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月9日凌晨1:45分由北京首都国际机场飞希腊的雅典。中途要经停德国慕尼黑。 这次出国访问的准备期不能说不够长,2015年10月作协外联部就通知我了,不过,那时通知我的是去南美的哥伦比亚和智利,还让我准备几首诗歌译成西班牙语,为此我还精心挑选了一些诗歌给翻译。就在一个月前,外联部又通知我,改行程,去希腊和捷克。从接到通知到出发这一个月,工作纷乱,会议繁多,个人情绪杂沓,等等,都极其慌忙,没能拿出一天来为这次出访做准备。
混沌不堪的出行,一定会有纰漏。我在想。
出发的当晚,吃过饭,喝了一会儿茶,开始准备出行的物品。一样一样儿地装到箱子里后,又检查了一遍,看看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带着。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遗漏,就赶往作协六楼会议室集中,去听例行的出国前的安全教育。从作协往首都机场的路上,我强烈地感觉到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没带来,只是现在想不起来。
登机,坐下来后,突然想起来了:没戴手表。
我平日里是不戴手表的,在手机的众多功能里,时间显示是我所依赖的。而每次出国时,我是一定要戴手表的。说句矫情的话,就是:我要活在北京时间里。
手机到了国外就自动调整为当地时间,而手表,只要不是人为地拨动就绝不会变更时区。当下人们都喜欢智能的、全自动的物件,我总觉得是眼花缭乱,尤其是人的心绪与情感。智能的变化是机械运动,或有临时性,人为的变化是故意求变,是真变化。
当然,到了国外,知道时差,看一眼手机上时间显示,用一个简单算术式的加减就知道北京时间了。也许我不识数,我还是习惯一眼就能看到北京时间。
2010年,我们中国作协的作家团去澳大利亚交流,我戴着手表,执行的是北京时间。当有人问我:几点了?我看一眼手表,就报给他几点几点。他们听了,立即认真地纠正我:你这是北京时间吧!我说:我们不是北京人吗?大家有哄笑的,有调侃我的,莫言说:诗人说话要拐着弯儿听。后来,我也不再用北京时间和大家调皮。
其实,这里有一个秘密,一个属于诗人的秘密(也许是我的个体秘密)。诗人一生要活在落差里,时差、温差、色差等等一切的差,是诗人诞生发现,展开想象,突然顿悟,激发创造力的源泉之一。为此,我曾写过一首诗,名叫《异地时间》,一个朋友看了后,问我:你在海外还有恋情?我说:在海外,我身体执行的是当地时间,心里装着的是北京时间;手机上是当地时间,手表上是北京时间。我能和自己异地恋吗?
飞机起飞。这次是国航的飞机,空姐是中国人,我没有语言的障碍。2014年,我们去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坐的是土耳其航空公司的飞机,我一句外语也不会,一路上吃什么喝什么,都被阎晶明控制着,他坏我一下,我也得对他笑,不然,我连被坏的可能都没有。2010年去澳大利亚时,女儿曾教我四句英语,并说:老爸,会这四句话,你就不会有大麻烦了。这四句话是:我是中国人,去宾馆,我是诗人,厕所在哪。这四个单词我一直记着。但在飞机上用不着。
空姐礼貌地走到我身边问:商先生,用什么饮料?我说:一杯香槟酒。我的意思是,喝杯酒赶紧睡觉,这些天太累了。我把酒一口喝了,放平座椅就睡了。 一觉醒来,想看看时间,一撸手腕是空的。我们一直在夜里飞,向西,和地球自转逆行。我想看看几点了,是想判断到了哪个国家的领空,以便判断还有多久落地。
我打开窗板,天空有几颗星星很亮,地面是一望无际的黑。 我的生物钟告诉我,现在应该是北京时间早上八点左右。我饿了。
喝了两杯白开水,拿出书来看。这是一本意大利当代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小说《丝绸》。小说语言简练有弹性,抒情性大于叙事性,但叙事是在实事中简洁,减虚,不是虚拟、虚幻地让读者猜。小说家像写诗一样写小说,是我一向青睐的。 空姐来给我加水,认真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我也认真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她为什么要认真地看我手中的书,我不知道,我认真地看她的脸,是想读出:啥时候能给早饭吃啊?
空姐不在意我看她,她的脸本来就是供人们看的。空姐微笑着走了,我继续看书。多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心里烦了,身体累了,一团麻理不顺了,摆不平一件事或念不着一个人,都拿起书来读,进入书的世界,身外就无事了。
2
飞机停在慕尼黑。慕尼黑有雾,不是霾。 我们走下飞机,验证出关。到了休息区,我说:霍俊明,走,跟我去抽烟。
慕尼黑机场的吸烟室很大也很漂亮,室内明亮,座位很多。我走到一位正抽着烟的先生身边,拿出烟,看了一眼霍俊明,霍俊明马上会意,说了一句英语。对方竟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我一边狐疑一边把烟点燃。霍俊明也抽了一支。此时,又进来几个外国人抽烟,他们竟然也都掏出了打火机。难道这里的安检允许带打火机?就此事,抽烟回来后,我问作协外联部的小吴:欧洲可以带打火机进机场?小吴说:绝不可能!
坐在吸烟室里,一边抽烟一边欣赏这间雅致的供吸烟人享用的房间。突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希特勒!这个慕尼黑人。
我没有机会出机场听听慕尼黑人怎样评价这位老乡。说希特勒是战争贩子、野心家、杀人魔头,都对,也都是政治审判。我想知道慕尼黑人是用荣或辱来评判他们的这位老乡。我曾到过曹操的家乡,项羽的家乡,那里的人都为有曹操、项羽这样的老乡为荣。还遇见过自称是秦桧后代的人,他同样感到秦桧是大人物,作为他的后人很自豪。
我不知道慕尼黑有没有希特勒的故居之类的建筑。我觉得可以有。历史是记录两类人的:英雄和魔头。这两类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有着同样的品质和能力。
我又想起用德语写作的保罗·策兰,这个近些年被国内诗人们热捧的诗人;还有里尔克与斯特劳斯。
在慕尼黑仅一个多小时的停留,很快我们又登机,飞往雅典。
上了飞机,我继续拿出《丝绸》看起来,脑袋里不再有希特勒、策兰、里尔克、斯特劳斯等等与我无关的人与事。
3
当地时间中午到达雅典。验证,出关,取行李。
传送带上所有的行李被拿完了,我们的两件行李却没有了。一件是带给希腊诗人协会和捷克文化部的礼品箱,里边是已经装裱好了的四幅吉狄马加的书法作品;另一件是霍俊明的行李箱,里边是他的衣服和一架小照相机。外联部小吴去找雅典机场的工作人员交涉、查询。给北京中国作协外联部汇报并希望帮助查找,又给国航相关部门打电话查询;希腊机场的工作人员也积极地查找。最后,有几种结果:礼品箱确定在北京没上飞机;霍俊明的行李箱国航说已在慕尼黑,希腊机场说还在北京。总之,折腾一个多小时,两件行李箱没来希腊。我们走出机场,地面接待的人已经等了好久了。吃饭,去宾馆。去宾馆的路上,车故意绕着雅典的几条重要街道走,一路看雅典的古迹、广场、建筑,等等。接待我们的是在希腊工作、生活十几年的小杨,小杨一路向我们介绍着各个建筑、广场等地方的来历及发生过的历史故事。
在重要的建筑和广场、街道,看到了三批举着横幅标语,喊着口号游行的人群,接待我们的小杨说,这些是产业工人,他们举着的标语和喊的口号是:我们要吃饭。现在希腊的失业率是40%,对外报道是25%。我们在车上唏嘘里一阵,叹惋了几声。到宾馆楼下又看到一群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游行的人,前后都有警察跟着。小杨说:这是叙利亚难民,要求政府给他们发绿卡,他们要就业、吃饭。
雅典街道上的老房子好多是几百年前的。盖房子,他们的先人用石头,我们中国的先人用木头。我们的房子常被各种火烧毁,他们的房子有的都经历过炸弹,还健在,还在使用。
我们住的宾馆在地中海沿岸,推开窗户或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地中海。
我把一套飞机商务舱上发的洗漱用具及从北京带来的一条小毛巾给了霍俊明,衣服可以不换,脸不能不洗。我给他洗漱用具时,也绝不会放过调侃他的机会:好好洗,别给咱中国人丢脸。他脸上的表情很难描述,哭不出来,也笑不完整。
2010年,我们去澳大利亚也有一件行李没到,是小说家徐小斌的。这姐姐平时出门都是每天换一套衣服的,丢了行李,真是丢了魂了。好在徐小斌的行李第二天就到了。霍俊明的行李哪天到,当时还没给结论。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地中海,抽着烟,拿出手机按键打字,写下了这首诗。
地中海
酒店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阳台
站在阳台上就直面地中海
今天的地中海温润祥和
像一块闲置的丝绸
偶尔有几只鸥鸟
把丝绸啄出一些洞
地中海瞬间就把洞补上
把丝绸展平
几天前在国内还看到难民
从地中海偷渡到希腊的报道
今天我在希腊的大街上
看到几群示威游行的队伍
我相信其中一群
就是新闻报道过的叙利亚难民
这些事好像和地中海无关
地中海不抱怨人类打扰过它
它做过什么看到过什么也绝不再说
没有比海更宽容的事物
没有比海更会装傻的人
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点落到身上就是一激灵
雅典的雨点和北京的雨点没有区别
我们住的酒店叫Best Western
我问同行懂英语的朋友
这叫什么酒店
朋友说:欧洲最好的
哦,在这里看地中海是最好的
看难民的游行队伍是最好的
在这里想北京也是最好的
4
与希腊诗人协会的朋友交流。对方的人不多,且年龄偏大。霍俊明说:咋没有青年诗人呢?我没回答他。我有这方面的经验,在澳大利亚、塞尔维亚、克罗地亚的几次诗歌交流,都是这样,人不多,年龄大。我在塞尔维亚曾问过老诗人德拉根,德拉根说:青年诗人与我们的观念有差异,不愿意和我们来往,所以接待外国诗人时,我们就不喊他们。
其实,我们和国外的文学机构交流,接触的不是完整的国外文学状况,是被规定了的局部。国外的作家诗人来中国交流进行文学交流,大概也是如此。
希腊的诗人很热情,对中国诗歌很感兴趣。双方都说出了一些互相交流的必要性和可实施的意向型方案。交流是促进成长的有效手段,文学更是这样。中国与希腊,毕竟都是文明古国,都创造过灿烂的文化。所有的文明古国,一定有着神秘的文化,而这种神秘性会一直被一代一代自觉地传承,并有不被他国人完全破译的坚固性。
与希腊诗人简单地午餐后,散去。
到雅典,一定要去看雅典卫城。卫城顾名思义,就是保卫雅典的城。而实际上是,卫城建成之后就轮番被几个国家的侵略者占有,成为侵略者的工具。国力贫弱,任何建筑都是没有用的,或是为强者所用。
在卫城上,我们看到了几群学生拿着课本、笔记本由老师带着,蹲坐在卫城的某个雕塑前讲解着什么。我问接待我们的小杨:他们这是干什么?小杨说:这是学生在上历史课。我:哦,哦!不知我们国内学校的历史课有没有到历史遗迹现场教学的习惯。
一群黑白相间的青年人蹦蹦跳跳地说笑着,奔跑着,小杨说:这是法国人,大学生,也是来上历史课的。我:哦,法国离希腊不远,不到一千公里。 有一句很具讽刺性但又真实的话,如是:所谓旅游,就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我们不是旅游,车上睡不着,下车也会拍照。拍照得益于手机的功能强大。在卫城,我在专注地移动着看一个个建筑的时候,一个法国女孩在拍照,不小心我闯入了她的镜头,本该是我道歉,可她马上走过来,微笑着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我明白她的意思,不是故意拍我,并把刚拍的画面给我看。我也笑着摆摆手:没关系。
回宾馆的路上,我用手机写下了这首诗。
闯入
去拜望雅典卫城
遇到几个法国的青年男女欢笑
着拍照
我专注地欣赏卫城的建筑
这里既是历史的入口
也是虚无的入口
我沉湎于搜索
对雅典卫城的已知
一味地想眼前的建筑
不小心闯入一个法国女青年的
镜头
我发现时看了她一眼
她向我腼腆地一笑
并把手机伸过来
给我看她拍到的我
她拍的是这座雄奇的建筑
我在她照片里仅是另一个参观者
在照片中
我的存在让这座建筑更加真实
活动的我使这座石头城更坚固
而此时
我却以能闯入这位漂亮的女青
年的镜头
心里美滋滋地窃喜
5
希腊有一位当代著名的作家、诗人,叫卡赞扎基斯,全名是尼科斯·卡赞扎基斯。中国对他作品翻译时,用的名字是:卡赞扎基。生于1883年,逝世于1957年。我曾读过他的史诗《奥德修续纪》,但现在对这部长诗的印象不深了。他曾写过《基督的最后诱惑》,我没读过,据说他将耶稣普通化人格化,把耶稣描写成一个血肉丰满,有着各种诱惑和烦恼的人,为此,引起了各界极大的争议。他的作品都是围绕着宗教与伪善、人生的欢愉和对人生意义的追寻等进行,有个性,有力量。他曾做过希腊文化部部长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文化巡视官员。
他的故居在一个叫阿伊娜的岛上,就是爱琴海的对面,也有人把阿伊娜岛称作爱琴岛。我觉得阿伊娜比爱琴更质朴,更容易接近。爱琴海及爱琴岛是中文译音,我不敢说是中国人译的。
我们乘船到阿伊娜岛,岛不大,常住居民不多。
天蓝得有些如梦如幻,海蓝得就像一片汪洋肆意的蓝颜料。
经询问,我们找到了卡赞扎基斯的故居。这座房子现在是他的后人在住,但我们去时,院门锁着,隔着栅栏向里张望,院子很干净,几盆鲜花开得正艳。院墙上有一块牌子,上面只有两行字:诗人卡赞扎基斯,曾住在这里。
这座房子在海岸边上,一片海边坡地上开着许多野花,霍俊明蹲在地上采摘野花。我大声对他也是对着我们全体说:你小子就是年轻啊,看到野花就要采。大家一笑,他说:我是要献给卡赞扎基斯的。果然他把采来的一束野花放在那块牌子上,我们纷纷与那块牌子、那柬野花合影。
中午我们在岛上吃饭。饭店里的人很多,有一个年龄偏大的女服务员对翻译说:这些人是中国人吧?翻译说:是。女服务员说:中国现在很强大,军事也强大,我们很害怕。翻译对我们说,这是个菲律宾人,他们很害怕中国的军舰。我们一笑。
午饭后,我们乘船回雅典,晚上还有一个在雅典大剧院召开的吉狄马加诗歌朗诵会。
船行一小时,我又在手机上写了一首诗。
穿过爱琴海
能和爱琴海比蓝的
只有海面上的天空
海鸥上下飞着串通天与海的消息
我们乘坐游轮去阿伊娜岛
我们把脚下的蓝撕开
海鸥发出白色的尖叫
和天空一起憎恨我们
我们去看诗人卡赞扎基斯
一个住在海上而不被大海淹没的人
一个被蓝围裹却不与蓝同色的人
一个曾经把希腊的海和蓝撕开的人
这个岛的面积不大
远比岛上这位诗人的名字小
尽管诗人已经离世多年
人们仍然相信
他还住在岛上
他的故居门口有一个牌子
没有写他曾是希腊文化部长
曾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
上面只有两行字:
诗人卡赞扎基斯,
曾住在这里。
6
欧洲到处都是鸽子。真是人来鸽不惊。 我住进雅典的宾馆时,到阳台上去看地中海,却发现我房间的阳台有一只鸽子,蹲在角落里,只是头动,身体和翅膀不动。我怀疑它受伤了或病了。恰好霍俊明来我房间,我让他看看这个鸽子怎么了,他也说不清楚。哦,霍俊明不是鸽子。霍俊明说:赶紧告诉服务员吧。我们下楼去参加一个朗诵会去,到前台让翻译和服务员说了我阳台上鸽子的情况,前台服务员马上打电话给相关人员。
路上,翻译给我们讲了一个鸽子的故事。
一对中国的青年夫妻来雅典务工,想在希腊生个孩子。可是许久也没能怀孕,就去医院检查。查来查去,身体没问题,可是医生发现他们都在吃避孕药。这对青年夫妻很是愕然:没吃过啊!聪明的大夫立即反应过来,说:你们是不是偷吃大街上的鸽子了?政府为了控制鸽子的数量,会在鸽子的发情期喂它们避孕药的。这对夫妻羞愧着懊恼地离开了医院。原来,这对夫妻,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阳台上,弄了个支起来的筐,筐下面放些粮食,引诱鸽子来吃,鸽子进入筐,他们就逮着吃,一直这样吃,以为捡了大便宜了,不花钱吃鸽子,想不到的是吃了个大亏。
这个故事讲完,我们全都无声。说什么呢?当然,我相信绝对不只是中国人偷吃过鸽子。
晚上我们回到宾馆,前台的服务员告诉我,那只鸽子已经送到专业的治疗机构去了。
7
布拉格在哪?布拉格长的什么样?我什么时候能去一趟啊?这是十几年来萦绕在心底的话。 我们从雅典飞到布拉格,一下飞机,我仰天猛吸一口气,然后对自己说:布拉格,我来了。
东欧从这里开始也到这里结束,西欧从这里开始也到这里结束。与亚洲毗邻,与非洲隔地中海相望。这里是各类文化的汇集地,一度是世界文学的中心。这就是布拉格。
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读外国文学,布拉格就在心底扎了根。塞弗尔特、扬·聂鲁达、米兰·昆德拉、里尔克、卡夫卡、哈维尔、霍朗,等等不胜枚举的振聋发聩的名字。
还有那些值得仰望的音乐、绘画、建筑以及查理大桥、伏尔塔瓦河……我不想让自己因数出太多的名字而受累了。
我来了,布拉格。
出机场,我们就先到哈维尔的图书馆。书很多,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倒是看了许多照片。这里的机构把哈维尔一生能收集到的照片都收集来了,并做成幻灯,语言、文字不懂,图还是能看出个大概的。大家还在继续参观的时候,我坐在一旁琢磨。哈维尔终究是个作家,一个带有强烈理想化色彩的作家。他有胸襟,有勇气,有抱负,也有政治野心。
哈维尔担任了十三年的捷克总统,为捷克留下了丰厚的政治遗产。这十三年,捷克经历了从专制回归捷克民主传统的巨大转折,其中不无惊涛骇浪,甚至经历了捷克与斯洛伐克和平地分裂成两个国家的历史性变化。其间每一个转变,都是与哈维尔的理性面对、全心投入和直接引导密不可分的。他是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最后一任总统。国际政坛上对哈维尔奇说不一,我读到过一些,但都不感兴趣。我还是愿意接受他是个作家,据说他还写过诗,遗憾,我没读过。其实,哈维尔本人是愿意接受政治家这个身份的,写作只是他的业余爱好。
许多作家进入政坛后,就觉得政治家的身份比作家更具荣耀,而把写作当作业余爱好。
走出哈维尔的图书馆,我眼睛就忙着看布拉格的大街、咖啡馆、各种建筑,把哈维尔忘得一干二净。我愿意评价一个作家,不懂得怎样评判一个政治家。
午饭在一家中餐馆吃,餐馆的名字叫“北京饭店”,我们进去就知道这家“北京饭店”与北京的“北京饭店”毫无关系。我问:还有上海饭店吗?答:有啊。在城堡边上。后来我们去城堡时,真去了那家“上海饭店”。
布拉格城市之美,让人嫉妒。这座城市是一幅立体的画,醒着的梦,可以触摸的仙境。过去说“波西米亚”是一个抽象的词,这里就是活生生。
一条伏尔塔瓦河从城市中心穿过,是一部交响乐在日夜演奏。
想起里尔克,是布拉格这座城市孕育了里尔克的文学冲动,就在他离开布拉格之前,确定了把一生的精力献给文学,并一发不可收拾,终于成为世界级的作家。
卡夫卡的遗址很多,他住过的房子、常去喝咖啡的地方等等都有标识。一家名为“卡夫卡咖啡馆”的咖啡馆里,墙上贴着卡夫卡的照片和手稿影印件,来这里喝咖啡的人不是很多,但都透着一股文化气。据说这家咖啡馆就是卡夫卡常来喝咖啡的地方。布拉格城里,随处都可以看到卡夫卡的雕像。有一家药店就曾是卡夫卡租住过的故居。我们说:卡夫卡也是卖药的,他的药治疗的是人类的精神,现在这家药店里的药,治疗的是人的肉体。布拉格当地的朋友对我们说:我们本来把卡夫卡当神的,可现在旅行社带着游客天天看卡夫卡,而许多游客根本不懂卡夫卡对这座城市的意义,经常听到游客戏谑卡夫卡,我们很生气。
嗐,名人难免会被弄成旅游产品。舒婷就常说,旅行社常带着游客在她家门口大吵大嚷:这就是著名诗人舒婷的家,她就是在这里写了《致橡树》,等等。弄得她看到旅行社的人带游客来,就无法出门。
这里的人不喜欢昆德拉,甚至不提昆德拉。不是对昆德拉的作品有看法,而是布拉格的人们认为,在布拉格最困难的时候昆德拉跑了,并且跑出去后一直用德语写作,这是对祖国的背叛,对母语的背叛。这个观点我喜欢!尽管昆德拉是世界级的作家,背叛了祖国,背叛了母语,布拉格的人们依然不愿意承认他是布拉格人。作家应该有坚定的立场,因为普通百姓们都是有立场的。
我们赶到塞弗尔特的墓地时,看护墓地的员工正准备锁大门。
布拉格的夕阳照射在塞弗尔特的墓碑上,静穆在我们之间传递着。这位198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一生在政治、生活、情感上受尽波折。也正是这些波折让他的作品有着强烈的使命感。
我读过他的诗集《哈雷彗星》和散文集《伊甸园上空的星星》。
他的抒情诗、叙事诗和散文,是一个诗人骨子里的记忆和对世界真诚和解的心态。他记述青少年时代的酸涩,怀念挚爱的亲友,有对祖国和布拉格城市的赞美,还有对爱情的歌颂和对女性的恋慕以及对人生的回顾和对死亡的想象。这些作品,汇集了诗人饱经人世沧桑后的深沉思考、对人生真谛的内心感受和对诗人使命的真诚认识。舒缓中见力量,明晰中有哲思,平易中有机智的幽默。
布拉格有两处还保留着战争的痕迹,一处是西里尔美多杰教堂的墙壁上有密集的步枪弹孔。这些弹孔是德国侵略军对刺杀海德里希捷克敢死队围剿时留下的。那些躲在教堂里的勇士,随着德国侵略军密集的子弹在这里升天。另一处是捷克国家博物馆墙外巨大的立柱,洁白的大理石柱子上留下了苏联军队坦克的炮弹坑。据说在“布拉格之春”时,苏联军队误把国家博物馆当作国会大厦来炮击了。
一个城市留下一些血淋淋的弹孔是对的,让人们记住战争就是杀人游戏和对生活秩序的颠覆。 晚上回到酒店,我写下了一首诗。
布拉格
布拉格有风
有黄金的呼吸
我的每个骨节都已打开
让这里的风自由穿行
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
好像回到亲切的故乡
这里有太多熟悉的人
从记忆里跳出来
那一串含有重金属的名字
在伏尔塔瓦河两岸等我
在书店、广场、咖啡馆、小巷
新鲜地活着
我是一个探亲的人
也是一个行窃者 仔细辨析风与风的对话 倾听伏尔塔瓦河水和水的碰撞 黄昏里悠闲的光是一把钥匙 解开我身上所有的锁 我的眼睛里已站着一只鹰 捕捉着布拉格的黄金
8
布拉格是可以尽兴抒情的地方。历史遗址、名人踪影、各式建筑,还有一条伏尔塔瓦河。一个城市有一条河,会让这座城市灵秀鲜活。我的出生地营口市,就有一条河——辽河。年少时面对辽河,总觉得河要对我说些什么,成人后总认为我该对河说点什么。
最初知道伏尔塔瓦河,是听到斯美塔那的诗一样的交响乐《伏尔塔瓦河》。这首乐曲,旋律似乎接近捷克民歌,有着朴素的抒情,又蕴含着炽热的力量。初听这首乐曲时,正是我心绪的低潮期,甚至面临生死抉择。人总觉得活着是一件艰难的事,其实在清醒的状态下选择死是一件更难的事。2003年的秋天,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让我选择了生。并从乐曲中获得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向前,向前。
《伏尔塔瓦河》的乐谱上有这样一段说明:“两条小溪汇合成伏尔塔瓦河,流向远方;穿过茂密的森林,听见那猎人号角声的回音;流过丰收的田野,岸边传来了农村婚礼的欢乐声音;夜幕降临,月光下水仙女们在闪光的波浪上歌唱、嬉戏;奔腾的河水冲击着岩壁,发出轰响,掀起浪花,沿圣约翰峡谷滚滚而下;流向布拉格,流经古老的维谢格拉德,伏尔塔瓦河宽阔而壮观,继续向远方流去。”
这首交响诗,那两年我不知听了多少遍。我深深地爱着斯美塔那,爱着伏尔塔瓦河。但我也清醒地知道,也许今生我看不到伏尔塔瓦河。人生的事,就是有许多预料不到。在布拉格这几天,我天天在伏尔塔瓦河边走来走去,在河两岸穿梭。
看到真实的河水,我的心里播放的是那首乐曲;听这首乐曲时,想看到真实的河水。
斯美塔那被称为捷克“音乐之父”,他在古典音乐方面所起的历史作用,可以同格林卡在俄罗斯音乐史上的地位相比,人们常把斯美塔那称为“捷克的格林卡”,这确实是对他恰如其分的评价。
当然,我也很喜欢捷克的另一个音乐家德沃夏克。 查资料知道,伏尔塔瓦河2013年6月发洪水,平地水深12.5米。我们在查理大桥下看到了一个历年洪水水位的标识,最大的一次洪水就是2013年这次。水和人一样,你要先对它好,它才会对你好。你忽略了对水的爱护,它就汹涌给你看。
我们一行去一个古镇—克鲁姆洛夫。那是伏尔塔瓦河的上游。
接近古镇时,天空飘下雪粒,纷纷扬扬,很快就把大地覆盖成统一的白色。我十分兴奋。我有恋雪癖。
我是东北长大的孩子,或者说是在雪地里长大的人。从少年的迷恋雪上游戏到成人后的“能饮一杯无”,雪都一直哺育着我。到北京工作后,一听说东北下雪了,而北京无雪,我就会凄凄惶惶地沮丧。为此还曾写过一首短诗《苦冬》。
苦冬
无雪的冬天是我的敌人
雪不来,故乡不和我说话
雪不来,我在异乡的苦楚无处
掩藏
雪不来,所有的风都能把我吹动
我是脱离了根的枯叶
易怒易燃
雪不来,就不安静
我们到克鲁姆洛夫小镇。这是一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小镇,小镇的建筑、道路保存着历史的原貌,走进城堡就像走进几百年前。伏尔塔瓦河在这里不是很宽,水流稍显急迫,水是湛清碧绿像流动的翡翠。前几年,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我曾到过贵德看上游的黄河,水流湍急,却是一川琉璃。看到贵德的黄河,真的无法与在甘肃、宁夏、河南、山西、山东看到的黄河联系在一起。
河是上游清,人是幼时善。 天气有些冷,我们在克鲁姆洛夫镇,匆匆一过。沿着伏尔塔瓦河向下游,向回到布拉格的方向走。
回到宾馆,我完成了这样一首诗。
斯美塔那
在布拉格
我看到伏尔塔瓦河时
心里却演奏着你的同名交响乐
在中国听这首乐曲时
我太想见到这条河
好的音乐是一条河
流动的每一滴水都是新的
伏尔塔瓦河
让岸边的布拉格更加古老
古老都是辉煌与苦难共生
布拉格人用古老的胃
消化着苦难
也自豪地拥有新鲜的辉煌
这几天
我多次站在伏尔塔瓦河边
每一次都在问
这条河究竟是一首交响乐
还是一条古老的河
斯美塔那
我站在河边是你音乐虔诚的
信徒
听你的乐曲时
我和你一起思念这条古老的河
9
从布拉格飞往法兰克福转机回北京。
登上飞机,布拉格的天空又飘下纷扬的雪粒。有雪的地方都是让我感到亲切的地方,值得留恋的地方。我有些不舍得离开,却又必须离开。这就是人生。我望着窗外还是早晨的布拉格机场,和机场的上空,自言自语了一句:布拉格,我还能来吗? 飞机起飞,我拿出在布拉格时,徐晖送我的一本书《布拉格布拉格》,这是徐晖和他的妻子韩葵合写的一本有关布拉格的观感。徐晖夫妇在布拉格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他们在布拉格有注册的公司,有一处可供作家休息写作的“写作中心”。这本书有史料,也有感想、感慨、感悟。到北京落地时,我已把这本书读完。现在放到我的书架上,偶尔看一眼,这本书的名字《布拉格布拉格》释放着巨大的魅惑。
责任编校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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