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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质的童话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986
刘波

  余幼幼的诗,一直有她的异质性,如同梦幻中的呓语,打破了白昼中常规的语言组合,带着夜晚的巫性与魅力,在黑暗中让人回味那延伸至诗性另一端的美意。其表达中的陌生化和新鲜感,正是她的俏皮与天才之处。那些出其不意的想象,是对僵化板结之诗的一种反叛,由此来看,余幼幼的写作是不循常规的,她让你抓不到她的想法,她的思维,甚至她的下一句,那种跳跃和活力,让她冲破了既定的秩序,保持着“在路上”的敏感,这种任性,令她成了一个诗歌上的革新者。她的诗虽然书写当下,但又带着过去的影子,且不乏前瞻色彩,这种童话气质,正是很多女诗人所缺少的一种创造性品格。她们仅仅依靠直觉写作,虽然直觉很重要,但如果陷在里面,不能从单一的感悟中超拔出来,其写作也就难有持续性,更无法建立起恒定的美学信念。余幼幼这些年坚守在诗歌现场,虽不乏纠结,惆怅,但生动,精彩。从其近作,我们亦可看出蕴藏其中的内在变化,她试图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开掘出另一片诗的空间,它可能表现为一种意念,也可能是一种敞开的独特美学。

  一

  我一度认为,余幼幼是一个典型的想象型诗人。她坐在自己的童话世界里,向着外界发出复杂的怪笑,天马行空,又无所顾忌;即便将语言之网撒出很远,她也能收回来,并从中领悟到表达的力量,还有冷幽默和意外惊喜,以及那神经质般的激荡与妖冶。她的想象不是凭空的,而是基于修辞如何去穿透现实,她还要用这种富有穿透力的想象去刺破夜的梦境。她将自己置身到奇特怪异的超现实世界里,去体验一种创造的快意,这快意里可能夹杂着阴郁、潮湿和幽灵般的青春诉说。

  她的《夜游症》组诗,我们不可以世俗的眼光待之,那里面充满了光怪陆离的诸多可能性,混杂,丰富,且有着无法预测的变数之美。也即是说,余幼幼在搭配那些声音、画面与场景时,可能不是出于对当下的还原,而是竭力打破既定格局,营造属于她自己的另一种现实。“你出生前的结构/被画在床单上/出生后的性格被/钉在墙壁上/你出生时穿越了/一年中最长的黑夜/只为了/让第二次出生/不那么费劲//你向上寻找乳房/向下寻找脚印//天亮的时候/你长得像你的父亲/天黑的时候/长得像你的母亲”(《夜游症1》),这种第二人称述说,是在向谁倾诉呢?或许是诗人内心分裂出来的那个我,代言了所有曾经历出生之人的感受,这不是野心使然,而是生活经验赋予她对人世与记忆的一种潜在认知。即便是一场普通的生日夜酒,也在她笔下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醉酒之后,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感受,诗人并没有以蒙太奇的方式描绘,她的“现场直播”投射了更内在的真相,“他们借来肝脏与胆汁/借来高兴的理由/还从你那儿借走了/你和生日蛋糕”(《夜游症2》),这些被呕吐出来的,是高兴与难受混杂之感,很少有人会这么来处理日常经验,但余幼幼以她不循常理的想象方式,完成了对内心矛盾和冲突的消解。

  ——这一点或许与她对诗歌的理解有关,也可能在于她不愿服从固有的规则,因为既定之路总是让人觉得没有挑战性,尤其是对于诗歌这种创造性写作来说,难度可能才是新意生成的前提。有时候,那些出奇制胜的表达,确实会在不经意间带给我们一种如梦方醒、拍案叫绝的惊喜之感。比如,在一首诗的开头,她冷不丁的切入角度,会让人一时无法适应,那是一种奇谲又偶然的美学颠覆,“去远一点的地方睡觉/你与摆渡船发生了关系/会不会导致怀孕”(《夜游症3》),这种书写可能很难让人觉得有说服力,而一旦超越了现实本身,其可能性也当被落实,被印证。在这样的创造性呈现中,我能觉察到余幼幼的转化能力,只要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她总能用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开辟出一条新的美学路径来,“一觉醒来/窗外的秋天/轮廓还没有显现//显现出来的事物/被内心隐藏//一个你从深夜走回来/一个你从/身体里爬出去//两个你/挤进尘埃会合/不声不响地/掉在了你的睫毛上”(《夜游症11》),这么一段简短的童话,好像结束了一场人生的宴席,外在的我回归内在的我,而内在的我,又开始向外界敞开秘密,这分裂撕扯的两个我,最后同归于一处,完成了短暂的旅程。对此,我们有可能捉摸不透,如同雾里看花,但她告诉我们的,确属人世的离愁别绪,具有命运的痛感。以此观之,余幼幼的诗歌写作辨识度是很高的,她几乎很少去简化生活,而是尽力呈现生活本身的纷乱与复杂。在这样的挑战面前,她也试图构建自己的诗歌哲学:让诗和童话对接,从而勾勒出另一道人性的景观。

  余幼幼是一个钟情于难度的诗人,不管那条路是宽阔还是狭窄,她总是要通过,并在这一过程中找到写作的弹性和延展性。否则,那种一味平铺直叙的罗列和堆砌,很可能会让诗写趋于平淡乃至平庸。我们可以看一看这些句子,“还剑湖把水下到了天上”(《夜游症7》),“她们的呕吐物只有三岁半”(《再等一等》),“地下水刮出骨头的鲜嫩”(《地下》),如若没有非凡的想象力,难有对平凡主体的准确重构。余幼幼诉诸想象的言说,都可能是在与自我对话,那些我们惯常的经验,在她那儿能够幻化成更精妙的诗意,那里面有着成长的纠葛,也带着感同身受的记忆之真。

  二

  因其追求难度,所以余幼幼很少去重复自己,她宁愿不写,也不希望在自我复制中丢弃创造的快乐。创造乃诗歌之本,这种创造不仅是语言的创造,还有思想与精神的创造,它们的有效融合,才是全面入心的方向。有些诗人往往是顾此失彼,很难在几方面做到周全,可理想的诗歌应该是多方面综合作用的结果,缺少其中一极,都可能引发缺憾。余幼幼的写作,有她的立体感,这种立体不是说全方位无死角的填充,而是一种气质与品格的渗透。她的诗毕竟有其单纯之处,但那种单纯是走向极致的,有一种灿烂的野性和脱俗的跳跃感。这是她向生活要求回报的结果吗?大概不是,她在常识的范围里承担了自我修正的责任,这种修正不是规训自我,而是时时地清理自己,然后激活潜力。

  唯其如此,我才欣赏余幼幼不屈服于自我的探索。她的诗初读就是一首首带着快乐意味的童话,我们看不出多少痛苦、孤独和隐秘的忧伤。可余幼幼说:“很多时候,我是痛苦的,自我的拉扯,与生活的拉扯,让人变得疲倦不堪。”这或许是外在的生活带给她的创伤,让她陷入分裂和冲突中,但她又希望通过写作来化解这种痛苦,来延续冒险精神。“然而,我又时常庆幸自己是—个能够写作的人,在飘渺中可以拉住自己的双脚,不要恍惚,不要神游。我得以平静、理性、深刻地认识自己,认识周围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诗人将周遭人事都融进了自己的经验书写里,这正是写作的动力。虽然她告诫自己不要神游,但其诗已给我们一种神游之感,就在那些敏锐的表达里,真正透出了这个时代隐蔽的灰暗伦理。每当从外在的俗务回到灵魂时,诗人只有通过诗歌才能真正反观自己,审视自己,理解自己。“我坐在房间里,向文字坦诚,向无数个错误的自己坦诚,寻求记录也好,发泄也好,救赎也好,我都将它视为神圣、私密、纯洁的事务。唯有写作,让我内心安宁;唯有写作,让我有意志去接受生活的磨砺;也唯有写作,让我觉得那些痛苦并非没有意义……”(《唯有写作,让我内心安宁》)通过写作,她回到了痛苦的原点,在此,诗人可以找到一种写作上的源动力,也只有这样,她才能从封闭中走出来,迎向更开阔的现场,接受所有的拷问,也才能由此唤醒自我的创造意识,去触及时代的难题。

  立足于想象的创造,会让诗人的胃口足够强大,她能消化掉那些宏大的主题,化腐朽为神奇,将飘渺的主题带回我们所身处的现场。因此,不管是出于哲思上的疑问,还是要守住真正的先锋精神,她都可能将背景变作进入诗歌内部的镜像,这就像她随手拈来一个主题,也能在自己的经验视域里获得更独立的转化。“美是有浮力的/在水上跳舞或者/在船上生病/都是那么的好看//但你站在岸上/我认识你眼底的胆怯/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等你长大/我来和你共枕/等我老了/便和衣而睡/此时我最接近美/也最接近天真”(《美》),从这样的诗里,我看到了杜拉斯的影子,也感受到了和其文学才华相匹配的心志,它源于个人的直觉,但又超越了直觉,并形成了自己特殊的视角。如同她在《还原》一诗中所流露出的苦涩:“我有容器/但装不下过去的时光/那些命令我老去的男人/在秘密中/都已返老还童”,虽有无可奈何的哀怨,但诗人没有绝望,她还原人生的本色,是要让命运服从天定吗?可她还是对生活取了迎面相逢的态度。不知道余幼幼在现实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在诗歌中,她是有胆识和勇气去改变现实的,她更看重的是内心的真实,而非表象的呼声。所以,她可以将骨头拆解,让它们化成人生的疑问,并由这种疑问构成诗的智性(《骨头》),还可以将惯常的现实处理成莫名其妙的怪诞之风,接近内心的无厘头,却又早已偏离了切实可行的观念(《不要恐高》)。生活在她这儿不具有板上钉钉的一致性,她就是要将生活变形,并与其保持距离,以便更清楚地看待它,挖掘它,深入它。

  因此,在生活经验的层面上,余幼幼的诗歌并未脱离现实,她有时也去表现生活的荒唐(《荒唐之书》),有时也重返隐秘的角落,呈现既和谐又矛盾的心理(《隐私》),这些诗歌都无不烙上了现实的印迹,却又带着最原始的悲悯情愫。当然,我在余幼幼的诗歌里还读到了否定的气息,且多是一种自我否定,皆因其痛苦的思索,可痛苦终究会转化成那些相对纯粹的文字,干净,青涩,且有着淡淡的悲剧性。悲剧性的爱,可能还正促成了其诗歌的童话色彩和寓言性,不像有些诗歌那样潦草,那样粗糙,它们总是显得很精致,甚至还有着异端之美。

  三

  余幼幼诗歌的异端之美,并非体现为狂放、张扬,而是一种节制的想象性书写。她由人生的明暗处发现我们意想不到的鲜活、明媚与超然,有时还尝试将笔触伸向某种虚无,她需要做的,即是创新。就像她曾言,写好诗不如乱写诗,也就是说,与其把诗写得太像诗,不如朝着自己的方向去写出最真实的感觉,这或许才是写诗的目的。余幼幼对诗歌所倾注的热情,缘于她在文学上的自觉,这与生活本身构成了微妙的反差,也可能她在这些微妙的距离和反差中,才让诗歌保持了张力之美。

  没有冲突,也就难有张力可言。余幼幼在靠近童话的境界中,慢慢打开了自己的感官和通道,否则,她所面对的鲜活记忆不会映射出动画般的生动,它既要有心灵的感应和共鸣,还需要在现实的基础上放飞想象,从而让书写变得知性且富智慧。在这一点上,我对余幼幼的诗歌持有信任感,在于其透明,真诚,读来有着入心的亲切感。“胃中水位上升/泡胀了七点钟的早餐店/她的皮肤由碱性/变为酸性/冬天的毛衣领少了虱子/简直是可惜//白糖/一边溶化一边把/豆浆吸收到晶体里/下雾了/她背上的汗珠/显得不是很牢固/好多的雾啊/要用嘴巴喝才喝得完//太阳/一边升又一边落/最后卡在/头顶的树枝上//她坐着抽烟/阳光慢慢爬下来/豆浆喝完了/碗并没有空”(《早餐店的女人》),这种变形了的儿童视角,让所有的景观在诗人笔下突然有了天真的卡通色调。人和事参与进来,其实是要重塑一种情思,我们能从中体悟到的,一方面是从容的书写姿态,另一方面,却又是内在的紧张。童话并非全部是美好的象征,它同样也有着丰饶的悲苦,但不是要刻意去打动人,而是在与自然的较量中引起我们深层的思考。就像她在《夜游症》组诗里对逃跑所作的判断:“整个夏天你都在逃跑/逃跑的路线,和脊椎一样垂直/屁股正好落在夜市的中心//中山路的表面/有一层烤焦的酥皮/它同样垂直于某根主干道/七月的某天/牙齿的咬合度/就在这里呈现为一个直角//蜜汁烤排骨、老友粉、冰神甜品……/统统都进入到/没有照明的胃中//你的饱腹感/有时是因为对逃逸的满足/有时是因为灯光的填充”(《夜游症5》),这种在夏天的逃跑,如同寻找解脱的途径,可最后还是被自身的欲望所限制,所有的快乐都不过是基于对胃口的满足。生活有时就难逃这样的悖论,但我们还不得不去接受,它在我们身上所投射的不可理喻性,恰好是诗歌所见证的一个维度。余幼幼诗歌书写的切入口,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现实与幻想的那样一个边界处,她可以由此点醒生活中沉睡的诗性.。

  但凡书写童话者,当是对生活抱有好奇心,想必余幼幼也不例外,正是好奇心的驱使,她才有动力去恢复对世界最为纯粹的感知。而她的这种感知,在具体的写作中,又不乏思辨的力量。“白天/我看起来和悲伤的人/别无二致/尽管我并不悲伤/我比地铁快了几秒/比刚出生的婴儿/年轻了十个月/比处方药/多了一些病灶/比性生活/少了一个男人……”(《白昼黑夜》)这种比较肯定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推断,而是在通透的想象中让细节更为传神,让表达更富动感,这比那些单纯沉于观念的写作,要更有意思,也更富趣味。此外,除了讲那些童话故事,余幼幼也听故事,她听的故事不是回环缠绕的,而是那种丰满肉感的,可是,诗人给了这样一个令人意外的结局:“他们的故事/最后都有点遗憾/因为老了/讲的时候必须/吃一片肥腻的回锅肉”(《听故事》),这正好与那些丰满的故事构成了一种体量上的呼应:好故事是需要有肥腻的材料来滋养的,来充实的。

  在我看来,余幼幼的诗歌书写,在于她真正解放了自己,不拘囿于那些所谓的代际特点,也不局限于什么题材风格,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让自己的诗有颜色,有味道,有让人读下去的愿望。这不是一种引领,她其实还是出于对第一感官的信任,她以童话的方式进入每一首诗,而又以更色彩斑斓、出其不意的方式将那些意外收回来,让它们处于鲜活和动感之中。或许只有这样的写作,方可持续,可长久,可保持诗的柔韧与魅性。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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