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芯近年来诗歌创作的势头劲爆热猛。作为当代诗坛最具创作实力的诗人之一,王学芯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在诗坛崭露头角,后参加过第十届青春诗会,90年代初就获《萌芽》年度诗歌奖,近又获《诗歌月刊》年度诗奖,并先后出版八部有影响的诗集,其诗名早已远播,可以说他是诗坛一员不折不扣的老兵。然时至今日,王学芯仍一直都保留着新兵一般的文学心境与创作激情,于夜深人静里伏案书写,平时利用一切机遇和时间都倾情于缪斯,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不可更替的生活常态。作为一位长期从事行政工作的人,他的诗歌却丝毫不与官场纠葛、行业纷争等世俗化内容相粘连,而是始终保持着思想的高度和诗美的纯度,这也实属难能可贵。近几年来,王学芯的诗歌创作呈现了明显的井喷之势,他的一组组风格独特、个性卓然的诗歌,频现于国内一线的文学刊物,并被各种选刊纷纷转载,令人格外关注。整体而言,王学芯的诗给人雅致、精美的阅读之感,诗歌中那些闪着光亮的词语,显得简洁而凝练,每一组诗都充满着情感的温热和思想的睿智,同时又不乏深入人类精神内核的力道和锋芒。这些诗歌,无一不是诗人深透地观瞻宇宙人生,入微地考量自我与世界,从而酿化出的耀人耳目、惹人心醉的艺术晶体。在我看来,王学芯的诗歌集中体现着三大意识,即现代意识、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这使其诗歌既蕴涵着丰富思想容量,又彰显出先锋性精神特质,从而达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
王学芯诗歌的现代意识是浓烈的、馥郁的,阅读他的诗歌,你无时无刻不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现代性气息,无时无刻不为文本之中那建立于对现代社会的深度观察和理性思考基础上的现代性反思立场与批判精神所感染和打动。回顾学术史不难发现,美学意义上的“现代性”一词,较早出自于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波德莱尔的文章之中,在论述自己的画家朋友的艺术作品时,波德莱尔精彩地指出:“他寻找我们可以称之为现代性的那种东西,因为再没有更好的词来表达我们现在谈的这个观念。对他来说,问题在于从流行的东西中提取它可能包含着的在历史中富有诗意的东西,从过渡中抽出永恒……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现代生活的画家》)也就是说,当一个诗人对现存世界加以集中的关注、深入的思考与细腻的文学表达时,他的作品,必将会体现出不俗的现代性来,而在现代化历史语境下,一部作品的现代性意识越充分,它可能达到的思想高度和具有的永恒艺术价值或许将越突出。王学芯诗歌中的现代意识,首先体现在他对现代化进程中的人类处境和命运的思索与诠释上。当人类踏入现代化的运行节奏,被现代化这个巨型怪兽牵引着大步前行的时候,其遭遇的处境和可能具有的命运是充满着难以逆料的因素的,令人心存惶恐、焦虑频生的。在《未被拆完的村庄》一诗中,诗人写道:“村的时光荒芜/水己变质村头一棵大树/四周都在改变/衰老的晚钟/早已逝去多年//池塘漂浮起干裂的淤泥/鱼鳞踮起脆响的脚/在村的水泥地上行走/远处房顶上的炊烟/是最后一只鸡的羽毛∥麦粒跑得无影无踪腐烂的/麦桩像从泥里伸出的手指/没有门的门形一半/埋在乱砖之中
一半/吊在柴烟的过去/响起一声/孩子出门的嘱咐//风跌倒在地/碎纸叠在一起凑近墙角/仿佛在寒冷的冬天/拼凑温暖的窗花∥未被拆完的村庄/如同一块碎裂的钟表/没有指针/不再存在而依然存在”。在工业现代化甚嚣尘上的当下,乡土中国正面临土崩瓦解的窘境,王学芯此诗正是对这一窘境的艺术演绎,诗人直视乡村在现代化入侵之时被清洗与拆卸的惨痛现实,为乡土中国唱出了一曲催人泪下的挽歌。
王学芯诗歌中的现代意识,其次体现在他对现代性生命经验的精彩书写上。面对现代化的文明节奏和历史境遇,每一个置身其间的当代人,都将无一例外被其席卷和裹挟,从而会在现代文明的惊涛骇浪中生发前所未有的现代感知,激荡起丰富而纷繁的现代性生命体验。王学芯用诗歌的形式,对现代人的现代生命体验进行了生动的录载和精微的描摹。《在深夜等车》便是对一种现代境遇中的情绪所作的分行书写:“深夜
面对马路对面/公交站台后的古树/夜色皱在半明半暗的冬季/驶过的车影/缭绕在相反的方向∥长久的时限过去/遥远的车
在等待下车或者上车/时间在脉搏上跳动/眼睛大胆地在路的中央溜达/目光里的沉寂/变成很轻的存在/此时
转动身体很不容易/生怕一次疏忽/落下停顿之后的路程∥古树的枝丫在天空越来越稀疏/看不见的根须/在天空间隐藏/目光所及
时间僵硬/我是古树上/飘落的最后一片叶子”。诗人对公交站台边的古树以及周围情景的描述,无论是“夜色皱在半明半暗的冬季”,还是“时间在脉搏上跳动”,以及“看不见的根须/在天空间隐藏”和“时间僵硬”等,都是凸显着抒情主体强烈的现代性意识的。从这些情景的描述之中,我们能清晰地睹见诗人丰沛的现代性生命体验。
为了生动彰显诗人内心深处积淀的丰富的现代性意识,诗人在审美演绎之中,还善于大量调用现代主义艺术技法,可以说,以现代主义艺术技法来呈现现代性意识,构成了王学芯诗歌中展示现代意识的第三个层面。在诗歌表达之中,艺术技法不只是一种表现策略,也不只是一种语法和修辞技能,也就是说,它并不能简单地视为一种诗歌形式层面的显影。事实上,诗歌表达中的形式因素与内容因素并不是截然两分的,很多诗歌中的形式因素,某种程度上也构成诗歌内容的一部分,例如现代主义艺术技法,正是现代主义诗歌中呈现思想与内容的不可缺少的内在环节,它和现代主义思想内涵形成了相辅相成、互相生发的关系。王学芯对现代主义技法使用得较为灵活自如,得心应手,其诗歌中的现代主义技巧可谓是俯拾即是,举凡感官通联、时空跨越、幻觉变形、梦境写真等,都被其施用于诗境呈现与情思寄发之中。丰富精彩的现代主义艺术技法不仅提升了王学芯诗歌的审美境界,也极大拓展了其现代性精神视野,强化了现代性意识。《脱皮》一诗如此写道:“我在外面多穿了几层皮/现在战栗剥离一层便异常疼痛/手上沾着黏湿的盐水∥我一直把多层的皮/当作穿越丛林的迷彩服饰/在番号变化中/消失自己的人形//光阴掠过毛孔上郁结着灰尘/这十分缓慢的变化/心脏成为目标/手指扣动/自己倒在自己的枪下//如果誓言忍痛重造裸露的身影/分解自己的光晕/我已开始”。一个人能给自己多穿“几层皮”,这样的虚拟和想象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诗人接着还进一步想象着将穿上的人皮一层层“剥离”,让自我承受疼痛的炙烤,最后居然还自己扣动扳机,消灭心脏,“自己倒在自己的枪下”,种种状态的虚拟和情景的摹状中都渗透着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技法,诗人由此揭穿了缠裹在现代人身上的多层伪装面纱,同时高扬了现代人需严于自我解剖的理性精神。现代主义技法的使用与现代性意识的彰显二者之间所存在的互动互生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说王学芯诗歌中的现代性意识反映了诗人在考量和沉吟现实世界时所留下的思想印记的话,那么,生命意识则是其诗歌呈现主体的心灵悸动,构建个体精神图谱的重要表现。概而言之,王学芯诗歌中的生命意识主要表现在身体意识、历史意识、批判与反思意识等方面。首先,王学芯的身体感知是敏锐的、细腻的,身体感知既构成了他接触现实的一种基本方式,也构成了他领悟世界的一种主要路径,一定程度上,“用身体思考”正是王学芯作为一个优秀诗人所具有的不可多得的高规格的思维品质。在《今夜做次实验》一诗中,诗人如此写道:“今夜我要感受
感受凛冽/不是用皮肤/而是脊背//今夜我要感受
感受荒凉/不是用嘴唇/而是植物和生物//今夜我要感受感受孤寂/不是用麻木/而是一片最后的雪花飘过天空//凛冽是冷酷的凛冽/荒凉是肺腑里一块石头的荒凉/孤寂是放弃成百上千光束的孤寂//此刻整个荒郊野外的山坡/就我一人
没有灯光
没有恍惚/四周走动着冬末的枯草//今夜我想这样度过/让隔世的时光/在我身上做次综合的实验”。以自己的身体做“实验”,让它感受“凛冽”,感受“荒凉”,感受“孤独”,用身体来感受人生的极端化遭遇,这正具体体现着诗人“用身体思考”生存的艰难和人生的不易的良苦用心。其次,王学芯的诗歌也蕴涵着深厚的历史意识。王学芯深知,每一个个体都是现实中的个体,都与当下的时间和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现实生活并不存在一个可以超越于具体时空的抽象人,而只有认领个体存在的当下性和具体性,才能对人类生命本质获得更为深透的理解。《扑面而来的时光》如此道来:“站在窗前
扑面而来的时光/晃在眼前又很久远/隔开的一块玻璃/几十层四季在云雾的峭壁中/令人木然静立//蝴蝶标本或翩翩起舞/带来的讯息所有眼里的光芒/像刚刚做过的梦∥葱绿向枯萎挺近/如同关节一样的树枝/耳朵听见/僵硬的声音//打开的一座钟/大大小小的齿轮耀眼闪熠/涂着黄昏的薄光//窗外潮湿的人行道上/地面黏滑人们一边观察四周/一边盯着自己的脚尖/而我敏感变弱只跟/天空里的鸟保持关系/在水边对话栖在林中”。毋庸置疑,人类历史是由一系列的时间串接而成的,一个对时光异常敏感的人,也必定是一个具有深度历史感的人。面对扑面而来的时光,诗人调动了所有感官,仰观俯察,聆听辨识,对身边切切实实的现实情景加以细腻摹写和艺术诠释,借助心灵感知来透视现实的情状,既使当下时间场域中的人类生存格局得以逼真呈现,也令其散发出历史的深意来。今天的现实必将成为明天的历史,而优秀诗人对现实观察的精细书写、对现实感悟的真实记录,也将构成未来人们回眸这段时光的最隐秘的历史线索。再者,王学芯的诗歌还体现出极为可贵的反省意识与批判精神。前述的《今夜做次实验》,不光是诗人借身体思考世界的优异篇章,其实也是诗人剥皮自审、自我解剖的上佳之作。另一首题曰《当灵魂的声音离去》的诗歌也别有意味,该诗以这样两节收束:“脑海空空/四肢变成没有血型的衣架/虚无的眼睛嘴唇耳朵/红尘在出口或入口/来回出没//灵魂的声音离去/我脑海里的荒草在沟壑里/疯长枯槁的憔容”。诗人以自我为审察对象,想象灵魂丢失后可能出现枯槁荒芜的生命状态,这是发人深省的。
王学芯观照世界的视野是开阔的,立体的,全方位的,他常常能“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其诗歌从而呈现出捧手可掬的宇宙意识。在王学芯眼里,夜空之中遥不可及的星星和月亮,都与自己距离不远,而且关系密切,“夜是我出世的住房/词语的屋顶
旋律缠绕在梁上/门前的月色洁净明亮”,“闪烁的眼里/只要一颗领头的星朝我微笑/成千上万的星星
就会/倾泻下来
给我天空”(《在夜的边缘》)。有了宇宙意识,茫茫时空莫大的物理距离都将被极大压缩,上下天地、日月星辰得以汇聚一处,难分彼此。这就是说,诗中展现出的那种人与星月之间亲如近邻,人能拥整个天空入怀的神奇感觉,正是诗人心中所具有的鲜明宇宙意识的生动体现。同时,一个拥有宇宙意识的人,必定是一个不只关注当下,而更关心未来的人,必定是一个不只看重眼前的现实生活,而更看重人类未来的前程与命运的人。王学芯的《喊叫》一诗正是诗人担忧人类命运,呼吁当下人们遏制自己的欲望,为子孙后来着想的袒露宇宙意识的佳作:“脚趾前的泥土或称大地/内层掏空
挖掘起深藏的起源/黑漆漆的窟窿/看见/地球在塌陷//我们活在空洞之上/最好把崇山峻岭
月亮和太阳/以及我们居住的房屋/祖先的坟墓/填埋进去那些表层的小孔/最好用锥形的繁星/妥帖地堵塞//为了生命和子孙/我们该慷慨一点拿出点东西出来/哪怕是自己的肉体/骨头和指甲//我们的时光已经不多/脚趾前的泥土已在碎裂/在泻入地裂的深处”。这首诗提醒我们,贪婪的人类为了满足自己难填的欲壑,正在掏空大地的资源,这不仅将危及自己的子孙,还将给人类的未来生存造成巨大的隐患。这首诗的思想倾吐与情感抒发,无疑是建立在诗人深广的宇宙意识基础上的。进一步说,王学芯近些年来所写诗歌中,涉及到大海、森林、村舍、原野,等等诸多事物,这些事物能纷纷涌入诗人笔端,被诗人精彩的诗行一一照亮,某种程度上也得益于他胸怀的那种难能可贵的宇宙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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