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卢续的身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406
景凤鸣

  

  

  1

  黑色的洪水跃过街面,向二楼的窗口伸吐着汹汹的小舌头。小城地动山摇般吼着。卢续一手紧攀窗框,另一只手最大限度地倾出,带着腰身直直地向前,去运送一根一米多长的水平尺——建筑工地普通的抄平工具,铝合金的,它悬凌在滔滔的洪水上,并且尽量地向前,向前。可那个老太太没能抓住,身旁的洪水毫不客气地将她推搡开了。天啊,老太太居然温和地笑了笑,随水绝逝了。 一对父子冲过来,他们幸运地抓住了水平尺。 就用这个揪心微笑了。这个濒临死亡但分明安然甚或满意的微笑,网络视频上迅速点击千万,留言无数。递水平尺的卢续也因此在几个晚会上层层筛选了出来。此次也要使用,请他与大屏幕上老太太的微笑画面互动,共同讲述那幕救人场景。

  晚会人员直接给当地部门打电话,通知卢续参加晚会。救人场景虽经网络转发,却需经各市地推荐报送。距离指定的晚会时间只有一天半了,各市地所有参加晚会的抗洪英雄,已在各有关部门的集结下,朝着省城出发了。

  每个一天半呢,此时是中午时分,明天中午将开始走台和彩排,明天晚上八点,本省电视台就要立足一隅,在居民收视的最集中时段,向全国乃至更广泛的范围输出电视信号了。 关键是直播呢,从来没有做过呢。 此刻,参加晚会的三百多名抗洪代表正陆续进到省城。他们来自社会各界,因此由社会各界经管,在不同的指定地点集结休息。随着各路代表的基本到齐,各项任务也逐渐清晰。尚待完成的不是没有,譬如佩带着烈士生前部队番号的军装。晚会编导根据烈士的英勇事迹,已迅速排演了一个舞蹈。几位英雄以及部队在节目中都有特别体现。虽然与外地的同类节目有些神似,但审核通过了,演员们正酝酿情绪,时刻准备进入最佳状态。只是几件服装迟迟拿不过来。抗洪形势虽二十天前便已稳定,但局部水域仍需警惕,前方仍需投入一定的战斗力。况且路途较远,路况又不好,因此影响了服装的迅速送抵。 抗洪英雄是一大批,准备捐款的也是一大批,需要将他们安排上台播报。对此的设计是,一般金额的走字幕,较大金额的给集体镜头,更大金额的打头上场。还有,特大金额的安排特写,震撼金额的给予一句话——那么稍微延长,给予一句半或两句行不行,答案是绝对不行。

  对于震撼金额,晚会需要并且渴盼它。可工作方几次三番地联系,却始终没取得理想效果。没有震撼效应是不可以的,因为此次晚会需要更加隆重,更加有效果。于是上边的领导亲自打电话了,不是以晚会,而是以抗洪的名义,当然也包含个人的威望,它们掺杂在了一起,理直气又壮。大型企业的老总立刻接受并且答应了,甚至表现得心悦诚服。非常时刻非常事件,他们愿意树立起社会形象,表达一份拳拳之心。

  大家都是拳拳之心。晚会为的什么,直播为的什么?具体行动已经过去,此时的主题已转换成一曲感人的精神颂歌。而晚会的片花早已播出,且随着频次的逐渐增多,已如期引得社会各界的关注,顺利成为洪水过后的新看点。正因如此,任务就更显急迫了。

  2

  此前张罗晚会的同行说,她们当时也慧眼识珠,相中了卢续救人的传播率和影响力,而且用得还挺可心。同行是位热情开朗的离婚女士,平素生活讲求突出,包括行动突出、胸部突出和裙装突出。由于“可心”的话说得暖昧,所以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不待他人去想,已率先抵到了更加深入的一层,并且十分诚意地提供了卢续的电话。

  如此简捷利落,晚会人员便有时间问及卢续的工作单位及所属行业。女士说了个“大概其”。卢续应在建筑部门,似是民营公司。这倒是合牙。建筑部门有几个是公家的?便算公家旗下的,也只是拿着旗叫喊。至于卢续的行业,不必女士提供,也能够从网络或视频截图上猜看出来。手持专业的水平尺,那可是建筑或设计行业专有的。

  晚会人员的眼前又出现了呜呜的黑洪水。地动山摇啊。一楼已灌满了,顺楼道爬上来了。多亏楼体结实,还没有泡塌。多亏水来得急走得也急,徘徊不去可就遭殃了。而此时,中秋的夜风提前飕飕地袭来,似乎加剧了事情的急迫。

  急迫的事情说来就来了。它们主要是,卢续的电话关机,反复打仍是。关机比无法接通要好,无法接通让人摸不到底,关机则总有开机的时候。工作人员定时拨电话,不断地留短信,标明单位姓名事项,要求方便的话回话。

  同时联系地方副职领导,要求给予联系,算是双管齐下,谁都别闲着。地方副职的级别,够晚会人员干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了,若非紧急时段,这电话就不能打,打人家也不予理会。可此时因为公务,却需要直接陈述,甚至义正辞严。义正辞严当然很严肃的,它深刻打动了地方副职。地方副职言称立即派人联系,一有消息马上反馈。

  可是一个下午过去,直到加班时光开始,卢续的手机就是不开。地方副职虽及时安排布置,却也不见效果。晚会人员着急了,再次给地方副职打电话,陈述事情的重要性。强调一定要找到,不找到就会影响大局,并且担负责任。因为强调直播并且亲自担任策划的部门正坐等效果呢。工作人员的言语逻辑,仿佛在暗示地方副职的不作为。搁在平时谁敢呢,但既为战时状态,又有何不敢呢。

  晚会人员的电话突然就响了,是卢续的号码,也是卢续打来的。晚会人员的感觉,真怕卢续是天风浩荡中的蜻蜓,手一松就飞走了。

  虽不用套近乎,但晚会人员愿意套近乎。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俩人熟悉得不行。从本次晚会的重要性,到卢续英勇救人的网络影响,再到晚会的重要意义和带来的社会效益。卢续似要解释或者言语配合,晚会人员不给机会,一股脑儿说着,恨不能一边说一边探出双手,将卢续攫取过来。

  待终于说得差不多,感觉到取得了良好效果,卢续说他不想来了,不肯参加晚会了。大段的说辞白瞎了。晚会人员大吃一惊,痛心疾首地问:你为什么不想参加?

  3

  浓密的雨丝中,连篇累牍的报道渐渐淡弱了。可许多事迹听起来依然感人,他们虽然面目各异,却都称得上英雄呵。

  农民英雄或者乡村方队里,有个突兀地穿着花衬衫和瘦裤子的,颜色十分个愣。花衬衫是带斜纹的狗屎黄,灰裤子紧紧兜着屁股,看起来流气生硬,就不知怎地回事。一位女农民企业家则气韵突出。她浑身上下一副暴发相,圆滚滚的手里像是握着铅球,全身粗胖又开朗。紧要关头,女企业家磨盘一样压得住阵,动员全厂职工抗洪救人,无偿出资铺垫道路。她开着很好的石料场呢。这样的女老总多些个就好了。

  一个开铲车的壮汉也真厉害。洪水漫溢时,弃置的火车车厢都拱翻了,被推到五十米以外,汽车与轿车就更不用提了。只有他的大铲车,坦克一样在洪水中行进。用伟岸的铁铲,高举着庆幸、感激和惊悚的乡亲们。那刻他真像坚强的父亲,或力挽狂澜的大哥。一个小卖店店主也出席了,洪水围困了她的村庄,柴垛都飘向了远方。没有房子、没有粮食、没有柴垛的人们圈集在村头的高地,也就是她的小卖店里。她的小卖店开得多么及时呵,她菩萨般地乐施着,要求村民们放开肚皮尽可量吃。三天下来,她家的货架都空了。

  跟这些英雄们相比,卢续的故事不能说厚,也不能说薄,属于众多救人行动中的一个。可别人的救人没传到网上,卢续的救人传到网上了。逝者老太太的微笑太有影响力了,面对瞬间的生与死,它勾起了人们的心酸,触到了更深的情结。亿万网民愿意与这个手持水平尺救人的小伙子一道,再次体味那片刻的揪心。

  可卢续的答复让晚会人员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原来是卢续的老总不同意。

  晚会人员着急了,这是什么老总,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他的一己之见,别得过亿万网民?他是不是很想人肉他搜索他,讨论他的来路,勘别他的发迹?卢续顾忌他的不高兴是吧,晚会人员不顾忌,晚会更不顾忌。

  可民企老总不同意,卢续就不能参加晚会呢。晚会人员就说: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

  卢续迟疑了一下。

  晚会人员说:我来说动他。之后又补说道,而且不影响你。

  可民企老板也关机了。关机就没辙呀,民企老板既有不接电话的权利,也有关机的权利,它们都受法律的保障。晚会人员只好回过头来跟地方副职联系。可地方副职也没能直接通话。出现这个情形,不是因为电话不通,或者民企老板能够开发楼盘了,而是对民企老板不熟悉。地方副职抄起电话找县区的部门正职,让部门正职要求民企老板,不行能否弹劾他挟制他。部门正职答应了,轻描淡写地声称听说过他,还见过面。地方副职高兴了,还要热烈地说上几句,县区的部门正职却难提兴趣。为什么,虽军民全力抗洪,洪水的起因却让人暗恼。虽不是部门正职的责任与辖管,却终有些郁郁,并不感到提气。

  洪水过后的天气,天空格外瓦蓝,被洗车坊强力冲洗过了一样。灰霰风尘都不见了,树木呈出柔和暗淡的绿。夕阳之光在东北亚的天空轻轻滞留着,仿佛一层薄纱。全城的安谧幸福啊。而晚会的工作人员正争分夺秒,准备昼夜不休,向着预设的直播晚会冲击。

  县区的部门正职没有亲自给卢续的老板打电话,而是安排办公室主任去了一趟。这是讲究对等的,也是充分够用的。可怎么说呢,可又怎么说呢,晚会人员仍有些心急万分,却又急催不得。想一想卢续的出场配以扣人心弦的大画面,再想一想朴实感人直至催人泪下的话语,就止不住地迫切与空落。

  是的,副职领导距离县区只一个小时车程,可是让副职领导亲自乘车跑一趟吗?县区的部门正职跑遍小城也只十分钟的时间,可让部门正职满脸凝重地到处跑吗?这不是时间和距离的问题,而是要得要不得的问题。怎么办,晚会人员想起省城书界的一句秘笈:端住神,稳住架,整一下,是一下。

  书界说得对,不仅要端住神,而且要稳住架。两者充分必要,不可或缺。心里就温了一点点。

  4

  晚会人员双管齐下,想和卢续继续谈心,卢续却再次关机了。

  好吧,根据此前卢续提供的电话,晚会人员决定和民营老总联系。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晚会人员要将灯拨亮,将话挑明。不信出个人、说句话这般费劲,也不信作为民营企业的老总,竟脑残或者进水如此,否则他的企业将末路穷途。

  那么晚会人员是如何表述的。晚会人员承认卢续上场的效果和重要,不过真不肯出场也不十分强求,抗洪英雄有的是,并不只卢续一个。谁都知道牵动人心的,是逝者老太那丝揪心的微笑,是逝者老太的微笑照到并且照亮了卢续。并且这位老总就应该想上一想,倘若卢续上台,将所在公司的名称全部说上,该是多么大的一具广告。还有设计和拟用的这个场面呢,带着大力煽情和解说呢。捐款的大中小企业,请问哪个得到这种待遇了。就算最震撼的捐款吧,也不过只一句话!

  民营老总说得也相当直接。晚会走字幕或给镜头固然好,可有了它就可以更廉价地批地吗,没有它就盖不了房子了吗?没有直接用途,就相当于没用途。民营老总明确实在地告诉工作人员,公司忙灾后重建,每个职工都有相应岗位。卢续这一走就是两天,而且走几次了,别人不好替代,也不好安排别人替代。

  不过民企老总到底没说不行,而且把话拿回来了。他说事情由卢续自己的便,卢续想去就去。可这是态度吗,这样的态度卢续又怎么来?不过此种结果,到底比顽固到底要强,也许县区部门正职的药效发作了。

  那么联系卢续吧,卢续却依然关机。

  外省大中小城市的上空,已然晴空万里,但人们的心头,连日积蕴的雨云仍未散去。那个调集军服的舞蹈,看过“联排”的人们都说比别处的好多了。虽没经历现场,舞思却不枯竭,没照抄舞台流行的狂涛骇浪,却让人们在平缓肆意的洪水中,看到了露出尖顶的树、洪峰拥挤的喧响,感到了决堤崩塌的前奏。

  带着番号的军装也送来了。先是集中到军区的政治部,然后又统一地送过来,整个搜求行程,约摸一千公里呢。来的同志特意解释了延迟的原因,兵种不一样,辖属不一样,有的可以直接通知,有的则需沟通以及层层的报告与审批。不过排练舞蹈的导演就有些左,非得以带番号的军装来突出部队吗,若是表现太空的,还真穿件太空服不成?况且具体的番号标志与设计差别,普通的观众哪里看得清啊,只要知道人民子弟兵就行了。不过如此严苛又是可以理解的。洪水之中见真情,它的感召下,每个部门、每个人都愿把事情做到认真极致,因如此表达的,是人们对长城卫士的敬意和感动。

  三个部队、不同样式的军装都折叠得规规矩矩。每套衣服上面,还恭敬地摆放一顶军帽,分别用干净的白塑料袋兜系好。晚会人员这时就听见一个讶异的消息,原来每套服装都是烈士的遗装!就忽然明白了为何搜求的难度之大,就觉出了惭愧。不明白这样的要求怎么来,又怎样被传达转述的。不过顾不上细究了。面对几套服装,眼前甚至幻化出洪水中战斗的英勇身影。送服装的同志腰身挺拔地坐在沙发上,以典型的军人姿态说:请将遗物保管好。晚会人员只跟他们说放心,保证完好无损,一定完好无损。不仅完好无损,若有时间重新调取,这几套遗物连动都不能动的。

  可没时间重新调取了。此时已是华灯初上,直播晚会正以倒计时的姿态,夜鸟一样地蹿飞而来。

  5

  卢续开机了。应该是民企老总找到了他。

  电话那头的他,展示着年轻和平静,却又听出了略微的疲惫。 晚会人员说:那么多的网民在对你发贴子,关注着你的行动,希望你在一些重要的晚会场合出现。 卢续说:我知道。 晚会人员说:那还不赶快动身,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生机会在等着你吗? 卢续说:现在还有车吗? 晚会人员说有呵,你们的那个城市有夜间火车的。不,我们联系车去接你!或者你打车过来,我们这头结算车费。 卢续迟疑一下:我得问问老总。 晚会人员说:不是他让你开机的吗? 卢续说是。 晚会人员说:他都让你开机了,就是同意了。 卢续有些为难:可是这事,最好他亲口说。 晚会人员严肃了。这个卢续,有救人甚至献身的勇气,却没有直面老总的胆儿。便说道:什么“总、总”的,你给他的面子够大了。不过一个房地产公司,把房子从省城建到了县城里。你啊,也别太敬着他,得为自己想想。

  如此挑唆完,心头却不免沉重。不是想卢续,而是想到了晚会人员自己。平时上个洗手间,不也主动跟小头目打招呼吗?来回不过几分钟,并没跑肚子拉稀呵。更要命的是并没有人要求,自己又是在干什么呵。

  卢续再次说需要问一下他们老总。

  晚会人员火道:连个三险一金都不交的地方,还让你如此恐惧,请问值得吗?跟你通话的任何一位晚会人员,包括我,只消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五险一金的新工作搞定。卢续你岁数还小,一定得掰开镊子。

  “掰开镊子”不算土话,想必声续听得明白。晚会人员忽然意识到,事情稍微地有些复杂。此时就觉得,麻烦了地区副职和县区的部门正职,麻烦了他们的支持,也麻烦了他们的关注。此前的这些支持和关注,都被繁忙的联络忽略了,被组织英雄们参加晚会的急切热情遮盖了。而他们是不能申明他们的被忽略,也不能表露他们的不悦的。他们不能够强调,民营老总的不加干涉和卢续的正常开机,都与他们的联系有关,一旦卢续不去或去不上,他们将随时确定新的方案,保证卢续的到达,前提是晚会仍有要求。连续二十多天的抗洪,他们早已疲惫不堪了。当然全省人民都疲惫不堪了。可全省人民休息时,他们仍要时刻准备j虫接新一次的降雨,尽管汛期接近尾声,淫雨不大可能。 此时是晚上八点多钟。这个时区的任何一座城市与家庭,都已是安静的华灯初放。相较于天漏了似的雨水,这样的安静令人珍惜,可他们经过掩饰的内心却不能安静。那场黑洪水是怎么发作的,就有各式各类传说。知道内情的他们,宁肯让种种隐衷在肠胃里尖叫,直至带来阵阵的刺痛。那场黑洪水缘自县城上游的水库,那个水库被乡里承包给一个养鱼的了。那个养鱼的起初不肯开闸泄洪,一直拖着挺着,而批准承包的负责人又赴外地疗养去了。可是雨水接着就涨到开不了闸甚至开闸也不赶趟的程度了。大堤漫溢了溃塌了!洪水裹携着泥浆,夹带着庄稼树木、蛇鼠猪鸡,张狂怪叫地冲了出来。

  水库下面的几公里处,是生息繁衍的村庄。

  再下面的十几公里处,是商业繁华的县城。

  卢续、微笑老太太以及众多的抗洪英雄,都生活在洪水途经的路上。

  6

  卢续到达指定宾馆的时间是后半夜两点。简单地交流后,便直接回家了。他的家原来在老城区,平时随着公司去县城拓展业务。房间里只剩晚会人员一人,伴着几位英雄的遗物。对于珍存的英雄遗物,卢续并不知道,其他进进出出的人也不知道。几位舞蹈演员也不知道。让他们敞开激情,以舞蹈演绎洪水与抗击洪水吧。

  三套遗装整齐地摆在靠墙的茶几上。那原是一个中型的会议室,因临时摆进若干的床铺,变成了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但所有的床铺都是空着的,农民英雄以及归不上系统的散杂英雄,都被安排在标间和单间里了。这样更有利于休息,也有利于亲友会面——晚会人员看到,一个女亲友被一个地区带队的带进了房间,然后就没出来。俩人“唠”上了。

  晚会人员正了正英雄遗装,就有一个隐隐的冲动,很想择一套穿在身上,然后在会议室里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地走上一走,站上一站。可是晚会人员没有,只是静静地坐在软硬不适的简易床上,呆呆地看着地面,抬头平视曝光灯下的不规则光影。

  然后天就放亮了。那么漫长而紧张的白天开始了。不过个别时间里,晚会人员还可以与卢续做稍微细致的交流。具体来说是,迅速买了两身衣服,一身是卢续的,一身是穿屎黄色裤子的男子的。屎黄色很快被眼尖的导演发现了,称凝重的气氛中,那样的颜色太扎眼,要求他换一件。所有人这时才知道,屎黄男子的家已被水冲得一无所有,连媳妇都冲没了。不过两天后又找到了,在五里外的缓冲河岸上。而且没有死,被人救起了。

  衣服穿在身上,卢续很感动,觉着全体晚会人员都是他信赖并依重的亲人。因为是亲人,他吞吐地提出一个要求,问他家的小房子能否不拆。那个小房子并非普通,而是一间小卖店,虽然属私自搭建,可家里的大部分收入指靠着它。

  晚会人员听得一愣,觉得要求提得不是时候。虽然先期抵达的抗洪英雄们,已经有打听奖金的,但给他们的结果是什么,一块巴掌大的木头,上面刻着纪念抗洪的字样。作为木头,它抛在水中不沉底,摆在桌架上可以观赏。那么此刻的卢续呢,晚会人员告诉他,拆房的问题,合法的肯定要维护,合理的一定要申辩,不合法又不合理并且属于治理范围的,那就对不起了。而且不管怎样的情形,一切需待晚会以后。晚会此时是高于一切的核心。而且此时不提出才更好,因为不提出,别人才更可能顾及。譬如知道卢续备受民营老总刁难,坚定肥胖的女企业家当即表示,别在那儿干了,直接到她们家的石料场以及别的企业,做董事长司机兼贴身保安。洪水作证,卢续的职业能力与个人素质不必考核了。

  晚会人员说:卢续你明白吗?

  几辆大客车在楼下等待了。拉着这个休整点上的抗洪英雄,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从西城穿过东城,赶往电视台的直播大厅。他们被郑重地告知,进了大厅就不出来也出不来了,一顿简单的盒饭之后,直播就要开始了。

  7

  近四百位各路英雄基本到位,作为晚会的重要部分,他们要走台,对词,进行彩排。一位漂亮丰满气度不凡的女公安找到了导演。她特别强调主持词里的有关数字不准。不是总体的不准,而是关于他们系统的那部分不准。应是多少车次多少人群,多少冲锋舟多少装备物资,多少宣传报道多少次会议,他们的领导冒着生命危险亲临前线指挥作战……总之不比其他系统多五十字,她坚决不肯罢休。 不过几番拉锯之后,女公安真就把导演和主持人给感动了。这时所有方队都按照服务员的引领入座,郑重其事地迎接摇臂摄像了。

  新的夜色悄悄来临,最好的电视黄金时段开始了。幸福安谧的人们愉快地收看直播晚会的开场。在外省,这样的直播是第一次呢,虽然已落后,人们仍感到挺骄傲。

  卢续这个年轻人居然不晕镜,而且话实在感人,比预先替他准备的还要好。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晕镜的,摄录和自拍得惯了。另外也与此前的几次出镜有关。

  小房子的问题,晚会人员确实解决不了。真需要拆除呢,晚会人员无法阻止,只针对卢续而不针对他人呢,似乎又不太可能。作为特别的抗洪人物,网民对他的感动应维持三个月,至多三个月。天一刹冷,人们就忙着防寒了。

  专为晚会创作的抗洪舞蹈成了亮点。腾挪闪跳的舞蹈演员们不知道,烈士的遗装起了多大作用,也许在激励鼓舞着他们。虽直播前才拿到定稿,主持人的嘴皮子却更加利索,抹了油又像加了链。抹油是为的光滑,加链是为了防滑,串串数字读得嘁里咔嚓,如同打呱哒板儿。晚会人员不禁想起地区的副职领导,他也许正趁机补觉哪。可是五十大多的人,又哪里来的那些觉?想作为主要领导出席,他还差着不少级呢。及至后来的专门会议,晚会人员注意到了他。虽已临近退休,但他染了头发,人也很文质。正因为文质,才禁得起晚会人员们的一次次打扰,而不是直接推诿给手下了事。对面相逢,他全然不知曾经频繁通话并以上级名义狠狠烦扰他的人,竟是跟前站立的大会接待。吊顶的灯光如此庄重悦眼,他被黑发遮掩的前额上,露出白皙钝化的光泽。

  回返黑洪水侵袭的县区小城,卢续是可以搭乘专门大客的,但卢续没有走,他要留下来办些事情,顺便歇息两天。归还烈士遗物的时候,晚会人员想起,卢续犹豫迟来的另番隐情。卢续站在窗台,一手攀住窗框,一手将水平尺伸向黑色洪水——网络画面已证明的。可卢续的身后还有三个工友呢,被墙体遮蔽着。他们一个抱住卢续的腿,一个拽住卢续的腰,还有一个一边攥紧他的脚脖子一边伺机提醒。至于卢续站到了窗台上,是因为工友们堆儿里,他最年轻也最体轻。这是个不约而同的合理安排。可所有摄录并发送到网上的视频,都忽视了这个细节。不过卢续终应安然了,根据晚会人员的安排和提示,直播时他几次提到工友,特别突出了民企老总,在口头上,把他们推到了前头。

  责任编校王小王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