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树下
1
“你女儿这样子,长大了会是文化人!”
那人一张嘴,她就把这一口难听的普通话,丑得像坏蛋的陌生人录进了脑子。
桃树下,钱若男笑成了朵桃花。
给女儿取名小文,想养个小才女。
丫头五岁了,她要找这人看看未来。
杨小文进幼儿园第一天,小子们便送了她外号。
“杨小文——文胸——杨小文——文胸——”
被凶猛的眼神煮成一壶沸水,她全身冒汗。
盯着围剿中惊慌了的这丫头,小野兽们兴奋、恶毒的心火在身子里横冲直撞,从每个器官冒出,亮眼,吐舌,嗷叫,爪子也痒得难受,想在那件小白裙上踩一脚,用彩笔画个叉,扯一扯,推一推,最好把她弄成遍体鳞伤的丑样子。
她转身跑出大门。一直跑到开了小碎花的河边。
这儿是夏屋社区,这儿的幼儿园叫夏屋幼儿园。夏屋从字面上理解,是个火气极旺的地儿,和孵蛋的烘箱一般催人早熟。
幼儿园里流行医生为病人看病这类儿戏。
“我生病了。”一小男孩走到杨小文跟前。
她把耳朵贴近对方胸口,又抬了头,伸手碰碰对方的三角额,睁大眼睛认真说:“小朋友发烧了,得打针!”
她在扮演救死扶伤的光荣的医生。
男孩撅起长角的屁股。这种虚构的打针,光明正大穿了裤子。
“我的病好了。我当医生,你当病人吧。”
他亮起小眼睛,提要求。
她吃惊地看着那个肆无忌惮吃食指的不长进的家伙。他的黑指甲里,爬了好多细菌。
她不演那么没意思的人,也不做不讲卫生的人的病人。她一把推开了他。
欺负人——坏人——他大哭起来。
二○○二年八月十九日那天,杨小文进了一个小庙。这辈子,她是第二回见那人。
十七年下来,那张尖瘦的脸还是旧了。
她跟高中同学到这庙边的山上疯过。一路过来,车上腾个位置,草地上摊几张报纸,被窝一挪都是牌桌,这次出游便带了烤肉的浓香、叭叭甩牌声和跟班长的一点有限的暧昧。
他们没空进这神神鬼鬼的小庙。那回上山,大家也翻翻扑克算算命,看看星座测时运,不过是当做男女社交手段,无须借助他人。
前些天,杨小文从一家派出所得了条宝贝的独家线索:有人失踪。
中年。面料商。失踪前,他到鸡公庙看过相。
跟那个看相的有关吧?可能会提供些内幕。
她不迷信,信直觉。直觉里一直对那个相士印象不佳。
其实这直觉也不可靠。站那人面前,她并不知道,招惹的这家伙,将跟她的未来,包括她的男女问题扯不开了。
2
进庙前,找村民聊了聊。村头老榕旁,旧亭子中,一长齿老头敲着麻将,叭叭地丢给杨小文一堆话。
“你说的那个葛平,这些年在这儿挣了不少钱。”
他恨恨地笑。像在回味牌桌上洗劫人又被洗劫的经历。
“这人就是我们村出去的,早就在市里头买了大房子。听说,那龟孙的龟壳大得跟别墅似的。这儿农村,房子大不稀奇,可那儿是市区,金边银角,这些年房价又涨得厉害。
“这人有学问,祖传的。解放前,他爸是这里的大地主。人丁不旺,三代单传。变天了,这种土财主迟早要出事。没想到,他还没等事情找他,就自己找上门了。
“五十年代初,他爸上坟,一把火烧了好几座山!他是把这山的皮扒了,把鸡公神的皮扒了,把自己的皮也扒了!
“鸡鸣山是烧成了金鸡。要在解放前,这些山都是他的,烧就烧了,没啥了不起的,解放了,可就是大家的了。烧完,方圆百里一层草木灰。一抹脸,掌心墨黑。”
边上几个老头一阵唏嘘,脸更黑成了火海里残余的炭。杨小文也觉着了满脸灰尘,榕树上掉下的串串太阳烧人得很。
长齿老头眯了眼,眼神跟蜗牛似的缩小了,像看着大火从几十年前蹿过来。
“他爸担心儿子受株连,当天就让他逃了。老头子被当成反革命抓起来了,听说死在了牢里。山荒了十年,大家咒了他十年。这十年,飞机上撒下的树籽才长成松树,鸡鸣山成了松林,成片成片的,嘿嘿——倒是比早年的杂木林好看了。干脆,上头的下令,把附近的杂木林都换成了松林。
“葛平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文革后,又回这儿看相来了。他跟大家说,那是天火,是鸡公神要降罪给大家,跟他爸无关,是鸡公神托梦,他才回村的。人到中年,得落叶归根了。
“他再怎么装潢,知道底细的,心里清楚,这家伙是听说这儿发达了才回来的。走遍了全国,还是觉得这地方钱多。”
说起钱多,那张得意的黑脸多了个声音,泥地上多了块“硬币”,黏稠的“硬币”被踩住,拖成奔跑的哈雷彗星,这地面似已制造多颗此类丧门星。
“这龟孙有两下,来的人都像吸了兴奋剂,老往这儿跑。他给京城的×××看过相。还真不吹。这儿庙小,香客来头不小。视察的、取经的,都会顺便来转转。
“他收费,淡季一人一百,旺季一人两三百,跟小姐的价钱差不多,一个钟头能应付五六个,那是流水线,是批发,又不是小姐受得了的。所以说,知识就是力量!”他很有意味地瞟了瞟杨小文。
“挣了钱,他跟庙主对半分,他贡献大,庙主就将院子中最显眼的位置给了他。看相的汤先生、老陈口才没他好,不吃香,看他占了院子里的宝地,被供成菩萨,自己成了边上的青龙、白虎,恨死了。
“汤先生和老陈也是我们村的,还住村里。干不动农活,做生意怕烦,就看相了。葛平像乌云,把他们的阳光挡了。他有意提防着他们。附近有个村,前些年莫名其妙死人,一查,有人一直往井里投砒霜!”
一只“小雀”从黑手中射出,他拾根筷子推倒小长城,捡走了其余老人的几张一元破钞。
拿姓葛的跟这老头比,还是说瞎话的比说真话的来钱。
这人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
3
杨小文伸出右手。
这看相,男伸左手女伸右手,不太合理,自己是左撇子,其实该伸左手。
手指修长,粉色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心上的纹路,像掉光了叶子的树杈。那些掉了的叶子,难道老葛就能看清?
老头看了这么多年相,琢磨明白自己的明天了?
那只花斑“八爪章鱼”黏住了她的手。
“靠。”她嘀咕。这字眼儿差点从嘴里蹦出。
“心肝脾肺肾。春夏秋冬。金木水火土。生命线爱情线事业线……”念念有词。又写下:金格水形圆字面。帆篷耳。一字口。灯塔鼻。卧蚕眼。丹青眉……写完,翻动皱巴巴的眼皮,问道:
“几岁了?”
“您说吧。”
“年龄不看。你是拿笔的。”
“二十四、二十五岁运气一般。不能拔眉毛。不要烫发。眉毛一拔,父亲身体就差。你很聪明,眼睛转速不快,做人缺个刁字……”
一个人拔眉毛和长辈的身体会有联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葛大概想的是,眉毛也是父母给的,不能乱动。
“五岁前,你出过一次事故。”
事故?五岁前?
她想起一件让她头脑黑屏的公园事件。
那年六一,阿姨带着小朋友一同去公园过节。
大家开始捉迷藏。
穿了印花泡泡裙的杨小文,飞快地钻过几个相连的假山洞。她还没有确定该躲进哪个洞,离得最近的山洞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拽了进去。那只发了疯的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往深处拖,另一只凶恶的手冲她狠狠地抓了一把。
她尖叫,叫声压过了公园里的知了黑压压的喧嚣。她厮咬,挣扎,黑影终于松手,从另一个洞口蹿出。看样子,那家伙比小文大个七八岁。
惊魂甫定,杨小文被阿姨送回了家。
她被关进房间。母亲就像受惊的鱼,在眼前左右晃动。她盘问,又脱下她的裤子看了看。这刻,杨小文才真的恐惧了。这一连串动作,倒比早上的搏斗更让她难堪。
没事。满脸是汗的钱若男对赶来的外公说。
这孩子是吓坏了。真没用。钱若男自言自语。怎就不是个男的呢?
成了男孩,就有用了?那根细细的橡皮泥似的小鸡鸡会有啥用场?
直到睡着了,也没人告诉她秘密。
朦胧中,肉虫般的小鸡鸡,勾成了巨大的问号,又成了象鼻,将她卷了起来,抛向虚空。
第二天一早,那个钱若男赶着上班去,照样把杨小文放进了夏屋幼儿园。
若男女士已交了学费,不会再浪费钱送她去别的幼儿园。多让人讨厌的学费!
那个富有想象力的小男孩,见了她,亢奋了。他像只热爱挑衅的公鸡,在人群中跑着,刺耳地怪笑。
终于,他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爆炸开:杨小文被强奸了!她是鸡!鸡——鸡——鸡——
从那张嘴里跑出来的鸡群,挥舞利爪,在她耳朵里钻进钻出。
他竖起一根胖乎乎的中指,将它站成夸张的金箍棒,戳向天空。手背上几个肥嘟嘟的酒窝,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这不太友好的动作在杨小文眼前一再晃动,他又兴奋地冒出一句:你妈×!
她被激怒,他不该骂她,又扯上她母亲。
男孩脸上留下四条血痕。她的右眼也被戳。
杨小文进了医院。一住一个月。那个月,左眼也乘机一块儿昏睡了一个月。就跟她和她母亲的关系似的,右眼会连带左眼,她会连带她母亲。这一次,她倒是没瞎,母亲又差点哭瞎。
现在看来,算啥呢?
她还是处女。
他真能看出什么?
“你很孝顺。有贵人相助。到老同心,稻草变黄金。天高任鸟飞……”
模棱两可。还能说出自己嫁什么人,谁又是那个贵人吗?那个天高任鸟飞……怎么可能。
“颧骨右边高,大贫大苦,颧骨左边高,白手起家……”
贫富差距原来只隔鼻梁。怎么想的?
咨询过同事。这种人管不胜管。除非扯出命案。那人不过是来看了相,他失踪就算和老葛有关,也没证据,不能在报上瞎猜。可能还为老葛做了免费广告。
“你现在,进退两难。只可进,不可退!”
现在?只可进不可退?知道她来这儿干吗了?难道算出来……这些话,该是套话。
来人一个接一个。等得无聊,便饿了。她出了庙门,往远处小店去了。
凑和了吃完,折回庙中。
人都散了。她坐下,取出名片。
“哎呀!大记者啊!我没说错,是拿笔的!”他两眼发亮,大叫起来。
提起那个失踪者。那人的妻子和派出所民警找过葛平。
“我跟他随便聊了聊。没聊什么。”搪塞几句,转移了话题。他没什么义务对她解释这些。
打量眼前这女记,她可能是想学学看人的门道。这本事对于一天到晚跟人打交道的记者有用。结交一个记者,也不是坏事。
那棵稀稀拉拉地绿着的桃树下,老葛成了杨小文导师。
他兴奋地想象着杨小文模糊的未来,忘了算算自己的明天。
4
老葛上报了。小报上刊登了杨小文独家采写的第一篇通讯:《命运掌握在谁手中?!》。
文中写道:那位看相的——失火烧了鸡鸣山的地主的不学无术的后人,将全城人忽悠了。一个人的命运最终掌握在谁手中?只能是自己。
她还有几句话没敲进稿子。在报上说话,跟喊口令差不多,得抓住一二三。
怎么可能是“只能是自己”,她知道,还有天意,还有领导和身边形形色色的人。
送报的小伙子投篮似的,站门外,往办公室茶几上扔进一叠报纸。杨小文起身,抽了一张,坐下,翻开社会新闻版,将那篇东西又细看了,她靠在椅子上叹了气。
命运确实不可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稿子已被编辑改得面目全非。
半年实习,出门采访,也是跟老记一块儿。前些日子统一招聘,她从两百个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考进报社,成了合同工。昨天起,得单独行动了。对于年轻女记,安全成了大问题。
又是下班时间。同事满头大汗地陆续从外头回来,咕哝几句,敲起键盘赶稿子交差,挣回这天的辛苦费。论勤奋,这些人大多可评劳模。这单位就是劳模太多,让人窒息。
“有人要跳楼?好的,好的……马上过去!不知道怎么跳,随便跳跳就没意思了……”同办公室的张小胖慌慌张张挂电话,拉上拍照的黄伯虎,一同出了门。
铃声大作。
“您这记者……太年轻!”沙哑的声音从话筒里弹出,她有点拿不稳话筒。“多少个跟斗我都过来了,这么一篇文章不能把我怎样,凭我这嘴皮子,日子一样能过下去。倒是你,得当心!这一落笔,都连着别人的命!
“老了你就不会这样了。你母亲是叫钱若男吧?乡里乡亲的。”他叹了一声。“算了……算了……”
“对不起……”杨小文嗫嚅。
客气得让人尴尬。这地方是小。这么快就打听到她的家世。应当知道她住哪儿了。该不会有那个胆,花钱找无赖,花她脸破她身啥的。
这一线记者的滋味才刚开始。
她看不了相。那个老葛也干不了杨小文这活儿。因为命运,昨天,他们会合了。这天起,老葛注意上了她。这会儿,靠在转椅上想事儿的杨小文,并不清楚这些。
四年前的夏天,热得像个露天浴场,顶上象征性地挂着几个飞机模型般的吊扇的教室里头,拿着高考志愿表的杨小文,正看着窗外发呆。
能去哪儿呢?会不会像那些吊扇,装做飞行的样子,却低低地在原地打转?
又见着那个专栏。已看了一个月这专栏,消除紧张情绪。专栏叫《连线蔚蓝》,是为青春期男女办的。
指导填志愿的老师告诉她,这年的理科生,也能报某著名大学一向只招文科生的新闻专业,那个高校领导班子突发奇想,理科生更合适培养成新闻苗子。
她冲蔚蓝而去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将游进大海,记录下最为壮观的美景。那个大海,怎是一番猜测概括得了的?她该做个有魅力、有骨气、有道德、有心计的记者,她心里,有那么多不可理喻、不可一世的想法得倾诉,野火烧不尽,冬风吹又生。
太热了。她起身开窗。
一到下班时间,整幢楼的中央空调便关了。按时下班的物管人员,忘了这火柴盒里,还有群粘在电脑前的火爆脾气的编辑、记者。
加热了一整天的旧电脑,散着难闻的塑料味。那个修电脑的身上就是这气味。
电脑前摆了盆小刺球,刺球上开了小红花。据说能吸收辐射。
这也是他端来的。
5
实习那会儿,旁听了一次员工大会。这地方其实有四家报社可供实习。这不是分配,没有哪家报社对此严加控制。
台上的老总正很不乐观地冲麦克风发威:
“受网络冲击,纸媒尽管还在赢利,现状已经不容乐观!美国一些报纸也已受影响。本报经营状况目前还排在全国同类地市级媒体前二十强,关键在,我们办的是张普通市民喜闻乐见的报纸!但现状一样不容乐观!……”
他强调,中青年读者正在流失到网站,编辑记者该深入研究的,是这儿数字最庞大的,还在自费订报的普通市民的需求,目光不要停留在个人的一点小视野、小感觉上。
世上还有不少跟杨小文一样热爱印刷品的人。这真是小报小刊的福音。
问一位老记:
“你们日子过得不差啊,听说这智能化报业大楼,从银行借的钱早还了,现在报社没一分钱贷款,年年有利润。你们老总怎么那么不乐观?是不是干啥都不乐观?性格问题?”
老总的性格有问题,会让人有点担忧。
那人笑了,轻声告诫:
“这话可别乱说。不要轻易对一个人下判断,尤其是可能影响个人命运的人。这也是干新闻这行得注意的。听过总编是临时工,咱们才是正式工的说法吧?别以为老总工资比我们高,就过得比我们好。他有他的压力。”
台上一位副总老往这儿瞟,大概发现他们在开小会。
老记停了一会儿,等对方低下头,把声音放轻了点,继续说:
“今年报纸发行量稍微下滑,广告客户就有反馈。都是那些竞争对手告诉对方的,为争夺广告。广告总量是不是还能增,难讲,大概就下滑了。发行是亏的,发行少了反而亏得少。现在都讲一个有效发行。”
又替台上那位唱起红脸,“怎么样,想办法留下来?至少现在日子还过得去。”
有个忧心的老总,下面的人可少忧点心,还是多忧点心?
倒是更为认真地打量起台上那张悲观的脸。
那张脸又放出咄咄逼人的话:
“新闻是年轻人的事业,你们看看自己,每天不是早早就下班,就是在下班的路上,一天到晚睡梦中,怎么就不睁开眼睛看看,那么多媒体口水都要倒出来,想吃了这个市场!……谁要是不好好干,敲我的饭碗,我就敲谁的饭碗!”
他指的同城纸媒。这地方不大,也这报那报的,是多。
这容易被敲的饭碗有点难端。前狼后虎的,得应付这么一位唾沫四射的不让人下班的黑脸领导,还得放下身段,老老实实迎合小市民。
市场定位,买家拍板,在一张把经营数字看成生命的市民报上生存,谁都不可能脱离市民趣味,由着性子发挥。
小市民窥私,关心生死男女,且得悬疑惊耸。
八卦采访,有个不好听的叫法:刺探。这刺客可不受人欢迎。嗜肉的,不见得爱看屠夫。
写那个葛平,相比,算正经八卦。
格调要是一降再降,不仅自己难堪,学院里那些一直在给学生灌输先锋思潮、民主精神,指望大家将小报办成引导国人进步的阵地的理想主义者,是不会认自己这学生了。还得有分寸。
二.钩沉
1
二○○二年八月二十七日下午。去了东郊的鸡尾山山顶火葬场。刚打捞的两具浮尸要在那儿解剖。里头不知有没有那个失踪者。有可能他就是被沉了河。
单位里出来,打的二十分钟到山脚。
她来过这儿。外公外婆就躺在火葬场边上的鸡尾山公墓。
来这儿晨跑的不少,多跑到半山腰就算了。再往上,是阴曹地府。
现场离火葬场约两百米。来了两个法医,一个解剖,一个记录。
树荫下,两具裹了塑料膜的男尸,摆在并一块的两张破桌上。
平头法医套上淡蓝色塑料薄膜手术衣,戴上双层手套,打开工具箱,取出手术刀,准备解剖左边那具。
塑料膜划开细缝。一股刺鼻的腐臭扬散开。
在场的男士掏了烟。说是抽烟能杀菌,坚持让杨小文来一支。
“呆会儿你就知道需要了。”准备解剖的平头法医说。
手术衣不透气,额头闷出了细密的汗。他放下刀,脱下一层手套,掏了烟递过来,快速摁了打火机,殷勤地,让杨小文凑前点烟。
“是左撇子?这可是特征。左撇子聪明,难怪能当记者。”他恭维。压在他嘴里的烟一颤一颤。“这人吧,不知为啥死。就这么稀里糊涂死了。大概还啥都没干。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唉——”眼中闪了磷火。那支烟仿佛是跟他纠缠着的女人。
“又怎样?”杨小文叹,“可能就是被女人害的。还没怎么着,花光他的钱,跟别人跑了。他就自杀了。命如草芥。”
“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死了好,死了好。”法医笑。
“这些母苍蝇,骚!你看你看,老是叮男人的嘴巴。小心他张口吞了你。”又说。
他眯了眼,拿起雷达,哧——喷向那些苍蝇。又端起一瓶福尔马林,哧——哧——杨小文立刻被这混合的奇异的气体,顶到了二十米外。
另一个法医站边上,记下这些流水账:男性。二十到三十岁。红T恤。蓝牛仔裤。烟灰色尼龙袜。体表未见明显损伤。高度腐败。入水大概一周。从那双很少在冠城见着的又长又厚的尼龙袜推测,是个外地人。
那双袜子表明,它的主人没钱也没品位。
远处有片茶园。冠城气候好,早茶上市早,傲称全国第一早,就卖成了金价。她平时也就来点单位免费提供的筒装矿泉水。这喝茶当归入老年行为,所谓的茶艺更是浪费时间得不得了,吃树叶跟吃葱、嚼大蒜有差别么?花那么多钱吃树叶,不如买碟买书。
远眺了一会儿,对尸体的厌恶情绪暂时缓解。
飞来条短信:“有个达人,超懒,啥都不愿干。别人给他介绍了工作,看公墓,想他总该满意了。过段日子,问他,感觉轻松了吧?他说,轻松啥呀。别人都躺着,就我站着!你站在这些躺着的人身边,感觉如何?”
她回:“这些躺着的,都站起来,我就得躺下了。只要别让我给他们做人工呼吸,我都能忍。”
手术刀划开死者头皮。检查颅骨。无骨折。必须剖开胸腔。他警告边上的人:走开。“嘭”,尸体发出气球爆裂般的声音。
开始检查内脏。胃与肺是重要部位。要看胃里有没有毒物。肺则取回做硅藻化验。从硅藻的浓度,确定是死前还是死后入水。死亡结论得等化验后。
火葬场那边,人声鼎沸,哀乐声、哭喊声,一阵密似一阵,一会儿人撤光了,又冷清得见鬼。
前些日子,一女同事做了篇《死个人不太容易》的稿子。“阎罗王”立刻传话:“你们说我这儿搞垄断,干脆,每个街道设个火葬场,每个住宅区办个花圈店!说外头送的花圈不让摆,得从这儿买,他们一放一大排,恨不得摆上几公里,报社来清理?说我们助长攀比风,这不就是市场经济?那些有钱的,他们就喜欢买闹热!不让他们花,不人道。没钱咋办?不也有没钱的做法?盖几个章来,让街道证明是特困户,不就成了?我们全部免费。挣的钱不都得上交政府?你们这些记者,一天到晚瞎登,该不会是家里死了人,找我们打折没成,心理失衡了?”
非得让登个续闻挽回影响。报社还真登了续闻,把调子扳点回来。谁让大家想破了脑袋,也没找着对方理亏的地方。
四点十分十秒。划开另一具的塑料膜。被缚入水的中年男尸,尸呈黑绿,腐烂程度更甚,滚了一身蛆虫。除了臭还是臭。她也似乎成了块太阳底下暴晒的泡了福尔马林跟雷达杀虫剂的臭肉。太阳穴涨痛。胸腔里像塞了尼龙内衣。大概有点中毒。
外婆走时,杨小文考试,没法请假。外公去世,在家里躺了七天。那气味是淡的。在房间里待久了,几乎闻不出这股死神的味儿。
法医没戴口罩。从头至尾,得闻腐尸的气味,鉴定死亡的原因和时间。
自己怎么没想到带防毒面具上山?
2
山的阳面是公墓。在这儿解剖,方便烧了这些腐肉。法医将那两具更不成样子了的尸体送去火化,杨小文便抽空去公墓那儿,看看外公外婆。
一个人在自己买的房子里就住那么几十年,在这封口的黑洞,待的时间就长了,它是一个人真正的故乡。
那年,外婆没了,半年后,外公也没了。都生癌。
墓前的水泥地被暴烈的太阳划了刀口子。低头看看慢行的几只蚂蚁,又拔了几把“刀疤”里钻出的杂草,站了几分钟,已汗流浃背。
山顶的法医喊她了。一抬头,白得晃眼的太阳,像只黑蝇直钻眼睛,双耳嗡嗡直响。可别是中暑了。她一惊,赶紧往山顶爬。
东向的半山腰是繁荣的阳间。这儿有座带饭店、客房和游泳池的星级酒店。酒店门口停了一溜儿名车。四周一片苍翠。这儿看不到远处的墓群,那点死人的秽气,挡在了山的另一面。酒店边上,搭了积木般的咖啡吧,小木屋里,坐着几对寻幽的情侣。外头的树林、草丛,也荡着浓郁的交合的气息。她坐车上山,便见远处隐蔽的草丛中,一红一黑,扎眼地搅在一起,过一会儿,又见一对,一黑一红,让人想起奈河桥边开着的彼岸花,和无缘相守,千年一遇又打入轮回的曼殊与沙华。
要是有灵魂,那些在山顶火葬场火化了的孤魂野鬼,慌不择路,会不会顺道在那些野合的人身上投了胎?
3
两位法医担心尸体将眼前的女记吓跑,便邀请这个一直在发短信,心不在焉的人,去半山腰的酒店坐坐。又通知科室同事,上山一块儿接待。从山上下来,一直在阴森的山顶和暧昧的半山腰来来回回的法医笑开了。
“大记者——别走那么快啊……”平头法医抗议。
杨小文回过头,尴尬地笑了笑。
离了那两堆臭肉,空气清新了,又嗅到了身上的烟味和汗臭,像自己也刚从河中捞起。她是故意走快点,免得跟两位法医的怪味串在一起。
法医不紧不慢跟着,不舍落太远,也没敢靠太近。
十多分钟光景便到半山腰酒店。这会儿,她很想回家冲凉。可白天只顾抽烟、回短信,跟法医聊少了。她还得留下。
这些法医都是初次见面,有胆有识,拿了手术刀,又握着法律这把软刀子,误入歧途,便是一流的罪犯。
在画了只苹果的盥洗室足足洗了五分钟的手。听人说,这些法医解剖后,不洗手敢吃饭,这手越洗越觉着龌龊。
这是进报社后撞上的第一顿大餐。可惜没胃口。坐在似乎仍然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法医中间,动了几口,她停了筷。
一条鱼被剥了个干净,一盘虾转眼也空了盘,这些法医折腾起微型尸体,也干脆利落得很。
法医们冲慢慢放松了的杨小文说起笑话。
“这解剖真没啥可怕。咱们现在就在吃尸体。要是连解剖都算残酷,将尸体装进肚子更残酷。”平头法医说。
开始历数各类残忍。该是有点心理失衡,被一个年轻异性欣赏到了不太美观的工作状况。
他眯了眼,抖着烟,牵动嘴角,仔细观察眼前这小女人。“有对象了吧?”稍自信了,平头法医冲杨小文喷出酒气,也喷出这几个字。这带酒味的话,像一直在肚子里酝酿。一圈法医也亮了眼。这会儿,倒像他们采访起这位女记。
“还没。”杨小文迟疑,说了实话。刚才,她一直安静地当听众。
“别再找了。从这儿挑一个不就成了?下回再带些女记者过来,咱们搞个联欢!”
这股酒气,还真像是变成了福尔马林喷剂与雷达杀虫剂,喷得她的脸僵硬了。她讪讪地笑了。
私下,他们能跟女人聊啥呢?器官?案件?
原计划写个百字认尸启事就算了,这会儿,倒想给这群能洞穿死亡秘密的现代开膛手塑个像。
都是些名牌大学法医系毕业生。有几位还是比杨小文高几届的高中校友。有的还考了律师证,思辨能力不弱于任何记者。一个口齿伶俐的法医想转行当律师,据说已找着门路,笑容就比别人阳光。
“我也想当记者去,多有意思啊!我就喜欢天天采访美女。”平头法医恭维。
越说越没话。都有点无聊。实习那会儿,接触过一些人,他们一开口便报出一堆荣誉,生怕哪条事迹漏报,这一生就白活了。眼前这些家伙,低调,不太爱聊这跟犯罪有关的阴森森的饭碗。除了找对象,像对说啥都提不起神。
这新闻报道,仍该写得正正经经。毕竟得老少皆宜。眼看客套话用尽,国际风云也指点过了,只能凑合着,聊起上回听得的老葛的那些歪门斜道,还有临时从网络上突击的身体语言密码,将之当成救命绳索,想跳开肉体障碍,通往这几位法医覆盖了长年积雪的心尖。
气氛又高涨。一个人迷茫了,便需要慰藉,老葛要不是把这当成生财门道,也不会碰到她枪口上。老外将《易经》的书名翻成《研究变化的书》,真能弄明白那门学问当然好。可惜杨小文看不懂。她也不认为那个葛平能懂。
又提起失踪的面料商。
“下回找着那人,第一个告诉你!”平头法医摸摸脑壳,爽快地说。
正对面坐了位文弱的中年法医。夫人是杨小文同事。此女粗犷,除了女人才文的眉,再难发现她跟男人的区别。
财务室跟杨小文的办公室同一楼层。她见了杨小文,像个男人,直勾勾看她,粗声叫开:“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杨小文?报社的小伙子都在打赌,看谁能追上你!”
又上前拉杨小文的手。那双手似乎也想按按杨小文。杨小文像被男人握住,不自然了。
上午,在报社社交场所——洗手间,又听到从小木门里传来的粗重嗓音:“外头的,有有卫生巾?”
哪有临时要这东西的?这女人!
小文下楼,在附近小店帮她买了一包。
女人出了小木门,伸出湿漉漉的骨骼粗壮,汗毛葱郁的黑手,拉住另一个木门里出来的小文,忍不住喔哟:“我要是有你这一身皮肤就好了。”
“再好的皮肤,让你的法医摸摸,不发臭也烂了!”张平凡刚好进门,接过话头笑话王丽。
“我撕你这喷人的血口。我那口子可是医学院高材生。不尊重医生,我咒你得治不好的盆腔炎……”
王丽作势要用卫生巾封对方嘴巴。两人嘻嘻哈哈打闹开。
闲得发慌的杨小文,听说她丈夫是法医,像发现宝藏,兴奋了。
“大姐,能干这法医的,可都是智勇双全的人哪。把你的福尔摩斯手机号给我,我也想去探探案。”
遇上知己,女人报出一串数字,蛙叫:“没见过解剖死人?丫头,见一面去!”
坐在散发着死神气味的饭桌旁,跟这位女同事的法医丈夫聊着天,听他说起最近一次解剖经历,她走神了。
一具尸体丢在了野外。他趴在潮湿的地上,打着手电,摸黑解剖三个钟头。半夜,他提着一只肺回了家,准备第二天化验。他打开冰箱,将之挤入剩饭剩菜的空隙,睡下了。
脑子里满是白天那些解剖场景和一些胡思乱想。“嘭”,杨小文递给服务员的碟子,闷声落在地毯上。
王丽的法医丈夫,看着心不在焉的杨小文,以为自己将她吓着了,难堪地闭了嘴。
晚饭后,等在门口的青年男子,立刻将杨小文从这群职业操刀手中接走了。
半山腰下来,是段盘山路。坐在雷声滚地的摩托上,那些尸体、法医、公墓,还有汗臭般裹着她的死亡的气息,远远地抛开了。
后座的杨小文,在他耳侧说道:“我是恶鬼缠身了。”
车开得飞快。他回头,龇牙裂嘴吓唬人:“我是德古拉伯爵,我要吸你的血……”
“我是山鬼,不会死的!”她信口胡说。这摩托,如同驮了山鬼的赤豹。
怎么可能不死,总归会死的。她真该留住点什么。
4
鸡尾山下来,摩托开到了他家楼下。
曾有男性放弃自卑心理,大了胆子,远远地冲杨小文喊一句:“杨小文,哦哎呢(粤语:我爱你),我好想好想和稀泥(冠城话:好想你)。”这种喜欢像氧气,她不会在意。得了胃溃疡的高中的那个班长“长手刘备”,其实也跟理想相距甚远。这年头,每个在童话中泡大的女子,胃口精刁,生活却乏味。孜孜不倦、百折不挠、毫无廉耻地给她发催情短信,邀她看情色电影的眼前这位,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啥功夫,倒合适当保镖。
那回,他一见她便招呼:“文兄,身材那么好,干吗非穿成个男人?”
“跟我说话?”杨小文回头。
“是啊。”他笑了笑。
这“文兄”两字从他口中跑出,亲切、温和,像哥们儿套近乎。他心里,想的可能是“文胸”?这比胸罩文雅的词,似乎带了港味,它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流行。自从那个小男孩送了她这新潮绰号,没人再这么喊她。
可惜说错了地方。这儿是报社,公众场合,它们便成了别字。就算别人不会误听做“文胸”,跟一个陌生异性称兄道弟,也有点奇怪。
杨小文冷淡地点了头,打完卡,转身走了。
常在电梯里碰上他,像掐好时间,约好班次。他冲她微笑着点个头便过去了。
报社给实习了一段时日的杨小文发了台样式陈旧的老爷机。杨小文是实习生,有旧电脑用就不错了。
没装光驱。想看碟片是不可能了,上网看片子也不知网速够不够。这电脑敲一个字,像领导发话,得先考虑考虑,就没法写稿了。
他进了门。
“美女,不开心了?”他搭讪。
杨小文没理他。她正心乱得如同插播了无数广告片子的分众视频。这会儿,只想见到一台思维正常的电脑。
看看一脸弃妇表情的小文,他说道:“别不理人。我不是没事找事,是你请我来给这台电脑做调试的。以后,我给你修理电脑,你替我修理人脑,交易公平。”
“老先生脑子坏了?”杨小文微笑。
十来分钟前,她拨到技术部,有人接了电话,她没注意是谁。
点了烟,他说:“是坏了,闷坏了,你只用跟我聊聊天就成。这年头,找个能聊得起来的真不多。认识一下,我叫郑家乔,大乔小乔的乔。以后叫我大乔。”
听着像那个三国美女,此人父母可能早早便预测到现时的男人也流行中性的兼容美。
又说:“家里的电脑要是坏了,找我吧。”
“能看电影了?”杨小文站边上,看他折腾好一会儿,问。
“哪有电脑不能看电影的,这不是电脑笨,是人脑笨。”他抬头看看杨小文,“想看啥?我给你找。”
聊起一些片子。都是些经典情色片。
杨小文和施林琳常会光顾一些碟片店。冠城一家花圈店后头藏了个碟片店,只要外头上市了新片,这儿就能翻到。她们从这儿搜了不少片子,包括一些著名的A片。可散乱,不系统。林琳看片只会睁大眼睛,看那些情爱画面,镜头一过便犯了困,进卧房去了,将杨小文一个人扔在电视房。
临走,他掏出一张冠城影院网站的充值卡,将账号和密码记在报角递给她。
“包月的。你看的时候我不一定在看。我电脑里还有一些大师作品,下回拷给你。”
“问个问题,怎么想到叫我‘文兄?”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你不会认得我。我还记得那个绰号‘文胸的小丫头。我们在夏屋幼儿园同学过。你进幼儿园的时候,我大班了。你一到报社,我就对上号了。”
“还听过些啥?”
“听说你出事了。”
“我没出事。”
“我也认为你没出事。当然是误会。你那么小,还没发育。实话说,你是第一个让我产生那方面联想的女人……”
“别跟人说这些。”
“你不提,我早忘了。就算咱们是仇人,我也不会说。放心,那不是一个男人的做事风格。”
5
一块儿看片,是从纪录片开始的。这晚,他们一起欣赏了希特勒的情妇里芬斯塔尔拍摄的经典纪录片《水下印象》。
两个人一边看,一边为这水中之妖感叹。此女前几年仍潜入海底拍鲨鱼。九十多岁还那么爱玩命。难怪希特勒喜欢。当年她六十多,还找了个比她年轻四十岁的。从网上搜了些资料。这位颠倒众生的女人,大多时,都穿着灰溜溜的工作服。照片中,她身上挂着成卷的胶片,抬着头,睁大眼睛,在强光下检查作品。金黄的卷发有如光环,衬托得那张脸高贵、沉静而有力。
又搜到一张她二十九岁拍的照片。确实很美。人们应当感谢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这一天的降临。这天,里芬斯塔尔出生了。百年后,德国顶级电影协会在她百岁生日那天,授予了她荣誉奖章。这也是杨小文正式上班第一天,她采访了老葛,独立完成了第一篇报道,她的记者生涯翻开了第一页。这一切,仅是巧合。
此女曾是纳粹御用导演,这政治污点仍然不会抹煞她的美。卡拉扬、海德格尔都被原谅了,历史也不再对她深究,他们最终都将成为天使。她是《时代周刊》评选的最具影响力的百名艺术家中唯一的女性。这跨世纪的风景,这可怕而完美,以意志赢得胜利的女人,现在居然还热情澎湃地活着。两年前,她将二十年来她在海底拍的带子剪成了这东西。
“这辈子我一定要拍部最牛的纪录片!老太太拍这片子,花了二十八年!咱们还来日方长。她说得多好,我只喜欢美的事物,不管它们是不是有关政治。有了钱我们就去拍片!”
他说的不仅是“我”,还是“我们”。怎么可能?这人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报社网管。
“我有个愿望,我要挣很多钱,拍最好的电影,娶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我要做这女人的法西斯……”
他的瞳孔放大了,散着柔和的光。
他像被催眠了,逼近了她。
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这是第一次来这陌生环境。那个公园事件真是害了她,她没法子让自己跟一个异性在黑黢黢的地方,放松下来。
白天流的汗又被身子回收了。还没洗澡。一股尸臭、烟臭。他可能没闻出来。
他又正色道:“衣服太好脱的,都不是好女人!你越拒绝我会越有魅力。放心,这辈子我不当强奸犯。以人格,不,以健康和前途保证,火候不到我绝不开锅。”
说完,他忍不住叹了气。
“生活太枯燥,对一个因绝望,心脏快停止跳动,充满理想和前途的年轻人,一个有点良知的人,怎么忍心不对他实行人工呼吸?”
他躺在狭窄的床上,闭上双目。
这个穿了白T恤的年轻男人,脸像芦荟肉丁,在黑暗中,泛着乳白光晕。他的阳刚是可亲的。他在她的目光下,晒得干涸燥热,也有点像七十多岁才学潜水的里芬斯塔尔,时刻准备淹死了事。老年的里芬斯塔尔似乎相信,只有危险的海水,才能激发青春活力,将心理皱纹填平。那女人居然没成个浮尸。
一个完美得没人性的人,爱她的人,也该没人性。眼前这男子,便崇拜这女人。
他一动不动躺着,将主动权放在了她的手中。他不当强奸犯,他欢迎她当。
杨小文放松了。自己是怕被碰,可去碰人,不怕。
她面颊潮红,抱住了他的上身,贴着他的脸,却没敢去拔萝卜,怕一惊动,它即成电棍,击昏她这罪犯。她失了身,还得背上他失身的责任。
天热,看完片子,他晃荡了宽大的花裤衩,出房间冲凉去了。他当心自己再这么被这小女人抱住不动,会像一直发动着的空车,自燃了。
这晚,他压根就没想要脱她的衣服。他没取走她的贞操。这样的作案法,君子。
他只要她的手和唇。他说了,他不喜欢太容易脱的。对于她,他准备放长线。他要找个能钓着他的。情爱力学真是门大学问。
在海水中浮动着的老女人,将杨小文往水里拽,她的身子越来越潮,越来越沉了。这女人背后,尸骨横陈,她跟那个法西斯彼此吸引的,该是互相征服的感觉,爱与恶相生,南辕北辙地撕扯,极度的恐惧、愤怒而激情,让人不寒而栗。她的美,如何能遮盖她的罪和毒刺?那张迷人的面具下,是怎样可怕的一颗心。
若是杨小文有罪,他也一样爱吗?男女的爱,总该有颗包容罪的心。
杨小文得十点钟前到家。这是家规。
“遇上你,跟遇着老情人似的。从幼儿园开始,我就料到有这天。”那只混和了猎人与色狼角色的眼睛,正透过准心瞄她,“明晚还来我家看碟?”
因人工呼吸而缺氧,两颊绯红的杨小文,进了铁门。铁门“哐”地合上,两人又站在了两个世界。
“哎——哎——你还没有回答。”
隔了铁门,杨小文看了看那张在黑暗中躁动的脸,转身上楼。
他这么快迷上她,只因为她刚好是理想中的样子。她怎么可能成为里芬斯塔尔?大概,就算将自己送出去,最后还是退货。在那个女人面前,她并不自信。恋爱还没开始,她已有了情敌,她永远不可能打败这情敌。
又觉着这想法可笑。里芬斯塔尔——杨小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对比着,是跟自己过不去。今晚的表现,像他是高傲的天鹅,她是见识极短的蛤蟆。正常的逻辑是天鹅闭了眼,张大嘴,等待蛤蟆贡献琼汁——哈士蟆。她差点中了他的套子。他踩在里芬斯塔尔的肩上,贬低了她。现在,他心里,还不知该怎样快活。
站在门口发会儿呆,杨小文取出钥匙开了门。
飞快地给自己松绑,脱下外衣,穿上旧睡裙,这条在太阳底下游荡了一天的鱼儿,终于下水冲了澡,搁浅在床上残喘。今晚,她差点要给自己写篇贞操祭,现在看来,仍可立个牌坊。
她信不信缘分?不太相信。那是把握机会的幌子。
对如何处理这份初来乍到的男女关系,条分缕析一番解剖,有了清晰的答案,开始回味这晚的每个细节。这番温习,又让压抑的,久病成疾的情欲,在沉睡的,失了警觉的黑夜松了绑,燥热地苏醒。它如同那条旧毯子,张着苍白的唇吞噬了她。这漫长、空洞、枯朽的夜,寂寞绝望得令人抓狂,又膨胀成杜蕾斯,到底是空的。她想念那双手。那双能给她制造无穷幻觉的手,修长、白皙、干净的手。自己的手,恍惚中已成了他的。
在如影随形的魔鬼折磨下的杨小文,似极了那幅《丹枫呦鹿图》中扬起了脉脉含情的眼睛的鹿儿。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她多想为之而哀呦而尖叫。仓颉哥哥多有想象力啊,瞧这“肉”字,两个人,一张床……她多想无所顾忌地放纵、撒野,不要脸地释放流氓心思……噢,这念头,太羞耻……
欲望渐渐退了潮,堕落其实挺快乐,杨小文盘腿坐起,像尊小呆佛。她怎可能立地成佛,要成也是欢喜佛。
细细打量那筐暗恋跟被暗恋的经历,都像被今晚的记忆覆盖了。记忆总归老得快,跟不上心思的变化。这么多年,她对自己的贞操珍惜得几乎没人性。一切都为能有个安全的幸福人生。
她总归,想找个愿为她舍命舍钱的情投意合的人,可仍不舍得这么简单地,将自己送出去。
这世界是早已数字化了。人跟人之间,有着微妙的数字和推理关系,精确的,等价的,非等价的,多还少补的,有肉味,也有人情味的。
躺床上,翻来覆去,审阅了自私的,斤斤计较的灵魂,好不容易睡着,又入了梦魇。她似乎越沉越深,那个老女人在海里扑腾,海水飘成万字旗,里头浮着一大片腐尸。这玲珑城里的玲珑人儿,睡成“方”字,摆成“大”字,转身又成“S”,最终,趴成一个最习惯的,脸侧卧,胸朝下的“人”字。她上身的重量都聚在了两块坚挺的乳房上了,这种压迫的、压抑的姿势,该是最不舒服、最不健康的睡态,却莫名其妙成了习惯。她梦见了外公。蹑手蹑脚进门的外公,将一堆银币,塞在她枕头底下。这钱闪亮着,如同夏夜盛开的繁花。
三.母亲若男
1
天蒙蒙亮,若男已醒了。体内,极度灵敏、顽固的生物钟,正霸道地控制她,每天一早便催醒了她。
这天是二○○三年一月十九日。阴历十二月十七。再过十二天就除夕了。这年是小腊月,少了大年三十。
这也叫过年?年初,那个老葛就说,这年是无春年、寡妇年,不太平。广东还真有人得了非典。这病叫SARS,杀死杀死的,听着凶险。
老葛说自己今年时运一般。自己的时运啥时就好过?
清晨的圆月亮稀薄得像碗偷工减料,掺多了水的豆浆,越来越淡。
穿了件有个破洞的棉毛裤,若男趿上丈夫从某宾馆带回的毛巾拖鞋,进了女儿睡的北间。她全身最显眼的,是那双轻飘飘、白晃晃,如两瓣月光的拖鞋。床前明月,这地上的比天上的白。
杨小文睡得死沉,昨天又折腾到半夜。现在的年轻人,像吃白加黑,白天吃黑片,多是黑白颠倒不正常的样子。
若男取过女儿的包,翻了会儿,又打开手机。
翻到一条来不及删的短信:“我有几部好电影,以后一起欣赏。我们要以郑重的态度,面对xing文化。明儿早起,让我们一同做第八套人民广播体cao。”
耳旁炸起了蘑菇云,她恼羞成怒。她念过初中。这些镶嵌了拼音,故作避讳的短信,能懂。
若男女士五十了。她高,白,脸上溜达了黄褐斑跟皱纹,当年有点儿单又有点儿双的俏皮、勾魂的凤眼,看多了黯淡岁月,也浑浊了。人瘦,露筋露骨的,还算精神。又爱吊了嗓子说话,仿佛告诉人家,尽管嗓子破了,她还是郭兰英、李谷一那个年代过来,受过民歌持久熏陶的。
丈夫杨国华原和若男同个纺织厂。那时就是办公室主任。当年厂里要精简,若男不是请假就是迟到,厂长便让他带头,让若男先下,接下来的精简工作才好开展。可惜再怎么精简,纺织厂照样倒闭。双双下岗。
杨国华去了家服装私企,还当他的办公室主任。私企不比国企,他级别还在,人却完全成了个性泯灭的家犬。现在没几年干了,退休是转眼的事儿。
猜不出是谁发的撩人的流氓话。她多想一把将女儿拧醒,掼她三巴掌。这骚包!盯着女儿的小鼻子小嘴,又不忍心。待会儿闹钟一响,女儿就该梦游似的上班去了。
进厨房忙了一会儿,回了卧室。
杨国华刚起身。
“瞧那短信写的,什么话。一定不是好东西。得弄清楚这丫头还是不是处女!”
三下两下,叠了被子,将床头八成新的印着一簇簇粉色团花的床单打开,盖在旧得没法看的滑塌塌的床单上,掸平。
背光那会儿,她又似成了年轻的美人儿,脸上的皱纹都一块儿掸平了。
“念来听听。嘿——比我当年写得好吧?”
他起身,一手拎起外套,一手反弹琵琶挠起背。
若男伸手,在那只小偷小摸般的“扒手”上敲一记,似笑非笑。
“不知对方干嘛的。你说,她漂亮,还是我年轻时好看?”
“当然你漂亮。你现在,还貌比西施……”
“老都老了,有啥好看的。我看,你就是皮痒!”
“啪”,那手又拍在了男人厚实的背上。这一下,比方才轻柔。
“你看看,都成按摩女了。”
“什么按摩女!昨晚回来那么晚,又胡闹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别带啥脏病回来,让我这老脸没地儿搁!”钱若男忽地暴怒,“难怪你女儿不学好!跟你一样会演戏!不都跟你学的?就是合起伙来糊弄我!”
“又来了吧?谁敢糊弄你。你想,老板会给我报销那个钱?你以为你丈夫是谁?”败兴的杨国华溜动着泛黄的血丝眼,温和地笑。
他喝了若男泡好的一大杯板蓝根,吃完酱菜泡饭,在保暖内衣和一件毛衣外头,罩上挂在衣架上的白衬衫和藏蓝色西装制服,往公交站去了。
该是嫌她老了,心里还惦着那些骚女人。他是搞接待的,她不信他没湿过鞋!他在家里随她说,随她骂,是理亏。现在,他快退了,也没啥好牛气了。她骂他是“没用的东西”,其实心里骂的,每回都是自己。
还有谁比自己更没用?要钱没钱,要工作没工作,一点社保还得自己交,又只生了个丫头。
当年的帅哥也老了。当年这风流人物,中山装上插支笔,一手好字,一个大厂,除了厂长,就他的签名值钱。多少女人迷过他,可他偏就迷上她。
想起过去一幕幕,心才热了,软了,仿佛昨晚高压锅煮的香糯的大米,冷了一夜,硬了一夜,又成热腾腾的泡饭,跟丈夫的嘴和胃裹在一块。
她住的是纺织厂分的房,六十四平方,当年算大套,跟女儿同龄。早些年,这幢楼里有不少老同事,二十多年下来,卖的卖,搬的搬,小套换大套,里头进出的老面孔越来越少,能来往的也越来越少,她的圈子就这样越来越小下去了。
一不留心,睡眼惺忪的杨小文冲出了家门。
“哎——你等等——”冲着女儿的背影,将“哎”字喊成了抛物线,仍是没将飞快地溜进大海的鱼儿钩回来。
上午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失魂落魄,没干成啥事。
2
若男将一堆衣服下了水。她习惯手洗,剩水可冲马桶、擦地。水是彻骨地凉,泡一会儿,关节木木的。
窗外的太阳矮下去不少,她得趁有太阳,赶紧晾好衣裳,开始掸新。
掸新是年前大扫除。这儿家家户户会在年前掸新。
钱若男总会提前好几天把掸新这事儿结束了。这非典一样是和肺有关的死病。自从服侍得肺癌的爸,一天到晚便四处擦洗着。
正准备擦地,发现地上又飘了长发!
“每天掉这么多,怎么没成个秃子?这害人精!真该扫地出门!”
这是在说杨小文。
一早便见了那条短信,若男心底已隐约仇恨着。这会儿,那仇恨已不只一丁点儿,四处飘落的仇恨,飘成满地的黑发,挠得她心头发痒。
心神不宁的若男,掸新前取出只袋子。很普通的黑塑料袋。本就是垃圾袋。两三块钱一大叠。里头包了杨国华的年终奖和刚到期的从银行取的现金。一共一万九千元。
一万九千元现金多少厚薄?不到三厘米,躺黑袋子里,像一双美腿藏进黑长裙,美好的遐想葬送在无边的夜。这只空袋般的黑袋,藏了这户人家一半的存款。
这钱没存银行,若男想在过年时,请上杨国华那方的亲戚,一块儿为工作了的女儿庆贺庆贺,过完年,凑足两万,一并存定期。这酒,总得摆得风风光光,让丈夫家的亲戚好好看看。
她喜欢将钱藏角落。一会儿塞入用了几十年,开了裂缝的漆成紫檀色的松木衣柜,一会儿放进制冷声音响得如同报警器的冰箱,一会儿又藏桶里。折腾这东西,不比折腾她家另两位成员缺少兴致。
若男要是又换地方藏钱,也会偷偷在枕边传话。她老是换地儿,杨国华就不去记到底藏哪儿了。
他冲若男开腔:“咱们买个保险箱——”
话音悬在半空,他被剜了一眼。
“切!你以为你多有钱?那东西是咱们用得起的?都锁里头,记不住密码咋办?”
随她。这病,医院治不了,自己没能力治。
若男将这装了钱的黑袋子,搁在装了打碎的青瓷碗和一些没用的杂物的旧纸箱上,还没想好找哪个新鲜点的地方藏它。
戴了只手套,她满头大汗地趴在一瓶消毒液边上,专心驱赶那些细细索索飘落的尘埃,像块左右移动的旧抹布。
杨国华却非要过来捡点事儿做。
下午去商会办事,出奇顺利,三点半便回单位。他今天早早坐公交往回赶,若男一大早和他说的事儿,让他不放心。
他一进门,见只破纸箱堵了门,碍脚得很,便当垃圾拎起,下了楼。
搭上头的干瘪的黑塑料袋一同带了下去。这一拎,一家人好好的年给拎进了垃圾箱。
3
在食堂吃过,杨小文下楼刷了卡。打卡机上跳出时间:六点五分十秒。她回了办公室,正准备上网,手机响了。
通完话,她慌忙搭上了公交。
母亲丢的钱,比这急走急停的犯癫痫的公交车让人心乱。
楼梯上便听见轻微的哭声。
门缝里的若男哭得像把颤巍巍的二胡,很不着调。女人一流泪,男人就崩溃。杨国华一声不哼呆坐,看得杨小文有点心酸。
“我的钱啊——”居然又喊。
钱若男女士从嗓子眼里吊出来的哭声,远不如杨小文外公火化那会儿聒耳。
那回,她哭得伤心,除了为相继走了的父母,为自己,也为心痛钱。那些接尸费、运尸费、停尸费、抬尸费,名目繁多,有个火化炉烧得好,在那儿烧,还得多花点。
杨小文想,自己死了,干脆扔海里算了,还有益渔业发展。
自己要是一台呼呼向外飞钱的点钞机多好。点钞机不会印钱,要是有份年薪十万的工作就好了。
有了钱,杨小文要把钱垒起来,堆在母亲眼前。
十万块钱够了。那种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活法,不是父母过得惯的。
先别谋划未来的十万元,还是来找找眼前抛弃了他们的,无情无义的一万九千块钱。
杨小文回家前,父母已将小区垃圾箱查过了。
“垃圾场找过吧?”杨小文问她爸。
那是个聚集这个区所有没用的东西的地方。
她爸在家就一天到晚被喊成没用的东西。
“还没去。”杨国华道。
垃圾场在菜场边上。杨小文是第一回来这儿参观。吃住都在里头的环卫工人,见来人慌张的样子,又亮出记者证,便拿了几把钳子递来,赶紧溜开。
若男和杨国华让杨小文站远点,忍着恶臭,打着手电,在不断会制造点塌方事故的垃圾山上欠身攀爬。
黑塑料袋没了。那么多黑袋子,翻过的没翻过的也混了。
若男调头,将目光狠狠投向傻站着的环卫工人和杨小文。
环卫工人的脸涨成了肮脏的红塑料袋,“我哪有时间翻垃圾?这么多垃圾,翻一遍至少一星期!被捡破烂的拿走了吧?你们那片都是那个女的捡的!”
杨小文见过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谁也不知道她住哪里。可能捡到钱就跑了。
杨小文和一个跟她一批进报社的同事通了话,让她帮忙联系警察。同事跑政法线,辖区的警察她熟。
她问小文,登条新闻吧?捡到钱的看了报,大概还真把钱送回来。
这事不合适自己写,报社忌讳记者拿版面当自留地。她要是觉得有新闻价值就登吧。杨小文想了想,答应。
第二天,那女人真就没有再来这儿捡东西。
4
钱若男拿到了报纸。她看到了一大排标题黑字:马大哈钱大嫂,现金当成垃圾。
这丢钱的事儿,上了社会新闻版头条。
平生第一回,若男上了报。她成了新闻人物。这是沾了女儿的光。让自己的难堪经历摆饭桌上受全城人奚落,啥滋味?活了大半辈子,品味了。
文末标了家庭电话,又注,如有知情者和拾到者,请拨该电话。
电话哗啦啦来了。来电话的是些老姐妹。
都知道她有个记者女儿,家里要是有人死了订婚了结婚了,要登报,会找她让杨小文弄个内部折扣。
杨小文干吗要拿自己母亲开涮?
话筒那边的,安慰着若男,牙缝里吃吃漏着口风……
钱若男黑的发根一抹月白,又似多了繁星。
她的心死了第二回。她丢她的钱,惹谁了?
挂了电话,她扪了胸,靠住墙。
按下那串熟悉的号码,她冲话筒喊:“杨小文!你死哪儿去了?”
杨小文当然也看了这天的报纸。对于她,这是工作。
拨同事手机,问:“怎么把钱大嫂写成马大哈?内容也错了,这钱是她丈夫端下去的,不是钱大嫂。人家不高兴了。你没说要这么写啊?我以为你只简单登个寻物启事。也怪我没和你说清楚……”
出于自尊,她不能失态。她不想让人太奇怪。隔了话筒,同事没听出异样。
自己也有责任。只简单地说了过程,没扯上爸。钱大嫂是自己老母这点,没告诉同事,怕同事说假公济私,怕传成笑话。都是群叽喳的小记。
那头也委屈了:“白登的干吗生气?怎么说也算上报了。标题是编辑改的。我把稿子交给编辑就回去了。”
又给编辑拨手机。
一个老编。笑着打哈哈:“怎么了?美女。有意见啊?多指点,多指点。你看看,她还不够马大哈?活活将钱送人,哪有那么傻的,笑掉牙了。”
“那篇丢钱的稿子登错了,把钱丢进垃圾箱的是她丈夫……”
“哎呀,弄错了?算了算了,发都发了,报纸不可能为这种小事更正。不都是一家人吗?谁丢不都一样?你替我道个歉不就成了。”
5
拾破烂的女人没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承认捡走了钱。
过些日子,是大年二十九,除夕。
若男失眠了。
她两眼盯着白墙,透过墙,看到了在外头四处飞扬的一堆钱。
三楼阳台近日多了两条狗。模样倒似猎犬,腿却短了一截。阳台上一坨尿一坨屎。难怪那么臭。可能有传染病……昏睡中,总觉着有什么在舔她的脸抓她的身。不是杨国华。是那两条狗!它们又分别舔她脚心。她踢了几脚,没法踢开。
从丈夫身上跨过去,下床,从窗子里钻出头,借了月光,打量楼下阳台里的两条狗。
该是来了新家不习惯,又汪汪开。
这一吠,若男冲着楼下的窗子喊开了。
“睡吧,睡啊……”杨国华终于不耐烦,说,“整幢楼都听到了。和狗也有得争。冻着了啊。出门就把你当非典病人关起来!被窝被你搞得一点热气都没了!”
“我看你是元气都没了,快成废人了,要热气做啥!”若男转过头,冷笑一声。
又不是狗窝,也不是宠物市场,一条不够,养两条!
叫半天,楼下门窗关着,没一点响动,这才悻悻地从丈夫身上跨回去。
筋疲力尽。“都是装的!”刚躺下,又愤怒地一骨碌起身,想:天一亮,就去老葛那儿走一趟。
年轻时,她没信过命,自从父母相继生病,她是越来越热衷。
这两条狗,又让她想到了女儿。她别过脸,和被折腾得没法睡着的杨国华说:“养个囡儿不如养条狗!狗还会摇尾!看看,哪儿把我当妈了。老葛早就说,今年咱家时运一般。不就出事了?人家老葛大度,小文把他曝光了,也不生气。听听他怎么说:恭喜你!养了个文化人!还说,有事多跟他聊,以后不收钱。这害人精,要不是她,我们会那么大意?真不知在跟谁鬼混。我看,这么下去,早晚出事。我得找老葛聊聊。最近就是事多。”
“听他瞎说!他要是能把钱找回来,才叫本事。还是老实待家里,免得出门得非典!”
“每天闷屁不放一个,这会儿有主张了?你要是见识过这么多人,知道他们为啥半路出乱子,我就不找他。这回要不是你,咱们家会丢那么多钱?我看,你也是该退休了。难怪你们老板要培养年轻人!”钱若男哼了一声,背过身。
又忍不住转过身,看看窗外。
这天怎么还不亮?苍白的大月亮还紧紧扒着窗台不动弹,跟杨小文那张小脸似的讨厌。
一大早就去打扰人家,不好。还是晚上等老葛回城。
每天黄昏,投递员会将一份灰溜溜的小报塞进那个旧信箱。
从景区赶回市区,拿了小报,这位看相的干的第一件事,便是搜搜那个女记的名字。有个栏目,冠城话写的,也好看。
报上有人这样写道:一个人要像山一样地思考……在丛林里重新找回理智与信仰……用人的灵性来解读大自然……
醍醐灌顶。何为心有灵犀?他与这素不相识的就是。连带对小报,对找过他麻烦的杨小文都起好感。
下班回城,在公交站头下车,走五分钟便到家,那个杨小文,像那家小餐馆门外挂着的红灯笼上的谜语,让人忍不住要猜猜。
当年,他在外瞎窜,也遇着过漂亮女人。可谁跟了他都背时,他总不能领个女人闯江湖。
多年没碰女人,就不大想了。现在身边也跟了一个,和他一个村的,小他十岁。那女的丈夫死了,女儿嫁了,一介绍他们就成了。
他知道,自己老了,长的又不好,娶个年轻漂亮的,人家可能要他的财又要他的命。年轻女人会对男女之事有想头,他满足不了,不想冒险。
他没孩子。查过,他精子成活率不太高。或许年轻力壮的时候能生,当年又没条件。
那回上报,他扬了名,生意倒更好了。一些老客看了报,想起老葛,便来找他聊天。看相和看病差不多,没病找医生看看,出不了事儿。看相也确实能解人心病。
聊完,他们得按规矩付挂号费。
6
从丢钱开始,那位女士就一直在骂人。
杨小文知道,这普通的,好强的钱若男爱自己。从小到大,钱若男烧了好吃的,高兴了,冲她嚷嚷:“快来吃!”不高兴了,冲她嚷嚷:“就知道吃吃吃!”有口好吃的都想塞杨小文嘴里。
如今,她的心思全在那处女膜上了。她一见小文就嘀咕:“你个破×,你个破×……”
杨小文没告诉钱若男,自己还是处女。当它破了好了,若男女士就不会遛狗一样遛她,牵着她鼻子走。瞧那个骂人的样子,没一点理智,见识又短。跟着她,可能毁她手上。
大学毕业,她顺从钱若男,回了冠城。钱若男对再挪个窝,重新结识一班朋友,抵触得很。若男觉得杨小文的外公外婆生癌,跟生活漂泊,长年水土不服有关。她不想动。
年底,若男没法过好。她崩溃,多疑,面对杨小文,她吼成咆哮的河马,言词恶毒,甚于化工厂制造的毒雾。
钱若男积累的情绪,得有个烟囱。这烟囱老是虚晃成大炮对着小文,总还是会让人七窍生烟。好在她大了,有了挡箭牌:工作。一个小报记者,总有本事唬住小市民。
“妈,我去单位有事啊。”闷声不响地感受过了若男喷出的毒雾,杨小文说道,“去去就回。你再骂,我也跟着骂了啊。又不是书香门弟的大小姐。”
“切!我看你就是不想要这个家!”
离家三百米远,有条黑水河。她常会逛到这儿来。这是她的地盘。
杨小文待过的夏屋幼儿园就在河边。
要是一条河对应一个人,她心里,这条河对应的是她母亲。这些年,它也更年期了,和钱若男一同老了,病了,该治了。
在这河边逛的,想要投河的,都该觉得脏了。这气味,杨小文从两具腐尸那儿闻过。从鸡尾山回来,过一周,有回音,两个落水的跟失踪的面料商无关。那捞上来的,没查出死因和身份的青年男人,可能是被沉河的。要自杀,总得寻个干净死法。
前日,有位老人行至报社,说自己发明了一种清淤船。船一开,底下水枪一扫,淤泥冲开,这黑臭便消失。造这样的船,得七十多万。想请报社呼吁呼吁,捐点款。政府部门的却说,河道一翻腾,更臭,河底的重金属冲到江里,会污染江海,得慎重。
河边的人是该再臭下去,还是该将这臭、这重金属送给大海,是技术问题,也是道德问题,可在报上开展大讨论。
河水该通往大海。理论上,所有的河都通往海。
冠城的海是浅灰的。有时浅黄。一个让人视觉疲惫的海。她的高中同学会刚在这海边办过。
非典来了,同学会还得开,不过得找个空气新鲜、开阔、人少的地方开。可这同学会,却开得让人寒心。
“长手刘备”开着同学的宝马三系过来,让她坐副驾上兜风,又问她,要不要试开。
杨小文推辞。毕竟是别人的车,她有驾照,可手生了,要是将那车刮得跟锅底似的,又有失面子。
他告诫她,这辈子,不许她俗气了。她仍是大家心中的仙女。
他没说是他的。他说是大家的。
“我不是。哪有仙女那么爱钱又缺钱的?你的小玫是。”杨小文笑,伸开肘子将肩上的长猿手顶开。
“刘备”是他们班班长,女友低他们一届。此女骑辆白色保时捷。施林琳告诉过她,这自行车每公斤一千美金,一辆自行车得十多万元,听着都心惊,离买下杨小文家那套旧房子不远了。
他要去美国留学了。据说是女友赞助。大学他是学医,出国将改学工商管理。仙女毕业,会前往会合。
那双长猿手给过全班女生一些想象,它们能从各个方向用漂亮的姿势救起那些凶狠的排球,这双灵巧、有力量、让人畏惧的手,让杨小文他们班在全校排球赛上得了全段第一、全校第三。
有这么一双长猿手的貌似刚强的“刘备”,却有只让人怜悯,以至产生混沌不清的感情的不争气的胃。他胃出血昏倒了。随后知道,班长的胃从小就脆弱,他却从不曾将这事挂嘴上,大家心里只留有那张灿烂的笑脸和运动场上活跃的身影。为了荣誉,每天下午下课,他便带着男同学超量运动,晚饭时间被拖延了一小时。终于昏过去。
杨小文一人去了他家。他不在。他母亲说,他去医院了。
第三天,家里来了信。钱若男刚好买菜去了。那位杨国华冲她瞪眼:丫头,里头有秘密?
看信封上的笔迹,她猜出了是谁。从她爸手里夺过信,说,可能是小学同学,通知开同学会。
她关门,撕开信封仔细看。
信中,他说了番鼓励她争取考上重点的话,又誊了首无名氏的现代小诗。字迹清秀、有力,没有一丝颤抖痕迹。他的病好了?
一个人开始给异性写信,是多美好。现在,跟人沟通,电话、邮件就成。他不至于不明白这信的暗示。这是他抱病为她写的,没有特殊感情,做不到这些。脸颊飞出两坨红印,她开始怪自己,为何那么木。
自从收了信,一见“刘备”,便两眼发黑,语无伦次,话到一半,坚持不住调头,将涨红脸的他一人扔在那儿。行至半路,略清醒,便有胃出血的感觉。这胃出血,也像传染病。
这封信寄到了她家,幸运地到了她手中。接下来再来信,不会那么运气。小学开始,她的每封信,都会被钱若男拆口,此后是无休止的责问。
可能,他以后还会来简陋的家里坐坐,和坏脾气的钱若男聊聊,看看躺床上的外婆,然后,他会说自己没喜欢过她。
放学了,从二楼窗边往下看,每回都是看他骑远了她才下楼。
不久,她注意到他的弯角“黑斗牛”常会固定在另一辆白色保时捷身旁。这白底迷彩自行车,全校同学都知道是谁的。
他结束晚自习,离开教室,杨小文从二楼教室打量车棚,昏暗的路灯下,耀眼的白色保时捷也消失了。杨小文的心如同那个黑暗的旧车棚,空了。
该是送那女的回去了。她想起,那回排球赛,那个袁小玫一直混在他们班女生中,满脸潮红地盯着“刘备”。
分到文科班的施林琳来找杨小文一同回家,从车棚里推出了车子,终于在杨小文面前推出了那番话。
“‘长手刘备有女人了。低我们一级的。有人说在电影院门口见着他们了。我就觉得他真没眼光。他为啥没看上你呢?她比你差远了。我一听她发嗲就哆嗦。你要是不喜欢,让给我也成啊,白白送人!”
“你是说他跟袁小玫?早看出来了,还用你说?后知后觉。哈!终于坦白暗恋人家了。瞧你那小样,还吃醋呢。”她将林琳递来的一把白花花的木棉醇倒入口中,那个泛酸的胃急需糖分滋润。
那信该是想表明和她做普通朋友,让她放弃幻想,专心考大学的。
没有男人也一样活。爱情这玩意儿若有若无的,太虚无太飘渺,她不觉着这东西配得上自己。这辈子,只剩点爱恨,和钱若男一样,困在小圈子里脱不开身,也可悲得很。
同学会上,她像泡沫,将那些男同学嘴边的啤酒装点出了活力。一圈下来,漂浮的她像要蒸发了。
铁杆闺密施林琳没来,蜜月去了。她要是在场,会帮杨小文抵挡一些。
“文兄,昨日种种,似水无痕。今夕何夕,又见良人?”
大乔的短信。够酸的。
杨小文没回信。他是得感谢“刘备”。是此人在她心里埋了尺牍,让她在遇着他之前,将男人都看成了木头。
家境殷实的老同学,除了“刘备”,还有几位在考托福。
那个绰号“猴头”的老同学,正准备去英国修读经济。此人家境不俗,只是外形过于经济,不少人担心他会暴死于无脂肪症。
他擎着红酒杯,借碰杯之际,说:“三年后,要是我回国,你还一个人,我来找你。”
杨小文微笑,懒洋洋回答:“我可配不上你。你得找个能比翼齐飞的,书呆子。”
自己难道沦落到需要人施舍感情了?她缺的是钱。没钱她也能过下去。杨小文不至于将自己当肥料贱卖了。
她忽然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她吃惊,“猴头”也吃惊。
非典时期,还是保持点距离好。这适时到来的惊心动魄,让杨小文免费了口舌。
“猴头”和有着远大理想的“刘备”,顶多说些不负责的玩笑话。这正合她的意。对此,她只会用外交辞令,表示谴责,表示遗憾,表示忧虑,并保持克制。他们将成为一群面容模糊的人,从杨小文的生活中渐渐消失。
开完同学会,她搭了同学的宝马,连夜回市区。这么冷的天,可别感冒。否则,到处采访,别人看瘟神一样看她,可能就将她强制隔离了。
“刘备”就坐边上,他像是在贴了膜的侧窗玻璃上观察她的影子。面无表情的杨小文,闭上眼,装作睡了过去。
更暗了。天空如同一只倒置的撒了灰的烟灰缸。它已和那条黑水河分不清了。
穿了件收腰黑呢大衣的单薄的杨小文,站在河边,顺了灰暗的河道,望着远处发呆。
爸来了电话,让她赶紧回去,他一再交代,回家后,别跟家里那个顶撞。否则,他一晚上别想安生。
她叹口气,准备回去挨骂了。
7
不少冠城的酒店都参加了报社和慈善总会一同举办的年终盛宴。这些酒店和报社签过合同。这一年一度的盛宴如今又到高峰,同时有八千人在各家酒店免费用餐,场面壮观。即使非典时期,报社还是没将这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取消。穷人真要去见上帝,也得先吃顿好的。
大年二十九,一大早,杨小文照例帮助若男在铺了大红缎子的圆桌上依次摆上五彩瓷像:财神和福禄寿三星。若男又在神像前用铜碗摆了供品:三碗茶、六碗酒和五牲——猪、羊、鱼、鸡、鹅。
记忆中的岁末,外婆和这位钱若男就是这么操办着。外婆家里点着橘红的电灯,这些陈旧的,散着喜气的铜碗,便这么温暖地摆了下来。自从外婆生病卖房,这异乡的守岁的传统,又被这位钱若男女士延续下来了。
这回,钱若男是想借祖宗力量,将女儿重新拉回正道。光靠她和丈夫,总还势单。
她柔和了聒耳的声音,给小文上道德课:
“人活着,得有个人样。先别说对不对得起外公外婆,最起码,你得对得起自己。外公外婆只生了我,我只生了你。我是把你当男孩养。你说我跟你爸能不指望你?你得争气。今年,咱们就算破财消灾……”
一家人吃完若男烧的年夜饭,春节联欢晚会就开始了,这户人家终于蹦出了星星点点的笑声。这时候骂人,新年要晦气,钱若男安静了,杨小文清净了,日子又将崭新了。
四.公园婚礼
1
缺了大年三十的年,不那么容易就让人过了。四处可见戴口罩的。见了人不多话,怕引病上身。对个眼神都觉得前方站了个鬼。得了季节性皮炎的多了,洗澡洗的。医生在报纸专栏中告诫,这样的冬天,洗太多澡,反而对细菌失了抵抗力。
姜黎明和杨小文通了话。一点小事,没啥新闻价值。
姜黎明在家通信公司上班。刚结婚。前些天,老同学来闹新房,新郎倌多喝了几口。喝完,开新娘的车送人出门,撞了。别人不让私了,叫来警察,警察又查出他酒精超标,被判醉酒驾车,拘十五天。
又照原计划到马尔代夫度蜜月。亏得时间早,再迟,估计不让出国门。
他跟大乔是通过业务关系熟络上的。报社得拉条高速网线到印刷厂。聊着发财梦,一同看了几场球赛,两人成了球友,偶尔到附近的大学绿茵场踢几场。
这人拐走的,便是闺密施林琳。
那天,施林琳约杨小文去一家甜品店。
那家橙黄小屋位于闹市一角,上头挂了黄色大标题:物语。
“上个月,大姨妈没来。查了,中弹了。”
“嗬,他到底请了你几碗牛肉面啊?这么容易就一个变俩了?”
姜黎明是通过杨小文和大乔结识林琳的。这半年,关系进展神速。
“人家正心焦呢,你还笑。”施林琳盯了一会儿玻璃碗,抬头,甩甩肩上一大串铜钱,皱眉说:“结就结!闲着也闲着。迟早得结。我爸反对我跟他好,他越反对,我越得结。”
施林琳的父母都还慈眉善目。兄长施林森长年跑销售,三天两头坐飞机,婚后,另外住了套跃层,和父母分开过。她父亲负责企业管理,企业的财权由他掌握。林琳和她母亲并不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母亲姓林。典型的主妇。没念过多少书。白胖。一口生硬的普通话。见了人不多话。
林琳去了烟草专卖局做文秘。事业编制。她不想进媒体。她讨厌写文章,说自己写东西头晕。媒体又都是合同工。
林琳的傻又是务实的。可情感方面,她毕竟缺乏阅历。
那个姜黎明从不聊他父亲。他跟他哥是母亲拉扯大的。工作那年,母亲好好的便睡了过去。他哥是普通医生,经济上帮不上忙。
“和你爸商量商量?总得他们支持吧?结个婚烧钱得很。”
“嗬,我爸哪里有心思在我身上?他哪里把我当女儿?他另外养了女儿。”
她指的是现任女秘。
林琳她爸是待她比林琳好。林琳没有专人伺候,女秘有。一回,她父亲应酬过后,司机送他回家,他坐在了后座,边上的女秘正孵在身上。车开到小区门口,刚好跟从外头回来的林琳和她母亲打了照面,林琳母亲见了她,还是一样客气。她也上进,时间空闲,干脆念起企业管理硕士。相比不爱念书的两个子女,林琳她父亲对她更为珍视。
说实话,女人流落在外,当地又没个依靠,真会遭大罪,一不小心便可能成比花瓶更低贱的夜壶。
林琳脸上现出几分厌倦神色。
“要不是他从没关心过我,我怎么就把这二十多年混过去了?现在想对我的男女问题说了算了?太迟了。有啥好商量的!”
“想清楚了?”杨小文看她。
怎么可能想清楚!多是抓瞎。她不是林琳能抓住的稻草,也不能告诉林琳那人是不是。
2
繁荣的城市如同一只艳亮的花篮,插着参差的花儿。那个太太俱乐部让杨小文见识了花篮的顶层——冠城的上流社会。
刚成立没多久的太太俱乐部,会员都是些干练的女企业家和男企业家花枝招展的女眷。那儿常会变幻各种花团锦簇的活动。因为林琳母亲介绍,杨小文曾参加聚会,顺便作篇文章。
那天,在像只巨大的豪华鸟笼的国际大酒店大会议室,太太俱乐部正和一加拿大注册的国产品牌联手办时尚秀。
台上多是女人,台下也多是女人,台下女人看高高在上的台上女人,多是恨自己投错了胎。不过,没法换上那些长手长脚,总还有那身光鲜的皮可指望。
那些高档时装,杨小文又如何买得起。对折的对折的对折的对折都不成。
接下来是酒会。林琳母亲向那些女人介绍了杨小文。
这群女人多知道老葛。厂子开工动迁,新房装修,她们会央这些人开个口。难怪提起杨小文,女人们七嘴八舌:“见了你的文章了,写老葛的。”然后掩嘴笑了。
“何必跟他较真?我先生有事也会找他聊聊,随便听听吧。”
“其实,我们还真想学学他们的手段。对了,俱乐部上回请的那和尚,讲得真好。我倒想请他到我的公司来,给那些销售员上上课。”
另一位凑前说:“还别说,我们那儿信个佛信个道信个基督教的,都是好员工。”
每回杨小文听见旁人提起老葛,都有些别扭。
太太俱乐部女会长约摸三十五六,施了莹亮的粉底的大脸盘,细眯眼。眉角粘了些银粉,造出几分妩媚。体型仍是窈窕。站在人群中,倒有股气派。
她挽了杨小文,用带了冠城腔的生硬普通话客气道:“你的文章写得好啊。什么时候带朋友到我那儿品红酒吧。我藏了最好的法国红酒,跟你一样,也是八零后。到时候送你一瓶。我在江苏那儿批了块地,本来空着,现在专门供我藏酒。真不知你怎么会写出那么多字来呢。要是我,写上两句半,没词了。”
“我不会喝。谢谢您。”杨小文腼腆地笑。多认识些人就多些新闻线索。老葛说自己有贵人相助,可能吧,女会长真是她的贵人,太太俱乐部也是她的福地。
3
林琳和姜黎明从认识到怀孕,前后不到半年,没订婚就结了,费用女方全包。姜黎明搬进林琳父母送的新房,获得林琳百分百产权和使用权,完成重任,可告慰天上老母。
姜黎明倒有创意,将喜宴摆进了露天公园,怕大家在封闭的空间染非典。
姜黎明咨询了气象,结婚那天不下雨。
这天的公园成了张牙舞爪的动物园。热菜从边上的酒店端进公园,冷了,像人民大会堂宴席上摆着观赏的凉菜,来来回回人挤人,又跟人民大澡堂似的。请来的酒店服务员,忙乱成运输工,没人站身后递个热毛巾,更换碟子。公园的垃圾箱不够使,平常被伺候惯了的,将蟹壳鱼刺泼进花坛。灌木上沾着黏稠的汤水,冻了油的泥土亮晶晶的,糟蹋得不成样子。坐到一半,发现没地方洗手。厕所在公园后门,得走上七八分钟。就一水龙头,只有冷水。空气是新鲜了,却太冻人。一开始,大家还觉得来公园吃婚宴新鲜,这会儿又都埋怨开了。
林琳父亲一直在冲人道歉。见着杨小文,报怨:“姜黎明这细儿(冠城方言:小孩),都是他作的主张!晓勿得搞些什么,就会弄些花头!”
杨小文也顺他们意思,感叹一句,没想到弄成这样。
小文是伴娘,排在伴娘桌。有好几位花枝招展的伴娘。杨小文还是穿了牛仔裤,上身配了鹅黄色羽绒服,扎根马尾,她是名副其实的伴娘,林琳到哪儿,她到哪儿,得利索点。说实话,她也没有不利索的服装。
坐杨小文对面的叶八戒极尽娇娆,那头大波浪的长发挑染成亚麻色,锆石耳钉,绷了件缀珠片的紫红呢紧身小礼服,把婚礼当成了为她举办的派对。
那个鞋跟高得就跟接了义肢似的。
叶八戒是杨小文和林琳的大学同学,芳名叶蔓莎,如今也落草小报,是杨小文同事,跟她不在一个部室。每回逛街,她会从小店里买一堆杂牌,回头一数,多为八件,由此在女友圈子里,得了“叶八戒”的号。
她没正眼瞅杨小文,却旁若无人地甩了个眼神给邻桌的大乔。那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着蓝光。该是用了蓝贴片。她是真觉得黄皮肤配蓝眼睛的变种女人好看?
跑时政的某同事和杨小文说过,自己平时不敢乱穿,不怕土气,怕花哨。一回,搭了市长的车,开到半路,一女记被请下,让她自己打的到现场。日理万机的市长事后也不曾想到给她报销路费。原因便是她那天穿得过了,领导思前想后,都觉得带着她,像在公众场合跟了二奶。
杨小文眼瞅着大乔也冲叶八戒暧昧地笑了。对于出挑的异性,他总会多看几眼。他这一笑,杨小文的心被剜了一刀。
林琳请了专人跟妆。她连换四套露肩婚纱。换装时得来回找厕所。杨小文和那个跟妆的女子一直陪着。
酒桌分散,摆草坪里的,搭亭子里的,左一撮,右一堆,跟在身后的杨小文,担心她穿那么少,吹了风,肚子里的孩子冻坏了,或来回走动,崴了脚流了产。兴奋的林琳却没觉着有啥。来宾送新娘的红包也装在杨小文的斜挎包里,她只觉肩头心头都沉了哑铃,热得鼻尖冒汗。
太太俱乐部的女会长、副会长,也姹紫嫣红到场了,这场年轻人的婚礼,便带了迟暮的华丽。
前些天,杨小文为女会长写了推广红酒的策划案。女会长想介入红酒市场。国外一瓶几欧元的普通红酒,到了国内便标价几百元人民币。
这富于创意的公园婚礼,林琳母亲自然请上了这些缺少创意却热爱创意的女友。她们有人情来往。
那个叶蔓莎正远远地瞄着这群大多已身材走型的中年女人。
看样子,朴实得和她的财富不太相称的林琳的母亲,不大喜欢叶蔓莎。林琳的母亲除了带上女儿,只将杨小文介绍到太太俱乐部中参加圈子里的聚会。
除了这些富贵得极为平庸的脸儿,叶蔓莎的目光更多是落在林琳她爸招呼的男人身上。
“咱们结婚,喜宴干脆就设机场里。每架飞机摆几桌,每桌配个长腿空姐伺候着,宴会结束,客人想去夏威夷去夏威夷,爱去拉萨去拉萨……”新郎新娘敬酒时,站后头的大乔,和杨小文低声胡诌。
“谁说要嫁你了?”杨小文板了脸。
她还心烦他看叶蔓莎的眼神。
“不嫁我嫁谁?别以为那些有钱人就可靠。可别眼界太高,专看上那些血脂血糖血压高的了。我看你温良恭俭让的,抢得过人家原配吗?”大乔刻毒地笑。
大乔的目光游移不定,有时像纯情少男,飘忽不定,有时又像老流氓,辛辣黏稠。
“看谁呢?”杨小文乜斜了眼,“但愿她们都遇上比你好的了吧。嫁谁都比嫁你放心。”
他笑,“你看你,又吃哪门子飞醋?脸都绿了,那么老的女人了,又不是大一大二小女生,有时间挑拣。你不对我好点,有别的指望?”
“能做到永远爱我吧?”
“这世上哪有永远这两个字,弱智。”
“我是说,我要是比你死得早,你也不能再娶,能做到吗?那么花心,就算我活着能一直盯着你,我前脚走,尸骨未寒,你后脚就奔别人去了。一想起我死了,你把所有的痕迹都抹了,去讨好另一个,就心寒。”
“好好好,我不能保证有永远这回事儿,但是保证,郑家乔这辈子一定死在杨小文前头。”
“骗谁啊!”杨小文一甩马尾,跟着敬完酒准备又换套衣服的林琳走开了。
4
那天上午,蜜月回来的姜黎明为拘留一事,来找杨小文想法子。
杨小文看了表,九点十分四十秒。好在杨小文上午没安排。
“都成‘闯王了。老天有眼,你这不守规矩、巧取豪夺之人,总该有报应。林琳送我的礼物呢?”杨小文笑着伸手。
“带来了。哪会忘了你?”
他取出一只雪白的大贝壳,顺便将刚冲洗的照片,递给小文。
又见着了那片蓝海。身边的朋友刚从那片蓝色里回来。那片蓝海忽地飘近了。马尔代夫像盈盈蓝海中银粉勾勒的黛色美目,在冲她眨眼睛。
姜黎明告诉她,那儿能潜水。《水下印象》那部片子让她迷上了海。海底太美了,她得去看看那些珊瑚和五彩的热带鱼儿。可惜手头没钱,能力不逮,毫无办法。这窘迫的日子总会好起来。弄得人心惶惶的非典也会过去。
“先别说我,你给那些交警评论评论。为啥冠城的交警特腐败,不把咱老百姓当人?动不动就拘留!又没撞人,罚点就算了吗?你说他们罚那么多干啥?不就为腐败?”
姜黎明狠狠抽口烟。这办公室,还有几杆烟枪。搞文字的,不抽点烟,出不来活。社会新闻部的都是自己掏钱买劣质烟,比不得经济新闻部有人敬烟的富贵兄弟。
“别污蔑咱们交警了,人家那么晚了还加夜班,多不易。走吧走吧,解决问题去!”杨小文拎上包,跟他出了门。
打的到交警大队,交警正训着话。
这一排房间里头,都坐了粗嗓子的交警,快、狠、准地用规则这把刀,砍向乱麻中的人。
轮到他们。姜黎明掏了包中华,摆在桌角。
递了名片,她老练地握了交警的糙手,说:
“这是我妹夫,刚结婚,那回是被来闹新房的人灌了酒。人一迷糊,放松了警惕。他是前两天才度完蜜月回来,大过年的,总不能在监狱里过,你看——”
减五天,得拘十天。对方边改罚单边冲姜黎明鲸吼:“喝醉了酒撞死了人咋办?结个婚就能杀人不偿命?”
训完,他开抽屉,取出几页纸递来。
“这稿子,你们那儿压着没发。快过年了,给我们这些在交通战线浴血奋战的兄弟鼓鼓劲吧!”
眼前这虎皮鲸,原来是报社特约通讯员。杨小文赶紧说,干脆,她换个角度写一篇。切入口要小,可以姜黎明为例警示市民,名字可隐去。
大乔和小文还有林琳一同,送姜黎明进拘留所深造了。大年初三才将他接出来。春节,烧得一手好菜的姜黎明,得在丈人家当厨师。这些日子,保姆回老家过年,家里缺人手。
姜黎明见林琳挺仗义,没将他开她的车撞车拘留的事儿告诉家里,除了烧饭做菜,把老丈人家里里外外的卫生活儿都抢着干了。
这个年是得好好洗洗。非典了。上天已在怪罪不节制的人。
5
大乔比小文早两年进社,名牌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暂时潜伏机房重地。新闻单位,机房相当于后勤。
那年,他一边考研一边找工作,结果报社看了简历要了他。他回冠城的理由和杨小文差不多,独生子女,父母在,不远游。念这专业,照理容易留学。可他对花那么多钱出去混个文凭兴致不高。比尔·盖茨不就大学没毕业创业了?留在富人成堆的冠城,真要有点子,找钱相对方便。何况,大乔的兴致已转移到影像上。
他是超级影碟发烧友。收藏的不是情色片,就是色情片,基本上与国际同步,思春和男女到极限了。
智商也不低。据说有一百六十。他吹嘘自己是门萨俱乐部的会员——一个聚集全球高智商者的俱乐部。
正月初四,杨小文被杨国华盯梢,盯到了大乔家。
他敲门,门开条细缝,他一脚踹开,又踹里屋的门。插销合页连根掀了。
他举起左手要扇大乔,杨小文死命挡住了。杨国华是左撇子,杨小文爱用左手,此处遗传。
惯用左手是杨国华仅剩的少数个性之一。当年要是遇上好时机,那只左手决不甘心今天那点敲打女儿追求者的出息。
躲过一劫的大乔,站在楼上,目送越垂越低的夕阳下,头越垂越低的女友和未来的老丈人,像垂头丧气的两匹马拐出眼角。
大过年的,至于吗?不就喜欢他女儿?
他还只是劫走美人的心。他可不会乱来。他女儿,他还原封未动。
哪天便挣点大钱,给未来的丈人看看!要拍最优秀的纪录片,也得花不少钱。还得带上杨小文,去马尔代夫看海,一块儿潜水,录下行程,做成光盘慢慢看。她是莲花上粉嘟嘟的赤脚小人儿,他要供着她,养着她,辗转辗转想着她。
小文穿泳装的样子多好看。天冷,每天下午的游泳已中断两个月。最近又非典,更不能下水。想起刚刚举办的那场婚礼,胖乎乎的新娘子林琳,大乔不会多瞅上一眼。那个叶蔓莎,长得一般,可性感。看样子就是想钓个金龟婿的。她要是送上门,大乔也会迷乱一番。最起码,不会拒绝为她拍张人体照。
年前一天,在街上逛着,他像个贼似的潜入“古今”专卖店。这花团锦簇的百果园,看得他眼花。
他在货架上挑了一套紫红的,慌张闪出门。
杨小文戴上这东西,该比她好看吧?这晚,要让她穿上它!
6
杨小文来了。非典期间,亲戚间的拜年也免了。大乔的小房间成了她唯一消磨时光的窝点。也实在不愿意回去和那个钱若男待一块儿。
见她进门,反剪着手的他,忽然掏出那对弹性十足、红得发紫的桃子,在她眼前左晃右晃。
“一个男人,逛那些地方!”
“快!穿上它,给我当回模特!”
杨小文看着霸道的他,叹了一声,软在床沿。
房间采光不好,设备不全,拍的画面阴森森。天冷。没空调。一只不顶用的暖风机,临时从大乔父母那儿挪了过来。
关着门窗的那个密封的屋子里,二氧化碳浓度太高,欲望浓度也太高,两个人直喘粗气。
大乔跟她一再保证,那些照片只他一人看,不会泄露。存照片的电脑,也只有他用。
这些相片,都是他的宝贝。他不会让任何人碰它,包括杨小文。
删掉?不删。只不过,这些照片真会有用?要是变了心,他还真忍心去网上贴杨小文的照片,给她难堪不成?
在床上上下折腾,一点声响都让人心惊胆战。有了钱,不能再跟父母住一块儿。两个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为了儿子的男女问题,也默不作声地成了纵容犯。
杨小文奇怪,大乔父母的房间与这儿只隔了一堵墙,为啥那边那么安静?
“你爸妈在干吗?”
“不知道。”
“去看看?”
“他们关着门,没事儿我进去干吗?”
大乔房间和洗手间,隔了公用的厅。杨小文若是内急,得冒被窥视的险。
摆弄着相机,大乔想,以后要是有能力买房,两个卧室都得带卫生间,以免有了下一代,影响他们心理健康。
这些年,他一直拿电影当女友消遣着。他研究了电影发展史,花了三万块买了个摄影机。艺术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这培养过程,得有个女人作点奉献。
杨小文这会儿忽地清醒。
若是以后分手,他会不会拿这东西要挟她?
这会儿,杨小文心里,总还是藏着游离这片土地的蠢蠢欲动的蛇。
这照片又有什么?女同学的写真集人手一册,互相比着谁拍得好。真要是不爱他了,这点照片挡得了她吗?
她和大乔走到了一块儿,不只为找保镖。这么多年,想当杨小文保镖的,还真不少。可他们不是来早了,便是来晚了。也不是大乔的电脑技术拢了杨小文的心。杨小文眼里,这是工具。更不是那些骚扰人的,肤浅的短信诱惑了她。
杨小文是被大乔心里的,披着艺术兽皮的,如荒野中的狼嚎虎啸的那些想法迷惑了。是大乔,再次点燃了潜藏于心底的对艺术的欲望。这欲望鞭打着她的心,一阵痛一阵凉。很久以来,因为艺术过于昂贵,无福消受。在报社,上头明确告诫新来的,咱们这儿不养作家。你们得跑起来,找新闻线索去,别老坐着发呆。
报上连载的都是些通俗畅销书。上报的散文、诗歌,稿费低得可怜,一周才几个文学版,还老换新面孔。就算名作家,也不能占着一直发作品。
将文字在小报上发展成艺术品的成才之路毁了,受过点美术熏陶的杨小文,大乔营造的那个虚假的声色世界,便成了她的月亮。在他引领下,杨小文经过了一番挣扎的身子,正洒着皎洁的月光。
她心里升起了对照片的种种担忧,更深层的恐惧,那种对无情的时光流逝和短暂的生命白白消失的畏惧,这一刻,平息了下来。
那片薄膜,仍完好无损。她是值得钱若男和杨国华欣慰的。
在月光下,在大乔面前,穿上那套紫红文胸的那刻,杨小文是幸福的。拥有幸福,其实无需太多钱。
要不是杨国华带走杨小文,这会儿,他们正准备拍艺术照。杨国华若是见识了这些照片,今天,大乔一定会被废了第三条腿。
手机响了。是姜黎明。
“林琳那辆现代被交警拖走了,得早点弄出来,放里头一天就是一百块。这点事儿难不倒你这大记者!”
“行,过两天吧。”杨小文爽快应下。
姜黎明已将杨小文链进了他的生物链。可这会儿,杨小文要被杨国华拖进家中隔离了。在杨国华看来,这年的杨家,遭遇了比非典更头疼的事儿。
五.游移的影子
1
“起来!起来!还不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谁还供着你?”
大清早,晨练回来的若男,拿把红色大扇子戳赖床的女儿。
“还做美梦!跟那小子天天挂网上吧!会有钱从硬壳壳里飞出。不认真工作能干啥呢?到了我这岁数,啥都干不了就清醒了!”
昨天是清明,一家人去看了外公外婆。去年清明,怕非典,没上坟,只在家里烧了些纸钱。钱若男冲着那堆灰,一样是说了好多话。
自从上班,似乎才开始仔细打量这冠城。
上过坟,她去医院探望了刚出生的一斤重的袖珍男婴,顺路采访了一位热衷购买卫生巾的异装癖男青。
同事和警察解救了一个富家女。此女因会网友,身陷色情发廊。隐去当事人名字的新闻刊登后,昨晚,她跑到杨小文办公室,指着报纸说,想知道细节吗?想知道更多内幕吗?想再登篇续闻吗?兴奋得两眼放光,念念不忘自己短暂的从妓经历。
还蛮高兴。都疯了。盯着这位黑胖的富家女,转而想,也正常。青春期,哪个女人会忘了自己的初夜?就算赐予这难忘经历的是个嫖客。
又接一公鸭嗓的男人的电话。桌上这电话的号码就印在报角,随便哪个无聊的人都可骚扰一番。他说自己几十块找了个女人,结果兜里一千元飞了,回头找人,被泼了身脏水,女人逃了。他不敢报案,只想有人能替他呼吁呼吁,现在的妓女,也该讲点职业道德。
估计这男的神经有问题。报社解决得了这种事儿吗?笑话。
每篇稿子,稿费从三十到五十元不等,这么下去,基本不可能有希望挣上十万年薪。将人生写成一本流水账,自然也与那些写出了名堂的记者作家越来越远。
非典过去了,心头的窒息感倒是更强了。无休止的工作让人呼吸困难,时光飞速流逝,工作乏善可陈,生活是坚硬的,新闻也是坚硬的,那个柔软、灵动的梦想在哪儿呢?她的创意思维几近退化,渐如干花瘪了下来。
2
一条主干道,昨晚又挖开了。杨小文坐的公交,绕了圈才到报社。
签完到,又坐公交回了开挖现场。她想写个百字小稿。
到施工单位采访,竟遇到姜黎明。他正拿着几张纸,哈了腰进门找领导签字。小文跟他打招呼,姜黎明一愣,扯动眼角,示意后,低眉走开。
中年人签完字,那张猪肚脸不屑地看了看姜黎明,待他走远,绷紧的脸才融了冰,冲杨小文暧昧一笑,喷出一句:
“你们认识?这家伙,饭碗难保!”
职场如同这挖开的肠子,淌着脓汁,此人的心肠也似下水道般阴暗,见人落水还要奚落一番。
离开前,找到姜黎明,约好第二天晚上聚聚。
此前,她对姜黎明的差使了解不多。只知道姜黎明负责布线。那是貌似高科技的活儿。他是个四处拉关系的推销员,靠铁嘴谋生,谈好业务,便把球踢给技术部门,由他们将线路布入小区。这颗地球正被他们挖得体无完肤,火星上要是住了人,他们也会去那儿挖冻土。
小文、大乔跟姜黎明碰了头。林琳还在家里坐月子,没法出门。
姜黎明抽三五。随身还备包中华。白天,就见他从这中华烟盒里抽出根烟,讪笑着递给领导。
这吞云吐雾的土拨鼠,这刻沮丧得很。
“你说难怪路面这么多补丁。不都我们挖,那么多公司呢。我们也不是就挖这些街道,还得野外作业。连着几个月,我得待在野外。那是真叫难受。在那儿,啥都干不了。手机没信号,没有电视,没人说话,脑子是空的,像我妈刚死那会儿。跟我配合的农民工,一个爱唱歌的小伙子,每天蛮开心地爬上爬下架线,就见他在上头哆嗦几下,掉地上了。单位赔得少,就给他的兄弟排了个临时工,也架线。”
他冷笑一声,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像一个猛子扎进冰啤,好长时间才抬头换口气。
“前两年,我被派到县里,负责开拓,算是单位重用我。之前,我刚挖了条路。为这路,我四处摸黑找关系,这一共得找人盖上三十多个戳。好不容易盖完最后一个,盖印的局长第二天出车祸。新官上任啥都得重来,我还算幸运,已经把事办了。我刚毕业没多久,也没有背景,挖条路就把我累趴下了,这么一个县怎么下手?三个月过去没进展,单位派了市领导女婿下来,我做副手。”
杨小文看着大街上晃动的行人,抿了口椰汁,安慰道:“这社会是得靠熟人。前段日子,我一样是没什么人给我提供线索,现在好多了。”
“还别说,我就羡慕你这身份。至少,你跟谁都能搭个话。发不发稿,这回不发有下回,谁也不敢和你翻脸。我可得到处求人。没人怕我。”
姜黎明其实清楚,记者这牌子只能唬人,不实惠。眼前的杨小文,太忙,守不住家,工资又不高。
“新来的能人找了县长。县长把镇长召集到一块儿开了三天会,让大家支持支持通讯事业,发了红头文件,事儿就成了。可没过一年,县长出问题下了台,神通广大的市领导女婿,搞房地产发挥更大作用,这事儿也被反映到了上头,各镇开始明令搬基站。这么多线路白埋了,得改道。这可不只一条路,这是一个县。路要重挖。损失可怕。领导气疯了。跑了很久,没用,我成出气筒,正式工成了合同工……”
3
若非杨小文亲眼见了他在上司面前低微的样子,他可能还不会说这些。杨小文想起,他结婚,为啥没见着那些同事,来的都是些同学、朋友?大乔和他认识没几年,来往不多,也成伴郎了。
都喝多了。姜黎明嘴里淌出来的陈年苦水似发了馊。
“事后,领导就看我不顺眼。他当面训我:你没啥背景就算了,还没能力,没能力也算了,还不认真,你给单位造成多少损失!每次测评我都最低。这回,他可能是要我走人了吧?上次醉酒被拘留,我用光了婚假、年休,没耽搁一天工作。我得找他谈谈。我不走。这事我瞒着林琳。我不能下岗。要是下岗了,他们家就更瞧不起人。前两天我去找领导,他不在。”
杨小文说:“我找你们领导说说?总得给段时间考察。我看你干活挺尽心的。”
他该清楚结果。杨小文没忘形到真当自己是无冕之王。
“跟林琳说过?”
“没有。”
“总得跟她商量商量。”
杨小文有点恼火。林琳信任她,她却辜负了这番信任。信任是多么贴心的词。她其实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和女友贴过心。说不准,她还给林琳带来了厄运——通过她认识的姜黎明,可能不爱她。
林琳每回和杨小文通话,一口一个我们家小姜。最近,她和杨小文说,小姜在忙个大项目。
姜黎明庆幸地咧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找林琳的家人帮这忙。可现在,还真得找老丈人商量商量,让林琳叔叔帮我找找领导。我能力又不差,他们总不忍心看我这么狼狈吧?她叔叔在市里还是有些号召力。”
“到我家来玩啊。你和大乔的事,家里人还有意见?要不,也向我们学一招,先怀孕再补手续,你看看,我跟林琳订婚结婚生子一起办了,多省事。一样样来,非折磨死人不可。你们还真得想点招挣点钱。这年头,没钱没权的,日子怎么过!”
姜黎明不需要杨小文同情,他该还在同情杨小文和大乔。
时候不早了。姜黎明还是开车走。这段日子,林琳请产假待家里,那辆现代跑车又成他的了。
“我送送你们?”
“不用不用。我们准备再逛一会儿。你走好!开稳点!”
“够浪漫的。你们啊,就是太浪漫。”姜黎明也不坚持,启动车子先走了。
准备散步到站头,坐公交回去。今晚,大乔的摩托停报社了。
“过来,让我背背,看看是不是又重了?”
“你爱我吗?”大街上人少得可怜。趴在大乔背上,杨小文问。
“有时爱,”大乔回过头,平淡地说,“有时只想占有你。”
“大乔,你也算男色了,得珍惜。找个林琳那样的吧。何苦在我这儿耗着,白费劲。”杨小文怅然若失。
“不是说不想嫁我?咱们顶多也就是‘老占有关系,怎么弄得那么沉重?”大乔笑了。
六.两个失踪者
1
二○○四年四月九日这天,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在话筒那头聒噪:“特大新闻!刘军跑了!几个月了……”
城市里失踪一个人并不新鲜。那个失踪的面料商至今下落不明。
打听到刘军的两个手机号。拨过去,一关一停。回了家,却在她父亲的酒杯里发现了线索。
“那个老刘没水平,大家奇怪,怎么也敢下海。听说是国外的亲戚帮了一把。你别老怨你阿妈盼你嫁给有钱人。看看人家,不就是攀上了富亲戚才变了个人的?”
这天的话题是刘军。他们是看着刘军这一生,从甘蔗头咬到了根部。
刘军跟他们差不多二十多年没联系。当年,钱若男还是纺织厂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杨国华还在厂里当办公室主任,刘军便华丽转身,下海办厂。这一下海,上了青云梯。
刘军在海外的亲戚,不仅出资,还给了他外贸订单。发财的老刘和几个入股的,跟大多数老同事断了来往。十二年前,杨国华从效益越来越差的纺织厂出来,没找刘军,另找了家服装企业。进了忙碌的私企,立刻成了被粉碎的山石,安心当起地基。可想起错过的老板梦,心里总归有点失落,“姓刘的在纺织厂也就一白板。你妈和我什么时候正眼瞧过他?他看你爸能干,还来找我搭一股。可惜我手头枯得很。他后来找了别人。”
此后,那个焦虑的机会,如同落难美人,穿街过巷,不曾再扣响这户人家的大门。
刘军的好日子撑了八九年便落伍。近几年,刘军活得不怎样,企业做得如何,可看纳税额。他在冠城企业界德高望重,一些改革开放周年纪念等场合,仍请他出来说句话。
现在,背了一身债的刘军跑了,他该是比杨国华不如了。
这两天,杨小文忙着采访刘军的朋友、债主和原来的那些搭档。这些号码不少都是杨国华的老同事给的。
杨小文向女会长咨询刘军夫人的情况。
女会长在手机中说:“老刘的夫人就是那位爱穿香奈尔牌子的美女,很久没来参加我们俱乐部的活动了。这夫人是第三任,和刘军结婚三年多。她进门晚,没赶上刘军的好时候。”
刘军不曾欠银行一分钱。有人告诉杨小文为啥:怕还不了被通缉。公家的钱不好欠,你有钱银行求你借,你缺钱银行怕借你,那是不能解渴的海水。
也没欠工人工资。工人会闹到市里,走漏风声。到处在为工人讨薪,四处在抓典型。谁都不敢欠无产阶级弟兄的活命钱。
他只欠朋友的和客户的。谁告?不告,还留着人情,几年后或许发财,良心发现,还了。
被撕票了?那些人哪会真要他死?他死了,债主没好处。
好像还没有其他记者注意到这事。会是独家新闻。
那个不知在哪个角落待着的刘军,和她唯一的关系,便是这文章。一个上午,她就在敲键盘,她在打字,灵魂却在掩嘴嘲笑着自己痛打落水狗的行径。她像是抓住一个影子,仔细研究着影子上的伤疤。这采访不仅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还要让所有冠城人看到这伤疤里,是什么老了坏了烂了。这篇报纸新闻,将是刘军的历史。这便是盖棺定论。
2
下午,杨小文将稿件传给了编辑,闲着无聊,开始上网,等大乔接她回家。大乔和姜黎明他们聚餐去了。
晚上七点十分十秒。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黑洞般的声音报上了姓名。
接完电话,她给大乔拨了手机,让他赶紧过来。办公室里的其余同事正巧都不在。
门虚掩。窗外正下雨。这会儿,杨小文就坐在椅子上,望着模糊的窗外。
飘荡的心思在雨水中淋成了落汤鸡,在仍有点凉的四月,哆嗦着,安静地停下,疲倦地靠在了转椅上。
十多分钟后,一个委琐、颓靡的中年男人,进了杨小文办公室。
“这段时间——您在哪里?”
“哪儿也没去。就在城里。”
杨小文忽然觉得,自己的面目如此可憎。这时,她仍是好奇——
他怎么又冒出来了?不迟不早的,现在。
这些人消失之前,多有番谋划。他们会将足够安度晚年的财产转移国外,携家带口说是旅游,一去不回。
刘军是一直待在这城市,还是撒了谎?或许,因为一件啥事,权衡之后改变了策略。
他和杨小文耗上了。要是上头有关系,早该打电话给总编拦稿子,直接来找她,该是没了其他路子。
有可能,他是将杨小文当成救命稻草,抓住不放了。杨小文心里起了毛。
要是不下稿子,他准备鱼死网破了?
文章定稿了,这球传给了高编辑,又被高编辑投向了篮板,明天中午十二点就得印刷。现在,不是她和编辑能说了算的。
还有谁能援个手?有。不是杨小文。
杨小文有史以来第一回遇上这种事,她得尽可能赔着小心。
他到这陌生地方,为她写的这篇稿子。现在,他来找他的影子,来对应她用文字勾勒出的人形。他突然觉得,他抛弃的东西——这脸面这身份这荣誉很重要。他后悔了,他以为,这些东西握在杨小文手中。
这会儿,刘军的眼神卑微地跪在杨小文面前。
她怕了吗?写都写了,还怕见他本人?她是记者。她没和刘军结过梁子。
起身倒水,热水泼出,烫着了手指。
“喝点水?刘总近来还好吗?这几个月,您一直在这儿?没出国?”
“是啊。这几个月身子有问题。休养。不想见人。你看,打针打的。”
他捋起袖子给小文看。他在示弱,在博取同情。可杨小文有啥资格同情他?这会儿,刘军想取回的,不在杨小文手中。
“我现在啥都不想说。我告诉你,不能登这文章。失实的!会死人的!会有人跳楼的!我的企业会被你搞死!求求你,给我个机会……”
他在求她。从来不曾有人这么求她。但愿这辈子,她不会再见着这么难堪的场面。
“你们要是登报,我就从报社楼顶跳下去!等着吧!”
她迅速望了眼推窗玻璃。似乎看着刘军从身边冲过去,从十二楼穿出去,重重地拍在柏油路面。这绝望的,剥落了自尊的肉体,便这样划下了最后的轨迹。那段失踪的历史续上了自杀的结尾,这尾巴上又缀着她。
全城的人都会向她亮出白牙,将她归入报业败类。可能是各大传媒的头条新闻。他们会这么写,杨小文的报道,让仍想重新站起来的企业家失望得跳楼自杀,是她堵上了绝望者求生的最后一线光。
她要臭大街了,她将活活钉在报上遗臭万年。这是她三天来努力的结果。杨小文像踩高跷一脚失空,落入狰狞的沼泽。
对于报社,一篇稿子的价值,怎抵得过一条人命?他的家人会向报社要求巨额索赔。这些索赔,报社可能会让她承担一部分。大概还会来个处分。
她得在这玻璃碎裂前,将刘军稳住了。
哐——门撞到了墙上,又摇晃着反弹回去。大乔冲了进来。
进了办公室,大乔找了张转椅坐下,一言不发盯着刘军。一米八的块头,慑人得很。如同被泼了一大盆冷水,刘军脸上飘荡的危险的蓝色火焰浇灭了。
杨小文舒了口长气。有大乔在,这人会收敛些。她是从不曾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大乔的重要。
“版面传到印刷厂了。现在只有总编有权撤稿。最迟明天上午截稿。总编会让编辑在文章里加几句话,说你今天晚上在本报出现,你告诉记者,准备把企业重新做起来。”
她尴尬地告诉他现实。
刘军不会满意这结果。一个人解散工厂,消失几个月又出现,说要把厂子重新做起来,公众看了这样的报道怎么想?他和企业仍将成为笑料。
“我要找你们老总!把号码给我!”他按捺不住,大声咆哮。
“您得问别人。他的手机号我不能随便给人,报社规定。”她不想让他看出她心虚,助长他的气焰。何况有大乔在。这事不解决,今晚,刘军可能会赖办公室不走。叫保安过来?杨小文看大乔,大乔也看她。
刘军陷在报纸堆里,一根接一根抽烟,弄得旧沙发上都是灰。
“这样,我来拨老总的手机。您等着。”
在走廊上,她拨通手机,向老总汇报,失踪几个月的刘军就站在她跟前。文章该向他核实。他什么也不说,只要求撤稿。
领导问:“采访录音了吧?只要大家都证明他确实失踪过,就没失实。文章里头的提法可以改一改。记者不要在文章里表达观点。”
他挂了手机。
报社不会平白一个电话下篇稿。她还得说服刘军接受现实。
杨小文看着那张脸,试探反应:“领导没有明确的撤稿答复。您得理解报社。一个电话就撤下一篇,记者还怎么敢写?您的企业不是停产了?都好几个月了。这么大的事,不是我曝就是别人曝。这种事也怨不得记者。你们厂原来的工人,都到别的厂应聘去了。他们都说你跑了。”
“企业在运作!休息一下正常。接下来就忙了。我得回去上班了。你不能说我失踪。谁和你说找不到我?都是瞎说!那些人没安好心,我死了他们才高兴!”刘军瞪眼。
“我没说你失踪。”杨小文说,“您的合作伙伴、债主和朋友说找不着您。我有采访录音。文章从头到尾,只写联系不上您。”
该不该将他们的对话录下,留个证据?
刘军难道真会寻死?要是想不开了咋办?
3
“明天我要到电视台打广告!”刘军歇斯底里,“让大家看看,我没失踪!”
广告?广告部的人一直叫嚷,广告排剩的版面才做新闻。记者写批评报道,是为提高报纸影响,提升广告额,水涨船高,广告多了,大家的待遇才能改善。在报社,只要有广告上门,报纸没开印,临时撤稿无须任何解释。
“别去电视台了!就在报上打广告,指定放在社会新闻版。版面一小,报社就得撤稿!”
她看到了救星。那叠钱和报上那几句放大的加了花色的不知所云的自我标榜的话是她和刘军的救星。成交了,杨小文可能会有低微的奖励。按报社规定,任何对报社广告作出贡献的人,都将获得一定奖励。
杨小文和大乔看中了基斯洛夫斯基、塔可夫斯基、波兰斯基的几个电影套系。他们正急着要把钱送到小贩手中。
“对。我出钱登广告!”干涩的眼睛溢出一汪油光。
“你现在还有钱?”杨小文惊讶。
“想法子吧。”他皱了眉,伸手在空烟盒里掏了半天烟,才把烟盒扔了。
杨小文走到门外,重拨总编手机号。
她冲那只手机恭敬道:“姜总,那个刘军说,要是登那篇文章,就在报社自杀。这么下去,对报社声誉有影响。明天版面会加广告,他要登广告。你看,是不是先把稿子撤了再说?”
要是加广告,文章是得拿下一篇,手机沉默了一会儿,传出话:一切得符合流程。随后断音。
沟通好,她终于松口气。
“登啥内容?”刘军的脸神经质地抽搐,定定地朝向她。
“招聘!你得把工人招回来!你得证明,企业在运作。并向各界朋友问好。”
“好,就登这个!”
“招聘要真招,要真开工,失踪传言才能堵住。要不然还会有人曝光。这么多媒体,我们不曝,他们曝。”
“放心!我是真想把企业做起来。这是我一生中的大难关。能不能少点?”他问,“一万成吗?”
“标价两万,报社给您打个折,一万四。别讨价还价,这儿不是菜场,价钱不是我说了算。先交钱才能办手续。”这收钱的事儿,那位广告部的工作人员一再交代她不能马虎。
“好。明天一早交钱。”
“你怎么现在才来,早来半天,这稿子还没上版面,情况不会这么被动。”这么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人,还得出钱打广告,确实不忍心。
“下午我打电话给老葛,想问他些事儿,他居然说,有人准备写我。他给了我你的名字。你看,我不该说的,老葛让我别说。”
杨小文一惊。那个多嘴的钱若男,又将这事说给了老葛。这回,要是没有老葛通知刘军,文章登了,明天,刘军可能真的就站在报社楼顶往下跳了。不,他该是再也不会从冠城冒出来。
刘军走了。杨小文叹口气,也松口气。
他干吗这些天又回来了?他没说,杨小文也不感兴趣了。稿子同意撤了。刘军不再以死相胁。今天,这神经快绷断了。
这晚她做了梦,梦到一个支棱着翅膀的头骨在头顶飞舞,像达利的画,扭曲变形。它用刘军的声音说话,一会儿,这声音又成老葛的了。
她怕老葛吗?怕什么呢?一年多了,心里仍沉着阴影。这阴影团在里头,常会化为作怪的妖精。
第二天一早杨小文刚打完卡,就看到了刘军在办公室等她。他将烫手的烟屁股扔进垃圾箱,又在嘴上支了一根,绷了脸说:“太早了。朋友都没开机。没借到钱。手头只有五千。“先打广告再付钱?给我一天时间。就一天!”
“不成。”这种情况,报社不赊账。
刘军抖抖烟灰,两个眼圈像是被烟头烫焦,“当年,我一年打几百万的广告,看过谁的脸色!”
以后不知他会怎么想当年地提起她和报社。
杨小文警觉。她得提醒对方。有些话还是说前头的好。
“下稿子的事,不能到外头说。报社不会要挟任何人。不是你打了广告,就能把文章撤下。两回事。撤文章是考虑到你还准备把企业做起来。打广告是你自愿。要是反悔了现在还来得及。你得想好。”
这些令人生厌的话,如今从杨小文的嘴巴里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
整个采访一开始,便拖着她和刘军失控地往前飞奔,最终靠进了挂着“钱”字招牌的终点站。
“不党不卖不私不盲”这几个字,作为《大公报》社训,印在杨小文单位分发的年历上。
她难受了一分钟。一分钟后,痊愈了。毕竟自己是站在了报社的立场,对工作,尽职了。能怎样呢?不可能都顾全。
想要尽快跟小报解除纠缠的刘军,打了圈电话。有人送来了现金。
这是杨小文上班以来经手的第一笔大钱。这一万四千元一沓纸币,飞快地跳出点钞机,进了广告部收银台。
4
刘军陆续和一帮朋友通了话,说自己回来了。都说,回来就好,总有办法想。
过两日,传言刘军杳无音信的工业园二十亩地,可能批下,差不多价值两千万元。这些朋友商定,一起出点钱,把他先撑起来,地拿回来足够还债。
刘军又开始露面。那张苦瓜脸在电视上出现了。他向一个躺在床上的见义勇为的勇士捐了五万。大家相信,他确实找着钱了。
几天后,报上却登了这么一则新闻:《两年前一失踪案告破 企业家杀了催债人》。
刘军被刑拘。他杀了人。面料商失踪的案子破了。在刘军家的院子里,警方挖出了一具腐烂了近两年的尸骸,经法医现场鉴定,尸骸就是几年前失踪的面料商。
平头法医当真给杨小文打了电话,他还记得当年的承诺,只要发现了那个失踪的面料商,就给她打电话。平头法医还在当他的法医,结婚了,娶了位新分来的女法医。
这新闻被别的记者抢了先。
事后,那位在现场采访的同事向杨小文描述了骇人的场面,据说刘军一关了工厂,便引起了警方注意。他们将他和失踪的面料商联系在了一块儿。此人到老葛那儿看相后,来找过刘军要钱。他跟刘军起了争执。那时可能是略微有点精神失常的刘军拎起凳子砸昏了他。趁着夜色,刘军在自家院子的那棵桂花树下埋了他。警方说,欠面料商钱的挺多,刘军在冠城德高望重,就没引起怀疑。
要是没有那块在空中悬着的价值两千万元的地诱惑刘军回冠城,可能,他已在法国隐姓埋名了。
杨小文拿到了一千四百元广告提成。总数比上个月的稿费多四百。上个月,工资加稿费,仅两千。
她发了笔横财。
她和大乔又进了花圈店旁的碟片店。站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堆成小山的光盘前,从鼻根涌出的伤感袭击了她。
她感冒了。难受极了。
她发了一会儿呆,冒出一串如果:
“郑家乔,如果我做错事了,你还会爱我吗?如果我众叛亲离了,这爱还会一样吗?如果我永远是小报记者,如果我一直没有钱,如果我老得快死得快呢?”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喊大乔。她翕动着小鼻子,哽咽着,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些庸俗的,没有新意的问题,每个小女人都会问,她也要没志气地问一问。
她很在意。她在听——
在堆成小山的碟片中专心挑拣的大乔,头也没回,说:“当然爱。多拍点东西留着,老了慢慢看。”
七.大鸟飞落
1
四月十五日,早上九点五分,大乔的新网吧开业。
大乔现在成了旗下有几十台电脑的小网吧业主。
这儿是新城区,路灯稀稀落落地开了半边。小区二楼以上住人,一楼是三米宽的商铺,多空着。
新区没什么娱乐,大乔的网吧是最早进场的商家,来打头炮的。
这儿的住户不见得家家装宽带,不少人买房为投资,空房多是廉价租给外地人,外地人多会在网吧上网。
在这儿开网吧,该有生意。
地方是姜黎明帮着找的。他们单位刚给小区埋了网线。大乔坐姜黎明的车穿过这黑暗的地儿,如同看到个金矿,两眼雪亮了。
杨小文去探了底,以前开的网吧大多挣钱了,现在的局势,难说。要是现在开,都说不是好时候,这段时间风声紧。
又不是开妓院,也不是建赌场,办报纸,不过一小网吧,政策总会宽松。现在的年轻人不上网干啥?都卡拉OK、喝酒去?也得有钱。
大乔就想挣点钱。
前些日子买碟片,那傻丫头问了他好几个傻问题,犯错、没钱、早死、爱不爱啥的。
上回,杨小文家丢钱,他没多久便清楚了。杨小文想给她父母备上十万块养老,他也清楚。
为这网吧,大乔掏出了父母站讲台赚的十万元血汗钱,姜黎明也搭上了五万元股份。姜黎明现在又成公司小头目,工资涨了,人也阔了。这天,他给大乔送来了一张银行卡,临走,拍拍大乔肩膀,说:“好好干,年轻人。”
开这网吧,是靠技术挣钱,不丢脸。卸任的克林顿也得挣钱养自己。
杨小文的名字已慢慢被这儿爱看点报纸的人记住了。可她又不是那些天天上镜的电视台主持人,来这儿的人见着杨小文,谁也不会将这姑娘和那个每天跟大家在小报上见面的“杨小文”联系到一块儿。
单位里的人并不知道,大乔和她有了第二职业。这事儿要是传开,总会有点冷言冷语。有了一个话头,这些同事们舌尖上,又不知该如何开飞机。
大乔多年收罗的那些碟片派上了用场。网吧的内部小影院,可媲美某电影学院资料室。
这些电影,不少内容挺低俗,对于小市民,却仍是高深了,没多少人爱看,它们只能凑数量,制造强大的阵容。
朋友将一车电脑运来了。光是纸板箱就拆了大半车。钱若男扎起袖子,赶紧叫了个收垃圾的,三毛一斤卖了。
网吧开业选了吉时。此前,钱若男特意跑到老葛市区家中,让他帮忙选时辰。
老葛是向刘军透过信。她倒以为,老葛可能还帮了大忙。女儿那篇文章一登,难说是不是闯了大祸,谁说那个失踪的刘军不会想点法子,让杨小文也来个失踪。
网吧取名,大乔也让若男拿主张,她当然又将任务交给老葛。
选日不如撞日,就四月十五日开业,上午九点五分是好时辰。老葛说得极为铿锵。
老葛翻了会儿书,写下“金谷”两字。
大乔的爸妈还在上班,这网吧,倒成了退休了的杨国华再就业的地方。
若男和杨国华对大乔的好印象,是随网吧开张酝酿开的。若男对杨国华说:“这孩子不仅能吃苦,还会说点人话。哪像小文那么硌人。除了没钱这点,人还不错。”
若男要了大乔的八字和照片,跑到老葛那儿给这对小情侣测姻缘。老葛仔细看了看照片里的大乔,和钱若男说:“这年轻人,鼻直肉丰,两眼藏神,前额光润,好面相。要是真有缘,你们拆不了。”
老葛说话留余地。真有缘,谁还费劲拆他们?
大乔是近水楼台。除非杨小文换单位。他们到哪儿给女儿另找活儿?现在竞争激烈,失业的一大批。
2
大乔聘了杨国华,又找了个女服务生,供杨国华指挥。
这段日子,杨国华四处招呼人,发挥了这么多年当办公室主任搞接待磨炼出来的功夫,三下两下,跟来上网的小年轻熟络了,给他们办了优惠价的充值卡,将他们变成了老客人,这儿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大乔和杨小文下班,会到网吧替下杨国华,杨国华便到门外转转,看看有啥风吹草动。他会绕着小区慢跑几圈,当做锻炼。要是远远见着穿制服的,立刻拨手机通知关门黑灯。
杨国华退了休,抱着大乔的网吧,像平空得了大玩具,不忍撒手,日子倒过得蛮充实。
若男却比以前沉闷。
杨小文这两年,与天斗与地斗,揭露这个揭露那个,就没个太平。你看,她写那个杀了人的刘军,闹得全家想起这事就心慌。明天,她没事找事,不知又揭露谁得罪谁。
她从老葛那儿求了符,让杨小文随身带着。杨小文死活不要。还让以后别找老葛。
若不是为任务所逼,杨小文不会找老葛的茬。就算去了,她仍觉得自己没错。
那就是个老骗子。
钱若男让大乔按老葛定下的时辰开业,还向大乔要八字。老葛怎么说她怎么做。大乔怎么可能迷信这些?不过是赔着小心。
要不是钱若男一直拦她,有可能,跟大乔不一定进展这么快。毕竟,杨小文的心还不曾安定。
“管那么多干吗?怎么碰到老葛就傻了?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成吧?”
她将护身符扔回,“哐”地带上门,往金谷网吧去了。
3
记者论坛的朋友一见她上来,便与她招呼。
里头有一大班老顽童,最大的五十多。这些人中老年了,仍挂了少男少女和婴儿的头像扮嫩着。
生活太累,都怀念挂奶嘴的滋味。
QQ头像如同彩色霓虹,上下闪烁。点开,有人对她掏出刺刀猛扎两下,扔个手雷,抛出钉锤。她也心不在焉回应。
邻座一小青年,蓬乱一头黄毛,木讷地瞟瞟杨小文,埋入荧光屏。这些人要是提前十年出生,如何消磨时光?
约是十年前,报社收到的投稿信,还如同武打片中的拳脚,频频击来。老编辑都说,拆开一封,里头会夹张美人照,这才多看一眼。
在报社,她是合同工,再过十年二十年,报纸真要是跟网络竞争失利,她便失业。十年后,杨小文刚好三十四。失业了,她比钱若男闲得早。
女会长和她介绍认识的老板会帮她吗?
可能吧,他们会给她一份像她爸那样的接待工作。女同志干那活儿,像三陪。
不过这报纸的生命力,应当不至于那么脆弱。
前些天,杨小文受一位曾通过报社搭桥,捐助了某贫困学校的老板邀请,参加一场聚会。
这人她碰过多次,女会长那次在高尔夫球场开酒会,推销法国进口的红酒,他们见过面。活动是杨小文帮着策划的。此后,女会长的多次宴请,他也在场。
这位老板见了她,取出一支万宝龙绝版钢笔,说是送给真正写字的人。此人已近中年,有家室。
他感叹,这小脑瓜真是金矿,知识经济时代,这是有价值的。要是她能为他服务——他准备开价。
他是不了解杨小文对身体和精神的尺度。杨小文看着他便联想到林琳她爸与那些小秘。还有那个不知是被判了死刑还是无期的企业家刘军。
她怎么可能与这么一位肥胖症患者一同看海?要是去海底,一定浮在水面下不去,更别说到水底拍东西。
那人好像也不准备和她一同潜水。他不过是将她过了磅折了价,买她是便于为自己输送脑细胞,她还得兼顾床上用品功能。那类女人最好的下场是成传宗接代工具,若要奋斗到能为他传宗接代,还非得拼个头破血流。
她敷衍:“都打字了,拿一支我丢一支,我不是明星,没人找我签名,也没有支票好写,就配用单位里领的不花钱的。还是送别人吧。”
对方见她没那层意思,便当玩笑话过去了。
当日的酒宴,一个据说有过五六次婚史的女医生,亮出绝活,作为不喝酒的代价。她倒立着连走二十米,途中咽下别人夹来的一只馒头。所有的人看着那下滑的裙衩,都呆了。
网吧里,捕食的雄鸟正等着一顿情感大餐。女友几时有,把酒问群友。不知群里女人,可有男朋友。我欲离群而去,又恐机会溜走……网上都是这类悲戚戚的话。真要是将那个倒立的女医生配给他们,又是不要的。
“这些年轻人,都不愿意早生孩子了。嫌有孩子影响上网。中国为啥发达了?廉价劳力多,要是每个人都在网上泡着,弄个电脑抱着,过几年,国力不衰退才怪。”杨小文道。
“这就没道理了吧,就兴你玩,别人不许玩?”大乔反驳,“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劳动人民必须翻身得解放,实现人手一台电脑的理想,想看情色片就看情色片,想聊天就聊天。这些电脑,都是我养的美女。人家没钱泡女友娶媳妇,上上网怎么了?”
照这说法,一门心思往钱眼儿里钻的大乔,倒成救苦救难的义士。
“挣了钱,去马尔代夫旅游吧。”
“好。捡个更大的贝壳去。”
“那儿不能捡。得买。”
“买就买。”
“我想每年度一次假。”
“当然。你会成为富婆的,富翁的老婆。”
……
4
开业前,大乔领过临时运营证。没多久,这东西便过了期。
这段日子敏感,哪家网吧都没能批下运营证。和多数无证网吧一样,金谷网吧也成了无证网吧。
一晃几个月。离这儿几个街区远,一家无证网吧被取缔,又一家被取缔。
这段时间,相继有网吧歇业。不久,金谷网吧所在的小区,冒出了两家新网吧。这两个网吧,基本没被查过。若有行动,他们准关门。
这些对手眼红这儿的生意,遣来了间谍,在电脑中下载病毒。只要大乔在,病毒立刻会被清理。
大乔是遇着对手了。不是技术问题,是背景问题。他赶紧让杨小文想法子认识些文化局稽查大队的和工商局的,如能在关键时刻互通信息,自然最好。
七月二十八日那天,杨小文的当月任务完成,她一高兴,便准备窝家里看两天书。
全国小报正相互转载学生为交易游戏装备吵架失和在网吧动刀砍人的新闻。高编辑整天泡单位,他对这选题有兴趣。他太忙了,深夜了才回家,孩子实在没空管。小子又不听话,老是溜出家门,躲进街边网吧,回头便说补课去了。要是由着高编辑性子,全城网吧都该关了,小家伙才能断了网瘾。
现在,哪家黑网吧还在为所欲为?干脆联系有关部门组织行动查查。
编辑部派出夜间值班记者,联系了工商局和文化局缉查大队的工作人员,一同突击检查全市的无证网吧。
这种暗访从来保密,杨小文这晚不值夜班,单位一般不安排女记者值夜班,没人通知杨小文这事儿。
当晚值夜班的几位男记以《我市各部门昨晚重拳出击黑网吧》为题,作了篇报道。
连着几夜失眠,杨小文终于安稳地睡了整夜。
第二日上午,她端起尼采的《人性的,太人性的》,猫蜷在床上,懒懒地读。
尼采的智慧令她着迷,不枉她死啃到最后。不明白萨乐美为何不喜欢他了。
床上的杨小文缩成一只蛹,内心在化蝶,千丝万缕的思绪,正纠缠她束缚她。泛黄的白毯子,也云里雾里裹着她,东飘飘西荡荡。
也可能,尼采那方面表现不及格。自己和大乔,还都是假的,像是汽车还没过五千公里磨合,让人不放心。
杨小文看书看得昏天黑地,有如时空转换,幻觉频繁。恍惚中,听到笃笃敲门声。
“小文,开门!”
门开了条窄缝,大乔那双灰不溜秋的耐克鞋挤了进来。杨国华随后也拿了份报纸进门。
大乔脱了鞋,气冲冲说:“网吧昨晚被查。关几天再说。”
杨小文蒙了,眼神发滞,呆望着大乔。
满头是汗的大乔递过来刚印刷的报纸。报上刊登着取缔无证黑网吧的文章,里头便有金谷网吧的名字。
昨晚,大乔刚好有事不在,杨小文她爸也被麻友三缺一抓走,没人望风。网吧被封,三台电脑是被工商局和文化局缉查队搬走的。其中一台是服务器。损失惨重。
大乔在外开网吧,他没敢在单位里提,当然也不会有兄弟向他通风报信。
“部室里有人要突袭查网吧,你怎么不知道?投资打水漂了,一天到晚云里雾里,能成啥事!”大乔心痛那些钱,气得要死。
她委屈,报道又不是她写的。一想,她也有责任,可以先和文化稽查大队和工商局的人交交友,工作一忙,闲书一看,没顾上。
不过,别人认不认她这个朋友也难说。文化稽查大队和工商局这两条线不归她跑。
5
二○○四年十月三十日晚十二点五分五秒,生存了六个多月的这无证小网吧的大铁门“哐当”锁上了。
里面的东西早就陆续搬走了。大乔要到文化局交两万罚款。这不是小数目。他没去交罚款。就算罚上两万,电脑照样搬不回来。
其余的电脑低价转让了。一家新开的有点背景的网吧统吃了旧机。
姜黎明的股金也清了。剩余的钱他还给了父母。算了算,所有投资都在电脑里头,电脑贬值快,利润就别提了,还亏一万五。
但钱若男和杨国华的心被他的高科技俘虏了。这算是开网吧的最大成果。二手电脑转卖不值钱,大乔留下一台给杨国华打发时间,又花六百多块钱给杨小文家装了宽带。
如此一来,杨小文和杨国华待家里,一人一台了,谁都不用抢谁的用。
大乔对他说:“叔,下回我给你带个手写板,就不用打字了。”
“好!”杨国华定定地看着屏幕上的麻将桌。
一局结束,他扭头说:“还是关了好。整天和政府对着干,提心吊胆的,谁受得了?我和小文她母亲都是安分的人啊。这辈子,啥时犯过错?”
网吧开着那会儿,杨国华总在门口望风,没时间看片,现在总算得空。
杨国华看片也是从纪录片起步。这会儿,杨国华和钱若男看的,便是杨小文第一次去大乔家共享的纪录片《水下印象》。
杨小文冲她爸笑:“爸,您看那个拍了这片子的老太太,她是一百岁拍的这纪录片,九十多了还去海底潜水。你看,她还在水里游呢!你比她年轻几十岁,我看,您到海底潜水,准成。”
八.山上的红云
1
告诉你一个情况,现在的鸡鸣山,正奔跑着二十多万只土鸡!
老葛到山上转转,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抬头数数从前经常见着的脸盆大的喜鹊窝,可都像刮飞了。要不是这些土鸡造点人气,这山还真不像山,除了游人,啥像样的动物都没了啊。
这鸡鸣山风水是好。当年,这片山,每块土每株草每棵树,都是自己家的,他发了疯地跑,跑上大半天,还在自家地里头。哪像现在,在这片地面上走路,到处得赔小心。
那个杨小文给他写了篇东西,那篇东西真是可笑得很。那个毛丫头,她怎么清楚自己这代人的事?
自家的祖坟原来在半山腰。那可是整座山风水最好的地儿。
阿妈病死第三年,清明那天,爸带他来给祖宗磕头,上坟前一天,他才被从城里接回。在坟前,爸点了蜡烛,烧了纸钱,又摆了肉馒头,便下来到边上的柑园转转。
他也跟着进了柑园子。柑园子里的小蝈蝈叫得正欢。前些日子,每天关在学堂,早就闷坏了。
一只山猫溜过来偷食摆在坟上的肉馒头,它吃得太慌张,尾巴就着蜡烛火点着了。小东西烧了起来,一阵烟似的,从石墓蹿进了乱草堆。蜡台被踢倒了,滚下来,掉进了草丛,这片乱草也着了火。
他和爸赶过来,这四处突蹿的火苗已酿成了大火。火越烧越旺,一会儿,这半山腰,都被烟雾罩上了……
爸一边扑火,一边催他快走,找姨母去。他从家里拿了些钱,又带上了一本康熙字典和户口本,坐车到了广州,投奔姨母。
过了些日子,姨母打了电话给当地的远亲,探到消息,他爸没死。
被打得失了人形后,他就被民兵带走了。很快就判了无期。
姨母的远亲是邻村支书,支书用村办的电话冲他姨母讲:孩子小,没爹没妈,回村要受气,还是在外头待着好。
待在姨母家,得看他们脸色,表弟表妹又多,他就说自己一定要回去,拿了姨母给的钱便走了。
在外头瞎跑,他剃过头,卖过粉干,弹过棉花,三十多了,才跟人学看相。
那些年,他和师傅走南闯北,几乎都在农村“打游击”。村里起个屋什么的,会偷偷请他们上门。看风水,师傅会打起竹板,唱:三片阴来三片阳,刘备摆酒请韩杨。韩杨不吃刘备酒,拉起马头转回乡……
听到转回乡这儿,他便心里难受了。
过了些年,政策宽松,那些报角,不是登这个平反,便是刊那个摘帽。
那段时间谁都忙挣钱,没人有闲工夫管那些老皇历。
回来了,老屋已是别人的。老村长一家人在里头进进出出。当年青一色的瓦,也成了杂色。
又到山上找祖坟。祖坟没了。一打听,原来,都说坟里藏着地主家的宝贝,熏黑了的坟被挖开,青石板也被拆走。山要绿化,坟黑乎乎的,难看,就被平了。
这么一烧,倒将这片山烧漂亮了。原来的杂木林子都烧成了肥沃的灰,四处是舒展的松林,这些飞机播下的松树,攀上高高的岩石,在石缝里,靠一点雾水生长着。
如今这地方,怎会这么美。
母亲、爷爷还有那些祖先的灵魂,如同雾水,盘在松树间。那些松树,它们都是有魂的。一株一株的,哪里是鸡尾啊,分明是展尾的孔雀,飞舞的凤凰。
他是再也不舍得离开这儿。
祖坟没了就没了,总会没了的。其实,他待在鸡公庙,就算守灵了。
2
这儿多山地。几块漂亮的山地被挖掘出来,成了风景区,还有那么多连绵的山地没法收门票。鸡鸣山风景区收的门票归国家,和这些山边的农户无关。这儿临近景区的,倒是羡慕起离这景区较远的邻村人。
那些地方划块空地便能办个厂,也不管有没有污染,一个个不用出远门,守在家里便成富翁。可这儿是景区,不能办那些污染严重的企业,开餐馆办旅馆,得有沿街店面,投资大,何况,早就有人在这儿建了好几家宾馆,该赚的都让他们赚了。
这村子里的,一个拉着一个,跑到外头做起了生意。背井离乡的日子,葛平是尝够了,他要留下来。年轻那会儿,他住过那么多破庙,只要一晃到庙里,心就能安定。现在这鸡公庙,是他养老的窝。
这里的田,当地人不种,又不能荒了,还是有指标要完成,就随随便便送给外地人种了。
村里迁进不少外来户。比如这阿宝,他来这儿种地,已有五六年光景。头几年,他承包了这儿的田,没种多久,便将家里人接过来了。攒了些小钱,又想找条挣大钱的路子。
非典期间,游客少了,老葛也清闲了。非典一过,看相的一多,口袋自然又长肥膘。
种地的外乡人阿宝,也踱到庙里找他。老葛刚好看了某报上一则某地养绿蛋土鸡致富的新闻,就建议阿宝养土鸡。据说养土鸡的利润,超过房地产。
这养土鸡,也就是在山上找块地,搭些鸡棚,定时给鸡撒点杂粮,容易得很。阿宝真就去进了四千只土鸡鸡苗,进山搭了棚。那些放养的土鸡,自己会去觅点蚯蚓、昆虫、草籽,喝点露水和山泉,平常只要喂点饲料就成。
一只三斤重的鸡,批发四十五块,一只绿鸡蛋,批发五毛,卖肉鸡不挣钱,这一只只绿莹莹的宝石蛋蛋,便是利润。一年后,果然发财。有了钱,他就骄傲了,像鸡一样斜视看人了。
被外地人阿宝斜视了一段日子,就有人起了心火,学样了。附近养土鸡的,增加到四十多户。这些人都上鸡鸣山圈块地,搭起棚,养鸡。这当地人毕竟有想法,有人还到各地进各种鸡苗,放进山,随它们杂交,想培养出比阿宝的土鸡更好的品种,卖得更贵。
可惜老天爷有时候就是不配合。这位在鸡身上盲目搞科研的,最终以亏本草草收场。真是运气不大好。
要是只有这些人养土鸡供应城里,还能各赚各的,相安无事。要命的是,外地的“湖南妹子”、“福建妹子”,天兵天将似的横空飞来,一车一车涌进冠城。那些土鸡不知是不是喂过激素,发育快,也不挑食,价儿就便宜。它们也挺了胸脯,长了副迷惑人的样子,那模样,没比金贵的鸡鸣山土鸡差多少。鸡鸣山土鸡生长周期长,成本高,外地土鸡四五个月出笼,它非得九个月,搞得跟女人怀胎似的金贵。
阿宝挣的钱,都换成了鸡苗放进了山,他也只在过年才下山,跟老婆、孩子吃顿年夜饭。第二天一早,又匆匆上山。他不是本地人,就是向人借一两百元买饲料都难。这段日子,他每天都会开着三轮摩托,到集市里,贱卖了鸡和蛋,换点饲料回来。这些饲料,当天就被吃光了。
他向老葛诉苦,老葛是真同情。谁都会有难处,谁都是内心迷茫才会来找老葛,老葛最大的优点就是善解人意。当初,毕竟是他建议阿宝养的土鸡。
他想到了媒体。这媒体,不是一天到晚在给弱势群体献爱心?难道就不能给这些鸡、这些鸡农献献爱心?
3
“若男,有个事得小文帮忙。”老葛在电话里讲。
“啥帮不帮忙的,那么见外。你一句话,我还不照办?”钱若男吃惊,老葛是头一回主动给自己打电话。
“梅岙村的人一窝蜂养了土鸡。土鸡长得慢,九个月才出山。听说这儿的土鸡生意好,外地的速成鸡一车一车来了,也说是土鸡,价钱便宜了一半。这些城里人真是,看看那些鸡便宜,又改吃外地土鸡。”
老葛自然是当自己是城里人的。他这辈子没种过地。他祖上三代也没种过地。他们家是地主,不是长工。可说着说着,他的立场又站到了梅岙村那儿,埋怨起城里人。
“这鸡鸣山上还养了二十多万只土鸡,除了那些还在长肉的,得卖出十万只。这可是几百万块钱!降价卖?它值这价,就该比那些速成鸡卖得贵。你和杨小文说说,在报上呼吁呼吁,告诉市民,这土鸡和外地来的不一样。”
“我给她打电话。等我回信!”钱若男承诺。
“鸡鸣山下了冰雹,几十年一遇。这儿的一个养鸡户,被冰雹砸坏了一百多只鸡,你让杨小文来看看。给你那个养鸡户阿宝的手机号,那个阿宝有只土鸡带给你。记好了,别跟小文说我找的你。”
“不用不用,自己留着吧。我就当是邻居告诉我的,我这儿的桂姐就是你们那地方的。”
“他也送了一只给我。那些鸡被冰雹砸坏了,咱们就别客气。”
若男给大乔与小文拨手机,让他们回家吃晚饭。小文他们正准备去看电影《2046》,顺路从单位回了家。
“手洗了没?换衣服去!”若男大了嗓门,一边炒菜,一边隔着门冲杨小文叫喊。
厨房里头,油烟声吱吱作响,陈旧的油烟机如同飞机起降般闹人,还伴着锅铲刮锅底的噪音。
鸡汤浅了下去,边上又升起一堆乱糟糟的细骨,钱若男才冲杨小文说,鸡是土鸡,鸡鸣山养鸡户阿宝送的。想找杨小文帮忙。
她说,隔壁的桂姨家来了个养鸡的阿宝,她带他来找她。鸡鸣山的几十万只土鸡困在山里,找不着销路。都说她女儿是记者,让她帮忙想法子。那么多年的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不给面子。
一说鸡鸣山,杨小文便想到老葛。
“老葛送的吧?”杨小文忍不住说。
若男女士啥时觉悟这么高了?她和那个桂姨前些天还闹别扭。她跟谁不闹别扭?除了她的心理医生,那个老葛。
这会儿,那人是上树摘桃子,想成报社通讯员,将杨小文看成提升他价值的桃树。
鸡鸣山下冰雹已是旧闻。冰雹一下,没过半个钟头,通讯员就赶到了现场,还没下完,他就用手提无线上网发回了稿。总编经常冲记者说,什么时候把你们都开了,全招通讯员,个个比你们积极。
杨小文也有脾气,她可以容忍自己母亲像摆弄玩具对她百般折腾,一个外人一而再地掺合在她和钱若男中间,她不会有多少耐心。
“妈,你还他一百块,够买两只。”
她起身,刚准备到里房从牛仔包里取钱,钱若男却像一朵蘑菇云,气呼呼炸开。
“杨小文!我什么时候叫你办事儿了?你是翅膀硬了,要给我脸色看了!用得着你掏什么钱?你还真有钱,你多有钱啊,我真得求你给我钱花了。我跪下来求你好不好?我是不是该叫你妈了?”
霍地站起,凶狠地看着这个没良心的。“叭”,方凳倒在地上。
情绪又崩溃了。如此没有修养的女人,是自己母亲。一天到晚闲在家,到底闲出病。杨小文看着钱若男,跟看着街头泼妇差不多。
被女儿冷淡的目光打量着,钱若男又哆嗦几下。
“你个畜生!你就想气死我!你想盼我早点生癌死吧!好,我死给你看……”
每个字的音节都似乎滴着血。她像真的吐了血,一下子噎住。
据说一个人生啥病,基因决定。癌会遗传。它可能夺走钱若男,包括杨小文自己。一直以来,他们家避讳这个字。这会儿,是钱若男把它翻出来了。
“就算是那个老葛让伯母找你,有什么呢?又不是坏人。”大乔圆场。他读过杨小文写老葛的文章。“他说得多好,到老同心,稻草变黄金。你要是登登报,帮着把鸡销出去,是做了好事。”
“真不知你心里什么样的才算坏人。要写你写。你不也在报社?”
天天和目光短浅、喋喋不休的若男待一块儿,大乔又什么都听若男的,她还会有未来?或许,他们会合谋压迫她了。
大乔没理她。见他沉默,她又懊悔。大乔只附和了一句,还可能想解她的围。他该是被刺中痛处,以为她在笑话他在单位没地位。
4
跟高诚说起困在鸡鸣山上的土鸡。他一听,来了兴致,说:“那儿的农民遭了冰雹,我们正想给他们送送温暖。这样吧,咱们推出一系列土鸡报道,做点好事,帮鸡农把鸡销出去。”
有了编辑支持,当日,杨小文就坐报社派的车,去鸡鸣山找阿宝和那些养鸡户。养鸡场挺隐蔽,不在景区,到那儿,还得翻好几座山。这儿一大片山地,都叫鸡鸣山。
行至半路,便见着山路旁竖着的一块“香喷喷天然土鸡,你的最爱!”的广告牌。上头好大一只雄赳赳的公鸡正冲路人抛媚眼。阿宝开了辆破三轮摩托,已候在山边引路。到达目的地,四下一看,所谓的养鸡场,也就一些简陋的草棚。
她是从没见过那么多鸡。
那些土鸡对于能在山上赖活几天好像还挺满意。
它们同时扭了左脸,圆睁一只杏眼直视她,又同时翻过右脸,圆睁另一只杏眼直视她,得了白内障般的眼皮一眨一眨,对眼前的生人,十分好奇。
又赶至县政府。她找了县长。县长正为此事发愁,这些农户,真不能一窝蜂养土鸡,确实得给他们另一条出路,可总得让农户手头的土鸡先销出去,拿回本钱再说。
连夜赶稿准备明天发出来。
二○○五年四月八日这天,报上刊发了第一篇文章,便有财大气粗的单位预订四十只,给职工当福利。一家企业食堂又要走四十只。另一家打着“农家乐”字眼儿的小酒店,也主动上门,要走了三十只。
献爱心的酒店小老板热心地说,要是年轻人不会烧,可到他们那儿观摩。杨小文干脆在第二篇文章边上配了个怎样做土鸡的菜谱。
这样稀稀拉拉卖,太有限。还得给鸡农开条阔道。
若要打开销路,肉鸡和鸡蛋必得入超市。报社不可能天天腾出版面卖鸡。
杨小文又带阿宝找了在冠城颇具影响的民利超市经理。报社出马,超市很给面子,同意试销。
十来天工夫,又有人来订了一万只,准备供应各地的农家乐酒店。说是以后还会定期来收购。
陆陆续续,十万只卖出去了。
存栏的大约剩下十余万只,还小,得养着。
养鸡户终于安心。一天到晚咯咯咯咯焦躁着的鸡鸣山,也该平静些了。
5
心怀感激的阿宝等人,给报社送了几十只土鸡。那天下午,杨小文也拎了只活鸡,和大乔一同回了家。
她是感受了一个记者的能量。
卖鸡,地方官员难以解决的事儿,报社帮着解决了。总编在会上表扬了这组民生报道和市民贴了心。
就算这事儿确是阴魂不散的老葛牵线,也是他为农民献了爱心。这组报道,比当年曝光老葛的文章有价值多了。
细细思量,报纸是工具,是镜子,办不好了,是水平糗。可这工作,节奏确实紧张,所有的文字都是一副依马挥就,急吼吼的样子。
大乔边开摩托,边逗杨小文:“鬼子进村了!丈母娘啊,鸡啊鸭呀花姑娘的有?……”
赶上了下班高峰,路堵,没法飙车。一辆辆汽车都跟乌龟追王八似的。马路都成停车场了。
大乔吊儿郎当吹起口哨,见缝插针,逮着个空就钻进去。
“杨小文,澳大利亚怎么跑天上去了?”他抬头看天。
“什么?”杨小文莫名其妙。她也抬了头。
“你看那云,像不像澳大利亚版图?”大乔腾出手,指着天空。
“那是螃蟹壳,哪儿是澳大利亚。”杨小文又低头。
“啥时候也去那儿旅游旅游?”前头有了空隙,他加大油门,冲了进去。
“想得美。有本事就飞上去。就会一天到晚瞎想。钱呢?”她翻翻眼皮,“有了钱,我得先去马尔代夫。”
天空阴沉沉的,会来暴雨了。
她总是不太习惯用“我们”。她的字典里,更多的是“我”、“你”、“他”。以后,她是该多用用“我们”这词。
这背影,或许真是她的葬身地。
一直以来,她总以为最美的风景在远方,可或许,眼前这低低的背影,才是她的天空,真实的,飞不走的。
九.午夜狂奔
1
二○○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凌晨。杨小文看了看表,四点十分十秒。
杨小文持续十多天一大早就醒过来。每天要看各种资料,听各种故事,最初的猜想与最终的结果纠结在一起入了梦。好半天她才又睡过去。
她是让手机惊醒的。
高诚拨的。鸡鸣山景区在组织活动,要求报社派记者将景区在国庆黄金周到来前宣传一番。
“大记者,人家点名要你写,说你写得好。要不,我们还真让跑线记者去了。”高编辑说。
高编辑在派差使前,会将人夸一番。领导艺术。杨小文没当那是真话。该是旅游版的记者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分身乏术。不过,毕竟是美差。
在宁静的乡村或许会有个好睡眠。她收拾了包,出发了。
白天,游玩了景区,出了一身汗,全身轻松。晚上便住在鸡鸣山脚下的一乡村宾馆。
那位葛平,该仍在附近的庙里守着摊子。
大乔没来。他会随时发送短信来解闷。
大乔开摩托将她送到了车站。临走,悠悠地说:“知道我为啥不碰你?不给你开封,你在外头干不了坏事。要是被人糟蹋了,我就不要你。”
杨小文冲他肩膀打了一拳。
“嗬,这么凶!别把我打残了,到时候赖上你,你得像伺候爹一样,在床前端屎端尿。”
这人两眼一闭,装死,顺势靠在杨小文身上。过一会儿,缓缓睁眼,说道:“我会在天上跟着你盯着你!记住,别和外头的野男人勾搭!见了那些狼,靠边走!我要你的脑子里只有我,只想着我一人!我不会留半点空位置给别人。一星半点也不成。你这野丫头,听明白了吧……”
杨小文和大乔的手机加了报社内部网,每月五元入网费随便聊。
夜深了,他又打她手机。大乔喜欢睡前和她通会儿话,认为如此,杨小文便习惯梦里有他,一辈子离不开他。
洗完澡,同屋的另一位中年女记者,已是鼾声如鼓。有安眠药就好了。她沮丧了。这晚的睡眠又毁了。
安眠药真是一种性感的药片,曾经问大乔,哪天要是分手,他会不会为她吞下一瓶安眠药?
要是你会为我每天服一颗,我就一次吞一瓶。大乔叼着烟说。
现在,哪儿有卖这东西?这鬼地方。
2
时光飞速流转,十一点十分五秒,在安静、绵长的草虫声中,摩托罗拉的水滴声将左翻右翻的她彻底惊醒。
又是高诚。
高编辑每天蜗居报社,却能知晓天下事。此幕后军师,起得比打更的早,睡得比卖春的晚,有连续一月衣冠不整,在办公室通宵做特刊的作战纪录,是当总编的材料。多人怀疑他与夫人交恶才成此工作狂。从他身上抽点儿血,估计便可制成高浓度兴奋剂。郎心似铁的他,若真起念想当总编,下属却会造反,理由是他太像生物钟不正常的,随时随刻都在啼鸣的公鸡,跟着他,要短命。
报上经常曝光哪家企业在让工人超时加班,其实,报社也是榨取就业者时间的地方。报业大环境竞争激烈,生存压力重,便是主因。这些为弱势人群伸张正义的人,一样是弱势群体,却没有人站出来,为自己超时工作扬汤止沸甚至釜底抽薪,否则,由另一群奉献多年的老记者砸来的责骂,便雨点般落至头顶。
报社要求杨小文采访的人与大名鼎鼎的劳模张强有关。
这人是张强的师傅。张强忙得分身乏术,他的师傅也不得不发扬劳模精神,一同四处作起报告。青出于蓝,张强劳模,毕竟是他培养的,徒弟干不完的活,他得顶起来。
她想,自己和相面的老葛,还有张强的师傅,真是异曲同工。老葛看相,只是说说而已。说完,他会客气一句:信不信由你。张强的师傅,总想挖空心思,从自己肚子里掏出点别人的事儿。自己却是拿了采访机,看一看,听一听,录一录便写,写了就上报。
时间是个鬼,它追得人团团转。过了时效的,基本上不了版面。亢奋的高编辑常常和记者梦语,要抢先发稿,必须抢在同城媒体前面,最好是当天上午快讯,杨小文一急,文章里便是一堆的“据某某人说”、“据了解”、“据悉”,若错了,毕竟是有出处的。
据悉,张强的师傅现在就住在鸡鸣山半山腰的宾馆。这趟受邀讲座附带免费旅行的行程,泄密给了报社。所有的记者,她离得最近。报纸留了重要位置等稿。他们已拟好了题:《张强师傅看张强》。这是总编定的选题,他要给越来越自私的那些市民,树立一个劳模榜样,这些市民尤其包括本报年轻人。
高编辑洪亮的声音在手机里简明扼要,看来,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本来这采访,可来可不来,找理由便可推给别人,也不是要紧事。现在,半夜三更,举目无亲,大乔没在身边,没人陪她走夜路。
路黑得见鬼。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路,爬了二十五分钟,杨小文到了半山腰的宾馆。
敲了半天门,里头才有响动。
吊了破背心,耷拉了短裤,衣冠不整的金师傅从门缝里探出焦黑的脸,扬起下巴,吃惊地看着她。夹在浮肿眼皮中无神的小眼睛冲着杨小文上下打量。
那个下巴很特别。中间凹进去,像只屁股。
这位将屁股装脸上的老工人,像被窥了私处,不耐烦地把着门,在门缝里敌意地喝道:“干吗你!不是说了不要按摩?”
杨小文的笑脸僵在了那儿,臊得满脸通红。忙解释,自己是记者,得做个采访,明天的报纸正等着。
他喔了几声,便让杨小文站门口等着。
回房穿戴整齐,让杨小文进房应付了几句,立刻不耐烦地推说,今天爬山太累,吃不消了,便结束了采访,开门送客。
这些天,他已经被太多的小记者围剿说了太多话。他肚子里,哪有那么多张强的新鲜事?又不是张强。明天上午,还得打点精神,到市区重复一遍报告。那活儿比较轻松。面对不同的听众,讲的是同一套话。听众大多比较乖,不是走神了,便在打瞌睡,没人要求他说新鲜的。
杨小文差不多被这个没有礼貌的老工人赶了出来。老工人连推带拽地,将杨小文请出了房间。
退出房间,到了大厅,她仔细打量这贵得出奇的宾馆。看到了标价牌。在这儿开房过一夜,最便宜得五百,要写十多条稿子才能挣到这个数。
没见着门卫。估计都睡了。这么晚了,没人来这偏僻地方投宿。
放了心,又极度失望。
她没有起在这儿住一夜,明天去单位报销的念头。总编不可能理解,山下住下了,为何又到山上开房。他会冷哼:“这些娇小姐,以后再也不招女记者!要是男的,我还要让他半夜赶回市区写稿!”
值班的女服务员面无表情地看着没准备贡献住宿费的杨小文消失在豪华的大理石门外,像看着抢了她生意的小姐。
门口空无一人。
她安慰自己:是人都该睡了。没人到这儿劫色。
她并不清楚,这宾馆,几百年前,便是老葛家的祖坟所在。
来巡山的,细长眼睛,尖嘴瘦脸的,身子弯成个“7”字,像鸡公般站着的老葛家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将拐杖插在了这儿,他要让自己和子子孙孙,埋在这儿,每天看着日出日落,俯视着属于他们的土地。他们像黑暗中的瘴气,笼罩着这座山。
几十年前,那场在鸡鸣山极为著名的大火,便是从这儿开始的。十一岁的葛平在葛地主的催促下,从这儿发了疯地跑回家,取了行李,从此浪迹天涯。
当年这宾馆的投资商,从那些松林中,一眼就看上了这片半山腰的平地,用圆珠笔在地图上圈下了它。他要让这儿成为游客歇脚的地方,作为新景区的配套设施。
可眼前这块土地,没有告诉她这些故事啊。
那些从尘土中扬起的人与事,从山上长出来的五彩斑斓的土鸡,这一切,终将安静下来,归于尘土。
冲进夜幕前,杨小文狠下了决心。
她捂了嘴,绕着环形山路飞奔而下。
就算叫嚷,谁会理她呢?陡增危险。
狂乱的脚步,撞击着黑不可测的路面。
这路面和大乔成为纪录片拍摄者甚至电影导演的梦想一样模糊不清。
她仿佛又被一只手卡住,困身黑洞。耳旁传来男孩的笑声、叫声。身旁,那个小姑娘在趔趄地跑着。
长发乱了,山风在耳边刮着。
那瞬间,黑暗的大山拉开了帷幕一般越来越亮,滚起刺眼的大火,映得天边都红了。
身后,少年葛平正飞快地跑过人生转折点……
那次狂奔,杨小文遗失了手机。
3
两天后,大乔送了她一只诺基亚,银白外壳,彩屏,系了根宽扁的红绳。
“你是神散形也散了。手机丢了心情不好啊?”大乔看着她,“还说自己向里芬斯塔尔看齐,要去海底潜水。哼,走这么点夜路就蔫了。这诺基亚,比你原来的摩托罗拉功能全多了。还带照相功能。你看,丢东西多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低下嗓子,接着说,“别再弄丢了。没这玩意儿,我怎么骚扰你?”
他总是那么有耐心有黏性。
一个男人,不可能对一个女人走夜路的恐惧感同身受。
自己如何能向里芬斯塔尔看齐?里氏年幼时便被人强暴,她仍然坚强。他指的这个?
这是他有史以来送的最昂贵的礼物。他从不曾送过杨小文价值超过一百元的礼物。
杨小文狐疑地看了看那只手机。可能是水货,一只蜜月机,用一个月就坏了。
这刻,她的眼神确实不该太清醒。这种职业习惯培养的清醒,实在倒人胃口。她的感情她的灵魂她的心跳,像被魔鬼用针筒抽走,剩个空壳,扔在他眼前。
他被激怒。原本以为她会像小女人般兴奋雀跃。可是她居然成了一个如此冷静的女人。这丫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眼前的她越发对比出他的无能。
以后,还能满足她吗?
难道他还真能接受杨小文成为冷血的、志存高远的里芬斯塔尔?说说而已。一阵羞愧袭击了他。
他原本就是极度自尊的人。他甚至懊悔为何要送她手机。她用这种眼神看他,像他是掏出千把块钱便想买走十克拉钻石的傻子。该是见多了世面,看不上他了。他最恨不尊重男人的女人,可他却为了这目中无人的小女人付出了那么多。
“叫声老公!都叫你那么多次老婆了,还一声不吭!做女朋友一点都不敬业!还想逃走?你要逃哪儿去!……”
那声音不知从哪儿艰难地挤了出来,皱巴巴地沙哑着,摇摇摆摆地撑住,又带着股狠劲儿钻进了杨小文耳朵,如此地陌生。杨小文吃了一惊,如同看着温顺的家犬成了彪悍的狼。
从网吧关门那天起,他也确实不曾再为杨小文制造过什么惊喜。
他靠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他手劲太大,他弄痛她了,他真是疯了。
一直以为,他是安全的,他是她的保镖,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天底下再难有值得信赖的男人。
只不过这一切,难道不在意料中?
他除了她,没其他女人近身。
难道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推开他,像推开其他人一样?就算是再次欺负他了。
可这回,她心虚腿软,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被他掠夺走了。
她要推开他,他却抓得更紧。
他确实疯了。叫喊得像个无法听见这世界的聋子。
眼前这女人,她的欲望像幽深的黑洞,他没法探到底部。这样的让男人不自信的女人。
“和我说说你还想去哪儿,还想要见谁吧!咱们这么吊着算什么事儿!没有感觉到这种不太正常的猜测正在吞噬我对你的感情?难道你的生活是廉价报纸,随时等着人检阅?到底需不需要我,要不要我留你身边?你说!自私的女人,真要我动粗才成?……”
“你吼什么啊……”杨小文喊了一声。
“行了行了,送我回去。”她忽地安静下来。
4
周末去挑了喜糖,他们准备订婚。
照风俗,大乔得给杨小文买套金饰,包括一枚克拉钻,再加十万元礼金。杨小文得给大乔买上西装、白衬衫、皮鞋,买套八十八件的碗碟。要是拿了人家十万礼金,得回小车。这儿有钱人多,女方回宝马、奔驰的大有人在。
现在,大乔不用给杨小文家送上十万元和首饰,杨小文从来不戴首饰。杨小文也不用买车。她只要给大乔买身西装、一双皮鞋就成,两人没房子,碗碟买了没地儿搁。
钱若男够宽容的了。除了糖是必备的,其余都免了。但结婚,房子是省不了的。
光是大乔花钱买糖,杨小文都心痛得厉害。可她不能开这全免的口,不都这么过来的?以后还要买房,购车,养孩子。马尔代夫的海,理想媒体的生活还有那个需要闲情来养的记者作家的梦想,都将遥遥无期。
十月十五日是周六。这天他们订婚了。一早,一身西装的大乔坐姜黎明开的现代跑车,上杨小文家送糖。
“最好怀个仙女,长大了,嫁给我儿子!”姜黎明冲大乔咧嘴。
杨小文由林琳陪着,买了套一千三百多元的小礼服。这是她长这么大买的最不实用的衣服,粉红,配了个小坎。挽了头发的骨感的杨小文,穿着百丽高跟鞋,像出席晚会的明星。
林琳咬牙切齿:“多会臭美。真想掐死你。上天太偏心。这衣服为何穿在我身上就是没效果?”
杨小文冲她嘿嘿:“没办法啊没办法。人漂亮,穿啥都好看。想难看都不成。羡慕吧?羡慕吧?”
订婚仪式结束,意味着试婚开始。这晚,杨小文将和贞操告别。她将对大乔彻底放行。大乔已将自己那个小房间收拾过了。
这订婚其实便是试婚,有不少人觉得挺科学的,有的男方干脆等女方生出儿子才领证。
要怎样才能想通,杨小文是多虑的。她设置了各种功能键,守着长镜头,仔细观望,最终才按下快门。人与人真不一样。林琳未婚先孕,没订婚便结了,送大糖办婚礼一块儿来,自动连拍,也拍出好好的合家欢。不过,像杨小文那样不甘平庸的,要是不反抗、折腾、自虐一回,留下点青春纪念,总不甘心只剩个没啥嚼头的恋爱过程,就被困住。
大乔给了她最后通牒。如不接受他,他不会再当保镖。他将不想再见到她。内心的愤怒或许还会逼迫他成为仇人。男女感情是如此极端的噬血的东西,它像那个黑暗山洞中少年凶狠的手变成的一把带血的铁锥子,从幼年撞击而来。
其实,钱若男与杨国华的反对,不过是杨小文的道具。要是没有他们,杨小文一样会在她跟大乔之间设些障碍。可她又怎能欲望太甚得没了底?对于情爱之花,还得小心着,别伤了它。
她自己,不就是一个小报记者?论长相,两人不相上下。杨小文如此吝啬地表情达意,在大乔眼里,却是古典、矜持、青涩的,尽管有点自私。
物竞天择,谁都想活得好,在这欲望张扬的年代,不是她一人的错啊。
5
酒桌上,一张张脸都那么兴奋,如同一路飘红的股票。
葛平和施林琳、姜黎明,还有那位高诚,加上杨国华的、大乔的亲戚,坐了两桌。
钱若男发话:“过来!你们俩得好好敬舅舅一杯。我在冠城没有兄弟,这么多年,也就认了这么一个哥。瞧瞧这些年轻人,念书念得都没了人情味。大乔、小文,喊舅舅!”
杨小文怀疑自己听错了。
舅舅?这钱若男是疯了,和一个搞迷信的认亲。
反应敏捷的大乔,满斟两杯红酒,拽杨小文起身,给老葛敬酒。这几瓶法国红酒是杨小文花了好几个晚上,为女会长做策划得的报酬。
杨小文选定了大乔,和她一样有个性的钱若男也认了老葛当兄长。这地方,娘舅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是圣旨。冠城人摆结婚酒,他得坐最尊贵的位置。
葛平要是有女儿,现在,早该晋级外公。
钱若男是要求太高,他一直劝她,这样的女婿,不错。别把人逼急了,留下遗憾。那些殉情的,远走他乡的,婚后生活不顺的,都是之前埋下的祸根。
老葛自己也算富贵人家出来的,可那些年四处漂泊,活得不如普通人。祸害人的富贵与美貌一样,不是有命无运的人消受得了的。
葛平眯了眼,打量这对年轻人,那只枯手伸进西装口袋,掏出鼓囊囊的红包。
钱若男一把塞回,“双免!你又没子女,让我以后怎么还礼?照规矩,订婚不收红包。小文结婚你给一个就成。”
“给小文的,不给你!认这么漂亮的才女当外甥女,那么容易?我脸上有光。今天,我们把好事都记下,把坏事全忘了!”
不由分说,他将红包按进小文手中。
“舅舅……”
她嗓子眼儿里跑出来的舅舅,那么轻,那么弱。这钱不能收——真不能收。
老葛和杨小文,那次算命后,见了第二面。日子是老葛挑的。事前,钱若男仍是找老葛敲定杨小文订婚的日子。
两年前,杨小文到了那个鸡鸣山旁的鸡公庙找老葛,没想到有一天,那个老葛,在她订婚那天,会从那儿往市区赶。这世俗的生活,总归有来有往。
这该是他们这辈子第三次见面,接下来就要多了,都成亲戚了。
今天的报纸登了他们的订婚广告,报社赠送职工的。他们俩,又得了报社的好。
报上,他们与边上的五对订婚的年轻人,在一个个五厘米高,七厘米宽的方框中笑成了同样的表情。外框是树干,下角缀了一簇花儿,不知是桃花,还是玫瑰。光屁股的丘比特和白衣小天使,绕着树干飞了一圈儿。
餐桌上,端上来的盘子一个个撤下了。只顾着招呼亲朋好友,晚上,杨小文没怎么动筷。
她陪大乔站在酒店大门口,送走了来客,便觉着肚子空了。大乔递过来几块巧克力。德芙的。巧克力溶解在血液中,让每个细胞都活跃了,每个细胞都像在张翅,在开花。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八点十分十秒。纯属习惯。晚上她不加班。
脚丫子磨蹭着,从皮凉鞋里抽出,活动着筋骨。这鞋新上脚时紧,现在服帖了,又旧了。
上班第一天,杨小文套上这高跟鞋,似乎就朝这一天这一夜这一分这一秒来了。
她的故事完了吗?没。杨小文的生活才刚开始。
2005年散文,2008年改写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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