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邻座。我不用转身,只拿眼角的余光扫一扫,也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拾掇大衣斗篷一般的帽子,小脸边垂挂下来一两缕碎发,她正在调整头发垂挂的角度,好使脸看上去更妩媚一些。一张小脸,隐藏在褐色高档羊毛呢大衣斗篷里,涂抹得像广告画中的丽人一般,看上去,皮肤如玉石一般精致光洁,咖啡色的眉粉勾勒出微蹙的眉峰,玫瑰红的口红使薄而小巧的嘴唇凸显出优美的弧度……
我能看到这些,是因为,两天前,我已经仔细地观察过她了。从小我就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正常的癖好,和美女为伍。我选择她做我孤独之旅的伴侣,只是因为她打扮精致,是北京来的白领。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我都喜欢寻找气味相投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外貌会决定你的身份,会招引你的朋友。
就这样,她现在正坐在我左边的椅子上,用左手举着自拍神器,右手轻轻点击按钮。手机轻轻地咔嚓数声,几张丽人美图就保存在手机里了。她放下神器,取了手机,开始修图上传,附上文字,传送到朋友圈……
就在这时,她若有所思地说:米雪的钱包被偷了。
这是一辆舒适型大巴士,大约可以容纳四十位旅客。汽车疾驶在平坦而清洁的柏油公路上。我们刚离开瑞士小城琉森,向着阿尔卑斯雪山少女峰的方向进发。窗外最夺人眼球的是明净如洗的天空,天空瓦蓝瓦蓝的,玻璃一般薄而脆,映照出一朵朵白云,悠闲而诗意,窗户里噗噗闯入的风,干干净净的,不含一点微尘,两岸绵延着无垠的草甸,弥散出冬日荒凉的气息。
这是寒冬季节。两日前的早上,我还待在上海徐汇区的一幢写字楼里,我是个网络编辑。这是中国空气污染最为严重的一年,两会之前,一个著名女主持将一段关于空气污染的调查视频传播到网上,掀起了国人的巨大关注,各种腔调的热议帖子通过不同媒介传播……在这样的自然与舆论空气中,我站在写字楼高高的玻璃幕墙后,感到深深的窒息。是的,这里的一切,竟使我无可留恋。我想,总得寻找到一个理由,可以让自己开心一些。譬如,在这样举国同庆的春节,偷偷地溜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到哪儿好呢,我在QQ群上自言自语,一个女人冒了上来,说,去雪山吧,阿尔卑斯雪山,那是我去过的最为纯净的地方。我想了起来,这个女人的Q名叫“台北文娘”。
我是在“台北文娘”家见识到阿尔卑斯雪山的美丽风光的。那时,我还在一家内地杂志做记者。我接到一个任务,做一组关于教育问题的专访,必须涉及区域教育的方方面面,因为9月10日教师节就快要来了。考虑到这组稿子的目的是为了展现造城运动初始阶段所取得的成绩,因此,在选择采访对象时,必然要充分考虑本地的居民结构。这是高教区,同时也是新建的工业园区。尽管高校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精英群体一致抵抗这种决策,但是,既无权势也无金钱,有着骨子里的软弱与幼稚病的这个庞大的言说与思想的集合体在某种格局上必然是弱势而被动的。他们纷纷从老城区恋恋不舍地撤离出来,到这一片荒郊野外开拓人生之路。隔着一段距离,就是广袤的工业园。整齐的厂房像棋子一般镶嵌在棋盘上。这种决策有个听上去非常科学的理由和依据:为了促进产学研平台建设。大学教育一直为人们所诟病,因为学无所用,学校设置的专业与城市建设的生产需要严重脱节。将工业园区设在高校园区的隔壁,能够使大学的领导者有清醒的认识,及时了解社会生产与人才需求。因此,这个崭新的城区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外来人口,既有高校知识分子精英团体,又有开各种杂货店小吃店的底层服务人员,既有高级管理者、技术精英,也有刚刚进入高校的学生娃,既有海归精英、外资企业的投资方,也有撤村建居的土著农民,还有作为管理机构的大量体制内的服务和权势群体。
我很快选择了打工者、高校教师、企业技术精英、海归四个典型代表家庭,力图反映本地教育对这四种人群教育需求的支持。我已经忘记“台北文娘”的真实姓名了,也忘了谁介绍我去找她。那是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季节,我跟她约定见面时间。
这样,一个双休日的早上,我敲开了她家的门。
这是一个美丽而性感的女人,头发漆黑丰茂,蓬松地垂在脑后肩膀上,套成一个松垮垮的马尾。皮肤白皙,脸颊红润,额头晶亮。五官的比例偏大,因此,轻易的小表情都能带动整张脸的神态发生很大的变化。也许是学习了西方感情表达方式吧,看上去很是夸张而妩媚。她穿着一身飘逸的黑纱裙子,裙裾拖到脚面,趿拉着一双灯心草编织的拖鞋。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在房子里追逐打闹。她一边准备一些吃的玩的对付她们,一边邀请我到她的小书房。
“今天她们要学钢琴,我一小时后还要送她们去琴房。”她抱歉地笑笑。
虽然在台北取得本科学位,又在法国取得硕士学位,可这个台北美妇并不工作。“我们家的思想比较传统,就像日本女人一样,结了婚就不工作了。”她朝我眨眼睛,微笑。我心里突然为她的丈夫担忧,因为她告诉我,丈夫是法国读书时认识的,是个湖南人,来自农村。我看着家里简单的摆设,知道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必然背负着生活的巨大压力,在这样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在一切都显得热气腾腾的今天的中国。
可是,家庭之外的一切艰难,似乎都被这个男主人阻挡在家门之外了。“台北文娘”打开了她的博客,让我看她写的一篇篇散文。她说学生时代曾得过台北文学龙虎奖。这时,她打开空间里的照片夹。我就是在这时候看到雪山的。她和那时的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在滑雪。她说,她和丈夫就是在雪山上认识的,雪山见证了他俩的爱情。
照片上的雪山美丽得宁静而安详。日光投射在雪山上,反射出一连串彩色光晕。“欧洲人都会去雪山滑雪,我真怀念那时候的时光……他不用这么忙碌,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上海,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两次面。”虽然看上去依然言笑晏晏,但语气中能听得出怀想和追忆,怅惘和抱怨。“我有空儿就会看看这些照片。你看,那时候,我美不美?”
“你现在也很美。”话虽这样说,我仔细观察照片上雪山背景前穿着玫瑰红和青绿滑雪衣的她,她的笑容多么灿烂和爽朗。“那是一个诗意的地方,会让你看到和想到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她的眼睛朝向空中,凝神许久,我想,那是她在回忆。
“你们可以每年都去。”我想这样对她说。她似乎知道我要这么说似的,先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一口气,“我们还没买房呢!这房子是租的,租金好贵。”这是三室两厅的套房,家具很少,房间的墙壁空阔地伫立,门上垂挂着她自己的创造,一块块大尺度的纤维布艺,看上去有点艺术的氛围。
“孩子的教育贵吗?”我想起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唔,这里有外国语学校,专门针对外籍人员和海归人群。”
我的采访大概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两个孩子不时进来打断,她们的早饭没吃饱,而妈妈做的披萨已经吃完了。她随意丢一些糖粒给她们。
这组稿子内容充分而生动。“台北文娘”在阿尔卑斯雪山滑雪的照片被大幅刊登在杂志上,明净而美好。
我后来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上海做网络媒体,蛰居在高楼办公室后的角落里。刚进公司前,我信心十足,可是,多年过去了,老总丝毫没有发展员工的设想。他喜欢用自己人,那些根本不懂业务的大大小小的家人亲朋,占据了公司各个部门的高位,常常颐指气使地面对我们。我早就想离开了。可是,当要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公司的管理有一套潜规则,促使你自动打消离开的决定。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我成了这家公司的奴隶,失去了人身自由。我不知道这是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什么性质的现象,也许,社会就像一座热带雨林,所有的植物都在蓬勃生长,只有强悍者能够生存,即使不择手段。我常常站在玻璃幕墙之后,体味“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样的诗句。
“好。”我在QQ上回复“台北文娘”,“那么,我就到雪山去看一看。”
2
米雪坐在大巴中间的位置,在我们身后,隔着几排的距离。突然,我很想回过头去看她一眼,但是靠背太高了,我没法完成这个动作。我想,她是不是在哭泣。她是那种看上去遇到事情会哭泣的女孩,眼睛大而单纯,永远向外释放着纯洁无辜的信号,就像她的名字,很容易引起一些巫婆的注意,瞅准机会伤害她。太美的事物在现实生活中往往生命短暂而脆弱。
汽车上很安静。窗户玻璃外,除了沿着公路绵延向前的草甸,草甸上小小的村庄,就一无所有,单纯得像电脑里设置的桌面。米雪,钱包被偷,一定很难过吧。单身出行在外,这恐怕是最窘迫的事了。
导游站起来登记去少女峰的人数。因为是自选项目,决定去的人要先交170欧元。这时,大巴中间响起了隐隐的啜泣声。导游凝神了一会儿,说:“米雪,你不用哭,我先借给你170欧元,如果你想去的话。作为导游,我有责任让每一个顾客都玩得尽兴。”
“一定是在琉森被偷的!我见到那两个孩子把手伸向她的包了!”邻座大声愤怒地嚷叫起来。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制止呢?”右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男人关切地问道。
“我怎么能想到啊!”邻座解释道。
“是的,人太多了。”年轻男人想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我们到达琉森的时候快中午了,导游带我们去看了著名的狮子雕刻,等我们留下到此一游的美照,走上大街,发现越来越多的打扮怪异的居民正涌上街头。原来,今天是狂欢节。我们一部分人选择去琉森湖兜一圈,一部分上街和当地居民狂欢,沉浸在小城丰满而饱溢的欢乐中。琉森湖苍茫而静谧,左边是一个著名的酒店,白色庄严的房子就绵延在山脚,向前伸向湖中的半岛上,有一间小小的白房子,据说理查德在此谱曲。有山则名,有水则灵,坐在临窗的桌前,每天面对浩淼烟波,心中的情思当然会化成音符,在空中飞扬的。我理解理查德那些钢琴曲缘何总是宁静而默悦的了,就像一个悄悄早恋的女孩,旁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美丽的哀愁,情思流转。上岸后,我们穿越著名的湖上廊桥,桥上很热闹,一对对情侣倚着栏杆坐着,有的家庭带着孩子,孩子嬉笑追逐,大人们缓步而优雅地享受好时光。岸边的巷弄里,一支支乐队搭起了架子,拉开架势,演奏起来了。他们有的一身军装,有的扮成魔鬼,有的扮成蘑菇等植物,有的扮成海明威笔下胜利归来的打鱼老人……乐队或大或小,大的乐队有四五十号人,设备齐全,敲敲打打就成了一支交响乐;小的乐队就在里弄一站,围成一个圈,随意演奏。各种道具都摆在了石头铺成的街面上,一个老人穿上黑西服,白衬衫,脚上套着一尺长的大皮鞋,拉着他自制的钢琴模型和留声机,假装演奏着理查德的乐曲,他夸张而戏谑的表情让人们驻足;几个火枪手在街上垒起了一座碉堡,他们像是演绎着一个战争故事;有的一家子打扮成花仙子,对着游人微笑……我在廊桥上一遍遍踱步,脑袋里镜头闪回到电影《廊桥遗梦》,简单的人物故事、简单的生活方式、简单的爱情……我感受到了短暂的欢乐、安逸和美好。
街上有做贼的人吗,尤其是孩子。我难以想象。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富足而温和,熙熙而乐。我甚至没看到一个乞丐,是的,一个也没有。
其实,我看到米雪的第一眼,就感到这个女孩一定会出事。米雪也是北京来的,自己经营一家小店,男朋友是外企高管。米雪是一看到就会让男人爱上的女子,头发乌黑,皮肤白中透红,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温柔而善良。因为是从西安半道上的飞机,而且延误了航班,我一直没看到她。等我见到她,我们已经在奥地利山脚的旅社大厅了。
这是一家陈设简单而实用的普通旅社,天已经黑了,我们拖着行李箱等候着,听导游安排房间。我坐在邻座身边,在巴黎凯旋门前,我就跟她约好一起住。她看上去很高兴地答应了。然而,此刻在旅社大厅,当我挨在她身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我很谨慎地思考,是不是该听从原先导游的安排,和浙江来的一个看上去淳朴的姑娘同住。于是,就在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跟她说:“抱歉,我们还是听导游安排吧,根据安排,那个姑娘是要跟我同住的。”
她再次爽快地答应了,头也没朝我看一眼。这时,米雪根据安排将箱子拖到了她身边,邻座马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叽叽喳喳跟她攀谈起来了,一会儿拉拉米雪的衣服,一会儿握握她的手。我跟着同房的女孩离开的刹那间,朝她们望过去。我突然觉得,这个女孩会出事,一定会出事。我确信,离开邻座是正确的。跟着同房的女孩,我的心情放松而坦然。
房间在三楼。这位浙江来的女孩一样有乌黑的长发,但看上去似乎来自城郊。她架着一副黑框无镜片眼镜,头上戴一个装着蝴蝶结的发箍,套一件橘黄色的羽绒衣,青色长裤,棕色系带皮鞋,带着两个大号拉杆箱。
带这么多东西?我惊奇地问。我出门一直保持着从简的习惯,是随时就可以出门的拎包族。嗯。她的话不多。打开皮箱,把洗簌用品一件件取出来。我这才发现,一桌子都是高档美颜产品。从我们在一起,她就没笑过,是个谨慎而沉默的人。我先问她的年龄。结婚还没有小孩。丈夫为什么不陪着一起来。啊,他对旅游不感兴趣。他是干什么的。承包土方。哦,地方上的实力派人物,有着丰厚的家底,没多少文化,对老婆大大咧咧。这个女孩应该是地方上长得还算标致体面的女孩,她们嫁人之后,就在家做一个闲太太。她们很想把自己打扮得美而时尚,但因为身处环境的缘故,无论怎样保养打扮,总粘附着挥之不去的乡土气息。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是淳朴的人。她们喜欢旅行,但其实对世界并不怎么感兴趣。旅行只是为了打发闲工夫,抒遣不受关注的落寞。现在,这种落寞就写在她的脸上,因此,她没有笑容。
我取出水壶烧水,这时候,才发现,带的转换插座与欧洲的插座不合。啊,怎么办呢?“导游有,向她买一个吧!”她说。我马上打听导游的房间,向她买了一个。也许是烧水器功率太大,一插上,这个单薄的插座就报废了。我尴尬地看着她。她从拉杆箱里取出自己的转换器,是一个套装,像玩具套盒一样重重叠叠,厚实得很。这是一个万事谨慎准备充分的人。
一会儿,她到对面房间去了。是一个同样讲究打扮而乡气的阔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她在她们房间待了很久,等她回来,我已经拔下转换器放到她的床头柜上了。因为那是一个复杂的套装,我没办法使它们回到原位,就粗糙地对了对位置,搁在柜子面板上。然后,我淋浴,上床。
我依稀听得她进来的声音,将转换器重新拆开,重新组装,归位,放进拉杆箱里。
一夜无梦。
3
我们是在天亮时分到达巴黎的。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盘旋在夜巴黎辉煌璀璨的上空。我想,终于来到巴黎了。这是安排在人生之路上必须到达的一个城市。现在,它真真切切就在下面了。心中的欢喜是不言而喻的。生活在别处,通常可以令我们暂时抛却身边的烦恼,感受一下距离感带给我们的安全与愉悦。
在通道里等候来接我们的大巴,我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发现巴黎女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至少比不上电影女主角的风姿绰约。地陪导游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定居巴黎的中国女人,她有两个名字,但我们只叫她“王导”。王导应该是早年闯荡世界的中国知识分子精英,也许出身境遇并不好,她的身体像是发育期营养不足而僵住了似的,身体和臀部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分不出腰身。如果剪成短发,看上去她就像个男人。她的脸盘扁而椭圆,单眼皮,眼睛像鱼尾造型,唇线棱角分明。皮肤是棕褐色的,比一般的中国人颜色还深一些。这是一个牺牲了事业和前程,为了追逐西方文明而远离祖同和故土的女人。她以巴黎丈夫和混血儿儿子为骄傲,以熟练的英语、法语
和中文为骄傲。在见到她之前,我们的全陪导游鲁小姐已经提醒过我们,王导在巴黎生活二十六年了,已经是一个西方人了,她的思维和我们是有差异的,因此,还请我们多包涵。
因为假期有限,我们只能走马观花。第一站大巴就直接把我们带到了凯旋门前。我像是观赏一个慕名已久的村庄,而这座声名远扬的石头门就像古老渔村的迎客驿站。我们呼吸着巴黎上空第一缕清新空气,在小方块石头砌成的大道上,跳跃欢笑,留下倩影。凯旋门对着香榭丽大街,曾经想象中的大街,电影中频繁出现的大街,多么奢华美丽,像一个性感而华贵的女人。而现在,它看上去有些落寞。大约时间还早,香榭丽大街上的店门都未打开,高高的粗大的树枝漆黑而潮湿,空气中有些冷落和萧条。
邻座走下车来玩自拍,我请她帮我拍几张,我们聊上话,这样,我和她就熟起来了。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对于关键性的人物,我常常健忘。就叫她邻座吧!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如何到达艾菲尔铁塔的。我曾做过一个梦,在铁塔上追捕犯人。梦境中,我一会儿到巴黎,一会儿到东京,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我已经忘记小学时代是否开心地生活了。但是,此刻,我站在铁塔前面的草地上,我想,为什么我要来铁塔呢?嗯,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就是想来看一看。
邻座给我拍了许多照片,但是,我俩没有合影。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拉她和我合影。每当决定是否能与人建立连结的时候,我的身体会告诉我,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她站在一起,她是个都市丽人,可是,我们是那么不同。我看着她欢快地朝草地上的绿色铁丝网跑过去,她精通于各种体态造型,摆POSE,做动作,都那么顺其自然。而我像一段木桩一样插在那儿,傻傻地插在那儿。每一张照片,我都保持相同的姿势和笑容。如果我想换一个造型,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假模假式。还是自然一些好,我想。因此,我总是简单地浮现一个微笑,点到即止。
拍完照片,我们就走到铁塔下面的小卖部,各自看一些纪念小玩意儿,各种各样的铁塔小模型,印着铁塔图案的小杯子,钥匙串。都是我不感兴趣的玩意儿。制作粗糙,跟浙江东部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各种工艺品看上去没什么区别。我溜达了一圈,就走出去站在门口,仰头看排队登上铁塔的人群。在拥挤的城市中间,登高望远,实在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因为上海东方明珠已经够高了,我有丰富的登高望城的体验。关键是人群那么长,而我们步履匆匆。
她终于出来了。“嗨!”她跟我打招呼,很亲热地将手伸进我的臂膊。
“我出来没带钱,以为可以刷卡,没想到服务员说刷不出来,透支了!我看中一个小摆件,十五欧元,要不……”她歪着脑袋斜眼瞅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很惊讶。我从未见过如此坦然要人代替付账的表情。我出来也没多带钱,刚刚够用罢了。“那……你,不可以不买吗?”我惊魂未定,狐疑地看着她。是的,按照我的方式,不是特别必要的东西,既然没带钱,还买什么呢?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铁塔。她看上去并不特别落寞。在车上,她大口大口咀嚼零食,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抓取食物。我听着歌,闭目养神,睁开眼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在用余光悄悄地观察我。
“其实,我带了三百欧。”她像是鄙视我,又挑战着什么,转头向我说道。
我们一路经过莱茵河,在天鹅堡山脚的村庄里打雪仗,经过列支敦士顿,到达奥地利。走进旅馆,天已经黑了。
在旅馆大厅,我决定仍不和她睡一间房。我看到米雪和她挨在一起。她的样子很高兴,她用满足而贪婪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米雪,瞥过米雪身边高大的红色行李箱,脸上露出暗自欣喜的模样。就像……看到了一个猎物。我看到米雪那单纯而友好的表情,她那张纯净善良的脸。我心里暗自嘀咕,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现在,邻座说,一定是琉森狂欢节上被两个孩子偷的,她看到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没有把脸转向她。
我沉默不语。
早晨从旅店出来上车的时候,她迟到了。手里拎着一大袋物品,刚去过超市。她把一个黑色的大超市塑料袋安放在头顶的行李栏里。汽车大约开了半个小时,超市打电话来,说一个游客买东西忘拿东西了。根据服务员对顾客外形的描述,王导回头转向邻座。幸亏是一些日常的生活物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真是太粗心了,这是我所带过的最粗心的团队。王导感叹,听得出,她对游客丢三落四的事情已经深感头疼。希望不要再发生了。她一边和服务员联系,但是,邻座明确了态度:不要紧,丢了就丢了!
安顿好起伏不定的心情,邻座打开包裹,开始大吃特吃。她抓取面包,一片一片往嘴里塞,因为咀嚼有力,喉咙深处的骨头上下起伏。应该是一个很能吃的人,留有挣扎生活的痕迹,虽然扮相精美。我想。
是什么事情使她心不在焉地丢下了包裹呢?她拎着这么一个大号黑塑料袋进来的时候,看上去多么鬼祟啊,包里到底装着什么?一大笔现金?米雪说,她带了一千五百欧元。我下意识地按了按佩戴在身上的坤包,它此刻安好地贴在肚脐上,罩在棉布衣服里。
我现在怀疑与贼为邻了,对她是一个贼的判断占据百分之九十的意念。但是,我不能做什么。我没有证据,也没有探案的兴趣。只是,一次美好的旅途碰上了一个国际贼,真是大出意料。因为出游而暂且得到释放的内心,突然又像被暗地里不知何处伸来的一只手伤害到了。为什么总是这样?我曾经和人在网上聊过,他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是啊,简单的一趟出游,居然也遭遇到这种事,我的心情不由晦暗起来。
汽车穿过一个路口,突然抛锚了。司机打电话请维修公司赶来。大家都下车,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运动一下四肢。邻座和米雪坐在一起,说着话,邻座抚慰米雪的哀伤失落,她说一定能帮她找出渡过难关的好办法。
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
全车现在只有我知道,她出门没带钱,卡又透支了。也就是说,只有我知道她是个贼。我狐疑地朝她看看。她似乎根本没拿我当回事。米雪似乎被她说动了。好,这样就好,这几天,我总算能挨过去了。她这样说道。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汽车重新发动了起来,等邻座回到身边,我迫不及待地问。
“呵呵,我跟米雪说好了,让她男朋友把钱打到我卡里,买东西就刷我的卡。”
天啊,这样一来,就没人怀疑她出门其实没带钱,没人怀疑她是贼了!
4
我决定制止米雪的决定。这个善良而毫无提防的女人。
汽车到达阿尔卑斯山脚,上山需要乘坐拉钩火车,全世界来滑雪的人很多,火车一箱子一箱子地把他们载上山。我们等在山脚。
等到米雪和邻座分开的那会儿,我抓紧时机挨近她,偷偷地说:“不要把钱打到人家卡里,你要小心,千万小心。”
米雪突然瞪大眼睛,一个惊醒,狐疑地看着我。我迅速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身后跟上来,问道:“队里也有人被偷了吗,是内鬼吗?”她看上去样子很紧张。我不说什么,因为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告诉她,邻座出门没带钱。我只想旅途能愉快一些,少一点麻烦。我说:“小心一点就是了。”没再搭理她。
邻座已经从对面的长椅上看到我俩了,她紧张地盯着我们,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等到我离开米雪,她迅速地走了过去。
坐在租用滑雪用具的房间里,我凝视着窗外的白雪,想,什么时候,我成了不爱沾事的人了?两年前,我仍然是遇到不平则鸣的人。看到部门主管中饱私囊,我向董事长反映,不料,主管是他请来的亲戚,这点落入私人口袋的钱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而我,不过是一个多嘴的外人罢了。经过这件事,董事长与部门主管的关系更融洽了。一个宽容,一个感恩,增进了彼此的信任。而我,得到部门主管的整治,主管动用了黑社会,使我维持低薪,出卖廉价的劳动力,甚至不能一走了之。我知道,如果辞职,董事长会认为他没有包容心。我成了公司的奴隶。
邻座会跟她说什么呢?我是个十足的小气鬼,向我借十欧元都困难,想要得到我的帮助根本不可能?为了防止我将秘密说出来,她一定得想方设法破坏我与米雪之间刚刚建立的联系。作为一个闯荡在外的老贼,这点技巧只是小学水平而已。
我保持沉默,对于所有的流言、侮辱、伤害,我通常都是这样的态度。去与一个不值得的人争辩,实在是侮辱我的尊严,浪费我的精力和时问。
我常常如此清高地睥睨这个世界。
我们终于上了拉钩火车。看当地人的房子和出行工具,觉得就像行走在童话里。道路两边,不时有小木屋冒出来,鲜艳的木头窗户、坡顶和小烟囱,门前的木廊,玻璃窗户后温暖的白色纱窗。像童话王国里纯净的世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里会有江湖吗?
王导已经在栏杆木椅上坐下。她总是努力坐得端直。她穿着咖啡色的长裤,青蓝色的薄羊毛衫,大家一见面,她就介绍,她是一个法国女人,穿的都是世界名牌。但是,也许她的一生过得艰辛不易,这些高档货在她身上显然不着痕迹。在中国的菜市场,这样的女人能找出一大把来。中午,她大概饿了,从塑料袋里拿出饭盒,用勺子小心地盛着往嘴里送,每咀嚼一次,她的嘴唇都紧紧闭着,显得很刻意。鲁小姐介绍过了,这就是法国女士的风度。法国女人,是全世界最有教养最优雅的女人,可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在这样一个女人面前,告诉她,我怀疑米雪的钱是被邻座偷的,她会怎样处理呢!她曾经一再强调,讲究正义和公平,因为接受了西方文明。而此刻,在我一个东方人的逻辑思维里,她也许很怀念在家的儿子,渴望早一点完成工作,生怕旅途再出什么乱子,这样,她可以轻松地回家。
车窗外,阳光毫无遮拦地打在雪地上,在无边无际、起伏绵延的白与广袤的白中间,插着一排排小旗帜,一些人借助雪橇在移动。我想象“台北文娘”在这里如何遇见她的湖南爱人,他们在滑雪时碰到了,也许她摔一跤,正好倒在了他的怀里,爱情片的经典桥段。爱情美好纯净,似山峰之巅保持纯度完美无瑕的雪。同来的一行人,一对青年已经开始姐弟恋了,他们坐在一起,双方家长在一旁聊着闲天,了解彼此的家庭。生活中,伴随晦暗龌龊的,也常常有这些温暖的景致。我也许可以撇开邻座,就像现在坐在火车车厢里,我们分开了,眼不见为净。
穿越长长的隧道,我们站在观景台上。玻璃窗外,就是少女峰。为什么叫少女峰,而不是什么望夫峰、老人峰,我想,应该由山峰的气质决定吧!它看上去的确一如少女般纯净,给人青春勃发的气息,虽然终年白雪皑皑。它是年轻的,温婉的,含羞的,又是坦荡的。我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下山,吃完晚饭,在小镇家庭旅馆住宿。清洗完毕,我和同室躺在床上。我想听听她对米雪丢失钱包的反应和态度。我刚想说话,她接到电话出去了。在她离开房间之前,我看到她分外谨慎地看了看箱子,又看了我一眼。
早晨起来,王导将我们晾在街上。这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看上去稍显繁华的大街。我们被带到了手表店,瑞士表享誉世界,同行许多人都打算在此血拼一场。等到上车,已经快中午了。大家在座位上交流购买经验,有的花费了几十万。但是,迟迟不见邻座的身影。过了一会儿,王导气恼地跑了出去。等了二十来分钟,几个人终于过来了。我看到邻座跟上海一家三口在一起。她们上车还在大声议论,原来上海老太与服务员争执了起来,而邻座一直在帮忙吵架,紧紧地挨着老太。
我突然异常地惭愧起来。这个惯犯打算第二次下手了?无论怎样,我得告诉她们,请千万提防。晚餐是在下一个城市进行的,一个中式餐馆里,我们对着一天只能吃上一顿的中国餐饮狼吞虎咽。有个年轻人在发牢骚:国外有什么好啊,连吃的也没有,一天到晚,就是面包牛奶鸡蛋,这样的人生,活着实在太无趣了!趁着上海老太的女儿上厕所的机会,我悄悄告诉她,离邻座远一点!果然,上海小姐突然转变了对邻座的态度。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终于放心了。
然而,当最后一天,我们回到香榭丽大街,大约米雪的钱已经到了,我看到邻座拉着米雪,在商场里大肆采购。上海小姐突然远离了我,和她亲热起来。是的,她的卡里有钱了,铺张的购买力使全车人都相信她不是一个贼。她们在一起说笑,交流游历各个国家的经验,亲密无间。
站在街口,冬日的风有点冷。我想,就这样顺其自然吧。我已经尽力,没必要把一件事说得完整透彻。风吹动我的发,我发觉自己苍老多了。我想起那个小学三年级的梦,在艾菲尔铁塔上,我艰难地攀爬,执着地追捕一个犯人。
上飞机前,我要了米雪的电话号码。我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能力。
上班后的一个早晨,我一边在。QQ上回复“台北文娘”,一边打电话给米雪。
米雪像是睡了一个懒觉才刚醒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想象她被骗之后的悲伤,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我正想说,下次不要再一个人出游了,或者怎么也得长个心眼儿。这时,我听到一个迟疑而愉快的声音:
“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这么胆小,是不敢惹事吧,呵呵……这一趟没白跑,我们只是想看看,大家有什么反应。”
我的脑海里浮现米雪那张少女峰一般纯洁的脸。我打电话给鲁小姐,她说,上海老太回家后才发现,包裹里几十万的手表被偷得精光。
“不能逮捕吗?”
“没有证据……国外,贼很多,有专门偷中国人的……谁知道被谁偷了呢?”
“就是她俩。”
“那也没证据啊!说起来,都是经过安检的……好啦,旅途已经结束了,别多管闲事。”
是的。别多管闲事。我的眼睛朝褐色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的雾霾似乎淡去了一些,然而一幢幢灰色的水泥建筑依然耸立在一片朦胧之中。
“台北文娘”在网上问:你在阿尔卑斯山收获美好了吗?纯洁美丽的爱情?
我不知道说什么,报以一个最大的微笑。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