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李木的每一天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645
范小青

  李木从小就听说苏州出美女,但是即便早有这样的思想准备,第一眼看到孙芸香时,李木仍然觉得先前的准备是不充分的,孙芸香的美,既不是单纯的大家闺秀,也不是典型的小家碧玉,李木几乎无法形容他对她的第一感觉第一印象,那一瞬间冒出来的,就是那句经典的“丁香一样的姑娘”,那时候,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那个撑着油纸伞的文艺青年了。

  李木才不是什么文艺青年,名牌大学工科男,如假包换的IT精英。李木也并非来自贫困山区或者边远乡村,要论所在城市,他的家还在省城呢,家境也不差,但那没用,在孙芸香面前,省城算什么,帝都魔都都失色的。

  那一天是公司的十周年庆,场面很有派头,有专业表演,请评弹学堂的学生来唱,结果学生被拉去赶别的场子,只好老师自己来了。

  老师就是孙芸香,唱的是弹词开篇《杜十娘》,李木一句没听懂,却跌了进去,再也爬不出来。

  接下来就是追求,得手,结婚,生子。

  和许多普通的故事一样,婚后的孙芸香渐渐脱掉了女神的外衣,等到有了孩子之后,孙芸香就正式地升华成了一位标准的女神经。

  丁香花成了喇叭花,整天哇啦哇啦,叽叽喳喳。

  李木有时候蛮有情调,想听孙芸香唱,孙芸香却说,我天天在学堂里教学生子唱,回来还要给你唱,烦都烦死了。李木说,可是我当初就是被你唱服的呀。孙芸香说,都已经服了,还唱什么唱。李木退而求其次说,要不,我们在家不讲普通话,讲苏州话吧,苏州人讲话就像唱歌。孙芸香说,现在苏州人都讲普通话,你倒过来要讲苏州话,你活转去了,你OUT了,你什么什么,哇啦啦哇,叽叽喳喳。

  如果只有孙芸香一只大喇叭,李木估计自己还是能够应付的,可自打孙芸香怀上了孩子,还没等生下来,家里已经又多出了另一只大喇叭,就是他的丈母娘王桂芬。

  王桂芬也是个美女,要不她也生不出个孙美女来,现在虽然上了点年纪,但风韵犹存,那一口正宗吴依软语,简直就不是人话.比鸟语还好听哇,直叫人骨头酥软,感觉是腌在蜜罐子里了。

  只是这蜜罐子多少也有点美中不足,和许许多多普通的故事一样,是美女都会有一点傲娇,一个美女傲娇挺美好,两个美女一起傲娇,就会闹不和,哪怕是母女之间。一边“囡囡、囡囡”“姆妈、姆妈”分分钟挂在嘴边,嗲得就怕别人不知道她们是嫡亲的,但与此同时,两美女却对许多事情都各执自见,寸步不让,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宝宝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就爆发过一次母女大战,那一天李木下班回来发现家里气氛异常,等到两只高音喇叭“叭叭叭”乱放一阵后,他才搞清楚了争吵原因是为了尿布,差一点当场就笑尿了。不过他没有笑出声来,他是有教养的人,不作兴当面嘲笑他人,何况这两个,一是心爱的老婆,一是尊敬的丈母娘。

  有时候母女俩一起出门,走到街上就吵起来,邻居和居委会干部上来劝架说,哎呀,婆婆和媳妇,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两美女如此不可开交,肯定是要李木来做裁判的。

  李木起先是想好好做人的,他是认真的,他是负责任的,对于母女间任何的纠纷,他愿意站在公正的立场,处理好矛盾,他甚至还有一种参加维和部队的自豪感。

  比如这会儿两美女为买矿泉水又争执起来。

  王桂芬说,小李,你说,哪一种好?

  孙芸香说,李木,你说,哪一个牌子的好?

  李木赶紧和稀泥说,其实,这两种都不错的,都好。

  可他话音未落,两只喇叭立刻响了起来,一个用标准的苏州话,一个用苏州普通话:

  奈啥名堂?

  你什么意思?

  李木赶紧解释,我没什么名堂,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说,可以这两种都不买,品牌矿泉水那么多,干吗非买这两种呢?

  这种貌似中立的裁判,两美女可不满意,很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一个说,你调花腔。

  另一个说,你玩花招。

  两美女在瞬间已经调转了枪口,一致对外了。

  李木哑口无言,笑笑罢了,还能怎样。

  这可真是身在丛中笑呵。

  等到李木的女儿出生,又多了一个美女。好在她现在还太小,只是个美女胚子,还没长成美女,否则,嘿嘿。

  李木薪水高,工作稳定,有规律,不加班——不是工作不忙,而是他的工作能力强,根本不需要加班,凭他的智商和能力,能干更多的活,但是他得悠着点,匀着点,这不是偷奸耍滑,这是人生,人生不是由一个人组成的,一个人的人生还得配合许多人的人生呢。

  李木铁打的早九晚五工作规律,对于家庭,本来实在是利好,至少早晚两头,他是可以帮助两美女干不少家务事的,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里没他的位置。

  有一回他主动拖地板,王桂芬立刻说他偷懒,连拖把都没有湿透,等于白拖,而孙芸香的意见恰好相反,嫌他拖把太潮了,老半天水也干不了,搞了一地的鞋印,等于白拖。

  还没等他为自己辩护,这辩护已经不需要了,因为两美女已经发生了纠纷,分歧很大。最后,因为李木拖了地板,引起了母女问的一场战争,一晚上也没有平息下来。

  又一次,他洗碗,老婆要他多放洗洁精,丈母娘要他少放洗洁精,结果仍然是以两美女翻脸而告终。

  奈这个人做事抓手抓脚,在这里碍手碍脚。

  你走开吧,你走开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李木又不傻,乐得当甩手掌柜,吃完饭,碗一推,躲进书房打游戏去。

  两美女在她们各自的战场,搞卫生的搞卫生,哄孩子的哄孩子,累成了狗,才发现太便宜了李木,不约而同冲进书房,仍然一个用苏州话,一个用苏州普通话,同时说出一句话:

  奈当奈是肚老爷啊?

  你以为你是谁啊?

  李木赶紧起身往厨房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干的事,两美女又紧随其后。

  你算是搭台,还是拆台?

  你六指头帮忙,越帮越忙?

  李木赶紧又退回书房,听到母女在外面用家乡话嘀咕。

  母:伊到底听得懂听勿懂?

  女:啥人晓得,你自己问他呀。

  母:伊到底是木知木觉,还是假痴假呆。

  女:你眼睛凶,你看呢?

  母:照我看伊是木知木觉,叫也叫个木,哪有好好的人取个名字叫木的。

  女:(扑哧一声笑出来。)

  母:囡囡,你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千拣万拣,拣了个猪头瞎眼

  女:姆妈,当初啥人最起劲?外头人家都晓得,李木是丈母娘先相中的,那辰光你一听说人家工资高,人马上酥脱。

  母:我酥脱也是为你——算了算了,弄了个阿木林。

  女:嘻嘻。

  母:伊晓不晓得阿木林啥意思?

  女:我不晓得他晓不晓得的。

  母:我看这个“阿木林”伊是不晓得的。

  于是李木就得了个“阿木林”的绰号。

  从此以后,两美女当着面说他坏话也不回避,反正他听不懂。

  李木怎么会听不懂呢,他每天开车上下班路上,都打开收音机听苏州评弹,评弹的唱词有些连正宗苏州人也听不太懂的,他都已经能听懂了,只不过他是会听不会说,因为苏州话实在难学,他也曾学着开过口,两美女一听就嘲笑说,江北驴子学马叫。尤其是要尖着舌头说的那些关键的词语,他的舌头怎么也尖不起来,就像有入学俄语,舌头卷不起来,声音不能打着转滚出来,那是学不好的。

  现在一方面到处说要抢救方言,另一方面大家见了面即使是嫡亲老乡也不说方言,即便一个人在自己的家乡,也已经搞不清谁是本地人,谁是外地人,这倒也好,大家适应了,也就不存在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了。

  好在李木是个工科男,木讷是他的强项,无论是真的木讷还是装的木讷,反正他是头闷驴,对于两美女的叽叽喳喳、哇啦哇啦,他一概装作不懂。有时候孙芸香说,我都要被自己的亲娘气死了,你为什么不帮我说句话?他正好就说,你们说的什么,我听不太懂。

  反过来,如果丈母娘向他求助,他也一样回答。

  真是个好办法。

  有时候,调皮的心念一起,他还可以在其中煽风点火,果然是轻轻一拨扇,炉火又起焰。但这种事情是不作兴的,他不会多做,偶尔为之。

  在家里什么事也插不上手,什么事也轮不着他插手。如果母女有一方说他懒,他也不用出面争辩,因为自有另一方替他争辩,而且她们经常转换角色,乐此不疲。

  李木完全没有了存在感。

  他基本上就是一张工资卡了。

  但他并不仅仅是一张工资卡,他还是一只垃圾桶,两美女天天往里边倒脏。

  我们忙成这样,赤佬一动不动。

  我们做牛做马,猪头三享清福。

  外地人到底茄门相的。

  外地人到底拎不清的。

  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吃吃白相相,混世大魔王。

  然后,她们再互问一声,他听得懂听不懂?

  不晓得。

  慢慢地,李木下班后习惯在单位里多磨蹭一会儿,磨到差不多了,到外面吃一碗面再回家,就说单位效益下降,以后要加班了。

  两美女自然是不高兴的,会异口同声批评指责他,当然,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两美女又互呛起来。反正他已经知道,她们是以此为乐的。

  李木假装加班,李木的同事紧张了,求他说,你的业绩已经甩我们几个世纪了,你再加班,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李木说,我没有加班呀,我在这里玩游戏嘛。可同事怎肯相信,李木不下班,他也不下班,陪着他玩游戏,最后耗不过了,向李木诉苦求饶,我现在这点收入,虽然也不算太少,可我家境和你不能比,我家什么什么什么……

  所以李木也不能留在单位瞎磨蹭。

  总算有一天,有个大学同学从国外回来了,班长牵头,同学聚会,大家要好好喝一顿,一律不开车。

  这是李木第一次使用优步,在约定的时间地点,一辆宝马七系无声地滑到他跟前,司机眼神挺凶,都没使接头暗号,已认准要车的就是他。

  李木眼神也不差,看到车牌号,很牛,三个7,一个8,司机下车,是个很有派头的中年男人,微笑得体,动作麻利,还很细心,他注意到李木的眼神看的是前门,赶紧陕步走到右侧,问,先生,您坐前面?

  李木一点头,司机已经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李木上车,司机已经迅速回到驾驶座,导航已经设置好了,李木有些担心,说,你不认得路?

  司机笑道,你不喜欢导航,那就关掉。又说,有的乘客赶时间,有的怕绕路,喜欢开着导航。又说,看起来你平时是自己开车的。又说,有两种走法,是走距离近的,还是走路上畅通些的。不等李木回答,他自己又说,肯定是走路上畅通的。又说,你到某某某是聚餐吧。又说,是同学聚会,还是群友碰头,看样子好像是同学聚会。你不奇怪我怎么猜的吧,我看你没有把手机一直拿在手里,而且手机也没有一直响。

  李木一句话也没来得及搭上,因为司机说了好多层意思,他得想一想该先回答哪一句。其实司机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因为他又说了,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闷骚款的。又说,你要是不想说话,我就不说了。有人天生喜欢安静,嫌司机唠叨。

  李木这才搭上一句,你开宝马七系,做优步司机?

  司机说,哦,很多的,沃尔沃、奔驰、奥迪,都有。又说,你是不是关心,开豪车的人为什么做优步司机,其实每个人的出发点各不相同,像我,你应该能够看出来,我喜欢在这个城市里兜风,据说这是排解压力的~种方式。又说,当然,解解厌气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因为我是做投资的,如果碰到合适的人,我一边开车一边就可能获得有关行业的信息,比如你这样的IT精英,如果你愿意和我聊聊,说不定对你对我都有用处。

  李木这才搭上了一句,你都能看出来乘客是干什么的,你做了多长时间优步?

  司机说,一个多月,你别觉得我很神,这只是正常的了解而已,在特定的地点,接到的人,一般都是可以猜测或者预计的。又说,哦,对了,我这儿有充电宝,你手机需不需要充电?又说,你渴不渴,今天天气有点热了。又说,其实应该是我渴了,我说了这么多话,不过我刚才喝过水了,现在不渴。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话痨,其实也不一定,其实,我在公司上班,话很少的,几乎全天沉默,第二,我做优步司机,说话多不多,也要看是什么样的乘客,昨天接了一个女的,就没我说话的份儿了,一上车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全程启动吐槽,骂她婆婆,¥%非@*&*&‘$$$%##@@……¥¥@#&&#$$——此处省略一万个字。

  好了,到了。

  还说人家是全程吐槽,他这才是全程轰炸,不过李木被他这一程轰炸下来,并没有什么厌烦的感觉,反而开了脑洞。

  所以聚会结束回去时,他又打了个优步。

  这个司机更年轻一点,说话语速也更快,喝酒了吧你,不会吐吧,要吐也不要紧,你尽管吐,我有塑料袋。

  你放心,你听得出我口音的,我是正宗苏州人,我路很熟的,一会儿就到你家了。

  看你出汗了,你热吗,喝了酒是会热的,要不要开空调,虽然还没到开空调的季节,不过你要是想开,我马上开。

  你在看我的手臂,你是看我手臂上的刺青吧,嘿嘿,你放心,没事的,刺青的不一定是坏人,其实我挺好的,白天做网店,晚上开优步。

  车子到了李木家小区门口,李木下车,司机也追了下来,硬塞给李木矿泉水,说,你漱漱口,减掉点酒气,我再给你口腔清新剂喷一下,回去蒙混过关。

  李木终于忍不住“扑”地一声笑了出来,司机说,哦,原来你会笑啊。

  你既然笑了,你会给我五颗星吧。

  李木回家,还真没被两美女闻出酒味,直接进书房坐到电脑前。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打了两回优步,感觉有点兴奋,干脆上网了解一下优步司机是些什么情况。那真叫,不看不知道,一看笑笑笑,李木简直就笑出声来了,而且声音大了一点,结果被两美女听到了,她们忿忿不平。

  我忙得脚也掮起来了,奈在这里独笑。

  我累得腰都断掉了,你在这里瞎笑。

  奈这个人良心算是被狗吃掉了。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这个人。

  ¥名#*&*&*$$$%##@@……¥¥@#&&*#$$——此处省略一万个字。

  第二天李木找了个借口,没有开车上班,要了个优步,还想再体验一把。却不料这回给整惨了,开车的大姐完全不认路,连导航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导航说,前方五百米右转,她立刻就慌了,急得问李木,五百米是多长,五百米在哪里,五百米有多远,五百米,五百米……正念念叨叨五百米呢,导航又说了,你已偏离方向,请直行一千米调头,这回她不敢再问李木了,慌慌张张地自言自语,一千米,一千米,前面那个红绿灯有一千米吗?

  李木说,我上班要迟到了。那大姐更着急说,我上班也要迟到了。又自语说,这是在往哪个方向,哎呀呀,不好了,这是西北方向了,越走越远了,我单位在东南方向啊,我只是想顺路捎一个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木没想计较什么,只是让她在路边停车,那大姐却吓得要哭了,说,你,你是要投诉我吗,求你不要投诉我吧,已经扣钱了,我会退给你的。李木说,你有这么好的车,你自己车技又不好,还是个路盲,你还要赶着上班,你就这么差钱吗?

  那大姐一听,沮丧之色一扫而光,两眼放光,嚷嚷说,哎哟喂,这位大哥,这你就不懂了,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嘿嘿。

  李木也“嘿嘿”了两声,那一瞬间他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

  李木和孙芸香商量,说想去开优步,孙芸香也没听清楚他说干什么,赶紧就同意,行行行,你干什么去都行,反正你在家什么也不干,又什么也不说,等于没有你这个人。李木顺利过了一关,还担心着第二关,既然孙芸香同意,那王桂芬肯定是要反对的。那孙芸香有斗争经验,一锤定音说,那就不告诉她,说单位加班。李木说,那以后恐怕天天要加班了,孙芸香说,那就告诉她,这叫新常态。

  李木加入了优步的队伍,一切手续网上搞定,非常简单,等待审核也十分顺利,第二天他就被激活了,两天以后,他就是一个优步司机了。

  李木接上的第一位客人,是个女的,一上来就夸他说,还是你这位司机大哥有素质,上次坐车,一上车那司机就说看得出我是有孩子的人,我操,一头黑线。

  李木配合地笑了笑,说,有些人是比较自以为是的,明明没眼力,假装有眼力。

  这女的却又说,别说,那家伙还蛮有眼力的,我的确是有孩子了,我二胎都生了。

  有孩子还不许人家说有孩子,这是什么新规矩啊。

  然后继续说,还有一个司机吧,客人上车他就打电话,开口几十万,几百万,惯派头做生意,单脱手开车,吓死宝宝了,我怕了他,中途就下车了,我后来投诉他的——反正不像你,低调,稳重。

  然后换了一个乘客,又是女的,坐在后座偏右的角落里,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车子开了半天,她在后面假咳了一声,轻轻地说,你怎么不说话?李木说,有的乘客不爱听司机说话,嫌烦。那女的说,但也没有像你这样一言不发的,夜里怪吓人的。你甚至都没有从后视镜里看过我一眼。

  李木就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活跃起来,把头勾到前面来,下巴抵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说。你会不会向我要电话?我喜欢优步,优步司机会跟我要电话,不过我是不会给的。

  然后又碰到一个奇葩,不仅自己说一口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连李木很标准的普通话他也一句听不懂,搞了半天,他怪李木说的苏州方言太难懂,害他找不到上车地点,耽误了事情。

  又有一次乘客上车,李木一看,是自己的一个同事,说,知道你在做优步,捧你生意。

  还有一个女同事,平时对李木蛮有意思,只可惜李木是众所周知“养家指数高,出轨率低”之工科男,很难撬得动,现在有机会了,上他的车,聊天。

  不长时间,李木已经总结出数种不同乘客的习性和风格,倾诉型的,一言不发型的,问一句答一句被动型的,上车就发问主动型的,旁若无人打电话型的,嘻嘻哈哈型的,怒气冲冲型的,等等。

  这不,又上来一女客,一上车就冲着他,嗨,又是你。又说,我坐你三次车了,你都没认出我来。李木不是没认出,是根本没认,没想认。不过他不会说出来的。女客却是不依不饶的,再说,我上车时,你好像在听评弹哦。

  这话题李木有了兴趣,赶紧接住说,是的,是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女客“咦”了一声,巧了,是在唱我的故事哦。

  李木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天黑光线不够,并没看太清楚,但他有兴趣说,哦,你是评弹演员哦。那女客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你搞错了,我不是演员,我就是那里边唱的那个杜十娘。

  李木碰到过幽默的乘客,但如此和他乱开玩笑的还不多,只好“呵呵”。女客说,你呵呵什么,杜十娘是绰号,我的大名叫杜嫩。

  虽然杜十娘的评弹李木听得蛮多,但杜十娘的大名是什么,他倒未曾留意过,评弹里似乎也没有交代过,李木跟着一念,杜mei?美丽的美?那女客笑道,不是美丽的美。李木想了想,还有什么字念这个音,难道是每天的每?女客又说,也不是每天的每,就是女字旁的那个字。知道你不信,不信也无所谓,反正就是这样啦。

  李木自然不会相信有什么时空倒错。历史穿越,这女客不会真是杜十娘,但对杜mei这个名字却有点耿耿于怀,就想着回家记得上网查一查。那女客又说话了,你方向是不是搞错了?

  李木稍一愣征,很快确认没错。你不是到瓜洲大酒店吗?没错。女客说,我就知道你会搞错,我不到瓜洲大酒店,我到瓜洲。不等李木反应过来,女客又说,瓜洲你不知道吧,你别开导航,导航导不出来的。

  李木还真不知道除了瓜洲大酒店,还有个叫瓜洲的地方,车子放慢了速度,犹犹豫豫,不知该朝哪里开了。

  女客从后座上递过来一张残破发黄的旧地图,借着昏暗的灯光,李木看到地图上画了一条鲜明的红线,直指一个红圈,红圈里就是瓜洲两字。

  李木及时调整了方向,后面的女客再也没有声音了,估计是累了。

  李木沿着旧地图的指点,终于到了一个地方,停车细看,似曾相识,不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那个瓜洲吗?可再一想,又觉奇怪,我怎么会认得这地方呢,《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弹词中并没有对这个地方周边情景有特别详细的描述,只有“江风大作,彤云密布,狂雪飞舞”一些气候之词,为什么我能认出这个地方来?

  再细一看,更觉惊异,瓜洲沿江两岸,怎会是这样的景象?这么多年,难道这里从来没有拆迁,没有挪移,没有变化?

  难道时空真的已经转换了?

  李木喊女客到了,后面没有声音,回头一看,车上根本就没有人,李木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再细想想,这是在做梦吧?

  李木赶紧醒醒神,重新回到城里大街上来了。优步生意真不错,很快又接了一单,开到接头处,上来又是一女的,这回李木留个小心,认真一看,竟看出来是孙芸香。

  李木立刻说,不对呀,订单的怎么不是你的手机号码?孙芸香说,谁说不是我的手机,我单位最近发的一个新手机,包流量包话费,不用白不用,我早告诉你了,让你存,你说存了,其实根本没有存。孙芸香一眼看到李木扔在前边仪表台上的旧地图,伸手一抓,奇怪说,咦,这是我的地图,怎么在你车上?

  李木也颇觉奇异,你的地图?你怎么会有这种旧地图?孙芸香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从前我们跑码头,到乡镇演出,经常找不到地方,不用地图怎么办,现在都导航了,你倒拿着它干什么?

  李木说,先不说旧地图吧,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跑路?孙芸香道,咦,你怎么忘了,我明明告诉过你,今天是上市公司十周年庆,搞晚会,老板喜欢听《杜十娘》,要叫我去唱,我是杜十娘专唱嘛。

  李木听了,似乎有些发愣,又似乎明白了一点,哦,原来是一帮杜十娘的粉丝。孙芸香“嘻”了一声说,我才算不上什么粉丝,要说杜十娘,我妈才是铁杆,从前我妈嫌我爸不和她说话,半夜里跑出来打了黑车要到瓜洲去,那黑车司机倒是想劫财劫色的,结果听说我妈要去找杜十娘,反被吓坏了,扔下车子就逃了,嘻嘻。

  李木想,难不成刚才拉的那个不存在的女客是丈母娘王桂芬?可是我并没有逃走呀,开什么玩笑。

  孙芸香朝他看了一眼,你今天失魂落魄的,碰着什么鬼了——算了算了,我帮你回回神吧——她今天心情真不错,居然开口唱了起来,这可是结婚以来,她头一回在李木面前开金口:

  窈窕风流杜十娘,

  自怜身落在平康,

  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

  飞絮飘零泪数行

  他们回家时,王桂芬正侧身躺在床上,和熟睡的外孙女唠叨,似唱似说,听得乡音心欢乐,吴侬软语是苏州……

  一听到女儿女婿的声音了,王桂芬立刻爬起来指责李木说,奈自己加班不算,还要叫芸香加班,奈把我当老奴啊?

  孙芸香立刻反驳说,姆妈,闲话不能这么讲,我们加班也是为了过日子……

  王桂香跳了起来,芸香,我告诉奈,什么什么什么。

  因为小美女睡着了,这两美女的吵闹声是压低了的,不过压低声音并不妨碍她们无休无止地将战斗进行到底。

  这时候的李木已经是不存在了。他走进书房,打开电脑,上网查了一下,还真是,杜十娘的名字,叫杜微。这个字,音同美,或,同每。每一天的每。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