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像封闭鸟笼,笼门一开,我就飞出去。
摊手摊脚地躺在几片破旧草席上,我也觉得是享受。即使广漆地板也不允许直接躺下,老宅规矩就这么严。现在,阳阳输了,他奋力举起大蒲扇,对横躺的我扇八下。我享受着炎夏午后的慵懒舒适。摸着细腻水门汀,想起更加深沉的豆沙,要是配上一块赤豆棒冰就完美了。再过些时候,我们就可以进行冒险。但是之前,我还得跟阳阳先比个高低。
五子棋靠的是智商,我比阳阳大三岁,就经常接受他送来的风。阳阳阿婆坐在家门口,大杂院进门第一家,马路上嘈杂声音轻易穿过破旧的门洞,在空荡客堂里打转,她似乎没听见。硬毛板刷一下又一下地刮下脏物,水酱油色,散发着臭味。阳阳赢了我一盘,我连忙把风扇向门口。她用绍兴土话嘟囔一句,我们都没有听懂,只见她从水里拎出一片片塑料碎块,缓缓地走向家门对过的向日葵,向日葵头高高扬起,一边接受阳光,一边迎着塑料布滴水。绍兴阿婆望着太阳嘀咕几旬,这下我听懂了,她怕下雨。
我飞快地穿过马路,轻手轻脚,在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掩护下,绕过竹榻上打鼾的外公,拿了五斗橱上一盒火柴,转身奔出老宅闪进塑料布丛。阳阳已经挑好几块小的,又较干的塑料布。我一直难以理解,无论什么东西,阳阳家总是缺的。点子大多他提出,一旦实施,他就两手一摊,没这没那。
但是火柴我倒不怪他。他家烧饭引火我没有看到,阳阳爸爸抽水烟确实不用火柴。那是一副黄铜水烟壶。晚饭后,阳阳爸爸都要吸水烟。二舅点起一根“大前门”,看着马路对面人行道,嘴角对我一撇,“黑皮,真的不怕麻烦。”我嫌二舅哕嗦,索性搬个板凳坐到对面,和阳阳一起看吸水烟的过程。天全暗了下去,黑皮融入夜色。他装烟的时候,眼睛透过镜片跟踪过路的行人,一有年轻漂亮女人经过,头从左摇到右,或者从右到左。但我并不在意,因为马上要点纸捻了。黑皮从小布袋里拿出两小块黑乎乎的火石,在长长的纸捻顶头“咔擦、咔擦”打着火,一有火星冒出,他连忙吹几口气,“噗”地一下,火苗蹿上了纸捻。他灭了明火,纸捻插向烟丝。他并不着急,含一小口茶水,轻轻送进烟管,黄铜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阳阳告诉过我,那只烟壶是祖宗“绍兴师爷”留下的唯一遗产。黑暗中,纸捻一明一暗,烟丝时红_时暗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壶里声音轻快悠长。一颗流星划过星空,我想绍兴师爷正在暗处听着他喜欢的“咕噜”声。
在划着火柴的一瞬间,我突然就想到了流星。阳阳刚开始拿了最小的塑料布,一着火,塑料就化作一点点火星,迅速扑向地面。阳阳手撤得晚点,差点被烫到。顿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臭。压制住紧张刺激心情,我们从向日葵后面偷偷看绍兴阿婆动静。她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我们盯住一块大的,阳阳不敢再拿在手上,顺手取一根丫权,叉住,高高挑起。我划着一根火柴,手有点抖,居然灭了。风大了起来,连续几根都没成功,我一狠心,三根并一根,幻想着连续不断小火团浪漫优雅地从半空掉落。可这不是一片普通的塑料布,火一燎上,就剧烈爆燃,伴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浓烈的柴油味。阳阳叉着一团火,哇呀呀乱叫,原地打转。我大叫:“扔在地上!”一个火星爆出来,烫到他手背。他双手往前一送,一团火倒在架子上。霎时,我在七月的阳光下,感到了更为强大的热力。整架塑料布开始燃烧,我和阳阳做的事情,只是把架子拉倒,用脚踩。火势开始蔓延,焦糊味伴随黑烟扩散。惊恐使我们逐渐后退。战争、毁灭、末日来临等等想法,瞬间集中在我脑子里。
一条白影快速闪出,手拿被单,盖到塑料布上,随后又往被单上泼水。明火不见了,刺鼻烟雾开始蒸腾。大家上前,忙乱地你踩一脚我踩一脚。绍兴阿婆也走出房门,拨开围观的邻居。“白妹啊,你也太浪费了,新被单就往火上扔啊。”旁边邻居打圆场:“阿婆啊,刚才不是阳阳妈妈紧急灭火,现在真要火灾了呢。”
白妹没有睬叽叽喳喳的人们,掸掸身上灰尘,径自走进里屋。阳阳似乎仍处在惊恐状态,站在原地不动,绍兴阿婆一边捡起半焦被单,一边搀起阳阳手,把我扔在院子里。向日葵低下了头。我抬起头,黑皮穿着皮裤,一瘸一拐拎着渔网和鱼兜拐进大门。我侧身与他错肩而过。还没有完全穿过马路,耳后就传来阳阳杀猪般嚎叫。
太阳就要落山,老街上一张张小饭桌摆到人行道上。井水一桶一桶洗刷发烫地面,蒸汽过后,饭菜上桌。黑皮家是特殊的,只有黑皮雄狮般坐到街面。二舅喜欢观察,捧起青边碗喝泡饭时,用手捅捅我,“黑皮格只赤佬封建意识浓的,总是吃独食。我看翘脚没有哪样配得上白妹。”白妹似乎喜欢穿白衬衣,即使三伏天也不像其他妇女短衣短衫,仍是的确良长袖白衬衫配奶白长裤。她把饭菜端出来,阳阳把零拷五加皮倒进玻璃杯。黑皮每天吃鱼。害得二舅低声咒骂:“工作不正经做,每天去捉鱼,他以为自己是浪里白条啊。还每天吃鱼,笑话。”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萝卜干。
其实鱼也就是最普通的鲫鱼或者鳊鱼,但是经过白妹手,就起了变化。红烧鲫鱼,背上开了小花刀,不肯多用油,锅底抹油,小火干煎,白妹耐心好,鱼皮焦黄后放酱油和葱姜,淋上料酒,收汁后鱼肉蒜瓣似的在微皱鱼皮下争相鼓噪。黑皮规矩蛮多,鱼不翻身,不吃头尾。阳阳鱼头吃得太多,想必以后非常聪明。那些鱼头,我也只有对着咽口水的份儿。于是,我对黑皮有了切实的忿恨。我试探阳阳,你妈妈这么能干这么辛苦,却吃不到好的,等等。阳阳却还是吸吮鱼头,不接话头。黑皮喝干最后一口黄酒,用筷子敲敲碗边。白妹出来收拾碗筷,一块抹布扫尽小桌垃圾。她动作极快,眼都不抬一下。一黑一白,在最后的日光下模糊了各自的界限。黑皮胡乱哼出两三句越剧台词,白妹的背影一怔,随后消失在门堂内。
街上有风了,不少人伸伸懒腰,拎起藤靠椅,回房睡觉。也有的索性肚子上搭条毛巾,倒在竹榻、竹床上打起了鼾。黑皮赤膊,一锅接一锅吸水烟。路上再没有女人走过,他就斜眼望路灯下密密匝匝的飞虫。阳阳早就摸进房间睡觉,我也从来没有撑得过黑皮,他用蒲扇扑打蚊虫的节奏胜过催眠曲。
那个晚上是例外,我异常清醒。二舅在讲胡大海力托千斤石的时候,我就瞄到黑皮的反常。纸捻经常灭,烟刚抽两口就被他“噗”地吐出来。几次下来,他推开烟筒,拿出皱巴巴的卷烟,弯弯地挂在嘴边,用吸水烟的劲道抽几口,马上被呛到。他的咳嗽一环套一环,气管和肺泡仿佛在撕裂,让我觉得恐惧,似乎没有机会缓过气了。隔了好几分钟,他站了起来,两个路灯之间,一颠一拐大步走着,咳嗽还在继续,但是清亮雄壮了很多。一只破碗挡住了他的路,他伸出跛腿,“啪”地,碗碎在水泥电杆上。二舅停止了讲述。仍在乘凉的乡邻们把目光集中到黑皮身上。黑皮收拾桌椅,踅进大杂院。房间灯火亮起,一会儿又灭了。
白妹从门里奔出来时,大家都没有特别注意。印象当中,白妹是应该上夜班的,匆忙赶班很正常。无聊的我,一直盯着她,跟着她奔奔停停。一个细节被我捕获,后来大家问来问去、传来传去的时候,我没说出来。
夜里很正常,花狸猫张狂而稳健地在树与房屋之间跳来跳去,都没有掉落一块瓦片。隔天听值夜班的二舅回来说,黑皮比往常早出门,却往返几次拿渔具,绍兴阿婆也跟了出来,跟儿子说了几句话。黑皮默默地走了。
我暑假作业涂好,外婆正忙着做午饭,我溜向对门。阳阳家门上插了一把大铁锁。我跳着爬上他家窗户,里面幽暗安静。鞋匠回大杂院拿鞋钉,撩起皮裙子跨出门槛的时候,跟我说,阳阳和绍兴阿婆一起出门了。我问到哪里去。他说不知道,只看出他们匆匆忙忙的样子。傍晚,我又跑过街去张望。黑暗笼罩屋子,一只纺织娘在里面孤独吟唱。我脖颈后面凉飕飓的。
乘风凉的时候,我一直盯着对面黑魃魃的屋子。也许,眼睛一闭一睁,橙黄色的白炽灯就亮了。但是我眨眼无数次,直到眼皮支撑不下去,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我把忧虑告诉正弯腰搭塑料凉鞋扣的二舅。他根本没当回事。我让他夜里值班无聊时,拐过来看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警察夏天虽然是短袖,但是藏青色使他们站在人群里严肃威严。一男一女两个警察,开了侧三轮,街上鼓起一阵灰。他们下车走向黑皮,侧三轮被我们爬上爬下。我坐在斗里,刚开始想象疾风般扫过大街的威武,便被高个子男警赶了下来。
“是你报的警?”女警颧骨很高,一双细长眼斜睨人。
“我老婆失踪了。”黑皮被围在人群中,正午的太阳像舞台灯光,把他的所有细节都放大了。渐渐地,他越变越陌生。
“家里还有什么人在?”
“我妈和我儿子,他们去老家找了。今天早上托人捎来信,没有找到。”
边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男警拨开围观的人,进入圆心。低声与女警说了两句,昂起头,手做驱赶状,“大家都散了,散了吧。”
三个人进屋后,把门掩上。大人们三三两两走开,我们踮脚上去,捅开一点点虚掩的门。一些血腥的词飘进我们的耳朵。 “自杀……被杀……跳河……” 我原本看热闹的心,一下子变得沉重。我隐约感到,那天夜晚,白妹奔出大杂院后的那个细节,会是一个重大线索。在阳阳回来之前,我任何人都不说。向日葵被看热闹的人踩得歪歪扭扭,我把最大的那棵扶正,找了一根小竹竿,用塑料带捆扎好。太阳下,它重新扬起头。黑皮送警察出门,脚上还套着粘泥巴的塑料胶鞋,一副蔫了巴唧样子。 女警最后关照几句,抬腿进车斗,把衣襟往下拉一拉。男警在几十双眼睛注视下,几乎跳起身来,右脚狠狠踩下启动杆,一声轰鸣后,油门一紧一松,摩托车当街掉头。他们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光荣伟大任务正在前方等着他们。
随着侧三轮腾起的灰尘,大家散了。没人去问黑皮情况。阴凉的墙角、凉风飕飕的备弄是小道消息传播地。我有意无意地东听听,西凑凑,居然摸出一些稀奇事来。
同样操着浓重绍兴口音的朱阿爹也吸水烟,但壶却是锡的。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副超大象棋,棋盘对面的人正歪头思考。他咳一声后,大家注意力就集中到他唱戏般的讲述中。
“其实,绍兴阿婆根本不用去老家找。白妹在那里早就没了家。大家都看出来,白妹长得标致,黑皮邋遢不算,还有残疾,两个人说什么都不配。但是,天下事情就是这样蹊跷。”
他吹了一口纸捻,咕噜咕噜连吸几口烟,烟雾盖住了他的脸。“白妹爸爸是越剧编剧导演,妈妈是小有名气的演员,‘文革一来,越剧受到的冲击最结棍。大家知道为什么?越剧没有男演员,都是女扮男角,而且剧目没有不说情道爱的。演员改行也算了,碰到白妹爸爸是个耿头。跟造反派讲道理,好了,一家门被打成反革命。白妹是子女中最小的,在剧团其他人帮助下,逃了出来。”
旁边人插科打诨,“肯定白妹走投无路,绝望中投湖自尽,被正在钓鱼的黑皮救起,白妹只好将就地做了黑皮的妻子。”
朱阿爹根本没有睬他们。重新装上一锅烟,缓缓地说:“她逃到苏州,躲在离这里不远的姨妈家。躲一个月两个月都没事,时间长了自然不行。”
朱阿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见故事到高潮,大家急着往里凑,硬把我挤了出来。我在大人的腰际裤兜边挣扎。听到的信息不大真切,与散场后二传手们的言论对了对,基本还原了白妹的经历,连阳阳的情况也搞清了。我怕阳阳自己不知道,急于第一时间告诉他情报,我每天坐在门口,对着大杂院的大门,等待他的出现。
故事在我肚子里一天天发酵,每天我都在更新一些细节,到后来,我自己都判断不出哪些是朱阿爹亲口说的,哪些是邻居们传说的,哪些是我自己加进去的。同样令我烦恼的是,哪些应该讲给阳阳听,哪些绝不能说。我的小凳子渐渐往门内移,终于有一天,蟋蟀声压过了寒蝉,街上没人再乘凉。大门悄悄地关了,饭菜回到客厅八仙桌上。明天就要开学,阳阳看样子是不来读书了。我一面有失去小伙伴的不适,一面却又有某种解脱。
“黑皮‘进去了!”二舅推开大门,自行车前轮还没过门槛,就大声叫出这话来。大家都吃了一惊,放下筷子,等着后续播报。 “据说就是前阶段来调查的两个警察,侧三轮一横,挡住黑皮的归路。那个男警察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黑皮往后座上一顿,呼啦呼啦带他进局子。”二舅还在为黑皮能够坐上侧三轮而忿忿不平。
“具体什么原因倒不清楚,听讲跟白妹有关。”他见我竖起耳朵在听,就含糊地说个大概。我的理解,不仅跟白妹有关,极有可能就是白妹去报的案。想到这一点,那天白妹出走时的细节又在我脑子里放大。 绕过公共厕所,就是小土墩,外公告诫我不要爬这个墩,阴气重。我爬上去的时候,几乎每家灯都亮了。他们都以为白妹匆忙而走,拐弯去上厕所。而我却一直盯着她身影不放,她腋下有个蓝布袋,看样子有点分量,她双手都抄到布袋底下托牢。小土墩上有几棵高大朴树。她先在朴树间一闪,我立刻警觉。随后,她把布包拎在手上,在朴树间又一闪,消失。
我再次近距离确认了这几棵树。下坡的路即使没灯也好走,迎面是一排红砖宿舍楼。我有几个同学住在楼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常会想到那些同学。他们也在睡觉,但却躺在空中睡,楼房不可思议。你睡在我上面,他睡在我下面,一层一层重叠着。万一地震,怎么逃出来?他们都是一个数字代码工厂的职工子弟,父母来自全国各地,与我们说话,神气的普通话流露优越和自豪。但是他们打不过我们,经常被我们拽进弄堂修理。他们从不到我们地界来,我们也不到红楼房。
我迷失在红楼房公用走廊里,公用走廊当中是公用厕所间,除了有人和打不开的,我都上前凑到黑乎乎的坑洞前张望,似乎厕所是寻找白妹唯一线索。其实,除了厕所,我其他门都打不开。
每个坑洞都带着肮脏秽物,发出令人作呕气味。但越这样,我越忍不住探头探脑。终于,全部走廊和厕所都检查完毕,我站在最高的四楼西侧走廊尽头,双手抓牢水泥栏杆,头探出去大口呼吸。空气里好像有桂花香,但时间还早,我不敢确定,总之是甜甜的香味。月亮滚圆,无云衬托下的月球孤傲冷峻。连吹来的凉风,我都认为来自高空。
突然,地面一点红引起我注意。再仔细看,一点红又一点红,星星点点散落在墙角、路边。有人点着蜡烛,烧着锡箔。我随意地在周围走走看看,烧香烧纸的多是中年妇女,也有夫妻档,神情严肃,有的还对着墙壁絮絮叨叨。我有时望望月亮,有时看看地上,感觉人就是从这里升入天堂。火烛一起,升天的人就飘飘荡荡地回来了。
一个白衬衣女人引起我注意,与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她没有烧纸,也没有点蜡烛,只有三炷清香。她面对墙角,无声无息地蹲着,即便这样,白皙皮肤还是非常显眼。我脑子里闪过一个人,但我实在不能判定是不是她。等我再转回身来,墙角已经没人,连香灰都没有,我是否产生了幻觉?我低头往外走,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这人高大壮实,他用手臂把我挡开的时候,我看到腕部有一只刺上去的手表,手表盘内居然还刺了长短三根针。我想抬头看他的脸,却只看到侧面。
居委会里传出消息,黑皮暂时出不来。组织上安排人进黑皮家里看看。居委会主任一帮女干部,戴上红袖章和口罩,拿着DDT喷壶,推开了房门。曾经热闹的房子,黑皮离开后没几天,竟已经有了霉味。阿姨们冲着屋子一阵乱喷,我闻到了斩尽杀绝的味道。突然,主任惊叫一声,阿姨们迅速围上去,围观的也想借势轰进去,被一位胖阿姨狠狠堵在门外。里面的人,显然乱了手脚。从犹犹豫豫的情况看,也不像大事,否则马上要报案。
天边飘来一片云,雨点没由来地乱砸一气。她们急急退出,主任在门上挂上一把新锁,回家收衣服和被单。消息像雨雾般溅出,到达老宅八仙桌,自然由二舅宣布。当然每一个细节都加入了他的元素。
“灶屋是必须消毒的地方,主任亲自带队,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她打开焐窠厚重的稻草盖,一只瓦罐躺在正中。她掀开盖子,一股香气溢出。满满的一罐甜酒酿,从形状和气味判断,酒酿发得很好,而且正在最好当口上。米酒汪在当中圆圆的缺口里,这个缺口显然不这么圆,似乎被一把小勺子挖去了些,看上去像个猴脸。她们没有找到小勺子,更没有找到尝酒酿的人。照我说,她们说是下雨回家,还不如说被吓退的。”
我就不相信有什么猴脸,肯定又是二舅造出来的。但甜酒酿应该是基本事实。空屋不会制造酒酿,二舅又开始说一些黑皮的“野话”,捉鱼捉虾多了,弄了个“田螺姑娘”,做好甜酒酿等他回来。这简直胡扯,黑皮的口味老街上的人都知道,除了“五加皮”,最多眯点一两装的粮食白酒。酒酿连阳阳都没见他吃过。我觉得大家都把信息指向白姝,却谁都不肯说出口。关于这个女人他们总遮遮掩掩,提起她,似乎就会涉及自己某些阴暗心理和不良行为。
“那怎么可以?”二舅在井边跳了起来,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我跟着跳起来,阻止他这种过激行为。我完全没有想到平时咋咋呼呼的二舅,在干点真事面前竟然这么软蛋。
“算了算了,你不去,我一个人去。”
“主任把门上了锁,你砸锁也是要‘进去的!”
“我不会这么笨的。你不告诉外公外婆就行。”
天很黑,云头遮住了弯月和星星。大杂院的院门永远敞开,门洞里吹出来的风,带着甜甜的桂花味道,要是把桂花撒在酒酿里多好啊。我不停地吞咽口水。阳阳家大门上的锁安静如初。我透过缝隙往里张望,一片黑。我刚想绕到侧面看看窗户情况,突然一条黑影疾步从窗户那边闪出院子。我又惊又愣,等回过神儿来赶出大院,黑影早已不见踪迹。
窗户大开着,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爬跳进去。屋里摆设我最清楚不过,但是黑暗中,还是有强烈的恐惧。我摸到八仙桌,摸到凳子,摸到碗橱,手被碰扎了好几次,最终摸到了焐窠。掀开盖,探手一摸,没有东西。再摸一遍,里面空空荡荡。二舅说的瓦罐呢?装在里面的甜酒酿呢?
黑暗中,我静下心,回忆刚才的黑影。瘦小,迅速,手提东西。几条线索在我脑子里交错。我没有去找二舅,而是轻轻关好窗,向小土墩走去。我想答案绝不在大杂院。但是那个漆黑的夜晚,除了满街的桂花香和四起的蟋蟀叫,我什么都没发现。回到老宅,二舅守在门后等着我。不管他怎么追问,我不回答他一个字。
居委会主任到底还是请了警察来,还是那两个警察。现场情景又是二舅说的,男警一甩本子,女警板着脸对主任说,以后不能随便瞎报警。侧三轮扬起的灰尘卷进灶屋,主任和那几个阿姨,围着空荡荡的焐窠,久久发呆。
黑皮判刑的消息传出来,大家觉得重了。但是,也有明智的人认为,相比打一两次群架就丢命,搞搞腐化就无期,那么黑皮有这种“暗病”,做这种“阴暗”“龌龊”事情,判十年,真便宜他了。每次我看到二舅,他身边总是围着一圈人,他的声音时高时低,动作生动夸张,撑腰、挥手,挥手、撑腰。他在模仿电影里伟人演讲。人们哄笑,讪笑,窃笑,二舅指指点点,获得极大满足。只是看到我,他却不提一个字。黑皮事件在孩子们面前隐晦不提,是老街上人们的共识。
也是从这时起,一些情况起了变化。先是大杂院年久失修的大门,忽然间开闭自如。门上装了司必灵锁,连鞋匠腰里也挂上了钥匙带。我问他谁修的,他说钥匙丢在窗台上,捡到就明白了。
“管他呢,现在世道这么乱,门把好最重要。”鞋匠哼着“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撩起皮裙子,阔步走向桥边摊头。
秋雨下来的时候,江南的秸秆开始燃烧。每天早晨上学,我就有想哭的感觉,焦糊味带来不安和沮丧。我的伞撞到另一把伞,猛地弹起,我忙着收拾喇叭伞。后来想起来,纸条大概就是那时被塞进书包的。
纸条内容编排成连环画样式,上图下字。图上一男一女。女的双手被吊起,身上衣服被撕烂,点点伤痕布满白皙胴体。男的黝黑赤膊,板牙外露,眼镜腿缠白胶布,左手托一个水烟壶,右手一根纸捻正往女人身上戳。粗看,典型的土匪流氓虐待良家妇女。细看不对。男的穿着塑料胶鞋,右脚支在拐杖里。特别是他脚边倒着一只鱼篓,几条小毛鱼蹦跳在地上。这应该是黑皮。但是被吊的女人是不是白妹,我却不敢确认。她身后画了一只打开的瓦罐,似乎汪汪的一罐甜酒酿。下面只有工工整整的八个字。字写得既不好看,也不难看,排列在一起,很难判断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写的。 “酒酿酒酿,救娘救娘!” 我对着被居委会主任锁住的那扇门,再次展开纸条。雨丝无遮挡地洒在纸上,像伤心泪水无尽流淌。迫切想见阳阳的心,瞬间冷静下来。现在最不忍心最害怕的,居然是直接面对他。我想自己也会变成像这条街的老人们那样,只把秘密藏在心里,缄默不语。
整个冬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春节时一个二踢脚击碎窗玻璃,蹿入阳阳家,大家才又想起这一家人。低声交谈几句,又各忙各的去。
白妹回来的那个清晨,我还在春天的朝晖里做梦。
没有人主动问候扫地的白妹,他们对她轻轻点头或者微笑,谨慎小心。她也对他们笑笑。我站在大杂院门口的时候,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我几乎第一次看见她笑。白色的脸颊里飞上了一小片玫红。
鞋匠出摊,匆匆经过门口,“搞卫生哪?”
“哎,是的。脏了呢。”
一问一答,完全不是大半年不见的样子。
当我注意到屋子里还有别人时,街上敏感的人,像二舅之类,早有了闲言碎语。
“白妹居然带回来一个男人呢。”
“据讲是她的表弟。”
“当我们白痴啊。”
二舅要求组织给大家一个说法,态度异常坚决。居委会里全是他声音。鞋匠靠在门框上,插空冷冷讲了一句:“她再怎么样也看不上你格只癞蛤蟆的。”
居委会主任上来一把拉住拔拳头的二舅,严肃地代表组织说话。 “白妹现在的行为完全合法,受法律和组织保护。至于一些情况,你们不必知道,也不用去打听。街坊邻居之间好好相处才是真的。不要再疑神疑鬼了。总之,做坏事总会有报应的。”
大家哄笑一声,各自散去。
过了不久,二舅就失去了忿恨。还常常去对面串门。那个男人特别符合老街女人们好男人标准。除了上班,该做的家务样样在行,样样不偷懒。体格健壮却低声细语,有礼貌,乐于帮助阿姨、大姐们提个米袋,拎个水桶。在朱阿爹面前又特别谦虚,好学却又不多话。经常买些烟、啤酒和熟菜与二舅他们一起聊天,但是他吃喝都不多,照二舅的话,那是讨好大家。我反问二舅,为什么要讨好你们呢?二舅这个那个的讲不到点子上。 “这个人是有点怪。” “怪在什么地方?” “说不清。似乎太完美了吧,就觉得里面是不是有假。”
“和黑皮形成的对比太强烈了吧?”
“他没那么简单。身上有刺青的。”
“比如手腕上的手表?”
“你也发现了?”
其实,我去年就碰到过这样的手臂。但是我不想告诉二舅。知道的事情越多,内心就越有一个声音警告我,“不要说,不要说。”
白妹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表弟的提法她再也不说了。男人搀着她进进出出的时候,向日葵开得正艳。大杂院正在变得干净、安静。我已经很少去那里了,少了杂乱气息,我怕自己再不能想起曾经亲密伙伴。
从种种迹象看,老街人正在忘记黑皮、阳阳和绍兴阿婆。朱阿爹有一次吸水烟的时候,不经意说起一个绍兴亲戚来,说他在绍兴乡下碰到绍兴阿婆,她现在与女儿生活在一起,闭口不谈苏州的事情。
平静生活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白妹在大年夜生下的女儿已经一岁半。一家三口围坐在矮桌前吃晚饭、乘凉,像极了美满家庭。整条老街都欠白妹似的,追捧着白妹女儿,不仅吃的、用的,还有竭尽全力的奉承话,统统献上。孩子皮肤白皙,眼睛滚圆,成为老街明星。只有我不理睬他们的盲目行为。我观察着孩子,脑子里的另一端是阳阳。我选择了孩子很多个关键点,的确都与阳阳对不上号。
白妹要回老家的消息,又是二舅第一个说出来。他告诉外公外婆的目的,是想让他们早点准备好要送的礼物。外公想了想,踱进书房,拿起毛笔,在—张红纸上写下了“悲智双运”四个字。用信封装好,让我送过门去。
男人露着标志性笑容,说感谢外公赐墨宝。白妹把手上的孩子交给男人,展开红宣纸。一时间,她呆在了那里。第一滴泪水从脸上挂下来,她才惊觉,立刻转身跑进里屋。我长那么大,从没有听到过如此令人心碎的哭,孩子跟着也哭了,路过门口的街坊阿姨、大姐们停下脚步,用手绢、衣襟、手指擦着眼泪。“作孽哎。哎,作孽。”几乎只有这一种声音。我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黑皮和阳阳的痕迹已被清除干净,向日葵换成了正在盛开的凤仙花。男人焦躁地把女儿从左手换到右手,在门槛前踟蹰。他手上的刺青似乎做了处理,不再扎眼,甚至需要仔细看,才能认出来。某些痕迹正被渐渐清除。
台风来了,家家户户闭了大门。风停雨歇,阳光重新出来,白妹一家走了。他们走得匆忙,连房门都没锁,两扇门“啪嗒啪嗒”打个不停。没人看到他们走,传言告诉大家,他们回了白妹老家,绍兴。
组织上都会善后。居委会主任不久又带了人来看房子,大杂院的房子都是公房。黑皮当初租房居住,现在既然不再向房管局交纳租金,那么组织上就另租给别人。租房的人没住多久就搬走了,接着又换了几家人,我们都来不及熟悉,他们就搬走了。
我猛然觉得,一切都在加速。但是,加速前往的方向,我却不知道。就像二舅,整天嚷嚷要辞职做生意,问他准备做什么,他除了说得出赚钱这一终极目标,其他迷茫得很。其实我也一样,书读得很无趣,打算随便进一个技校,毕业后当厨师、电工、司机,甚至木匠,我都愿意。只要我能做自己的主,能够自己生活下去。但是,被老师劝阻,我只能继续进入高中学习。我天天到小土墩,有时坐着,有时躺着,什么也不做。不到断黑不回去。
我至今难以判断,那天是不是做了一个梦,反正当时我是躺在长条石凳上。四条小径在石凳前的高凸处交会。阳阳出现的时候,我没有认出他。直到他叫我小名,我把那张正在拉长的脸压缩到可以接受的范围,“阳阳”这个名字就从我嘴里蹦出来。我跳起身,望着比我高出一个头的阳阳,竟然产生了恐惧感。恐惧大多来自对陌生事物的不确定,可阳阳曾经那么熟悉,几乎每天厮混在一起。但是自从那个夏天,我和他的关系就此断绝,并且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了结,不能修复。憋了多年的话,在这个瘦高个少年面前,一下子化为乌有。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 阳阳说话的腔调,来自电影。“你的情况,我都知道。”
这一句话,倒是勾起了我最想告诉他的隐情。“朱阿爹说你是黑皮和白妹领养的。”
“确切地说,是被白妹领养的。”
“那张图是你塞进我书包的?”
“也许是吧。你可能早就知道许多事情真相。所以说获取真相的手段绝对不止一个。就像生活在这里的,看上去是一群人,其实有好几群。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但是一旦起了冲突,那么稀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发生。”
我有点明白,却又不是太明白。
他继续说:“白妹抱错了不属于她这个群体的我,所以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我加入她们,要么她加入我们。她把满满一罐酒酿带到小土墩,这里有一个我们群体的入口。她再不能忍受那个‘太监蹂躏,要过甜蜜生活。群体接受了她,为她做了该做的一切。只是有一点,个体符号,进入群体后逐渐淡化。”
“你们怎么认出同一群人?我怎么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群?”
“平时彼此认不出,但是任务一出,马上有人接单。完成后,又回归普通人。如果你不发生什么重大变故,你可能一辈子就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如果在你危急关头救你的,一定是你的群中的一个。”
“那些怪异的事情,都是一个群的人设计、实施、成功的呢。”我边想边说,不料一脚踏空,身体猛地一震,耳边听到阳阳叫喊:“当心脚下!”
惊醒时,我仍然躺在长条石凳上。没有阳阳,而朴树间却似乎又有他声音萦绕。月亮又圆又亮,我在月光下寻找“群”的入口。小土墩的每一片草丛、每一块石头,我都翻一遍。每一个经过的人,包括进出公共厕所的人,都仔细端详。什么都没发现,什么人也没出现。我想解下裤带往树上打个结,头往里一钻算了。这样,我的“群人”就会来救我。但是心里一哆嗦,万一没人救,麻烦大了。 老街拆迁,大杂院居民签约最积极。外公还在跟街道办事员理论、僵持的时候,一辆辆卡车装着鞋匠等老乡邻直奔火柴盒一样的新村住房。 灰头土脸的拆迁工人在拉下大梁前,突然从阳阳家捧出一样东西,顿时聚拢不少人。我失业在家,闲着无事,趿着拖鞋穿过马路去看热闹。从一顶顶黄色安全帽缝隙里望进去。一个工人正在打开一个陶罐。 哦,那是一罐刚刚做好的甜酒酿。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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