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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石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786


  1

  一直,我的桃花石,总在远方,总是悲大于喜,总是落空。一朵烂桃花也行啊!我常常这样自降标准。

  我已发现,我的命局,稍一妥协,就有出路。

  我的生,就是妥协的生。

  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是我十分坎坷的桃花石路——

  四年前,我就起程了,我谨遵已被旧人踏平踏亮的桃花石路标行走,我是新人上路,谈石寻友,钟情矿区,带着一个职业记者的娴熟和一个道法田园的小农厚愿,驾驭采写,俨然一个小有城府的冒险家,很是风尘。

  我说,当绝尘成为泡影,风尘便是驿站。

  我从首都北京出发,一路向西。这是取经的路。这是丝绸之路。路况向来奇葩,我将让它开满桃花。

  北京,桃花石,它还有一个艺名:京粉翠。这音,模仿的痕迹很浓,听不好就是:京翡翠。它产自昌平的西湖村,与锰矿伴生,带有日本侵华的血泪,是悲辱的血桃花。早就封矿了,都封了几十年了。这批粉嘟嘟的石头,上世纪三十年代始采,一次性出土,一次性浪荡,可怜生不逢时,谁稀罕呢?也不知它们现在正与谁相依为命。市面上,我只能偶尔遇见几个大拇指大小的小猪、小狗、小鸡等。贵极了。实话实说,让桃花石与禽兽同居,实是糟蹋,以我目前的审美实在接受不了。

  安徽,我直接败在了对方的舌根上。

  一个乱石商,乱,他什么石都倒卖,一石好几鸟,总有收成。他的桃花石个头很大,已抛光,圆滚滚的,涂满亮光,一个个都是酒足饭饱的壮汉样子。他收藏日久,足有一个连,汉桃花。我都把电话打过去了,可是,我怎么都听不懂他说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比印第安语还难懂。我第一次知道,乡音,还是治国的武器。一个国家,也可以依着乡音而建,园破,也可以是乡音群散。因此郁闷了好久,郁闷中也有收获,一次,当我再次深陷粤语闽南语,突然悟透了宗教咒语的玄机。

  如此,惊弓之鸟,我放弃了台湾,还有攀枝花。听说那本桃花石书,就产自台湾。

  其间,我还利用各种小众时间,扫荡各种店铺,还是一无所获。

  有时,不是没有,而是太贵。寻价,当我眯着眼睛数到五位数时,我就放弃了。五位数是我与美石相聚的坎,我的禁区。我就不信,这世上,没有四位数的让我满意的桃花石。

  一个石疯子,渐渐就忘记了自我,甚至忘记了初衷,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披着一张粘满野花的女人皮……

  一直以来,我仿佛活得没有性别,这也是我向生的妥协。

  向生,一边妥协,一边前进,分寸自拟,这还是当下民间已近失传的针线的一种。我自小就会。七岁时,我的母亲告诉我,它最牢固。假如苍穹果有仙针神线,桃花石,还有很多如此朴素的石头,都是这样缝制的吧?要不,当宝石被掏空,地下漏洞百出,它们,又如何顶起巨川?

  又过了很久,我决定西上,把目标锁定青海。

  事儿就大了。

  青海省西宁市乌兰县的茶卡镇,一个上海男人正在这里创业。当男人亲近石头,与石相生,无管老少,无管身份,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对其格外尊重。尽管他的贴身名言是:男人要有钱。喜欢钱,没有什么错。我也喜欢钱啊。他还直接跟我说,桃花石是什么,根本不懂,他就是一个眼里只知道赚钱的普通人。我想他可能是因钱袋子干瘪而失恋的吧,也是因此一气之下带着苦行僧的悲壮投奔桃花石的吧。青海,桃花朵朵,想想就美,还想着此处也能让他点完春香又点秋香吧。世上,最能刺伤男人心的,就是女人。最能让男人远行的,也是女人。我们相谈甚欢,我应邀向他科普了松花江和东珠,他向我输送桃花石美照,带着纪实性质的矿区背景。这花信,简直馋死我了!茶卡镇的桃花石,一出土就开满桃花,见风就更美,叶是叶,花是花,叶子还有难得的油绿色,让我很有食欲。这可不是胡来,桃花石,古代,就是可以吃的,是药。可是,吨,他用这个字把我吓着了:六干元一吨,十吨起售,路费自理,单块一律不售。我要十吨做什么?我小细的肠子只能消化一小块。又泡汤了。不过结局还很文明:他要了我的地址,说是抽时间到镇上,给我邮寄几块。还说次日就寄。我当然高兴,我想我的桃花石路,就此十分圆满了。

  静等桃花石,等了三个月。

  过了百天,我想,他邮寄给我的桃花石,就算是跟着邮递员爬也爬到了。

  又过了一年,始终没有到。

  我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是如此结局,这次更是注定,以我的体质,乘机刚刚飞到西宁,就突然反应强烈,天旋地转。

  我并不怪他,因为,青海,他从矿区到达茶卡镇中心,再摸到邮局,实在太难了。他也许只有自己的腿是随时可以启动的。盐湖,本就没有几户人烟,当时正是深冬,也许一场风一场冻,他就退缩了。一个地方,人烟太少,平均到个人账户的艰辛,就会格外的多。如同自然的匹配:茶卡是藏语盐池之意,地上很难让桃树自然存活,地下的桃花石就海量。上天是公平的。没有人能测算出青海地下的桃花石储量到底有多少。他还可能已被女人伤透了心。他还可能是一个打工者,请不下假,暂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喝着只有八十几度沸点的盐碱苦水,挣命,想念刻骨铭心的女人,失眠,消化不良,干咳,天一亮就下矿了,一天又一天,时间长了,就把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客户忘记了。我离他实在太远了,渐渐的我就是一粒尘了。或许,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一切的信息都好久没有更新了……

  还可能,矿区,向来不欢迎女人下榻,都说女人阴气太重。这次,可能是我的遥问也容易损阳吧,跟着全国矿业下滑,本不景气的矿区,就更怕女人味了吧?再或是他们偷采?

  可是,我是一个多么明亮的人呵!

  我已活到没有性别。

  我也是偷欢。

  2

  我是敢于超越自己的。其实,我的命也是石头,硬硬的,粗粗的,带着野花的图案,骨碌到现在。我滚动过的城市,都让我砸出了坑。桃花石是粗的,它连半宝石都不是。

  因此,我喜欢它,如同喜欢我自己。

  我喜欢桃花石,还因为,我是中国人,桃花是中国的,桃花源是中国的,我骨子里的桃花元素从未流失,比钙还坚固。

  我见过品相最好的桃花石,是在一个印第安人部落里。

  这实在是一个意外。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2015年12月14日,世界节日泛滥,这一天也没闲着,也是节日,十分奇葩:拥抱情人节。我还记得是黄昏,是雪天,是饭后,是散发,是难受。我的膝盖、小腿甚至整个下肢,都酸痛难忍,我躺在由家人自制的仿古瓷砖火炕上,耐着性子将我的肉身一根筋一根筋地安抚,一块肉一块肉地叫醒,特别是膝盖背面,我要对其格外讨好。我的双腿,总是如此这般处于无处安放的困境。这时,我并不十分悲观,早已知道医治的良方,赶快把成分杂乱的黄昏甩掉,微笑,黑暗里起程,向着明亮出发——

  这是我从美国一个资深的占星家那里讨来的贴身名言:大胆向前,意志可移山。

  占星,就是占石。

  我一直过着“与石俱进”的日子,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我还焚香,古城牌的,中西合璧。当世界天下大同,我还石心不改,守着星星,以冥冥换明明,躲过灾星,福星高照。我更坚信,中国人,是最应该把占星发扬光大的人。因为,中国文化本就是以石起家的,从未间断过的,一脉相承的。我更恨那些未及等到科学鉴定,就过早地把占星绑架到迷信公寓的人。这是来自西方的声音:想了解中国,一定先了解中国的石头。桃花石,就是中国,就是古代中亚人对中国人的称谓,西方的很多史学家和地理学家都懂,都曾对一个叫桃花石的古国痴情地考证过,书写过,神秘的描述,如同我空降到印第安部落——

  山上,最美的就是霞了。

  山上,霞美得像桃花冻。

  山上,我分不清是鸟叫,还是笛叫,还是人叫。乱叫,它的气质,好比桃花石。主叫,就是桃花。分不清时,这霞,就开始浪滚桃花了。半山半山地滚,自由,写意,又淘气。深红,浅红,又洋红。带把勺子来就好了,这就是我的早餐吧:桃花冻。我,这种比喻,带有久患于空的石情饿意。桃花冻,我说的是中国寿山石桃花冻。浪滚桃花,它是桃花冻石的极品之一。目前桃花冻已近绝种,我也是因此饿得急。冻,可了不得,桃花石,不是冻,因此,还算家门安宁,让我可以肆情恩宠。我这里,很多自然之物,因近绝种,便成倍地复制了我对它们的渴念。

  管他什么洲,管他什么岛,管他什么族,管他什么种,我到了。我在场,这比什么都好。

  我都很久没有见到如此清澈广阔的霞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粗渴迅捷的人了。他们呼啸山野,长腿如风,汗珠子都是红的。三个,五个,一长串,他们带着裂着血口子的胳膊向我跑来,血都是狂跳着喷出的。他们的血止于土,他们的表情止于精细的文明。此刻,我就是精细的文明。我亲眼看见,一个年长的印第安人抓了一把土,就把伤口堵住了。我想,这把土,要永远定居在胳膊上了,土会变成肉,混进土里的枝,会变成筋,或许还能让一粒烟草种子发芽。他们与自然就是这样相容,亲和,不见外。他们身上的疤,就是与自然保持紧密联系的情感驿站,即便死了,表层的疤就是棺材,里层的疤就是寿衣。这一眼就可望穿的生死,如此直通没有波折!我渴望听懂他们的语言,这幅员辽阔的粗野,可以吃掉我,也可以拯救我。

  吃人的事,这里根本没有发生的迹象。我没有被吃掉。我成了这个部落的上上宾。

  一如宇宙课——

  我第一次了达了印第安语的奥义:它们,简单的字母,简短的间隔符号,写在长者的手心上。长者风范,鼓励我用我的母语发音、会意、组合、连句。我的母语,除了现世的汉语,还有累世的乡音和一直想发表的心音。我尝试着呼唤因果,回到胎元,三音并用,果真,语言的锁,很快就解了。正是,想去哪里,腿知道。这不是简单的语言课,是宇宙课。曾经,印第安语,我是那么迷恋,如同我迷恋占星。我也知道,印第安语,它不是一种语言,也不是一个语系,土著居民,本都来自各自的文明母国。这手书,告诉我,这个部落与我的血缘最亲,我这是回到娘家了。

  一如桃花源——

  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土豪铺张的茄子。老紫,细长细长的,蛇一样,险些长过我的腿。还有健硕的豆角,也是很长。灶上的印第安女,桃红的衣,粗布帘子一闪,就走出来了,美食,美人,美风,十分迷人。孩子们,抱着小屁股小肚子滚动。他们,其实,也是常年蒸腾在高温统冶之下,可是眼瞅着,他们的日子,水头去¨这样足,自然的冰种。我想,附近一定有河。河可以让霞更润,超常发挥。目前,吃饭于我已不是问题,也就不急。悄悄地,我一个人逃离部落,向东,再向东,美好向东,一公里处,一阵清凉,果真见到了河。河水清浅得只能没过我的膝盖。

  这刚刚好,我的酸痛,正是起源于膝盖。

  我就这样与我的桃花石相遇了。

  我是一个多么懂石的女人啊,我又是多么需要石头,需要一块桃花石啊。抵达石头,就是抵达智慧、清欢、胆识、骨气。它的质地实在是太好了,早已修成玉样了,成熟的晶体秩序井然,一瓣桃花色,过渡自然。我弯下身比了比,它只有我的手掌心那么火。美,有时,不需太大,足可点睛就好。它就是。没有敌意的清凉里,它静静地躺在河边晒太阳,它与素沙同怡然,让我舍不得带走它,也舍不得叫醒它……

  3

  我常跟人说:凡是非人的,我都爱。

  这种拒人千里之外又不太讨人喜欢的嗜好,常常被人直译成:我爱的都不是人。

  我还跟人说——

  时间是可以对折的。空间是可以割舍的。时空,就是这么回事。我们都是时光之子。我们,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不是黑种、白种、黄种、杂种,而是光种。我们的户籍,天下大同,都是星。我们的工作,就是生,都有编制。绝不像现在见到的这样:农业户口,城镇户口,居民户口,暂住证,劳务派遣,合同工,临时工,自筹自支,财政拨款,这是我近年来通过非人的体验,而得到的非人的智慧。

  活着,这般周折,这般劳神,若把悲喜汇总凝固起来,再总览一下,就如同桃花石。

  石的命,大多数都是生注定,恕翻案都难。命稍好一点的,石英算一个,它若隐居得好,说不定就可修成水晶。水晶出身于低贱的石英,空间自由,水晶还是可以生长的,遇到它,要记得问候一下石英。铜矿也可以,露出地面的,吹吹风,吹久了,就是孔雀石。

  非人的体验:当我的身份农转非,近来,非非又非非,我的心,就这样无可救药地又回到了自然,回到了土地上。心太大太野,城市的户口真的装不下。如今,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山河故人,一路旧交,桃花石,一见如故。我想,桃花石,我一定是有过的,一定是弄丢了,要不,见到它,我们怎会这样亲切热络直通?

  一块石头,图案自由到无法造假,成分固执到无法高攀,晶体孤傲到无法低就,这也是它的本事,它的真。桃花石,就是这样的石头。目前,蜚声桃花石坛的,是一本32开的桃花石书。三年前,长春欧亚大卖场,当它跟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跨国玉石展与我相见时,我已被自产的汗水腌渍得睁不开眼了,它却依旧桃花春水锁清幽,叶叶枝枝,怡然自适,似在邀请云,邀请风,邀请着与它一样气场的风物与人文。

  每一块石头,细细观赏,其身上,都有着远远近近的邀请之意,这就是石头的底蕴与胸怀。

  桃花石,一目了然,胸怀桃花源。

  我之所以到达印第安人部落里,是因为,几年来,中国,凡是我中意的桃花石,都头也不回地辜负了我:青海,攀枝花,北京,安徽,台湾,还有很多正在小产的地方……

  还有,再远一点,陶渊明也辜负了我。

  实话实说,我曾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起步,一路取证,为曾踉跄隐居桃花源的中国人粗算了一笔账,简直是赔大了。我对陶渊明是不满意的,他守着最新鲜的土,阳光雨露与世同享,还有粗妻粗妾留下的几个儿子,这都是力量,他却不思种植,甘愿挨饿,又固执,每次读他,我都恨不能手把手教他种地。他生存的时代,土地还没有丈量确权颁证到个人账户,还可以随意开垦,宅基地,也还可以自有,他只要拿出喝酒的百分之一的精神,就算是大醉里扬下一把种子,也可以素食无忧生无讨狼之相啊!唐伯虎,我也是不满意的。桃花庵里的风流才子,不为生计流眼泪才行啊!怎么他们一7占上桃花就醉生梦死,一味地守着陶渊明创下的版本不肯超越呢?

  回到唐朝,一个叫皎然的诗僧,曾写过一个桃花石枕,也不知下落何方。

  这是我知道的中国对桃花石的最早记录。

  皎然,他是一个慈悲的官场清道夫,毕生都忙于清理远近高低各类官员的仕途累尘,捎带着吟月赏石。他比陶渊明活得好,他幸运,逢盛世,不买醉,改姓释。

  如果,桃花石,仅仅是桃花石,毫无国情史记挂念,如此单薄,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桃花源尽是挨饿,尽是穷,连肉身都守不住,子嗣都是眼泪,还要它做什么?

  还好,顿智,他没有辜负我。

  桃花石可汗,也没有辜负我。

  4

  顿智。

  顿智,这是他的道号。他起的。我封的。我喜欢给如他一样清淡过活的人封号。这是我的权利。他是谁?他的俗姓?他的真名?我还是不说了吧。说了,他就不清净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得道之人。

  我与他相遇,还是桃花石铺路。是的,跟着自己的心走,走着走着,桃花就开了——

  他种的枣,叫桃花石枣。

  枣园的石,就叫桃花石。

  这个园子,就是桃花源。

  仅这三样,就把我馋得不行了。还有,西域,和田,戈壁,又是三样。还有啊,他种的桃花石枣,年年都是,不等枣子下树,各地的订单就早已飞来。订单跟着枣花飞,跟着蜜蜂飞,跟着大雁飞,甚至跟着正月十五的雪花飞。他的桃花石枣,颗颗都是金价。月上柳梢头,人约桃花石。这个时候,他早就起程了,飞往他的桃花源,他要约会,他也是,凡是非人的,他都爱。天山下,他造屋,修枝,分雪到株,整理花畦,回顾野花的花期,写邀请函邀请更多的桃树品种和野花来这里落户。他亲自做饭,自种的菜吃不完,又香,只需少许油盐的自由演绎就是美味。他说,土,没有污染的土,戈壁土,桃花石土,枣花土,苜蓿土,羊粪土,可以上天与太阳并肩的土,就是果菜最好的调味品,自带着,下厨,见到锅灶就倾情释放,香法,随着吃法的不同而尽现,可以十八变。这样的一天忙完了,他就静静等着雁归来,鹅归来,野兔归来,小毛驴归来,各种鸡归来,听着远近牧区的羊叫,他们一起吃饭。吃饭完,一起数星星。他说,晚上,银河,满满的白亮亮的,全是星星,多亮?你想!他说,回到都市,怎么这么多人啊,实在是不习惯啊!

  试问,谁会不喜欢他呢?

  他还肯定地对我说,陶渊明,他也一定喜欢这里。此外,这里还有火鸡,还有猫。

  这是他入道时的样子:十年前,他带着一个喜获丰收的建筑工程承包商的小迷茫与小悲怆,小啊,没有惊动谁,也没有响应谁,全部来自心的本愿,一个人逃离。他从老家河南周口走出,向西,向西,以玄奘取经的毅力,以陶渊明的桃花源为蓝本,以戈壁为底色,如一个执拗的画师,非要让这不易着色的戈壁百媚千红。遥望昆仑,他成了王母娘娘最务实的园丁,挖渠,引水,种树,他替沙主政,求植生根,劝风改道,又数次回乡请枣前来定居。一个刚刚落户的他,谁听他的呢?刚开始自是艰难,种上的,眨眼间,沙尘暴全给刮到天上了。可是,他的心还在。他已经不太会说流利的汉话了。他跟我说,只要心还在那个地方,只要心觉得能把它弄好,它就肯定能行。他还说,自己学啊,自己摸索啊,只要是心静下来,就能明白很多道理。接着,他从苜蓿上得到了灵感,凡是有苜蓿扎根的地方,风就带不走什么。让苜蓿帮忙吧!于是,先种苜蓿,再种枣,渐渐地他发现,物种的聚集,就是天然的避沙障。生态是可以慢慢循环开的,这里是可以长出森林的。除了喝酒以外,他还默默继承了陶渊明未了的遗愿,做起了纯绿色农夫:让鹅和羊吃草,吃的都是药草,让鹅于枣树下散步,这就是他的粪工。又跟着维吾尔族的牧民学习利用果汁与羊粪发酵,培养绿色农药和肥料。也请他们代工,语言不通怕什么,指指树,他们就知道,这是树的劳动,再指指水,就是水的劳动。桃树,他说,凡是他能找到的品种都种上了,蟠桃也种上了,结出的果子特别好吃。等到桃子丰收了,他也要举办一个蟠桃盛会,邀请全天下有缘的人都来!

  他也写诗,时常给我传来,都是古体,朴拙喜人。

  他养的鹅和大雁,混居着,自由着,都是亲吻鹅,都是相思雁,都能终成眷属。还能自然终老。他说,他从不吃它们。它们老了,就把它们葬在春天里,转世成苜蓿花、枣花、桃花还有各种花、各种蜂、各种蝶。关于转世,我已听过多次了,还是他这里最明了。足足七年,他无中生有,杰作告成。大胆向前,意志可移山。古诗,野趣,自然,浪漫,富足。他让戈壁,长出一个商人行走西域的顿智。现在,都市里一心想隐居的人和一心想过好日子的鸟都慕名飞来了。顿智已成道长了。

  对了,他最怕桃花石了。

  他说,来吧,这里到处都是桃花石,我能给你捡一卡车。可真馋人啊!

  可是,他又说,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去捡桃花石的。他说,桃花石好像有一种勾魂的魅力,它太漂亮了,看得时间太久了,一个人就会思绪纷纷,就会乱想,所以他干脆忍着,不捡也不看。

  他还说,骨子里,他隐隐约约就想过桃花源一样的田园生活,一直都是。既然找不到,就自己造一个吧!上千亩啊!

  他根本不知道桃花石是什么,只因这里的石头都带有桃花的图案,就这样起名了。

  顿智说的蟠桃盛会,我当然要去了。

  我还要拖家带口。

  昆仑山,可是王母娘娘的地盘。我日日焚香,时常焚出个金母赐福香、玉皇香、金母香。我还悄悄活在香谱里。我很乐意接受天官地宫的管制。仙境一样的印第安之旅,就是这样赐予的,我接福,感恩,欢快,没有痛,我知道,这是他们可怜我一颗桃花石心过于深、怕入魔。玉皇就是玉帝,金母,就是王母,就是西王母。玉帝,就是王母的丈夫。天上的事,也是夫妻双双,金玉满堂,跟人间一样啊。

  我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呀。我守道的日子妙不可言呀。这都是桃花石给我带来的缘分呀。

  不过——

  我还是理解了陶渊明。面对官场,他的腰,已经凝固了,已经结石了,已经弯不下了,弯下就致命,就断裂,就粉碎,就生不如死。如同桃花石,想让它开出玉兰、梅花、蔷薇、术槿,这都不可能,它只能开出桃花,这桃花,由神韵同守。这是生的志气,也是生的局限,它换来的是生的自由,还有被称作世之孤品的身外之物。

  我还是原谅了陶渊明。我也弄明白了他,他的气质、体质、心志、神志,如同桃花石,命运已过早地将他凝同:自他家里着了一场大火之后,生计就米粒稀少一落千丈,再无起色。凡是花色坚固的石头,一个花瓣也不肯飘落流浪的,都是火的功劳,都是高热统治下的命局。他其实,也想突破自己,一次次,做官不成做诗,做诗不成就做醉,做醉不成又做梦。他紧握一千四百年前周公留下的处世良方:梦。活着,唯有做梦的成本最低,不用向尊严举债,是只需闭眼就可以达成的自助游。我一直相信自己的猜测,让他心情豁然开朗的桃花源,饱餐了鸡肉,喝足了美酒,世问春暖,世人春风,桃花朵朵,再也不可重游,一定是个梦境。除了梦,他还能做什么?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心越远,地越偏,他的地,就是帝。因为,他还说过:帝乡不可期。

  还能做什么?

  还能种地,这是我给陶渊明指出的生路。

  还能起义,这是我给陶渊明指出的官途。

  种地,当然就学学顿智。

  起义,向自己,做自己的王,自己统治自己,自己治理自己,直到把自己治理到衣食丰足,精神饱满,川情浩荡,富可遗世独立,贵可高山仰止。起义,一定拿出桃花石可汗的神勇。一个个桃花石可汗,一直是与中国的唐、宋、元王朝呼应始终的,他们,一次次献出了自己的传奇,逃遁成了远走高飞,耻辱的败迹成了珍贵的史迹,家同永远都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把马蹄还有头颅悬挂到了世界的丰碑上。如果,拿出做帝王的心态处理生,生,也就显得不那么艰辛了。每一个闯荡世界史的桃花石可汗,他们的初心,简单到让人难以置信,都是为了吃饱和不被人吃。他们自命桃花石可汗,实是想过桃花石一样安宁精致的日子。桃花石,通过中国著名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一篇西游记的转述,实指中国的中原的汉人。这是丘处机到达中亚时亲闻的一句话,当地人,曾这样深情地赞美一件中原的汲水器:桃花石,诸事皆巧。

  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的桃花石可汗,大尘小命,策马向生,疆土无情,聚散得失,别计较太多,踏过就是经,醉过就是福。实在征战不动了,就和着自己的血泪,和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土,就此歇下,安静地,等待火,等待机遇,凝同成一块桃花石。战骨,风骨,花骨,三骨桕聚,这样的骨架,可以成就春满江山的王中之王。生,特别是不痛快的生,需要转型,需要重塑,不逐鹿,就永远是平庸,总是逐鹿,就永远是将相。这就是桃花石的真谛。桃花石,它在世界语境的解读里,巅峰是帝,低谷是避,唯美是器,偶尔为药,这四者和合,就是一个中国。

  5

  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说,唯有保持前进,才能有退步时的丰富尺度与完美角度。

  这是离我最近的桃花源。这里有离我最近的桃花石。我的预感没有错,我是有过桃花石的。

  长白山下沙河源林场,皑皑中,一处通天的峭壁上,我曾在这里,与他一起在大年初一这天祭山。我们早早打探好太阳到达这里的时间,提前跪迎恭候。我和他祭山,仪式古野,心情敞阔,带了酒、槽子糕、馒头、菜肴、糖果瓜子、黄刀纸、红双喜,还有炮仗,我们有什么,就给山带什么。我身着明丽的红衣,红衣,我也只是这时才上身,只有山雪才可以让红不俗气。山太陡了,抬眼就是石壁,雪太大了,一直抱过腰,树枝太密了,需紧闭着双眼,才能躲避枝条抽打眼珠。我是骑着狗上山的,他家的狗通身油黄,毛比过年新换的缎子被还光滑,面对我这个新媳妇,它是那么疼我,怕我到达不了山顶,用尾巴给我开道,见我还是艰难,就把身子一歪等我,让我骑上。这是我第一次骑狗。我和他,向着太阳跪拜,向山神诉说着一碗碗土得掉渣的心愿:希望日子春多冬少、石破天惊。那时,我还不知道,当真正的春天到来,桃花水流过,金达菜开过,跟着绿意,向东,再向东,一直向东翻过几座山,就是桃花源:汪清县桃源村。汪清县,敦化市,都产桃花石。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

  桃源村,开春,我也是一定要去的。

  拖家带口。

  桃源村,管它是女真语,还是汉语,桃花石,本就是融合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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