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上
“是的,我在下叶尼塞斯克边防近卫第九旅服役三年,在新西伯利亚城防陆军仓库担任过一年枪械官。”青龙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回答我。俄国的步兵操典规定,下级回答上级问询,须目视前方,而不能看对方的面孔。但我不是上级,他习惯了。
“为什么不继续服役了?”
“回来结婚。”
“你妻子是俄罗斯人吗?”
“是图瓦人。我们不信东方正教,也不去教堂结婚。”
我从吉尔格朗河回克孜勒,在公路上看到这辆嘎斯牌卡车,它拉了一车羊。羊把嘴巴放在其他羊的背上,一堆羊毛中间露出羊的耳朵和粉红的嘴唇。我拦下车坐在副驾驶位置,跟司机说话。他叫青龙,坐姿笔挺,我猜他在军队服过役。
回到克孜勒后,我要退掉宾馆的房间,上街买了一些图瓦歌曲的CD,然后去俄蒙边界的浑都楞养鹿场。我的钱花乱套了,因为没养成记账的习惯,每次点钱,数额都不一样,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这会儿,我掏出钱包把卢布数一遍,好像又多了,但愿如此。接着点一下人民币,这是号挨号的新钞票,发出咔咔的、清脆的响声,像用竹片弹树叶子。
“我要睡一会儿觉了。”青龙把车停在路边,趴到方向盘上立刻睡着了,前后不到一分钟时间。他怎么说睡就睡呢?下午三点半,睡哪门子觉?我下车散步,吉尔格朗河像宽阔的白绸子飘舞,绸子下面像有风。河两岸没有庄稼,也没有草原,低矮的灌木在石砾间生长,如一群扶老携幼的人去逃荒。我看驾驶楼,青龙还在睡觉,他可能昨夜没睡觉。我躺在地上,戴上眼睛遮光罩,看我能不能睡。过一会儿,我看到青龙划一只鼓鼓囊囊的羊皮筏子停在岸边,向我招手。啊,他不是在车上睡觉吗?卡车怎么变成羊皮筏子了?我想说我不坐羊皮筏子,我要坐卡车去克孜勒。“笛——”我一怔,这是个梦,青龙在车上招呼我。
上了车,我偷偷看一下表,我俩睡了半个小时。
“问一下,”青龙说,“你能兑换给我一些中国钱吗?”
我想到了换算汇率什么的,但是,我问他:“中国的人民币在这里花不掉啊。”
“我有用处。”青龙说。
我好像不应该推辞他的请求,况且免费坐他的卡车。我问:“你兑换多少?”
“把你的中国钱都兑给我吧,我看到你有很多中国钱。”
我身上带着五千人民币,我问:“按多少汇率?”
“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青龙说。
那我不占便宜了吗?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我说:“按我在满洲里兑换的牌价,100卢布兑换18.3人民币。”
“随便,多少都可以。”
“那我们就按这个汇率兑换。”
“好。”
“现在就换吗?”
“现在换最好了。这是我的钱,你数一下。”他掏出一把卢布,500元、100元、50元、10元的都有。我清点了一下,总共是一千六百多卢布,不够兑换一百人民币。”
我晃晃他给我的卢布,“就这些吗?”
他说:“是,我全部的钱都在这儿。”
“我给你一百元人民币,是多给你一点了。”
“几张?”他问。
我说:“一张啊。”我拿出一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
“一张不够,太少了。”
我听这话不太对味,他是不是绕了个弯子想抢钱啊?“一张不够,太少了。”听上去很吓人。但我知道的图瓦没人偷钱、抢钱,他可能在下什么斯克当兵跟俄罗斯人学坏了。
我对青龙说:“你的卢布是一千六百多元,我给你一百元人民币,你已经占到两百卢布的好处了。”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一张人民币对我没有用。”
“多少张有用?”我问他。
“越多越好。”他把手从方向盘拿开,用拇指食指比量一下,一厘米宽,那起码是一万人民币。我在考虑我是否在行驶中打开车门跳下去。路面全是拳头大的石块,跳下去恐怕会摔伤。
“越多越好。”他向我笑,这个笑容是淳朴的。但你一想到这是为别人的钱而发出的笑容就显得十分可怕。
“是的。”我回答他,“每个人努力工作,都为了你说的越多越好。”
“可以吗?”他问。
什么可以吗!我克制自己的怒气,反问他:“可以什么?”
“换你的钱?”
“只能换一张,一百人民币。不换就算了。”
“换,换。我知道我的卢布太少了。如果把你所有的人民币都换下来,需要多少卢布?”
“三万到三万五千卢布吧。”
“噢?”他吃惊地扬起手臂,“我从来没听说谁有这么多钱,太多了,我没有这么多卢布。”
我只盼着卡车快点开到克孜勒。如果这个家伙还想睡觉更好,我下车逃走算了。我不打算再说话,把他的卢布还给他。
“我虽然没有很多钱,但我有好东西送给你。”他说。
刀吧?这把刀可能放在他屁股底下的坐垫里,杀过一百多只羊,早已磨得锋利。我看了看我的座位,看上面有无暗黑的血点子,没有。他大概每杀一个人都把血迹擦干净,再把尸体拖到吉尔格朗河边,一脚踹进去。当然,钱已经揣进他兜里面了。
“你一定会喜欢我送你的东西。”
我不吭声。
车开着,他突然拐下路基,开到荒地里。车绕开红柳丛,在芨芨草地上行驶。
“你去哪里?”我问,“我们不是去克孜勒吗?”
他不回答,脚下加大了油门。
我劝自己不要显得慌乱,杀一个人没想象的那么容易,如果他要钱,给他钱算了。
车开着,前面出现几间孤零零的房子。再走,见房子前面有几头牛在石槽里饮水,一匹白马拴在桩子上。车到房门口停下来。
“这是我的家,下车吧。”
我下还是不下呢?如果我赖在车上,这也是他的车,把我拉到另一个地方屠宰是一样的,我跟他下了车。一个老人从屋里探出头,手里拿一只红塑料盆子,估计是他父亲。老人把两只碗放在地上,把盆里的酸奶递给我们。
“喝吧。”青龙自己先喝了一碗。他用手心擦擦下巴,走到牛跟前,“我把这头牛送给你。”
“送我牛干吗?”
“如果你嫌少的话,我把两头牛都送给你,它们都是奶牛。”
“干啥呀?”我蒙了。
“换你的中国钱。”
噢,还是惦记我的钱。我真不该当着陌生人愚蠢地数钱。“可是,我没法把牛赶回中国,再说我也不需要牛。”
“马呢?”他问我。
“你的马是好马,但我不需要马。”
他用手按着眉心思考,走进屋,跟他父亲说了半天话。青龙走出屋,手里抱一只佛像。
他把佛像递给我。
这尊佛像高约30公分,铜质,基座镶绿松石,正中镶一颗杏子大的红珊瑚,一看就是老东西。图瓦没有假货。
“这个佛像值三万卢布吗?”
太值了,光这颗珊瑚就值五千人民币。我说:“值。”
“那咱们成交吧。”
“你意思是让我把佛像买下?”
“是的,如果你喜欢的话。”青龙又回屋里,拿着拇指大的小皮子,“这是麝香,一块儿送你。”
我想了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需要我所有的中国钱。但是青龙,这尊佛像和麝香已经超过了我身上的五千元人民币的价值。我想知道,你要中国钱干什么,在这儿没用啊。”
青龙告诉我:“睡觉。”
睡觉?“你枕着中国钱睡觉?”
“哪里。”青龙说,“睡觉之前数数钱催眠。”
我想了半天反应过来,“你睡不着觉,数钱才入睡?”
“对了。”
“那你为什么不数卢布呢?”
“瞎!”他鄙夷地掏出卢布,“像棉花一样,天天数,没有声音了。”
明白了,我的钱是新钱,咔咔有声。“你为什么不去兑换一些新卢布?”
“去过的,克孜勒的银行不给兑换,除非你的卢布缺角了。新卢布数着数着也没有声音了,像羊毛。”
“你不数钱会睡不着觉吗?”
“我在下叶尼塞斯克服役的时候,在一个爆炸燃烧的化工厂执勤,三天三夜没睡觉,得了失眠症。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班长夜里数钱,我听到这个声音呼呼大睡,坐下了这个毛病。在军队,我睡觉前,战友在边上数钱,很快就睡了。”
人真是什么毛病都有啊,我想起青龙突然在车上睡着了,那时我刚刚数过钱。这倒有意思,强盗如果想抢他的钱,先在他面前数钱,相当于下蒙汗药了。
青龙盘腿坐着,上身挺直,左手抱佛,右手拿麝香,恳切地看我。
这尊佛最少值一万元人民币,我不能买,麝香也很值钱,虽然我不知它值多少钱。
“你把佛放下,我想想。”
他抱着佛坐在地上。我边踱步边想,怎么办呢?刚我还以为他图财害命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想到一个主意。
“青龙,这尊佛你留着,但我可以满足你。”我从衣兜里掏出录音笔,“这是一个录音机,我把数钱的声音录下,送给你。”
“我听说过录音机,它能录多少次?”
“录一次,你可以放无数次,咔、咔,数钱的声音。”
“不用录一次听一次?”
“不用。”
“录音机值多少钱?”他问。
“值五卢布,我不要钱,送给你了。”这个录音笔是我花700元人民币买的。我出国前带了两支录音笔,这支里面有三首我录的图瓦老百姓唱的歌,不要了。
“试一试吧。”他提议。
“院子里有风,到屋里录。”
进屋里。他家墙壁没刷涂料,漆黑破旧,地上摆七八个坛子,装咸菜。我告诉青龙把门和窗关上,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我掏出钱,五千元崭新的人民币,打开录音机数钱——咔、咔、咔、咔、咔……
青龙手把床沿坐地下。他先是瞪大眼睛看,接着一头栽到地上,打起鼾来。哈哈,这情景真应该让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北京造币厂厂长和世界卫生组织官员看到,人民币有神奇的药物作用,前下叶什么斯克第几旅士兵正在酣睡中。咔、咔、咔……我一共录了五遍,他这一辈子睡眠都够了,一个旅的士兵入睡都够用了。
我把录音放一下,录得很清楚,咔、咔、咔。我转身去外边溜达,等青龙醒来。云彩降落到地平线上,好像是被风追赶的棉花被红柳丛刮住了。青龙家的牛、马全都肃穆站立,目视着地面。
我把院子里的铜佛捧回屋里,放在佛龛里,鞠一躬。回头看,青龙还趴在地上睡觉,他用双手抱着大地,一条腿屈膝,脸枕在一双破布鞋上。他父亲若无其事地数黑色的小粒佛珠,嘴唇微动,跟手指捻动的节奏一样。
克孜勒的风琴手
克孜勒是图瓦的首都,我觉得它像一个星星的名字,那种离地球很近,比启明星大但有一些裂纹的星星。上面有河水流过的痕迹。
这是我想象我在另一个星球观察克孜勒的情景,它包裹在西伯利亚的密林里,只有两万人口,算上安吉拉河左岸山坡密密麻麻的墓碑上的名字也到不了三万。
此刻我在跑步,路边堆积的黑杨树的叶子像波浪一样追赶我。树叶带绿色蜡质的光,背面有白绒。
手风琴声传来。克孜勒的大街没有喇叭,所有的声音都是真的。我从街口拐弯追手风琴声,树叶子也哗哗跟我转到这条街,绿油漆栅栏上的白鸽子飞上天。琴声断断续续,始终在我右耳方向。右面是列宁广场,我拐过去,琴声又变为左边。我绕左边的歌剧院跑了一圈儿,一个穿皮袄的醉汉躺在露天,屁股底下铺开蜿蜒的尿痕。手风琴声停了,就像你准备捉一只蝈蝈,到跟前它突然收声一样。我寻思压腿吧,刚把腿放在石栏上,琴声又响了,从南面那座骑鹿的女人雕像后面传出。
我跑过去,见到一个地下露台,有人坐在四脚板凳_卜拉琴。他有四十多岁,低头拉手风琴,头顶堆满了泡沫似的银色卷发。黑胶鞋露出的大脚趾一翘一翘击拍,指甲绘一只橙色的甲虫。他身后的墙壁有彩色粉笔画的开花的树,红花和蓝花。
“啊?”他抬头看到我,表情惊讶,“你从哪里来?”
“中国。”
“你在干什么?”他围着我转了一圈儿。
“我跑步呢。”我身上穿着鲜艳的弹力短衫和短裤。
“从中国跑过来的吗?”
“哪里?”这话可别传到中国去,“我从安吉拉桥跑来的。”
他问:“中国有安吉拉河吗?”
我说:“没有,图瓦才有清澈的安吉拉河。”
他演奏一段舒缓的曲子,像蜻蜒在水面回旋,芦苇摇晃着向飞远的小鸟致意。三拍子的舞曲。
他说:“这就是安吉拉河。萨彦岭东面的塔尔巴哈台河是这样的。”
他演奏一段快板,“你听到了什么?”
我没去过萨彦岭。我说:“宽阔的塔尔巴哈台河一直往东流,灌溉着黑麦……”
“错了。”他指着我哈哈大笑,“你简直像一个骗子,像你的穿戴一样。塔尔巴哈台河很窄,而且它向西流,流到西边的毕阑河。东边是瑙云山,地势越来越高,它流得过去吗?”
他把这段旋律重新拉一遍,速度更快,“是不是往西流?”
“是的,是的。”我点头,指西边。
他又拉一遍,“河水很浅,所以有喧哗的声音。你应该听出来了,旱獭在水里露出湿漉漉的黑脊背,像犁铧一样。听出来没有?”
“没听出旱獭。”
他停下,气愤地看着我,“我的琴声里没旱獭?”
我解释:“没听出旱獭像犁铧,我听着像树根,黑树根。”
“中国没有旱獭吗?”
“没有。”
“那我原谅你,塔尔巴哈台在蒙古语里正是旱獭的意思。”
“你画的?”我指他身后的画。
“是我,这是海棠花。”他双手抱琴,下巴搭在琴}:像搭在窗台上,他说,“塔尔巴哈克河的海棠开花了。”
他闭着眼睛拉一支忧伤的曲子,我悄悄离开了。
第二天早上,去那里,没见到手风琴手,板凳还在,墙上的粉笔花也在。我看见花里有许多画上去的眼睛,横着竖着藏在花的间隙里。我把一瓶伏特加、半公斤奶油和两个苹果放在板凳上。第三天没去,第四天我见到他却认不出了,他穿灰西服,戴前进帽,银色的小发卷在帽子下镶了一圈儿。他站在海棠花前笑,八字胡变成一字,下面一排白牙。他手指在肋间上下动,示意手风琴。
“云灯嘉博,叫我云灯。”他伸出手。
我指着西面说:“塔尔巴哈台河只会向西流。”
他哈哈大笑,用手指按着嘴唇说:“奶油和酒,现在站在我家的桌子上。中国人,我今晚请你到家里做客。”
“手风琴欢迎我去吗?”我问
“哈哈哈,手风琴和它的老婆三弦琴都欢迎中国人。”
晚上,我按照他说的地址——蜂蜜街走到头,数着黑杨树往回走,走到第九棵杨树往北看,挂蓝窗帘的屋子就是他家。
进屋,云灯说:“欢迎从中国跑步过来的人。”他穿一件黑底带金花的丝绸衬衫,紧袖口,袖子有裤子那么肥。他的黑胡子显然抹了油,捻成尖形。
“你好酷。”我说。
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蹬凳子把屋顶的电灯解下来,放在桌上,盖上一张红纸,我们两人的脸变得红彤彤。
他指自己,又指椅子上的手风琴和三弦琴,“我们欢迎你的到来。红灯是欢迎贵客的排场。”
倒上伏特加,云灯仰脖喝了一杯,约100毫升,右手食指从脖子、胸脯、胃往下画,在肚脐处停往,他用鼻子闻闻这根手指,说:“到了,酒到了它们要去的地方。”
云灯的屋里有烤面包的炉子、装水的塑料桶,窗户遮着落地的蓝窗帘,西面摆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窗帘那样的蓝布。墙边摆许多乐器。
他又喝一杯,手指画到胃部停住了,“这伙人没到地方就下车了。”他把酒叫“这伙人”。
他再喝一杯,从床铺下面拿出一个听诊器,听自己的肚子,说:“都到了。”
他拿听诊器让我听,我听了一会儿,略微有咕噜声。
云灯捻了油黑的胡子尖,“他们唱歌、打闹呢。酒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我的肚子,比宫殿都好。中国人,你为什么不喝酒?”
“我肚子不好,酒喝进去肚子疼。”
“哈哈,中国人肚子里的坏主意太多了。”他摸着肚子说,“酒让我说说海棠的事。”
云灯拉着琴唱道:“你像燕子飞进我的胸膛,你的瞳孔比夜更黑,世上所有的路都通向你,我像影子走在你的身旁……我是山崖背后的雪,等待你来融化,我背后的石头太厚了,挡住了阳光。海棠啊海棠。”
我想起歌剧院露台的花和树,花里有眼睛。
云灯起身把墙上的蓝布单子掀开,露出一幅大画,一只鹿,绿身子带红花,长着人脸,红脸蛋,也是粉笔画的。
“她就是海棠。”云灯自豪地说。
我略微明白一点了,“海棠是一个人?”
“是的,我的恋人。”
“她在哪儿?”我想问她是不是死了才让云灯这么痴情。
云灯叹口气,“可能在满都海酒吧。”
我恨不能去酒吧看看,什么人让云灯这么痴迷。
“你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我问。
云灯低下头,说:“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嫌你年龄大了?没钱?”
“不,我们图瓦人不看重年龄和钱,钱多了有什么用?你知道,我们的商店里没什么东西。我在旅游旺季唱歌也赚很多钱。年龄没关系,60岁的男人娶20岁的姑娘,也没人奇怪。”
“那是因为什么呢?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我寄给她一封信,她当着我的面用打火机烧掉了。”说着,云灯开始出汗,拿一块手巾擦汗。他脸上、脖子、前胸都有汗冒出来。
“我不敢去见她,我去找她的时候腿哆嗦,慢慢就抽筋了,我只想她听到我的琴声。”
“她从歌剧院路过吗?”
云灯点头。
“她到地下露台看过你吗?”
云灯摇头。
“那你怎么办?你娶不了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云灯的眼睛在憧憬,“我每天想到她在走路,在坐着,在笑,在吃饭,在打针,在睡觉。夜色降临,星星像河卵石堆满了天空,她合上眼睛睡着了,我这么想着度过一天,我觉着挺幸福。”
云灯看一看手表,拉开北窗帘,端一块木板扣在窗户上,告诉我把灯关掉。
我关掉蒙着红纸的电灯。
“你看到没有?”他指着木板的孔说,“星星,北斗七星。”
我看了半天。是的,木板钻了七个孔,孔隙里可能有星星露出来。可是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北斗星的门,它们从这些洞里走进我的房间。星星也有好有坏,有小偷和骗子,北斗星是端正的星。”
“咱俩去满都海酒吧,看看海棠?”我对他说。
“现在吗?”云灯问。
“现在。”
他变得手足无措,又开始冒汗。他身上的黑衬衫已经湿透了,我让他换一件。他换上领口绣花的白衬衫,问我好看吗,我说好看。他说不行,又换了一件蓝衬衫。蓝衬衫在他换裤子、梳头期间又湿透了。“我没衬衫了。”
我把身上的鹅黄衬衫脱给他,我还有夹克衫。
我们俩出门。月光把草叶照得像羽毛一样白亮。安吉拉河水像石板一样平,但楼房在河里的影子有齿纹。
“你要见到海棠了,紧张吗?”
“是的,我想撒尿。”他叉腿撒了一泡尿,说,“那些准备要出的汗尿出去了。”
“你用不着这样。爱情不像你想的那么沉重,海棠不过是个女人,是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
云灯很生气,“你们中国人这样想吗?这样想,世界就没爱情了。如果不是穿你的衬衫,我就骂你了。”
“我尊重你的看法。你还没说海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感情。”
云灯站下,用手指捻胡子尖。他说:“我每天都在寻找这个答案。我假设她不喜欢我的各种可能性,记在本子上。比如,我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勾掉。我身上有时会发出类似芹菜的味,勾掉,我听说她吃过芹菜炒肉。我拉的曲子休止符不明显,也勾掉,因为她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休止符。我觉得原因有两个。”
“哪两个?”
“我不勇敢。”
“你不勇敢吗?”
“可能不勇敢,但我准备勇敢了。”
“还有呢?”
“她可能爱上了高加索人。”
“高加索人是什么人?”
“格鲁吉亚来收羊毛的人,高个子。”
我说:“当你穿上这件黄衬衫后,一切都会改变。”
“是吗?”他握我的手,“太好了。”
“海棠长什么样?”
“她嘛,脸像春天的冰一样白,脖颈比天鹅脖子还高耸,她的手指像曼陀罗花的根,她的耳朵比得上第比利斯珠宝盒的雕花。”
“她浑身上下都是工艺品。”
“是的,她的声音像笛子吹出来的,她的脚趾像印度象牙。”
我想象不出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什么东西,但感到图瓦人的思维受到史诗《江格尔》的影响。
酒吧到了。云灯踮起脚尖走到玻璃门前往里看,转身往回跑。我拉住他,“怎么啦?”
“她就坐在那儿,穿粉衣服,我心跳得太快了,我要回去。”说完他跑进黝暗的夜色里。
我独自进入酒吧。这儿的房间由巨大的原木构制,好像关东军在海拉尔修的坑道。饮客们嘻闹喧哗,两个小伙子一手端酒杯,一手搂着对方肩膀,侧脸向对方笑,好像等待照相。音箱播放俄罗斯人唱的摇滚,听上去像念咒。
粉衣服的海棠独自坐着。我走过去,问:“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她用下颏示意我坐下。我点了朗姆酒、金酒和啤酒,都是双份。她看我,目光似乎穿越我的脸数我后脑勺有多少根头发。这个人面鹿身女神的相貌跟云灯颂扬的春天的白冰没什么联系,她长着罗马人的窄脸,在图瓦很少见。笔直的鼻子撑着洁净的前额,细长的嘴跟平直的眉毛呼应一体。
“中国人?”她问。
我说:“汉地蒙古。”
她举杯。
我说我来这里拍电视节目,这是我在图瓦说了无数次的开场白。我说我交了一位新朋友,名字叫云灯。
她点燃一支烟吐出来,像用烟雾把自己的脸包裹起来,烟雾后面有锐利的目光射过去。
我说:“如果不算冒犯的话,我想和你聊聊他。”
“我以为你请我喝酒是想追求我。”她说。
我窘住了。说追求显轻佻,说不追求是对姑娘的轻视。
“不会是云灯派你来的吧,他不是那样的人。”她替我解围。
“是的,他和我一起来的,走到门口吓跑了。”
她耸耸肩,“女人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他说他不勇敢。”
“爱情天生勇敢,不勇敢还叫爱情吗?”
“唔。”我发现我说不过她。
“你印堂右侧暗,这是情感创伤的结果。”
她会相面。我说:“你山根高,有福气。”她耳轮外凸,没节操,但我没说。
她用手指叩桌子,说:“哈哈,共同话题,我看相也是跟中国人学的。”
我说:“我只懂一点点。”
“你看我运气怎么样?”
她眉毛乱,我说:“你运气差一点。”
她点头,说:“你的眼睛和耳朵证明你的善良,晚年很好。我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我叫海棠,我是一个护士,我要向你说什么呢……”
她嘻嘻笑了。她的粉衣裳缝一排蓝布襻,缝珐瑯纽扣,左右手戴图案不一样的银扳指。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朝上方看,好像屋顶写着她的简历。“我从报喜城医学院毕业后,来到图瓦,我老家在蒙古国的乔巴山市,从小没有父亲。我第一次见到云灯是在冬天,他在河边盖了一个雪的小房子,用颜料刷成蓝色,在雪地里很鲜艳。夜里,他在雪房子里拉琴唱歌。我下班向雪房子探头看,看到云灯。他坐在金黄色条纹的兽皮上拉琴,那时他梳一条雪白的辫子。他看我的眼神像树叶里的小鸟,出神了。第二天早上,他在我上班的路上等我,送我一支红色的野芍药花。你知道吗?他在这朵芍药的每一朵花瓣上画了眼睛,不知怎么画上去的。我知道我遇到了爱情。可笑的是他把花塞到我手里就跑了,像小学生给老师送花那么羞涩。我谈过好多次恋爱,但没一个男人像他这么羞涩。你会问我为什么拒绝他。怎么说呢?如果是别的女人,会享受这种宠爱,女人对浪漫是没有抵抗力的。你即使不爱他,也不妨享受其中的浪漫,但我不能。”
海棠把几种酒混在一起喝进去,“他在我上下班的路上等我,远远地,藏在树后面看我。在歌剧院后面拉琴,想让我听到。有一天下雪,早晨我看到从我住的地方到医院扫出了一道小路,这有一公里远啊。一定是他扫的,克孜勒这么大,只有我的房子和医院之间有一条小路,我成了女王。那天夜里雪一直下,他要反复扫,从半夜扫到天亮。当时我哭了,我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上天给了我这样一个男人,我感到痛苦。”
她点燃一支烟,用面巾纸擦拭过滤嘴上的口红。
“换作别的女人,会送给他香吻。但我不。为什么?因为云灯是纯洁的人,而我不是。虽然佛法上说纯洁与不纯洁只是世俗判定,但我知道我不纯洁。我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让他这么纯真的人爱上我。你看,那些面相非常好的男人会奋不顾身地爱上有缺陷的人,你如果懂面相应该知道,我貌不错但相不好,因果关系是任何人都躲不掉的。我的所谓美貌只是一锅汤上漂的油花儿,这些油花儿正在飘零。我见过生活的恶,但云灯没有,他是个儿童和风琴手。我配不上他,他追求我是他福报遇到了一个坎儿。过去了,他的福气会更大。过不去,福就散了。”
我说:“太深奥了,你想说你不爱他?”
“不,我爱他。”
“那你应该告诉他。”
“有一个孩子背一罐清水去见上帝,上帝收到这罐清水后会给他奖赏。但孩子贪玩,被一块石头绊倒,把水洒了,这是你说的爱吗?我就是那块石头。”
“这不像姑娘的心理,像喇嘛说法。”
“你不要拿喇嘛比喻我,那是亵渎。但我确实不在恋爱的状态里,如果云灯是一个混蛋,我可能接纳他,他像羊羔一样无知,也像羊羔一样可爱,所以我不能。”
这女人心理有问题,我不打算跟她探讨人生哲理。可怜的云灯碰到了顽石。
“你觉得我不可理喻,对吧?”
我点点头。
“你知道真相就明白了。”
“真相是什么?”
“我当过妓女,你看你的眼神变了,你不会从这里跑掉吧?你没见过妓女吗?我在报喜城读书的时候,我母亲病了,糖尿病并发视网膜脱落,到我身边住院治疗,她的眼睛保不住了,肾的问题更大。这就是我堕落的开端,接客,为母亲准备医疗费。但这不是借口,不是每个女孩都为给母亲治病而当妓女,但我拿身体换钱。我也喜欢好衣服和高级化妆品,每天接待从黑龙江坐船蜂拥而至的中国人。我甚至学会了好几句中文——老板、好爽。我不能想象云灯娶的妻子过去是一个妓女,更不能为这个女人举办盛大的婚礼。为了让云灯死心,我假装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高加索人,我们在报喜城就认识,他是坏人。我希望云灯慢慢忘记我,一切变得跟过去一样,下雪也没人扫出一公里的小路……这让我更恨自己。”
“如果云灯忘不了你呢?”我问她。
“那是他的劫难。”
云灯用世上所有的美好描画海棠,却得不到她的爱,这就叫劫难。世上唯一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山崩地裂,而是爱情。
“你在想什么?想象我在床上是什么样子吗?”海棠脱去粉衣裳,身上剩一件小背心,乳沟处有一朵海棠纹身。
“害怕?妓女只是妓女,不是杀人犯。”她穿上衣服,表情冷起来,“你想知道妓女怎么想吗?她们不是性欲狂,她们仅仅是需要钱。中国人,你听懂没有?”
她在痛斥我,好像我是嫖客的代表。
这时候,一个人来到她身旁。俯身搂住她肩膀。他身材细高,一脸黑胡茬。
“中国人,”他对我说,“你在讨姑娘的欢心吗?”
“不关你的事。”我突然冒起一股火。
“好,我吓坏了。”他张开手,退着离开。估计他是高加索人。
“海棠,”我对她说,“我被你的真诚打动,体会你的心情。我会保守秘密,谢谢你。”
说完这些辞令,我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和烟准备离开。
“中同人,”她伸手摸摸我的脸,“你眼角的纹路说有一个女人会在下个月追求你并折磨你,小心吧。”
我离开酒吧。沙枣花的香气从看不清的夜色里包围过来,像细雨。孤孤单单的北斗星在天空闪亮。
“中国人。”
一个人从路边跳出来,身穿黑衣服。到跟前,他双手捧着一件衣服。云灯,他捧着我的黄衬衫。
“我见到了海棠,说了一会儿话。”
云灯连连地点头,等我说下去。
“她是一个好姑娘。云灯,就这些。”
云灯向往地看我,“她听到我拉的琴吗?”
“没说。她说你很好。”
“没说别的吗?”
“没说,真的就这些。”我走了,把他留在身后,我不忍心看他那双渴盼的眼神。
后面几天,我和摄制组去斯维尔多夫斯克拍摄一个驯狐狸的人,他驯的狐狸会送信,还会把熊贮藏在树洞里的鱼偷走交给主人。回到克孜勒,我去歌剧院的露台找云灯。他没在那里,墙上的粉笔画被人擦掉了。我去云灯的家,门上挂着锁。
云灯跳河自尽了,这是我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他听到真相或海棠和高加索人结婚的消息,难免会自尽。
之后的一个月,我们去埃文基人的营地拍他们驯鹿。回来,我到满都海酒吧打听云灯的消息。
“云灯?”酒吧老板反问我,“你不知道他的消息吗?他说和你是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了?”
“他双腿摔断了。”
“怎么会呢?”
“唉,他去乃林山的悬崖上采野蜂巢,摔下来,被松树挡住,再摔下来,又被下面的松树挡住,命还有,脚都碎了。”
“他采野蜂巢干什么?”
“野蜂巢很值钱,治病的。云灯不是为了钱,他要表现勇敢,把野蜂巢送给海棠。好在他没碰到蜂巢就掉了下来,要不的话,野蜂会活活蛰死他。”
“后来呢?”
“后来他去乌兰乌德的医院做手术,那算什么狗屁手术,就是把两条腿用锯给锯掉了,我都会锯。”
“他在哪里?”
“唔,不远。你见过六字真言那座山吗?很大的字,老远就看得到。他在山后面的松林里捡松子呢。”
第二天早上,我跟摄影师赫勃连上山了。
乃林山的阳面怪石嶙岣,北面是漂亮的松树林,落叶松的松针洒在地上,金黄一片,踩上去比地毯还软。赫勃连说:“这么大的树林,上哪儿去找云灯?
我说:“用耳朵找。”
这时我听到了琴声,耳朵告诉我往东走。
松树的香味在人鼻子里打转,像琴声一样美好。快要下坡时,眼前露出一片草地和一小片湖水。赫勃连支机器拍摄。琴声从湖边立起的巨石那儿传过来。石头后面,我见到了云灯。
云灯坐在轮椅上,亚麻衬衫里面露出古铜色的脖颈,银卷发上编了七八根筷子细的小辫,像给马鬃编的,头上洒着薰衣草干花瓣。他见到我非常高兴。
“中国人,我以为见不到你了。你上次见到的那两条小腿留在乌兰乌德喂狗了。”
我说:“我知道了,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很高兴。”
“一会儿,你会更高兴。”
他拿琴拉了一首曲子,我听到一个女声从树林里传过来:“怎么啦?”
一个穿白裙的女人从林里跑过来,脚下踩着晃眼的松针。她一手拽着裙角,一手遮阳棚朝这边看。
原来是海棠。
她跑过来,“谁来了,你拉鼹鼠敲门这首曲子,我知道有人来了——噢,中国人来了。”
她和我贴过脸,接过我们拿来的礼物。我从他们俩人的脸上看出来,北斗星已经从木板的孔隙钻进了云灯的屋子,爱情和海棠都钻进屋。
赫勃连要拍海棠捡松子的画面,他们走到林子里。
“我用我的腿换来了幸福。”云灯对我说。
“你应该得到的,祝福你。”
云灯说:“我登上乃林山的时候,野蜂巢就在我头顶。脚下石头突然松了,我双手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下面是山谷。我知道我活不成了,胳膊酸到把不住石头就掉下去粉身碎骨了。我把着石头想,海棠现在干什么呢?她昨天上班穿了一件迷彩布的裙子,哈哈,迷彩也有裙子,脖子上挂一串项链,我猜是野猪牙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头发飘向蛮金山那边。她多美呀,算了,我松手了,我不想坚持不住时再掉下去。我喊:‘海棠——这是我告别世界最后要说的话,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听说羊倌救了我。我躺在我拽掉的松树上,要不脑袋早碎了。羊倌把我背下山。海棠听说跑了过来,她抱住我。她的眼泪把我身上的血都冲干净了。后来,我们去了乌兰乌德,回到克孜勒,我们住在这片树林的棚子里。今年的松子是20美元一公斤,海棠捡到三百多公斤了,我们要去莫斯科换假肢。总之,海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头上的小辫也是她编的。我很幸福,比有腿的人还幸福。”
远处,海棠坐在湖边,裙子弄成喇叭形,让赫勃连拍摄。塔形的松树,枝叶一层比一层宽,好像要蹲下来听一听海棠和赫勃连在说什么。
木筏上的诺明花
“丹巴是个羊倌……”洪巴图一边说,一边用锥子在他的宽皮带上钻眼。皮子厚,他咬紧牙,像钻一块石头。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三遍。”我告诉他。
“是的,钻不过去,我不知怎么往下说。”
他皮带扣掉了,皮带铜圈周围的皮子烂了。他剪掉烂皮子,在结实皮子上重新钻眼,安装铆钉。
“羊倌、羊倌……”他用力,脖子两侧的静脉血管比小拇指还粗。
我和洪巴图坐在一块岩石上。在山下往上看,这块黄石头像山峰探出的扁嘴的鸭子头,我们正坐在扁嘴上。现在是九月,群山还在绿。青草把山的轮廓装扮得毛茸茸的,山顶上耸立横七竖八的怪石,像一个人扯开绿色的毯子探头张望。安吉拉河从鸭子岩的右侧流过,它穿越两座山的缝隙,水势汹涌,流到前面的草地才开始平缓。
“啐!”洪巴图终于把皮子钻透了,装进去铆钉。“丹巴是个羊倌,我已经说过了。可是你知道吗,他还是个光棍,这太奇怪了。”
他还在故弄玄虚,我手臂抱头躺在石头上闭目养神。洪巴图赶紧说下去。
“他有过老婆,叫诺明花,可是没了。丹巴找啊找啊,找了十年。十年你知道吗?小胡桃花开了十遍,蔓越橘果结了十次,每一次都把那一片的凹地变成紫色,像洒了果酱……”
我转过身,不听他这些废话。
“丹巴虽然是羊倌,但他长得比雪豹还漂亮。你有烟吗?”
我料到他会来这套,递给他一支中国香烟。
洪巴图点上烟,闭上眼睛吸一口。“丹巴大个子,宽肩膀,腰像狗腰那么细,后背的肌肉像石块一样。诺明花是蒙古国戈壁省的人,到乌兰乌德找一个医生看病。她比白桦树漂亮,脸比月亮还白。她笑起来,你以为是牡丹花在笑呢。她的腰像一捆芹菜那么细,眼珠比黑枣还要黑……”
“黑枣算不上黑。后来呢?”我打断他。
“诺明花的病是一条腿瘸了,走路向外边倾斜一下,正过来,再倾斜一下……”
“治好了吗?”我问。
“怎么会治好呢?她小时候,脚被烈马踩断了两根脚趾骨。可是,你还有烟吗?”
“这根烟要讲到丹巴找到他老婆。”我举着香烟,警告洪巴图。
“没找到。”
“烟别抽了。”
“真没有找到。”洪巴图把皮带系在腰上,摊开手,灰眼睛里充满疑问,“她在哪儿?你告诉我。”
“你不要讲了。”
“我再抽你一支烟,把整个故事讲完,好不好?”他接过我的香烟,“可是……”
“刚才你已经说了‘可是。”
“对。”洪巴图加快故事速度,“她的家乡有一个应该被火车轧死的人对她说,诺明花,你如果治不好瘸腿,是上不了天堂的,佛祖不想看到像你这样走路一晃一晃的人。诺明花非常伤心,她和我们一样,是虔诚的佛教徒。诺明花坐在门坎上哭,她的泪水冲走了垛在门前的十堆燕麦。”
“后来呢?”
“然而……”洪巴图低头想,“我讲到了哪儿?”
“燕麦。”
“我为什么要说燕麦?”
“接着讲诺明花。”
“是的,她到了布里亚特的乌兰乌德,找一位最有名的‘波(萨满巫师)给她看病。‘波说她的脚趾缝里住着一个没腿的鬼,诺明花的脚就成了鬼的公共汽车了。鬼很重的,压得诺明花抬不起脚来,唉!可是这个鬼最怕岩山羊的奶水,诺明花把奶抹在脚趾缝里,鬼‘嗖家伙就跑了,尽管是一条腿。”
“嗯。”
“后来,”洪巴图把皮带松几个扣,“诺明花来到了图瓦,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这有岩山羊,公的母的都有。诺明花在路上走呢,丹巴赶一群羊走过。有一只羊不走了,跟在诺明花身后,抬头看她,张着嘴。丹巴跑回来赶那只羊,它不走。丹巴抱起那只羊,羊咩咩叫唤,哗拉哗拉落下羊粪蛋子。诺明花骂他,你还不快去死,为什么要抱走它?这只羊我买了。
“丹巴傻了,他松开手,羊像面袋子一样从他怀里掉下来。他直直地看诺明花,眼睛已经不会眨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丹巴过了七天之后才恢复眨眼。诺明花说,你快走,浑身骚味的羊倌。
“丹巴退着走,跟傻子一模一样。诺明花说,傻子,你的马。丹巴走过来,牵过马缰绳,怎么也上不去马,好容易跨上马却从另一侧掉下去。诺明花哈哈大笑,说算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丹巴跟她一起走。那时候草原正是开花的季节,好看呢,比伊尔库斯克大教堂穹顶玻璃画还好看。丹巴走路时眼睛盯着诺明花看,好像他脖子坏了,转不回去了。诺明花转到他身体那边,丹巴转到她另一侧用他的歪脖子对着她。他脖子原来不歪,从看到诺明花的一秒钟之后歪了。这是丹巴亲口告诉我的。可……”
我递给他一罐啤酒。
“谢谢!诺明花问丹巴,你结婚了吗?他回答不,其实应该说没有。诺明花问,你还要你的羊群吗?他说不。诺明花生气了,问,你是人吗?他说不。诺明花哈哈笑,说你应该说是。丹巴说是。诺明花又问,你是牛粪吗?他说是。诺明花很高兴。女人其实愿意有一个人因为她傻掉了。”
“他们俩成了好朋友。”洪巴图擦掉嘴角的啤酒沫子,“丹巴听说了诺明花的来意,答应帮她弄到岩山羊的奶。诺明花说治好了腿之后嫁给丹巴。丹巴说你的腿其实没什么不好,这样走路是老天爷的意思。而且,丹巴说一个人走到天堂里了,佛祖检查的是他的心而不是腿,没有双腿和双手的人也照样坐在佛祖身边喝茶。诺明花不相信,说脚趾缝里有鬼坐着呢,要用岩山羊的奶赶走它。丹巴上山找岩山羊的奶,但是办不到,因为那是六月,岩山羊没下羔,哪有奶水呢?你们中国人可能没见过岩山羊,它在悬崖峭壁上走,抓住它比抓住燕子还难。丹巴找了好几个月也没捉到岩山羊,更没看到它的奶。如果是我,找一点牦牛的奶冒充岩山羊的奶就可以了,但丹巴不这样做,他是诚实的人。”
“后来——啤酒喝完了,给我一支烟。”
我把烟递给洪巴图。
“后来诺明花也上山去找岩山羊。你说她的腿能找到吗?我认为她可能是妖精,不然不会长那么漂亮。她跟丹巴住到了一起,帐篷着了三次火,一只青蛙钻到了茶壶里。十年前,诺明花在一个起雾的早晨进了山里,邻居看到她穿一件鸭蛋青色的风衣往山里走,风衣被吹到她头顶。她手里拿着转经筒和干粮袋子。从那天起,谁也没见到她。你懂吗?诺明花像草地上的蘑菇一样消失了。有人说她回了蒙古国,有人说在乌兰乌德见过她。只有丹巴说她还在山里,一定是迷路了。”
洪巴图咳嗽,咳出了眼泪。他说:“我刚才说错了,青蛙钻的不是茶壶,是夜壶。你看,咳嗽好了,人不能说谎。从那一天开始,丹巴不再找岩山羊而找诺明花。塔奔渥拉山多大啊,他每天上山找,整整找了十年。当然冬天他没找,从十月到第二年的五月,大雪封山,人进不去——不说这个我又会咳嗽的。春天、夏天和秋天,丹巴像用木梳给小狗梳毛一样走遍了塔奔渥拉山。他对我说,诺明花可能失足坠入了山谷,所以丹巴主要到山谷寻找,看她是不是挂在山崖的树上,他要找回她的尸体,好好安葬。当然也有可能找到活人,那就一起过日子嘛。不过,十年之后,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不好说。……下面,我告诉你最主要的事情。你听了就知道你的三支烟和一罐啤酒没白白送给我。昨天,丹巴找到了诺明花,当然这是在十年之后,在昨天。你猜在哪里?她在沟里长着山杏树那座山的一个山洞里。她为什么进山洞呢?即使我当面向她提出这个疑问,她也不会答复我。因为诺明花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转经筒还是老样子,所以丹巴知道这是诺明花的骨头而不是一只鹿的骨头。她躺在石头上散了架子,而且不瘸了。喀、喀……”
洪巴图又咳起来,他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在头上捶打,透出一口气,说:“我不该说她不瘸了,我已经惩罚了自己。这是昨天的事情。山洞离这里不远,你看到没有?就是那一片杏树。”
前面山谷里有一片低矮的灌木,杂夹着灰蓝色的马莲。
“后来呢?”我问洪巴图。
“什么后来?”洪巴图反问我。“我们谁也不知道后来的事。你连问两次后来呢,显得愚蠢。”
丹巴终于找到了诺明花的尸骨,在山洞。“她去山洞干什么?”
“你应该去问诺明花。”洪巴图挤挤眼睛,“你趴在诺明花的胫骨前问她,美人儿你到山洞干什么来了?这里有婚纱吗?哈哈哈。”
“我们去看一下嘛。”我提议。
我们起身到杏树山谷那边。这会儿是上午十点钟,自云像一排巨大的浪头从山后扑过来,但不落下,我们像在浪的悬翼下冲浪的人。草地上疲倦的野花比含苞欲放的花更多,波斯贝母的蓝花把花瓣搭在叶子上休息,像晾晒浆洗过的彩条毛巾。
“就是那个山洞。”洪巴图指过去,一棵榆树挡住了洞口,洞口狭窄到人要半蹲着才能进去。到洞口之前我们登上一块高高的岩石,我看到一个人往山下的安吉拉河边走,他抱的东西包着蓝绸哈达。
“丹巴。”洪巴图说。
河边,丹巴蹲着洗一堆骨头,他把洗好的骨头整齐地摆在一块牛皮上,头骨、肋骨、骨盆和胫骨,一堆小碎骨估计是脚踝骨,骨头已经黄了。丹巴拿起头骨在河水里洗,像洗碗一样,再用毛巾擦干。头骨深陷的眼窝和排列的牙齿透露说不出的表情。
“丹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蒙古人。”
丹巴回过头来,他四十岁的样子,宽阔的额头挤满了皱纹,卷曲的头发遮住了耳朵。
我们站着看他洗骨头,面对这个场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丹巴用指甲剔除骨头缝的黑渍,到水里冲一下。他拿起一块小骨头看,接着洗。这能看出什么呢?这是诺明花的全部,这些骨头永远不能站立了,不能用肉和筋连在一起行走、唱歌和微笑。它们原来藏在人的身体里,肉随着灵魂走了,骨头成了泥土里的树根。
洪巴图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喃喃念诵藏文佛经,拈食指拇指在地上画一道线,再闭目诵经。我想照他样子诵经,这么短时间学不会,也用食指拇指拈住在地上画一下,算虔敬。
洪巴图不满地看我一眼,蹲下跟丹巴说话。
“找到了?”
“哦。”
“可怜啊!她进山洞里做什么?”
丹巴把腿盘上,观望天空有顷,说:“可能是被野兽堵到山洞里了。”
“哦,可怜啊!你想怎么办?”
丹巴说:“给她洗个澡,安吉拉河里的阳光会把她在山洞积累的冤魂鬼气去掉。这些骨头晚上也在这里泡着,在网兜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用麻绳编的网兜。
洪巴图点点头。
河水像飞梭一样向前游走,在有漩涡的地方转一圈,接着走。岸边的胡杨树探过身来,像到河里舀水。丹巴说他要把诺明花的骨头在河水里泡三天三夜。月光透过河水照下来,骨头就白了。蒙古人恐惧自己的骨头不白。
洪巴图抬头看丹巴,意谓然后怎么办。
丹巴说:“我要给她装上身体。”
“用什么装身体?”
“玉米粉、酥油,用骨头熬的胶黏合在一起。”
“画上眉毛眼睛。”洪巴图说。
“是的。”丹巴说,“穿上衣服。”
“诺明花一定进入天堂了。”
丹巴激动起来,“一定会的,人怎么会因为腿瘸而进不了天堂呢?你去问沙格加牟尼(释迦牟尼)佛爷,他的弟子里有没有瘸子?肯定有的。诺明花有虔诚的心,她的心比大象的脚还坚定,早就踩好了去天堂的道路。”
“你给她装上身体,画上眼睛,她就是天堂最漂亮的女人。”洪巴图说。
“是呢,佛祖喜欢她,把花放到她手里。佛祖早就知道她的脚有毛病,这算什么呢?鹿野苑地方有一只小黑狗的脚断了,佛祖还把它抱起来,放进袍子里。”
“放进了袍子里,”洪巴图重复丹巴的话,“也不怕狗身上的血脏了衣服。所有的血都不脏,可以洗清罪责。”
“对呢。”丹巴说,他把骨头装进网兜里,穿上粗绳子系一个扣,压在一块大石头下。网兜泡在河水里,下面有褐色、黑色、白色的小圆石子。清澈的河水流过,影子的光在骨头上微微颤动。
洪巴图看丹巴。
“下个礼拜二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丹巴说。
“阿拉腾确吉菩萨。”洪巴图说,他在说高丽王子金乔觉,地藏王菩萨化身。
“到那天,我扎个木筏子,把诺明花的身体放上去,放到河里漂走。”
“哎嘿,进天堂了。”洪巴图说,用赞叹的语气。“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干干净净的,到时候我来一起念经。”
丹巴向洪巴图叩首,向我叩首,我回礼。
过了几天,我和洪巴图到丹巴家里。三间土房子,房子边上是羊圈和过冬用的柴火垛。这天晚上天空有满月,图瓦人相信满月具有达成一切愿望的力量。丹巴在院子里铺一大块防雨布,他在一个木头钉的人字形架子上摆好了诺明花的骨头。他显然细心地摆了很长时间,手指骨、肋骨摆得很清晰,脚踝的骨头有些凌乱。丹巴毕竟没学过解剖学,也不可能剖开一个人的脚看骨头怎样摆放。
一块旧门板上放着丹巴制作的玉米粉掺酥油骨胶的面坨,丹巴像雕塑家那样把面堆在骨头上,抟成胳膊、腿和身子。洪巴图在一边建议:“腰再细点。”丹巴不同意,“女人腰粗才好看。”弄好了,丹巴在她胸前放上六粒绿松石、一粒珊瑚。诺明花的头很大,像佛像一样。丹巴用笔蘸着矿物质颜料给她画上了眉目,看上去如同印度的佛,眼睛细长巨大,嘴角弯曲带笑容,勇猛天真。
“干了就可以穿衣服了。”洪巴图说。
丹巴从屋里拿出一件蒙古袍,大翻领的布里亚特样式,绿绸子质地,领子和袖口绣着很宽的白色花边。我们说好看。丹巴拿出一双皮靴,这是图瓦样式,靴子尖向上翘。丹巴笑容洋溢。再过几天,诺明花就穿着这身漂亮的衣服在地藏王菩萨的生日里赶赴天堂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宾馆后边的河边跑步,洪巴图站在宾馆二楼的走廊窗口喊我。过了一会儿,他下来了,好像要笑,又收起笑容。
“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但你不要笑。”他说。
“我为什么要对坏消息笑呢?怎么啦?”
“诺明花的左腿没了。”洪巴图说完笑了。
“咋没了?”
“被野兽叼走,被神灵搬走,都有可能。”
这下坏了,丹巴多伤心啊,他一定在哭泣。
“我们去看吗?我刚从那里回来。”洪巴图问我。
“我不去。”我不愿意看到诺明花的身体缺了一条腿,也不愿见到可怜的丹巴伤心的样子,他找了十年才找到诺明花的骨头。
“左腿,”洪巴图说,“就是她瘸的那条腿。”
“你走吧,我要接着跑步。”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洪巴图悻悻走了,既没得到烟也没得到啤酒,最主要他没见到我大笑,他是拿这个事当笑话说给我听的。
晚上,洪巴图来到我住的宾馆。图瓦没电话,一切事情都要当面说。他坐在床边,说:“诺明花的腿丢了,我心里很不好受。明天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丹巴让我来问你,明天去不去参加诺明花的送行仪式,在河边。”
“她的腿没了也要送吗?”
“她的腿现在好了,安上了。”洪巴图说。
“找到了?在哪儿找到的?”
“没找到。”
“怎么回事?”我递给洪巴图一支香烟。
他点燃,说:“诺明花那只腿是左腿,从膝盖以下没有的。”
“这我知道。”
“但是现在有了。”洪巴图吐出烟雾。
“快说,你这个坏蛋!”
“唉,丹巴把自己的左腿锯下来给诺明花安上了。”
“啊!”我几乎跳起来,“他把自己的腿,一个活人的腿锯下来了?”
“是的,他自己锯的。”
我躺在床上,不想说话。太他妈残酷了,人怎么能这样呢?
“你明天去吗?”
“我想一想。”我想,丹巴太可怜了,活媳妇死了,死媳妇腿没了。他怎么能锯下自己的腿呢?从膝盖?从膝盖下的胫骨?我不敢想了,赶紧闭上眼睛,但我发现我眼睛早已闭上了。
“丹巴希望你去,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我坐起来,“去。”
第二天早上是一个好天,东边的蓝天堆积薄薄的云彩,包着红边。安吉拉河激起细碎的波浪,反射阳光。河岸北面,洪巴图赶牛车走过来,车上躺着穿白色翻领绿蒙古袍的诺明花。丹巴拄拐跟在牛车后面,他真的少了半截腿。
在河边。洪巴图和我把木筏子抬下来,诺明花在上面。
“诵经吧。”洪巴图说。
丹巴扔掉拐杖,他趴在地上,用额头贴在诺明花巨大、刷白石膏的脸上。诺明花的眼睛是用蓝线和红线画上去的,这张脸如莲花生大士,喜悦笑着。
“不要把她的脸弄脏了。”洪巴图说。
丹巴站起来擦泪水。
丹巴唱诵大悲咒,洪巴图随诵,续诵回向经文。
我们三个把木筏推向河里,木筏子不漂走,在岸边打着漩儿。丹巴双手合什,说:“走吧,走吧,诺明花,你旅行的终点是西方净土,佛祖在那里等你呢。”
木筏动荡着,往河心漂,进入主航道,它朝西方流去。我们目送木筏漂远,漂得很平稳,诺明花的绿蒙古袍渐渐看不清了。那一刻,我把她当成了诺明花本人,她也是有福气的人啊!
我问丹巴:“你为什么要砍掉自己的腿呢?”
丹巴用指甲划拐杖上的松树皮,说:“我觉得没腿或瘸腿的人进不了天堂。”
“你不是说沙格加牟尼的徒弟甚至没有脚也坐在他身旁喝茶吗?”
“我那样说是安慰她,要不然,我怎么会上山给她找岩山羊的奶呢?”
洪巴图让丹巴上牛车坐着,丹巴不干,执意拄拐走。洪巴图、牛车和拄拐的丹巴绕过玛尼堆走到公路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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