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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声笛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651
弋舟

  

  第一次,酒杯掉在了盛着牛肉羹的汤盆里。

  夏惊涛狂笑,哇哈哈,老马你醉得连杯子都拿不住了。

  换了杯子再来,举起胳膊便跌向桌面,一头栽进还没来得及撤下的那盆牛肉羹里。

  此时,卧床的马政感觉右脸虫咬般的刺痒,又像是有密集的蚂蚁爬动。

  妻子王晰在床头调试智能康复机,身上散发着来苏水味儿。这可能是幻觉,现在如果嗅觉还灵敏,闻到的也该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牛肉羹味儿吧。

  房间的窗帘一直被风吹送到了天花板上。马政想就这股气味发表些意见,呜噜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如果不专门将注意力集中在嘴上,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王晰怎么会把医院的气味带回家?不可能的。她可是那种每天至少要洗两次澡的女人,为此,她留了二十多年的短发,可不就是为了方便洗浴吗?

  年轻时留着短发,让王晰有种少年般的美,人到中年,短发可就显得偏狭和严厉了。

  马政端详着王晰的头顶,她正埋头将护具套在马政的双脚上。

  居然也有白发了啊。这个发现让人心生感慨。原来换一个角度打量,真相就会露出马脚。

  有几对中年夫妻还能够看到彼此的头顶呢?那需要一个特殊的视角吧?

  康复机运转起来,双脚被动地跟着机器做踏步动作。还好,后遗症不算严重,出院后只是右侧身子略感麻痹,再加上有些轻微的失语和吞咽困难。

  王晰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将一块牙胶不由分说地塞进马政嘴里。

  她做了个开始的手势,示意马政用力咀嚼。这是用来增强下颚感知的,可以训练吞咽和发声功能。

  马政听话地用力咬起那块强韧的硅胶。

  咬牙切齿,有种难以名状的形同茹毛饮血般的快感在口腔里弥撒开。儿子马讯小的时候,嘴里不是也会被塞进这么一个类似的玩意儿吗?

  王晰附身观察康复仪显示屏上的数据,头顶又暴露在马政眼里。真相再次露出马脚,让人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夏攀。

  ——女孩那个黄昏坐在墙角,马政看到的就是她的头顶。

  时隔四年,那是夏攀去美国前的事情了。

  记忆力减退也应该是后遗症的症状之一吧?但此刻那团橘色的毛球清晰地在眼里浮动。

  夏惊涛那天在酒桌上说女儿要回国了,马政便血往上涌。平时马政还算是有些酒 量的,这差不多算是他晋升处长的本钱之一,尤其和夏惊涛在一起,他大概能喝一斤白酒。两人在一起喝了有三十年了。但那天听到这个消息,马政斟满杯子去敬夏惊涛,手却不听使唤了。

  勉力为之,结果脑中风发作。

  把夏攀送到国外去,对于夏惊涛来说也是无奈之举。

  如今家境优越的孩子,行为乖张的可能不在少数吧,但夏攀的问题似乎更让人棘手。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女儿堕胎的病历后,夏惊涛捶胸顿足地做了决定。他已经无力面对一个十八岁辍学在家的女儿。夏攀没有母亲,看起来这就是全部危机的根源。夏惊涛的姐姐在美国,他觉得把女儿送到姑姑身边,差强人意,也许能弥补夏攀缺失的母爱教育。

  事情出在夏攀去美国之前。

  那天马政回来得早,停好车,从后备厢搬出两箱苹果准备放到储藏室去。

  苹果是下属送的,他们好像已经掌握了处长夫人的这个喜好。过了四十岁后,王晰开始每天用一个苹果代替晚餐。

  储藏室也在地下,从车库搬东西进去很方便。

  当初夏惊涛提议两家合买下这个储藏室,马政还有些犹豫。首先是太贵了,算下来居然比房价都贵。其次是太大,将近两百平米,快赶上一座容积不小的仓库了。

  可夏惊涛坚持自己的主张,说老马你要是钱不够,我买下来两家合用好了。又戏谑地说,还是要个储藏室的好,马处长受了贿,也有个窝赃的地方嘛。再说,万一打起仗了,我们也能躲原子弹。就是这么一贯地胡言乱语。

  钱,马政倒是还拿得出,吃力些罢了。

  两个男人从小玩儿到大,如今成了一梯两户、对着门的邻居,相处起来,谈不上攀比,但至少有了点儿彼此映照着什么的意思。何况中间还夹着个王晰。要知道,夏惊涛中学时就追求过王晰的。

  于是储藏室还是合买了下来。

  在这栋高层落户,也是夏惊涛力促的结果。他本身就做地产生意,和这个楼盘的开发商熟,价格优惠得不能不令人动心,而且户型也好,王晰一眼就看中了。买下这套房子,对夏惊涛可能是九牛一毛——实际上他都不怎么来住——对马政却是倾家荡产。所以,即便算不得勉强,在马政心里,也还是感到有些身不由己,觉得自己是被蛮横的力量推拉着,不得不顺从了什么。

  最后还得被迫买了这偌大的储藏室。

  夏惊涛自作主张做了装修,居然连四壁都包上了雕有花纹的橡木板。储藏室被弄成了一座地下宫殿。对此,马政还有什么表示异议的余地呢?这就是与~个土豪为友需要承受的压力。

  那天放下苹果准备离开时,马政才看到有个人蜷在储藏室的墙角。夕阳透过窗井,在地面打上了两块昏黄的光斑。那个席地而坐的人,头埋在膝盖里,只有两只脚被窗井投下的光束照亮着。

  “是夏攀吗?”

  马政被吓了一跳。

  没人回答他。

  定睛看了几秒钟,马政落实了自己的判断。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但女孩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意图。

  “马叔,别开灯。”

  马政走过去,弯下腰问她:“干吗坐这儿?”

  夏攀一动不动。马政闻到了酒气。

  “喝酒啦?”

  夏攀摇头。她的头发完全披在前面,马政看不到她的脸。

  “上楼去吧,不舒服更该躺到床上去。”

  马政伸手扶她。

  她不为所动,身子陷在暗处,脚摆在光亮里,就这么黑白分明地埋头坐在墙角。

  马政无处下手。夏攀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即使有些单薄,蜷在脚下,也分明是一个丰满到令人为难的对象。还是打个电话给王晰吧,如果她到家了,就喊她下来静忙。手机刚刚摸出来,腿却被抱住了。

  夏攀的脸埋在马政的两腿之间。

  马政愣了愣,拨弄一下她的头发,“怎么了?”

  夕阳的光影这时移动了位置,将夏攀的头顶罩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橘色。她的头开始摇摆,像一团橘色的毛球在马政的双腿间浮动。女孩穿着件肥大的牛仔夹克,从上往下看,空荡荡的犹如随时会飘落在地。

  马政有些僵硬,握着手机的手举在半空中。之后他在心里跟自己说,那一刻,就是如堕魔道。

  上楼后王晰已经在家了,刚冲完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来给马政开门。这个穿着睡裙的短发中年女人,看上去竟然有些吓人。

  马政心神不定,没告诉王晰储藏室里还有个需要帮助的女孩。上楼时他原本打算这么做的。婚后马政和其他女人有过几段交往,回家后面对王晰,心里可谓惊涛骇浪,但此刻的心情要复杂得多。他冒犯了什么吗?好像是,但那个被冒犯了的对象以及冒犯的程度,却说不清楚。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吧!马政在心里给自己开脱,但这没什么用。惴惴不安地留意着对面的动静,直到传来开门的声音才稍微舒了口气。他知道夏惊涛不会回来这么早。

  一度,他都担心女孩会不会死在储藏室里。

  第二天马政回家,从车库进到单元,没什么需要搬运的,但下意识地,他又打开了储藏室的门。

  窗井透入的夕阳还是固定在那个位置上。

  马政慢慢踱进那块光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木墙上,从腰部折叠成了一个直角。

  夏攀只比马讯大半岁吧?马政暗忖。

  旋即,就是尖锐的羞惭,仿佛这个念头本身就是邪狭的,是猥亵的权衡和隐晦的贪婪。但的确又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正是因为抑制不住,才有另一股更大的力量形成新的抑制。马政的心也在经受折叠,比墙上的影子还要嵯峨,一重复一重,层层叠叠地对折。

  夏攀好像还坐在那里。

  昨天她哭了起来,脸埋在马政的双腿间,动作渐渐失控。马政想,也许邪火作祟,那只是自己着了魔;也许女孩只是在磨蹭她的眼泪。总之那时马政的身体不再听自己使唤。女孩肯定也感觉到了。后来马政抽身离开时,她仰起的脸上也是写满了诧异和困惑。

  ——是不是还有一点儿小小的、恶作剧般的得意呢?

  猜不透,这个女孩从小就让人摸不准,谁知道她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和大人过招。马政仔细去想女孩那张脸L的表情,就有点儿不寒而栗了。

  当时还做了什么?对了,后来他的手还插进了女孩的头发里。他摸到了钱币那么大的一块疤,位于发旋附近。这块疤光滑极了,就像穿着冰鞋的脚站在了冰面上,他中指的指腹忍不住要在上面画着圈地摩挲。

  女孩发出了呻吟般的呜咽。

  这块疤马政记得。那时候孩子们大概只有七八岁吧,马讯在一次玩耍中推倒了夏攀。女孩的头撞在石头上,她没哭,倒是马讯被吓得号啕不已。王晰闻声跑来,还以为是儿子受了什么委屈,自顾将儿子搂在怀里百般抚慰。跟过来的夏惊涛也不问青红皂白地呵责女孩。女孩咬着手指淡漠地看着大人们。没准儿,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琢磨怎么跟这个世界周旋了。

  是马政发现了女孩头上的血。

  往事将马政唤醒。他十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插在一团橘色毛球般的长发里。像是被开水烫着了,那只手骤然缩了回去。

  夏攀走之前,夏惊涛专门安排了只有两家人参加的晚宴。

  王晰对马政说,可惜马讯不能赶回来一起给夏攀送送行,孩子们小时候还订过娃娃亲的。马政叮嘱王晰,少在夏惊涛面前提马讯,那样只会刺激老夏。他们的儿子马讯如今正在北京上大学。

  晚宴上夏攀穿着黑色的长裙子,胸前是白色的荷叶边,脖子上还系了条丝巾,一点儿不良少女的影子都找不着。

  王晰包了红包给夏攀。女孩斯斯文文地站起来鞠躬,很有礼貌地说:“谢谢马叔,谢谢王姨。”

  这么得体,让人都觉得把这样一个孩子避难似的送走,是一个莫大的冤案,真的是委屈了她。

  夏惊涛一贯地难以淡定,饭吃到后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眼睛里都噙着泪水了。王晰挨着女孩坐,当夏惊涛情绪激动时,她的手就会搭在女孩的肩膀上拍一拍。在马政眼里,王晰这样做,李代桃僵,不过是在对夏惊涛曲折地传递着安慰。

  “夏攀走了,老夏就更孤单了。”

  回来后王晰果然这么说。

  “你怎么不想想一个女孩子远渡重洋孤单不孤单?”

  马政没料到自己话回得这么快,只好装着点烟,躲开了王晰的眼神。

  四年间,马政下班回来,在车库停好车,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到储藏室待上一会儿,站在窗井熹微的光束里,抽支烟,或者漫无边际地想点儿心事。

  渐渐觉出了这间储藏室的好。它是一个地下的堡垒,可能防不了原子弹,但能庇护一颗疲惫孤独的心;它是一座地下的宫殿,即便塞着苹果和可能永远不会再派上用场的家什,也依然可以让人在里面徘徊徜徉,做惆怅的王。

  有一次他喝醉回来,觉得自己看到了夏攀。女孩依旧埋头坐在那个墙角,被夕阳的光一分为二地照着。其实当时漆黑一团。马政就那么躺在了黑漆漆的储藏室里。其间醒了片刻,睁眼看到窗井那么大的一块夜色,繁星点点,静谧而又迷乱,美得不可思议。

  后来是王晰喊了夏惊涛帮忙把他扛回家的。超过了约定俗成的晚归时间,焦灼的王晰跑到车库里等,等不到,就不停地打他手机,结果如丝如缕,电话铃声从储藏室传了出来。

  马政睡着了一会儿。

  “咬得倒是紧!”

  王晰正从他嘴里拔出牙胶。

  怔忪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马政好半天才发现自己左手的食指在拇指的指甲盖上机械地摩挲着。手感和摩挲那块钱币大小的疤如出一辙。王晰好像又洗澡了,头发是半干的,但看起来却是一种陌生的偏狭和严厉。

  “寇处长刚才打电话来了,说要上门看你。”

  “呃。”

  马政发出打嗝般的声音,比较成功地表达出了他的厌恶之情。

  “我谢绝了。”

  马政想点点头表示赞许,但脑袋和脖子都不大听使唤。

  寇处长是他的副手,多年来两个人都是一种竞争的关系。现在好了,他被撂倒了,能够想象这个对手心里的窃喜。

  当上处长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啊。原本还有更高的目标,现在只能清零了。

  王晰又换上了新玩意儿。感知按摩棒,指套的形状,顶端是一组凸起的硅胶颗粒。马政总觉得这东西有些性意味。王晰套在食指上,伸进马政嘴里,开始来回搅拌、摩擦。

  涎水流出来,一股一股的,宛如泉涌。嘴里没什么明显的触感,倒是脑子里如同有一只笨拙的大鸟在迟钝地扑闪着翅膀。

  “喔。喔。喔。”

  活动自如的左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王晰的腰,却被王晰反手打开了。

  只好索然地闭上眼睛任由她捣鼓。

  窗帘贴在天花板上,让人感觉空间是悬置倒转着的。

  “儿子要回来看你。”

  “喔。”

  “就让他回来几天吧。正好夏攀也要回来了,也能见见。”

  “喔。”

  “学校又催我上班了,得抓紧找个保姆。”

  “喔。”

  王晰是中学老师,这学期好像还带了毕业班。

  “保姆太难找了。我才知道,像你这岁数的,找保姆最难。伺候老头儿的倒好找一些,人家一听你这岁数,多数都会打退堂鼓。”

  “喔。喔?”

  “其实也好理解,伺候个中年男人,龙精虎猛的,有点儿那种意思吧。”

  “喔?喔?”

  真是个难题啊。马政在心里感慨。半新不旧的机器最讨厌,一旦出了故障,没准儿都会跳起来咬人吧?

  说话功能受阻看来也不错——人类大多数语言可以用抑扬顿挫的“喔”来替代嘛。这种状况还能持续多久呢?想来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医生说症状并不是很严重,康复绝非遥遥无期。

  “找个年纪太大的来,好像也不合适。”

  “喔!喔!”

  太想说“不合适!不合适!”了,根本无法想象被一个老太婆把手指捅进嘴里搅拌嘛!

  心情一激动,两条腿跟着痉挛起来。它们一直被固定在康复机上,随着机器轮转,没准儿都走了十几公里了。

  “喔!喔!喔!”

  王晰扑过去关了康复机,手按着胸口说:“吓死人!就是得这么操心,稍不留神,没准儿你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喔!”

  马政也感到害怕。处长不去当了也罢,才四十五岁,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个还是很让人恐惧的。

  再次睡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夏惊涛那张刀砍斧劈般的脸。

  这张脸太有局限性了,三下五除二的,不通情理,缺少过渡与调和,天然就不再适合扮演人生的许多角色了吧?比如,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怎么可以去当一个处长呢?

  歹徒,他就是个刚愎自用的歹徒。

  夏惊涛蹙眉瞅着马政,他离得太近了,鼻息都扑到了马政脸上。

  “你说,你要是真有个好歹,我怎么给王晰交代?”

  马政估摸了一下,觉得他这是在倒打一耙。

  “还好是跟你在一起,要是跟他们局里的那些人,这就是一个事件了,他以后还怎么做人。”王晰在一旁说,听上去分明是在给夏惊涛推卸责任。

  “太吓人了,他太吓人了。”夏惊涛像是在告状。

  “没事了,还好后果不算严重。以后别喝酒就是了。你也要记住教训。”

  “没以后了,我跟他没以后了。”

  这话将近三十年前就听到过。

  当年他们跟夏惊涛摊了牌,王晰说尽管现在马政成了她男朋友,但大家“以后还是最好的朋友”。夏惊涛听了就是这么回答的:没以后了,我跟他没以后了。

  那时马政也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夏惊涛。他和王晰都考上了大学,夏惊涛落了单,本身就遭受着人生的第一个重大打击。雪上加霜,落井下石,一直追求着的女神又跟别人好上了。这个“别人”,还是跟他交情最好的马政。

  但其后他的人生不是翻转了吗?他成了挥金如土的富豪,储藏室都要买两百平米那么大的,为什么还总要让人觉得亏欠了他什么?

  “他就是这种性格,像个小孩,故意跟人赌气。”

  这是王晰的说法。

  可当年谁不是小孩啊?两个少年最喜欢听港台的流行歌曲,躲在家里模仿Beyond乐队的演唱,一个打鼓,一个弹吉他,手里却空空如也,是想象中的酷姿。

  也没见马政跟谁赌过气。

  夏惊涛的气赌得有点儿狠了,跑到学校跟两人喝了绝交酒,酩酊大醉后回家,不知怎么就在路上惹了事。

  被抓前又跑到学校找马政。

  “王晰就交给你了。”

  马政半天回不过神儿。那时候他刚入学,心情却谈不上意气风发,反而是种无从说明的落寞。跟王晰确定关系,没准儿也是这落寞之感使然。两个人都被一种青春的不适感困扰着,所以干脆就谈谈恋爱好了。像是面对一只空杯子,总要填充点儿什么进去才对。聊胜于无吧。

  “你要干吗去?”

  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伙伴。

  “去死!”

  夏惊涛说得毅然决然。

  呆若木鸡的马政站在秋阳里,看着夏惊涛轻轻松松地走远了。身后是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同学,他们真够闹腾的,反而让马政觉得那个走远了的背影,不是去死,是去往天国和乐园。

  他还真去死了。

  后来有一次对酌,夏惊涛忽然说:“那天我去卧轨了。”

  马政没太当回事。他习惯了,夏惊涛总是口出狂言,尤其有了钱后,更是肆无忌惮,口不择言。

  “我在铁轨上躺了半天,眼睛都快被太阳照瞎了。”

  继续喝酒。

  马政有马政的情绪。生活总是像处于一个不无失望的焦急期待中,总是像怀着一种紧张的情绪在担忧什么倒霉事儿的来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总是遥不可及,但你都能够预知,当它一旦变得不重要了,又会让你唾手可得。

  每一天都错综不安,已经让人心力交瘁。一起喝酒可以,互诉衷肠就算了。

  “眼睛越疼,我就越是要盯着太阳看。我就不信了。”

  这像是夏惊涛的做派。

  “火车开过来的时候,我跳起来跑了。”

  当然是跑了,否则哪有眼下的酒局。

  “知道为什么吗?”

  问完这句就没下文了,夏惊涛开始逗身边的女孩。

  喝酒的场所太奢华,单独一座四合院,两个人的局,倒有六个穿着旗袍的女孩在伺候。每口菜都是被人夹到碟子里的,只差被喂进嘴里。酒是三十年的茅台,红烛摇曳,耳畔是若有若无的丝竹声。地产商夏惊涛就是这样的排场。

  “我是不放心把王晰留给你。”

  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不知道怎么回他才好,怎么说都不舒服。

  马政后来跟王晰一起去看守所探视,才知道夏惊涛惹的事不小。他竟然捅伤了一个当兵的。也就是挤公车的时候发生了摩擦,当兵的凶,夏惊涛更凶。估计那时候的夏惊涛也被落寞之情所困吧,没考上大学,追求的女神跟自己的哥们儿好了,就成了犹斗的困兽。

  为这份落寞之情,夏惊涛坐了三年牢。

  起初两人还一同去探监。后来马政去的次数就少了,因为事情渐渐像是王晰一个人的事情了,马政不过是个多余的陪客。于是也就疏懒了。他也受不了夏惊涛的口气,隔着铁栅栏,夏惊涛还要教训人,让马政感到身份倒置、乾坤挪移,自己成了一个囚徒,铁栅栏里的那块地方才是自由之地,而广袤的世界,倒成了牢狱。

  “夏攀明天到,你最好精神点儿,别吓着孩子。”

  夏惊涛这话说得有些不讲理了。

  “你别在他跟前抽烟,大夫都让他戒烟了。”

  王晰拿来只烟缸让他掐灭了烟。

  掐灭之前他又使劲吸了两口。

  “我是为他好,我不想让他在夏攀眼里毁了形象。他可是著名的马叔呢。”

  夏惊涛振振有词,说着自己先坏笑起来。

  这个消息还是令马政有些激动。四年来,每次在储藏室待着,他都会感到自己的身边有一个假想的陪伴。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与女孩之间有种奇怪的相似性。

  忽然这么想:自己对夏攀那些糟糕的念头,潜意识里,是不是含有一点儿报复的意思呢?

  也不对,报复这个词不准确——好像“抗议”更恰切些?

  “命名性失语”也是后遗症的症状之一。看到一件物品,能说出它的用途,但却叫不出名称。更何况指认一个无形的欲念。

  就算是“抗议”吧。这也不能令邪念变得正当啊。还是——脏。

  何况,抗议什么呢?

  长久以来,自己是被夏惊涛的春风得意刺恼了吗?他其实够苦的了。女儿才半岁,妻子就跟他离了婚。那时候他连二十平米的落脚地儿都没有,遑论后来两百平米的储藏室。他发达了,可这算是时代的传奇。如果这个时代没错,他也就没错。就算不把他和时代打包在一起,又能诋损他什么呢?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道德上的优势啊——凭一个处长的那点儿工资,怎么买得起有两百平米储藏室的房子?

  “没钱你跟我说。”

  马政反感的是夏惊涛说这种话时的口气。

  “知足吧老马,你这辈子活得够舒服了,我是差不多连屎都吃过的人。”

  还有他将人划分为两类时的理直气壮。

  他像是真理在握,得享着什么特权:他吃的苦头是能够被说出来的,而一个处长吃的苦头却没法说。一个快意思仇,一个只能忍气吞声。

  可马政坚决不会认可自己“这辈子活得够舒服了”。

  大致在夏惊涛“吃屎”的那个阶段,马政刚刚被分配到机关。最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当众在办公楼的楼道里兜头给自己浇了盆冷水。实在是没法忍。但还是得忍。浇完自己,再灰溜溜地找来拖布将楼道的水拖干净。

  和王晰也是分分合合。当年留着短发、少年一般美的王晰,从来不乏追求者。每一次挽回,马政都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只堆积了屡败屡战的心酸。

  王晰似乎应该有个更好的前程,结果只当了中学教师。这笔账,似乎也该算在他马政头上。

  那么,他想要对之抗议的,就是这无力自辩的人生吧?

  “不行你到海边度假去,休养一段时间。”

  夏惊涛提议。他怂恿人买房,怂恿人度假,怂恿人去做一切力所难逮的事情,好像从来不曾怀疑过对方的能力。这既让人愤慨,又奇怪地满足着人的虚荣,起码看上去,旗鼓相当,他也把你视为了一个和他一样对世界手拿把抓的家伙。

  “你真的能戒了烟?”

  夏惊涛故意将一根烟伸在马政鼻子前晃。

  真想吸一口啊!

  “咱俩是在一起抽的第一根烟吧?”

  没错,华山牌,两毛钱一盒。

  “我给你枕头下藏几根吧,别让王晰发现。”

  王晰可能是去做饭了。夏惊涛果然塞了几根烟在枕头下。

  “喔。”

  本来想说“没火”,但嘴里居然懒得发出“喔”以外的声音了。

  王晰端来了一碗糊状物。

  连见多识广的夏惊涛都对这碗食物的复杂构成表示惊叹。

  “菠菜,西红柿,蒜,大葱,土豆,香蕉,橘子……”

  他一一例数,努力辨认着。

  “这些都是高钾食物。”

  王晰咬着一只苹果说。

  “我来喂。”

  夏惊涛自告奋勇。

  王晰咬住苹果,腾出手,将一块红色围嘴儿系在马政脖子上。

  真猥琐啊!马政揣测着自己此刻的模样。倒下后他就没照过镜子,现在他想象自己那张胡子拉碴的脸,没准儿是一副面瘫者的白痴相吧,五官歪斜,晚上出去都能吓死人。

  实际上当然没有这么夸张,中风只是令他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但他愿意将自己想象得骇人听闻,好像一那么想,就有种可以对人生不再担责的如释重负之感。爱谁谁吧!就是这种撂了挑子的心情。

  夏惊涛喂得挺耐心,侧坐在床边,小口小口地伸勺子过来,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马政心理上是安之若素的,生理上却还是有些抵触。吞口冈也的确费劲,每一口下去,都感觉是吞了一回自己的喉头。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在吃着自己。

  王晰的手机响起来,是儿子马讯发来了视频请求。王晰绕到床头,把手机对准马政。

  “老爸安好!”

  马讯在手机里做鬼脸。

  “喔。喔。”

  “老爸你像个老婴儿啊,太酷了!”

  “喔……”

  “我后天回来,机票已经订好了。”

  “喔!”

  喉头一空,像是水落石出那么大的动静。

  马政惊悚地发现,手机里儿子的那张脸,刀砍斧劈,居然有了歹徒的雏形。

  夏攀只比马讯大半岁吧?

  阴暗的念头再次滋生。一连串打嗝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这其实是忍俊不禁的窃笑。好像那种心甘情愿着自暴自弃的愿望又得到了一次满足。

  那时候的王晰真美。

  马政将目光移到了手机里王晰的头像上,是她年轻时的照片,只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但依然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马讯出生的时候正是夏惊涛跟他妻子离婚的时候。马政记得当时夏惊涛陪着自己等在产房外,怀里还抱着夏攀。那场景,真像是一对难兄难弟。

  一眨眼,半辈子就过去了。

  夏攀没有试着找找自己的生母吗?还好,女孩没有继承她父亲的基因,单眼皮,高颧骨,眼睛细长,长得不算很漂亮,但也绝对不像一个歹徒。

  记得产后的王晰还给夏攀喂了几个月的母乳。

  哺乳期的王晰奶水充裕,有着地母一般的胸襟。哺育的结果是,她从此没有了少年的身姿,胸部膨胀,怎么看都是一个不打折扣的女人了。

  吃了小半碗马政就拒绝再吃了。瞪眼,“喔,喔”,表示自己受够了。

  可能完全是出于好奇,夏惊涛将剩下的大半碗给吃掉了。他竟然能吃得下去,看来真是个差点儿“吃过屎”的。

  “就不能拌点儿沙拉酱吗?”

  一边吃一边倒是给了个不错的建议。

  “对啊,储藏室的冰柜里还有好几罐呢。我去拿一罐上来,顺便再抬箱苹果。”王晰是恍然大悟的口气。

  “我帮你。”夏惊涛抹着嘴。

  临走,王晰又给马政嘴里塞了个哨子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是叫发声笛吧。住院时,马政就在护士的指导下训练过。它靠哼鸣来练习,嗓子发出延长的单音,或者哼哼曲调,让声带振动笛子的声膜。失语者靠它来恢复运用气息打开喉咙发出简单声音的能力。

  可不就像是个儿戏吗?但却是为患者发出自然的语调做准备。

  这种玩意儿还有一堆呢,花花绿绿的,不是塑料就是硅胶,操作难度递增,低龄儿童的玩具一样。

  薄暮时分,房间里的光线暗淡,窗帘依旧贴在天花板上。眼前穿着睡裙的王晰是一道朦胧的剪影,轮廓像一只几无弧度的花瓶。夏惊涛也是一道剪影,但平淡无奇,一下子想不出像个什么。他们都像是悬浮着的。

  “你好好吹啊。”

  王晰叮咛。

  “好好吹!”

  夏惊涛也跟着她学。

  两个人就这么离开了。

  此刻,地下那仓库一般空旷、宫殿一般豪华的储藏室,想必夕阳如橘的余辉正从窗井投入,在地面打上了两块昏黄的光斑吧?在夏惊涛眼里,王晰的头顶会不会也像一团橘色的毛球?如果他能够看到王晰的白发,会不会也要感慨大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变老了?

  “你要干吗去?”

  “去死!”

  这样的对话,再也不会有了。

  发声笛在喉咙呼出的气流下呜呜咽咽,不是如泣如诉的意思,就是一些不知所云的单调音节。马政在喉咙里说“好啊”,发出的声音是“呜呼”。马政在喉咙里说“滚吧”,发出的声音是“呼哈”。很妙啊,那种一个处长所吃下的没法说的苦头仿佛就可以这么含糊其辞地和盘托出了。

  像是学到了一个不二法门,马政忽然想和这个世界谈谈。于是起劲儿地吹起嘴里的塑料笛子。他知道自己在滔滔不绝地痛陈着什么,知道自己在不无委屈地倾诉着什么,也欣然于这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都被转化成了虫鸣般神秘和无辜的哼哼唧唧。

  最后,喉咙起伏,呜呜咽咽,暮霭中引动的鸣响其实是他记忆里Beyond乐队的一首歌。那歌词本来的内容大致是: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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