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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和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585
荣荣

  

  

  引子

  1964年对我是个重要的年份,那年我出生了。再往前一百年,便是1864年。那一年,有许多事发生,比如地球的那一半,美国的南北战争正打得不亦乐乎,而在中国,那一年,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病逝,曾家军攻陷南京,等等。被记录在历史上与宁波有很大关系的也有几件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是清政府向宁波奉化市桐照镇林老汉的祖先,颁发了一张证——一块手帕大小的白色棉布,这是一张允许渔民在奉化和象山两地捕鱼的证件,这张“出海捕鱼证”表明了奉化的渔业生产在清代就已经十分完善了;一件是开启近代金融业中声名远播的“宁波时代”的宁波钱业会馆的建成使用。“走遍天下,不如宁波江厦”,这句让人耳熟能详的民谚,概括的也是宁波钱业发展的辉煌,当时,宁波的钱庄聚集,数量超过米店,其繁荣程度可想而知,而钱业会馆则是宁波钱庄业聚会、议事、交易的场所;还有一件就是宁波人陈政钥综合当时纸牌、骨牌等博戏,发明了现代麻将。

  陈政钥,字鱼门,号仰楼,出身拔贡,谙熟英文。他有个三品的官衔,是虚职,所以,平日里是一个大闲人。他住在宁波城内的蒋祠巷。家境殷实、头脑活络的他,是各种博戏的高人。那时候,广东来的船夫玩一种纸牌叫“马吊”,手法比较简单但很有趣,比宁波人在玩的牌九轻松。陈鱼门就将马吊的花样和牌九的骨子相结合,又增加了一些花色,自己制订了一套打牌的规则,麻将就这样被发明出来了。今天的陈氏裔孙直言“麻将是我前辈的发明”,而蒋祠巷旧居的居民仍知晓“屙老爷(陈鱼门)发明麻将”的事。

  说起陈鱼门,不得不附带说起那个当时的英国领事。因为正是陈与英国领事之间的交往,才让他发明的麻将这种游戏,几乎同期传向了国外。那个英国领事中文名叫夏复礼,他就住在当时宁波江北岸老外滩那幢曾为英国领事馆的小洋楼里。夏复礼是个好动的人,有事没事要溜到江对面的城里来闲逛。东走西逛之间,遇到了城里的大闲人陈鱼门,两人一见如故,成了朋友。陈鱼门就让夏领事一起玩麻将,一玩就不可收拾。两位麻友终日形影不离。但是毕竟一江之隔不太方便,那时候还没有新江桥,来往要从桃花渡摆渡,陈鱼门就干脆从城里的蒋祠巷祖宅搬到了江北岸,这样,他就可以经常到那座小洋楼里去打麻将了。这座小楼,是世界上最早打麻将的地方,这件事我们已经从英嗣人的回忆录中找到了依据。

  打牌是轻松愉快的。但陈政钥与英国领事一起打牌,成为铁杆朋友的背后,却会勾连出那段不堪的历史:1840年的鸦片战争,让中国人第一次尝到了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战争的结果是签订了《中英南京条约》,条约规定中国开放五座港口城市,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史称“五口通商”。1844年元旦起,宁波正式开放,设领事馆,罗伯聃成了英国驻宁波的第一任领事,他精通中国古典文学,也爱好文学。战后的日子十分单调,罗领事每天趴在阳台上望着江水出神,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决定把中国的《红楼梦》翻译成英文,介绍到英国去。在这座小楼里,他真的开始动手,先翻译了《红楼梦》的第六章,翻译稿叫一艘回国的商船带到了伦敦,《红楼梦》第六章就发表在英国的一本叫《故事》的杂志上。这是《红楼梦》最早的外译本,时间是1844年。罗领事在一年多后调离宁波,几任领事更替之后,就来了麻将爱好者和传播者夏复礼。

  咸丰年问的宁波很不太平,不断有官逼民反的事。几起重大的百姓起事,都被记录在宁波市志里。其中有渔民、山民等,当然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最不太平的事就是太平军范增汝部攻占宁波,夏复礼领事因此游刃其中:清政府为了镇压太平军,想借助外来的力量,而太平军也不想列强捅手,树一个强敌,于是,双方都写信要与夏所代表的外国势力修好。夏领事的立场自然是倾向于清政府的,但为了行渔翁之利,他也趁机向双方提出一些很不合理的要求,自然有的被答应了,有的被严辞拒绝了。就是这么一位麻将爱好者,既能与陈政钥打麻将,也能在太平军与清政府之间周旋渔利。

  夏复礼回英国的时候,也把陈鱼门的麻将带到了英国,他成为将麻将带到欧美的第一人。两位领事各自完成了一项中同文化的传播任务:罗领事传播了中国的经典文化,在中外文学交流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夏领事传播了中国的通俗文化,引发了“世界麻将”的滥觞。

  能被历史记录的,毕竟只是恒河沙数之一二,更多生活庸常里的人或事,像风过树林,不留痕迹。想往回寻找他们,描绘他们,已是小说家的事情了。而他们所能抓住的,也只是风过树林飘落的那些想象中的黄叶。

  第一章 炒豆 边张

  头天娘约我第二天晌午去接应她一下。我到张宅时,娘已在门口张望,脚边放着两只蓝布包袱。娘平时连没用的针屁股也不舍得丢,包袱里的,一定是一堆乱糟糟的日常穿用物什。

  “娘,你拿走两个大包袱,不知情的,还当是你从老爷家偷拿了啥东西呢。”

  “我哪会拿老爷家的东西。出门时包袱都已让大奶奶看过。”她边说边回头瞧了瞧紧闭的张宅院门,轻叹了口气。

  早几天娘告诉过我,张家原来前后三进的院落,后两进已卖给了邻居陈家,前面一进与后两进之间新砌了堵大墙来与邻家分隔,陈家扩院,将张家后两进圈进了自家宅门。张家院子的大门没变,好歹算是保住了脸面,只是木牌匾上“张宅”两个字的金漆褪得厉害,露着一副没落相。

  我在张家长大,张家的老爷太太对我很不错。记忆中,他们的日子过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呢。带着大院子的三进楼房,红漆地板,描金绣银的大木床。哪像我家,破屋两间,灶头还搭在门外,屋外大雨屋里小雨时,脸盆脚盆就忙着挪来挪去接漏雨,盆不够,爹的夜壶也得派上用场。我的床,一块旧门板搁在一摞砖上,门板也不知爹从哪拆来的,门板上四季都铺着一领破旧的草席,下雪天,也只在草席下铺一层厚稻草,弄得我夜里都不敢翻身,一翻身就会一哆嗦,正做着的美梦也会被吓醒。

  穿吃更不用比画了,老爷家是好看的绸与皮,穿着不知有多暖和。薄软的丝棉被真像梦一样轻柔。少爷还经常吃有钱人才吃得起的红烧肉,那肉酱红色,烤得贼讲究,娘先用沸水汆一道,去掉腥味,再加熟油加料酒加酱油,下几瓣蒜,放几朵泡软的木耳和香菇,慢火炖上一两个时辰。有一次娘又在烤肉,那个香啊,我的口水止不住满下巴瞎淌,看娘去灶头添柴,我踮起脚,掀了锅盖捞起一块就跑。那肉滚烫滚烫,手抓不住,只好塞进嘴里,嘴里烫不过,咕噜一下咽下了肚。可怜这块肉,没让我尝出滋味,却烫伤了我的喉咙。整整一礼拜,我只能喝点凉水和凉米汤,脑门上还少不了挨娘的手爆栗子。

  以后再烧肉,娘就将我赶到灶门外,不许我靠近。但那肉香仍像一只大钩子,勾着我肚里的虫子和嘴里的口水。看我没出息样,娘就骂:“你个短命鬼讨债鬼,也不忖忖你啥人,老爷家里蹭得三餐不饥,有咸菜和龙头鮳下饭,已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痴心想肉!”

  张家兴旺的时候,曾同时雇过三名佣人,除了我娘,还有一名打扫的女佣和一名男工。男工是打杂的,有时也跟着老爷,去店里帮工。我娘很长时间专门负责一家人的吃喝。后来三名佣人就只留下我娘了。但眼下,张家连我娘这个佣人也不雇了。

  “娘,走吧。回头我还得上茶馆当值呢。”我将包袱背上,催着还磨蹭着不走的娘。娘跟着我走,嘴里自言自语:“咋败了呢?好好的,咋说败就败了呢?”

  我对娘说:“我知道为什么。”

  娘说:“你知道什么?”

  我说:“我就是知道。”

  娘拿眼睛横了我一下,“你个穷醋大,你个愣头青,你知道个啥?在这里乱话三千。”

  我说:“娘,我就是知道。”

  我说:“往大道理上靠,穷富都不过三代,张家已过了几辈的好日子了,气数也该尽了。按实际情形上说,则是老爷将家给败了。”

  我告诉娘,说不定我们丁家在我这辈就会兴旺呢,我们已穷了那么久了。所以呢,从今天开始,我叫娘先要学会在家里享清福。我说你儿子现在已在做事了,可以养你了。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做个老板,将我的娘养得像大奶奶二奶奶那样白白胖胖的。

  但是娘全然不信我的话,既不信老爷败家,也不信我会发达,所以,她不接我的话头。她看上去心情糟透了,垂着头,自顾白踮着一双小脚,像跟谁生气似的,快速往前赶着。我知道她的心思全在张家败落这件事上,最让她伤心的,是因为张家的败落,她得离开张家。

  娘十来岁就在张家了。她天生一个下人的命,因为除了在张家当佣人,她真不知道还能干别的什么事。她去求过大奶奶,说工钱可以再减,甚至可以不要,只吃一口饭。她说做习惯了,还是跟着两位奶奶好。

  大奶奶对她说:“回吧桔娣,阿狗和炒豆也要热饭菜吃呢。张家的福气到头了,张家的女人,不能再吃闲饭。”

  娘还没听完大奶奶的话,眼里早挂满了泪水。她知道大奶奶决心已定,再说也没用了。

  我听娘说过,她很小就被家人送到张家当丫头,张老爷的娘张老太太一直对她很和善,后来我娘成大姑娘了,张老太太有心替她物色人家嫁了,她看中了我爹丁阿狗。爹是挑夫,平时替张家扛些零工,张家三只七石缸,很长时间都包给我爹挑水。那可是吃喝的水,要干净,我爹每天须赶在那帮姑娘媳妇去河塘里淘米洗菜刷马桶前搞定。张老太太大户人家出身,在娘家时养成了吃水的习惯,就是不吃后桶水,至于为什么,张老太太没说,大家伙儿也自顾自瞎猜,有的说是挑水工会放屁脏了水,也有的很肯定地说,是老太太的先人曾被人在挑水工眼睛顾不到的后桶下过毒。张老太太来到张家,掌管了家务,也将这个习惯当作了规矩。但是别的挑夫在没有眼睛盯着时,为了省力气,会将后桶水大半倒入缸里,剩下的装模作样泼在天井里,地面湿湿的是让张老太太看的。我爹却从不偷懒,他是死脑筋,只会死死地按规矩来。按规矩的好处就是让老太太瞧上了他,做主将桔娣许给了他。条件是张家用惯了我娘,娘仍在张家帮佣,晚上干完活了,可以回家,而且我娘婚后,可以每月从张家支些工钱,补贴一点家用。我爹丁阿狗不出一分钱,白捡一个老婆,还是小脚的!小脚就是美啊。那时,穷人家的女儿因为要干活,有许多不缠足的或者缠得不彻底的,但我娘却是一双标准的小脚。小脚女人走路常常像风摆杨柳,飘飘摇摇的,娘就是这样走的,看得我爹眼睛发直。很多年后爹说起与我娘结婚生子这桩事,快活的表情仍像是一头撞上了狗屎运。

  我出生后,娘带着我为张家烧饭,还要相帮着大太太照顾比我大两岁的少爷。我不会走时,娘用一根长布将我绑在背后,会走路了,她就由着我在张家院里到处跑。因为小时候哭起来声大烦人,我娘央张老爷给起个名时,正在吃炒黄豆的张老爷随口就说:大名丁小雷,小名就叫炒豆吧。

  我的大名几乎没听人喊过,好像与我没什么关系,倒是炒豆这个名粘上了我。很多年,我跟着宝才少爷做他的书童,不太爱说话的少爷常烦我话太多。我对少爷说:“不说话多闷呢!少爷不说,我不说,身边的空气会冻住的。我就是炒豆啊,就得不停地沙啦沙啦说话。”

  少爷烦不过,丢几张纸给我,叫我一边练字去。或者丢一本他偷偷看着的明清笔记小说,“喏,一边开洋荤去!”

  其实少爷以前不这么闷的。他也喜欢玩,跟我还有不少话。小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偷偷溜出家,去巷子里逮鸟蛋,去河边捉蜻蜓。他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手里抓着一把泥球,爬在巷子里的树上,晃着两条细腿,闲看那些在巷子里窜来窜去的大黄狗啊,猫啊,还有四处寻食或逛荡的鸡鸭鹅什么的。少爷生得文弱,力气小,眼神也不是很好,他手上的泥球是用来练准头的,大多数时候打不准,侥幸打准了,常常也没打到要害,也没那个劲道,所以,那些畜生似乎很藐视他。他最喜欢打大黄狗,偶尔打中了,大黄狗会气愤地呜呜叫着,在原地转着圈找厮咬的对象,这时候如果恰好有一堆动物在巷子里,就会引起连锁的恐慌,一时问鸡飞狗跳,乱成一片。少爷会开心地笑得身子也直不起来。

  少爷还有一手绝活,那些动物,他一回家就会将它们的样子画下来,画得活灵活现。这让我有点分不消楚,他待在树上,是喜欢搞恶作剧呢,还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画画。

  但少爷无疑对站在高处向下抛东西这种游戏情有独钟。在他整个少年期,这种游戏一直持续着。我想拉他去别处玩,常常拉不走他。他最喜欢的位置是骑坐在那棵立在巷口的能看到几条巷子的香椿树上。他喜欢做的事,我只好奉陪,谁叫我是他的书童呢?我也学着他晃着两腿,手里抓几颗泥球。后来少爷的眼睛不太看那些畜生了,估计是看厌了。他的眼睛改看巷子里进进出出的女人,尤其是那些跑来跑去干着粗活的大脚姑娘。他的眼里冒着亮光,仿佛要将她们一个个看到心里去。那些姑娘少爷平时也会碰到,但他害羞,即使迎面相撞,也不敢看上一眼的。躲在树上就不一样了,居高临下,他看得肆无忌惮。每次有入眼些的女子,回去后他就会将她画出来。当然画中的女子要比现实中的婀娜多了。

  有一次他还与我探讨,看姑娘应看哪里。我少不更事,说:“当然看脸啦。”他一个劲摇头,说:“看姑娘得看她们的腰。”他又说,这些姑娘穿得灰扑扑的,布很粗,剪裁得又马虎,为了干活的方便,样式还几乎都是大襟布衫,实在是可惜了。我最想看她们的腰,她们偏不露给我看。

  “但你画的,却一个个都有曼妙的或者健壮的好看腰身。少爷,你的想象很了得呢。”

  “这才叫画艺啊,写实与写意相结合呢。我要将自己的审美画出来。我自己画的人儿,首先要让自己看着舒服呢。”

  “你这是瞎画呢。上次你将隔壁巷里的又矮又粗的二姐,画得天仙似的。如果不是她腮下的那颗大痣,我也不知道你画的是她。这不是乱弹琴吗?”

  “哼,你才是一头牛。”少爷不想与我争论。

  过一会儿他说:“世道不公平呢,娘与小妈胖得没有腰,却穿着好看的衣服。真白瞎。”

  我本想说,这才叫扯平呢。好看的人不用穿好看的衣服,不好看的才该穿。突然想到我不能这样编派大奶奶二奶奶,就不吱声了。

  好歹我是个合格的书童嘛,跟着少爷读了不少书呢。他说他的娘,我可不能说。

  但后来他参加了几次童试后,话就一次比一次少了,即使与我,似乎也提不起说话兴致。我有时跟他说,少爷,你越来越高深啦。他拿眼瞪我,又自顾白翻书或陷在字画堆里。

  少爷五六岁时,就被老爷送到学馆里。几年读下来,他的学业一直保持着初入学时读读《三字经》《千家诗》《千字文》《百家姓》等水平。老师对少爷的评语是:心猿意马,不可教矣。老爷自然不死心,看上去聪明得很的儿子,怎么就读不好书啦?就为少爷请教书先生上门。教书先生请了好几个,也大多说吃不消教,少爷只顾自想事,对先生的话总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他们教得无趣,便一个个请辞了。

  有一位教书先生倒教得长,对少爷也严厉,还常常去老爷面前告他的状,害得他没少被老爷打,还被罚少吃了很多餐饭。少爷没的饭吃,我娘就急,她总千方百计在大衣襟里藏点吃的:一个番薯,几个芋艿什么的,去少爷的书房里塞给他。少爷很倔,有时还不要。少爷看来真不是读书料,用于考试的正经书,他怎么也背不好。少爷背不好。那个教书先生也会用戒尺打他手心,说是老爷准许他教训的。还说老爷说了,他念不好书,他也会被请出这个家门,还会很没颜面地背上误人子弟的名声。他向老爷告状,也是想说明不是自己没教好,而是少爷没读好。那先生还夸我读书好,因为旁边陪读的我,识文断字背书,都像模像样。

  因为没有学进去,少爷参加了几次预备考试,最后都没有取得乡试的资格,弄得张老爷和大奶奶希望少爷读书求功名的念想破灭了,望子成龙的老爷自然很郁闷,也没好脸色给儿子看。

  那个爱告状的教书先生又被辞了。但先生还得请啊。最后请的那先生看少爷喜欢写字画画,还有点悟性,这先生平时也喜欢字画,就很用心地指点起来。老爷与大奶奶看儿子画什么像什么,字也写得特别好,就不再逼儿子了,加上这位教书先生又不断地在老爷面前游说,说画画写字,也是一技之长,书读得好的人很多,能死记硬背就行,但画画和写字是要靠灵气的。少爷有这方面的天赋,弄得好还能成大名,挣大钱呢。先生抬出唐伯虎这干人来说事,说写字画画做做诗,风流文人,千古留名,做人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一点不比当官差。几番道理说得老爷和大奶奶也开心起来。后来老爷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拿着宝才的字画,送他生意上的朋友。

  “看样子少爷已经被读书求功名这件事情弄坏脑壳了。”看着少爷越来越闷,话越来越少,娘每次回家,总是这样说。

  后来少爷没了,一提少爷,娘就要抹眼泪,“好好的,咋说没就没了呢?”口气与说张家败落是一样的。张家败落与宝才少爷的去世,对于我娘,都难以理解。提起张家败落,娘眼里像蒙着浓雾,说到少爷,娘眼里就哗哗淌水。娘说少爷命苦呢,少爷心气儿高,可总也考不上功名,老是不开心。原想娶个称心的媳妇,日子会过好的,没想到,这两人怎么也过不到一块儿去。“这新娘啊。”说到新娘,娘又叹气。

  我说娘,新娘很漂亮啊,又很会干活啊。为什么她与少爷过不好呢?娘说别提啦,这新娘啊,野着呢。少爷是读书人,斯斯文文的,力气也小,两人打架,他哪是新娘的对手。我说好好的打什么架?娘说,我咋知道?肯定是新娘不对。我家少爷这么好一个人,这不,才过了半年,他就死了,他这是被新娘活活气死的。我说娘,你不能瞎说,少爷是得疟疾死的,这谁都知道。娘说,少爷以前还去外面跑跑,成家后,几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去收拾屋子,有几次还看见他一个人在抹眼泪呢。娘说,人老生气老闷着,身子还不虚?我看大奶奶与二奶奶说起少奶奶来,也都是一肚子气呢,只有老爷向着少奶奶,少奶奶也仗着老爷的势,从不将大奶奶二奶奶放眼里呢。

  “怎么会这样呢?我瞧着杏花不是这样的人啊!”我说,“娘,肯定是你太偏心少爷了,才会这样说吧。”

  娘对少爷一直是非常偏袒的,我甚至觉得她对少爷比对我要好呢。“娘,你疼少爷比疼我多呢。”小时候我经常这样说娘。但娘说,不是的炒豆,不是我疼少爷比疼你多,是因为少爷比你金贵呢。谁叫你是我的儿呢?后来我也不与少爷比了,我觉得少爷就该吃好的穿好的,我没冻着饿着已很好了。我不与少爷比,还因为少爷对我也很好,有好吃的还会分给我,倒是娘看到了,不让我吃呢。少爷家请了先生上门教书,他非拉着我一起听,还让我跟着他写字,还说我比他聪明呢。瞧,我肚里有点墨水,这都是少爷的功劳呢。

  现在,我更不与少爷比了,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而少爷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那天晚上娘看着我与爹哗啦啦地喝着番薯薄粥,就着娘腌的好吃的咸菜,不太吭声的爹突然用充满感激的眼光望着娘,对娘说:“你在家里我们福气大了去啦。这粥真好喝。”我娘听了爹的话,想起的却是少爷和少奶奶。她又一次怨我:“你们去少奶奶家相亲,怎么不长点眼睛呢?怎么就将这样一个姑娘相中了呢?”

  我抹抹嘴,对娘说:“杏花真的很好啊,又好看又勤快。那次我们看了都很喜欢啊。尤其是少爷,眼睛看得锃亮锃亮呢。”

  我还对娘说:“如果大奶奶他们不要少奶奶了,你将她要来,做我媳妇吧。”

  娘听我这样说,甩手就重重地拍了我一掌。看来这玩笑话真让娘不开心了。

  但我真觉得杏花挺好的。那次如果是我去相亲,我看一眼也会喜欢的。

  少爷去相亲,头天大奶奶让娘来跟我说,让我陪着少爷去,说少爷有我跟着习惯了,一起去也好有个伴儿。我说好啊。我好久没陪少爷了,陪着少爷去相亲,好事啊。我就向茶馆老板告假。老板不肯,说店里客人多,人手不够,人家相亲,关你屁事。我只好换种说法啦,我说老板,其实是我自己去相亲,刚才不好意思说呢,我都十八岁了,我爹娘等着抱孙子呢。一说我相亲,老板只好同意了,婚姻大事呢,相亲自然也是大事,就是老板,也不能耽误我的大事吧。

  那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坐着从马店里租的一辆马车。这几乎是我头一次坐马车。我挨着少爷,少爷不阴不阳的脸,挡不住我的兴高采烈,感觉我比少爷要兴奋多了,似乎相亲的是我。路旁结了些薄冰的河水,带着寒气亮亮地闪着,和刺目的阳光一起晃着眼睛,乡道旁那些树啊屋啊牛啊羊啊,飞快地甩向身后,细长的辫子在我们脑后飞起来,我的心也快乐地飞起来。

  我知道少爷在想什么,跟了他那么久,他想什么,我咋会不知道呢?他肯定是不想违了老爷和大奶奶的意思才去的。他不高兴,我也没法让他高兴,但我实在太想说话了,我一会儿说天冷得紧啊,脚冻了,建议少爷下了马车跟着跑一阵。他不应,我就没法下车。不下车,我就想与他说说相亲的事,我说你一个城里的少爷,该在城里寻个媳妇啊,老爷怎么会想着去余姚乡里替你找呢?他听了,拿眼横我一下,这个话题让他不快了。我赶紧再换个话头,我说我与你说说我当伙计的事吧。他不吱声。他没反对,说明他爱听。我就说开了,我说知道吗少爷,你说我聪明,我真觉得我聪明呢,我在茶馆当了大半年伙计,现在老板让我记账收银子招呼客人呢。我不用再跑堂倒开水,客人的白眼少看了很多呢,老板还涨了我工钱呢。

  我说:“少爷,什么时候你来我那店里喝个茶,瞧个热闹?”

  我告诉少爷,茶楼,说穿了其实就是个小赌场呢,向那些客人收茶钱可要费些心思的。你想,赌钱总有输赢的,那些手气不好的客人,脸色很难看,赢的人茶钱是不会赖的,输的人可有些难收呢,你得小心说话,赔着笑脸,说得不小心,就会得罪这些喜怒无常的客人,说不定还得挨他们的耳光呢。我被人打了几次,就长心眼儿了。我绝对不去招惹那些输了钱一脸晦气的茶客,好话坏话对他们都一样是刺激话,我只盯着那些赢鬼,看他们高兴,朝他们笑,说他们好话。他们一开心,茶钱就全给付了,有时还会额外赏我几个铜板呢。因为我茶钱讨要得法,老板现在对我另眼相看呢。

  我告诉少爷,有几位茶客很镇定,他们的脸上看不出输赢,似乎无所谓的样子。说到这里,我就想起老爷来了,老爷来茶馆打牌赔钱,就很镇定呢。听说老爷是因为少爷那次突然离家,失踪了大半年,才开始又去烟馆又去茶馆的。

  我这人一说得高兴就会收不住嘴,再说,我们这不是在路上走嘛,不说话会闷煞的。这时我就顺口问少爷:“少爷啊,你在家里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呢?你没了音讯,我这个书童也当不成了,害我在外面挨人家耳光。”

  我一提少爷离家的事,少爷就不开心了。他说:“你少提我离家的事。”

  “好好,我不提啊。”我用嘴往手心里呵了呵热气。这天,坐着不动,吹着冷风,还真有点冷呢。

  过了一会儿我说:“少爷啊,你猜,我在茶楼偶尔会碰上谁?”

  少爷不说话。我知道少爷其实很想知道的,我说我会碰到老爷呢。我看到老爷偶尔会去那里与人玩牌。少爷听了,并没有表示出吃惊,似乎他知道老爷会去玩牌。我说我还看到老爷去旁边白相呢。我没敢说得太明显,但少爷似乎对老爷在旁边白相这个事并不关心。我说你想知道老爷白相什么吗?这时少爷没好气地说,管他白相什么!

  我太想顺着话头说下去啦,我真有些憋不住了,但憋不住还是得憋,因为老爷的白相事,我觉得有些说不出口,那会污了老爷形象的。我这是在搬弄是非呢。我话多,但不能什么都说,只好赶快收嘴。

  隔了会儿我说:“少爷,听我娘说,你去相亲的姑娘漂亮着呢,名字叫杏花。听听这名就觉得很实在。我娘说,你成亲后,也要替我去乡里找一个,名字也叫什么花什么花的。到时叫少奶奶牵个线啊,我娘说山里的姑娘老实本分,没有大户人家小姐的脾气,我想乡里的姑娘肯定不错,又漂亮,又会过日子的。”

  少爷说:“你要的话,这个就给你。”

  “那不行啊,你相的媳妇,我怎么能要?”

  马车赶得真快,晌午我们就到了余姚界。接下去要走的是乡道,很窄,马车过不去,只能走了。我们找了个面馆,随便对付了一碗面,就上路了。

  乡道上的空气是透亮的,阳光也像干净的水从天上泼下来,我兴兴头头地在前面替少爷领路,很多次不得不停下来,等一下不停地东瞧西望走得不紧不慢的少爷。

  “少爷,回家你可以画风景画了。你画几幅送我,我去老板那儿讨个好儿,让老板裱了挂店堂里。”

  “炒豆,这还不容易?回去我画了给你。”看到这么美的乡村景致,他的兴致似乎高起来,爽快答应了。

  走了半个时辰,杏花所在的童家村就到了。童家村在山脚下,村路口对立着两棵大槐树。一个干瘦的男人正在路边伸长脖子候着呢,我猜是杏花爹,一问果然是。

  看着斯文的少爷,他似乎满意得不行,望着我们,一脸讨好地笑。他引我们到了杏花家的泥草屋前,冲里面喊,杏花她娘,来客人了。杏花娘小跑着出来,两手使劲在蓝布围裙上蹭着,“快进屋快进屋,杏花两个兄弟去山里烧炭了,杏花去山上砍柴马上就回的。快屋里坐屋里坐,这一路一定走累了走渴了。”杏花娘的话音未落,我们就看到一个姑娘背了一捆柴沿村路走来。杏花娘指着姑娘说,这就是我家杏花。我与少爷就盯着姑娘使劲看。

  转眼她就到了跟前。也许刚从山上下来,杏花浑身冒着热气,脸潮潮的,看得出刚刚淌过汗,杏眼白脸,那模样,真叫一个俊俏。虽然只穿着一件不太厚实的夹袄,但衣服裁得妥帖,不知是杏花的手工还是杏花娘的手工,恰好衬出少爷喜欢的那种曼妙腰身。

  她看到屋门前的少爷与我,上下剜了我们两眼,目光在少爷的脸上停了会儿,很快又移开了。只是她脸上看不出害羞或欣喜的表情,反倒是含了些恼怒。

  少爷却是一下子喜欢上杏花了,他目不转睛地看定她。这种眼光,他在树上望巷子里的姑娘时,是从没有过的。

  杏花不说话,径直朝院里闯,少爷只好侧侧身让过,一双眼睛追着她,看她将柴火利索地堆在柴房里,又躲进了灶间。杏花的爹娘脸上堆着笑,招呼我们坐下,她娘说我去烧糖茶,也去了灶间忙活。

  杏花家的屋子不大,像我家一样,几乎没什么摆设,外间除了饭桌和几把竹椅板凳加一些田间和山上的劳作工具锄头箩筐什么的,再也没什么东西了。杏花爹陪着我们坐在外间有些歪斜的饭桌旁,少爷的眼睛,刚好能瞧见正在灶间烧火的杏花。少爷看杏花看得出神。杏花爹不知道该跟我们说些什么,只好一次次冲我们嘿嘿地笑。

  很长时间屋里很静,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灶里的柴火哔哔剥剥地烧着,很快传出了水沸声。然后灶间又传出扑、扑、扑、扑连续干脆的声响,那一定是正烧糖茶的杏花娘,往茶汤里连打了好几只鸡蛋。

  第二章杏花幺鸡

  她的眼光里全是砒霜。每次盯着我,恨不得能将我毒死。她有理由拿这种怨毒的眼光看我,她认为我既不干净,又桀骜不驯,最要她命的是,她觉得我是故意让公公像闻到了腥味的猫,盯上了我。

  张老爷在家里可是太上皇,他肆无忌惮的眼光盯着我看时,连家里的佣人都看出什么事了,桔娣就老是拿不屑的眼神看我。家里的猫啊狗啊,是不是闻出什么味了?每次他走到我的面前,狗会闷着头走开,猫也会上树。这些畜生也太聪明了,它们可总喜欢绕着我的脚,仿佛在绕着圈儿喜欢我呢。

  他有几次来我房里坐,与我没话找话。我看到他的手想伸过来,也许想摸我的下巴颏儿。最后他什么也没做,微微叹口气,走开了。他这是忌讳儿子吧,毕竟他就宝才这么一个宝贝。听说宝才有一阵子为了什么事离家了呢。他一定不想为了我,再弄丢了儿子。

  公公这样对我,我确实得担点儿责。没办法,这也是我丈夫与婆婆逼的。刚进门那些日子,他们骂我打我刻薄我,时不时地威胁我,狠着劲使唤我,还不让我吃一顿饱饭。宝才一张嘴,就骂我不知廉耻,人尽可夫,顺带着还骂我们童家,说这个村庄一定都是强盗娼妓住的,还顺口说我的爹娘,上辈子一定是开妓院的,因为报应,才会生出这么淫荡的闺女。反正他是嘴里想怎么痛快就怎么说,说的时候还配合着打我的各种动作,每一句骂人话似乎都在为他打我助威助兴。婆婆呢,骂起我来更是逆天,骂我天生淫贱坯,说我在家里一定连自己的爹爹都会勾引。

  真是一对奇母子,他们的骂人话张嘴就来,还很有腔调,这让我想起村里小学堂的读书声,如果不听内容,旁人真以为他们诵读诗文呢。让我更奇怪的是宝才,他一个读书人,骂起人来居然可以赛过大街上的泼妇,真不如我们村里人,我们村里人都老实,乡里乡亲的,平时也不大红脸,我真的从没见过这种骂人的架势,听得人堵心恶心。

  我很少还嘴。我这个村里公认的野丫头,还真招架不了城里母子的毒舌头。

  我也很少还手,除非我忍无可忍了。

  相公第一夜就知道我的厉害了,我真与他打,他占不了什么便宜,但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发作。他读书读到屁股眼儿里了,读呆了,就是解不开心结。而婆婆简直就是虐待成性的主,除了怕公公,家里就她大,就她有蛮横刁钻的权利。

  他们联手对付我,不叫我安生,会把我逼死的。既然他们怕老爷,我为什么不试试去公公那里告状呢?想起公公第一次见我时惊讶的眼神,直觉告诉我,公公会站在我这边的。我就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候着他回家,在门庭里拦住他。第一次当然是告状哭诉,第二次还是告状哭诉。第三次候在门口,我冲他没心肺地笑,扭着我的腰身,替他拎藤包拿外套,我知道我的笑里藏着一只手,我的腰里藏着另一只手,这两只手挠着他的痒痒,让他很受用,也让他很煎熬。

  我很诚恳地感谢他,我对他说:“谢谢公公,有您为我说话,杏花才会有安生日子过。”

  “杏花心里明白公公对我的好,在家里我会尽量小心,侍候好宝才和婆婆的。”

  “公公比我爹爹对我还好。”

  我知道我在玩火,但我不玩火,婆婆和丈夫的怒火,就会很快烧死我。看到我轻佻的举止,让婆婆难受,让宝才难受,我心里有时也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意。第二次告状后,公公就将婆婆、小妈和宝才叫到客堂里。

  “杏花来我家没多少日子,我耳里已听了不少是非话。我的判断是,错在宝才,还有宝才娘。”

  他严厉地看了一眼婆婆和儿子,“杏花是我家欢欢喜喜娶过门的媳妇,小姑娘离开爹娘来我家,不是让你们打骂的。她现在是我张家的人,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应该相敬相爱才是。宝才娘,你是大人,你要给儿子立个样子。总之,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欺侮杏花。”

  婆婆说:“我们也没拿她怎么,是她不懂规矩。乡野里来的姑娘,不说几句,哪成体统。”

  “你不用再说,我知道你们都对她做过什么。反正以后你们谁都不能对杏花过分。”

  宝才在旁边不吭声,婆婆只好应承下来。

  然后公公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只要我还是一家之主,我不会再允许家里任何人对你不好。你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这让我至少在表面上过起了像模像样的少奶奶生活,不用跟桔娣一起烧饭洗衣打扫庭院。我也有饱饭吃了,至少是公公回家来吃的那顿晚饭,我能混个肚儿圆。只是公公不在家时,婆婆和宝才仍会咬牙切齿地骂我,宝才还会动手,但不像以前打骂得凶,他们是怕将我打骂急了我又去告状,老爷要训他们。我呢,只要能忍,也不多事,我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也不想将母子俩逼急了,尤其是婆婆,一张胖脸,将一对眼睛挤成了三角眼,露着凶相,说不定有多少毒辣主意呢。所以有时候婆婆不差桔娣来叫我去堂屋吃中饭,也不叫她送饭与我吃,我就饿着等晚饭。饿几顿反正也饿不死。

  宝才对我是越来越恨。他恨我,起先并不因为我这样利用他爹来压他们。他的恨,从我们洞房那一夜就开始了。那天他揭了我的头盖,看着我满脸欢喜。但从我身上下来后,神色就变了。他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然后自言自语,一个劲儿地说:“不对啊。”眼神怪怪地看我。嘿,这个张宝才,小小年纪如何知道不对呢?

  我当然知道不对。如果对,那才怪了呢。我早就是褚阿大的人了。我们两家住得近,只隔了两三个房,阿大比我大两岁。我打小与他一起滚爬,他什么事都让我,帮我。我的脚缠缠放放,也算大尺寸,方便我小尾巴一样跟着他。那也得感谢阿大哥,小时候娘在我睡前,替我紧紧地缠好,早上一挨她出门下田,阿大就会过来,我央求他替我解开裹脚布上娘故意打的死结,然后我就光脚跟着阿大跑去疯了。

  我娘拿我没办法,说,你不缠足,以后谁会娶你呢?我说我不要谁娶,我只跟着阿大哥。我娘有些当真,连声说,不行不行不行,他家太穷了,连地也没一垄,跟我家一样是佃户,我闺女以后可要嫁个好人家,最好嫁到城里去,省得吃苦呢。我说娘,城里是哪里啊?娘说,我也不知道,听你爹爹讲,往南走是余姚县城,再往北就是宁波府了,反正要出这个山。我说娘啊我不怕苦,我们家不是过得很好吗?长大后我有娘过的日子就可以啦,过年时村里唱戏,戏里不是也唱“粗茶淡饭是个饱,乡里日子乐逍遥”吗?

  但是我娘说我不能像她那样,她说我应该走出山去。她说她的梦想就是出山,娘的梦,一定要女儿来圆。她说,囡啊,我一辈子都没出山呢,等你以后嫁去山外,我可以去看你,顺便将外面的世界看了。我说,我以后叫上阿大,陪着你一起去看余姚城,看宁波城。

  其实我的心里话是,我可不想去外面,外面的人我又不认识,跟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哪有乡里自在快活呢?

  我还是每天跟在阿大哥的屁股后面。娘不喜欢我跟阿大在一起,她去阿大家交涉,说管管你家儿子,将我家丫头带疯了。他爹爹老实,一个劲儿地赔不是,骂自己儿子不懂事。这一下弄得娘反而不好意思了,毕竟是邻舍呢,况且是自家闺女喜欢跟人家疯。她回来,只好将我关起来,想收收我的心。

  我对娘说:“你再关我,信不信我一头撞死给你看?”

  娘知道我性子,没办法,只好放任我跟着阿大。

  我跟着阿大,不是去溪潭边就是去山梁上。山里也就这两个地方可以让我们跑。我们上树粘知了,到邻居家的泥窑里偷番薯玉米土豆,或者抓了鱼虾,找个避风的地方,烤着吃。我尤其喜欢水,只要不是太冷,跟着阿大哥,我小袄子一脱,就下水了。阿大哥能摸到鱼虾,我也能的。大人们看到了,都笑,尤其笑我,小姑娘家的,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像只小麻将。小麻将你光着身子羞不羞呢,姚家人老老实实的,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野丫头?

  我不计较人家说我野丫头,我就跟我的阿大哥好。在我眼里,阿大哥真是我亲哥。

  后来我们长大些了,阿大的爹却不见了。那年我十来岁,春上闹水灾,后来又干旱加蝗灾,田里几乎颗粒无收。阿大爹跟着十八乡的乡民,去县里请愿减租,后来听说县府与地主们不肯减租,双方就闹起来了,这一闹就是半年。后来,他爹就再没回来过。我偶尔听大人私下说,阿大爹投长毛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关于他爹的事,我只问过阿大哥一次,那次阿大哥一提起爹,就垂着头,闷声不响了,我只得赶紧闭嘴。以后就没再问过。

  自从爹走了后,阿大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与娘两个相依为命,田里的活山里的活阿大一肩膀挑了。好在阿大人长得高大,力气也大。我呢,也有固定的活要干了,我负责看家里十来只羊,养两笼兔子,放羊割草也不轻松,这可是家里一年的油盐呢。我两个弟弟,帮一家亲戚放两头牛,一年下来,也能换二百斤谷呢。

  不能在白天跟着阿大哥,我就会在晚上去他家串门,陪他说说话,看他做竹器,什么椅子啊,饭篮啊,筷子啊,有时也帮个下手,比如用粗砂皮,将竹筷等做好的物件磨得光滑些。

  一次两个弟弟贪玩,一头牛跑到村里烂阿三家的麦田里,踩烂了一些麦苗,烂阿三拿了一条扁担,来追打弟弟。没出息的弟弟就往我看羊的山坡上逃,跑到我身边时,烂阿三就追上来了,我将两个弟弟拦在身后,随手操起地上一根粗柴火,就与烂阿三打起来了。

  我这个“姚家野丫头”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的脚比一般姑娘大,动作利索,拼起命来也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不是烂阿三比我年纪大点,男孩子力气也比我大些,我绝对不会吃亏。

  那天阿大从山上砍了柴路过,真的像戏里的英雄,及时出来救美了。当时他正好看到我被烂阿三一扁担打倒在地,他一把将烂阿三的扁担夺过来,几拳几脚就将他打倒了。又拧着烂阿三的耳朵让他向我赔礼,并且应承下来,永远不再欺侮我们姐弟仨,才放他走。

  阿大是真心疼我。他扶我坐起来,在我青肿的手臂上揉了又揉。我呢,不停嘴地骂缩在一边的两个弟弟:吓煞鬼!死猪!笨狗!乌龟!熊样!不看紧牛,活该被人追打。爹爹白疼你们,不是老早告诉你们,无事不可胆大,有事不可胆小,胆小鬼,你们这样子,长大了怎么办,趁早死了干净!

  看我骂得一本正经,阿大听着听着就乐了。说行啦行啦,你弟弟小嘛,别再叽叽喳喳个没完。又说,好了好了,不生气了,身上也不要疼了,嘴里呢,也不要叽喳了,明天我送你一只非常漂亮的麻将吧,让这只麻将代替你叽喳,否则,你老是叽喳叽喳的,会累着你这张小嘴的。

  我听了,就“噗”地一声笑了。

  阿大说要送我麻将是因我喜欢麻将。山顶上盘旋的有老鹰,也有各式林鸟,但我还是喜欢满山遍野,我们叫做麻将的这种小雀鸟。麻将飞得不那么高,让我看得清,够得着,还特别活泼,喳喳地喜欢说话。我就是喜欢说话,娘有时烦我话太多,说我是麻将投胎的。麻将投胎就麻将投胎啊。

  “我猜你这次雕的是黄腹麻将吧。我就要那种麻将。”因为同样是麻将,黄腹麻将个儿大些,更好看,这种麻将总是两只两只同飞的,不孤单。

  “当然是黄腹麻将。我找到了好材料了呢。”

  我对阿大从不说感激话,那天我也说不出,我只是反复问他:“怎么正好你赶到了呢?怎么正好你赶到了呢?”

  他说:“赶到就赶到了呗,有什么奇怪的。”

  那一刻,我望着他一脸崇敬。身上也不怎么痛了。

  阿大有些不好意思,说:“别这样望着我嘛,我又不是戏里救美的英雄。”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倒是想啊,你对我好,能像村里刚演过的那出《桃花扇》戏里,香君对侯公子那样啊。”

  “我可不想做香君。我只想一辈子你都做我哥,我一直这样跟着你。”

  我真的不要做香君,她命那么不好,血都溅成了扇上的桃花,还不是不能与侯公子在一起。

  听了我的话,好脾气的阿大哥也不争辩,说:“哥就哥吧,有你跟着我,我就开心啦。”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反而有些小小的失落。

  我对阿大说:“你送我黄腹麻将,就要一对一对送啊。”

  阿大听了,曲起食指,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说:“一定的。”

  有几次我在他家,他一边听我说话,一边刻小动物,他的手真的好巧呢。我从来都觉得阿大很了不起。听说他爹的手艺也好,阿大哥从小跟着他爹学,不仅会雕小东西,还会打大躺椅大木床呢。

  我床边竹篮里放着好多阿大送我的小雕刻,有蝴蝶,蜻蜓,知了,麻雀,狗啊什么的。麻将也有两只,都是一般的山雀,用竹根或者木头做的,没着色。阿大第二天送我的那只山雀,是一只着彩的黄腹山雀,他细心地给山雀上了颜色,大小与真鸟差不多,黑色的头部、喉咙、胸部,蓝灰色的背,从枕部那一大块白斑及暗褐色的羽毛和翅膀上横着的两条白色沾黄的翅斑来看,这绝对是一只雄鸟。

  真好看。我喜欢极了。

  “这是山上一棵黄杨树上的树瘤子,我瞧着有意思,给砍来的。过些时候我再找找,看有没有相似些的料,到时我再刻个漂亮的雌麻将送你。”

  我越觉得阿大很有本事,越瞧不上村里相仿年纪的小伙伴。他们有时看到我像线跟着针屁股一样跟着阿大,就会在我身后怪叫:两角辫子翘啊翘,问你老公要不要?他们叫一遍两遍我就认了,如果他们一直叫,一直跟在我们身后,我的头毛就着火了,然后我会像一条发疯的小狗扑向他们。他们呢,也不恼,笑着一哄而散。每当这时,阿大会死死拉住我,笑眯眯地看着我,“他们没唱错啊,过几年,我做你相公,你嫁我。”我说:“我不嫁,你做我哥。”阿大也不分辩,还是看着我笑。

  阿大看上去比一般的乡里小伙壮实多呢。他手臂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会像小老鼠那样一蹿一蹿的。晚上吃了饭,没事,我们就走在一起说说话,大大方方的,从不管大人或小伙伴们笑。但那一天,我们全家吃完晚饭,我正想出门,爹娘郑重其事地拉住了我,说:“又去阿大家,不准去!”

  “为啥?以前你们也不让我去。但我说过,这个我不能应承你们。”

  “以前你小,现在大了,我们不能再依你。阿大现在没有父亲,家里日子过得更不如以前,我们不会让你嫁到这样的人家。你已经生在糠箩里了,不能再看着你往灰箩里跳。”

  “我谁也不嫁总行了吧。我连阿大也不嫁。但他是我哥,你们休想让我离开他!”我的倔性子上来了,站起来,就往外跑。

  那天爹娘也很倔,追着我嘁:“你非离开阿大不可,你都不知道人家如何说我们姚家闲话!”

  听完这句话,我已跑出了院子。我很快跑到阿大家,看到阿大正在剖篾,我与他的眼睛对视时,那一刻,我突然感觉难为情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觉得我这么多年跟在阿大哥后面跑,真的不是姑娘家该有的行为。阿大看到我突然忸怩,就站起身,解下腰间的布围腰,拉着我往山边走。晚上山边没有人,我任性地往前走,既不看阿大,也不说话。

  “怎么啦?吃了哑药了?”

  “说话啊。你不说话,就不可爱哦,就不是小麻将,光光只是野丫头。”

  风吹来有点冷,我身子一激灵。

  “冷吗?这里有个大草垛呢,还是今年的新垛子,我们去里面躲躲风吧。”

  我听从了阿大建议,跟着他钻进了那只大草垛。里面真暖和,月光依稀从稻草缝里钻进来。我们一时没有话。后来阿大要我摸他手臂里的老鼠疙瘩,再摸摸他的心跳。他让我摸,我就摸。他手臂上的小老鼠活泼地蹿动着,他的心咚咚地,似乎要跳出来。他突然抓住我的手,傻傻地盯着我看。我说你看什么,我脸上又没写着字,再说,这么黑,写了字你也看不见。他说看见看见,你脸上就写着字。我说写着什么字,他说写着好看两字。

  “这两字,真的就写在你脸上。不信你拿手摸摸。”

  我听了,就拿手摸自己的脸,这时阿大突然将我按在地上,他的嘴在我胸口小猪一样乱拱,我推他,却推不开,他的力气大得要命。

  “阿大哥,你不可以。不能这样。”

  “我要你呢我要你呢,我一定要娶你。”

  “这事要等成亲后。”我死命扯住自己的衣服,不想让他掀开。

  “谁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你迟早是我的人,明天我就叫娘央媒人去说。”

  “爹娘不让我嫁你,说你穷,他们要我嫁到城里去。”

  “那我们更要生米煮成熟饭,看你爹娘还不应承?”

  他的气喘得又急又粗,嘴热辣辣的,在我胸口拱啊拱啊,像是要将我整个人吃了。

  好吧,那就先吃了我吧。我被他拱得,似乎一下子也有了一百个胆子。我伸出手,抱住阿大蛮牛一样壮实的身子。

  阿大不骗我,第三天他娘真的差媒人上门了。家里挨得那么近,还差媒婆来说,只想说明褚家的诚意。但爹娘并没因此被感动,他们一口就回绝了,理由是我要嫁到城里去,要用我的聘礼给两位弟弟换媳妇。爹娘反过来将这事托付给了这位媒婆,塞了二十个铜板给她,让她去城里替我找户人家。

  我以为爹娘的如意算盘会落空,所以,并不急着与他们摊牌。我想,最好等我肚里有了动静,爹娘就奈何不了我们了。

  那些天我与阿大天天在一起。阿大天天都抱我要我,但生米仍没做出熟饭来。

  过了些日子,那婆子居然来报喜,说替我找了户大人家。那婆子说,那人家铁定主意要在乡里替老实本分的儿子找个靠得住的媳妇,听说余姚乡里正好有这么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就想定个好日子,让儿子前来相亲。

  “我不嫁,这辈子要嫁就嫁阿大。”知道这个事情后,我急了。

  “阿大家出不起阿拉要的聘礼钱。没有那钱,你两个弟弟娶不上媳妇。”娘也急了。

  平时好说话的爹也把话讲死了:“丫头,从小什么事都惯着你,这事,不由你。”

  娘呢,知道我性子野,来硬的不行,就在我面前演开了苦戏,她抹着汨,“我也知道阿大对你好。但好不能当饭吃啊!你不会狠心让弟弟们娶不到媳妇吧,你不能让你爹娘绝后吧。爹娘以前由着你,没让你受苦,你现在为我们家,就不能委屈下吗?再说那户人家真的是好人家啊,家境兴旺,听说那家公子还是读书人呢,能要你,是你福气哦。”

  “可是,可是,我跟阿大已经……”

  “已经怎么啦?”娘一听急了,“你不会与阿大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体吧?”

  一听娘将这事说得那么严重,急得要跟我拼命的样,我真有些害怕了。我对娘怎么也交代不出口。看来我与阿大,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了。

  阿大知道了后,在我面前哭成了一只大猫。那天,我们在草垛里钻得很深,阿大一次一次要我,边哭边要我。我不哭,我也烦他哭。我觉得这时候我成了他哥,他反倒成了我妹,我们倒过来了。

  我被他哭得闹心,就说:“你要么哭,要么要我。你不能心里难受,却让身子快活。”

  听了我的话,他两样都停下了,想了一会儿。但他肯定没想明白,因为很快,他又哭起来,然后还是边哭边要我。

  娘喂我吃上轿饭,她喂我的时候,我不争气的眼泪才下来。娘看到我哭,也哭了。

  “娘,你这是卖女儿呢。”

  娘哭着说:“你去城里是享福呢,你嫁的是个读书人啊。宝才他知书达理,我看得出他十分喜欢你呢。他一定会对你好的。别的姑娘家哪有你这个好福气哦。”

  “可是,可是……”

  “你可是什么啊。”

  我傻里傻气的娘啊,我要告诉你的可是天大的事啊。可是,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你在家瞎担心。

  上轿后放下轿帘,我没有再向娘他们张望。我对自己说:这个“可是”如果可以瞒着不说,我一定不说。

  我有“可是”,我心存愧疚,这个“可是”,是我家和阿大家的穷共同替我熬的一剂苦药,我答应嫁了,我就得将阿大像药汁一样逼出去。我来到张家,只带了那只黄腹麻将。我一路握着那只麻将,手心里握出油油的汗。我坐在轿子里,心里空空的,像那副药渣,这感觉糟糕得要命。

  相公他说不对头的那一刻,我很羞愧,垂着头,恨不得打个地洞,钻回我的山里,钻到阿大的怀里。在他面前,我的一切才是对头的。而在宝才面前,真的不对头。

  所以,当他扑向我,用手拧我胸脯,拿脚踢我下身,我都忍了。我忍着是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该受的。

  他嘴里恶狠狠地嘟囔着:“谁?是谁!”

  我这只叽叽喳喳惯了的麻将那一刻不吭声,也无法吭声。他又拿手来撕我的嘴,“快说,是谁?你这个贱货,破货!”

  他站起来,从墙上扯下两轴画幅,使劲撕扯起来。我进入这个房间,一直戴着红盖头,来不及看屋里的物什。他撕的时候,我依稀分辨了一下,才看清,那卜面似乎画的就是我。

  撕完了他还是不解恨,拿着木头画轴扑到我身上。他这是抄家伙打我了,他这是想没完没了了。我对自己说:忍着,再忍会儿。

  后来我觉得我忍得够久了,我已痛得将身子蜷缩起来,我已成一只伤了翅膀,又湿透了羽毛的雀鸟了。我想,我是对不起他,但对不起我的是臭铜钱。对不起我的是阿大家的穷。

  我觉得我忍够了,再忍下去我就要被打死了。我就拿眼狠瞪着他,冲他喊:“停下!”

  他被我的吼声吓住了,一时愣在那里。过会儿他回过神来,又想上来打。

  “住手!”我再一次将他吼住。

  我想先与他讲讲道理。

  “觉得亏,明天就将我退回去!”

  “不!”他说,“你想让我们张家颜面扫地?我要打死你!踢死你,咬死你!”

  “你不想让我回去,我会做你的好妻子的!我想我已把话说得够清楚了。”

  他明显疯了,我的话对他无用,他又一次扑上来拳打脚踢。

  “你给我住手。我不是糯米团子。再不住手,我也不客气啦。”

  我的野劲儿再也压不住了。我夺下木轴,与他扭打在一起。我也用上了我的牙,我的脚,我的手。

  我们几乎打了一夜。快天亮了,我们伤痕累累的身体,已没有一丝布片,亵衣早被撕烂了。我们瘫在簇新的婚床上,拿眼互相瞪着,彼此充满了仇恨。后来瞪眼的力气也没了,一人一头合上眼都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我们几乎同时跳起来,赶紧找衣服穿上。

  宝才阴着脸,说:“还不快给我爹妈奉茶去?”

  我收拾好自己,用冷水敷了敷青肿的脸。

  公公不在厅堂,听说店里有事已出门了。只有婆婆和小妈坐等在那里。婆婆接过我的茶,看看我,又看看站一边的儿子,一张嘴惊讶得合不拢。但她什么也没说。我奇怪,她还真忍得住,居然没有当场开问。这就是当婆婆的涵养?这就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吗?

  小妈几次想问:“你们,你们这是……”

  婆婆朝她摆手,她只好住口。

  喝完茶,他们娘仨避开我,在一起说了好一会儿话,看样子情绪还很激烈。

  我先回房,呆想着以后的日子,也想我的爹娘。直到看见滚在木盆架下那只黄腹麻将,我才想起阿大。我喜欢阿大,阿大喜欢我,这样的喜欢害了我。我用脚狠狠地踢着那只麻将,仿佛在踢着阿大的身子,这让我有些解气。我在屋里将这只麻将踢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踢到大脚趾痛了,才歇下。

  这时,婆婆倒提着一把大鸡毛掸子,一把推开房门。

  我没有正眼看她,我想象着她脸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肉上挂着一疙瘩一疙瘩的怒气,身上就止不住有些颤抖。我那是害怕了,那是一种闯了祸的害怕。

  婆婆迈进房里,返身将门合上,落死了门闩。

  我想,该摊牌了。我甚至还想,是不是婆婆也要打我?她打我的话,我是不能还手的,她是婆婆,再说理亏的人是我。但如果打狠了,我怎么办?

  我垂着头,不说话。我对自己说:我错已铸就,现在我就是张家的人,她愿意的话,就让她打死我吧。

  我等着婆婆发作。但她居然有一会儿不说话,只愤怒地盯着我,她的愤怒让屋里的空气僵住了,我感觉透不过气来。也许她本来是想让我哭着求饶,并请她原谅的,但我脸上鱼死网破的表情,一定让她意外了。也许她还想起了与我一样青肿着脸的儿子,怕我野起来,她也没法收拾我。总之,她的大掸子没有落在我头上。

  后来她在房里来回踱了几趟,才一字一顿吐出一串阴冷的话:“你不配待在这房里。如果不是宝才被你这个狐狸精一时迷住,我立马赶你出门!你这荡妇,以后给我规矩点,从今天起,不准拿自己当少奶奶。我只等宝才玩腻你了,再发落你。也许卖到花巷是个好主意,那里肯定对你的胃口,我呢,也不会在你身上白扔了我家的钱。”

  我不吭声,由着她,看她还会说出怎样的狠话来。

  “今儿起,你与下人们一起吃饭干活。我刚将洗衣、打扫的佣人给辞了,你就接她的活儿,桔娣会告诉你都要干什么。别让我看到你偷懒,否则,我会找人收拾你!”

  也许她觉得还没说痛快,出门的时候她又丢下了几句话:“如果你敢逃走,让我家人财两空,哼,我会告你家仙人跳,要你爹娘和兄弟一起吃牢饭!”

  第三章张老爷 祸张

  一些看起来被深恶痛绝的事情,内心深处,说不定会渴望去尝试。我现在不得不承认,对吸食鸦片烟,我正怀着这种心理。

  那时,总有一个声音响在耳边:爹爹为什么要抽大烟?明知不好,明知很不好,却还要这样做?

  我爹吸食鸦片那会儿,还得遮着盖着,私下吸吸。那时官府三令五申,不准平头百姓吸食大烟。在当地几个乡绅的主张下,官府还出了瘾君子限期戒烟的公告。但眼下,市面上鸦片买卖和吸食全放开了,街上烟馆林立,很多店老板在家里还布置有精巧的吸烟房,甚至专门有侍烟丫头。几个人舒舒服服斜倚在烟枕上,轮流传着在烟灯上烤得香气四溢的烟枪,烟雾缭绕恍入仙殿。

  小时候我特别好奇,总想搞清爹他们在干什么。因为他们几个生意老板常紧闭房门,一待就是小半天。一次我用手蘸了口水,将窗纸慢慢捅了个洞,一股浓烈的香甜味从窗洞里溢出来。我张望到爹他们,被烟雾罩着,人像抽掉了筋似的瘫软着,只有一个精神头很足,眼睛贼来贼去,正瞄着桔娣丫头。后来他一把拉过桔娣,在她身上乱摸起来。桔娣羞急恼怒,哇一声哭出来。屋里的一伙人,却觉得开心,都放肆地笑。

  我去问娘,爹是不是在吸鸦片?因为学馆里的教书先生形容过吸食鸦片的情景,我也知道聚在一起吸食鸦片,是不被官府允许的。娘只深深地叹口气,娘叹的那口气,让我感觉特别难过。

  再看到爹他们聚房里时,我就想冲进去,夺下爹他们手里的烟枪。但我不敢,我很怕爹。后来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冲进去了,我冲进去,不是夺烟枪,只是将在一旁羞急得哭泣的桔娣,拉出了房间。

  我听见房里的笑声更加肆虐,有人跟爹打趣,说令郎会怜香惜玉了,你该给他说媳妇了。

  事后我怕爹会骂,但爹再没提起过这事。桔娣从此也没再去侍烟。那是爹觉得理亏吗?

  我好卜这一口后,从不在家里吸食。我不在家里吸食鸦片,也因为爹没喘上气的那一幕,多少年了总不能从眼前抹去。爹就死在吸大烟上。那次爹与几个老爷又聚在一起,爹几口烟吸得猛了,突然脸色煞白,眼珠上翻。两个家丁赶紧分头将街对面的丁郎中和在店里忙活的我找来。丁郎中号爹的脉时,我已赶到了,我看爹仿佛被什么噎着了,一口气就是吐不出来。

  一看吸出人命来了,那些老板都慌慌地跑了。我娘胆小,怕官府那里不好交代,她老早就吃素念佛,又觉得爹抽大烟死了也是因果报应,所以,她听从丁郎中的建议,对外宣称夫君气喘病犯了,一口气没接上走人了。

  那时我刚满十六岁,爹就生了我一个。至于爹为什么只生了一个,丁郎中后来对我解释过,说是大烟害的。大烟一旦将人的精神气儿抽走了,将人的精神抽空了,人的精血就是死的,再也养不出儿女了。

  十六岁的我,还没学全爹的生意经,但孤儿寡母的日子,得过下去,农庄仍得去打理,酱品店仍得去经营。我硬着头皮顶了上去,渐渐地,居然摸出了自己的一些经商门道,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就是要学会让利,让订货的商家有利可图。这样,张记酱品店的生意反而比爹在时红火多了。其实爹也是一块生意料,只因生意上的赢利加上乡里田庄的租谷收入,抵不上吸烟的开销,祖业才开始一点点蚀进去。我想,如果当时爹那口气上来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张记酱品店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我娘对我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不能碰鸦片,娘总说,人一旦放纵自己的欲望,就会跌入地狱。娘还说,欲望就是心魔,它会是一根穿鼻绳,一旦被它控制,你的人生就会陷入危险。

  娘是大户人家出身,也算知书达理,爹死后,娘更是一心向佛。宝才出生的那年,她也去世了,走之前就是不放心我。娘不放心我的理由是,我一直以来都太听娘的话。娘不许我做的事,我就不做,即使我很想做,也克制着不做。娘认为,一个人长期压制自己的欲望,那些欲望如果没有从心里清除,就会像一颗冬眠的种子,一旦机会来了,那些欲望放任起来,会比平时随性而为的人更可怕。

  娘走之前还说:“儿啊,那年你要是坚持一下,我也不会太反对你跟四姑娘的。你就是太听话了。”她说的时候,似乎还带着歉意。

  我听了眼泪更止不住了,我的娘对我严厉,但并没漠视我的感受,她居然仍将这事放在心上。

  我十八岁上着迷于一个邻巷的姑娘。那天傍晚我路过一家飘出浓烈栀子花香的院子,一抬眼便看见穿着绿袄红裤儿,正在院门口张望的她,一个十七八岁的非常俊俏的姑娘。她看我专注地打量她,也大大方方地打量起我,看着看着,脸上浮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真是一个大胆的有意思的姑娘。

  我只知道她叫四姑娘,是她家里人喊她,我听到的。以后我每次从店里回来,总要去四姑娘家的墙头站一站。她家院墙不高,垫上两三块砖,我就能往院里张望了。每次我准能看到她侧身站在家里的房梁下,似乎她也掐着钟点在院里等我呢,这更加鼓励了我去看她这个行为。看到我出现,她总是先垂下头,然后扬脸望定我,我高兴地冲她招手,她也朝我笑,笑完后,她就回屋去了。恋恋不舍的我,总会再守一会儿墙头,期挈她再出来,然后我再招手,再看她冲我笑。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从南货店里买了一些冬枣子,站在院墙外冲她招手,她犹豫了会儿,走过来了,我将枣子递给她,她推了几下,就拿下了,一溜小跑着回屋了。

  看她接受了,我可高兴了,以后我天天都给她带点小零食。

  后来,我对她说:“四姑娘,嫁给我好吗?”

  她红着脸,垂头不说话。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是一百个愿意的。

  我就去跟娘说,我要娶四姑娘,要娘去四姑娘家说亲。没想到我娘不同意,娘说那姑娘长得太妖艳,加上她爹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那姑娘家一定缺了教养。

  娘觉得四姑娘配不起我,我只得作罢。后来我就与娘相中的宝才娘成家了。娘说宝才娘胖胖的,有喜气有福相,大脸大德。只是我对宝才娘说不上喜欢,总是不冷不热的。

  我一直以爹为前车之鉴,小心地走着。我答应过娘,一定要让张家在我手里重振祖业,兴旺发达。后来我也真做到了,尽管世道很乱,我不仅守住了爹传下的那点薄产和一个不大的酱品店,还将爹手里败出去的家业,也有所收复。

  很多年了,我一直视鸦片如大敌。偏偏两年前春天,儿子宝才留下一张字条,突然离家出走了。字条没多少话,大意是世道太恶,他要为改变恶而去争斗。要之翻天覆地。他请爹娘原谅,说返程无期,让我们就当没生过他这个儿子。另云:不敢当面向爹开口要盘缠,私下拿了家里的一份田契,向隔壁开当铺的钱老爷借了五十两银子做盘缠,请速去赎还。还说,机缘成熟时,儿子自会向爹娘揭晓详情。

  五十两银子非大事,儿子却是命根子。我思来想去,儿子要翻天覆地,那不是要造反吗?那时,西北边长毛止闹得凶,有一次还打到宁波城里来了,只是很快就败止了。难不成儿子投长毛去了?这小子平时除了写字涂鸦,并无半点长处啊,自己思忖,也没有半点委屈他啊。他为什么说世道恶呢?一个毛孩子,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懂什么恶不恶呢?是因为我老要他考相公秀才吗?

  儿子考试几次败落,连个相公也没考上,十八岁了仍足个童生.是不是心理压力太大呢?看着他在家里越来越不爱说话,平时也不搭理人,我其实早该想想儿子有什么问题了。但我总顾着生意。听说太平军领头的也是个多年没考上秀才,失意后才起意造反的人,儿子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我认定儿子一定有同伙,他定是被人怂恿的。儿子打小胆小,内向,自己是万万不可能作出这么大胆的决定的。如果他真的投了长毛,这么一个内向文静的人,会被那些野蛮人踩死的。唉,儿子若真投了长毛,吃尽了苦头,也许他就会知道了,眼前相对太平的生活,才是天堂。但那时候,他还能回来吗?

  谁是他的同伙呢?我后悔平时与儿子不交心,不知道儿子有什么朋友。宝才也很少出去,出去也只去书画店,买点笔纸墨或者拿自己的字画去店里寄卖。

  我就去跟儿子有些关系的几家店问情况,从那些店主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们与宝才的失踪一个铜子儿的干系都没有。宝才去得最勤的董孝子文宝轩,店主临时歇业了,一打听,说是董老板外面养女人,被两个小舅子追着打,关门逃走避风头去了。

  我想,只想着搞女人的老板,一定不会与天翻地覆的事儿有关,与宝才出走也一定无关。

  那几天我很后悔很自责,更是着急,后悔自责的是,儿子十八岁了,没有及时与他说房媳妇,如果有老婆孩子要疼,估计他就不会离家了。

  儿子跑了,又急又悔的我突然牙疼,牙疼后来又变成了头疼,整个脑袋像是被刀斧一下下斫着。疼得三天三夜不合眼,疼得只能喝点水。丁郎中的泄火药一点也没用,我疼得只想拿脑袋去撞房柱子。

  店里的伙计烂眼阿炳说:“老爷,我带你上一个地方止痛吧。”听了阿炳的话,我都没怎么犹豫就跟着去了。

  那时的我是一个被失子之痛和牙疼左右着的痈不欲生的人,后来牙疼占了上风,疼得我六神无主,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觉得日子过到了头。这时候我最想要的,就是止疼。只要能止疼,做什么事,对错后果我都不计较。我明知道阿炳是个烟鬼,他说的止痛法旨定是吸鸦片,但我只想让疼停下来。儿子都没了,我眼前的人漆黑一片,做好人做坏人又有何不同?如果能立马不疼,我愿意饮鸩止渴。

  那天我稀里糊涂跟着阿炳,穿过几条污水横流的巷子,来到了一幢黑漆漆的破旧楼房前,门前悬着“赛仙馆”的牌匾,几间屋里都聚了一堆人,蜷缩在一长溜铺位上腾云驾雾,昏暗的烟灯鬼火一样晃着,那情景,真像人间地狱再现。我似乎感觉爹和娘各伸出一只手,想将我往回扯。正犹豫问,阿炳一把抓住我,对暗黢黢的堂前立着的一个人招呼:“我家老爷来了,号间上房,上点好烟!”

  “好咯,老爷楼上请!”那堂倌从暗处移出来,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吆喝声却很亮。

  楼上也黑漆漆的。等眼睛稍稍适应之后,我看到楼上的房间倒还干净,阿炳侍候我上了烟榻,熟练地从烟壶里挖了一块烟土填入烟枪里,又去烟灯上烤,很快那烟土就起泡发软,在火中散着一股甜腻腻的香味。这正是我熟悉的香味。

  阿炳将烤好的烟枪递给我,我拿来就吸。

  几口下去我就想吐,干呕了几下没吐出来。毕竟几天没进食,胃是空的。我整个人虚虚的,又很吸了几口后,就晕了。

  我一定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牙不疼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快乐和舒坦让我的感官飘在九天里。原来鸦片竟有如此美妙的神力,它让人拥有一科-类似于终极的快乐。很多人苦苦挣扎一辈子,都不知道世卜还有这样一种忘乎所以的快乐,而这快乐,只要吸食几口大烟就会来到你心尖尖上。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爹喜欢这一口,离不开这一口,又死在这一口上,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好吸这一口,愿意为此倾家荡产。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里并没有不安,儿子离家的痛苦,也被飘忽着的快乐驱散得无影无踪。这么多年,我一直担心自己重蹈爹的旧路,担心自己意志薄弱,会堕入娘所说的地狱,我一直一直忍着,当鸦片成为国内大众的狂欢,我还是忍着,但一下子,我终于放下了所有的害怕和担心,我不用再忍了。鸦片,我来了,也许这条路,早就是我想走的。

  我又眯了会儿眼,任凭这种快乐牵着我向东向西。当我张开眼睛,看到了一个年轻小巧的女孩子,立在床头正笑吟吟看着我。原来,她是阿炳从银凤街有名的丽春院里特意为我叫来的。阿炳吩咐她等老爷醒来时好生侍候。阿炳这个坏碴子,真坏得周全啊。

  我看着她,心想,烂眼阿炳口味还真差,这个女孩儿也太不起眼啦。我刚想让她走,身上的血液却突然噌噌往上蹿,那是一股邪火,一定是吸食了鸦片之后,被唤醒的。我一把将那女孩拉进怀里。“来吧。”我低低叫唤了一声,我知道那叫声更像是一头野兽发出的呻吟。

  那女孩的身体回应着我,如此美妙。都说婊子无情,这无情也指床上,她们的热情一般总在表面上,床上也只用技巧来对付嫖客。以前我也偶尔会去下那种地方,与她们交欢,事后总觉得乏味。但这个姑娘激情四射,似乎是她而不是我,在向对方索求更多的快乐。

  快乐来得排山倒海,这是我从没体会过的,难道这也是大烟的神力?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在鸦片上得到的快乐,比我爹多了一层。

  当烟雾没有控制我身体的时候,我的罪恶感,会不会比爹也深一层呢?

  我抱着女孩子,发现她身子散发出甜腻腻的类似鸦片的味道,那是我刚才的烟吸狠了,影响了嗅觉?

  “你身上什么香?”我吸吸鼻子。

  “没有啊!我香吗?”她似乎很开心,软软地倚在我怀里,用嘴轻轻咬着我的肩胛,“我喜欢老爷的身体。”

  “刚才看老爷睡得结结实实的,我就想起我爹爹了。”她轻声说,“老爷不仅相貌堂堂,那话儿长得也好,真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老爷,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但我真喜欢呢。看老爷有资有格的,又很讲理的样子,我多说几句,你应该不会骂我吧?”

  她说这话是让我高兴吗?说不定她跟谁都这样说道呢。

  “我跟别人从没这样说过啊。”她似乎会揣度我的心思,“也不怕你笑话我,看到你,我真想我爹了,我离开家就没回去过。这会儿我很想跟你说说话。老爷,你准吗?”

  “爱说什么你就说,我听着呢。你叫什么?”

  “回老爷,我叫银杏。”

  我本来想问她,多大了,咋入了这行。以往,我对花巷女子,真没兴趣多问,但她身上的激情还有香味似乎还留在我体内,给我一种特别的快慰。只是身子懒懒的,不想多说话。

  但银杏似乎真是想说话,她眨巴眨巴眼,又说开了:“老爷,你是否想知道我多大了?”

  “我十六啦,爹娘家在奉化乡里,弟妹很多,有一年田里收成很不好,娘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找不到一点吃的啦,我就被卖到这里了。我的卖身钱,救了一家老小的命。我一直在院里做小丫头,几年前我想像院里阿姐们那样挣钱,好捎回去给爹娘,但我的身子发得慢,一直太瘦小,直到年前,我才开始有客人。”

  我问她:“你不觉得吃这饭不好吗?”

  “爹娘卖我到这里,我干这个挣钱,就是听爹娘的话呢。我最高兴碰到你这样的老爷。我看着你亲呢。我侍候好老爷,让老爷舒舒服服的,我自己也舒坦得很。只要不碰到那些行为促狭的放荡鬼,我觉得这行当还是很好呢。”

  “他们如何行为促狭,老爷一定也很想知道吧。”她的脸上露出一点羞涩和难过,“他们用手乱抠我下身,有的人还拿乱糟糟的东西往我下面塞,还非要我装快乐;有一个酒鬼还很变态,话儿没用,怪洒多了,说不能白花冤枉子儿,一根一根扯我的毛,生生吞下了肚,说是醒酒,这还没完,他非说要喝我的仙水,又舔又咬,还怨我的身子没有反应,死命掐我拧我,我被折腾得只会叫爹娘!事后他还想赖账不付铜子儿。”

  “我痛,我难受,那会儿我才会怨我的爹娘,为何将我生下来,又送到这种地方。”银杏说到这里,真伤心了,眼睛潮了。

  我开始相信银杏说的全是真话。这是一个老实的女孩子,脑子里又装了一套在常人看来有些奇怪的道理。面对这么“敬业”的银杏,我很无语,我能指责她无廉耻之心吗?我不是刚与她做了苟且之事吗?我不是觉得很快活吗?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虚伪,平时不是拼命压制自己的欲望,就是为自己的欲望找一些牵强的理由,用于搪塞来自良心的拷问。

  想到这里,我刚才寻得的心理平衡被打破了。失子之痛和放纵自己吸食大烟的内疚一点一点来到我身上。我想,刚才我是被烟魔抓住了,现在它开始一点一点放开我。晚上到家,我已全部清醒了,看到妻子为儿子出走哭哭啼啼的,我心里对自己说,儿子的事还没定论呢,儿子离家了,吃不了外面的苦,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我现在知道鸦片是怎么回事了,不能陷进去,我不能儿子没找到自个儿先毁了。

  接下来有两天我没去烟馆,但总感觉有什么事没有做,很烦躁不安,脊梁里似乎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在催促我咬我。难道这就是犯瘾?我这么容易就上瘾了?第三天,我去银凤街的老菜馆饭店签了一单酱品生意,路过同在银凤街上的悦来烟馆时,感觉那烟味似乎向我伸出无数只手,抓住了我,我的腿脚不由自主就迈了进去。

  我对自己说,再吸一次,就这一次。

  吸了烟之后,脊梁里那些蚂蚁消停了,身体里那股火又上来了。我得灭火,我又将自己挪向了丽春院。

  我对迎出来的邹老板说:“我找银杏说说话。”

  以后,烟瘾这根穿鼻绳就牵上了我,让我成了一只被控制的木偶。

  我这只木偶三天两头落脚在悦来烟馆,这烟馆干净,还挨着丽春院。我喜欢与银杏做爱后,闻着她身上的鸦片味道。她会让我又一次快乐地沉醉。

  有一次我问她:“你也在吸鸦片?怎么身上有鸦片香?”

  “我哪吸得起啊,那味定是老爷身上的。老爷闻的是自己的味呢。”

  “不对,你身子的味道真的是香甜的。你是我的肉鸦片呢。”

  银杏听了咯咯笑,说:“那老爷该把我与鸦片一起戒掉。”

  只是很快,我就感觉到钱财的压力。酱品店的生意和田庄的收入虽然没什么大影响,但抽烟狎妓毕竟开支巨大。等半年后儿子衣衫褴褛出现在家门口,我已开始卖第一笔田产了。

  儿子是一个闷葫芦,半年的行踪无论怎么逼他也不肯透露。

  我说:“这半年你去哪里了你总不肯说。但只要你不是去投长毛,回来了就好。”

  我又说:“听说投了长毛,是再也不认爹娘的,也回不来了。你回来了,就是你没去他们那儿,我们也放心了。”

  宝才回家后,原本内向的性子更闷了,似乎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看上去心灰意懒的,常常一头钻在书房,顾自写着画着什么。他娘怕儿子心思太重会出什么事,也怕他会再次离家出走,便一直催我,赶紧给儿子娶妻,想用妻子拴住宝才的心。

  我也觉得这确实很要紧的。儿子也有十九岁了,年内赶紧说起来,年后迎娶,宝才也已二十了。

  儿子回来了,我对自己抽大烟的事更感愧疚。我不敢告诉家里人一个事实:因为我的放纵,这个家很快会败在我手里,我现在是在做爹没有做完的事呢。但我回不了头了,因为鸦片的泥淖太深,我出不来了。我只祈求上天,让我像爹一样快点死掉,或者,我最后为他们留下基本的生活用度,然后寻自裁之法。

  宝才该说一房怎样的媳妇呢?这让我很费心思。唉,宝才实在不是一个能独立过日子的人。我一直这样下去,家迟早会被我败光的,以后宝才也过不上相对富足的日子了。如果能为宝才找个穷人家的姑娘,花费少,说不定以后还会跟着儿子过清苦的日子呢,将来生个有出息的孙子,也许还可以重振张家家业。

  我打定主意,同时托了好几个媒婆,让去乡下买一个贫家女,前提是人要好看些,期望能拴住儿子的心。

  看到这个儿媳妇时我吃了一惊,这不是我那个四姑娘吗?如果我不知道杏花的底细,我一定认为娶进门的是邻巷姑娘的女儿。

  我的心七上八下,年轻时被中断的感情,像捂在炕里的火苗,突然蹿出来。而二十年的时间,将我熬成了一块木柴,一沾火星我就烧起来了。我这座老房子着火了,但那是我的儿媳妇,不能替我灭这把火。

  当我再将银杏压在身下,身体里蹿起来的那股邪火,银杏已镇不住了。有几次我恍惚是与杏花在成好事,又恍惚是跟当年的四姑娘在成好事。

  “我是银杏啊,老爷怎么叫我杏花呢?”

  “我在家里是老大呢,老爷怎么叫我四姑娘?”

  “老爷您要是觉得杏花这名好,我今儿起就改名杏花。”

  “少废话!你就做你的银杏!”我狠狠地掐了把她瘦削的屁股,使上更大的劲儿。我知道我这是与自己在较劲,我要将杏花或四姑娘挤出去,我也要做回我的张老爷。

  我尽量在杏花面前装正经,但这个儿媳呢,真不省油,一直与宝才和他娘闹得不可开交。宝才娘一有机会就在我耳边讲杏花坏话,说她不守妇道,说她在乡里有姘夫,要我休了她,替儿再娶一个。对杏花有姘夫这一事,我也很愤怒,几次想问,但一看到杏花可怜巴巴地求助于我,要我替她撑腰,我就问不出口了。再说,如果真有,那不也是以前的事了?

  娘说过,人一旦放纵自己的欲望,就会跌入地狱。杏花将我内心的一种欲望点燃了,这欲望就是娘说的心魔。我已成大烟鬼了,我不能再做这种出格事。我得受住欲望的煎熬,将这个心魔压制住。

  但是,我欲望越强烈,就得压制得更狠,我挣扎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像娘担心的那样,被欲望全面打倒,然后彻底放纵,像陷入鸦片泥淖一样。我对自己说,正正经经与杏花在一起总没有罪吧?那些天,我尽量赶回家吃晚饭,只为了能正正经经地与杏花说几句话。但我知道,当我睡在床上想起杏花,我就血脉贲张,浑身上下憋着一股浊气,那浊气左冲右突的,像涨得太高的河水要漫过堤岸去。

  娘啊,要是我守不住了呢?

  第四章 褚阿大 单吊

  我跟自己憋气。不起床,不吃饭。

  娘说:“鞭炮声已响了十里了,你再不还魂,是不是想学你爹,撇下我不成?”

  娘说:“老姚家看不上你呢。”

  娘说:“她家看不上也好啊,过些日子我替你说家本分老实的姑娘。”

  娘说:“那野丫头一早到晚嘴里叭叽个不停,她与你过日子,说不定你会被叭叽死。”

  娘说:“我儿是直性子,爽快人,谁都夸我儿勤快能干,哪家姑娘跟你,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娘说:“姚家想钱想疯了,我托媒时,出的聘钱虽然不高,也不是很低啊。就是这些钱,我还得求邻里拼凑些呢。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应该对得住姚家野丫头的。”

  娘说:“村里姑娘有的是,我看那野丫头性子野,长得太招人。她在我家上茅厕,人家做姑嫂的,也憋着气儿细着声儿,她一个姑娘家却哗啦哗啦的,那种豪放劲儿,啧啧,你真娶了她,怕你都守不住她。”

  娘说:“儿啊,你本分又老实,我替你找个像你娘这样的,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的。”

  娘颠三倒四地说着,说的时候一定还不时地在抹眼泪。

  那些话硬生生钻进我捂紧的被子,我想躲却躲不开。

  最后我忍不住了,跳起来,“娘啊,天底下的姑娘,我只喜欢杏花一个。看不上我的是她爹娘,不是她。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娘一个人自言自语正无聊呢,看我应声了,说话比刚才更来劲了:“如果她不是嫌贫爱富,她那个猛性子,谁镇得住她啊?还不是她自己乐意?”

  娘还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什么打小看这姑娘长大,一天到晚跟屁虫似的跟着我儿,也不知道害臊。上天入地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没大没小的。她爹娘也总惯着她,真惯到天上去啦。我就瞧着这姑娘不昨地。

  我说娘啊,杏花说了要嫁只嫁我,她真的不是说着玩儿的,她是没办法才嫁给别人的。她爹娘要替两个儿子说媳妇,我们给的钱如何够呢?她家也像我家一样,没田没地呢。说是嫁,其实她家是将杏花高价萋了,卖城里去呢。

  我说娘啊,她早已是我的人了,她就是一心一意想跟我过日子的人。

  娘说:“她怎么就是你的人啦?她是你的人,打死她也不会嫁别人的。我可怜的儿啊,也不知道那野丫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又说:“你爹丢下我们娘俩,你又躺在床上作死,你叫我这日子咋过啊?”

  我对娘说:“你就让我睡个安稳觉吧,我就想睡个够。等我睡够了,我会起来的。你也别再说杏花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杏花。

  想当日猛然舍抛,

  银河渺渺谁架桥。

  墙高更比天际高,书难捎,

  梦空劳,情无了,出来路儿越迢遥。

  村里难得有戏班子来,杏花会学几句,而且唱得像模像样。这几句,还是年前村里有人家办寿事,请来戏班子唱的。她似乎很喜欢也唱得很熟。不过,她从不在别人面前唱,只有我俩走在山道上,她才会偶尔哼唱哼唱。

  “杏花,你挑高兴的唱好吗?你唱得我心里酸酸的。”

  “阿大哥,你知道的,戏里高兴的唱段很少呢。再说,我哪有那么好记性啊,以前听来的忘了,只这几句还记得。”

  “有高兴的啊,我也记了几句,我唱给你听啊,这几句就很好听啊。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嗯嗯,下面好像是什么从此春入手。嗯嗯,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我颠三倒四地唱了几句。

  “阿大哥,好像是有那些词,但你唱得实在不好听呢。”

  “嘿嘿,那次我听得那小生唱得开心,我胡乱听的。或者你唱唱洞房花烛夜。”我央求她。

  “村里来的戏班没唱过那样的,我们不是一起去听的吗?其实戏班唱的,我最喜欢这出了,也说不出个道理。只觉得那曲儿好听。词的意思,我不是太明白。你唱的那词,我更听不懂。”

  “那戏就是《桃花扇》,那个叫李香君的,手里老拿着那个小生送的扇子,瞧过来瞧过去的。只是他俩最后没能在一起,散了。”

  “阿大哥,这是他们的命呢。听说他们的事儿是真事儿呢。”

  杏花,我倒是明白那词的意思了。你说的没错,都是命。我的命就是,我喜欢的杏花,被有钱人娶走了。

  杏花,你在想我吗?我送你的那只没配成对的雀儿,还陪着你吗?

  山麻将在屋外叫喳喳,我不想听。我只想听我的小麻将在耳边唱,哪怕唱的还是伤心的李香君。

  家里的猫这会儿也凑热闹,在屋檐上“娘呜,娘呜”地叫。猫这样叫,我更加伤心。猫的叫声像哭,杏花在远地方受苦,是不是在心里也这样哭?

  杏花在婆家肯定过得不好,那都是我造的孽。她在婆家一受苦,定会想娘。想娘了,杏花也会这样叫,娘,娘。那时杏花一天到晚跟着我,突然飞过一只大老鹰,突然蹿出一条狗,她总会娘啊娘啊地叫。

  她是山里出去的姑娘,在城里,说不定会受到惊吓的。我知道她脾气倔,从不轻易低头,着急了还会与人拼命。但是,她一个姑娘家,如何拼得过人家呢?那可是大户人家,人多势众呢。

  杏花,你走了,我的魂也丢了。是我家里穷,才娶不来你。你娘逢人就说,杏花嫁到城里是去享福。我知道你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你听戏时看到嫌贫爱富的人,会恨得跺脚,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娘让我忘了你。就像我不会忘了我的姓,我的名,我怎么会忘了你?

  你走的那天,我在村边的大枇杷树下,看着你的花轿抬远。去年秋天我还爬上枇杷树,为你摘那些黄澄澄的果子呢。

  你是我树上的果子,却被城里人生生摘走了。我看见你的脸被红布蒙着,你就狠着心,不掀起来看我一眼?我没听到你哭,但我知道你走得不开心,不情愿。我知道你的倔,你越是难过你越不会哭。我很想冲过去拦下你的轿子,但是,你已决定出嫁了,就不会回头了。你打定了主意,谁也无法改变的。我冲出去,拉你下来,只会添你乱。你的心已够乱了,我怎么能再给你添乱呢?那样你会恨我的。

  “想当日猛然舍抛,银河渺渺谁架桥。墙高更比天际高,书难捎,梦空劳,情无了,出来路儿越迢遥。”你的声音仍在我耳旁呢。你已将我丢掉了,你这只母黄腹山麻将,将我这只公麻将丢了。

  杏花,你将什么都给我了,你如何过了洞房那一关呢?如果他们知道你不再是黄花闺女身,他们会像踩一只蚂蚁一样,踩死你的。

  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我这个没用的男人,为什么要将你变成我的女人?我伤心,我更担心。这是我的罪啊,他们一定会将我的罪压在你身上,然后害你。如果你心里惦记着我,伤着心,却还要受罪,这就是我双重的罪啊。

  世上最没良心的就是有钱人了。铜钱会堵了他们的心。有钱的好心人我只见过一个,那就是黄李鲍村的东家黄三叔。他并没有很多地,也不是很有钱,但他还拿自己的钱,接济村里及周边村里很多很多穷人。其他有钱的地主。碰到交不起租的佃农,就会逼他们卖儿卖女。每年秋上,总有穷人迫不得已,要卖自己的儿女。那些小妹妹小弟弟在集市里,背上插根写着“卖”字的竹签,村里的人不太识字,因为我有一个识几个字的爹爹,让我也识得几个字,所以有时候这个“卖”字还是我帮着写的。

  那些小妹妹小弟弟从村庄里消失了,再没见他们回来过。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呢?村上的人说,女孩子们大多卖在花巷里,或在大户人家做丫头,男孩子们就直接卖去挖煤烧窑干苦力,说不定已病死累死了。反正他们离开村庄,就没见再回来。我的杏花虽然是嫁出去的,但她出嫁,是为了换银子的。她这也是被卖了。只不过,没让我来写这个卖字。

  说不定以后我也见不上她了。

  不行,我得去宁波找杏花。

  但我找到杏花,我对她说什么呢?我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已是别人家的媳妇了。

  我的心里有两个我开始打架。

  一个说:看看她也好啊。只要能看到她。万一她过得不好,你就带她走。

  一个说:你凭什么带她走?你在村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娶走,你都没有办法,你跑到她的婆家,又能干什么呢?

  一个说:我去宁波待着,远远地看着她,万一她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呢?她被人欺侮的话,我一定为她出场。

  一个说:不行啊。我不能去添她的乱。

  一个说:黄三叔不是让你去宁波学生意吗?你要去城里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当你有钱了,出息了,说不定就能做一些事。那时候,万一杏花在婆家过得不好,说不定你还可以帮到她呢。

  一个说:我不能去打扰她生活。但宁波,真的可以去啊。我必须得有出息,像黄三叔希望的那样。

  我躺在床上,还特别特别想我爹,也很想黄三叔。

  我爹要是在家,这门亲事说不定就定下了。不就是多要点彩礼吗,我与爹两个,这些年农闲时做做木匠竹器等杂活,一定会攒起一点钱的。爹爹那时也喜欢杏花的。他曾摸摸杏花的头,说,丫头,越长越水灵了,长大了嫁我家阿大吧。

  他一定不是随口说说的。他是同意让杏花做我媳妇的。

  爹爹现在究竟在哪呢?为什么什么消息也没有呢?

  我爹离家的时候,我刚过十二岁,差不多已是一个壮实的半大小伙子了。头年,方圆几百里又是涝又是旱,又遭蝗虫,我家像很多佃农家一样,秋上交不出租了。邻村张老伯来我家,叫我爹一起去县府请愿减租,爹爹就跟着去了。领头的就是好心的有钱人黄三叔。

  黄三叔大名黄春生,出身于富裕人家,在家排行老三。因为他从小习武,平日里喜欢仗义疏财,立志做一个有名的侠客,所以他父母不待见他,兄弟三人分家时,只分给他一百多亩地。他非常同情农民的疾苦,平时结交的也多是农民兄弟,村里村外,大家都喜欢叫他黄三叔。

  做三叔的佃户是幸运的,三叔总是说,有饭大家吃。有他吃的,就会有他的佃户们吃的。歉收的年份,他总会免了佃农的租谷。

  那年三叔决定全免佃农的租谷。但三叔只能罩着他的租户,租户也就村里十来户人家。村上其他的人还有邻村的,日子仍然难过。三叔看穷人难过他也难过。替穷人家难过的三叔想,我能替人减租,别的地主也应该能啊。他决心去说服他们一起为佃农免租。

  接下去的十来天里,他跑了好多个村,约见了不少平时觉得还说得上话的地主。

  “这个,这个,你瞧,佃农们实在太苦了,他们交不上租呢。我已免了他们的租谷。你能不能也免了?或者打个折,免一部分?”

  那些地主盯着他,像看着天外来客,“你是善人,你免租谷关我们什么事?不收租,我们不是也要喝西北风?”

  有的还说:“丰年时,那些个刁民怎么没想到替我们加租呢?不行,卖儿卖女也得交!”还有的还放出话:“除非成丰帝下诏,否则休想减租!”

  还有几个地主知道他的来意,干脆闭门谢客。

  说来说去,原来,人心真不都是肉长的。也许那句让咸丰帝下诏的话提醒了黄春生,他就想到了带大家去官府请愿这一招。

  三叔平时的性格给人的印象就是,要么不做事,做事情,一定要做出个结果。这次,他想着帮更多的穷人,他就一定要帮出个结果来。

  于是爹爹跟着三叔他们,举着锄头、竹杠、扁担,去县衙里请愿。但是官府与劣绅暗地里勾结,看聚众请愿的人声势浩大,只好当面答应张贴告示全县减租。等乡民们回家,县里又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其间,仍不断有佃农被逼租,抓去坐牢。

  黄三叔第二次又带领乡亲们去请愿,这次情况更糟,迫于声势,县里表面上答应了,但一转身,三叔他们被按上了逆反的罪名,出告示捉拿他们。官府带着由地主们联手组织的乡勇团,到乡下来重兵围剿了。

  最后,三叔他们被迫组织起余姚十八个乡的农民,进行了一场历时大半年的十八局起义。

  我爹跟我娘说,三叔这样的英雄为穷人出手,为我们穷人打抱不平,我们赤脚梗,没有理由不呼应。三叔替我们壮了十个胆,我们没有理由不与黑了心的地主抗争。

  爹爹是村里第一个赶去参加请愿后来又跟着起义的人。

  爹他们起先也打了几次胜仗,但是那些地主武装与官府勾结,来势汹汹。他们打不过那些洋人,打我们这些泥腿子,倒正好呢。

  最后他们被打败,转移到山上去之前,三叔在我爹的引领下,来我家歇个脚。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三叔。三叔看上去很威武,虽然小时候练武,不小心弄瞎了一只眼,但整个人透着一股正气、豪气、侠气。

  他用手摸摸我的头,那只特别亮的独眼望着我,瞩我好好照顾娘。

  他说:“听你爹夸你人聪明手也巧,用竹子用木头刻飞鸟走兽活灵活现,以后可以想法去城里专门学这方面的手艺。乡里的日子太苦了,老在田头摸,出息不了。宁波城里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他开了一家师竹馆,专门做竹雕木雕骨雕,还做骨木相嵌。你去宁波谋生,可以先在我亲戚那里落脚。”

  他还嘱咐说:“你爹跟着我走了,以后有人问起,~定不能说你爹参加过我们十八局起义。官府会报复的,会想法捉拿所有参加过起义的人。抓不到你爹,也许就会抓你们。”

  我送我爹和黄三叔到山道上。挥手告别的时候,他又对我说:“以后若在外面混好了,一定要帮更多的穷人。”

  爹走之前偷偷告诉我与娘,他们这次上山,是转道上虞,与一支太平军的部队去会合的。但他们在半山腰上被乡勇军追堵,三叔的腿在打斗中受了重伤,他靠在山腰的一棵大树上,让留后掩护的爹他们几个撤退,由他一个人来抵挡又一次攻上来的乡勇。爹他们不想抛下他,但三叔圆睁那只独眼,狠狠地盯着他们,说你们不走,我马上撞死给你们看。

  爹他们几个只好向倚着大树的三叔死磕了三个头。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我不舍得爹爹他们就这样走了。乡勇他们上来后,三叔倚着树,他的剑又砍倒了几人,最后,被涌上来的乡勇一阵乱刀砍死了。

  我赶紧下山去村里叫人。几个乡亲连夜将三叔背下山,找个地方悄悄地埋了。

  爹呢,这一走也再没消息。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找到太平军。

  我一直睡一直睡,睡了整整三天。

  三天后我起来了,吃了娘给我烧的饭。

  我对我娘说:“娘,我这就去宁波学生意。我要去山外挣大钱。”

  娘看着我,叹口气,说:“也好。你爹和黄三叔走的时候,说过让你出山学生意的。我替你收拾包袱去。”

  娘替我烙了一叠麦饼,又将五十吊铜钱塞我包袱里。

  我对娘说,我去找三叔的那个亲戚,等站稳了脚,我就来接娘。

  临出门时,我轻轻拍了下掖在怀里那只雌麻将。

  两天后的傍晚,我终于摸到了位于宁波孝闻街上的四明师竹馆。

  上排门准备打烊的正是三叔的远房表亲黄老板。我询问的时候,他打量着我,问我找他什么事。听我提到是黄三叔让我来找他时,他急忙将我让进店屋,顶上门。

  他请我坐下,耐心地听完我的来意,知道我想留在他这里学手艺,似乎有些为难,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嗯,嗯,我这里是竹艺馆,干的是手艺活儿,你告诉我你有二十岁了。二十岁才开始吃这碗饭,嗯,这个,太迟了。”

  看他摇头,我大着胆子从怀里拿出那只来不及送给杏花的雌山雀。我说:“我从小喜欢雕刻一些小动物,三叔知道我,夸我手巧,八年前三叔走时,嘱我有机会,就来找你学手艺。”

  黄老板仔细看了我呈上的山雀,沉吟了一会儿,他说:“刻得不错,很有感觉。应该是刀具不够好,细部才没有更好的表现。”他扭头冲里屋喊:“屋里的,快烧口热汤,晚饭加把米。再烧锅热水。”

  他又回头对我说:“你先留我店铺里吧,正好我需要一个打坯工。”

  第二天我在店堂里看到黄老板陈列的样品,惊讶得说不出话。这世上还有这么多漂亮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那些物件大多是竹雕或竹根雕,也有木雕,雕件中笔筒、臂搁、砚台等文房用品又占一半,也有各式人物或佛雕,还有不少制作得非常精美的贴黄竹器品,贴黄提盒,贴黄执扇等。我对黄老板有说不出的崇敬。

  师竹馆前店后场,黄老板带了三名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学徒,我跟着他们叫黄老板为师父,老板娘为师母。师母一般在前店里招呼客人,接订单,也卖一些店堂里的现成货。师父与学徒们则大部分时间在后场忙活。后场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设了五个作业台,其中一个是临时加的,就在门口。这是为我加的。

  “干我们这一行的,基本功就是用刀。以前托人打雕刀时,我一次性打了十来副,满师的学徒因为用顺手了,我就会让他们带走平时用的那副。这是剩下的最后一副,以后归你用。”他打开包裹严实的厚布,十来把涂抹着桐油的刀具,展现在我眼前。

  我欣喜地拿拿这把,又摸摸那把。这些雕刻工具,真让我开了眼界,有圆刀、平刀、三角槽刀、斜口刀等。

  师父让李师兄带我。李师兄是个和善的人,他很简单地为我讲了起稿、制坯、粗刻、精雕、磨光等竹刻制作的工艺环节,嘱我这些环节都要一一学会。我说我没识几个字,也没学过画画,起稿就是画画,我不会。他说没关系,多勾描些时日,就会了。他告诉我,他进门的时候也不会,也没上过学馆,更不会画。师父说,如果不会起稿,你以后刻得再好,一辈子也只是一个刻竹匠啊。瞧,现在我不是基本学会啦?他说,师父告诉他,学技术要靠眼观心悟,他叫我平时一定要多看师父和他们师兄干活,他们如何执刀,雕刻的时候都要用到哪些刀法,我看了后再细心品味,就会跟着上路的。李师兄一再说,手艺活是师父领进门,造化看缘分。你那只鸟我们都看了,你有天分呢,这比我们进来的时候不知强多少呢。

  这新天地是如此吸引我。当我全部心思都扑存学艺上,我就没时间伤心了,只有晚上入睡前,我才会恕起她:杏花在干什么?她睡了吗?过得好不好?说实话,我太想去找她了,不知道她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宁波城里比我们乡下大了去了,但我一所房子一所房子找过去,总会找到她的。只是我没时间去找,师父收留我,我已感激不尽,哪能不好好学艺满城里跑?

  那些日子我总是做同样的梦,在梦里,我到处找杏花。每次她总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干不同的事,她的表情和我寻找的结果却是一样的,那就是每次她都在哭,我找到她,她却不理我。那是些什么地方呢?我见到她在水流很急的河埠头洗衣服;在有些浑浊的池塘里淘米;在小巷里独自走着,天上下着小雨;在戏院里站着听戏,演的正是《桃花扇》,有一会儿,台上的香君居然是杏花扮演,一时间,台上与台下两个杏花看得我眼花;有些地方我只听人家说过,从没去过,梦里的杏花却出现在那些地方,比如天封塔,比如鼓楼,还有天童寺,前两个地方她高高地站着,大风吹着她,似乎要将她吹下来,而她在天童寺里,我却见她混在一群僧尼之间,旁人都双手合十念着佛号,只有她垂着头仍在哭泣……

  反正她在梦里过得很不开心。娘说,梦里的境像与现实正好相反,若真是这样,那杏花一定过得很好的。娘还说,人与人在一起是靠缘分的,如果此生我再也见不到杏花,那就是说,我与她的缘分是一丁点也没了。

  第五章 杏花 绝张

  那天凌晨我梦见一条巨大的壁虎尾巴钻入了体内,那条大尾巴在我身体里游来游去,使我万分恐慌。我扭动身子竭力躲避,又想用手将它从体内揪出来,但我的身子和手都是软的,无力的,只能任凭它戏弄我。后来,那东西又钻进了我的下体,我惶恐不安,想嘁它离开我,喉咙也仿佛被什么堵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但是突然,真的仿佛是一刹那间的事,一股澎湃的快意带着强烈的痉挛,让我醒了过来。

  醒来,我就跟自己的身体生气。跟宝才在一起时,我也常常恨自己的身体。当他变态地折磨我,我恨我的身体,居然还会迎合他。

  后来的那些夜晚,宝才几乎重复着他那套把戏,他在书房里会待到很晚才回房,一进门就将门闩好,一把将我压在身下,从袖口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汗巾,塞进我嘴里。别看他文弱,这时候他总会像一头小牛。他剥我衣服的手法已很熟,三下两下,我就成了案上待宰的羔羊。他的喉咙里还呜呜咽咽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双手掐我胸和腰,双脚踢我的脚,一边拧着掐着踢着一边还说:叫你去勾人,臭婊子,叫你去勾人。我似乎已倦于与他相争,能忍的话,就忍着,任他用嘴咬我胸,掐我身子,有时他咬得狠了,看到我胸前的血,他就会更兴奋,一边用舌头舔血一边狠劲地发泄。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反复对自己说:由他一个人折腾,折腾完了就好了,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但我的身体很不争气,我出血的乳房被他一舔,那种剧疼反而让我止不住兴奋。我在他身下扭动着,我要,我要这快乐!那一刻,快乐是那么巨大。我的灵魂如何与这样巨大的快乐抗争呢?

  当宝才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猪崽,从我身上滚落,嘴里仍嘟囔着:“你真是一个淫妇!荡妇!娶到你,我真触了八辈子霉头。”

  那一刻,我恨死了我的身体!我也恨死了宝才!

  但现在他死了,我一点也不恨他了。可我仍恨自己的身体,羞愧于做这样的梦。

  听宝才跟丁郎中说,他猜想他发病是因为在茅厕被一只花脚大蚊子叮了一口,说当时他打了个冷颤,回屋后很快感觉身子发冷,后来就开始高烧。丁郎中看他那样,告诉宝才说他是得了疟疾。丁郎中开了几贴急药,吩咐宝才快快煎了喝下。后来宝才病得越来越厉害,~会儿冷得像在冰窖里,一会儿又热得像跌入了火坑,还不停地说胡话,发冷与发热时还说着不一样的胡话,似乎热的时候,有许多人想抓他,他总在说,我逃不走了,我跑不动了,我死了算啦……冷的时候,他将身子缩成一团,似乎做了什么坏事抵赖不了了,在苦苦讨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放过我吧,是我头脑发昏了……他发热时我不断替他擦汗,额上敷的冷毛巾隔一会儿就会滚烫,他发冷时我用几床被子焐着他,他缩在被子里,瘦弱的身子显得更小了,像对门桥头店卖的包子里的馅儿。死前两天,宝才喝进去的汤药,总会有一大半吐出来,人还不断抽搐。再灌药,仍是这样。

  情形越来越糟,宝才整个人都病得脱了形。丁郎中看着宝才,一个劲儿地摇头。死前一个时辰,宝才突然安静,清醒过来,看到一屋子人都围着他,有老爷,有丁郎中,有老爷店里的伙计,有母亲和小妈等。看他母亲和小妈在一旁抹眼泪,他有气没力地说:我不碍事。他似乎不想看到大家围着他,又说:我觉得很累,想喝水,想睡觉。前一句话算是他安慰众人,后面的话则直接下逐客令了。

  看他正常了,大家以为他的病真好了,便都出了房。婆婆难得对我露了点好脸色,关照我好好看护宝才,就退出去了。

  我端了盆热水,替宝才擦身子换汗水湿透的单夹衣。看到只有我俩在屋里,宝才突然扯扯我的衣角,说:“杏花,我想明白了,我对你生气,是没有道理的。我以后对你会好的。”

  我听了不搭腔。过了会儿他又幽幽地说:“你是个毒女人呢。我以后会对你好,你别再去惹我爹。”

  我突然觉得我有天大的委屈,这委屈让我很想痛哭。但我还是没去接他的话,我说:“我叫桔娣替你熬点稀饭,让她送过来,你吃点。你已好久没吃东西了。”

  这时我已替他换好了衣服。我大着嗓子,隔着门喊来了桔娣,桔娣应着小跑着出去了。

  宝才说:“我头昏。你上床来,你抱着我的头,我想枕着你睡。”

  我就上床,抱着宝才的头,我亲眼看着他渐渐地睡着了。抱着睡过去的宝才,感觉像抱着我半大的孩子,我突然原谅了他对我所有的刻薄与粗暴,自打进门来一直紧张绷紧的心也突然松弛了。

  这些天服侍宝才累得要命的我,也立即睡着了。

  过了会儿桔娣端着粥进来,叫醒了我。我说宝才睡了,等会再让他吃。但是桔娣怪怪地看着宝才,看了好一会儿,后来她不放心地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突然哭喊起来。

  我这才发现,宝才的身子已凉了。

  婆婆赶过来,几乎要与我拼命,“你害死了我儿子!他刚才还好好的!”

  我说不出话,我整个蒙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宝才睡得好好的,我还以为他病好了,烧退了呢。

  婆婆要伙计绑了我去见官,还是丁朗中让我脱了谋命的干系。丁朗中对老爷太太说:“宝才那是死前回光呢。令郎真是病死的。”

  宝才死了,宝才怎么就死了呢?我刚刚原谅了他,他也刚刚原谅了我。刚刚相互原谅的两个人突然就阴阳两隔了。这让我想起来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现在,我真成了一块大肉,被摊在了案板上。婆婆骂我是丧门星、克夫鬼,她心里似乎有排泄不尽的怨毒,要在我身上发泄,常常无缘无故就冲过来对我一顿打骂,儿子的死让她处于半疯狂,她的生活分成两半,疯狂时分陷入失子之痛,清醒时分用于折磨我。她盯着我,要我不停地干活,我将地板擦得很干净了,她又会将茶水泼在地上,再让我重新擦;我洗干净的衣服,她在地上拖,再用脚跺,然后让我重洗。我对自己说,我得再忍忍,等实在忍不住了再说。我发现我的忍耐力越来越好,有时看到婆婆因为没了儿子整天伤心,流泪,我想着宝才死前对我说的几句还算温暖的话,心想,毕竟她是宝才的妈妈,只要我在张家一天,能忍一下,我就做做她的出气筒吧。

  宝才死了,一家上下都悲悲戚戚的。公公似乎也成了一只游荡的鬼,他现在是三天两头不回家,偶尔回来,也很晚了,我会听到他走过我的房前,立上一会儿。他既不说话也不叫门。他立在门口的时候,我在屋里紧张得要命。如果他破门而入,我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幸好他总是立一会儿就离开了。

  宝才去世有一个月了。他去世时,天气热得连一件短纱衫也穿不住,现在入秋了,白天虽然还是热,晚上倒是凉了。但我总觉得婆家的角角落落,不管白天晚}二都阴森森的,像有死鬼不停地吹着阴气。难道宝才阴魂不散,留在家里作祟?

  我好不容易稳住的家庭翘翘板,宝才死了就乱了。

  宝才没死时,我与宝才、婆婆和公公的关系,就像小时候我喜欢与阿大及两个弟弟玩的剪刀石子布游戏,剪子破布布包石头石头砸剪子,我觉得自己是一块乡下的土布,婆婆与丈夫合成一把剪子,而我的公公则是那块石头。宝才对我是爱恨交加,婆婆视我为眼中钥,而家中居霸王地位的公公,看我的眼神,像一只大狗看挂在屋梁上的大肉。但公公还是克己复礼的,毕竟投鼠忌器,他镇住了那把大剪刀,一时保全了我这块山里的土布。宝才死了,他的死,让我像暗藏在家里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外了。

  第六章 董孝明 过杠

  见到姚杏花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真正摄人心魄的女人是啥样的,见到她,我觉得人生前三十年的日子,一下子苍白了。如果漂亮女人是书法,其他美女是上苍一本正经的创作,姚杏花则一定是半醉半醒时挥就的,她身E的气息令人迷醉,她的言语表情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激情。也许,这就是张相公说的野。

  我喜欢她的野。我想只要还不是她的男人,谁都喜欢她身上的野,这种野,是一种鞭策,驱动着男人内心的欲望,让他们幻想着与她发生些什么。

  第一次见到她,我的心就悬空了,千方百计想在她身上找到落点。

  后来那些日子,我像一只固执的苍蝇,硬要将杏花这只圆润的蛋盯出一道缝隙来。几次睡梦中我看见这只蛋在眼前滚来滚去,蛋上咧着一张粉红的小嘴,说:来啊,来亲我啊。

  但在另外的梦中,宝才会蹿出来,要么在一边阴着脸,要么对着我似笑非笑。

  兄弟,谁让你命薄呢?丢下了丰厚的家产不说,还将这么一个女人留下了,让我生生地惦记。

  兄弟,当我被自己的欲望折磨得坐立不安时,我愿意那个在暑天的茅厕里被蚊子叮了一口,发了疟疾,说没就没了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那天你的未亡人立在灵堂里右侧,身上披着大块麻布,向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道谢。我不否定,我看她的眼光是探究式的,毕竟这之前,因为你对你太太的几句断语,让我对她有太多的好奇。我发现她披麻戴孝,却俏丽异常。贴身穿着的那件斜襟立领月白色短袖旗袍,让身子有型有款,我几乎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出笼米糕那样的诱人气味。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表情,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垂着,接近完美的鹅蛋脸上,只隐隐流露出一点落寞和悲伤。

  与你悲痛欲绝的父母相比,她是太过镇静了。她的镇静,印证了你曾对我透露的话。

  张相公婚后有两个月没来我这儿。那天他来了,脸色阴沉灰暗。

  “咋黑着脸?白面书生快成黑张飞了。”看着他从店门口踅进来,一脸晦气的样,我不禁问他。

  他没说什么,苦笑笑,夹在腋下的大卷书画作品,啪的一下放在店堂书案上,又将它们在店堂的空地上一一展开。很快,店堂就被他画的那些残荷败柳,以及书法占领了。那些残荷败柳很少着彩,几乎是纯墨色的,那些字,笔法有些凝滞,笔墨走得也非常不畅,却因此有了一种特别的味道。这些东西满满地铺开来,一股压抑残败的气息便在店堂里窜来窜去。

  “性情变则笔墨变。碰到什么事啦?”

  以前我老说他的书画虽好看,但没心肺。那天他拿给我看的,却处处是肝肠寸断人的笔墨。

  看样子,真有什么事让他伤心了。

  “唉,这些日子我足不出户,就待在书房里。我将家里积攒的那些纸全用完了。你有没有看中的,替我收几幅,也好充些纸墨钱。”他有意避开我的话题。

  他还算是个体谅人,知道爹开店挣钱也不太容易,性子内向的他,在家赋闲,总想着替家里省些开销。

  我挑了他一幅残荷,一幅书法仿作。仿作很快出手,那幅残荷因为太过沉闷,并无买家看中,后来就一直留在店里。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上我这里来。以前他可是我的常客,他书房里的一应用物都出自我店。他来的时候,若恰逢我在店堂里习字画画,他的腿就迈不动了。他就围着我的书案前后左右转个不停,偶尔会憋不住,这样那样地评判起来,起笔气势如何,收笔有无韵味,哪一点出味,哪一笔软了,哪里笔滞,意境如何,等等。后来熟了,他就会出手与我比试比试。这点倒很投我的性子,便会与他较着劲,比个高下。有时写得画得性起,便你一张我一张地停不下来。为此,我专门准备了些便宜的毛边纸,好经得起这样的糟蹋。我的上等宣纸专门从慈城一纸坊里订制的,工本相对贵些,平时连我自己也不舍得用。他也识相,拿起笔,如果案上铺着好宣纸,他自己也会提出,让我换毛纸。

  我的店堂左右两侧各有一问厢房,左边是账房,右边是我的书房兼休息室。店堂还算宽敞,居中的长条书案,辅了厚白的毛毡,上面笔筒砚台宣纸镇纸印泥臂搁颜料什么的一应俱全。平时,宣纸是铺好的,砚台里也飘着新鲜砚磨好的墨香,一两支洗干净的笔正泡在一只海碗里,那架势,似乎时刻候着客人们来试身手。其实这也是我的生意经,主顾试用时,若觉得我的纸笔用起来顺手,就会下顾我的生意。所以,除了潜心之作,我写字常常也在店堂里,弄出点气氛。

  我喜欢张相公能常来,他来了,我们两个干起笔墨仗,瞧热闹的人也跟着来了,有时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气旺了,生意也会跟着来,而且有人看着,这墨仗打起来就格外有意思,我们两个都亢奋,这也是字画出彩的好状态。我好几幅得意之作,后来被城里几位老爷出银子收藏了,就写自那种时候。

  不过,与他相见认识的那次,却是我不愿提及的。那天,我五大三粗的小舅子像耍猴似的倒提着我的裤腰带子,在我的董孝子文宝轩门口,对瞧热闹的人说:“来看来相啊,瞧瞧,瞧瞧,读书读到屁眼儿里的人,睁来的钱都填了婊子洞。这个下流坯!下作坯!”

  小舅子倒提着我,足足耍弄了我一炷香的时间。后来将我破口袋一下丢在店堂内,丢到我老婆的脚下,拿脚踩住我。也许是因为这个猴子一直不停地想挣脱,又死沉沉的,让他臂膀受不了了。

  我那可恶的老婆呢,这个不省油的货,手上也倒握着个大鸡毛掸子,不时瞅准时机,劈头盖脸地给我来上那么几下。兄弟自然也是她叫来的。

  我觉得很无助,我只想用夸张的叫唤,缓解他们的一些愤怒,让这场闹剧能快点收场。我在嗷嗷乱叫的时候,有一个人很愤怒地冲进围观的人群,与我的小舅子论起理来。

  “你是这个猪狗不如的人什么人?还帮着他说话?你也一定不是好人。小心将你一起打!”

  但那个看上去文弱的人,却像吃了秤砣,这抱不平他是打定了,非得跟我两个小舅子还有我那该死的婆娘讲理。讲理的结果是,我鼻青脸肿,他鼻青脸肿。

  小舅子他们施暴痛快了,将我店里又砸了一通,柜里仅有的几钱银子也落入了我婆娘的腰包,得胜后扬长而去。瞧热闹的人群也散了,躲在柜后的小伙计也探探头钻了出来。我将打抱不平的小阿弟从地上扶起来。

  我认了这个兄弟。

  但平时我与张相公只作一般笔墨来往,也算是君子之交,不太家长里短。知道张相公家住城北,还因为有一次正好店里没有他要的那种徽墨,说好货到了后,差伙计送过去,他才留了住址。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里,我大致知道张相公平时没有正事,一个啃爹的主儿。他爹爹开了家张记酱品店,乡下也置备了些田庄,制酱的豆子都是自家田庄里种的晒的,卖的酱菜也都是田庄里自收自制的,而且据说都有祖传制法,张记的酱品就比别家的要浓鲜一些。因为生意还行,一家人也能过个红火日子,只是香火不旺,就传下张相公这根独苗,打小就比较娇惯。张老爷因为自己没有念过多少书,就只想让儿子做个读书人,老想着儿子以后能考取一个功名,替张家光宗耀祖。所以,张老爷早早就送儿子去了私塾。

  但张相公却少了根读书的筋,到二十岁上,考来考去还是个老童生,写字画画却很上心,多少有些灵气,平时求字画的人也有不少,这让张老爷感觉儿子很有学问,面子大了去了,后来也没太在意儿子的功名了。宝才性静,喜欢宅在书房里,给书房起名“无心斋”,自己也号“无心斋主”。邻里相识的,知道他是读书人,也不会去深究他过没过童试,只是张相公长张相公短地叫着。日子长了,张相公仿佛就成了他的大名,真名张宝才反被人忘记了。

  结婚前一天他也来过,那天很兴奋,说董兄我要成家了。我说好啊,你也有二十了吧。他说正好二十。他告诉我新娘是山里人,说到新娘美若天仙时,他的嘴咧得能放进去一颗鸭蛋。

  “好啊,又好看又单纯,说不定还特别能持家呢,兄弟真是好福气啊。”我由衷地羡慕他。

  婚后足有两个月,他才来我这儿。那次来我店里也是他最后一次。那天他很有诉说的欲望,看我挑了两幅书画,将剩下的卷了,立在案旁,并没有抓桌上的笔,也没有走的意思。

  “进我房里吃口茶吧。”我躬身作请,他犹豫着,我在他肩上轻推了下,他就跨入了我的书房。

  但他只是垂着头,由着我在一边忙乱地捣鼓。等茶水煮沸,我将一盅漂着桂花的酱色麦茶推到他面前,说:“喝杯美人茶吧。”

  听到美人两字,他的身子突然一激灵,眼泪就下来了。

  “董兄,你说,我高高兴兴地娶了媳妇,可她搞得我家是鸡飞狗跳啦。”

  “不会吧。你上次说了,她什么都好呢。”

  “唉,董兄你不知道啊。我那媳妇太好看也太不正经啊,我都没法跟你细说。这两个月,我只闷在书房里,有苦无处讲啊。我对她那个恨啊。她就是一个乡里的野丫头,什么规矩也不懂,什么廉耻也不讲。”

  “她,她。”他欲言又止,最后他咬着牙说,“她天生就一荡妇!”

  我说:“觉得她人品不好,叫你爹娘退了这门亲吧。”

  “可是,可是,我恨她,我也喜欢她。我不想让她离开我。”

  “如果人品不好,你趁早就别喜欢了。好姑娘多的是啊。”

  “董兄你不知道,她对我来说就像是鸦片,我明知道她毒,但我真离不开她。”

  我直到看到杏花,才觉出宝才将杏花比作鸦片的绝妙了。

  兄弟,我现在理解的这个荡妇的意思,荡,是动荡,就是不得安生。见了她,我灰暗的生活透过厚厚的冰层看到了光亮。怎么说呢,这是一种绝望的光亮。

  见了杏花,我当时的念头只是:我要与杏花在一起,哪怕一夜,一个钟点,一次最缠绵的拥抱。我愿意拿我这无意义的人生,去换一次与她彻底的疯狂。

  第七章 炒豆 洗牌

  我,一个苦力和佣人的孩子,离开少爷之后,好不容易托人,在银凤街寻得一份茶馆跑堂的活儿。

  这条游手好闲人眼里的天堂街,位于鼓楼大道中段,拐向银凤街的街口有几棵粗大的槐树像守街的汉子。一个闹中取静的小街。街前还淌过一条小河,与月湖桐连。有水的地方自然种着柳树桃树,桃红啊柳绿啊配合着街里面时常传出的咿咿呀呀胡琴声及软糯的唱曲声,让这街一年四季不仅带着阴凉,还有那么一点浪荡的味道。城里人都知道,这里是无所事事的空手人白相的地方,那些空手人之所以爱往这里跑,说白了,里面不仅开了一家悦来大烟馆,还有一家小赌场,成天闹哄哄地同着一圈人,赌牌九,押大小。我就在边上那家叫老赢家的茶馆里跑腿。这里也不安静,说是茶馆,其实也是赌场,只不过这里的茶客三四成群的都是书先约着来玩的。堂内摆满了很多八仙桌,一桌桌围坐着的人,也都是牌九啊纸牌啊玩骰子啊,各种各样的赌,还有分隔开来的小雅间,专门为荷包更鼓的人准备的,因为包间除了茶水费,还得另付点包间费。都说赌与嫖是双生子,分不开,所以,再往里一点,就是城里小有名气的丽春院了。当然,这条街出于顾客需要,还开有两三家点心铺,一家理发店,一家钎脚房等,这让银凤街硬生生成了吃喝嫖赔抽一条街,将边上原本很热闹的商业街开明街也给压下去了。

  我呢,在茶馆里也做了两年多跑堂了,那些经常上门的,我一般都知道一些他们的身家底细,也了解他们的不同做派,茶的浓淡,赌嫖抽更好哪一口,人爽快不爽快,好不好打交道,等等,这也是为了我收茶钱的需要。

  有个肚里还有点墨水的茶客有一次对我说:“小兄弟,你长年在这街上泡着,也算是惯看风花雪月了。”我承认,在一群烂人烂叽叽的生活场景里待久了,真的毁人五观,我现在就只有两种念头:要么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要么也像这些白相人一样醉生梦死。

  来来去去的空手人常常是手里有了些银子铜钿,就会跑到这里来玩。玩的时候分三步曲,头一步一般先去小赌场押把大小或约了朋友在老赢家茶馆喝茶碰运气。第二步是抽,那些运气好的赌客,就去悦来多抽上几口,运气不好的,也想抽,烟瘾逼得瘾君子团团转,就像喉咙口被人顶上了一把利剑,他们会磨破嘴皮,在店主那里赊上一小块烟土,实在不让赊账,他们会赖在房门口,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闻几口带着鸦片烟香的空气过个干瘾。不过店主一般会赊点给他们,因为那些瘾君子实在很难缠的,烟瘾熬不过发作时,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出格事来。悦来大烟馆曾有个伙计就这样被一个鸦片鬼砍伤。所以,老板现在雇的伙计看上去总很壮实,有的还学过几下拳脚。但老板总想和气生财,本地烟鬼家里多少有些房产田地的,想赊就会给赊一点。第三步才是嫖,等这些烟鬼精神气儿抽得要飘起来了,这时候就特想抱住什么做会儿梦,一个香软的身子是最合适的,这时候,丽春院的生意就来了。

  这里是吃铜钿的地方,老人都这样说。反正经常进出的人,不说下场如何,除这里的几家店老板之外,很少有发迹的,往往最后都会成为潦倒之人。

  这两年丽春院的情况有所改变,因为原来的老板自己也喜欢赌,手气又背,很快就只能盘店还赌债了。丽春院迎来了新店主。新店主姓邹,单名康,读过几年私塾,偏好民间戏文,一脑子的才子佳人。他先生知道他盘这个店后很生气,说他圣贤书读到背脊骨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河分上下游,道也分上下流,皮肉之道虽是下道却仍是道。况圣人说过人有七情六欲,皮肉之欢,也在六欲之列。邹康认为,下等生意可以上等做,他义无反顾盘了丽春院,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且明显地与城里别的买春店不同。

  不同在哪里呢,就是同样是皮肉交易,他讲究个品位。先是弄了一大批制作有些粗陋的仿西洋色情画,装饰每个姐儿的生意房,然后在接客厅里,挂了很多很正宗的中国字画,文房四宝摆在厅里显眼处,让客人可以随意泼墨。常常有这样的情景,一个客人在宣纸上涂抹,有一圈人围着指点评论,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来到了哪个书画院。

  还有,邹康老板特别注重姐儿的素质,特地从上海挖来两个唱过戏的女子,一个叫阿香,一个叫阿芳,还专门配了两位琴师。这两个名姐儿就是丽春院的头牌。阿香与阿芳干这行现在真算是“科班”出身了,客人高兴了,可以出钱点曲儿。本来上丽春院是件斯文扫地的事,现在,来这里坐坐,聊聊天,谈谈时局,听听曲子,反而成了一件很斯文的事。有些常客也真的只听曲儿,谈点长毛造反的最新消息什么的,打发一下午或一晚上的时光,完了付些茶点钱就走人了,他们觉得不与姐儿上“真生活”也算是一件斯文之事。看看美色,摸摸小姐弹琴的素手,顶多也算是文嫖,怕婆娘的回家也有个堂皇的理由:“怎么,还不让听个曲儿啊?”丽春院的客源自此一项就胜出别的同行。

  当客人想随便听曲儿的时候,阿香阿芳最喜欢唱的便是《桃花扇》了,盖风尘中的女子感怀于香君的命运,暗中也希望像香君一样,虽身陷风月,仍能遇上点轰轰烈烈的情事儿,而香君悲剧的人生结局,又与她们暗淡的内心相符。

  听戏的常客里面就有个人称董孝子的,大名董孝明,是一个小老板,他开了一家叫董孝子文宝轩的文房用品店。取董孝子名是因为他的祖上出过一个很有名的孝子,董孝明很敬重这位先人,觉得“百善孝为先”,读书人首先就该好好事父母。但偏偏天不如人愿,早年守寡的娘好不容易用他爹留下的一些钱,让董家这根独苗念书识字,长大求个功名,后来看到儿子无心科举,平日只喜欢写字画画,就帮他开了这家店,想他以后也能自己挣个衣食钱,过个安康的小日子,为此还早早地为他娶了媳妇。没想到媳妇好吃懒做,又彪悍得很,脾气暴戾不说,还喜欢与邻里玩牌九赌钱,输了钱就伸手向婆婆和丈夫要,不给就撒泼。婆婆是个老实人,董孝明又是个书生,两个人谁也招架不住她。有一天董孝明被他老婆追着打,婆婆气得当场吐血,没熬过三天就走人。董孝明安葬了娘后,在店堂里的小书房里不休不眠整整三天,其间几次想将店里“董孝子文宝轩”这牌匾砸了,因为“董孝子”这三个字就像三支利箭,穿透他心。后来觉得还是处置老婆更重要,所以咬破手指,用血写了一封休书,罗列了妻子种种过锚,然后跑回家,将休书一把塞到老婆手里,转身就跑,因为他怕被老婆追上,又要挨打。没想到第二天打到店里来的是两个小舅子。老婆没休成,董孝明只有休了自己,从此不想回家,晚上也总在店里凑合着过。老婆如果手头有钱,她也不在乎枕畔有没有董孝明这个人,没钱了,她就想起她还有这个叫董孝明的丈夫了,就跑来店里讨要。不给,哼,董孝明的耳朵会被拧伤,手臂会被咬出血,屁股也会被踢肿。董孝明只会躲不会还手,他一个书生,从小到大也真没有打过人,对这么一个恶老婆,他只有生气的份儿,只想给点钱赶紧打发她走。有时候碰到手头紧,实在拿不出来,没给,老婆会重重地丢下一个字:“哼!”然后胖脸上绷着一堆横肉走了。不出一天,她的娘家兄弟就会从上虞赶到店里来。小舅子似乎特别喜欢揍姐夫这件事,只要姐姐一叫或托人捎到了口信,他们立马就来。每次揍得很卖力,嘴里还一二三四地数着拳脚数,像是他们能按拳脚数收钱。舅老爷一出场,董孝明没钱也得给,没钱,去邻里告贷,去当店当东西,也得给。

  有一次董孝明得到风声,说舅老爷往店里赶来了,他就躲起来了。他就躲在丽春院,听着曲儿,想沉浸在阿香阿芳的靡靡之音里将被小舅子追打的事给忘了。小舅子从上虞赶来,满城里找董孝明找不到,他们将气撒在店里,撕啊扯啊砸啊,那次损失惨重,弄得董孝明的店几乎破产,事后只好将乡下的薄田卖了两亩,才将店重新撑起来。后来他就不再争了,老婆来了,说点好话,能少给就少给点,平时努力挣钱,努力上交,这样,好歹维持了一段太平时日。

  现在,来丽春院听个曲儿,成了董孝明日常里一项主要的消遣。像他这样几乎只听听曲儿的常客这两年丽春院也真的不少。我与丽春院的银杏也算是熟人,有关丽春院的人事,我都是听她说的,有关烟鬼折磨人的事,自然也是银杏告诉的。

  我知道她的身世,这个小可怜,为了挣钱,身子还没长开就开始接生意了,样貌又很一股,不熟水性的散客居多,所以常常会受些客人的虐待。她将我当小哥儿看待,闲时常会来与我聊天诉苦。我呢,也只能做一个好听众,无法安慰她。

  银杏说,那些抽大烟久了的人,身子骨都形销骨立的,似乎没什么力气,可是抽完后,就不一样了,特别会折腾人。所以,那些大姐儿特别不喜欢大烟鬼点自己的名,能躲远点就躲远点。但不接活就没有胭脂钱,没有胭脂钱就没有颜色,没有颜色就没有客人看上你,没有客人看上你,就没有机会从良,寻上一条生路。总之,后果很严重。偏偏这里的客人几乎都是这样的赔鬼烟民,所以,她们接待的客人越多,越是认定,男人一个个都是这样没出息的货。

  我将她当作一个可怜的妹妹,她什么话都与我说,她跟我一样一样的,也喜欢说话。她最喜欢与我讲张老爷,她这是喜欢上张老爷了。她说抽鸦片的客人里,张老爷是最特别的,每次张老爷来过后,她的脸上都有一种过完节的喜气。我对她说,你喜欢张老爷没结果的,他也不会替你赎身,我给她出主意,最好趁年轻,找一个能救她离开这里的人,以后过个正经日子。这时候银杏总是很不开心,说她喜欢一个人并不图他回应,再说了,都挣的一点辛苦铜钿,用身子挣钱,也没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她说她不想离开这里,进入那些所谓正经人生活的圈圈里,在那里,谁知道人家怎么看她呢?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这里不正经到老到死算了。反正她的路是爹娘让走的,爹娘生了她,爹娘给的身子,爹娘说了算。

  我辩不过她,只好由着她在我面前张老爷长张老爷短的。

  但是上两天银杏到我这儿来,居然很不开心的样,眼睛红红的。

  她说,原来张老爷在她身上时,经常叫她杏花杏花,有时还叫四姑娘四姑娘的,四姑娘倒没来,院里真来了一个叫杏花的姐儿。张老爷那天就专门来找杏花了,他估计老早老早就喜欢这个杏花了。

  “什么?杏花来了?有多长日子了?”这消息,让我太吃惊了。

  银杏说:“才几天吧。杏花姐儿听说是被人绑着卖到这里的。怕她逃走,邹老板专门派了院里的一个打手在她房外守着。这些天天凉,邹老板衣服也没让她穿,就光身子将她绑床上了,上面胡乱替她盖了一床被子。邹老板还给杏花姐儿安排了好多客人,就绑着她让客人上身。邹老板说,一个生姐儿,客人接到一定量,羞耻心就会没有了,就会喜欢上这份活,这时候就会成为熟姐儿。邹老板总是对我们说,做姐儿多轻松啊,也不用操什么心,每天就是吃饭,接客,多舒服的活啊。真是一个混账东西!”

  “啊,确实是一个恶人!他圣贤书真读到屁眼儿里了。”我说。

  “这两天杏花姐似乎认命了,她开始在院里走动了。听说她特别在乎她的爹娘和兄弟,邹老板说,丽春院花了一百两银子将她买来,她至少得接满一千个客人,才让她走,否则,找她的爹娘和兄弟去要钱。真可怜啊。听说从乡下将她买来的那户人家才出了五十两银子。这一转手,他们净挣了一倍。”银杏委屈地说:“张老爷真是喜欢她,我估计老早就有一腿的。他那天去杏花房里,一直一直不出来。院里的人说,张老爷不做钟点,是包夜。”

  我喝住银杏:“你别乱嚼舌头。杏花是好姑娘。”

  那一刻,我真想杀人,愤怒的血一直往头上涌。这天杀的!真是作孽啊!我要杀张老爷,我要杀邹老板!我还要杀光这世上所有的嫖客!

  可是,可是,这只是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而已。我只能在内心里愤怒着。

  我对银杏说:“你马上带我去见杏花吧。”

  银杏说:“炒豆哥,你也认识这个杏花?别说你也喜欢杏花啊!”

  “你又瞎说!”我对银杏说,“我想知道那个杏花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我得去看看她。”

  银杏就陪我去找杏花。我见到了她。她低垂着头坐在丽春院厅堂的一角,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可怜的人啊,认出是我后,她用帕子捂着脸,号啕大哭。

  我的血又往脑袋上轰。这血到脑袋里,就变成了大火,大火又烧着了我的眉毛,烧红了我的眼睛,给了我一百个胆。我这个习惯在人前低头哈腰的苦力和佣人的孩子,一个茶馆的跑堂,那一刻,我想杀人了。我要杀张老爷,我要杀邹老板!我还要杀光这世上所有的嫖客!

  我嘴里喊着:“我先杀了这姓邹的!”身子就往外蹿。银杏和杏花听得我这话,第一时间将我死死抱住了。银杏看着我这副痴样,身子抖得厉害,“炒豆哥,炒豆哥,你不能造事,你不能造事。”

  两个人抱着我,我动不了了。阿香和阿静以及几个听曲儿的客人都将眼光望向我们,后来他们都围上来。阿香深深地叹口气,说:“行有行规,邹老板这么做也没有错,他可是花了银子正经买来的人,爱怎么做都可以的。小兄弟,算啦,你要杀他,是你没理呢。”

  阿静也在旁边附和:“是啊小兄弟,这里只讲这里的道理。你放心吧,杏花来这里,我们几个先来的,都会尽量关照她的。”

  唉,这里有这里的道理。我的愤怒在这里找不到道理。我的怒火一点点变成了内心巨大的沮丧。银杏与杏花仍死抱着我不放,我对她们说:“你们放开我!我不杀人了。”

  杏花与银杏疑惑地看着我,慢慢放开了我。我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下身子,呜呜地哭起来。杏花与银杏也蹲在我身旁,陪着我一起哭。

  一想到我哭是因为无能为力,对此我突然感觉羞愧。我起身,夺门而出。

  第八章 张老爷 横和

  那天我在悦来烟馆过足了烟瘾之后,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我的眼前闪过无数个杏花,这些杏花都在撕扯我,骂我。我往后退着,躲避着她。一退两退,就退入了丽春院里。这时,我的神志清醒点了,晃晃悠悠去了银杏的房间。

  银杏说,老爷你怎么啦?我说我的身子要飘走了,我是一只纸鹞子。你快点拉住我的线,我不想飘走。

  银杏就抱住我,将我往床上捺。但是她力气太小了,捺不住我。我感觉还是在飘,这时我觉得自己是一只鼓满了臊气的猪尿脬,我怕飘走,使劲攥着床杆不放,还对银杏说,快拿剪子在我身上戳几个洞,快快,放了我一肚子的臊气。

  银杏听我这样说,肯定害怕了,她放开我,从茶瓶里倒了一盅茶,往我嘴里灌。

  喝了点水,我才慢慢地感觉回到了地面,我又变成了张老爷。我看着银杏,从床上欠起身,将她的薄衫薄裤脱了。我叫她站在偏凳上,将腿在我面前叉开。

  银杏很奇怪地看着我,“老爷,你要与我做什么游戏呢?”

  我对她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先让我亲亲你的阴户,让它告诉我该干什么。”

  我亲着的时候,银杏很动情。

  我说:“你别激动啊,今天我不想那事儿。”

  “那老爷想干什么呢?银杏愿为老爷做任何事。”

  听了银杏的话,我抱住她,又认真地亲了三下,然后,我退后一步,跪了下来。

  银杏说:“张老爷,你要干什么呢?”

  “我要对着它忏悔。”

  听了我的话,银杏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

  “银杏啊,女人的阴户就是大地之门。它是世界上最丑陋最肮脏的地方,也是最圣洁最伟大的地方。它是人间地狱,也是人间天堂。这里住着神,这里也住着鬼,或者,它就是鬼神一体。”

  银杏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但我只看着她的阴户,认真地对着她的阴户噎噎嗒嗒哭诉起来:“我儿子死啦。我儿子死啦。”

  我的儿子死了。这是因为我欺骗了我娘,所以,上天就惩罚我。我抽大烟,嫖女人,还整天惦记着不该惦记的杏花,这在娘眼里,都是大逆不道、荒诞不经的事啊。我答应过娘,她在与不在一个样,可是,我现在变成什么了呢?娘啊,儿子这是不由自主啊,情不自禁啊。

  娘哪,是不是儿子不孝,您才将孙子给收走了呢?鬼神啊,你们尽管惩罚我,为什么带走我儿子呢?

  看我哭得伤心,银杏也陪着我哭。她弯下腰抱着我哭,渐渐地,她哭得比我还伤心。

  看她越哭越大声,我反而哭不下去了。

  “银杏,大烟弄得我脑子不正常呢,我已经疯了。我每天都在煎熬啊,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你哭什么呢?”

  “老爷,我哭是因为我没想到,老爷的心比我还苦。我为老爷哭呢。”

  我将她从凳上抱下来放到床上。我对她说:“好啦,穿起来吧。我忏悔过了,心里就好受多啦。”

  银杏听话地穿着衣裤。

  我又说:“忏悔归忏悔,忏悔过了,我还是想做大逆不道的事。那事儿我已做了大半了,最后最要紧的部分我得继续做完。我做完了,会再想着忏悔的。但我想做那事,哪怕老天爷处罚我立马去死!”

  银杏将手捂住我嘴,说:“老爷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啊。我听了害怕。老爷知道是坏事,就赶紧不要做。”

  我对她说:“那件事我没做完,我这人做得就是不燥不湿。下地狱,我也要下到最后一层!”

  银杏听了呆了一下:“老爷,你看上去绝不是坏透了的人,否则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不争这些。你快点告诉我,杏花在哪个屋?我进门时问了下,杏花仍被绑在床上,这会儿应该没有客,你引我去见杏花吧。”

  她看上去很不乐意。她说:“老爷你在我身上时一直杏花杏花的,我以为你喜欢叫我杏花,原来你一直想着这个真的杏花,上两天绑着来的杏花,原来你们早认识。银杏知道了很难过呢。”

  “你这个小婊子,还吃醋啊?”

  听了这话,银杏眼泪下来了。

  银杏说:“其实我不是吃醋,我哪有资格吃醋。那个新来的姐姐很可怜呢,不吃不喝的,邹老板还尽往她房里拉客。老爷若真的喜欢她,就将她赎出去吧。只要老爷高兴,银杏保证不吃醋。”

  “她接了很多客了吗?”我发现我心膛里的血在往我的脑门里汹涌。

  “老板买了她,就得让她挣钱。老板这样做,是想作贱她。有几个姐儿刚来那会儿也都这样要死要活的,后来多少个男人上身后,她们就认了,反正再也回不到从前清白的样子了。这一招很灵呢。”银杏说。

  这个邹老板,这个阴毒的大恶棍!我真想一刀宰了他。那一刻我怒火中烧。当然,我还想一刀宰了的,就是我自己!

  我说:“银杏啊,邹老板的手段高明啊。事前事后,人的心会截然不同。我也像你们院里的姐儿,做坏事前和做坏事后,我也不一样啦。不怕让你知道啊,杏花早勾走了我的魂儿,鸦片最后会要了我的命的。”

  银杏说:“老爷,别告诉我是你将杏花卖到这里的吧。杏花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要这么对待她?你是没钱了?”

  看着身陷淫窝却仍然天真善良的银杏,我将内心冒上来的一丝惭愧使劲压住。我说:“你别多话,你快点领我去吧,我得马上见到她。”

  我是一个畜生!我居然能让我喜欢的女人成为别人的玩物。那天我一赌气,就同意大奶奶的意见了,当时想,谁让你不让我沾身?现在我后悔得要命,一想到那些狗男人的脏身子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我几乎要疯掉了。

  我得找她,我也要可着劲儿糟蹋她!也许做过她嫖客后,我也会对她放下的。

  才入秋,杏花的屋子里却烧着一盆火,估计是那个恶棍老板怕她着凉吧。他一定怕她生病,若就此死掉,岂不亏了老本。我看到她的四肢被绑在床柱上,一床薄被盖在她身上。她微闭着双眼,像失了知觉。我看着她,难过得要命。那一刻,我要是有一颗恶魔的心,我也会难过的。旁边侍候的婆姨子看到客人来了,就退出去了。我朝银杏挥了挥手,她也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杏花睁开了眼,当她看到是我时,眼睛里都是毒火。

  我叫她:“杏花,杏花。”

  她顾自闭了眼睛不理我。

  我在她面前垂着头,说:“杏花,对不起。”

  我的话没有激起她一丝的回应。

  我有些生气。我都向你道歉了,你至少应该骂我吧。

  我说:“杏花你快骂我吧。怎么痛快怎么骂啊!你不骂我,不理我,我真的发火了啊。”

  我是真生气了。我知道这气生得不可理喻,这气来自于恶棍逻辑。但一生气,我对杏花的那股邪火就蹿得更高了。我伸出手,拉下她的被子。她真的裸着身子,这副身体,虽然被很多臭男人玷污了,但看上去仍是那么美妙,那么圣洁,梦里我多少回与这副身子交合过。

  眼下,这身子是真的,这身子可以是我的!

  杏花没有拒绝我,她也没法拒绝,那一刻的她像一只案板上的羔羊,一副任命的麻木样子。我轻轻地滑入她的身子,发现她很凉,我感觉我的身子正滑入一个冰洞。我说,杏花,我要让你暖和起来。我用滚烫的身子覆盖住她的身子,我的手脚也合在她被绑住的手脚上。但是她仍紧紧闭着她的眼。

  我在她的身上缓缓地动作着,柔情和悔意堵塞了我的胸膛。我说:“杏花,我这就带你回家吧,我错了。”

  她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我的邪火失控了。慢慢地,我开始越来越狠地撞击她。

  娘啊,原谅儿子的邪恶吧,这份邪恶实在太美妙了。杏花啊,让我死在你身上吧,你真是人间尤物啊。

  第九章 杏花 尖张

  宝才死后,我常常会做一个同样的梦,一个看不清脸相的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刀逼迫着我,我感觉我的心像那只黄腹麻将,倏地一下逃到高高的枝头上了,但是我看见我妖娆的身体,却像一条蛇,自动缠在那把刀子上。

  宝才死后,就处置我的事,婆婆一直与公公较劲,她非要让公公将我逐出这个家门,最好卖到花巷里,这样,能换一大笔钱。公公冲婆婆吼:“我不能让张家断后,儿子死了,我得自己上。她就是一块现成的好地。你如果再啰嗦,我非但要了她,还再娶一房。”

  按理,怕极了公公的婆婆,听了公公的狠话只有去一边哭的份儿。也许是儿子死了,心中的怨毒让她不计后果,也许,公公的话触及了她所能忍受的底线,那天,她哭喊着也放出狠话:“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赶她出门,若一个月内她还不走,我就将她卖到花巷里。这期间,你若敢上她,我先拿砒霜毒死她,再毒死全家!”

  公公说:“我这就去收了她,我看你能咋的!”

  他说完,就来到我房前敲门。

  我一直在门后听着他们吵,我知道了公公的意图,早将两只樟木箱顶在门后。公公见我不开门,拿了一把剪子,使劲拨我的门闩,但他拨开一点我再闩上。

  见弄不开门,公公的心气儿也有些下去了。他在门外对我说:“媳妇儿,你让我进来。我只是与你商量下你的事情。”

  我觉得,我也该向公公讨个好的去处了,不能太惹恼他,为防万一,我还是在枕下放了一把大剪子。

  但是他一进来,反身将门拴上,一把将我摁在床上。

  与他文弱的儿子相比,这个爹爹可算是个大力士了。

  “你咋这样,你这样做,你儿子在看。”

  “已过了七七了,我在儿子牌位前烧香告诉他了,我这是替我张家续后呢。”

  “你可以再讨一房小的。小妈也还可以替你生养的。”

  “她们两个都不行了,我现在只指望你了。”

  “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你是我公公,你这样做天雷会劈死你。”

  “你勾引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你公公?告诉你这小蹄子,我早知道你对我儿子不老实。你也一直拿身子来挑逗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我就遂了你愿。”

  他抓住我手,不让我挣脱。我只能骂他,用脚踢他。

  但是他仍自顾自说自己的:“我早想好了,我家不能断后,而你是块好地。我儿子没种上,就由我来种。你快点怀上我张家的种,怀得快,你生的就是我孙子,怀得慢,你就替我生儿子。怀不上,这个家,我可保不住你。我都快奔五十的人了,我得快点再生个儿子。”

  说到儿子,他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他说:“我的可怜的儿子。”

  但马上,他就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了,他说:“我要传宗接代,我等不及了。大奶奶一直要将你卖花巷里,换了银子,替我再娶房小的。我想还是你更对我的胃口。”

  那一刻,我冷静下来,我说:“等等,你别这么急,听我说完话。我不要做娼妓。你最好将我退回娘家,钱我会想法还给你们张家的。当然我也可以在家里做个娘姨,下人的活我本来就会干的。但有一点我绝不做,那就是做你的女人。再说了,你张老爷也是在外面混的人物,不怕人家笑话你?”

  公公说:“我不管人家笑不笑话,我这样做,只是要将生米做成熟饭。”

  生米做成熟饭?这是阿大对我说过的。阿大将我这碗饭胡乱做了,宝才吃得不痛快。我突然心里难过,从不轻易流泪的我,不知什么时候,脸上挂满了泪水。

  公公说:“你哭起来,我也心疼呢。别哭别哭,我最受不了女人哭了。”

  公公说:“你这么个美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干粗活?我看过了,你就一床上的物什,现在,你要么在床上侍候好我,要么离开这个家,让你去侍候别的男人。两样随你挑吧。”

  他又说:“大奶奶将你卖花巷去,我到时找上门去,你不一样得侍候我?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从了我。”

  望着力大如牛,气喘如牛,又不断说着威胁话的公公,我对自己说,杏花,你不能被卖到妓院里,你也不能被这个男人糟蹋。

  我猛地从枕下抽出那把剪刀,对准自己的咽喉,向他吼:“你放开我!否则我死给你看。”

  他望着我,望了一会儿,说:“你不会这么做的。你这样死了,不是像死只麻将?”

  他认定我不会自杀,我只好将锋利的剪刀头往颈里刺进去,血从刺破的皮肤上流下来。

  大奶奶一定是一直站在房门外听着的。听到这里,她急了,胖而巨大的身子撞开房门,冲了进来。看我愣神的当头,公公夺下了我的剪刀。

  大奶奶说:“瞧见没有,你也休想从她身上捞到便宜。还不赶紧将她捆了,要是她真的寻了短见,我们家晦气不说,可以换的银子也要泡汤。”

  她嘴里大叫小奶奶,小奶奶像是事先准备好似的,拿着绳子就冲进来了。三个人二话不说,将我捆了个结实,看我不停地叫喊,骂人,她们又在我嘴里塞入一块汗巾。

  我一个弱女子,被她们捆着,去哪里讨公道呢?

  第二天,丽春院邹老板就差两名打手上门来,将我塞入一顶轿子里,抬到这里。

  邹老板与我摊牌,说他花了一百两银子,从我婆婆手里将我买下的,我的卖身契里都由我自己按了手印的,虽然是被绑着强迫按的,但总是我的手印,说明是自愿的,去官府里喊冤都没有用的。他说,我如果不愿意在这里,只要我能出齐一百两银子和利息,利息当然是按一天二分利算,凑齐了就放我走。如果没有银子,我就得替他在这里挣钱。

  他说我也可以自己救自己,怎么救呢,就是努力接客,挣够了就放我。怎么才算挣够了呢?他与我算账,说按我的长相身体,每位客人那里可以挣三五十个铜板的纯利,一百两银子,少说也得接客千次以上吧,加上利息,估计得翻一倍。他说,如果这期间,有人看卜我要赎我,一口价,二百两银子他一定放人。

  他问我:“听明白了吗?”

  见我嘴里呜呜的,他将汗巾拿下,说:“你可以告诉我,你听明白了,并且愿意在这里好好做吗?”

  我说:“我死也不做婊子!我马上死给你们看,我要让你们人财两空!”

  邹老板嘿嘿笑,那种笑阴森森的,让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说:“谁都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婊子的。但是那些姐儿做着做着却都喜欢上做婊子了,因为她们做了婊子后,发现再也没法去做别的了,这时候她们觉得做婊子很好啊,除了吃就是与男人调情睡觉。我曾看到有一本西洋书上这样说,人的本能就两个:一是吃,二是交配,做姐儿的每天不是吃就是睡,将本能之事做足了,实在是不枉来这世上走一趟呢。”

  我朝他呸了一口,我说我反正不做婊子,我死给你们看!

  他还是哈哈哈哈地笑。笑过后他说:“你说话不好听,我觉得还是将你的嘴堵上更好。听说你的身子还是很干净的,那么来这里的第一次让我要了你吧。”

  他吩咐院里的娘姨婆脱光了我衣服,叫打手将我的手脚绑在床上,那娘姨婆还替我细细地擦冼了身子。

  他一直在边上看着,嘴里啧啧着:“真是个美人坯呢。不穿衣服比穿衣服更迷人呢。”

  等打手和娘姨婆都出了房门,他就朝我扑上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邹老板侵入我身体,却只能稍稍扭动起身体,嘴里愤怒地呜咽着。

  “啊小美人,你真是美妙极了。不情愿被人禽,下面仍然有一江春水,啊,你这是为我在流啊。你真是一个天生的婊子呢。”

  那一刻,我愤怒得想死,也羞愧得想死。

  他心满意足地从我身上下来后,说:“也许你还不习惯做婊子,所以我还不能放了你。这几天,只能委屈你就这样子躺着,我会叫老婆子替你好好洗身子的。很多客人会来吃你的奶喂养你的美妙私处。什么时候你认为自己是个婊子了,跟我说一声,那就是说嫖客们将你喂好了,喂成婊子了。那时候,我才会放开你。”

  他嘻嘻笑着,用手上下摸着我,摸了会儿他说:“哎呀不好,我怎么又想要你了?你真是有魔力呢。他用汗巾擦了擦我的私处,又一次要了我。”

  完事后他说:“虽说我也喜欢你,但我有个原则,就是不碰院里的姐儿的。除了刚进来我看得上眼的。因为只要别人碰过的,我是不会再碰的。今天我特例宠幸你两次啦。我不行啦,不能再上啦。否则我还想要你呢。真可惜,这么好的身体,以后我却再也不能要啦。”

  看上去高兴又得意的邹老板,觉得说得还不过瘾,他又说:“你真是一块做婊子的好料,我真得感谢你公婆呢,让我成了这么好的一笔交易。我可告诉你啊,你别想着逃走,你也别想着上吊。否则你欠的银子,我会向你的父母和兄弟去要的!你上吊,我也会将他们逼得上吊的。”

  这个狠毒的邹老板,真的派了许多客人上我的身。张老爷居然也来折磨我。他这次总算得逞了。

  我的心真死了。

  几天后,我对娘姨婆说:“放开我吧,我不逃走也不上吊啦,如邹老板所愿,我现在已彻彻底底是个婊子啦。”

  我稍事整理,穿戴整齐,走到丽春院的客堂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等候客人点我的名。坐在那里,我的脑子像一只盛不住水的大破罐子,空空荡荡。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客堂里坐着几位喝茶听曲的客人,我已知道坐在厅堂间正座儿上,有一句没一句唱着曲儿的是阿香与阿芳。入秋了,厅堂里有些凉意。我突然看到琴师操的老胡琴上,有一个雕件,似乎是一头牛的模样,这雕件,让我想起了阿大。这时,我的耳朵恢复了听觉,发现阿香与阿芳正在唱的,十分耳熟。哦,她们正在唱《桃花扇》呢。

  听着听着,我的胸口又有一颗心在跳着了。那颗心被歌声撕扯着,似乎要裂成碎片。我的眼睛里也开始有泪了,我又成了一个对痛苦和绝望有了知觉的女人。

  这时,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晃了进来,他找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了。看他的样子,像是这里的常客。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人是谁,为什么这么眼熟?啊,这不就是宝才的朋友董老板吗?

  他抬起头,用眼光扫着厅堂,似乎想看明白厅堂里都有谁。

  他看到了我,整个人怔在那里。

  那一刻,我仿佛绝境之人见到了亲人,泪水止不住哗地流下来。

  “杏花,你是杏花?你怎么在这里?”见我不响,只是哭,他说,“你哪个房间?我们去说会儿话。”

  他起身来拉我。

  那天,他一直不曾放开他的手。他一直拉着我,听我说了整整半个时辰的话。

  后来他说:“杏花,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我不能让我喜欢的人儿待在地狱里。”他说他一定去想办法筹足二百两银子。

  他让我耐心等着,从那时起,不要再接客,他会与邹老板去说好的,在他来赎我之前好好在房里将息身子。

  过了一会儿,当他再次返回来的时候,他皱着眉头,说邹老板只给了他三天时间,而且只要现银。他说他一定去想办法,他叫我好好等他三天,三天后,拿了银子来救我。

  他的腿迈出门了,又转回来。他拿眼望定我,“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说完,他紧紧地抱住我,抱了好久好久,似乎这辈子都不想放开。

  我浑身上下都感受到了他拥抱里的实心实意,这让我的泪水止也止不住。

  第十章 董孝明 开杠

  这天早上我又做了一个近日常做的梦,一个妖艳的女人一直要带我走,但我身后一大帮兄弟却不肯,他们与她争执得很厉害。最后那个女人哭着离开了,那帮兄弟却突然变成身着皂服的衙役,露出狰狞的面目。他们将我按在地上,我抬眼看他们,发现为首的那个居然是洋人。那洋人笑得放肆:“董孝明,你要躲到几时!”那帮人将我推来搡去,在推搡中,我看见自己的身体因为害怕而缩成一只难看的球,球东滚西滚,想钻个空儿逃走,但我的头发散了,很长很长,被他们抓在手里,像一只逃不脱赖不掉的把柄。冷汗一个劲儿地从后颈处冒出来,我想呼救,却又叫不出声。

  几乎是从绝望中醒来,我发现老婆在一边推我,死命拧着我的腮帮子,嘴里还骂:“死鬼,在外面作了什么孽,梦里也在害怕,千年难得一次回来睡觉,都睡不安生!”

  我实在对这个老婆又恨又怕,这个恶妇,仗着娘家兄弟孔武有力,逼得我了无生趣。唉,我当初离家,奔那些人而去,就是想逃离她,逃离我在这里窝囊的生活。当时,家父传给我乡里的田产房产,我卖了差不多一半,折了些金银去投军。我没有卖光全部家产,并不是想留条回转的退路,而是我的一些房契田契握在我家恶婆娘手里,还有几处是一时找不到买家。我之所以要拿钱投军,就想表示个诚意,如果因此能弄个小官当当,也算是一种投资吧。那时长毛军还在势头上,仍占了小半壁江山,看样子还是有可能坐天下的。若真得了天下,我不就能得胜返乡?

  我一想象自己能够衣锦还乡,就有些兴奋:一支听我调遣的队伍,咔咔咔咔地走进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将我那个恶妇捉到柴房里关起来,将两个舅老爷打上一百板子也关起来,再娶他个三妻四妾的,生他个八子九女的,啊,那日子,多美!

  我也就这么一点人生理想,这个理想也就是一个黄粱美梦。我,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商人,哪懂得行军打仗?投军后,看我们文弱得很,只会写写画画,营里的头目就让我们领了军中的文差,每天在营里抄抄各式告示。那些长得五大三粗的家伙,也不知为啥,总看我们不顺眼,随时拿拳脚招呼我们。

  军中的半年日子,宝才过得比我更后悔,他特别特别想爹娘想家。我当初将投军的想法告诉他,也只是与这个小兄弟商量一下可行性,没有一丁点要他同去的意思。没想到他热血沸腾,说这个世界太让人失望,他要寻求新世界,而长毛宣传的“天下太平”“人人平等”思想,让宝才非常向往。他坚决要跟我同行。看他这么坚决,还有点犹豫的我,也坚定了去南京投太平军的想法。

  去时容易回来难,要走,就是逃兵,军纪规定,逃兵一律杀头。但我们实在受不住军营里蛮横之徒的拳脚,在太平军里,我们也看不到我们为之投奔的理想。我们要逃!即使死了,也强过在军营里被活活打死。后来我们发现一个运干草的老头,很同情我们的遭遇,他是余姚人,看我们两个文弱同乡想家想得可怜,还又挨饿又挨打,就答应帮助我们逃跑。

  机会终于来了,我们躲在他的干草车里,跟着向外开拔的队伍出了营。半道打尖时,老头偷偷放了我俩。我们跪谢他救命之恩,问他姓名,他不肯说。我估计他是怕我们万一逃跑不成功,抓回时会连累他吧。当然更有可能是这个老头真是好心,不愿我们记着他的情。

  我们一路忍饥挨饿,回到了宁波。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老路。我还是不回家,只要不惊动她的兄弟,老婆其实不难对付,她要钱了,自然会来店里折腾,反正我店里那个小伙计也知道老板惧内。我的耳朵也尽可以让她拧。骂完了拧完了我给她一点钱,她就回去了。

  这时候,丽春院就成了我经常躲藏和消耗时光的地方。我特别喜欢坐在那里,听阿香姐妹唱曲儿。

  现在,让我着迷的杏花落了难,我得救她!我突然非常感激杏花,是杏花,让我这个懦弱之人,内心充满了一份勇敢!我一定要救她,我非救她不可。如果原先我对杏花的惊艳,只让我幻想着能与她交合一次疯狂一次,那就够了,现在,一想起她身陷魔窟,受着这样的屈辱,我的心就痛,那种痛,就像有人拿刀不停地剐着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这就是爱吗?我承认,我原先对杏花的企图是阴暗的,见不得人的。而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却让我内心明亮,让我都想为自己叫好!

  二百两银子,我所有的家产也许就剩下这个数了。救了杏花后我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我如何过老婆和老婆舅这一关?我不想了,我豁出去了。

  我得让她离开那里。我得找银子!找银子!找银子!

  我回家来,我要从恶婆娘眼皮底下偷拿回那些地契房契。

  老天佑我!半夜里我悄悄起身,悄悄地翻箱倒柜,天哪,最后,我真的从柜子底层里找到那些契约了。

  我想象着这样一幕:有一天我的恶婆娘发现东西不见了,她找来两个小舅子,狠狠地将我打死了。

  好吧。打死就打死吧。我愿意!

  我在兴奋与不安的交替中入眠,做起了常做的那些恐怖的梦。

  接下来的两天,我到处找那些房产与地产的买主。想吃入的人有,但很多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现银,宁波的商人大多没有什么闲钱,他们有点钱,都再次投在实业中或在进行资本运作。当铺是会给现银的,但东西进当铺,就会蚀得市价的一半,二百两银子的产业,只能兑一百两银子了。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眼瞧着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我的契证还没换来多少银两。我急坏了。

  都说急中生智,这一急,脑子里冒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就是以助人仗义扬名甬城的陈政钥老爷,因为他为人热心,好打抱不平,坊间人都亲切地称他为屙老爷。

  他绝对是个人物,市面上他多的是三教九流的朋友,而衙门内的官差及外滩上的洋人朋友也不少,听说他还是英国领事馆夏复礼领事的座上宾呢,他们经常在一起切磋牌艺。

  他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亲戚,按辈分排起来我该叫他舅舅。记得小时候娘带我去参加亲戚间的红白喜事,见了他,娘总让我叫他屙舅舅的。

  许多年没见到屙舅舅了,他样儿比原来老了许多,毕竟快六十的人了。但他仍是斯斯文文的秀才样,一副西洋式的圆形眼镜架在圆嘟嘟的鼻头上,府绸长衫布面马褂穿在身上,精神气儿十足。

  他就住在城内的蒋祠巷里,离得不远。母亲被我那恶媳妇气死已好些年了,母亲那边的亲戚,偶尔见到的,仍会骂我为不孝子呢。所以,后来我与母亲方的亲戚并不太走动。

  我见到了屙老爷,恭敬地向他请安。看似正要出门的屙老爷返身将我迎入门内,说:“是孝明吧,你十几岁时我见过你,那时你娘常带着你,你一副很机灵的样子,让我记住了你。没什么大变样啊,只是看上去也老大不小了,有三十了吧。”

  “是啊是啊,舅舅,我刚刚而立。”我在舅舅的名称前去掉了屙字。毕竟这个字眼儿不太严肃。

  我说:“舅舅看样子是要出门啊。我打扰你了。”

  “唉,外甥是贵客。不碍事不碍事。我猜想你上门来肯定有要紧的事,因为我们亲戚远,平时不走动的。说吧,我看看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屙老爷毕竟是世面上混的,一看就知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对屙舅舅讲了杏花的事,又拿出几张房契地契,说了我想救她但一时换不到现银的难处。屙舅舅听了很生气,说世上哪有这样的公公婆婆!他对邹康老板更生气,说这小东西我看着他大的,居然越长越没人性了!

  他说他陪我去找邹康。有道理得讲道理,一百两银子,不能转一背儿就翻成二百两。他说他想看看邹康这个小子,能不能卖他屙老爷一个人情。

  屙老爷放下手中的事,立马与我一起去了丽春院。

  路上屙舅舅问我:“知道你内人厉害,你将那个杏花赎出来后,怎么弄呢?不会就只做好事,救了后与她撇清吧?”

  我被屙舅舅说得脸红了。我说:“这个我真还没有想好。我现在只一心想救她出火坑,其他的事,只能等救了后再说。”

  我对屙舅舅讲了实情,说我自己现在连家也不能回了,过些天,若是我那婆娘发现她藏起来的契本不见了,我又无法说明干什么去了,估计我的小命会被两个小舅子追讨去的。

  屙老爷听了哈哈笑了,说:“你真是没用啊,连个老婆也镇不住。”

  我有些委屈地说:“舅舅啊,你也知道我,读书将力气读没了,而我那老婆,娘家却是有‘拳有势啊。”

  我向屙舅舅举举拳头,“是这个拳哦。”

  屙老爷笑了,说:“若你拿走全部家产,却讲不出用途,换了别人的小舅子,也会打上门的。”

  我说:“我现在只能逃得一时算一时啊。”

  屙老爷听了摇头,“你拿钱去帮不相干的女子赎身,被老婆追打,这个,我也帮不了你的。”

  我说:“舅舅,就今天这事,我已够麻烦您了。以后即使被老婆舅打死了,也是我咎由自取。”

  屙老爷看了看我,微笑着对我说:“你好歹也是我外甥。到时真被他们打得受不住了,我能帮的还是会帮你的。”

  他说:“杏花这女子,若今天能顺利赎出来,你还是让她回家乡吧。”

  他见我没说话,又说:“听你说的情形,这女子命里事非多呢。你若真娶她做了外房,怕也不省心的。”

  我说:“我知道。”

  然后我们聊起了我娘在世时,亲戚家聚会的场景,说着说着就走到了丽春院。

  邹康看到我,皱了皱眉头。马上他看到我边上的屙老爷。一看是屙老爷来了,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嘴里说着稀客稀客,快请快请,快步迎了上来。

  屙老爷的脸上却没有笑意。在丽春院的会客室里坐下后,他对邹康老板说:“你的丽春院经营得非常好啊,我经常听人夸你呢,这种生意做得这么红火,也真难为你这个读书人了。”

  邹康听得屙老爷的骨头里连着刺的话,脸上讪讪的,他说:“回陈老爷,我只是将这个行当当个正当生意做,现在也只是马马虎虎过得去而已。”

  “是吗?”屙老爷将这个“吗”字的音拖得有点长,“既然是正经生意,我们甬上商人都遵守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要做仁义买卖。你将开窑子当作一个行当,那也行,但你不能做伤阴骘的事。”

  邹康老板不敢与屙老爷翻脸,他赔着笑,为自己开脱说:“我哪里敢做伤阴骘的事啊,你们这些长辈儿都看着我哪。那些姐儿都是她们家人因为这样那样原因卖到这里的,而且她们都很自愿做这一行当的。我对她们也很关照的。”

  说到这里他向我看了一眼。其实当我与屙老爷一起进入丽春院,他已明白我们的来意了。他说:“因为我将这一行也当作买卖,就尽量让大家都图个高兴。顾客是这样,那些姐儿也是这样。如果有谁想走,只要她能交出赎身银子,我一定会放人的。”

  屙老爷叹了口气,说:“你这个读书人啊。”

  看邹老板没有接话,屙老爷说:“今天我陪着我这个外甥来这里,就是来赎一个叫杏花的女子的。她才来不久,她家人拿她卖了一百两银子,现在她要走,你却立地涨价要二百两,太狠了吧。”

  “这个,这个,”邹老板说,“这是一个好姐儿呢。说实话我真不舍得才翻价的。既然屙老爷登门来说,我也卖个人情,我就收回本钱及这些天我调教她的钱,一百一十两吧,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屙老爷说:“你这人情能否卖我大点儿?我这外甥只有田产和地产,你也应该了解市价的。这样吧,就按你说的,一百一十两银子的地契房契按最低价过户给你。我呢,替你们做个中间人,若邹老板两年内将它们出手,价格低于一百一十两的,我负责补足,或者干脆我吃进。行不行?”

  邹康老板看屙老爷一副严厉的说一不二的样子,就退让了。

  第十一章张老爷截和

  如果我是一个恶人,我也是一个有着明确是非观的恶人。眼下,我已从当初的孝子慈父,堕落成一个令我自己也厌恶万分的半鬼半人的魔。娘啊,你生下的是一个听话的懂事的孩子,但这孩子变异了,他的身体里又生出一个邪恶的放纵欲望的人,这两个人老在打架,最后,又总是那个作恶之人占了上风。

  但这一切,都将在今天晚上烟消云灭。

  我待在宝才的房间里,院子已听不到人声了,人都走了,大奶奶二奶奶,我都将她们赶回娘家去了。她们也知道,这张宅,从明天起就会改换门牌。再也没有她们的立足之地了。

  我将一个家败得一丝儿不剩了。我剩下的只有这一大块烟土,这是我死亡的粮食。哈哈哈哈。

  杏花卖身的银子一直在大奶奶手里,我没有动用。我知道,这是我平生做的最邪恶的事情。我将最后的一点家产变卖了,还是没动这笔钱,似乎想证明,我娘造出来的那个好人,还活着。昨天我让大奶奶将银子分给二奶奶一半,两个跟了我半辈子的女人离开张家,有了杏花的卖身钱,后半生也算有了点保障。

  上次卖掉一半张宅时,我坚持留下了有宝才书房的那一半,平时,我也不让人进宝才的书房。

  算起来,宝才离开一年多了。宝才在世时,一大家子虽也不太平,但总也有热闹有生气。现在,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冷,这寂冷让我心慌。我匆忙点起一支洋烛.烛光将书房充满后,屋子里终于有了一点温暖的气息,这气息,将宝才房里积攒了一年多的荒凉逐走了,也让我有了再次去摸摸宝才看过的书,看一看他没有裱装过的折替在书架上的字画的冲动。

  夜很长,我还有的是时间,我将那些书从架子上搬下来,堆在案上,又拿字画一张张看。那些字画看得我心里很堵,从这些字画上,可以看出宝才的不开心。我叹了一口气。算了,宝才的不开心也早已结束了。我腾出书房里的一块空地儿,将那些字画逐一点燃。秋很深了,夜晚很凉,点燃的字画让我觉得温暖。我不想停手,想将它们全烧了。

  我边烧边说:“宝才,你在看着吗?我将你的不开心消灭掉了。我也该结束我不堪的人生了。我这辈子是自走绝路,到今天,绝路走完了,到头了。”

  那一会儿,我很依恋火带来的温暖。我不想停下来,烧完了字画,我将宝才的书也拿来烧。房子易主,屋内的东西都将成无用之物。烧了,给我这末路之人一点暖意也好。我烧了一本又一本,突然,从一本书里,掉出一封信采。

  这是什么信?是宝才收到的谁的信,还是宝才给谁写的信?

  我将信封对着火光认了认,是宝才的字迹,信封上写的是父亲大人亲启。宝才的父亲大人,不就是我吗?

  信纸都有些黄了,看落款时间,是四年前。他离家时,原来眼里还是有我们父母的,还是给我们留了信。我突然想起他离家时留的那个字条,当时为寻儿子踪迹,我对那字条上的话是反复揣摩,烂熟于心,那上面有“机缘成熟时,儿子自会向爹娘揭晓详情”这样的话。难道我生命走到尽头了,这个机缘也来了?这个内向的儿子,你的心思与你的信一样,都让我不好捉摸啊。

  但展读那封信,让我的后颈一阵阵发凉。啊,娘啊,看了宝才的这封信,我暂时不想死了,我得留住这条命,去做还没做完的事!我还不能死!

  一大早我就来到了董孝子文宝轩前敲门。里面的人应声说,谁啊?稍等。估计是董店主还在床上吧。我兴奋地在店门外转着身子。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眼下我算是找着这个债主了。他就是让我走上绝路的最初的推手:要是宝才不离家,我就不会碰鸦片,要是不碰鸦片,宝才就不会娶山里姑娘,要是不娶山里姑娘,宝才就不会死,要是宝才不死,我也不会想着占有杏花,不会让自己的邪念滋生再滋生。也不会走到今天,走投无路。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董孝明种下的恶果。

  他都干了什么了?是他撺掇我儿子投反军,又是他将杏花从丽春院带走了,藏了起来,害我对她要生要死的欲念落空。

  那天离开杏花的身子,我自叹自责,又快乐无比。这种矛盾的心情时时扭撕着我。我强忍了十来天,那些天里,我一直想着是不是应该将杏花赎回来。一想到她身上时时换着不同的男人,我都要疯了。那天,我下定决心,拿着我全部的田契房契,直奔丽春院。在厅堂里的银杏见了我说,老爷好些天没来了,是来看银杏的吗?她快步上前来迎我,拉我往她房里走。我说,你去你去,我找杏花说话呢。银杏说,老爷你不知道吗?杏花姐几天前就被人赎走了,这里再没有杏花这个人啦。

  我听了,整个人傻在那里。

  银杏看我那样,说:“杏花走了,不是还有银杏在吗?老爷,以前杏花没来前,不是银杏陪您的吗?”

  我脚步机械地跟着银杏往她的房里走。合卜门,我问银杏:“谁?是谁将她赎走的?”

  银杏说:“我也不认识那两个人。后来听院里的姐儿们说,来赎的是冷静街上的董孝子店主,陪他来的可是个大人物,说是城里的屙老爷。”

  董孝子?儿子失踪时我也上他的店里找过他,那时他关门大吉,说是去躲老婆舅追打。儿子出丧时他也来凭吊过。他跟杏花,也就在丧事上见过一面吧。

  我当即离开丽春院,去找这个董老板探个究竟,没想到店里的排门仍是关着。间隔壁的店家,说是上几天这家人打斗得可凶了,两个娘家舅舅从上虞赶来,逼问姐夫家产的下落。估计董老板被打惨了,这些日子店就一直关着。

  我一直想知道杏花去哪了,后来又几次去找董老板。过了好久好久,那店门才又重开。那一次,我看董老板一条腿瘸着,走路一拐一拐的,估计是被打伤了,还没好利索。我远远地窥视了好几天,发现董老板整天只在店里出入,并没见杏花的踪影。

  杏花是回老家了,还是被他转手卖了?他赎她出来想干什么呢?

  有一次我实在熬不住,就入店去找董老板。看他有点认不出我了,我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宝才的爹。

  没想到董老板一听,拿了一根鸡毛掸就将我往店堂外赶。嘴里说:“宝才没有你这样的禽兽爹爹!”

  我估计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迟迟不入店打听也是因为我对杏花做的事确实有些离谱,连我自己都厌恶自己对杏花的言行。

  但欲字当头,我还是做了。做了后,我仍不想失去对杏花的占有。

  我边往外躲边说:“我只想知道你将杏花藏在哪了。”

  董老板说:“呸,你也敢提杏花这个名儿。你不是人。你永远休想知道杏花去哪了。”

  我套他的话:“杏花没地方可去的,不与你在一起,那便是回余姚老家了。”

  董老板一听果然更来气了,“你休想去骚扰她!那些乡民,锄头可是不认人的。你敢在她家出现,我保证你没个全尸回来!”

  哦,那就是她真的回老家了。我听得了这个确实消息,很高兴。我才不跟董老板生气呢。看来他真是一个大义之人呢,当时我在心里对他佩服得很。

  我几次动过念头去乡下找杏花,但我有什么理由去找呢?她绝对不会理我的,我也不可能让她跟我走。看来,我是永远永远失去杏花了。

  后来的日子,我仍然回到原先的堕落方式中,去烟馆抽更多的大烟,找银杏暂时压压我心里的邪火。我知道,我在等了结自己这一天的到来。

  但老天不让人自我安排。老天让我知道我的冤头债主,一定就是让我去清算的。好你个董孝明!我一定得收拾你。我收拾完你再了结自己也不迟!

  真磨叽,咋不出来呢?正性急着,门闩一动,董孝明卸下了一块门板,露出了他的脸。一看到是我,他的脸就拉下来了,“我呸,大清早见你这个恶鬼!你快走啊,你不走我打你脚后跟!”

  我将他又要上回去的门板顶住了。我说:“董老板,今天我可不是为了杏花,我今天来找你,是与你算四年前你怂恿我儿子造反的事。”

  董孝明听我这么说,一时怔在那儿。

  我说:“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吧。我儿子有书信留我,这可是铁证呢。”

  董孝明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态度开始强硬,“宝才是自己想去的。宝才去投军的事,你可别来找我。”

  我说:“我不找你找谁呢?你想想啊,投长毛者,一律死罪,现在太平军彻底败了,官府都在搞清算。你想想,这封信,活脱脱能要了你的命。”

  没想到董孝明说:“我早就在这世上活腻了,你要告尽管去告。你去告你也得不了好处,因为你儿子也参与了。根据官府告示,一人投军,全家都没的活。说不定我若死罪,你同样犯了包庇纵容儿子投反军罪,不死也得坐上十年八年牢的。”

  我说:“我坐牢没关系,我都是一条老命了。但你害了我儿子,也害了我,还藏了杏花,我一定得看见你死,我才能死得安心!”

  “你去啊去啊快去告啊。”董孝明说完,使劲将门板往外一合。我被推在门外了。再捶门,里面就不应我了。

  唉,几年鸦片吃下来,我身体里居然也藏不住力气了,这么一个文弱的书生,竟也能将我挡在门外。

  我在门外对着门内发话:“董孝明,你好日子到头了。我这就去衙门里告你去,你等着衙役来拘你吧。”

  第十二章 杏花 定庄

  上午,我在家里帮我娘做番薯干。我先将那些番薯烧熟了,稍微凉一下,切成小块,然后放竹篾上晾晒。我在灶头烧火时,发现灶间的木梁上有一只蜘蛛拖着丝挂下来;我进出门坎时,发现门框上,又有一只蜘蛛悬挂下来。

  都说蜘蛛悬空贵客到,今天家里要来人了?

  我家几乎没什么亲戚。我两个弟弟成家了,分了家,就住在旁边专门为他们搭建的两大间泥坯房里。

  这两只蜘蛛在报什么喜呢?难道会是他?

  我时常会想起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出现让我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好人,我落难了,都成了窑姐儿了,这个好人仍不惜倾尽家财来解救我。

  就凭着他救我时用的大力气儿死力气儿,就为这个什么也不图的好人,我这个被玷污的身子,还得在这世上好好地喘气儿。我得对得住好人的那份好心。

  那次他替我雇了一辆马车,送我到西门外的高桥就下车了。我也下了车,我下车是为了向他下跪。我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有下辈子做牛马来报答你了。”

  但是他不让我跪。他说:“我只能让你回老家,因为我没法留你。我只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有缘的话也许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还是恭敬地向我的救命恩人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时,他又塞我两枚银元,见我不收,他说:“反正我也为你花了大钱了,这两个小钱,你就别在意了,在路上身无分文总不行的。”

  我回到家,爹娘很意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水,居然自己回来了?

  我不想多说什么,我只是告诉爹娘:你们的女儿克夫,宝才给我克死了。宝才一死,婆家就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只有回家了。

  爹娘说:“回来好回来好!”

  我说:“我回来如果你们欢迎,那么,以后不许问我嫁到城里的事情。”

  爹娘说:“你说不问就不问。回来了,我们当你从来没有嫁过人。”

  爹娘见我不提阿大,忍不住说:“你走后,阿大也去宁波了。有没有去找你?看样子他在城里过得不错,年前,他将他娘也接到城里去了。”

  我说:“你们以后也别在我面前提阿大。”

  爹娘说:“好好好。不提不提。”

  其实,我担心了一路的,就是见到阿大哥,我该怎么办?现在知道他去宁波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我终于可以在乡下过我苟延残喘的日子了。

  中午吃了饭后,我无所事事在院里晒着太阳,大弟媳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瓦罐,里面放着一些用明矾末儿腌渍的指甲花瓣。她非得叫我将脚光着,然后在我的十只脚指甲上堆满捣烂的花汁儿。她说:“姐姐这么好看,应该打扮打扮。”

  弟媳的话,让我有些伤怀。唉,我的身子早就脏了,即使真的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我在竹椅上,盯着趾甲盖上的汁儿出神,这时,听得村路上有人走来。

  远远看去,是一个陌生人。山里人爬惯了山,平日里走路,身子会赶在腿前面。这样的走路样子,我们都太熟悉了。而那人,虽走得像村里人一样急,但身子却并不前倾。来的不是山里人。

  他的脸慢慢地清晰起来。我心里有个预感,是恩人,是恩人来找我了吗?他干什么来了?走得这么匆忙。

  真的是他。我赶紧穿上布鞋,跑到院门外。而他正好在四处张望。他很快就望到了我,不大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一种快乐的光来。

  我赶紧将他引进屋。我对爹娘说:“这位董老板在宁波救过我的命。你们不用多问,反正,今天咱家来贵客了。”

  我的爹娘就手忙脚乱地擦桌烧水。

  一坐下来,他眼里的光就不见了,脸色一下子暗淡了。他对我说:“杏花,我犯事了。你公爹去衙门里告我,我被官方抓住的话,就要被杀头了。”

  “什么事这么严重?张老爷又要造什么孽?”

  他轻声说:“我也没有多想,一大早就往你这儿跑了。我不知道在乡下是不是安全。杏花,有没有说话的地方,我与你细说细说。”

  我就去将院门关了,跟爹娘说:“我要进里屋与董老板说些要紧的话。”

  董老板就将他当初与宝才如何去投太平军,又如何吃足了苦头,最后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事说了一遍。原来以为宝才去世了,这件事,世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没想到,宝才离家前还是给他爹留了一封信,那信夹在他书房的一本书里,宝才的原意估计是,不让他爹很快知道他的行踪,如果他爹真的有心找他,会去他书房细细找线索的。结果他爹一直没有找,也许找了没找出来,直到昨天晚上,他不知道如何去儿子书房了,居然发现了这封信。“他一大早就来我这儿寻麻烦,我将他关在门外后,估计他就去衙门告我了。”

  他说:“我害怕被衙门捉去,捉去的话真的会被砍头的。我等张老爷前脚走,后脚就赶紧逃,只想避得一时是一时吧。”

  我听了,也一时没有了主意,“张老爷知道我在这儿,他是不是会猜到,你跑我这里躲起来了呢?”

  董孝明说:“唉呀,对啊,他知道你回了老家,也许会想到我在你这里避风头。不行,那样的话我还得走,否则还连累你们。对,不能待在这儿。让我想想,你能去哪儿。”

  我突然想到,他没有吃饭。我出来对娘说:“娘,客人没有吃饭,快,多烧点饭,客人吃了还要上路呢。”

  然后我与董孝明恩人继续商量去向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没个好主意。

  后来我对他说:“村里来个人目标很大,大家都知道你来了,上我们家了,万一官府来拿人,一问,他们就知道你来了。然后一搜,你就会成瓮中之鳖。我想,只有将你藏起来,躲过这阵子再说。我知道村里有一户人家,离这里很近,屋里空着,娘俩都去宁波了,你要不就在他们家里躲几天,我一有机会就会去陪你说话,也会将吃喝送过去的。”

  我说:“待会儿我装着将你送走,晚上你再悄悄回来,我带你去那户人家家里。”

  吃了饭,当着不少村人的面,我送董孝明出了村。我自己也挽了一个小包袱,我的小包袱里是我与董老板的晚饭。因为我得晚上天很黑了,才能送他去阿大的屋里。晚稻已收割完了,村外没什么人,路边的大草垛都是新垛起来的。我挑了一个离乡道最远的大垛子,按事先我与他说好的,一起钻了进去。

  一切是那么熟悉。新鲜稻垛的香味,让我想起阿大哥来。他牵着我手钻草垛子的情景仿佛仍在眼前。我看了一眼坐在草垛里有些沮丧的恩人,不知道与他说些什么。

  他望着我望着我,沮丧一点一点撒去了。刚见到我时眼里曾闪过的光亮又出现了。他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我终于见上你了,也终于能与你说上话了。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幻想能与你在一起。我总是在向老天爷祈祷啊,我说,如果让我与杏花在一起,我死也瞑目了。”

  我赶紧推开他手,我说:“你可别老是死啊死啊的。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若我还是清白身,我一定会……会……会将自己给你。但现在我是一个脏人,我实在不配得到您这份恩情。”

  董老板说:“不是这样的,心干净,什么都干净。将你送走后,我一直一直在想着你。我家有妻室,她是一只母老虎,当初我让你回老家,也是不想让你陷入我家庭的苦难中,没有一丁点嫌你的意思。现在,我在逃难之中,性命朝不保夕,反而更是我,没有资格跟你在一起了。但是今天能见到你,也是好的啊,我也很满足了。你比一年前要胖点了,气色也非常好。看到你生活得很安定,多好啊。但愿我来找你,没有打扰你。”

  我说:“你是我恩人,我说了,我什么都是你的。你这么真心待我,我恨不得现在能回到做姑娘时。但是现在的我……我真的什么都不配拥有,更不配拥有你这个大恩人的情义。”

  他说:“你不要老是配不配的。我说了,你是干净的,是那些臭男人脏。你在我眼里永远是干净的!永远是神圣的!”

  他说着又一次抓住我手。

  我挣了几下没挣脱,只能由他抓着。我低着头。这时候,阿大哥像河底下的泡泡,咕嘟咕嘟地往我脑海里冒着。

  董老板突然问我:“看你的样子,你并没有嫁给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啊。你在丽春院里曾跟我说过那个小伙子。”

  听他提这个问题,我摇摇头,说:“这辈子我还嫁什么人啊。我能一个人这样平静过日子,已是你给我带来的福分了。”

  他说:“难道那小伙子嫌弃你?”

  我说:“不是不是,他已离开家,去宁波做学徒了。我回来后没见过他。晚上你要去住的那空房,就是他家。”

  “哦。”他听完沉默了。放开了我的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拉我的手,说:“我拉拉你手你不介意吧。”

  我说:“我说过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你对我想做什么都行的。除了我的脏身子不能给你。”

  他叹了口气,说:“我不要你报答。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也多么希望你能真心喜欢我。要是你真心喜欢我,那我该多快乐啊。”

  这真是个斯文又温柔的男子啊。听他这么表白,我感动得想哭。后来我真的哭了。看我哭,他便将我搂在怀里。

  他用嘴唇慢慢地吻干了我的眼泪,吻得我的心都化了。这个我认定的世上最好的男人,如果他要,我为什么不能给他呢?我真的是喜欢他的,这喜欢,是一年来挥之不去的感恩所化。

  但是,我心里有障碍,这障碍如此之大,横在我与恩人之间。一来是我觉得自己脏,二来是我与阿大钻草垛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晃着。

  最后,我用力推开了他。

  也许我表现得有些过于坚决了,他也放开了我。

  下午的太阳越来越烈,草垛里的热气在蒸腾。一时间,草垛里的空气又湿又闷。

  董老板看着我,说:“我现在身在劫难之中,如果有一天能摆脱厄运,杏花,那你一定要答应我,嫁给我,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好吗?”

  他又说:“杏花,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真想死在你这样的美里。”

  第十三章 张老爷 拆搭

  我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董孝明一手造成的。从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确立了人生最后一个目标:这个将我的生活害得~塌糊涂的董孝明,必须死!

  从昨晚发现书信到现在,我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只是这小子跑得真快啊。我带上差役去拘捕他时,他居然给我们来个关门大吉。

  他们夫妻关系恶,我想他不可能跑家里躲起来,或跑夫人娘家躲起来。他能上哪里呢?对了,肯定是跪到余姚去了,去杏花家避风头了。

  我跟差役讲:“我知道他去哪了。他躲相好家去了。你们拿了拘牌,赶快与我一起去余姚吧,他的相好就住在童家村。”

  但是那两名差役始终没有好脸色给我看。听了我的建议,其中一个说:“投叛军,那可是要凌迟处死的重罪,典史老爷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我们捉不到人,得先回去作个交代,这桩公案与你也是相干的,所以你也得跟我们回去,待我们禀报后,再由老爷定。”

  我想了想,终于知道他们对我凶的原因了,府衙招的衙役本来就是街头上的打手和混混,没有薪饷,平时这些差役就靠办案时收取当事人的车轿费鞋袜赞和饭费茶水钱过日子的,估计是我没有什么好处塞给他们,两人觉得一大上午白费力气了呢。

  其实我真没银子了,我一早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但是为了将董孝明这个混小子抓住,也为了他们能更卖力,在跟着他们去府衙的路上,我跟他们商量:“这个反贼董孝明抓到后,按理我能得到五十两的赏银,这些赏银大多数都给你们两位差爷,我可以立字据给你们。只是我现在手头不便,我要的小部分,比如五两银子什么的,能否你们先预支给我?”

  两个差役说:“你与我们做生意啊?万一抓不到呢?

  我说:“这笔生意多划算啊,一定会抓到的。万一抓不到,我拿你们的银子,你们可以去找我的太太要啊。她一见当差的,会吓得连利息都一起给了呢。”

  我说:“我先支你们的银子也是想这两天抓人,我与差爷们得有吃饭钱啊。差爷辛苦,粗茶淡饭我总得请你们吃个肚儿圆吧。再说,我今天到现在为止还饿着呢,再不吃饭,我可是没力气啦。”

  他们说:“好,就算是一桩生意,我们这么说定了。”

  典史老爷听说让董孝明跑了,很生气。吩咐差役快去府卜领快马,马上赶去余姚抓要犯。

  路卜_我一直在想,杏花若是真与董孝明在一起,正好两个一起抓了。一个是我恨之入骨的人,一个是对我恨之入骨的人。而喜欢的女人我若无法得到,我为什么不能亲手灭了她?

  童家村就在山脚边,一个不大的村子。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村里。为了不惊动杏花家,我们先到周围几户村民家扣。听。乡民们大多没见过世面,一看是宁波府来的差人,就有些害怕,我们问什么,他们答什么。这一打听下来,真是又有了意外大收获。

  原来,杏花真的在村里有个相好,宝才和宝才娘一点也没有冤枉这个贱人。这个相好的爹在八九年前参加余姚十八局起义,与县府作对,起义失败后,听说是跟着路过卜_虞的长毛军队走了。这个相好现在宁波,叫褚阿大。他回乡接娘上宁波时,给邻里留了他在宁波的地址,他就在宁波孝闻街的四明师竹馆里做徒儿。

  今天,确实有个城里人来找杏花了,午后那人与杏花结伴离开了,村里人都说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我对自己说:哈哈,张老爷啊,你真是撞大运啊。娘啊,真是你在保佑我吗?你要保佑儿子在死之前,将这些冤家对头的账都清了吧。

  我引着两名看上去本来就一脸凶相的差役,往杏花家走。我们得去吓吓她爹娘,好得知杏花的去处。

  杏花的爹娘一看就老实得要命,也胆小得要命。一听我们是来抓中午上他们家的那个人,说他是一个反贼,杏花的爹娘就连话也说不灵清了,两夫妻瘫坐在地上发抖。问他们杏花和董孝明去哪了,他们说,只知道两人一同走了,就是不知道去哪了。

  我们仨就在桌前坐下来。我说:“他们肯定会回转来的,我们呢,就在这里等他们两天吧。这两天里呢,你们得好吃好喝待着我们,否则,差役的绳子可不认人的,也绑了你们走,因为你们也犯了法,就是包庇罪和窝藏罪,这个也是死罪。”

  杏花爹娘嘴里应着说不敢不敢,身子吓得发抖。后来她爹说:“官,官,官,爷,乡里没有荤腥,我去河边看看有没有鱼虾,去摸点给你们吃。”

  一听说给摸鱼虾吃,两个差役的脸上浮上一点笑意,说:“好好,快点去快点去。”

  杏花爹出门了,看两个差役没有要跟踪的意思,我悄声说:“要是他们就躲在附近,他先去报信了呢?”

  差役说:“对啊,你还不快跟去看?”

  好家伙,这可是我自讨的活。我只好悄悄地尾随着她爹走。

  看来她爹真的只是去河边摸鱼虾的。河水看上去很凉,他往周围细细张望了下,没看见人,就快快地脱光了衣服,拿着一张网跳入河里。他将网这头那头地四面张好,就上来了,同样快快地擦了擦身子穿好衣服。他耐心地在河边坐了约半个时辰,又脱了衣服下河。这下是去收网了。

  这一网还真有些收获,十来条河鲫鱼,小半碗虾,在网里一起蹦跳着。他收拾收拾网具,提着鱼虾,径直返家了。

  难道这贱人与那贼坯真的一块去私奔了吗?

  回来后我对差役说:“估计他们两人晚上.肯定会躲回村里。只是不知道他们白天躲哪了。那个褚阿大的家里得去看看,他们家没人,那个空房躲人正合适呢。”

  听我们一提阿大家,杏花娘就特别紧张,身子抖得像筛米糠,我越发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们向阿大家走,看那屋子,似乎大半年没人住的样子了。院门外没有锁,房门倒是从里面闩上了。这一带的乡下,出门时,乡民大多都这样的。我找了一块薄竹片将门闩一点点拨开,屋里的霉味儿就往鼻孔里钻。

  乡下人家,房屋及屋里物件,真是简陋得不行。杏花家是这样,阿大家也是这样。难怪杏花不嫁阿大,会嫁来我们家。

  我对两位差役如此这般地计谋了一番,他们阴阴地笑着,不住点头。

  晚饭后,天就黑了。杏花爹不知从哪里找了两床黑乎乎的被子,我们也无法计较,看看铺在地上的两领席子倒是擦干净的,就将被子搭在胸口,和衣挨着,假装入睡。

  仪很深时,听得推门声。对着月光,我一看来人的身影,就明白是小贱人回来了。

  但只有她一人。

  小贱人点上烛火时,猛然发现了我们三人,看到我也在,她就起身想往外跑。两个差役手脚比我利索,一跃而起将她扭住。这时杏花爹娘双双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磕头,求我们,说我家杏花没犯事,你们放过她。

  差役一人一脚,将杏花爹娘踹倒在地。

  那小贱人拿眼狠毒地盯着我,骂我:“你这个要遭天杀的恶人。你坏事做绝,要做到几时。”

  我说:“你这个小贱人,你不用这样看我,也不用这样骂我,你伤不了我一根毫毛的。反倒是你现在的相好,我们马上会抓住他,而你原来的相好,他爹也投了长毛军,父罪子替,他也跑不了。看看吧,你的两个相好,郜得死。还有你!你也会被处死的,你这个小婊子。”

  说到这里,我止不住高兴地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终于可以为我的宝才出口恶气了。”

  小贱人说:“你休想得逞,他们都是清白人,全是你在诬陷他们。官府不会相信你这个丧心病狂无事生非的恶人的。”

  “嘿嘿。”我说.“你等着瞧吧。我们这就去捉你的相好。”

  两个差役扭着这贱人,往褚阿大家走。

  这小贱人一定看出我们的企图了,没走几步她突然狂喊起来:“孝明快走孝明快走。”乡村的夜晚太静,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尖利,传得很远。我赶紧用手去捂她的嘴,但她还任唔唔唔地喊同时不断拿脚踢我们。

  这时,借着月光,我们看到阿大家有一个黑影子蹿…来,两个差人就放了杏花去追那人。我怕这条大鱼跑了,也赶紧去追。

  书生哪足差役的对手,董孝明一下子被追上了,差人将他按倒在地。这小贱人哭喊着孝明孝明,也跑过来。

  这时这个混账小子突然朝小贱人嘶声大喊:“别过来别过来,快跑!快去找屙老爷救!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小贱人听得喊,转身往山里跑。一个差役追了几步,没有追上。我说算啦,小贱人从小在这儿长大,我们追不到她的,下次再来抓她好了。

  我们几个连夜就往宁波走。

  第十四章 褚阿大 追熟

  我哪里会想到有一天会成为犯事者。

  我在四明师竹馆待了半个月,就能独自完成笔筒竹刻和臂搁的制作,这些东西的图案刻录相对简单,比如笔筒,只要刻几根简洁的树枝,树枝上再停上两三只雀儿。我常常给师兄们打下手,做得最多的是贴黄食盒,听说这样精美的贴黄食盒,有钱人家来订制,制作工费得好几两银子呢。

  师父看我很用心,学起来也渐入门道,总是不住地点头。不久就正式收我为徒了。还不时来我工作台上亲自指点几招。

  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春节我回乡里前,师娘知道我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乡里,还从我嘴里知道我娘勤快能干,就跟我说,如果娘愿意来城里,可以到店里帮她打个下手。她现在既要顾着店堂的生意,还要管师徒日常的吃喝拉撒,实在有些忙不过来。平时师兄弟们能帮着师母干的,也只是挑水买米这点杂活。

  我跟娘一说,娘很高兴。娘说,儿子在哪娘在哪,这是天经地义的。

  我娘来了后,师父在后院又隔了一小问给我娘住,娘一来,看我学艺学得好,很高兴,也不唠叨了。当然,烧饭洗衣洒扫,空下来还得缝缝补补,这些已够她忙的了,要唠叨也没的空闲了。

  那天师娘到后场满脸喜色地来叫师父,说陈老爷来了。师父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很高兴地跟着出去了。让师父与师娘那么高兴的陈老爷是谁呢?看我有些好奇,李师兄就告诉我,陈老爷可是宁波的头而人物,朋友又非常多,连外滩上的洋人,都与他称兄道弟呢。因为他为人仗义,人家有什么烂事都爱找他,而他也从不推辞,都会往自己身卜揽,所以,很多人又喜欢叫他屙老爷。师兄说,他可是我们师竹馆的老丰顾,常常会来订制一些刻件,出手也很大方。这次来,肯定又会有好生意下顾呢。

  过了半个时辰,师父喜滋滋地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说:“阿大,手头上就你空着,陈老爷要我们按他画的样子替他做五十副牌。头三副简单些,要快,就全用骨面竹子背做好了,图案阴刻,刻好了大后天替他送去。五十副里面,最后十副材料要好点,象牙而的,木头背,再贴黄,要做得精致。这可是一笔大生意呢。”

  师父吩咐,其他人尽快将手头的事情忙完,一起来做余下的牌。

  陈老爷要师竹馆做的原来是一种竹牌,大小类似于大家在玩的牌九。但一副牌九没多少只,这竹牌却有一百四十四只。东、南、西、北、中、发、白,加从一到九的简、万和索各四只,还有春夏秋冬梅兰竹菊八只花牌。师父说,这是陈老爷琢磨了很长时间,从多种牌戏里综合起来的一套新的竹牌游戏,基本的花色是从马吊和牌九那里化来的,如万牌、索牌是取自马吊,筒子牌取自牌九。我们海边人又特别注意时节和风向,所以,又将春夏秋冬与东南西北放了进去,红中与发财牌是讨个吉利,白牌又是从马吊牌里的“没文”牌化来,为了牌的丰富,还加上了梅兰竹菊这岁中四友,以增加这种牌的雅趣。师父指着图纸告诉我,“陈老爷替这个牌戏取名叫麻将,一索的图案他画的就是一只麻将。至于为什么叫麻将嘛,屙老爷自己有很多有趣的说法。”

  “为什么取这名呢?”一听这牌取名叫麻将,我不由自主地多问了一句。其他几个师兄也凑拢来,很想听听陈老爷的说法。

  原来取名麻将,陈老爷的理由有两个,一是这牌很多地方化于马吊牌,“吊”与宁波话“鸟”的发音几乎相同。马吊听起来像“麻鸟”,麻鸟就是麻雀,宁波话叫麻将。所以,取名麻将既与马吊有区别,又暗中包含了这牌的渊源和传承。陈老爷的另一个理由就有趣了,说这牌多,只能让牌立在桌上打,八仙桌围坐起四个人,你碰我吃的打起来一定会很热闹,而且因为是竹子或木头做的,洗牌的时候动静也会很大,哗啦哗啦的,这都让他想起这一只只牌,就像在树上跳来跳去特别热闹的麻将。所以,就定了这个名。

  看来师父接待了陈老板后兴致很高,这兴致让平时沉默寡言的师父一时成了话痨子:“陈老爷这人就是有意思,跟别人有不一样的想头。听他说,他想出麻将这个牌戏,可有说头呢,他说这可是他的一个救国之策。至于如何救国,他刚才在店堂里都大致对我说了,陈老爷说,现在社会上十有六七的成年男子抽大烟,抽到后来个个形容枯槁。那些抽烟的人就是因为活着无聊,想寻找刺激。我发明这个牌戏,就是想让更多的人喜欢上它,让他们从打麻将中找到乐趣,这样,也许他们就会少去甚至不去烟馆、妓院那些污七八糟的地方。陈老爷说,他用牌九,糊上画有麻将花色的纸,弄了一副牌,与外滩上的那批洋人试着玩了,他们觉得这牌很有意思,都很着迷呢。他们正等着正式的牌刻好后,痛痛快快地玩呢。等这五十副牌全出来后,他要在朋友中推广,学得好的人,他就奖励一副牌具,让他们接着也去朋友圈里推广。他说,这下你们师竹馆生意也来了啊。我会推荐大家来这里定制麻将牌的。我相信,麻将这个牌戏一定会通过宁波,传向世界各地的。”

  真巧啊,真是巧。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心里直咯噔:这么巧,陈老爷新发明的牌就叫麻将,我喜欢的姑娘绰号也叫麻将。

  接下来我取料雕刻,将一只只牌打磨得手感非常好。看着我做出的牌,想着杏花,我心里百味杂陈,不由得哼唱起来:

  “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第三天,师父验过我做的牌之后,就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给陈老爷送过去。

  山里的路走惯了,城里的平路走起来就特别容易。孝闻街与蒋祠巷陈老爷的家虽有一段距离,但我三步一跑的,一会儿就到了。

  大名鼎鼎的陈老爷,是一位很儒雅的老先生。他对我很客气,从我手中接过牌,看了下,摸了几只,满意地点头,说:“小伙子手艺不错,不偷懒,这活做得细,瞧,竹子磨得多滑溜啊,骨面刻工也那么好。”

  他从盒子里又拿出一张一索,左瞧右瞧,突然说:“小兄弟你这个一索刻得很有意思啊,我给你的画案,一索只是一只很简单的小麻将样子,你却将它刻成了一只像要一飞冲天的麻将,细看,这麻将的表情又很特别,像是很愤怒,眼睛圆睁着,羽毛都张开了。哈哈,好,麻将牌游戏就是桌上的争斗,这个一索很有战斗力!”

  陈老爷当然不知道我刻一索时心里千转百转着的念头。

  陈老爷最后说:“谢谢小兄弟。”他这句客气话,让我不知道怎么应答。见我闹着大红脸,陈老爷开心地笑,“你真是一个淳朴又诚实的小伙子,我很喜欢。”他拍拍我的肩,又加上一句:“世界上第一副正儿八经的麻将牌,是小兄弟你做出来的。以后这牌传世了,小兄弟的名字一定也会流传下去的。到时候人家追起源头来会说,宁波的屙老爷发明了麻将,宁波的褚阿大做出了第一副麻将牌。哈哈哈哈。”

  陈老爷订的另外四十七副牌做好了后,也都是由我分批送过去的。陈老爷若是在家,一定会叫我进去,说上几句话。

  陈老爷接着又来订了五十副竹牌。隔了不久,许多老爷也都来师竹馆下单订麻将牌了。

  师父见麻将牌生意太好了,让我们一空下来就做,一批高中低档的麻将牌就摆在店堂的陈列窗里,供客人挑选。即使这样,麻将牌还是供不应求。我来师竹馆一年多时间,后来的大半年,几乎都在做麻将牌。几位师兄与师父开玩笑说,再这样做下去,他们从师父那里学的好手艺,都忘了。

  师父挣了钱也高兴,挨个儿教导几位徒儿:“市场需要什么,我们就提供什么。以后你们自己独立开店了,想吃口饱饭,也得这样。”师父说:“我倒是很为陈老爷高兴的,麻将牌需求那么旺,这牌,真像他说的那样,要火呢。他的心思也没白费呢。”

  我也不知道一共刻了多少副麻将牌。每次在刻一索时,总恍惚觉得是与杏花在一起。只是,只是,师父说陈老爷对麻将的心思没有白费,我对杏花的心思,却是白费的。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很沮丧。

  前些日子,陈老爷又雇人拿来几大块玉白石,说想让我们将玉石切割了,做成一副玉牌。知道这个材料贵重,师父与我们一起上,割的割磨的磨刻的刻,花了一周时间才精心制成。师父还专门为这副玉牌配了有精致麻将图案的贴黄木盒。

  陈老爷特意跑到店里取这副牌。他打开盒子,摸摸这个瞧瞧那个,欢喜地说:“这牌我可得藏起来,说不定以后可以用这牌来传家。”他笑着说:“你们也别告诉别人,说我屙老爷有这样一副好牌哦。到时我怕他们会哄我拿出来让他们瞧,一瞧之后就想着玩,玩着玩着,这牌说不定会被哪个喜欢的强要走了。”

  师父说:“对对,这牌,金贵,一只牌都抵几副竹牌了。真当牌打.还得小心,非得轻拿轻放。当传家宝,我看更好,平时玩竹牌一定会更带劲。我可以想象几个人在桌上将牌洗得哗啦啦,打起来可以啪啪啪,即使掉地上了,竹牌儿还会自己蹦几下翻个个儿,碎不了。而玉牌就碎了,心疼不说,少一只凑不齐一副了,就没法玩下去了,岂不煞风景。”

  陈老爷说:“就是就是。打牌图个痛快!骨面竹背牌实在是最好的麻将牌材料,实惠实用,更方便这个牌戏的普及推广。”

  说到这里他说:“唉,你们师徒几个闲时也可以学学这个牌戏,只是我怕年轻人喜欢上了,抱着牌不放,连媳妇也不想娶了哦。”

  师父说:“孩子们学生意,这里的活不光费力气,更费眼神,白天累,晚上得早歇着。打牌他们是不用想啦。陈老爷发明的麻将,那可是城里老爷的雅玩呢,这几个苦孩子也不合适呢。”

  陈老爷说:“黄老板此话差了。玩个牌哪有身份贵贱之说啊。人也不能整天干活,偶尔也要玩一下调剂调剂。我的牌戏如果能成为平头百姓的工余娱乐,这才是我最开心的事呢。”

  师父说:“这玉牌贵重,分量也重,一百四十四只呢,合起来像一块大砖头,阿大替陈老爷捧回家吧。”

  我应了一声,就跟着陈老爷走了。

  没想到我前脚刚离开,差役后脚就到了店里。他们这是来师竹馆里拘我呢。听说我去送货就会回转,便搁了我娘,在店里守着我,还不准店里有人出门,怕他们向我报信。他们说我爹参加了叛军,我娘是匪妻,我是匪子,统统要缉拿归案。

  我跟着陈老爷刚刚走到他家门口,李师兄冒着一头油汗赶到。他讲了事情缘由,说他好不容易从店的后门开溜,急急跑来报信,叫我快快躲起来。

  我说我娘被抓了,不能让娘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得去陪娘。

  李师兄说:“你傻啊,这可是杀头的罪。现在太平天国刚刚落败,听说余部势力仍很强,还在四处游走抵抗,官府对参加长毛的人,都恨之入骨,抓住都是千刀万剐。你何必去送死。”

  这时,在旁边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的陈老爷开腔了:“你爹真的参加了长毛军?”

  我说:“是不是参加了长毛军我真不知,但我爹参加过余姚的十八局起义,他跟着剩下的人败走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说我爹参加长毛军,也只是村里人有这么个说法而已,谁也没见过。”

  陈老爷说:“十八局的事情我知道,那真是官逼民反的事,我是很同情农户的。尤其是那个带头的小业主黄春生,为你们农户说话,最后还搭上了性命,他可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我当时得知事情真相后很敬佩他。刚才我听你们两个人对话,情况我大概清楚了。我觉得也许没那么糟糕,至少官府眼下还没有确凿的把柄,说你爹一定参加了长毛军。我想应该还能做些解释工作的。我马上去县上替阿大小兄弟说说情看看。”

  我说:“谢谢陈老爷大恩。我这就回店去。差役抓的是我,见到我,应该会将我娘给放了的。”

  陈老爷听了点头,“你也是个孝顺孩子,你去吧,看看能不能从差役手上先救下你娘。记住,千万咬住牙,说你爹没有参加长毛,只是失踪了。”

  第十五章 玛丽 暗碰

  麦克哄我来中国宁波,给出的理由是宁波人很温和,宁波的手工艺品很精致漂亮。说实话,这理由对我极具诱惑。他知道如何能说服我,毕竟我们结婚有七八年了,我对他转转眼珠子他就能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我在宁波人中间走来走去,确实感受到了麦克所说的这种温和。当然我的判断还是与他的有所不同,我觉得宁波人的这种温和,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是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的态度。我一再被告诫,不能在城里乱走,尤其独自去偏僻幽静之地,还被告诫说,绝对不能显露钱财,外国人手里的洋元,是中国人的垂涎之物。

  起先,我小心谨慎,深怕在这陌生的地方遭遇什么不测。与那些宽衣大袖的宁波小个子女子相比,我无论是衣着还是长相、个头,实在是很特别的。偶尔我会听到不远处瞧着我的人嘴里啧啧啧的声音,我都将此理解为中国人对我这个外国女人的一份惊奇。

  我这个平时闲不住的人,城里走的次数多了,觉得他们的告诫未免有些夸大其词,我眼里的宁波人,几乎都是循规蹈矩的。车夫提供服务时,也都是喏喏着,很谦卑的。我太热爱宁波的街巷了,热闹的街巷两旁几乎都开满了店铺,瓷器店、旱烟筒制作铺、粮站、纸与锡箔制造坊、纺织坊、丝绸店、小件装饰品店、书店等。这些店铺中,当铺是非常显眼的,里面的货物很充足,同样醒目的还有门面考究的钱币兑换行,挂着一串串亮晶晶的假铜币作为招揽之用。当铺和钱币兑换行的兴旺,显露出宁波人看似平静的生活中的起落部分。

  我还喜欢看打铁铺,这个铺坐落在一连串手工艺店旁,有画像的,制灯的,做鞋的,有木匠、裁缝、弹棉花、割玉石、刻图章、装裱、制雨伞的,我愿意在每一家都停留一下,看看里面的商品。而打铁铺里的锻炉呼哧呼哧地响着,铁锤叮叮当当地敲着,四个壮汉围着,在铁砧上轮流敲打,中国人用的锅啊铲啊剪子啊火钳啊,就出来了,这些物品,让我看到了宁波人踏踏实实的真实生活。

  这里的竹器、木器、骨木工艺、金银绣,真是太可爱了,还特别便宜。麦克说,再待段时间,有便船时,将我买的这些宝贝运回伦敦,等我们派遣期满,一起回家,让我开一个中国民间小工艺品展馆。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想留我在他身边。他需要我陪伴,毕竟他在中国的日子,在我看来也显得无所事事,用当地人的说法是:闲得慌。

  宁波也有我不少同胞,比如浙海关的执事,为数不多的军人,还有热心的传教士等。后者我接触得更多些,有时候也义务去他们办的教会学校兼个科学课或英文课。这些传教士最喜欢说的话,就是他们来中国的目的,他们说他们为了拯救中国人于愚昧罪恶之中而来,是为基督征服中国而来。但我知道,他们同时也抱着这样的心思:不久前的英华战争,给这里的百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们作为基督徒,所有珍贵的付出,也像是在偿还债务。所以,也只有这些传教士们,全心全意,不计利益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为了这里的人们能得到主的恩惠,无比耐心地进行着他们的传教事业。

  在宁波,我感觉时光像中国人做的面条,被抻得老长老长。麦克没法在白天陪我,作为领事馆副领事,他一般得无聊地待在使馆里,帮夏复礼领事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白天的我百无聊赖,阳光和热闹的人群给我胆子,我总会走过临时架起的浮桥,或乘摆渡船,进入东门口圆形的门洞,流连于热闹的江厦街,更多时候我会走得更远些。

  那天我又来到了孝闻街的四明师竹馆,第一次陪我来这里的,还是陈先生。他听说我爱好收藏工艺品,就带我过来了。我在这里买过不少精致的纯中国味的东西,其中有好几副麻将牌。麻将这个牌戏,眼下是漫漫长夜里,我们这些异乡人很好的消遣娱乐工具,虽然大家学会它还不久。这个牌戏也是城里的陈先生发明的,陈先生说,英国领事馆的人,是他第一批“牌徒”。他们现在都很着迷于陈先生的这个发明,我在旁边看看,偶尔也会替麦克打上几把,他们都夸我也是高手。我牌打得好不稀奇,一来这牌戏变化虽多,却并不难学;二来嘛,自然是我不笨哦。

  但是今天这四明师竹馆怎么了?与往日完全不一样,特别乱,还有打坏的桌椅翻倒在地上。我进去的时候,黄老板和他的几个徒弟正在收拾呢。他们的脸上都阴着,其中有一个老太太,坐在店堂最里面的屋门边,正抹眼泪呢。

  这是我看得很费解的一幕。虽然我在学校里曾被老师夸为学语言的天才,毕竟我来中国时间不长,加上宁波本地的方言与流行的官话又相距甚远,所以,我想我是不会明白这个师竹馆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快快地退出来。外面的阳光很好。阳光照着我的祖国也同样照着这里,阳光都是一样的,但是,阳光下的人们,却有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境遇。这块土地,苦难总在更多地上演着。

  晚上陈先生过来了,快乐的麻将时光开始了。夏复礼领事,麦克,还有浙海关的一位副税务司与陈先生围成一桌。我照例在一旁做些服务,替他们续点咖啡,上些茶点,空下来坐在麦克边上,为谁和了大牌助兴叫好。

  今天大家的手气都平平。轮着和牌,让四个好胜心强烈的人,变得格外地心平气和,闲聊的话说得比平时多得多。洗牌的时候,我向陈先生说起白天在四明师竹馆碰到的事情,他居然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经他讲述,我才明白,他们那里还出了那么一档子事。

  夏复礼领事说:“上两年我们帮官府,灭了攻入宁波的太平军。因为英国在中国的政策是支持大清帝国的事业,尽管它的官员是腐败的。所以,我也觉得去参加太平军的人,应该严惩!”

  副税务司说:“大清帝国总比试图统治的太平军要好。当年太平军攻入宁波后,马上夺了我们的关税征收权。我们浙海关税务司与驻扎宁波的法国将领组织了洋枪队,帮官府助剿,这个,也是在捍卫我们大英帝国自己的利益。”

  陈先生说:“阿大这小伙子,从来没有掺和过这些事,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我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我们玩的这副麻将牌就是出自他的手工。这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副麻将牌。他爹有没有参加太平军并没有定论,听说他是突然被人告发才惹上这官司的。”

  夏复礼领事说:“现在太平军只剩下少量的流寇,大清帝同在作最后的清算。如果这小子真是陈老爷的朋友,要我们出面向官方去通融,最好有一个合理的说法。有合理的说法官府估计才会买我们的账。因为官府对我们这些洋人,内心里并不友好。”

  夏领事说:“如果中国人都像陈先生这样,有趣又友好就好了。”

  陈先生说:“夏领事说得对,为阿大开释最好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下午我托过办事的人,他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目前这个理由我还没有找到。”

  我说:“你们说的这个小伙子阿大,我见过的,他是一个很诚恳的小伙子。有一次好奇的我还站在他旁边,看他雕物件呢。他那双手,看上去很粗大,但干起活来,特别的灵巧。”

  见他们不吭声,我继续说:“即使他父亲参加了太平军,他也没做什么,不应该抓他的。”

  麦克说:“你不了解中国国情。这里是一人犯事,全家有罪。”

  我说:“夏领事,您还是救救他吧。你出面去说,没有理由也应该可以救他的。”

  陈先生听我这样说,向我投来感谢的目光。

  夏领事耸耸肩,摊摊双手。这是他经常用来表示不确定或不置可否意思的动作。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在牌卜,他盯着牌,神情怡然,我猜他肯定是一副大牌上听了。

  这时陈先生打出一张九筒。

  “杠!”夏领事兴奋地大叫一声。“陈先生居然打生张!”边说边伸手从手里排出三个九筒,去牌尾很郑重地开杠。

  马上他就跳起来了,“杠开杠开!”

  他抓到了一张白板,他将牌推倒。他真和了副大牌:筒子混一色单吊杠开白板。他开心地扯着自己的领结,对大家说:“付银子付银子!付很多很多银子!哈哈哈哈。”

  副税务司说:“夏领事真是好运气啊,我手里两张白板,居然被你杠底捞走了孤张。这好运气哪来的?我都等这张白板几圈了。我听的就是白板与红中两对对倒。夏领事真是牌精了,死抓着这张白板不放。”

  夏领事看了我一眼,高兴地说:“我早就闻到了来白这张白板的危险信息了。刚才我们在说中国这个做工艺的小伙子,我就杠开了。看来,这小伙子给我带来运气呢。”

  牌局继续。因为副税务司在场,大伙儿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今年浙海关的税收上了。副税务司说税收情况大好,宁波这个口子进出贸易频繁,税收一直很稳定,在抵扣中国政府战争赔款中,占了很重要的份额。他说:“我们直接将税款汇解上海汇丰银行总税务司款专账,这些钱专供中国政府还债,对此,我们浙海关就像是很好的债务出纳机构呢。”

  一个晚上的麻将,一般能搓上三节,东南西北风各一圈算一节,如果不连庄,每一节下来是十六把牌。今天晚上第三节牌打到西风圈时,麦克退位让我上,但我的手气特别不爽,把把大牌,把把上听了,却总会抓来废张点火放炮。夏复礼领事对麦克说:“中国人有种说法,说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漂亮的夫人刚才使劲夸中国小伙子,点炮就是对你夫人的惩罚。麦克,你说呢?”

  麦克听了,在一边嘻嘻哈哈笑。

  第十六章 杏花 暗坎

  孝明被那个恶魔抓走了,不知他能不能扛住审问。那天他与我细说了前后事情,当时他说,万一被抓,他死活都不会承认去参加长毛的事。承认了一定得死,不承认或许还会有活路。他说,他现在必须活着,即使仅仅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为了我。

  我说:“你知道宝才的信里写了些什么?”

  他说:“只知道这封信是宝才离家前写的,我们两个投军的事,不可能在信里说。他们若抓了我,我一定要认定我不知道宝才有这个想法才是。我的理由只能咬定,我只想离开要打我的恶老婆。我一定得说,我与宝才只是约好离家出走,他怎么想的,是他的事,我不知道。”

  我说:“但你们失踪的这半年时间都去了哪,你还得事先准备好说法,省得要说的时候编不圆。”

  孝明说:“宝才回来后一句也没透露过我们出走的事情,我也一样,这是我们两人的约定。我只能说,我们俩是东游西逛,到处流浪,钱花完了,日子没办法过了才回家的。”

  我说:“要是他们抓住你严刑逼供呢?你这个书生吃得住打吗?”

  孝明说:“我原本肯定吃不住。我那两个舅子打我,我都会讨饶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有你,因为我想与你一起有美好的明天。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去过另外的生活。

  那时,我们两个在温暖的草垛里已躲了差不多四个时辰,草垛上的温度因为外面气温下降而终于降了下来。

  我们两个相对着,听得见彼此咚咚的心跳。

  虽然我无法将自己献身于我的救命恩人,但我答应他,明天就离开这里,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只要他需要我,我就会陪着他。

  我告诉他,上次他给我的银元我没用过,一直带在身上,路上正好可以派点用场。孝明说,他身上也有一些银子,只是很少。他当场就摸给了我,说,我们有了这些,至少可以撑一些时日。孝明告诉我,他还有些薄产,就是上次赎我时剩下的,那还是邹老板给了屙舅舅天大的面子后,才省下的。他自己藏得好好的,可以悄悄回去拿来。他说他喜欢书画砚墨,很想去徽州看看,能在那里安定下来,在那里生活,那就太好了。

  我说:“孝明,从你救我的那天起,我就认定,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你不嫌,你需要我我就天黑天亮都跟定你。但是我是去服侍你,我无法做你的妻子。”

  孝明说:“这个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就先定下来,先逃跑,逃到徽州去。”

  我说:“好的,晚上我悄悄回家,多拿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你呢,也不能在草垛里过夜,会受寒的,毕竟已是深秋了。还是跟我回去,就住到那空房里去,我回家,明天天不亮我会来叫你,我们一起走。”

  去阿大家我是熟门熟路。我将孝明安顿好,准备回家时,孝明突然抱住我不肯放。我推开了他,说:“以后我会像服侍主人一样服侍你。但我的身子,你还是不要碰。”

  他叹着气说好的,说我先答应你。

  我说:“你得快快睡觉,我也得快快回去准备,也睡一会儿,白天好有力气赶路。”

  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帮助他,逃到他想逃去的地方。

  谁会想到那个恶魔已对孝明布下了罗网呢?

  心急如焚的我一路上几乎是半走半跑,也不知跌了几跤。第三天早上终于问到了屙老爷住的蒋祠巷。门人告诉我屙老爷一早出去了,他也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会回转来,让我有事找的话下次再来。我说我就在这里等他吧。看出门人并没有让我这个陌生女人进去的意思,我说我就在门外等好了。

  蒋祠巷看上去是一个气派的高门大院。我在大门边找到了一个倚墙的石条凳,坐了下来。那个门人很好心,看我摇摇晃晃,一副又饿又渴的样子,他就从里面替我端出一碗水来,顺便拿了一只冷烧饼给我吃。

  上午的太阳暖暖地从墙上移下来,移到我身上,我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倚着墙睡着了。

  我梦见了什么?梦境是支离破碎的。一会儿我在家乡的山道上,跟着阿大哥在跑,一会儿是在草垛里。与我面对面的,一会儿是阿大哥,一会儿是董老板。后来出现了张老爷那张脸,他将一张脸伸入草垛,似乎在对着我奸笑,手长长的,伸进来拉我,我想逃,又觉得浑身使不上力气,也迈不开腿,我叫阿大和董老板,他们两人却不见了。后来我的身子被他牢牢抓住了,我又急又怕,就醒来了。一看,真有人在拉我。是那个好心的门人。看我睁开了眼,他告诉我,老爷回来了,让我进去呢。

  我一听屙老爷回来了,人一下子清醒了。

  门人带我进去的时候,屙老爷正端坐在厅堂里。我见到他就跪下了。我说:“请老爷救救董孝明,请老爷一定救救董孝明!”

  屙老爷看着我说:“哦,真是你,真是你这个杏花,是孝明去丽春院救出来的杏花。”

  屙老爷看我眼泪哗哗的,说:“你先起来,坐下吧。你让我救孝明,你总得告诉我,孝明出什么事了吧。”

  我赶紧收住泪水,一五一十地将孝明被抓的事说了一遍。

  我对屙老爷说:“我的命都是孝明和您给的,只要能救孝明,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被抓走时喊我来找您,说只有您能救他。我求求您,救救他吧陈老爷!”

  陈老爷听我说话时,不停地摸着自己胡子刮得很干净的下巴。他沉默了很久,他的样子告诉我,这事情真让他很为难的。我的心一阵一阵揪紧。

  他突然问我:“我没弄错的话,那个褚阿大,与你一个村的,他也被你原先那个公公告发了。他现在也关在府牢里。原来孝明前天早上就被抓入府牢了,比阿大进去还要早。我还以为这次我要救的人只有褚阿大。”

  我“啊”了一下,整个人呆在原地:那个恶鬼连阿大也没放过?

  “你公公告阿大父亲投了太平军。投反军那是株连九族的罪啊。”

  都是我害了他们啊。一时间,我觉得天旋地转。

  我在陈老爷家一间小偏房的床上醒来。我推门出来时,那个门人迎上来,说:“你醒啦?我家老爷出去了,我猜他是为你的事去奔忙了。他让我跟你说,让你安心在这里待着,等他回来。”

  门人说:“你真是碰到好人了,我家老爷可热心了,又有人缘,上上下下,哪个不买我家老爷的账?放心吧,你的人被捉进去了,老爷去说说情,肯定会被放出来的。”

  门人的话让我宽心不少。但我等到日头西下,才看到陈老爷回家。看到迎上去的我,他并不说话,径直走到厅堂间,在他的主人位上坐下了。

  我因为着急,也顾不得礼仪了,没受到邀请,也跟着陈老爷进了厅堂间。他坐在那里,似乎没心情搭理我,一时间,我站在厅堂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他阴郁的脸色告诉我,此次他去官府游说,很不顺利。

  果然,过了半晌,他才叹出一口气来,说:“杏花啊,这事看来难办呢。我前天已为阿大的事跑过府衙了,找了我认识的一位典史老爷,他说虽然没有阿大爹参加反军的证据,但阿大也举不出他爹没有参加反军的证据,而有很多人说他爹可能去投反军了。投反军,儿子也连带着得判个重罪。所以他想给我面子也不行啊,至少得关押一阵子,看情形再定。现在天下都在清算反军,南京方面的花名册里如果有他爹的名字,那罪名就坐实啦。阿大没有救出来,孝明也入了大牢,他的罪名更明显,因为有张宝才的一封他俩去投太平军的信在官府手上,我刚才又去找那个典史老爷了,他也说这个董孝明的事,比那个褚阿大的更麻烦,凭这封信,他的罪名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我说:“陈老爷,孝明说过,他死也不会承认去投反军的。宝才‘的信只是说明宝才有这个想法,再说是事先写的,最终宝才与孝明有没有去投军,并没有证据啊。我相信孝明一定会咬紧牙关,绝不会认下投反军的罪名的。”

  “没用的啊。他有个恶老婆你知道吗?听说孝明被官府抓了,她还跑去雪上加霜,一口咬定,他离家的半年,真的是投太平军了,理由是,他睡觉总是做噩梦,梦见官府的人来捉他,这不是心虚吗?她将孝明描成一个吃喝嫖赌的恶徒,说杀了董孝明,就是为民除害,她就是与他来划清界限,一刀两断的。她现在已回上虞娘家了,说这辈子与董孝明再无任何关系。她放出话来,董孝明被杀头了,她也不会去收尸。”

  我说:“这世上还真有这种毒女人。”

  陈老爷说:“是啊,她这样子,让我更要想办法将孝明牧出来,我们不能总是让恶人太开心。”

  陈老爷说:“我本来想直接去找知府老爷,怎么说我也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但我那个典史朋友拦住了我,说现在这两人的案子都还在勘查中,没有上报,如果让知府老爷晓得了,事情就弄大了,或许他为了自己的帽子,会严查不放呢,那就很麻烦,那样的话两人不死也得脱层皮的。他说,现在还是有办法的。比如那个褚阿大,乡邻说他爹投反军了,他能找出没投反军的证明来,比如说他爹早死了,或者他爹与人私奔了什么的,就可以放人。而那个董孝明,他只要能有没去投反军的证明,能好好说清他失踪的那半年都去哪了,还有人证明,也可以无罪开释的。我听他说得在理。所以先回来了,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找一些证明他们无罪的证据,将这两个人救出来。”

  陈老爷说完叹了口气,说:“杏花啊,不能说你红颜祸水,只能说,你原先夫家那个张老爷实在不是人。他为了你,简直失了人性,听说现在他已将家财败完,子丧妻敞,我也想不出以后这世上还有他什么好日子过。”

  我说:“这个恶鬼不提也罢。陈老爷为孝明和阿大这么尽力,我杏花下辈子做牛马来报答您的大恩!”

  陈老爷说:“救人,八字还没一撇呢,言谢太早了。对了,我也想听听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我说:“阿大那里或者好说一点。叫他娘快快回村里,是否可以叫村民联名写信,说明阿大爹去世了或去了哪里,反正村民很心善的,阿大家人缘也好,大家一定会出手救他的。但是孝明这里,我还真想不出什么主意。”

  陈老爷说:“救阿大的办法好。你认识他娘,我叫门人陪你去阿大学生意的师竹馆,你告诉他娘,让他娘赶快回村里想办法。你这几天就安心在这里住,我家里的太太也闲着,她们会陪你的。我呢,前天晚上去老外滩了,英国领事馆夏复礼领事是我的朋友,我倒是提过阿大的事,那领事没有明确答应帮忙,也没说不帮。现在孝明又出事了,孝明是我外甥,我托他出面的理儿更足些。晚上我再去外滩会会夏领事,两件事可以并成一件。如果夏领事能出面交涉,官府放人的可能性就很大。官府对那些洋人的态度是心里恨得痒痒,面上却万万不敢得罪的。洋人呢,也在利用官府,好谋他们在中国的利益。所以,洋人有时会帮官府,比如对长毛,他们就抱成一团了,上两年宁波被太平军占领后,就是外国人的军舰大炮及长枪队一起帮着打,才夺回来的。而平时,官府的人虽然很讨厌洋人干预地方事务,但只要洋人出面,官府还是会给足面子的。我待会儿就去探探夏领事的口气,但这事得讲个策略,想个什么办法,让夏领事能全心全意出面相帮。”

  陈老爷说的洋人与官府的关系我有些听不懂。但有一点我心里清楚,也听人说得多了,说洋人来中同,坐着大船,举着长枪,架着大炮,他们是一群强盗,到中国来抢劫我们的。我心里还清楚的是,我们的宫府也不是为我们老百姓而设的,当官的只会欺压百姓,比强盗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陈老爷要洋人出面,让官府放人。洋人与官府,听陈老爷的意思,他们像是相互争斗又经常勾结的关系,看样子,要救孝明和阿大,也只能这样做了。但愿陈老爷能将这些洋人说服了。

  第十七章 玛丽 天和

  陈先生雇了两顶轿子,到使馆来接夏领事、麦克和我去他家做客。轿夫抬得飞快,穿街走巷,还是走了大半个小时才到。陈先生家住的蒋祠巷,里面有一重重门,我觉得他家真大,屋子一间间真多,多到让我都快数不过来了。

  夏先生与麦克对陈先生家却是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估计他们来过不止一次了。我呢,到中国人家里做客还是头一回,一切对我来说非常新鲜。

  我们被带进客厅让座,尽管夏领事与陈先生非常熟,但到了陈先生家,看他们解决宾主之礼,还是赞了好些时间。夏领事不肯坐左首之位,那是主位,而陈先生一定要让他坐。这样的互相谦让,让人看了也觉得很累。后来终于坐下了。我们才从侍从手里接过茶。

  饮过茶后,侍从在客厅中央的大方桌子上摆上装着各种菜肴的碗碟。又一番谦让之后,我们就齐齐地坐在那张他们叫八仙桌的大方桌四边。也许是因为在我们西方,女客与男客一样受尊重,所以,接待我们,陈先生就按西方习惯,将他的两位太太还有一位年轻女人叫了出来,一起陪着用餐。

  那些美味的菜肴,川流不息地端到我们面前,侍者不停地往我们面前的酒盅里,倒一种从大米中蒸馏出来的酒。席间,女主人们并不说话,而那位坐在下首穿着藏青色棉布长袍的年轻女子,不说话,还很少动筷子。陈老爷催了她几次,让她吃点,看她那样子,仿佛有很多心事让她没有食欲。我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我发现她真漂亮。那种漂亮,任她穿着再普通也掩不住。那种漂亮在中国女人中很少见,是那种特别炫目的漂亮。

  当然,不仅是我很关注这位年轻的女人,我发现,夏领事甚至麦克,也都很关注她。他们关注她,一定也是因为她漂亮得很特别吧。

  饭吃得差不多时,陈先生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向我们讲了一个女子的故事。他用英语讲,估计并不是照顾我这个不太懂中国话的外国人,而是不想让他讲的内容,让在座的其他几位女人听去,尤其是不想让那个年轻女子听去。

  他说的是一个叫杏花的可怜女人的故事。我们听的时候,不停地看末座上的女子,总觉得陈先生故事里的主人公,与这个女子有关。最后,他果然告诉我们谜底,说,这个叫杏花的女子就是在座的这一位,而被抓的褚阿大小伙子,就是她的初恋情人,救她的董孝明,就是陈先生的外甥。

  夏领事说:“您请我们吃这么好的饭,又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我觉得,您这是在请我们吃鸿门宴啦。”

  夏领事待在中国时间长,他几乎也是中国通,讲话时喜欢引用中国人的典故。

  陈先生哈哈笑着,说:“什么也瞒不住您啊。但这是救人的事,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找您这位大神通的。对于我们,要摆平这件事太难了,但对于夏领事,还不是随口说一下,向官府买个人情的事?”

  陈先生说:“我外甥老实,是个书生,我怕他吃不住打,到时瞎招供,说投了太平军,那时候要救他就晚了。所以,还求夏领事早早替我外甥去说个情。还有那个阿大,我们打的麻将牌可是他做的啊。他做得多漂亮啊,这样的小伙子杀了岂不可惜了?”

  夏领事问:“您外甥真没去投军?”

  陈先生说:“真没去。只是一同去的那个张宝才,有这个想法。您想,太平军,真去了,还有命回来啊?”

  夏领事说:“陈先生没对我说实话。按我分析,你外甥肯定去投太平军了。所以,我去与知府先生说,他也不会买账的。”

  陈先生说:“我外甥真的没有去,即使去了,只要你跟知府老爷说一下,他们也一定会放人的。这件事,我敢与您打赌!您打不打?”

  一听说打赌,夏领事和麦克都来劲了。我知道他们之间经常玩打赌的把戏。比如有一次,那次我才来中围不久,陈先生带我们去一熟人店里买一件古瓷器。中国商人很狡猾的,我们外国人经常上当,所以,稍微贵重些的东西,我们总要找陈先生这样的内线才敢买。

  那天我们穿过一个集市,正好看到一群人围着看耍把戏的人表演。

  因为人太多,我们走不快,边走边拿眼瞄着耍把戏的,看了一会儿好奇心就被吊起来了。

  那个耍把戏的,大声吆喝着,从角落里拽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不顾他哭泣哀求,将他丢在一个长木凳上,然后就在他身上挥舞起大刀来。这时有两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劝那耍把戏的,不要玩得那么危险,但那人不听,推开了两位老者,一刀就砍在男孩子的脖颈上。可怜那男孩子的头几乎被砍下来,血流满地,我们止不住都惊呼起来。那一会儿我心里为那个男孩子难过得要命,眼泪都流下来了。

  这时,陈先生说,这是把戏,男孩子没事的。但是夏领事与麦克都坚持说,这男孩子真死了,瞧他挣扎了几下后,都不会动了。说耍把戏也有出差错的时候。

  于是他们打起了赌,赌的是夏领事不离手的宝贝大烟斗和陈先生不离手的宝贝斯蒂克。估计这两样非常精致的东西,他们两个都相互觊觎好久了吧。

  当然最后是夏领事输了,因为那个男孩子过了一会儿居然动起来,那个耍把戏的从男孩子的脖子上取下了那把钢刀,那个男孩子就跳下凳子,拿起一个泥盆子,朝四处围观的人群又鞠躬又作揖地讨起了赏钱。

  夏领事不舍得那个烟斗,后来象征性地给了陈老爷一块中国的老玉才算完事。

  所以,一听打赌,夏领事来劲了,说:“陈先生这个事情大,我可要赌个大的。但是怎么赌,陈先生说。还有,这次陈先生用什么宝贝赌吧,总得先告诉我。”

  陈先生说:“这次赌,我们应该倒过来。就是说,您能说动官府放了这两人,我将我的宝贝给你。说不动,您将您的宝贝给我。”

  夏领事说:“这不成了我替您办事收您好处了吗?我是不是在上您的当?”

  陈先生笑了,他说:“这就是赌啊,您输了要赔我宝贝的。我正好有一件宝贝,夏先生一定喜欢的。这件宗贝我连拿给别人瞧瞧也不舍得啊。”

  “什么宝贝那么稀罕?”我们几个不禁异口同声问道。

  “好了,我们也吃得差不多了,我领你们去我的书房看宝贝吧。”陈先生说。

  走向书房时,陈先生还对夏领事强调,说:“我每次赌您的烟斗,输的时候您每次都拿别的东西来顶。这次要来真的。您可要为我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和您的宝贝烟斗这两件宝物努力啊。”

  我们跟着陈先生到了他的书房,木头的博古书架做得很好看,里面摆满了很多线装书,陈先生也算个西洋通,因此,书房里也少不了西洋书。另外,不大不小的书房里,还有多件瓷器铜器木雕竹雕摆设。

  陈先生从一个架子上小心地拿下来一个大木盒子。看那盒子,就非常精致。陈先生并不卖关子,很快将那个盒子打开了。盒子里的宝物真的很养眼,那是一副用玉雕琢的麻将牌,那玉,一看就是上等的中国好玉。

  夏领事问:“这副牌也是那个叫阿大的小伙子雕刻的?”

  陈先生说:“这是他的师傅刻的。这么珍贵的东西,老师傅才能刻得下手。所以,光工钱,就一大笔啊。”

  夏领事说:“这个赌我打定了。我今天下午就派人去通报,明天去拜会知府大人。”

  陈先生说:“我两位太太的牌艺很精,今天下午,还是让她们陪你们玩两圈麻将吧。”

  麦克说:“夏领事,通报的事我去办吧。我太太可以留下陪你们玩牌。”

  夏领事点点头。他说:“我们打赌是为了那个叫杏花的女子。她会打麻将吗?能否让她一起打?”

  陈先生说:“这两天我太太教过她了,她很聪明,一学就会了。让她打,我在后面指点她一二就是了。”

  于是,我、夏领事、陈先生太太中的一个,加上那个杏花,我们四人就坐下了。

  骰子定庄,杏花先抓牌。她跳牌时,抓了两只一索。她将牌排来排去,觉得打哪一张都不太合适。正犹豫第一张牌不知怎么打时,陈先生在她后面大叫:“杏花,好兆头好兆头,你天和啦,天和啦!”

  杏花仔细一瞧才明白,怪不得打哪张都不合适,原来是天和牌。她将牌摊翻到桌上。

  夏领事见状,操着有些生硬的中国话说:“杏花,你们中国人讲做事要有神助,看来神也帮您。您的小情人与大恩人,估计真的能得救了。”

  杏花听明白这个外国人说的意思后,一张脸泛起了红晕。中国女人脸薄,我猜她脸红,一小半因为陈先生说的好兆头而激动,更多的是听到小情人这个词,觉得难为情了。

  第十八章 玛丽 门清

  杏花的故事最后并没有朝我设想的大团圆方向走,但也算是比较好的结局。

  十几天后,褚阿大和董孝明这两个年轻人都被无罪开释了。

  这期间,我往陈先生家跑了多次,我觉得我必须跑那么多次。我去陈先生家,是想去陪伴杏花这个女子,我觉得她需要陪伴,当然我也我承认,与杏花及陈先生的两位太太凑成一桌麻将,是愉快又美妙的消遣。听麦克讲,知府先生答应夏复礼领事,会妥善处理好她两位密友的案子,言外意思是,既然将这两人抓来了,案子就要有个审结的过程,按中同人的说法是得走过场子。见到杏花,我总一再强调,有夏领事出面,他们两个一定会没事的,但看得出来,她仍受着坐卧不安、度日如年的煎熬,她有很深的负罪感,总觉得是她害了他俩。

  拖着她打麻将,也想着分散她的注意力。她没有打牌的兴致,但看我们几个在她眼里的恩人打牌“三缺一”,她也不好回绝。牌桌上,我总用简短而生硬的中国话与她交谈,我告诉她,我很关心她以后的生活,问她有什么打算。她总说,一切等他们俩出来了再说。她还说,他们俩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一定不独活。

  我是一个热心的人,也许还有点一厢情愿式的多事。她没有今后日子的打算,我却单方面替她着急。这么一位漂亮炫目的姑娘,我总希望她有好日子过,我可不相信中国人的红颜薄命一说。我几次对她说,等两个小伙子出来了,你挑一个嫁了。她说得很决绝,这辈子谁也不嫁。我说不嫁也行,你也别回乡下了,我几位传教士朋友在宁波传教需要当地的助手,我偶尔也帮他们兼课当老师,有一位传教士创办的医药传教会,更需要有你这样年轻的女性,一来能与当地人更好地交流,二来也可以帮着做些细心的护理工作。但她总是说,我一个乡里人,做不了这些事呢。

  褚阿大与董孝明第二天要被无罪释放的消息,头天宁波府就差人来通报夏领事了。我听了消息,立马赶往陈先生府上,我得将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杏花。没想到杏花听了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高兴雀跃,她沉默了一会儿,迈入她暂住的那个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时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蓝颜色土布旧袍子,床上整齐地码放着她这些天穿过的衣服。那些衣服的质地明显要比她身上的好许多。不用问我也明白了,这些天杏花穿的衣服是陈先生两位太太年轻时穿的。

  她的脸上明显带有泪痕。看到我们站在房门外,正关切地看着她,她恭敬地跪下来,要向我们磕头。陈太太不让她磕,却拉不住她。她磕完头,说:“谢谢几位太太。谢谢你们这些恩人!”

  陈太太拉她起来说话。她站起来,仍低垂着头,说:“你们都是我的大恩人。褚阿大和董老板要出来了,我也该回去了。杏花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们,来生一定做牛马来回报。”

  我问她:“这两人,你真的不见了?”

  “不见了。知道他们平安无事,就好了。”她说。

  “那你也别一心想着回乡下。我替你找的那份义工,你试试。若真不行的话,再回乡下吧。你不是总说要报答恩人吗?做义工就是为大家做好事,等于间接地向恩人还恩呢。”

  看杏花犹豫,我又劝她:“你不老说自己身上罪孽重吗?做好事,就是一种非常好的赎罪。”

  她终于被我说动了。

  怕她反悔,我当即就带她去了医学传教会见我认识的那位传教士。

  她服务的是一家眼病诊所,我的眼光不错,从医学传教会那里反馈过来的都是对她非常满意的评价。她很快就皈依了基督教。有一次我去教会学校代课,特意拐过去看望她,她坚定安稳的眼神,似乎告诉我,她找到了真正的心灵安稳之所。

  我问她:“那次阿大一出来就问起你,我将你服务的诊所地址告诉他了,他找过你的吧?”

  她点点头,却并不想多谈她与阿大的事,她说:“我们两个的事,早过去了。他一定会娶上很称心的媳妇的。”

  那天我告辞后,走了有百十米远了,她从后面追上来喊住我,从身上拿出两只刻得非常漂亮的麻雀,说:“这是阿大刻的,我知道您喜欢中国的工艺品,送给您。”

  我赶紧推辞,我知道这是阿大对杏花的情谊。但杏花说:“在诊所做事我非常开心。我现在一心向主,别无他念。这一对麻将于我已没用了。送您,也算是将它们送给有心之人吧。”

  我接过这两只带有她身上体温的山雀,心里却有些酸楚:是为她,也为阿大这个小伙子。

  我说过我是一个热心的人,热心到好事也好奇。每次碰到陈先生,我总不忘向他打听其他几人的情况。陈先生呢,自然会将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从他嘴里得知,从四明师竹馆满师的褚阿大,后来与狱中的患难兄弟董孝明在一起。当然是董孝明力邀褚阿大,要褚阿大帮他一起经营新开的竹艺店。那店开在西门口杏花路,有些偏远,我一直想让陈先生领我去看看,后来因忙于回国前的准备,终没去成。听说那店里的很多工艺制品,都出自褚阿大之手,而麻将牌,在这家竹艺店买得很红火。陈先生说两人都没有娶妻,至少在我离开中国前,他们都还是单身。

  那个张老爷,因为诬告他人,陷入不义,被官府用竹杖体罚,还被判了四个月木枷锁颈。有一次陈先生说他看见几个衙役追打他,似乎在向他追讨银子。陈先生说,那人死的时候,木枷还没有去掉,他就死在杏花服务的诊所边上,说不清是病死饿死还是犯烟瘾而死。反正他到死还在盯着杏花,不死心,不知还想干啥。

  陈先生叹口气说:“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问陈先生:“那杏花知道他死了吗?”

  陈先生说:“最后还是杏花替他收的尸,好生将他埋了。”

  陈先生对我感慨:“杏花这女子了不起啊,有大胸襟。我现在对她也很佩服,觉得没有白白帮她。你知道吗,有一次我眼发痒去她诊所请西洋大夫看眼睛,与她聊起这事,我说这么一个恶人,你居然还对他那么仁至义尽。她的一番话,却说得我很惭愧呢。她说,我现在信主。主让我去爱,主还说爱应该是一视同仁的。主让我爱世上所有的人,包括爱我的敌人,爱作恶的人,爱卑鄙的人。恶人自会领受他的惩罚,而我要做的就是对他的宽恕。我埋他时,我认他是宝才的爹,我现在只愿他迷途的灵魂早日回家。”

  很快,夏复礼领事与麦克任职期满要归国了,我也完成了我美妙的中国之旅。相比同期旅居中国的同胞,我相信我们的收获更丰,这其中自然包括了一位名叫杏花的中国女子的故事,更有陈政钥先生发明的麻将牌戏。前者我装在心里,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将它写成中国故事,赠送给每一位前来参观我的中国手工艺品小展馆的客人,那一对漂亮的山雀,我会放在展馆最醒目的地方。而后者,我该如何表明我们努力推广的动机呢?我们英国人天性幽默,喜找乐子,这么优雅又有趣的麻将牌戏,怎么可以没有更多的英国人参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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