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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折不扣之跨越昆仑.塔娜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524
曾哲

  

  叶城路边两侧,白杨挺直。过往的行人不紧不慢,踏着同一韵律。女人彩色的长裙,摇曳着冬日的阳光。

  穆拉提给我的接头地点,扎依提磨坊。

  认定会离闸口近,就顺着水渠一路。果然。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我找到了。磨坊出来个维族老汉,右衽斜领卡袢,长巾扎腰,修长身材。他右手按胸颔首问好,我还礼,称他为大大。是穆拉提的父亲。大大摸脸做了“都瓦”说:“回家!”

  我听了,眼泪差点出来。后来我总结,独自在外五个月后那两天,是感情极其脆弱的阶段。

  大大的家,地道。甬道,花坛。院子东长北短,L形房屋。角落厨房边,半人高的大水缸。西边靠墙,满砌满通的大土炕。炕脸无遮无掩,面对当院。夏日歇脚睡觉,极爽。

  大大的洋缸子(媳妇)是俄罗斯族,三四十岁很漂亮。我们聊天,她噘着小红嘴,翘着洁白的细鼻尖,注视着丈夫一翘一翘的长胡子。

  吃过抓饭,盘坐在宽敞的土炕上,倚着大花图案的壁毯,呷着香茶,抽着莫合烟,扯闲。大大说,除了真主他还敬仰毛泽东和阿布曼江。最后这位历史名人,是新疆民族军的首领。上世纪四十年代,他在这位将军的麾下转战南北。一九四九年,阿布曼江去北京参加首届全国政协会议,飞机在兰州附近失事。很蹊跷。

  第二天,我拉着大大购置装备。叶城的巴扎,有足球场那么大。集市笼罩在烟尘中,土地踏烂,浮灰一层。他帮我讨价还价,先买了件黑领老羊皮袄。旧皮子,轻轻一扯就破。又买了一双煞白的高筒毡靴,七八成新。从和田出来时,穆拉提给我一顶哈萨克的黑皮帽。靠这几件过昆仑,走冈底斯,爬喜马拉雅。

  出巴扎,大大带我去了一家包子铺。客人大都是在土炕上就坐,有方桌。他要了十个烤包子,一壶茶。

  几位维族老汉凑上来,大大向他们介绍我。诸位高声,形容昆仑之路的艰险。又围上更多的人,说都过十一月了,穿上天衣,也要冻死在冰大阪;说那上边的风有二十多级;说界山大阪海拔七千多米;说死人坑有妖魔作祟,过那里的人,脑壳会疼裂一条缝,可以塞进香茶梗。

  大大曾经出生入死,世面没少经历。也认为我是怪人,大老远从北京跑来,居然就是为了走路。

  我告诉大大:“我只有这条路走,吓死不如冻死。”

  对于那几位,我心里清楚也不抢白。谢过拱手,回家。

  晚饭后,我把全部行头穿戴齐整。在炕下的土地上,试着走了几步。白毡靴硬邦邦,居然摇摇晃晃站不稳,像在月球上。身上的大背包沉甸甸,两腿僵硬。夫妇俩嘀咕了几句什么,欢快地跳起了赛乃母。

  除了和他们欢笑聊天,就是等待。日子难熬,得主动点。

  我独自上街,四处打探。过昆仑必须搭车,可十一月的车太少。街边、道口、办事处。找乏了,到包子铺歇脚。

  跨进门槛,台阶五级,下去一米,犹如进了个大暖坑。

  这回看仔细,迎面和左面连着拐角,垒成一条大土炕。炕沿,镶嵌一溜儿青砖。有的青砖,已经被磨黑发亮。

  比起烤包子味儿,我更喜欢这里的气氛。生命与时光并行交流,安详地慢慢逝去。长者居多,没有女人。

  我要了四个烤包子,喝着薄荷香,慢慢咀嚼着酥脆。人们有意思。吃的——盘紧腿,掰成块儿,放进嘴。用大拇指,揩一下沾在胡须上的油渣子,有没有都要揩一下。喝的——欠身,端茶,审视。吹一会儿饮一小口,嘴中竟有了嚼物。满脸的皱纹活泼起来。听说包子铺里的老人,一根儿茶梗能嚼一下午。好像嚼的是一根儿牛筋,或者是他的过去。聊的:二人头挨头,依靠成“A”字形,话音嘁嘤嘤。要离去的和新到来的,面对整个大土炕扣‘个招呼:“哎萨拉姆列库穆!”问个好或道个别。

  全是清一色的男性。炕上黑皮帽、长皮袄,东一件西一堆,随意如在家里。炕下的毡靴,跟它们的主人似的,歪的、倒的、站的、扭的,扔了一地。味道杂陈,在炕沿弥漫。

  莫合浓烈,呛人脑仁儿。棚顶上青烟,成团,成片,慢条斯理地向天窗游荡。偶有大咳一声,诸位都会一齐甩过头。

  晌午已过了许久,包子铺里的各位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有人歪在皮袄上瞌睡,有人直眉瞪眼地在看屋顶。阳光几束,从天窗泻下。落不定的尘埃,在其中飘扬。

  突然,包子铺门帘一掀,进来个白净净的少妇。头J二系着彩帕,黑皮坎,棕呢裙,高筒黑皮靴。居高临下,冷漠神情,扫视着屋子和各个角落。轻盈的身姿,缓慢的脚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但绝不过分地扭摆下来,扭摆到我的桌子边。瞌睡的,被捅醒,聊天的,停了嘴。

  老板提着沙玛瓦尔过来,把茶壶里兑上开水,放在她面前一只空碗。她指指我盘中的包子,双手伸出冲老板比画着。

  我解释:“她要十个烤包子。”老板微笑依旧,转身走升。

  女人间我:“听了真亲切,您是北京人?”

  我点了头,反问:“你不是叶城人吧?”

  她压低声音,“我是俄罗斯人,苏联的俄罗斯。”

  我心想,干吗这么鬼祟,反苏反修已成历史。烤包子端上来,热乎乎焦香。她摘下头帕,一气吃了八个才歇了嘴巴,喝茶。

  “您来叶城干吗?”问完我,她又拿起第九个掰开。拣着里边的肥肉丁儿,用粉红的舌头尖,勾进嘴。

  “路过。”“去哪?”“阿里。”“阿里是哪?”“西藏。”“从北京坐飞机多好,干吗非得冰天雪地翻昆仑山?”“没钱!”“旅游的?”“你是旅游的?”“不,找我娘。”“在叶城?”“1960年我才生下四个月,她就回中国了,我爹说她的老家在叶城。”

  这个女子和我妹妹同年,属老鼠。“干吗不和你爹一起来?一个女人在外跑多不方便。”我是想聊天,这些日子憋闷坏了。

  “他忙!我说了他的名字,您保准知道。”女人的鬼祟劲儿又来了。俯耳,说了一个如雷灌耳的名字:戈一尔一巴一乔一夫。

  她一定是想看到我惊愕的神情。的确惊愕,但我是在外边跑的人,不能把表情,随便抛露给生人。

  她脸蛋圆乎白嫩,下唇因为厚小,嘴角成燕尾状。直挺的鼻峰,平展泛亮的宽额。大耳、横眉、凹眼。据我了解,戈尔巴乔夫没这么个女儿。就问:“亲生的?”“私生的。”“私生子?”

  “私生子怎么啦?一个越战,美国人留在越南的有两万多。保证对建设和经济复苏、种族素质,贡献巨大。”她一转话题问:“嘿,我爹来华访问,你知道吧?”

  离开北京快半年了,不读书不看报。我只能回答:“好像。”

  “什么好像,就是今年五月份啊!”

  “对,对!”我想起来了。

  “我爹说,以后的苏联要混乱,要分化,催我赶紧找我娘。”

  “你的汉语说得还真不错。”我套近乎,让对方继续。

  “我是我娘的丈夫带大的,他是汉人,我娘回同时他没回来。”她灰蓝色的眼睛里有了忧伤,“他1980年的圣诞去世,我都没在。他遗嘱里说,中国新疆的叶城,还有个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她的语速快,我大致听明白。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刚到。我说:“我住的人家,有俄罗斯族人。”大大的洋缸子,跟这个女人说的年龄相仿,若是她的姐姐,那真是太巧了。我有点兴奋。

  “你懂俄语?”她问。

  “不懂!那家的房东是维族人,是我同学的父亲。女主人是俄罗斯族。还有空房,你可以租住。”

  她跳下炕,连说谢谢。我付了十四个烤包子钱,带她出来。

  我有点兴奋,走得很快。进了屋门,大大看看我俩,躺在炕上没动。见状,先把她领到我屋里。相互告知了姓名后,她光是笑。我靠在窗台念叨:“塔季雅娜,塔季雅娜。”她说:“叫我塔娜就行!”

  这时,大大的媳妇拎着一块羊排进了院子,我赶紧拽着塔娜出屋。两个女人说了好多话,很热乎。直到进屋,也没认亲场面。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完全是我自作多情。

  晚上吃的是肉丝煮面片。我看大大沉着脸,也没好多说,放下碗先回了自己屋里。

  我刚抽完烟,塔娜过来,用后背关严门说:“你房间的炕这么大,躺十个都行。你我一人睡一头,不用再租房了!”

  “那怎么行,会有闲话的!”

  “我跟大姐说了,我是你的洋缸子,在北京读书时的同学。你不是没跟那维族老头说我什么吗?”

  我钦佩她,可心态在变。大大媳妇敲门进屋,送来一床大棉被。出去时,笑盈盈拍了拍塔娜的脸蛋,还搂着亲了一下。

  塔娜的谎话,编得也忒快忒流利,让我产生了怀疑。她所讲述的,也显出荒谬。可要是表现出不信任,肯定招致她的反感,甚至铤而走险。同宿同睡,局面尴尬。凑合一夜,再打发她。

  光秃秃的电灯泡,挂在大炕的北墙上。灰黄的灯光,照进塔娜卷曲的棕红色头发里,现出几个橘黄的旋涡。“一见到你,”我盘腿炕头推敲着哄她的话,“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千里找娘亲,让我很感动。也没帮上你。你们姐俩长得还真像。”

  “你喝酒吗?我包里有伏特加。”

  “不喝,不喝正合适,一喝就……”我做了个倒下止住的手势,然后把莫合烟袋子扔了过去。我突然想到,牛仔裤兜里,还有于田人送的大麻烟,就翻腾出来。已成了粉剂,正合适卷。“来,和麻烟掺在一起。好抽。”

  塔娜拿着烟袋撕了条报纸,挪着屁股,往我身边凑了又凑。麻利地卷好。顿时烟气浓烈,掺杂着缕缕香味儿。她叼着烟,又卷了一支。舔上唾沫,在小嘴里转了转递给我。我接过没犹豫,点着,深吸一大口,“我很幸运,能见到伟人的后代。”

  “是私生子!”一股浓烟滚过上唇,钻进塔娜的鼻孔。

  “你见过赖莎吗?”我诚心考她。

  “没有,只看过照片。很漂亮对吗?她是哲学副博士,还有个女儿和你同岁,1956年出生的。我十五岁那年,在莫斯科认识了加林娜·勃列日涅娃,就是勃列日涅夫的女儿。她很喜爱珍珠,我们叫她‘珍珠女郎。和她同居的男人,叫‘钻石小伙。”

  我不敢相信,就闲扯:“戈尔巴乔夫,他有魅力,幽默且温文尔雅,演说不用讲稿。他以后,会有惊人作为。”

  “你这么评价戈爸,我很高兴,但不仅仅。”塔娜不经意地说着,烟一口口吸着,“很香!很香!我在街上看见过,禁吸这种麻烟的告示。”

  我躲开敏感的话题:“你中国,都去了哪里?”

  “哈尔滨、吉林、北京。我很依恋戈爸。”塔娜似乎沉浸在一种情感中,拉也拉不出来,又好像有意识在显摆。“这个疙瘩,解不开。尤其我离婚之后,几天不见他,就想。”

  “我记得,他不喜欢女人献花。”我将她一军。

  塔娜还是拿酒让我喝,没正面回答:“他还反对,伏特加。”

  那是个白金属的扁瓶,刻着汉字“戈尔巴乔夫”,字体轻细歪扭。我没喝递还她。塔娜接住,灌了一大口,闭了闭眼睛。

  一股强烈的怪异的酒香,冲击着我的鼻孔。

  “你想和我睡觉吗?”塔娜问。

  够愣,一点过渡没有。“不想!”我干脆回答。

  “你真牛,我也不想!以前要求特强,像你们北京的二锅头。我丈夫彼佳说我:天天喝酒,天天做爱,过后踩棉花。离婚也是为这个,说再不分手,他就成为乞乞科夫,成了死魂灵。我一怒之下赶他走,他又舍不得。后来见我脱衣服,他就哆嗦。说我像一棵安楂树,分泌的全是诱人的毒汁。”

  塔娜开始脱皮坎,脱长裙。加之吸过麻烟,我有点飘忽。“离了婚,我再也不沾其他男人。恶心!只想我戈爸,他是最好的。我先睡啦!”她扔下衣服,跑到炕那头。钻进被窝,蒙上头。我拎着老羊皮袄过去,给她搭在身上。这不仅是安民告示,也有安抚。“好好睡!有话明儿再说。”我顺手,拉灭灯。

  我想好,即便塔娜不是骗子,明天也好言相劝。看表,已过十二点。面向她躺下,难眠。

  塔娜辗转翻腾一阵,钻出头,“嘿”了一声。我没应。要是她真动手偷,绝对不能留情。老话说得好,凡骗必窃!

  “嘿!睡着了吗?”塔娜真的起来了。我幸亏做了准备,门已经锁上,跑不了她。塔娜撅着屁股,拉起褥子被子,一直拉到我身边。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也睡不着,甭假惺惺的,累不累啊。”说完,挤着我躺下。如此不见外的女人,使我更加警觉。她到底是什么人?好奇让我来了精神。

  “快把酒喝了!就当我俩酒后荒唐!”她命令着,酒瓶口抵在我的嘴上。见机行事,我一口气喝干,“几两洋洒,能当借口?甭弄这事儿。”她不说话,好像在等什么。

  酒,悄悄在我的食道里流动,不一会儿,开始在血管里奔跑。我傻眼啦,怎么比二锅头还厉害!

  蓝色淡淡的月光,洒在碎花布的窗帘上。

  塔娜再靠近,一股难以捉摸的气息,驱走了烟味儿。不好闻,也不难闻。我四肢像粘在炕上,懒得动弹。她动作熟练,宛如解开玩具盒。她眼睛泛亮,兴奋地唱起歌。很久很久,她的颤抖,通过嗓子眼儿进发:“主——啊!赦免您的——仆人吧!”

  完事了,平心静气了。她开始讲故事。之前,加引子:“你是个流浪汉?”我回答:“我是个流浪汉!”

  “你打小就是流浪汉。对伏尔加河的印象,源自你童年的歌曲:白雪覆盖冰河,往来着三套车,老马驾驭,稳稳妥妥。

  “你,有我们俄罗斯大旅行家阿发那西·尼吉丁情结。把伏尔加河当作歌谣,唱了三十年后,开始寻找心中的伏尔加。尼吉丁沿着这条河去了里海,辗转波斯,过阿拉伯海到达印度,经黑海栖息在克里米亚半岛。

  “伏尔加,神奇的河。流淌俄罗斯史迹,记录惊涛骇浪的名字:斯杰潘·拉欣、布拉文、普加乔夫,他们都是伟人。

  “伏尔加河,有运河直通莫斯科。我和丈夫彼佳,住在河畔的古比雪夫。古比雪夫,是苏联三十年代的监察委员会主席,后来被暗杀了。彼佳是机械工程师,我在列宁水电站工作。”

  塔娜的手从我的后背摸下去,“‘戈尔巴乔夫在汉语里,是‘驼背的意思。”“他驼背吗?”“绝不,他非常坚挺!你也很坚挺,再来一次。”“不,睡觉。”“好吧!”就睡了。

  大大来敲窗子时,我俩一块儿醒来。我告诉塔娜,吃过早饭送她到车站去喀什。我这两天,一定要上昆仑山。

  “我再住几天,可以吗?”

  “别难为我,相互留点儿面子!”

  “面子?”塔娜的脸,比昨天还苍白。

  “送不走你,我会把咱俩的关系告诉大大!”

  饭后我们去了车站。塔娜开始尾随,后来索性挎着我的胳膊央求:“我再待几天,再待两天,就走。”我皱紧眉目,面露凶相,话语强横:“你不走,我也不会离开叶城。”“那正好!”“好个屁!”我吓了一跳,怎么跟塔娜这么随便。

  “好吧!我走,走之前我得把话说清楚。戈尔巴乔夫,真是我娘的丈夫,我的干爹。当然他是地道的中r司东北人。我娘离开俄罗斯后,我和干爹相依为命,直到他去世。我娘的确和戈尔巴乔夫,很密切。”塔娜满含热泪,“天天想我干爹,才跑来中国!要不是昨晚把我交代给你了,不会落魄成这样。我们换个地方再住几天吧!就这么分手,太可惜了。你不觉得可惜?”

  我觉得再没理由轰她,干脆地说:“那你留下吧,我走!”“不不,我去麦盖提或巴楚。”塔娜咬着牙,气哼哼。“去做什么?”我担心地问。“我这后半生还能干吗?中国人善良、轻信,我不会饿死的!不找到我娘和姐姐,死不瞑目。”

  我的心里有点儿不落忍。这时路边停下一辆去巴楚的空车,塔娜飞快地跑过去。我替她买了票。

  塔娜从车窗里探出头,扔在我怀里二十块钱。嗤嗔:“贼猴精!大坏蛋!最后最后还想让我感激你啊,绝不。什么都给你了,还不带我玩儿,无情无义。再有欠你的,我都带走了!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有一个俄罗斯女人想着你,为你祈祷。”

  没等我再说话,车子开动。车窗玻璃上,贴着一个女人泪流满面的脸。我擦擦眼角,心说:哥们儿,扛住!

  就在塔娜走后两个小时或是四个小时,一辆喀什运输公司的蓝色大“玛子”苏联卡车,拉着我,上了昆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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