汝,一同往山顶奔。山不高,他们很快就上去了,扶着栏杆弯着腰。郑怡汝像鸟一样,张开手臂闭上眼睛大叫了一声。她一边叫,还一边旋转着。马小乐担心她转着转着,甩到栏杆外面,赶紧一把抱住她。抱住了后又身子一僵,姑娘却挺享受地返身抱紧了他,脑袋抵着他的下巴。马小乐醉了。他亲亲她的额头。不对,不对,在山顶上大叫、旋转的应该是陈小艺吧。陈小艺就喜欢一惊一乍的。是的,他亲了郑怡汝的额,对方却抬起脸,送来了香舌。这个肯定没错,陈小艺是不会和他亲吻的。每当他靠近陈小艺,对方就指指点点,意思是他越界了。每当马小乐离她远了,她又会满不在乎地贴上来。这正是马小乐恼火之处。姑娘樱唇微启,伸出丁香小舌。马小乐目瞪口呆,任由她叩开他的大嘴。糯软的香舌游动在他的嘴里。马小乐刚一反捉,那灵动的香舌又轻巧地跳开。马小乐很喜欢这样的游戏,但他不敢闭上眼睛,他一直瞪着她,很恼怒的样子。实际上他是怕一旦闭上眼睛,睁开后,会发现入怀、亲吻的是陈小艺,那可就玩大了。马小乐恼怒的是他自己,为什么总是想到陈小艺呢?陈小艺的身影挥之不去。虽然他和陈小艺根本不可能,陈小艺的身体他一清二楚,身高、体重、胎记、发质、气味……就是现在,躺在床上,他都不敢闭上眼睛,不敢继续回忆。一回忆一闭眼,他亲吻的姑娘就成了陈小艺了。这让他感到很是羞耻。
遇见小姨,是在街上。马小乐和同事们正在值勤巡逻,小姨叫住了他。马小乐有些怕,怕小姨又追问陈小艺。小姨却像全然忘了那档子事,只问他明天晚上有没有空。马小乐不知道她啥意思,偏偏同行的警员们,一点没有避开的自觉,他们瞅瞅马小乐,又瞅瞅漂亮的小姨。小姨保养得很好,完全一个美艳的熟妇,看上去比陈小艺还养眼。马小乐瞪了他们一眼,说,我小姨,你们,一边儿去。警员们咧着嘴,小姨小姨地叫开来。小姨笑成了一朵花,转脸就批评马小乐没礼貌,对同事怎么能这样粗口呢?马小乐急忙把小姨拉远,说我值班呢,明天啥事儿呀?我替你看上了一姑娘,嘴很甜,长得不差,我已经替你约了人家,姑娘挺乐意的。可我有了女朋友呵。马小乐脱口而出,立马后悔了。你,有了女朋友?小姨一脸的不信。马小乐说,怎么了,我就不能有女朋友吗?不是,不是,小姨说,小姨不是说你找不到女朋友,咱们小乐这么帅,家里条件又好,怎么会找不到女朋友呢。小姨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仍然一脸的不信。这不刚开始吗?开始就好,才开始就好,小姨拍拍高耸的胸脯,你继续谈着,明天的姑娘也照见。马小乐一愣,小姨你啥意思,你这不是叫我学坏吗?小姨是那样的人吗,这很矛盾吗,不是你说才开始还没定吗?我告诉你呵小乐,谈恋爱就得骑驴找马,要不然你那头散了,这头又没接上……反正我不会去的。那我也得替你把把关,小姨这方面经验多着哩,不听老人言,吃亏……把什么关呵,到时我会带给你们看的。他想起了郑怡汝的样子,想起了她糯软的小舌,但很快,她就被陈小艺覆盖了。马小乐心神一凛,满脸通红,也不顾小姨跳脚,急忙埋头追队伍去了。
第二天上午,马小乐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擂门声中醒来。稀里糊涂地拉开门,鱼贯而入的是父亲、母亲,最后是光彩照人的小姨,带着一脸的戏谑和得意。工作之后,母亲自觉退居幕后,虽然不愿意马小乐住外面,但父亲想让儿子吃点苦头。没想到马小乐活得有滋有味的。站在客厅中央,父亲背着手,目光扫视着凌乱的出租房,吐出两个字:狗窝。小姨一听不乐意了,她拉扯着父亲的手臂直嚷嚷,姐夫你啥意思呀,小乐可是白住的。她的嗲声嗲气让马小乐酸得赶紧捂着牙床。他想,不知道陈小艺嗲起来什么样。也是呀,长大后,陈小艺在他面前还从来没嗲过哩。忽然他又想到一个问题,陈小艺口口声声说离了他就怕,就睡不着,这些日子她又是怎么挺过来的呢?不容他多思虑,父亲盯着他说,你说的是真的?什么真的假的?你谈朋友了?算是吧。马小乐一边套衣服,一边答道。叫她过来吧。她没来过,这可是小艺的地盘。父亲点点头,也对,那就叫上她,到家里坐坐吧。那也得人家愿意呀。你……母亲连忙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注意态度。父亲说,她不愿意?她不愿意是吧,那就听小姨的,晚上跟着小姨走。去就去。马小乐还是懒洋洋的,不过咱们家,什么时候听小姨做主的呀?马小乐就是想激怒父亲。父亲板板的脸上有了些尴尬。马小乐还不解气,又添了把火,妈,你也不管管,他什么时候听过你呀?谁知母亲盈盈一笑,这有啥,她是你小姨,还是我小妹哩,她要真的看上了你爸,那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众人一愣,父亲的脸终于慢慢地变成酱紫色,小姨则嗷嗷地叫着,花枝乱颤地扑向马小乐的母亲。
小姨其实和马小乐很亲。小姨随和开朗,除了美貌,根本看不出陈小艺是她的女儿。就算美貌,也是不同的调调,陈小艺健美,狂野泼辣,想到哪是哪。估计也正因为这样的个性,让男人又爱又怕。有时候马小乐觉得,让男人怦然心动的小姨更像是陈小艺的女儿呢。此时,小姨和母亲闹腾完,走到马小乐身边,作势要撕他的耳朵,马小乐,你个白眼狼,小姨这么关心你,你你你你还……我说什么了?马小乐打断了她,噎得她直翻白眼。
见面安排在上岛咖啡。马小乐本想把郑怡汝也约过去,省得不清不楚的。父亲似乎看透了他,说方便的话,把那姑娘也叫上吧。马小乐自然不同意。永远不要让人摸清你的底牌,哪怕是你的亲人。他对父亲说,你是不是也想着过去凑凑热闹呵,那好吧,大家都去吧,来个三堂会审。马小乐的父亲和母亲只得快快地撤了。
马小乐在包厢里坐了五分钟,小姨和那姑娘到了。这也是小姨设定的,说是要让人感到他的诚挚。马小乐有些纳闷儿,怎么他碰到的姑娘全是美女呵。这姑娘比郑怡汝个头还高些,比较内敛,她对马小乐微微一笑,便转头小声应答着小姨。小姨天生是个话痨子,她们头靠着头,越聊越亲密,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当然,那姑娘会忙里偷闲,朝马小乐无奈地一笑。马小乐倒是不介意,他自得其乐地在手机上玩微信玩游戏。等到小姨醒悟过来,马小乐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陈小艺的。马小乐急忙做了个歉意的手势,走出包间,下了楼梯,直至走到大街上。
马小乐的头一句话便是,谢谢你陈小艺。谢我啥,那两个月的房租吗,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呵。谢谢你解救了我,小姨正拉着我相亲呢。陈小艺愣住,很快便反应过来,快讲,快讲讲,那姑娘怎么样?还行吧。切,我是说长得怎样,有我漂亮吗?你?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不会吧,我妈的眼光不会那么差吧?你是在装糊涂吧,我是说你陈小艺根本没法和人家比。哼,马小乐你是故意气我吧?不敢。马小乐转移话题,你打电话给我,一定有好事儿吧。这还差不多,陈小艺说,给你个面子,你猜猜看。猜不着。谅你也猜不着,陈小艺说,那我提示一下,你知道我在哪吗?你回来了,不在南京了吗?你个蠢驴,这些能算好事吗?那你在哪?新加坡。新——你到新加坡了?千真万确,不可以吗?你找到男人了?是呵。那个男人在新加坡?是呵。你到那结婚去了?错,我要把他揪回来,他说了,只要我敢去,他就辞职,跟我回来结婚。陈小艺呵陈小艺,你没发烧吧?你才发烧哩。陈小艺我告诉你,如果那个男人真的为你辞职的话,我马小乐……你就怎么着?他任何时候烦了你,踹了你,我都接住,到时我娶了你。手机里间歇片刻,随即传来陈小艺锋利的尖叫。
马小乐一哆嗦,关了电话。回望来路,咖啡馆已经被_群林立的高楼挡住了。关键问题是,他把小姨和姑娘甩在那儿,连账都没结。都怪陈小艺的电话,小姨要是骂,就推到陈小艺身上。打定主意,马小乐好过了些,代之而起的却是茫然若失,就像她去南京时一样。马小乐一点都不怀疑陈小艺的话,她说得出就做得出。可小姨知道吗?他能想象到小姨得知消息时的惊愕与狂喜。这说明陈小艺还没有告诉小姨。小姨根本藏不住事儿,何况还是好事儿。马小乐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陈小艺这是为了刺激他,还是对去新加坡的结果尚存疑虑?对于陈小艺可能的结果,马小乐同样不知道是应该担忧还是喜悦。
这之后,陈小艺又是很长时间没有音讯。小姨那里也没有反应。马小乐不知该不该和她说道一下,又怕她抓住相亲的事不放。那个姑娘倒是在街上见过一面。她拦在马小乐面前,欲笑不笑的。这时马小乐的职业素质就体现出来。他问她有什么要帮助的。姑娘吃惊地嘬圆嘴巴,半遮,马小乐,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见过你吗?姑娘很委屈,你不记得我,总该记得你小姨吧?喔,马小乐一拍脑袋,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说着他掏出手机。姑娘会错了意,说你还没我的电话吧,没事,我们先去坐会儿。马小乐说对不起,今天我有事呢,糟了,来不及了。他拔脚就溜,没承想姑娘得得得地追着,喂,喂,电话,电话你不要了?马小乐挑头说了句“小姨”,就从人缝里翻过栏杆,冲到马路对面。赶到鱼乡海鲜馆,郑怡汝已经点了菜,托着腮帮子,痴痴地盯着门口。马小乐不记得今天说了多少个“对不起”,不过他还得说。郑怡汝也不言语,喜滋滋地起身,就要往他怀里扑。马小乐亲了亲她的额头。不依。马小乐悄悄说,吃完了慢慢亲。答说,吃完了有腥味。两个人都噗哧笑了。
吃着梭子蟹,马小乐说起路上的事。姑娘说,你怎么不把她带来,一起?啥意思?没啥意思,比比呗,好玩。马小乐顿时头大,怎么女人都喜欢个比呀。他劝自己不要去想陈小艺,但还是觉得必须把上次的事说个明白,一吐为快。怡汝。哎!姑娘答得很爽快。你不是说我老套吗,你真的和我表妹像呵。于是他说起陈小艺,说起她的小时候,她的婚姻,她去新加坡求爱的事。他说得伤感中怀有柔情,满足中带着担心。姑娘听得入了迷。怡汝,郑怡汝,他在她的眼前比画着。你很爱她。亲情也是爱嘛。你还心疼她。应该的。唉,我要是她你就开心了对不对,你是在说我不如她吧,我也想成为陈小艺呵,这可能吗?姑娘带着哭腔,马小乐蒙了。和陈小艺一样,他同样跟不上郑怡汝的节奏,越发觉得她们的相似。他张开双手,想安慰一下她,姑娘下意识地一躲,他也发现手上还黏糊糊的。望着他的糗。相,姑娘又笑了,作势要去抹他的脸,马小乐的手机响起短信铃声。又是陈小艺的。
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他把手机打开,推到两人中间。姑娘不想看。你真不看?看就看呗,可是你逼我看的哦。他们挤到了一起,脸贴着了脸。“如果在人生中有幸遭遇了爱情(几率并不是很高呵,有太多偶然因素),一定珍惜,好好玩儿这个游戏。最幸福的人是那些终身玩着这个游戏的人。”什么情况,她遇上了没?马小乐摇摇头。正琢磨着,屏幕上又跳出一条:“为什么我看到的是另一种消失:衰老、退化、萎缩、松弛、膨胀。美的变形记。”郑怡汝瞪着马小乐,好像面前的男人不是衰老的象征,就是退化的源头。马小乐的心里却微微一沉。他不知道陈小艺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像有感应,也好似陈小艺一直在远方注视着他,和郑怡汝相约的日子里,总会收到她的短信。“我们的现实生活在没有情欲的驱动时会变得无聊和乏味,一旦受到情欲的驱动,很快就会变得痛苦不堪。”马小乐和郑怡汝面面相觑,郑怡汝对马小乐深情款款:小乐,你要乏味,还是要痛苦呢?“就我本人而言,我不相信任何作品的真实性,一经描述,真实就不存在。努力再现了一种真实,却可能忽略了另一面的真实。我们永远只能从自己的角度谈论世界,有的人站得高,看到的角度多于其他人,但说到底,仅仅是个差别。我讨厌虚构,真实又不存在.。但是我们依然写作。”哟嗬,陈小艺开始写作了?“男女之间的感情不进入日常琐碎的生活细节很难长久,一旦进入了就更难长久。”他们每次都绕不开陈小艺。他们也乐此不疲。陈小艺为他们展开了话题,他们讨论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郑怡汝奇怪地问,小乐,怎么从来不见你回复呢,你是不是背着我和她说话?马小乐说,怎么可能,我也一头雾水呢。那也得回呀,她永远得不到你的应答,会闷气的。行,我回,可是你逼我回的哦。马小乐写道:“觉得你飘忽不定的思绪总是含有似是而非的道理。你像—个勇往直前的女人,因为跑偏了方向,总是找不到自己。”你所有的言语都像梦境一样,表达的目的就是为了否定自己。马小乐陆陆续续地回复,陈小艺只应答过一次:“我说什么了?我说的很多,说完就忘。”马小乐和郑怡汝哭笑不得。然后,陈小艺依然我行我素:“乡村姑娘被打扮成城市的模样,人在故乡开始了流浪,失语。月光令她想起绝望的现实和有温暖的回忆,像砒霜一样。”两个人为这句话是不是陈小艺的摘抄而争论。争论归争论,马小乐还是感到了心痛。陈小艺的痛也痛在他的身上。但是他再不自作多情回复了。
“突然有种感觉,不断地投石块向上,然后悉数被天空吃掉。无声地。”马小乐觉得这话击中了大多数人的软肋,郑怡汝却不屑地撇撇嘴,甚至捂着小嘴巴打了个呵欠。她伏在马小乐背上说,你那个小艺表妹是不是有病呵,有病得治呵。马小乐掰开她一只手,又掰开一只手,头也不回,往包间门口踱去。小乐,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马小乐说,你没错,是我错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他听到了姑娘的哭泣,步子一顿,还是走了。当断则断。陈小艺这一点倒是有可取之处的。他仿佛听到了陈小艺的笑声。这样的收场,陈小艺一定很得意很幸灾乐祸吧?
周末,马小乐专门拎了一筐水果,去了小姨家。小姨穿着睡衣,敷着面膜,露出俩眼,显得怪异。马小乐有些分不清面前的女人到底是母亲还是女儿。小姨说,不对呀,小乐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支持广大果农,献爱心呗。马小乐说,我来看看小艺回了没有的。她还回来干吗,咱们家小艺在省城如鱼得水,干吗回啊?马小乐举了双手,这样最好了。他想说小艺不是去新加坡了吗,最终还是没敢说。小姨问,你和扣扣怎样了?哪个扣扣?小姨急眼,小姨介绍的,你忘了?没没没忘,我现在就联系她,马小乐望着小姨,眼巴巴的。德行。
马小乐决定和扣扣结婚,始于扣扣的一句话。马小乐说,你觉得我就做警察怎样?当然好呵,扣扣说,马小乐我告诉你,你要不是警察我还看不上哩。见马小乐干瞪眼,扣扣抱着他的膀子悄声说,不是说制服诱惑吗,我就喜欢你穿制服的样儿。
婚礼当天,马小乐不出意外地收到陈小艺微信发来的照片。还是婚纱照。陈小艺美得像仙女,身边的男人帅得像言承旭。扣扣撩起婚纱笑了笑,一看就是PS的。马小乐惊疑,假的?扣扣说,这个瞒不了我,我最在行了,嘻嘻,主要看气质的嘛。马小乐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怀疑这次结婚是不是太草率了。撇下扣扣,他握着手机,穿过客厅,把自己关在了阳台上。雾蒙蒙的天空,一行大雁正列队往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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