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名字出现在青枫电脑屏幕上时,青枫的心脏一阵悸动。今年体检查出左心室缺血,也许那一刻血液突然加热膨胀,涌入了干涸已久的左心室,心脏很不适应地疼了起来,是刺痛。那种疼让她瞬间想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吐沫星子溅到脸上的疼。
青枫的第一冲动是想删掉这个私信,第二冲动是想拉黑给她私信的那个人。但还是忍下了。毕竟,人家仅仅是询问,三个询问句而已。如同遇见问路的人,你可以说你不知道,总不能去骂问路的人。
那三个询问是这样的:你是岳青枫吗?你知道冷锁江现在在哪儿吗?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她确定这个冷锁江就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锁江,这样的名字不大会重复的。更何况,问的人知道她是谁,指向明确,是她认识的那个冷锁江,而不是世界上其他的冷锁汀。虽然这名字已被埋了四十年,陈旧得像写在斑驳黄纸上的字迹,可瞬间出现,还是坚硬地戳过来,刺痛了她。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仿佛电脑死机。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找他?干吗到她这儿来找他?莫名其妙!四十多年了,她一直在努力忘掉他,差不多已经忘掉了。这人却这么冒失地跑来,粗暴地把他推到她面前,给她一闷棍。
青枫的名字,是父亲从《春江花月夜》里取出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她出生的时候,父母的确是不胜愁的。用不胜愁形容都轻了,应该是万念俱灰。但骨子里热爱古典诗词的父亲,还是在万念俱灰中残存了一点诗意,给小女儿取了青枫这样一个名字。前些年微博盛行,她注册时便用了“白云去悠悠”替代自己。而后的微信以及网上的各种注册,她都沿用了这个名字。时间长了,很多熟悉的朋友索性叫她白云。
可是这个人是谁?Ta是从哪儿知道“白云去悠悠”是她的?青枫心里一阵烦躁。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动过气了。日子越来越顺滑,也越来越没劲儿。连生气也难得遇到。毕竟,知天命已知了很多年,更年期也更了很多回,整个生命程序都进入到了尾声,仿佛一首歌,抒情的序曲唱过了,高亢的主旋律也唱过了,甚至副歌也唱过了,剩下的只有余音。
青枫让自己平静下来,默默敲下几个字:我不认识他。你是哪位?想了下,又改成: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你是哪位?然后发出去了。
那人很快回复了:
我是二班的黄黔英。
我们班在你们班斜对面。
我跟冷锁江是同班同学。
我们想搞同学会,在找他。
显然这是个女人,不仅仅是名字像,还有这么急促的一句话接一句的表达方式也像。青枫完全不记得这个黄黔英,她连自己班上的同学都记不全,何况对面班上的同学。她能确定的是,此人应该是高中同学。只有上高中时,他们一班和二班才是门斜对着的,中间隔一条走廊。还有,此人肯定是他们铁道兵部队的孩子。只有铁道兵的孩子,才会在名字里频现地名,闽、川、渝、襄、黔、桂、滇。铁路修到哪儿,部队就进驻哪儿,部队进驻哪儿,孩子就生到哪儿。青枫和姐姐之所以跟他们不同,是因为她们出生的时候,父亲在院校。
她没再回复,站起来打开窗户。她的心脏急需新鲜空气。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天微阴,细雨蒙蒙,是她喜欢的味道。树木开始泛绿了,葱绿,豆绿,冬瓜绿。其间也夹杂着一些红。那红,也是树叶,看上去却像花。有的树从不开花,但一直红艳如花,有的树一直开花,却微小到无人察觉。青枫喜欢琢磨树,也常常看着树发呆。碰上美丽的树她会驻足,暗自拍手称赞。当然,她知道树自己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而且对人工修剪一定是憎恨的。
比起花红柳绿热风扑面的仲春,青枫更喜欢凉凉的早春。喜欢春分到清明那个时节,介于暖和冷之间,有些暖昧。有时候她的一些沉睡的记忆会在早春复苏,带起整个身心,欣欣然,回到从前。
此刻便是。
但此刻的记忆之门洞开后,是漆黑的。像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兔子不小心掉进了树下的无底洞,一直掉,一直掉。
不见底。
2
青枫决定给幺妹打个电话。
幺妹不是她妹妹,是同学,大名姚梅,因为她妈妈用山东话叫她:姚——梅!听上去怎么都像是四川话里的幺妹,当时他们正好在四川,于是乎左邻右舍都叫她幺妹了。在青枫那个时期的同学里,幺妹和她是最要好的,用现在的话说是闺蜜,虽然她们只做了两年同学。她们两家在走廊的两头。每天早上上学,幺妹都会在楼梯口叫青枫,青枫一耳朵听到了,迅速出门,两人就一起下楼去学校。但如果是青枫先吃完饭在走廊上叫幺妹,那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应的,不是幺妹耳聋,而是青枫的声音太细小,用她妈妈的话说,跟蚊子一样。也由此可见青枫是个什么样的少女。幺妹的妈妈孙阿姨人很和气,脾气像面团一样,但即使如此,青枫也不去她家,她和幺妹只在上学的路上交谈。这是妈妈定的规矩,不要随便去别人家。
青枫此生都没有发小,因从小随父母迁徙漂泊,总是和这群孩子相处一时期,又和那群孩子相处一时期。发小只有姐姐。不过幺妹是个例外,貌似发小。她们12岁相识,17岁分开,之后三十多岁时又走到了一起。幺妹是随丈夫到了北京,青枫是大学毕业留在了北京,两个人偶然相遇好一阵激动,像找到了失散的亲人一般。青枫甚至觉得,自己这棵小树因为幺妹的存在,便在偌大的北京多了一根根须。幺妹没读过大学,高中毕业跟父母回了山东老家,在一家街道企业当工人,好像是做纸盒子的。后来跟丈夫随军到了北京,干了十几年超市营业员,50岁不到就退休了。她感兴趣的话题和青枫感兴趣的话题,几乎完全不搭。但青枫愿意和她在一起,亲切,轻松,透着家人的随意。有时候青枫在家请客,就让幺妹过来静忙烧菜,幺妹总是非常痛快地答应,好像真的是她幺妹一样。其实她们俩同年,幺妹比她小两个月而已。
电话打过去,幺妹接起来就说:哎哟,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咧。
幺妹也是山东口音,只是比她妈妈淡很多。
青枫问,什么事啊?
青枫问的时候,心里已经猜到大半,脸上浮起了笑容。幺妹能说什么她还不知道吗?无非是胖胖(小孙子)今天问了她一个她答不出的问题。或者,昨天晚上韩剧里那个女人为嘛犯贱。幺妹的生活主题就是这两样,孙子和韩剧。但她有一大优点,谦虚好学,什么事儿都爱问个究竟。她们之间的问答关系,并不是像孔夫子和子路或者颜回那么有人生哲理,而是像母亲和阿姨们。小时候母亲也时常回答左邻右舍阿姨们的提问。比如,许大姐,今天广播里说,某某死了,中年(终年)73岁。他都73了,还能算中年吗?母亲就耐心解释说,那个终不是中年的中,是终结的终,意思就是他生命结束那一年73岁,又比如,许大姐,叶剑英是个男人嘛,干吗取个女人名字?母亲就说,那可不是女人名字哦,剑,是刀剑的剑,英,是英雄的英。阿姨们释然,笑呵呵的很满意,好像吃到一口好菜。母亲姓许,比阿姨们都要年长,她们就叫她许大姐。偶尔,阿姨们也会问到一些高深的问题,比如,许大姐,广播里天天批林批孔,林彪是坏人俺知道的,他要害毛主席,那孔老二咋啦?他不是个古人吗?不是早就死了吗?为嘛还要批他呢?这种问题,母亲是不敢回答的,母亲说,报纸上是这样说的,你看嘛。母亲就拿报纸来读。阿姨们没兴趣了,不再问。母亲这样一个“摘帽右派”,哪里敢解读当下政治?母亲更愿意回答的是“73岁怎么能算中年呢”这样的问题,又有趣,又安全。
每次青枫回答幺妹问题的时候,就会想到母亲。她和母亲是越来越像了,越老越像了,包括回答问题时的语气。自然,幺妹的问题比阿姨们宽泛许多。阿姨们的问题仅仅来自每天的新闻联播,幺妹有电视,现在还有微信。
没想到幺妹开口跟青枫说的,既不是孙子,也不是韩剧。
幺妹说,那个谁,她到北京来咧。青枫问,谁?幺妹忽然顿住。青枫隐隐意识到什么,追问,谁来了?幺妹说,丽闽,王丽闽,她来北京咧。青枫不说话了。幺妹歉意地说,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可是她非说要见你咧。青枫说,见我干吗,我有什么好见的。幺妹说,不知道呀。估计是想你了嘛。说完幺妹似觉得不妥,又说,反正她说想见你。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成天烧香拜佛的。青枫说,你们已经见过了?幺妹说,还没呢,她明天到。我让儿子去接她。她来北京看病。
青枫心里略略有些不快,听上去,她们关系还挺近的。但她没有表露。尽管她跟幺妹关系很好,也无权干涉她跟其他人交往,包括跟她不喜欢的人交往。
她要住你家吗?她略带醋意地问。幺妹说,不不,我家哪有地方。她在医院旁边订了宾馆。
青枫还是不说话。
幺妹说,嗯,那个,你要是不愿意见也没关系,我已经留了个活口,我说我先打电话问问,看你在北京不。
幺妹到底还是跟她更亲近些。青枫放松了些,说对的,你就跟她说我不在北京,回老家了。
幺妹忽然问:哎,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
青枫回过神来,顿了一下,把有人在网上打听冷锁江的事情告诉了幺妹。说着说着,不免又愤愤然,声音也高了几分。平日里青枫说话总是绵绵的,小时候妈妈说她像蚊子叫,老了大概就是个老蚊子在嗡嗡了。今天这么高声大嗓的,实属罕见。但幺妹肯定明白她为何反常的,她在幺姝面前无所顾忌。
幺妹对这个黄黔英倒是有点儿印象,她说的确是个女生,是另一个团的子女,小时候蔫蔫儿的不爱说话,跟王丽闽一个班。
提到王丽闽,青枫更懊恼了:那她干吗不去问她?问我干吗?我跟他八竿子都打不着,我凭什么要知道他的联系方式!真好笑!(我就恨不能不认识他。这后一句,青枫忍住没说出口。)
幺妹顺着她说,就是,挺烦人的。可能是要搞同学会吧,这几天到处找人,我也接到好几个电话。也有来问你电话的。今年是咱们高中毕业四十年。
青枫心里嗖的一阵,蹿过冷风。今天真吊诡,王丽闽来北京,冷锁江冒出微博。对她来说,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他们又联手攻打过她了,一如四十年前那样。她不想迎战,只想关上门。毕业四十年?才四十年?她感觉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了。她和他们,是上辈子结下的孽缘。
幺妹又把话题回到王丽闽头上:可能是老了吧,王丽闽说了好几次想见你,我都没告诉你。她每次给我打电话都要问起你,问你好不好,变样没,还问你孩子多大了。挺念旧的。这次因为人都来了我才跟你说的。她还说今年秋天同学会,让我叫上你。
青枫冷冷道,我不去。又问,你要去吗?
幺妹说,嗯,我想去,我挺想他们的,好多同学从高中毕业就没见过了,再不见真的老了。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
青枫不语。
幺妹继续说服她:丽闽她真的变化挺大的,不像小时候那么神气了,每天在家念经呢。对了,我听说,那个男生,冷,他肯定不会去的。他身体垮了,起不来床,好像是中风了。
是吗?青枫有些惊讶。事隔四十年,她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却是这样一个坏消息。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高兴,默默放下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大概不到三分钟,青枫又打了过去,她跟幺妹说,见就见吧。但是你必须一起见,我跟她没话说。
幺妹连连说,当然,当然一起见。我想过了,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把孙子送到亲家那儿去,我来包饺子,你们一起来家吃饺子。
从幺妹的语气里听出,她特别高兴,甚至有点儿兴奋。这感染了青枫。也许自己一开始就该答应的,不要让幺妹为难。青枫略有歉意。
其实她最后的妥协,不是因为那个坏消息,而是缘于王丽闽的变化。她居然信佛了?这倒让她有几分好奇。
3
去幺妹家,青枫总是选择地铁,十站路就到了,而且两边都不用走太远,更而且,从地铁口上去就有家超市,规模挺大,青枫总是到那里买些东西带过去,主要是烧菜的食材。现如今都叫食材了,无非是鸡鸭鱼肉之类。幺妹的厨艺特别好,别看是山东人,面食之外的菜也烧得好。每每做了好吃的她就打电话叫青枫去品尝。作为回报,青枫总是买最好的食材给她。比如最好的牛肉,或者黑猪肉,或者新鲜黄鱼。那都是幺妹不大舍得买的。幺妹家本来还算富裕,丈夫当到营职干部从部队转业,在一家国营商场当书记,一直干到退休。但两口子千辛万苦省下的钱,都给儿子买房了。北京的房子,那绝对是血盆大口,一口下去,幺妹就剩骨头了,所以家里日子过得很勤俭。即使去中低档超市买东西,也经常晚上去,买那些临期的便宜货。
从超市出来,过马路时,青枫发现身边一戴眼镜的老妪,犹豫着不敢过街,虽然人行道已是绿灯,但一些骑电瓶车的,还在不自觉地横穿人行道,也不减速。她便用手轻轻扶在老妪胳膊上,带她一起走了过去。过去后老妪连说谢谢。青枫这才发现,老妪的年龄不是太大,说不定和自己差不多。可能是神情胆怯,加上灰白的头发,显出了老态,一旦过了马路,就正常了,走得还挺快。
青枫加快脚步,超过了她。她不能比一个过马路需要扶的人还慢吧。她时常提醒自己,你还不老,不能有老态。母亲六十多的时候,看见公交车到站了还会跑几步去赶。母亲是她的榜样。
幺妹打开门,张着沾了面粉的两只手呵呵地笑着,她的笑容和以往不同,高兴里带了几分感激,仿佛青枫答应见王丽闽,是给了她面子。这让青枫不习惯。她径直把买好的东西送进厨房,又洗了手要帮忙。幺妹推她进客厅:你去喝茶。跟着又加了一句:丽闽还没到。
青枫放松了,她之所以在厨房滞留,就是怕和王丽闽打照面。既然没到,她就自在地脱掉外套,给自己泡了杯茶。
青枫端着茶站在厨房门口和幺妹聊天。幺妹说,我今天包两种饺子,一种猪肉大白菜的,一种素菜馅儿的,是韭菜豆腐干。青枫说,行,你包什么我都喜欢。幺妹说,丽闽现在吃素了,素馅儿主要是给她包的。
青枫想,真是变化挺大啊,居然吃素了。
幺妹一边忙着手上的,一边给青枫大致讲了王丽闽这几十年的经历,当了几年兵,没提干就退伍了。退伍后进了政府部门,城管局还是房管局,幺妹没记清楚。总之在局里从小科员一直干到处长,很能干。前两年退休了。
青枫问,她来北京看什么病呀?幺妹说,你不知道,她特倒霉,眼睛出问题了,得了个什么眼底黄斑病变,听说很难治。
青枫心里忽闪了一下,这可是够倒霉的。
到了她们这个年龄,难免有这个病那个病的,比如幺妹就是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这个不敢吃那个不敢吃的,偶尔吃块红烧肉,还先在餐巾纸上按按,把油吸了去才吃。而青枫自己,除了心脏不太好之外,最严重的是腰椎间盘突出,发作的时候走路非常困难,连刷牙都要撑在水池台子上。可是相比之下,王丽闽这个毛病更让人同情。要是瞎了日子怎么过呀,还有啥意思呀。如果能自选,青枫宁可选缺胳膊断腿,也不要失明。
两人正聊着,幺妹电话响了,接起来,是王丽闽,她说她有点儿转迷糊了,找不到她们家。幺妹说,你在哪个位置?站着别动,我来接你。王丽闽说她在他们小区的杂货店门口。
青枫在一旁听到了,略微勉强地表态说,我去接她吧。
幺妹手一拦:哪有让客人去接的?我去,你帮我再剁剁白菜。
幺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青枫想,真让她去接,那才尴尬。她赶紧去厨房剁菜馅,她宁可一直在厨房待着,擀皮包饺子,怎么都行,好像根本没来。
青枫也是会包饺子的,在部队长大的孩子,哪有不会包饺子的?但青枫对厨房没兴趣。一想到从面粉到饺子的全过程,青枫就头大,那得在厨房站多久才能完成?实在是太熬人了。
小时候,就是和幺妹做邻居的时候,幺妹的妈妈经常包饺子。山东人包饺子就跟玩儿似的,下班回来才开始和面剁馅儿,天还没黑就吃上了。通常都是素馅儿饺子(因为肉要凭票),也很好吃。每次青枫母亲都不停地点赞:小孙你太利落了!小孙你真是能干!
小孙就是幺妹妈。幺妹妈煮好饺子,总会让幺妹端一碗到青枫家。当然,青枫妈做了好吃的,也会让青枫送过去。比如粽子,那是妈妈的绝活。还比如自制的米花糖,自己发的豆芽,自己腌的榨菜,自己做的豆豉。青枫妈妈虽然是文化人,却在厨艺上极有天赋,什么菜都会做,青枫至今想起都很崇拜。
由于青枫和幺妹是好朋友,两家母亲便也亲近了很多。青枫都记不清吃过多少回幺妹妈包的饺子了。如今幺妹妈已过世,青枫母亲虽然还在,也多年不进厨房了。老了,老到在厨房站不住脚了。连她都老了,母亲能不老吗?日子已过去了很多很多,像她们小时候形容的那样,像头发那么多,像树叶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要埋住她们了。
4
青枫时常会想起在小镇的日子,不是怀念,就是想起。好像那个日子在她的脑海中的划痕特别深,稍不留神就凸显出来。也许是那个时候她的脑海特别柔软,特别干净。
这里说的“那个时候”,就是七十年代初,“文革”中期,青枫的父亲被打成“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黑干将”“白专道路的典型”(原因很简单,父亲是连续数年的优秀教员),从铁道兵学院,调到了在大巴山修铁路的部队,谓之“到基层锻炼改造”。一家人便随同父亲迁徙到了山里的小镇,住进了部队家属院。所谓家属院,其实就是向当地一家工厂借来的两栋老楼。现在想想,工厂真不易,自己的房子都不够住,还借给部队两栋。也许是上级有命令吧:必须无条件支持解放军。
幺妹家和青枫家住在其中一栋的四楼。一条长走廊把八户人家串在一起。走廊是开放式的,一面朝外,一面是房间。和北方的筒子楼不一样。八户人家分成四组,每两户共用一个厨房。但没有洗碗池也没有厕所,洗碗池在走廊中央,家家户户排队在那儿洗衣服洗碗打水。至于厕所,整条走廊都没有,整栋楼都没有。全工厂宿舍区就一个公共厕所,在宿舍中间的空地上。所以,说是住楼房,生活条件却是非常原始的。
和青枫家共用一个厨房的是杨阿姨家。她丈夫是父亲那个团的政治处主任。左边头上是陈阿姨和邓阿姨,右边是赵阿姨和王阿姨,再过去是马阿姨和孙阿姨,也就是幺妹家。这八户人家的男主人分别是参谋长、政治处主任、教导员、营长、股长(两个)、后勤处长,唯有青枫的父亲是工程师,不带长,无权无势。偏偏青枫母亲还是家属里唯一的“臭知识分子”“摘帽右派”。可想而知,青枫家在团里的地位了。
幸好这八户人家的阿姨,大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很朴实,加之没有文化,平日里读信写信什么的,都要靠青枫母亲静忙。母亲也总是尽其所能帮她们。因为部队在川陕交界的大山里施工,距离小镇有好几百公里,家家户户的男主人,只能一年探亲一次。平日里,就是家属们相伴着过日子了。除了写信,母亲还帮她们做衣服,当然不是大件,就是背心短裤什么的。青枫家有台飞燕牌缝纫机。所以青枫家和邻居们的关系,很是和睦。
有意思的是,八户人家尽是男孩子,差不多二十个,女孩子就四个,青枫家两个,幺妹家一个,马阿姨家一个。男孩子们从八岁到十六七岁不等,正是惹是生非的年龄,打架斗殴,上房揭瓦。走廊上每天都能听到阿姨们此起彼伏的训斥打骂孩子的声音。有时候鬼火冒,做母亲的下手也很重,青枫母亲不得不前去阻拦,便被误伤,手臂上好几次留下乌青。事后阿姨们少不得上门道歉,端碗饺子,或者给青枫姐妹抓几颗糖。
尤其是最头上的陈阿姨,四个儿子,老大老二只差一岁,每天在外和人打架不说,回到家还要互相打。常言道“兄弟打架不要命”,青枫对此话的感受可是太深了。某一日老二不知为何事发怒,举着菜刀追老大,老大脸色煞白从家里跑出,跑过青枫家门口时,青枫母亲一看不妙,打开家门让他躲进来,把老二堵在门外。老二进不了门,就拿菜刀砍青枫家的门,把青枫吓得,两腿发软直打哆嗦,方知那共产党员掩护战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陈阿姨经常被她的俩儿子气得发疯,就往死里咒骂:监狱怎么不把你们收了去?汽车怎么不撞死你们?看到青枫家的门被她儿子砍得一道道刀印,唉声叹气地说,许大姐我真是羡慕你啊,你看看你俩女儿多好啊,又听话,又懂事,要是我的闺女,我砸锅卖铁都要给她们做新衣服穿。但有时候,陈阿姨也会骄傲地跟青枫妈说,我们村里人都说,他老钱家真是烧高香了,娶了我这么个媳妇,一下子给他生了四个小子。
不管陈阿姨说什么,青枫母亲总是微笑着听着,不言语。
有没有儿子,对青枫母亲来说,真是太次要的问题了。只要能安安生生过日子,青枫的父亲在工地_卜好好的,两个孩子在学校好好的。再进一步说,能不被周同的人歧视,两个女儿能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她就心满意足了。
表面上看,是一样的。白天青枫母亲和阿姨们一起去上班,也就是在部队工地上帮忙打杂,挣一点儿钱贴补家用。青枫和姐姐去学校上学。晚上下班回来各自做饭,做了好吃的互相品尝。由于每家的屋子都很挤,走廊便成了饭厅,尤其到了夏天,家家都在门前摆个小桌子,放上两三个菜,坐在小凳子上吃晚饭。青枫家没有小桌子,就用一张凳子替代,反正最多两个菜,也放得下。日子虽然拮据,也不乏快乐。
青枫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了五年。从12岁长到17岁。
5
王丽闽出现在幺妹家门口时,青枫傻掉了,原来就是刚才那个她扶过马路的戴眼镜的老妪!竟有这么巧的事。青枫有点儿不知所措,好在,王丽闽没有认出她来,也许她的眼睛真的不行了。青枫自然也就默不作声了。
王丽闽伸出手来和青枫握,笑眯眯地说,你是青枫吧?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看错楼号了,跑到8号楼去了,还上到五层去敲了门呢。丢人现眼的。
幺妹连忙说,唁,我们这几个楼都一样,容易认错。
青枫也顺着说,是的,我头一次来也找错了。
把6看成8,看来她的视力的确出了问题。
幺妹说,早知道我就让儿子去接你了。
王丽闽说,不能老麻烦孩子。我打车过来很方便的。
青枫想,她肯定撒谎了,她明明是从马路对面过来的,显然是坐公交车,要不就是地铁。可是,这也没什么丢人的呀。青枫现在越来越喜欢利用公共交通了。
幺妹又钻进厨房继续做她的饺子了,青枫便给王丽闽泡茶。她再次打量,确定刚才自己扶过的老妪就是王丽闽,她摘下眼镜后,脸上便现出了小时候的影子,虽然胖了一些,老了一些,基本模样还在。她突然想起李益那句诗,“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真的是“称名忆旧容”啊。
此刻坐在客厅里的王丽闽,不像站在车水马龙街边的王丽闽那么局促害怕,战战兢兢了。一旦放松,她身上那股劲儿就回来了。
嗨,你家房子真不错。她环视四周对幺妹说,这个地段肯定很值钱,又靠地铁。幺妹说,地段不错,就是有点儿小,儿子他们来了没法住。王丽闽说,我家倒是宽,楼上楼下的,打扫一次卫生都得大半天。可是跟乡下差不多,没人去呀。
自谦里满是自得,谁都能听出来。肯定是买了别墅。
青枫把泡好的茶递给王丽闽,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珠串,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取自哪棵树。现在戴这个的人特别多,成了新时尚。据说有些珠子非常昂贵。青枫倒是一点儿不感兴趣。
王丽闽抬眼打量了她一下,笑眯眯地说,你变样了青枫。我脑子里还一直想着你小时候的样子,黄毛丫头一个。现在要是在街上遇见,肯定认不出来了。
青枫敷衍道,可不是,都成老太婆了。
王丽闽说,不是不是,和老没关系,是我眼睛不行了。前年同学会的时候,我还能叫出一多半同学的名字呢。这一年眼睛突然就不行了,看啥都只能看个大概,快成瞎子了。
她对自己的病好像并不在意,随口就说出来了。性格似乎也和小时候一样,随意,率性,满不在乎。用英语说就是not care。貌似大大咧咧的,其实是藏着一种自负。
青枫还是礼貌地问,我听幺妹说了,她说是眼底黄斑病变,不好医治吗?在北京找到专家了吗?
王丽闽说,嗯,挺麻烦的,医生说很难逆转,搞不好过两年就瞎了。这不有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协和专家吗?好不容易才挂上他的号,周一去看看。死马当活马医呗。
青枫点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她对此一窍不通。若是说到椎间盘腰腿痛什么的,她还可以聊几句。她朋友里还没有眼睛出毛病的,缺乏谈资。青枫只好一个劲儿喝茶。
你挺好的吧?王丽闽跟她寒暄起来:我听幺妹说,你事业有成,家庭幸福,福报好呀。
话语里果然透出信佛的气息了。
青枫讪讪道,哪里,普普通通的。
王丽闽继续寒暄:我听说你也是个儿子,在哪儿工作呢?也该结婚了吧?
青枫一一作答:就在北京工作。还没结婚。
幺妹在厨房大声插话,青枫的儿子可出息呢,又高又帅。
王丽闽说,是吗?阿弥陀佛,随喜随喜。
青枫听着别扭,只好客套说,也谈不上啥出息。
王丽闽说,我已经有孙子了,都上小学四年级了。
看青枫那么惊讶,她解释说,我结婚早嘛,23岁就生儿子了。不过我可不像幺妹那么有耐心,我没管。我儿子说我成天在家烧香拜佛的对小孩儿不好。有啥不好的?有佛祖保佑才好。不过我巴不得不管,让亲家去管。
青枫笑笑,不知该接什么话。
王丽闽忽然说,青枫你不想见我吧?我知道。
又笑道:可是我很想见你呢。真的。
青枫毫无防备,尴尬地说,没有没有。但“我想见你”这句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她不想见她,真不想见,直到今天来的路上,她还在后悔答应了幺妹。
王丽闽说,没事儿,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嗨,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别老记着了。
王丽闽说到此处,竟然伸出手来放在青枫的腿上,很亲切很随意地拍了拍,就好像长辈对孩子。青枫感觉很不舒服,假装倒水站了起来,摆脱掉那只手。但嘴上依然下意识地说,没事儿没事儿。
她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好像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要说“没事儿”?怎么会没事儿?她干吗脸红?
青枫恼恨自己,不想再和她对话了,她倒了水,走到厨房门口说,幺妹你别一个人忙,端到屋里我们一起包吧。我也会包的。
幺妹回答说,好的,马上。
王丽闽也站了起来跟到厨房,探头对幺姝大声说,幺妹,我刚才跟青枫说,以前那个事儿,别老记着了,是吧?咱们都老了。
幺妹说,嗨,青枫早忘了,小时候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是吧青枫?咱们还是好朋友。
青枫无语。
6
幺妹曾经问过青枫,就是她们刚刚在北京遇见的时候。她们说起小时候的事,说到了王丽闽,青枫掩饰不住自己的厌恶。幺妹便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丽闽啊?
青枫反问,你不讨厌她吗?
幺妹说,有时候想起来,也会觉得她太霸道了。可是谁让她爸是团长呢,你看师部头头那几个孩子,更霸道。她算好的了。
青枫不愿再去想那些,她的少女时代是灰色的,她是灰溜溜地长大的。她把话题转移到了别处,但又被幺妹拽了回去。
幺妹说,我觉得丽闽对我们还是挺好的。那个时候糖果好稀奇哟,我妈根本舍不得买,星期天她把我们叫她家去吃糖果,吃江米条什么的。还有她妈妈孟阿姨对我也挺好的,有一次我买米回家,路上碰到她妈妈,她妈妈还让我搭了车呢,就是她爸爸那个吉普。
青枫忍不住了,那你忘了那件事了吗?你忘了她欺负咱们那件事了吗?她把咱们一个个叫到房间去审问,你都吓哭了。
幺妹竟然笑了:没忘没忘,搞得跟国民党审问地下党一样,就差严刑拷打了。真把我吓哭了。
青枫不可思议,这样的事,她还能笑出来?她不觉得难过?不觉得生气?不觉得被羞辱?
幺妹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儿嘛,胡闹呗。
青枫说,那时候她已经18岁了,18岁可不是小孩儿!
幺妹依然说,小时候不懂事嘛。
就是从那次起,青枫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上,她和幺妹的感受天差地别。她决定不再和幺妹谈这个话题。没法谈。幺妹仿佛也明白了这一点,在她俩后来的交往中,再没提过王丽闽了。
在青枫心里,这件事绝不是胡闹那么简单,无法过去了就“过去了”。这件事深深刻在她心里,刻痕太深,以至于成了一触碰就会出血的伤疤。即使不触碰,它也在皮肤下面,改变了血流的方向。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青枫和幺妹,还有王丽闽,同时就读于小镇的唯一一所中学。从初中到高中。高二那年,青枫和幺妹17岁,王丽闽18岁。班上同学的年龄参差不齐,最大有20出头的,最小的不到17岁。因为铁道兵“志在四方”,孩子就时常转学,留级是稀松平常的事。
虽然在同一所学校,青枫几乎不与王丽闽来往。不在一个班是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王丽闽的父亲是团长,她长得又漂亮,团里的孩子们都讨好她。而瘦小的青枫唯一的骄傲资本,就是学习成绩,她总是能考到前三名,比王丽闽好很多。
18岁的王丽闽,的确很有公主的范儿,亭亭玉立,漂漂亮亮,风头十足。他们家四个孩子,她是老大,走出家门也保持着老大的范儿。每次王丽闽出现,孩子们总是会围上去打招呼,只有青枫待在角落里不动。青枫的这种状态很难定义,有矜持,有胆怯,还有自卑。以这样复杂的心境,她不想和太得意的人交往。她生性敏感,还孤僻。平时也只和幺妹这样的女孩儿玩儿,幺妹父亲只是个股长,身上便没有那种颐指气使的味道。
事情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午后,青枫她们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
那天下午上课铃打响,王丽闽班上的同学走进教室,豁然看到黑板上写着一行粉笔字:王丽闽和冷锁江耍朋友!
这下可炸了锅,或者叫舆论哗然。“耍朋友”是当地话,意思即谈恋爱。本来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日日怀春的年纪。但在那个年代,谈恋爱相当于耍流氓,相当于二流子,所有的孩子都自觉地将其划入坏人坏事的范畴。
以前黑板上也经常出现淘气同学的涂鸦,连青枫也被同学们恶搞过。但王丽闽不一样,她是公主,是孩子们的老大。谁竟敢造公主的谣?最最重要的是,竟敢把她和冷锁江扯到一起(而不是和师长的儿子或者师政委的儿子)。冷锁江是谁?是他们团里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男生,高一才转学的,父亲是一个营的副营长。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个恶搞包含了双重的恶意。所以对王丽闽来说,黑板上的这句话相当于“反标”(反动标语),属于恶毒攻击。她怒不可遏,据说她们班下午的课都没上好,乱哄哄的。
青枫听到这个事情时,已是黄昏。毕竟她们不在一个班,青枫又是总缩在教室角落看书的人。傍晚她正在家里帮母亲做饭,幺妹跑来叫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说你赶快去王丽闽家吧,她有重要事情找你。青枫问怎么了,幺妹眼圈儿里泪水打转,说丽闽生气了,有人造她的谣,说她和冷锁江耍朋友。青枫很意外,竟然有人敢造王丽闽的谣?但感觉此事和自己无关,不想去。幺妹一定要她去。你去吧,你不去她会骂我。青枫只好去了。
去了才知道,那个在黑板上写“反标”的人很快被查出来了。因为王丽闽愤怒不已,闹到他们班上不了课,老师无奈,只好说要在全班查对笔迹。这一来,班上一个男生站出来承认了,说是自己写的。王丽闽立即审问那个男生从哪儿听说的。男生说是听团里几个女生说的。至于是哪个女生,男生坚决不肯说了,俨然共产党员不怕严刑拷打的样子。王丽闽没辙了,就通知团里所有女生放学后到她家,她要一一审问。
王丽闽家住在另一栋楼的二楼上,青枫从来没去过。她家占了两套房子,有四问。不仅如此,青枫还常常看到王丽闽的母亲坐着绿色吉普车去买米买面(而青枫她们只能背着背篓去)。所以在那个时候的青枫眼里,团长是很大很大的官儿。
因为有四间屋子,王丽闽便有自己的闺房。青枫进到她家,发现屋里好几个女孩儿,都是本团的。女孩子们被一个个叫进闺房,没叫到的孩子就坐在外面等。无论是从房间里走出来的,还是等在外面的,女孩儿的眼里都是害怕和惊恐。
轮到青枫走进去时,见王丽闽坐在床上,靠着床边的书桌,让她坐在她对面的小凳子上,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气势。青枫又害怕又生气。害怕占了主导。这场面,令她想起小时候陪母亲去开批斗会的情形,那是“文革”开始的第一年,她才八岁。她心里的阴影迅速扩大,黑云压城,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王丽闽语气和蔼,但表情严肃。她说,岳青枫,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今天有人在黑板上造我的谣。说我和冷锁江耍朋友。我问你,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青枫连连摇头,我没说,我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
王丽闽冷笑道,别不承认了,张襄林(那个始作俑者)说了,就是我们团的女生说的。
青枫说,不是我。
王丽闽说,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就知道你一直讨厌我。
青枫连忙摇头。
王丽闽又说,你就承认了吧,承认了就没事了。我就是想知道干吗要这样说。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青枫依旧摇头,不语。
王丽闽生气了:为什么要造我的谣?说我和冷锁江耍朋友?我怎么可能和他要朋友?简直胡说八道!青枫你说,可不可能?我怎么会跟他耍朋友!
青枫听出来了,王丽闽不是生气人家说她耍朋友,而是生气人家说的耍朋友的对象。事后回想起来,王丽闽是想从青枫这里得到坚决的否认,说冷锁江配不上她,根本配不上,那都是胡说八道。也许青枫这样说了,她会好受一点儿,或者,就可以排除嫌疑。可是青枫对这种事一点儿经验没有,她在男女情事上严重滞后,一直懵懵懂懂的不开窍。她只会沉默。
王丽闽说,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说的?
青枫说,不是。我没说。
青枫忍着眼泪。她不想在王丽闽面前掉眼泪。但是身子已经开始微微打颤。
过了好一会儿,王丽闽说,算了,你走吧。
青枫这才得以回家。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青枫也许生一下气就过去了。
7
幺妹的饺子大获成功,无论是荤馅儿还是素馅儿,都被大家交口称赞,也许对美味的赞扬是最搞不得假的,味蕾和话语来自同一个地方。四个中老年居然也吃了两大锅。
幺妹的老公是吃饭的时候回来的,他虽然退休了,每天也不着家,据幺妹抱怨,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跟上班一样早出晚归,时常不在家吃饭。今天是因为有客人才按时回来的。老公按北方人的习惯,给她们一人来了头大蒜,王丽闽居然没有推辞,倒是青枫婉拒了。她不是不喜欢,是考虑到在别人家做客不妥。但幺妹和王丽闽都毫无顾忌地大嚼蒜头,那一刻让青枫感觉,她们才更亲近。且不说都是北方人,她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幺妹说她五岁就认识王丽闽了,青枫是12岁才走进她们生活的,12岁之前,她们与她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青枫努力让自己放松,不去想往事。不就是吃一顿饭吗?她想,吃完就了了。她夸赞说,幺妹你的饺子快赶上你妈的水平了。
幺妹说,那还是赶不上,我妈还会西红柿牛肉馅儿、虾仁玉米馅儿,我就是白菜韭菜两个主打。
青枫说,那也很不错了,不像我,我在厨艺_卜完全是菜鸟,我妈那些手艺在我这儿全失传了。
王丽闽插嘴说,你的手是拿笔的,不是炒菜的。你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
青枫立即住嘴。王丽闽一开口,就让她意识到还有一团不堪的往事矗在她身边,死盯着她。她的心又缩起来,整个人像猫面临攻击那样耸起了脊背,那是外人看不出的一种状态。这样的状态青枫从小就有,进入中年后慢慢松弛了,但还是会时不时地,突耸一下。
饭后幺妹老公去收拾厨房,让三个女人聊天。
仿佛和少女时代一样,王丽闽很自然地成了中心。她谈起她出国的见闻滔滔不绝,笑声不断。原来,眼睛出问题后,她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而是制定了一系列的出游计划,一年内,国内两次国外两次。这个,是幺妹和青枫都望尘莫及的。青枫暗地里有些佩服。看来not care有时候也是个不错的状态。
当说到她在意大利街头一把抓住偷她钱包的吉普赛女郎时,青枫也忍不住赞叹了:你好厉害。
王丽闽嘿嘿一笑:居然偷到我头上了。她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老兵!她撞了我一下,我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拽住了她。
幺妹大笑,带着些讨好的意味说,丽闽你太牛了,你小时候就敢和男生打架的。
王丽闽接着说,我们那个导游把警察叫过来,导游再次问我,你确定钱包在她身上?如果警察搜了不在她身上可就麻烦了。我说,确定,就在她身上。那个吉普赛女郎没办法了,只好从胸口把钱包掏出来扔给我。哈哈,太爽了。我们全团的人都为我鼓掌。
青枫完全能想象出那个场面。王丽闽肯定是果断的,毫不手软的,她从来如此。如果换作自己,会纠结,会迟疑,会忍气吞声。
在王丽闽连比带画的过程中,幺妹注意到了她手腕上的木头串,好奇地问,你怎么也戴这个?这不是男人戴的吗?王丽闽说,哪里呀,你不懂,我这个是菩提子,是在少林寺加持过的,大法师开过光的。跟着她又从衣服领里拽出一个项链,上面挂着一个佛像,伸给幺妹看:这个,是我去台湾的时候,在台北龙山寺请回来的。这两样我到哪儿都戴着,是我的护身符。
幺妹看不出所以然,放弃了这个话题,问起了王丽闽的母亲:孟阿姨挺好的吧?我挺想她的。王丽闽说,还行,就那样。不知怎么,她们俩互相说起母亲时,青枫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她们小时候的样子,一个瘦小胆怯,一个高大骄傲。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坐在一起,对应的关系依然还是那个状态。
从家人,她们很自然地进入了往事。她们才是发小,是一起长大的姊妹。说起这个同学,那个同学,这个阿姨,那个叔叔,丝丝缕缕,盘根错节,无穷无尽。青枫一直默默地做着旁听生,偶尔被问到的时候,吱一声或点个头。
旁听的时候,青枫又注意到了王丽闽的白发,她的白发不是从根部开始白的,而是整根整根地掺杂在黑发中,令她的头顶,呈现出灰白色。这表明她从来没染过头发。染过头发的人,往往齐崭崭地从根部白起,十分扎眼。青枫自己是要染发的,也曾下决心不染,但白发冒出占领头顶时,人立即老了十岁,连精神气儿也跟着苍白了。青枫暗想,在这点上,她还真是有点儿佩服她,依然那么满不在乎。也算是她的过人之处了。或许,她们若在成年相识,也能成为朋友?
约一个小时候后,青枫终于撑不住了,她说,那个,我想先回去了,你们接着聊吧。
幺妹马上明白了,笑说,是不是惦记你家贝贝了?
青枫说,可不是,下午三点多就出来了,小家伙还没吃饭。
狗狗是她晚饭后提早回家的常用借口。幺妹看样子是想继续和王丽闽聊天,便主动帮她说出了这个借口,没有挽留她。
哪知王丽闽站起来说,我跟你一起走吧,我也该回去了。
8
在青枫和幺妹无数次的聊天中,仅有一次,她们谈到了冷锁江,谈到了那件事。是幺妹先提起的,也许这事在她心里也是个疙瘩。她不在现场,反倒是她妈妈在现场。
因为青枫总是回避那个名字,幺妹就用了一个字来指代。她说:我听我妈说,那个冷,当时没有动手。
青枫点头。
是后来打的吗?
青枫摇头。
那,是欺负你了?
青枫明白这个欺负的意思,是男人对女人的欺负。调戏,猥亵,甚至,性侵。
青枫更加坚决地摇头:当然没有。
幺妹感到不解了,非常不解:那你干吗那么恨他?
青枫看着幺妹,眼里也是不解:我为什么不恨他?他那样伤害我。
幺妹疑惑了。没有打,也没有欺负,那是怎样的一种伤害呢?
青枫说,是羞辱,羞辱!
幺妹很茫然,眼神里流露出完全搞不懂的木讷。那样的木讷让青枫难受。青枫绝望地说,咱们不谈这个好吗?
她再次感到,她没法和幺妹谈这个话题。完全没法谈。
四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又一次涌入她的脑海,又一次被她死死按下去。整个事情的发生其实很短暂,也许就十分钟,但接下来的青枫,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再接下来,又度过了漫长的没有血色的青春期。
事情就发生在她们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或者说,就发生在她和幺妹被王丽闽审问后不久。两件事大概相隔了半个月。高中毕业后青枫成了待业青年,姐姐已于一年前下乡了,她根据当时的政策留在家里。可是除了帮妈妈做点儿家务,没有任何能打发光阴的事。班上的同学有一半准备下乡去,有一半打算当兵去,只有她没有方向。没有朋友,没有书籍。什么都没有。
那个时候父亲所在部队,已经将铁路修到了靠近小镇的地方,工地距离小镇只有一个小时车程了。于是父亲和其他叔叔们,可以每个周末都回家了。
那天显然不是周末。吃过晚饭,青枫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门口,听母亲和阿姨们闲聊。闷热的夏日傍晚,一点儿风也没有。青枫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耳朵里听着阿姨们说话,眼神却是涣散的。
忽然,楼梯口出现了一个男青年,他气冲冲的,身子前倾地快步走过来,径直走到青枫家门前,凶巴巴地说,岳青枫,我有事问你!
青枫莫名其妙,母亲也很紧张,那个时候的母亲,对谁都小心翼翼的,她连忙把他让进屋,请他坐,还让青枫给他倒水。原本一起聊天的几个阿姨,包括幺妹的妈妈孙阿姨,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也在门口张望。
这个人,青枫和妈妈都认识,他就是冷锁江。因为高一才从老家转学过来,所以他出现在家属院比青枫还迟,加之他们家住在另一栋楼,青枫平日里和他没有交往。后来见过几次,还是因为母亲,母亲是家属委员会的学习委员,管着几份报纸。冷锁江提出他也要看报纸,母亲就时常让青枫给他送报纸去。母亲还在青枫面前夸过他,说一个中学生,就这么关心国家大事。但青枫每次给他送报纸去,他都很冷淡,从来没说过一句谢谢。青枫不知道他的冷淡缘于什么,不过也没介意,她从小习惯了被人冷淡。
冷锁江进屋后,并不坐下,而是冲到青枫面前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造的谣,说我和王丽闽耍朋友!
青枫一听又是这事,低声而坚决地说,我没说过。
冷锁江完全不信,一步步往前逼,直到把青枫逼到墙头。青枫的背紧紧地抵着墙壁,内心缩成一团,强忍眼泪,一言不发。冷锁江把一只手撑在墙上,一张脸几乎贴近了青枫,恶狠狠地吼道,你不要抵赖!有人告诉我了,就是你说的!我就知道是你说的!
青枫感觉到他的吐沫已经喷到了自己的脸上。她快要顶不住了,要崩溃了,想大哭了。吐沫星子刺痛了她,针扎一样,每一点都很痛,整个脸庞要烧起来了。但她依然坚定而又小声地回答,我没说。我不知道。
冷锁江继续吼道:就是你!我知道就是你说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成绩好就可以瞧不起人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竟敢造我的谣?看老子不揍死你!
说着,他扬起了拳头,这时母亲在一旁按捺不住大喊了起来:你干什么?不要打人!
母亲的嘁声把阿姨们唤进了房间,王阿姨、杨阿姨、陈阿姨、孙阿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别这样,孩子,有话好好说。怎么了?有什么误会吧?青枫可是个老实孩子。
冷锁江终于放下了拳头,他呼哧呼哧喘了会儿气,退后一步,然后转身走了。但走到门口又转身过来,恶狠狠地说:老子不会放过你的!走着瞧!饶不了你!
然后掉头走了。
前后.大约十分钟。
等冷锁江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母亲扑上来抱住了青枫,浑身打颤,痛哭不已。青枫挣脱了母亲,取下毛巾用力地擦自己的脸,恨不能把脸上的皮肤擦掉一层。之后,她破天荒地跑去了幺妹家,进门就放声大哭。幺妹吓坏了,上来抱住她问她怎么了。青枫只是哭,哭得喘不上气。幺妹的母亲走了进来,告诉幺妹刚才发生了什么。幺妹愣了一会儿,开始陪着青枫哭。两个少女,在夏天的夜晚,尽情哭着,像两片被大雨淋透的树叶。
是夜,青枫生平头一次失眠,失眠又是因为生平头一次胃疼,疼得她缩成一团,一股带着棱角的气团在她胃里乱撞。后来她在一本小说里看到了这样的句子:母亲气得心口疼。她才知道生气是会让心口疼的,看来那晚上她也是被气得心口疼,而不是胃疼。
她不想惊动母亲,忍着疼。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几小时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冲进来,他把她逼到墙角,把脸紧凑在她脸前,吐沫星子溅到她脸上,不过,他除了“老子”几乎没说什么脏话。但他的举止已深深地刺痛了她,是心痛,被当众羞辱的心痛,痛入骨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在暗夜里反反复复想的,就是这三个字。
不料,事情还没结束。第二天,冷锁江再次找上门来,要打人。
幸好,青枫的母亲预料到了这一点,第二天天不亮,就带着青枫坐长途车去了父亲的部队。
父亲听了事情的经过,略微沉吟了一下,拉过青枫小声问,真的不是你说的?青枫还来不及回答,母亲在一旁就发作了,母亲大声道,就算是她说的又怎么样?是犯了死罪了吗?这事若放在其他孩子身上他们敢吗!
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
青枫用力摇头对父亲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说完也放声哭了出来。
父亲站起来,一脸凝重地去了团长办公室,他把整件事情告诉了团长。父亲情绪激动地说,我来团里五年多了,除了工作,没向团领导提过任何要求。现在,我请求团领导保护我的孩子。
团长愕然,他常年不在家,对自己的女儿已不甚了解了。他让父亲放心,说一定会教训那两个孩子的。哪知父亲刚回到宿舍,王丽闽和冷锁江就赶到了,他们居然追到了部队。
团长大怒,叫警卫班的战士将二人拖走,塞进车里,送回小镇。
青枫和母亲,就此在父亲的部队住了下来。她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小镇。
9
王丽闽提出要跟青枫一起走,青枫本能地拒绝。
别别,你们接着聊,幺妹也好不容易跟你见面。
王丽闽却说出了非常过硬的理由:我也不能太晚,明天要早起呢。然后又对青枫说,你正好送我一段,免得我一个瞎子上错车了。
青枫很懊恼,不能拒绝,又不情愿。王丽闽还是跟小时候那么强势,何况现在还有菩萨做靠山。她只好说,我坐地铁,你呢?
王丽闽说,我也可以坐地铁。你住哪儿?
青枫说,我在四惠东那边。
王丽闽说,哈,正好,我们可以同行一段,我在西单下,再打个车十分钟就到宾馆了。
这么合情合理的同行,青枫实在无话可说了。
幺妹看出了青枫的勉强,试探着跟王丽闽说,要不,我让我儿子开车过来,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行吗?黑灯瞎火的。
王丽闽说,放心吧,别忘了咱是当过兵的。
青枫想,好吧好吧,该来的就来吧。也许,王丽闽是想正式地向她道个歉?认个错?随她吧,接招就是了。也许她现在真的不再是公主了,而是一个随时合十的老妪。
这世上的事,谁能掐准?比如她种的三角梅,去年开出的花是紫色的,并且像绣球一样簇拥成一团;今年却开出了淡粉色的花,且是单瓣儿,以至于让人对那句著名的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产生了怀疑。又比如,老话总说,做了恶事会被雷劈,遭报应的。可是前不久,一个西方男人被雷劈后,却变成了女人,皮肤变嫩,乳房变大,还有个农村女人被雷劈后,醒来就会说英语了。报应的含义也这么没谱了吗?如此说来,一个曾经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公主,一个曾经刁蛮不讲理的女人,如今也开始修行了,不是没有可能。
青枫默默地跟在王丽闽身边,走向地铁。她有点儿无措,不知道是该扶着王丽闽,还是不扶。没想到王丽闽主动抓住了她的胳膊,笑呵呵地说,我抓着你心里踏实点儿。
因为身体的接触,两人靠得很近,青枫浑身不自在。即使和幺妹一起走,她们也是互相不挨的。她大概要说什么了吧?青枫既期待,又害怕。她能说什么,说对不起吗?她若说了对不起,自己会回答没关系吗?
王丽闽果然开口了,但她没有说对不起,而是说,青枫你别老生气了,那样对身体不好,小时候的事过去就算了嘛。都是不懂事瞎胡闹的。
她为什么老是把这件事定性为小时候的胡闹?青枫不语。胡闹是可轻可重的。那样的审讯,审讯之后的兴师问罪,在青枫看来,绝不是孩子的瞎胡闹。即使在他们那里是胡闹,在青枫这里不是。
青枫不说话。她不想说“没关系”,也不想说“已经过去了”,更不想说“我没生气”。凭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想和她交流,只想赶快分道扬镳,回到从前的生活。
王丽闽说,其实我当时那样对你,是因为有误会。我和你一起走就是想告诉你这个的。在幺妹家不好说。
青枫不明白她指的误会是什么,继续沉默。
王丽闽说,前年我不是去参加同学会了吗?遇到张襄林了。
哪个张襄林?
就是当年在黑板上写我坏话那个男生,你忘了?
青枫不是忘了,而是从来不记得那个男生的名字。虽然他是始作俑者,在青枫这里却是最次要的角色。张襄林可能写,李襄林也可能写。他们写的时候,绝不会想到后面发生的事。
王丽闽说,闲聊的时候,张襄林问你怎么没参加聚会。我说青枫还生我气呢。张襄林居然问我你为什么生气。我说你忘了?那个时候你在黑板上写我的坏话,我问你听谁说的,你说是听我们团女生说的,结果我查出来是岳青枫说的,就让冷锁江去教训了她,她特别生气,后来一直不理我。张襄林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不是这样的,我没听岳青枫说过,是我自己胡乱写的。那个时候看你那么骄傲,就想气气你,随手写了。我也很吃惊,问他为什么偏偏是冷锁江。张襄林说,其他男生我不敢呀,个个都那么牛叉。我又问他,那你当时为什么说是听我们团女生说的?他说我看你生那么大气,吓到了,就胡诌了一句。天哪,我这才知道我冤枉了你,青枫,原来不是你说的。
青枫一路听下来,终于明白王丽闽说的误会是什么。张襄林随口说,是团里的女生告诉他的,她就把“女生”安到了她头上。可是,这很重要吗?正如母亲说的,就算是她说的,是犯了死罪吗?看来王丽闽有歉意是因为“误会”,误认为青枫造了她的谣,而不是后来的所作所为。
王丽闽继续说,我真的以为是你说的,你一直不爱跟我玩儿。我认为你成绩好瞧不起我。所以人家告诉我是你说的,我特别信。
青枫终于开口问,哪个“人家”跟你说的?
王丽闽说,嗯,就是,你别生气哈,告诉我的那个人,就是幺妹。
青枫站住了:不可能。
王丽闽拽了一下她,又往前走:我知道你不会信,但真的是她说的。因为是她说的我才特别信,我想你们俩好啊,你什么都跟她说。当然,我起先就怀疑你,你不承认,后来我又找幺妹问,问了她好几次,到底是不是岳青枫说的?她终于承认了,说就是你说的。那我肯定相信她的话。
青枫的心脏突突突地跳,干涸的左心室又被来路不明的热血攻入,她有些承受不了这样的进攻,两腿发软。
她傻掉了。不是愤怒,也不是绝望,就是发傻。
夜晚的地铁没了白天的拥挤,多了几分温馨。不多不少的乘客散落在车厢各处,低头看着手机,或者像青枫一样发呆。报站的声音一次次响起,幽幽的,传达出几分老故事的气息。青枫专心地听着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摩擦也会发出那么响的声音。她真希望那个声音能覆盖掉王丽闽。
青枫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就在那件事发生不久之后,她和幺妹一起去院子里的公共厕所。隔着一堵墙各自蹲着。幺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青枫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会那样。青枫没明白,站起来一边提裤子一边问,怎么了?幺妹也站起来提裤子,却没有回答。这时有人进来了,幺妹说,我要走了,不能和你玩儿了。两个少女就隔着墙,说了些道别的话,因为幺妹的父亲转业,她们全家要回山东了。
也许那个时候,幺妹说的就是这件事?
王丽闽继续在絮叨:幺妹说是你,我当时就相信了,特别生气,真的,特别生气,我就去告诉冷锁江了,让他教训一下你。冷锁江也特别生气,因为男生看到标语就嘲笑他,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其实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他就跑去找你,想教训你一下。后来他告诉我,他没打你。我就骂他无能。他更生气了,第二天又跑去找你。结果你和你妈去团里找你爸去了。我就跟他说那咱们也去,到团里更好,我爸管着她爸呢。唉,我当时真是特不懂事。
青枫继续被耳边的声音蹂躏着。如果说地铁的声音是噪音,那么王丽闽的声音就是消音器。四周变得寂静无声,让她感觉透不过气来。往事从来就不如烟,如雾霾。雾霾笼罩着她,让她恨不能大叫一声。她只好一次次深呼吸,深呼吸。
今天我来见你,就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王丽闽还在她耳边絮叨:现在我们都老了,身体也不好,冷锁江比我更不好,两年前中风了,偏瘫在床。你就别生我们的气了,也别生幺妹的气,她肯定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其实你认真想想也没啥,都过去了,佛祖说一切皆空,真的,我们把一切看开就好了,真的是一切皆空。我现在每天都要念一遍《心经》,我都会背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青枫你要看开点儿,别老想以前的事。要往前看,这样心情才好。你要学会放下。你这个人就是心重,小时候就心重。这样活着太累。你看我,什么都想得开。
轰隆隆。轰隆隆。
10
春天的夜其实并不温柔.暗藏着寒气。倒春寨其实是倒冬寒,往冬天里倒过去。青枫裹了裹身上的风衣,快步进入幺妹她们家的小区。
刚才,下地铁后,她犹豫了片刻,就重新上了相反方向的车,又回到了出发的站台,那是去往幺妹家的站台。她实在是按捺不住,要当面去问问幺妹:王丽闽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当年真的是你告诉她是我吗?为什么?为什么?
王丽闽刚才一再指点她,要她看开些,那语气仿佛是大法师面对佛教徒。有趣的是,她原本是个来道歉的人,可是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却居高临下地批评起青枫来了:你这样执念很不好,对身体也不好。我们都应该放下。什么都是空的呀,四大皆空,什么情啊爱啊的都不存在。
青枫始终不语。如果要说出来,那就是她现在比仟何时候都执着,不是执着于往事,而是执着于真相。她渴望弄清真相。更何况,就她所知,《心经》里所说的“空”,并非王丽闽所说的“空”。“空”不是什么都没有,不是。“空”只是不确定,世间的万物都处在不确定的变化中,一个人分分钟都在变化,细胞死去,人衰老,汀河分分钟都流淌着不一样的水,所以才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青枫无意与她探讨。过去不想,现在更不想。
走到幺妹家那栋楼的楼下,她站住了。那么熟悉的楼,熟悉到像是她的第二个家,这里曾带给她许许多多的温暖。今晚,却变了。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踏入同一个家?她抬起头,看着五楼左边幺妹家的窗户,客厅的灯还亮着,厨房也亮着,那种光亮让她想起了四十年前,她们做邻居的时候。也许幺妹还在收拾那一片狼藉,还在洗碗,还在拖地,还在把没煮完的饺子冻到冰箱里,与此同时,还在和老公聊着她们小时候的事。她这么返回,去质问,幺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血压升高也未可知。
青枫的勇气瞬间消失。
一个老头路过她身边,看了她好几眼。也许他以为她想问路。这么晚在楼下转悠,的确有些异样。青枫只好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小区门旁有一片绿地,里面有几样健身器材,还有个花台。夜晚空无一人。她走进去坐在花台上,拿出手机,拨通了幺妹的电话。
是幺妹老公接的,马上把电话转给了幺妹。
幺妹笑盈盈地说,你到家了?
青枫说,嗯,到家了。
幺妹说,挺快的嘛。刚才王丽闽打电话来,她刚到宾馆呢。
青枫说,幺妹,王丽闽刚才告诉我,当年是你告诉她,那个谣是我造的,就是她和冷锁江。不可能吧?是她撒谎吧?
青枫也不知怎么,突然就说出口了,那么不婉转,直通通的。她知道她不快速说出来,勇气马上就会消失。
幺妹略微怔了一下,回答道,是我。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呀。怎么又突然想起这事了?
语气里没有意外,也没有抱歉。
青枫问,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不抱歉?)
幺妹说,嗨,那个时候丽闽老审问个没完,一会儿叫我去她家,一会儿又来我家。害得我挨我妈的骂。我想看来非得说出个人,她才会罢休,我就说了你。
为什么是我?
幺妹说,我当时觉得吧,我们女生里只有你不怕她。你敢不理她,不跟她玩儿。其他女生都怕她。可是我根本没想到她会让冷锁江来打你。我以为她最多就是不理你嘛。真的,后来的事情我完全没想到。我要是想到了,打死也不会说是你的。
幺妹的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那么轻松,和以往跟她聊天没什么两样。青枫彻底傻了,不是绝望,也不是愤怒,就是傻。
她默默地关了电话,独坐在黑暗中的花台上。
脑子很乱。整理一下吧。
四十年前,一个恶搞的标语,惹怒了王丽闽,王丽闽有充足的理由生气,乃至愤怒。因为她觉得她被捉弄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竟被说成和一个各方面都不及她的男生谈恋爱,难道她没人追求吗?要下嫁给一个农村青年吗?她当然生气。那么冷锁江呢?他原本自卑本分地躲在角落里过自己的日子,却忽然被扯进了这样一个绯闻中,更要命的是,他在这个绯闻里的标签是下等人,是“癞蛤蟆”,他当然更有理由愤怒了,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严重被损。那么,幺妹呢?也就是姚梅呢?她历来胆小怕事,父亲是个小官儿,自己呢,既不是漂亮的公主,也不是被老师宠爱的优秀生,面对公主的逼迫,她有什么办法?她出卖青枫,不,诬陷青枫,并不是真的要害她,仅仅是因为她觉得青枫能够和王丽闽抗衡。她认为这样的事伤害不了青枫,她把青枫想得很强大。所以,她也是无辜的。至于张襄林,一个17岁的男生,搞了这么一个无心的恶作剧,哪里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那个程度?他更是无辜的(而且据幺妹刚才补充,张襄林的确是看到王丽闽和冷锁江在一起过,才那样写的)。
事件中的四个人,都有被原谅的理由。
如此,青枫是不该生气的,没道理生气的。
而且,这么梳理了一通下来,青枫好像真的没有以前那么生气了。这件事不再是一个碰不得的伤口了。不但可以碰,还被彻底翻搅了一通,搅到她没了感觉。也许真的像王丽闽说的,他们都老了,身体很差,一个已经偏瘫,一个面临失明,又何必纠缠在四十年前的一件往事上呢?至于幺妹,她那么喜欢她,把她当姐姐,虽然她只是比她小两个月,她信任她,依赖她。对这样一个几十年的闺蜜,青枫难道不该护着她包容她吗?
青枫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五楼的窗户。厨房的灯灭了,客厅灯随后也灭了。他们要睡了。今晚,幺妹会感到不安吗?不会吧?如果有,也是对青枫的不快。她刚才已经略微有些埋怨地说了青枫:青枫你干吗老放不下那件事啊?丽闽不是都跟你道歉了吗?青枫说,她从来没有道歉过,连句对不起都没说。幺妹说,她主动见你,叫你别生气了,就是道歉的意思嘛。再说你现在样样都好,比他俩都好,比我也好,就别再为过去的事情生气了,好好过日子嘛。
老了,就应该抹去过去的一切吗?青枫默默走出幺妹的小区,重新进入到车轮和铁轨的摩擦中。回到家后,心绪依然不宁。丈夫出差在外,她无人可说。不过想了想,丈夫在,她也不愿意多说。这是她自己的往事,远得就像上辈子。
真的每个人都可以原谅吗?每个人都被原谅后,往事真的就可以消解了吗?真的就可以和现在截然断开了吗?
如同四十年前那个夜晚,她又醒到天亮。天亮时,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作出决定,她不原谅,不放下,不抹去,不愈合。她要把这件事继续深埋在心里,继续让自己憋屈着,继续让心里那道伤痕疼着,成为一种隐疾,让这隐疾伴随一生。
她不原谅,但这个“不原谅”不是仇恨。她不恨他们。她不原谅只是为了把自己和过去捆绑在一起,不让自己与过去脱钩。如此,她不原谅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个年代。
一旦决定,心里就舒坦了。
拉开窗帘,天竟然放晴了,是雨后那种清爽的晴朗。亮晃晃的阳光铺进来,照着她一阳台的花草。
她关掉手机,拔了座机,然后拉开被子,在明晃晃的天光里,倒头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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