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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王孙曾远走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288
欣 力

  外祖母赵诵琴和她的孩子们。后面两个男孩是我的舅舅,右边是大舅爱新觉罗·恒年,左边是二舅恒龄;前排中间是我姥姥,前排右一是小姨恒姗,前排左一是我的姐姐,小姨只比她大一岁。

  外祖父毓运不在场。我觉得我姥爷毓运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他18岁那年,带着娘跟六个弟妹,趁黑夜从张掖的端王府逃走。我见过他跟我姥姥的结婚照,年龄比照片上的两个舅舅大些,应该是27岁了,样子就是大舅跟二舅糅合在一起的形象,只是神情里比他们多点儿忧愁。

  1

  在1900年签订的《辛丑条约》里,端王载漪是要被杀的,所谓“代君受过”。

  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列强除了要清朝割地赔款,还要求惩治“罪犯”,一共九位,端王在庄王之后,属于罪魁。

  那九位王公大臣,赐死的赐死,自杀的自杀,发配的发配。唯独对端王,慈禧太后下不去手。

  慈禧是载漪的伯母,她喜欢这个侄儿,把本家侄女嫁了他,就是端王第一任福晋叶赫那拉·静芳,承恩公桂祥的幺女。静芳早逝,生了长子溥,就没了。

  溥,太医院名医,爵位镇国公,端王被罪,他辞去官职,随父西行。他,就是我姥爷毓运的爹。

  端王的续弦福晋,也是太后指婚,蒙古公主,阿拉善亲王多王之女,她生了溥,就是慈禧想废了光绪帝而立的“大阿哥”。

  太后的心思:让载漪“代君受过”是没法的事,杀了他,可万万不能。于是,“处死”改为“发往新疆,永远监禁”,同时明令新疆政府宽发饷银,礼遇待之。载漪违旨,没去新疆,去了内蒙阿拉善亲王府,投奔老丈人多王,她也默认了,还叫人送了八盆牡丹花,土里埋了金元宝。

  那是1901年的事,七年以后,慈禧死的时候,端王还在阿拉善王府寄居,闻讯,痛哭不止——他精神上的依靠没了。1910年,多王去世,阿拉善亲王府易主,塔王当了家,跟端王不睦——他生活上的依靠没了。于是决定去新疆。毕竟在新疆,还有饷银可领。

  载漪一大家子朝新疆去,走走停停,出了嘉峪关,听说民国成立了,就折回来,想看看形势,于是在甘州住下。这一住,就是九年。

  在甘州,他失去了一个更重要的人——长子溥暴死甘州。这下,他心灵上的依靠,也没了。

  柳永有词《八声甘州》,其中三句“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被苏东坡评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依我看,这几句说端王心境,亦十分贴切。柳永说的是官场失意,落拓江湖,秋景凄怆唤起乡愁无限,端王载漪却不止是官场失意,他是家国俱损,还赔上了纯孝的长子。要说端王在阿拉善的日子是苦中作乐,勉强算得上优游自在,那他在甘州的日子,就只剩了愤懑悲凄,正如柳永所吟:“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端王看不见长江,离黄河也远,他的眼前只有大山一脉,荒滩无垠。《八声甘州》是唐代边塞曲,以边塞甘州为名。甘州,地处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祁连山下,就是今天的张掖。

  2

  由兰州,经永登、天祝、古浪、武威、永昌、山丹,到张掖。起初,山还是毛茸茸的,披一身浅绿,山下是大片青稞田,刚收了庄稼,熟青稞给扎成小塔似的,金黄的“塔”一捆捆,满世界铺开去。

  过了永昌,青稞地没了,暖和的棕和可爱的绿没了,只剩了灰,一眼望不到边,满地球球蛋蛋的灰石头,是戈壁。

  然后,祁连山来了。

  不是它来了。它原本就在那儿。是我在车里醒来,一睁眼,给它撞上。

  见了中国这么多山,祁连山最撼人。

  黝黑,褶皱,绵延,高峰有积雪,翻卷的云团更衬出它的黑;戈壁无际,越显出它的峥嵘。这山脉真长啊,绵延绵延,像上帝的胳膊——怎么走也走不出他的掌握。

  祁连山对中国有大贡献。它是一座湿岛。没有它,内蒙古沙漠和柴达木盆地沙漠连成了片,荒漠会向兰州方向推进许多。有了祁连山极高山上的冰川和山区降雨,一条条河流发育起来,滋润了河西走廊,形成了丝绸之路,中原文化才得以度过西北海潮般的沙漠,跟新疆的天山相接,中国人在祁连山的护卫下走向天山和帕米尔高原。据说张掖之名是取“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的意思。河西走廊就是中国的臂膀,它为中国拽回了一个新疆。(《中国国家地理》2006年第3期)

  祁连山脉,近1000公里长,西接阿尔金山脉,东连黄河谷地,跟秦岭、六盘山相连。它是一个山系,西北向东南走向,由七条以上山脉组成,其间杂有湖盆、宽谷,山峰多在四五千米之上,最高峰海拔5800多米,有冰川几千条,是我国冰川最集中的山系。冰雪融成河,直流到河西走廊的干燥地方。据说从清代起,农人就上山融雪化冰,灌溉田地,比雨水可靠。

  说祁连山冰川成就河谷,河谷成就绿洲,是在中山上部;中山下部是半干旱草原气候;山前低山区连草都没有,全是荒漠,就是我们脚下的地方。

  公路真好,国际水平。路两边,戈壁无垠。除了路,不见人迹。端王当年可没有这样的路,也没有我们的“发现者路虎”。靠马车骡车,他从阿拉善左旗走到这地方,用了快两年。1910年出发,1912年民国成立的时候,刚过嘉峪关,又回头,到甘州住下。

  过荒漠走来,才知道甘州(张掖)这地方好啊,所谓荒漠绿洲,不到荒漠,不真知道绿洲的好。张掖有山有水,南边祁连山,北边合黎山、龙首山,黑河贯穿全境。黑河大,全国内陆河属第二。有黑河水浇灌,张掖的水稻长得好,乌江米出名,此地还有草原、森林,矿产储量也大,所以别名“金张掖”。

  古时候,张掖是河西四郡之一,其他三郡是敦煌、酒泉和武威。张掖别号“塞上锁匙”,自古是中原王朝在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外交中心。传说大禹引弱水入合黎,老子骑青牛入流沙,周穆王乘八骏西巡会西王母,都经过此地。史上张骞、班超、法显、玄奘等人往西域去,这儿也是必经之地。公元7世纪,隋炀帝还在这儿开过“万国博览会”,有西域27国参加。据说马可·波罗看见张掖的繁华,舍不得走了,在此盘桓一年有余。

  端王从嘉峪关折回甘州,或有重回人间之感吧。

  晚上九点多进入张掖市区。中心广场宽阔,路灯好像大串葡萄,霓虹灯标语牌耀眼夺目,亮着时新的口号。对面的购物广场,各色招牌争艳,有“联想”、“惠普”、“中国移动”,更有“希望A电脑”,还有“百货会员俱乐部”……大喇叭放流行歌,震天动地。马路宽,两边都是店,都不孬,若以人论,也算是干干净净的“白领”打扮了。张掖的街,跟内地没大差别。路边有槐树,多垂柳。

  风吹过,凉爽得很。有女人站广场边,抱着胳膊拉闲话。

  先找吃食。寻到一家,叫米汤鸭火锅。迎门大幅毛主席草书,“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框子镶得讲究。上楼,沿楼梯一溜儿相框,框的全是各级领导来此用餐,跟老板欣然合影的相片。快打烊了,楼上楼下,就我们一桌。人家却没怨言,殷勤依旧。

  说话间,菜来了。黑铁锅小脸盆似的,嵌进桌上的圆洞里,锅底下烧煤气。只一忽儿,锅开汤滚,香味先来,米香跟鸭香混着。窗玻璃漫上雾气,给热锅熏的。连汤带肉盛一碗,鸭子酥烂,大米糯软,这个吃法,我回到北京如法炮制,简单又好吃,文火慢炖就成。

  吃饱了,寻住处。再过中心广场,灯多熄了,但见垂柳暗影之中,人影晃动。细瞧,两男一女,穿校服,高中生吧。男的都壮,若不穿校服,可看不出是学生,都探身伸脖,迫着那女孩。女孩短发,眉目看不清,身条儿就像旁边的柳树。给迫得紧了,她低了头,只顾躲。

  我说不好,得去看看吧?坏孩子欺负人呢。朋友笑说,哪儿那么多坏孩子啊?你想下车遛遛就直说。

  就下车,假装散步到那三人附近,听人家说话。男甲说:你等谁啊?女孩说:不是说了等人吗。男甲又说:你不说等谁,我们就跟着你等。男乙说:你到底等谁啊?女孩忽然笑出声了,就走。两个男孩就跟。

  我的困劲儿上来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朋友笑,说得了,这回你放心了?人家是周瑜打黄盖,你是没事瞎操心。

  在张掖宾馆下榻。这样的去处,说下榻是合适的。厅堂高大,不知是大理石还是花岗岩,总归是锃光瓦亮,晶莹闪烁,还人来人往,宾客盈门。王维名句“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那个居延,就是张掖。一路上过来,确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气象,城中有如此去处,倒真没想到。但见总台后头,十只挂钟高挂墙上,是世界十个城市的时间。

  果真是四星酒店。夜里十点多了,还宾客盈门。问有会啊?答曰有呢。就有保安进来,让挪车,说我们地级领导的车马上到了。只见头脸光鲜的男男女女,一群群涌入,在大堂里寒暄,全是官家模样儿。

  3

  端王当年来此住在哪儿,我没查到,外祖父毓运的回忆里也没说。1912年,端王一家由嘉峪关折回,在张掖落脚,毓运只有九岁。

  说“一家”,这个家可不寻常,第一就是大。端王一生正房福晋两位,侧福晋九位。所以他的女儿罗墨林说:“我们兄妹共五人,均为异母所生。”(罗墨林:《“庚子前后”的端王载漪》)九位侧福晋里,最受宠的是第七位。满人把祖母叫太太,我姥爷毓运叫她七太太。

  这个七太太,是个了不得的人物,生得怎样好不得而知,想必是有姿色的,不过她最有的还不是姿色,而是心计跟手段——生性好妒,心毒手辣。在她前后的八位侧福晋,除了病死的之外,其他的都陆续寻了短见,包括她的胞姐六太太,最后只剩她一人,独享端王之宠。

  说男人骨子里是孩子,旧日王孙把女人当玩物,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可人家把所有玩具都毁了,只剩一件给他,那端王心里能不别扭?要说,他是颇有丈夫气的,拳脚了得。德龄公主在《御苑兰罄记》里说,他对皇族里头的事兴趣不大,倒跟江湖卖艺的称兄道弟,不分仲伯,竟然穿起行头,在天桥跟武术班子一块儿耍枪弄棒。观众撒钱,他也跟着磕头谢赏,全不在乎皇室的侧目,北京土话叫“混不吝”。这个不羁的秉性从他爹那儿来,道光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亲王奕。

  奕比咸丰帝奕晚出生六天,同父异母,跟奕的命运却很不同。道光帝钟爱奕,讨厌奕,据说是因为他相貌粗拙,不拘小节,性情莽撞。有一回,皇上被他惹得心烦,一个茶盅扔过去,正打到颧骨上,鲜血如注,当场昏厥。皇上自知失手,后悔不迭,以后不打了,可还是瞧不上这个儿子。奕因此一生抑郁,借酒浇愁,以至嗜酒如命,行为愈加怪诞。他最高兴的事,就是穿着粗布衣裳逛市场,跟小商小贩说说笑笑,有一说,当年京师的行商坐贾,没有不知道奕的,都叫他“老王爷”。这样的王爷,用今天的话说,能叫“亲民”了吧?

  载漪也“亲民”,他还真有些武功。每天早晨一套人盘拳108式,在流亡的日子里也没断过。有一说,端王师从李派太极拳创始人李瑞东,他还把李瑞东安置进端王府,让他当庄园处的“田亩总头”。李派太极在传统套路之上颇有发挥,有天盘拳36式,地盘拳72式,人盘拳108式,另有器械套路若干。

  我就想,这个端王爷,他容忍甚至纵容了七太太的专横狠毒,是为什么呢?他不是生性懦弱之人,贵为皇孙,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教他读书的师傅个个是翰林。眼看着女人们一个个死光了,他就不想想,难道所有他看上的女人都是妖孽,只有这第七位贤淑?还是他已经没了气力,睁只眼闭只眼,由她折腾去了?

  《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败”字:“破旧;败落;腐烂;凋谢。”

  说败了,大到国小到家,我以为不光是经济指标,所谓没钱少财坐吃山空,更重要的是心灵的腐朽。守旧,迷信,拒绝先进思想文化,不反省不进取,空有一腔妄想。载漪在流亡中经常愤懑难平,毓运的回忆里写到这个,说爷爷让人备好笔墨,就一个人在书房里写字,写“浩然正气”、“千秋功罪”之类,写完就烧了,再写再烧,情绪悲怆。他想进去看看,父亲溥不让,说这个时候千万不能打扰他老人家,然后就叹气。

  我的外祖父毓运,在这个败落腐烂的家里,是一棵嫩绿的幼苗。他能长成一个有能力而又心地善良的人,全因为他的父亲溥。

  溥,我的外曾祖,原太医院名医。端王被罪发配新疆,他主动跟朝廷要求辞去一切职务,随父西行。他是长子,端王跟原配叶赫那拉·静芳唯一的孩子,最知道心疼父亲。在甘州,他跟当地政府交涉,根据民国政府颁布的《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给端王争取到了月饷,白银九十八两四钱。这个钱,载漪一直领受,直到去世。

  溥的生活方式却跟他爹不同,无私是一,纯孝是二,而且孝到愚蠢。

  端王一家在甘州住下不久,就有人慕名求医,找罗太医溥看病。没什么钱的,他一律免收诊费。人家就送礼,乡下人没现金,鸡鸭是有的。于是,家门前,隔三差五,总是鸡飞鸭叫,是病人赶着来送礼的。端王听说了,觉得好玩儿,要看看鸡鸭,溥就让听差的赶过去。俩宅子不远,可一路上鸡飞鸭跑,等赶到端王住处,早就丢了不少。

  1920年左右,甘州伤寒大流行,端王家里人一个个病倒,都叫溥治好了。到最后,他自个儿病了。都说医生给自个儿看不了病。八十多年后,这个命运在我大舅爱新觉罗·恒年身上重演。大舅也是中医,治胃癌有奇方,结果他自己胃癌不治而去。他跟我说:“这个病,算是把我拿住了。”大舅不是一般人物,在以后的文章里,我得专门说说他。溥是他祖父,这对从未谋面的祖孙,命运出奇相似,这样的历史重演,怎不叫人心惊?

  大儿子病倒,端王很急,甘州这地方,寻个比溥还高明的医生,哪有啊?七太太也急,她的急却跟王爷不同。人家不是干着急,人家有办法。她亲手给大儿子熬好了药,陪着王爷,送过去,端到溥嘴边上。是三黄汤,牛黄、大黄、黄芩,三味凉药,今天药店里卖的三黄片跟这差不多,清热解毒,泻火通便,用于三焦热盛。伤寒本是寒症,溥明知,但父命不可违,他还是喝了。

  药下去,人很快就没了。几乎同时死的,还有他的正房夫人,也是一样的病,喝了一样的药。这一年,溥只有四十多岁,留下三位夫人生的六个儿子、十一个女儿。

  这样的死不寻常。说暴死,怕不为过。就是普通伤寒病人,也得拖上些日子啊。端王痛不欲生。他二儿子溥没当成皇储,他本人被发配新疆永远监禁,他都没哭得这么惨。所谓泣血,就是生不如死的感觉吧?

  七太太也跟着哭,还整夜不睡,守着王爷。她跟她的王爷得共患难,王爷的痛就是她的痛,而且她还得显得更痛,这个道理她懂。要说七太太对王爷,伺候得可谓精心。王爷的每顿饭,她都亲手做。从用料开始,一头羊或一头牛,只取身上最嫩的一块方肉,其余的都不要。王爷爱热闹,她就叫喜欢的儿孙来陪王爷吃饭。王爷说,男孩子得有丈夫气。丈夫,第一得能吃,能吃才能干嘛,她就有法子,让家里大小男人都成“丈夫”。

  饭桌上,她亲自给孩子们盛饭,要是吃面,就用小碗,一碗碗地给拌好,那真是不厌其烦。这一顿饭啊,她光给大伙儿服务了,自个儿顾不上吃一口,让人看着心疼,那王爷就更心疼了。王爷说:让他们自个儿弄吧,你吃你的。她偏不。这女人,王爷心想:真是受累的命,她是没个儿,若真有了,不定宠成什么样儿呢!王爷在心里,准为没跟她生个一儿半女的,觉着遗憾。这么好的女人,不多啊。

  这么聪明的女人,也不多,关键是她知道啥时候用力咋个用法,她独享王爷专宠,有她的道理。王爷不知道的,是那面拌好了以后的事。

  七太太的要求,一碗面得一口吞下。要是吃饼,她就给卷成个喇叭形,一张饼,两三口必须吃光。我姥爷毓运从小有胃病,因为常陪他爷爷吃饭。

  据说慈禧吃饭有个习惯,叫太监给陪坐的人夹了菜,让人一口吞下。七太太不过是王爷的侧福晋,而且侧到第七位,却有些“老佛爷”的脾气。只不过她是亲自给盛饭拌面夹菜的,这一点,比“老佛爷”亲民。

  父亲溥死的那年,毓运18岁。七太太不给生活费了。毓运的娘不是正房,又生性与世无争,七太太对她,更欺负得过分。

  18岁,血气方刚的年纪。端王不是喜欢他的儿孙个个是丈夫吗?这就来了一位。

  我觉得,我姥爷毓运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在18岁那年,带着娘跟六个同胞弟妹,趁黑夜从端王府出逃。

  临行,他们把厨房里的锅放到被窝里盖着,好像人在床上蒙头大睡似的。

  行至宁夏中卫,端王府已经报官通缉,幸亏中卫县的县长是溥盟兄弟,深知王爷家庭内幕,放他们过去了。

  我姥爷老说,他一辈子有贵人帮,眼见着过不去的坎儿,都过去了。他说贵人,没说佛祖。他不信佛祖,那他信不信善恶因缘呢?他的爷爷端王呢?端王当年那么迷信“义和团”拳民的“神力”,想来他是信神胜过佛的,那他有没有拜过佛呢?他的七太太有没有拜过佛?她一生没生育,曾经向送子观音求过恩惠吗?她敬不敬神灵?怕不怕报应?想不想拜佛?

  想拜佛,在张掖可有去处,就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出生地,著名的大佛寺。

  4

  说甘肃女人白,总有人不信。又晒又干的地方,人怎么白得了?有一说,史上有江南人迁入甘肃,留下江南血脉。这个我没查证过。不过,脸儿雪白的女子,在甘肃可不少。这就来了一位。

  大佛寺售票处,没人卖票。

  叫:买票,不买票随便进吗?说罢,便往里走。迎面,就来了人。

  瞧人家,高跟鞋,袅娜身条儿,走起路来如弱风扶柳;一身藏蓝套装,是全国统一的博物馆馆员制服。藏蓝颜色重,那颈上就有苹果绿纱巾一条,跟藏蓝相配——深蓝嫩绿,更衬了脸儿雪白,不是扑的粉,是天生的。

  朝我点头,人家径自进票房去了。

  哗啦!一扇小窗蓦地打开,窗口像画框,人家就是那画儿里的人——斜倚着桌,眼神慵懒,问:几张?

  “一张,多少钱?”

  “80。”

  “这么贵啊,你们张掖的门票也这么贵!”我叫。

  人家淡然一笑,说我们这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西夏时候的古迹啦。说着就收钱,开抽屉关抽屉撕票,哗啦一声,窗关上,人家已经在寺院大门口,朝我举了票招手呢。

  张掖女子,好快手。

  张掖很有些古迹,隋代万寿木塔、明代镇远楼跟弥陀千佛塔、清代山西会馆等,大佛寺居这一切之首。

  张掖大佛寺,西北内陆重要寺院,人称“塞上名刹,佛国胜景”,始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年,是西夏和元朝的王室寺院。据说西夏国师嵬咩在此地挖出卧佛一尊,身盖翠瓦,由此建寺。

  说是皇家寺院,不是虚的,从西夏到清,多位皇帝和皇太后跟大佛寺有过耐人寻味的关系。四位皇帝敕赐寺名——西夏乾顺帝赐“卧佛寺”,明成祖赐“弘仁寺”,明宣宗赐“宝觉寺”,清康熙帝赐“宏仁寺”。据说西夏梁太后信佛心诚,经常住在寺里念经做法事;又说忽必烈的娘,后来的别吉太后当年带着身孕来拜佛,忽然间临产,没法,只好就近把元世祖生在了寺里。别吉太后死后葬在大佛寺,《元史》似有记载。

  另有关于宋恭宗赵显的传说,愈发离奇。说恭宗赵显被忽必烈俘虏到了元大都,封为瀛国公。一天,忽必烈夜梦金龙绕住朝堂的殿柱,次日早朝,却见那赵显正站在他梦见的柱子下头。忽必烈决心除掉后患,杀了赵显。赵显为避祸削发为僧,住进甘州大佛寺。因为他身份特殊,特许娶妻。赵显娶回族女子为妻,生下男孩一个。

  这一年,元仁宗西巡到了甘州,在大佛寺拜谒,忽见殿里现五彩烟霭,一僧人手捧个童子,朝他来了。那童子眉目俊朗,似曾相识,头上更有紫气环绕,元仁宗当即认做义子,带回宫去。仁宗回朝不久驾崩,这孩子成了后来的元顺帝妥帖睦尔,所谓“元朝天下,宋朝皇帝”一说就源于此。

  此寺有些地方颇耐人寻味。比如大殿的廊柱绘饰,跟一般佛教寺院不同,以龙为主。再比如降龙罗汉,不是脚踩被降之龙,而是让那金龙一条高卧梁上,金光耀目,比罗汉更夺人眼。更有楹联“万道霞光遮凤辇,千条瑞气罩龙楼”,在大佛殿前檐二楼南廊间的垂花门上,说明此地曾经栖龙藏凤。

  传说越久,细节越丰富,越扑朔迷离。所以大佛寺山门有楹联曰:

  “卧佛长睡睡千年长睡不醒;问者永问问百世永问不明。”

  直进大佛殿。

  他,木胎泥塑,长三十四米半,肩宽七米半,脚长四米,耳长两米,金装彩绘——释迦牟尼涅像,全国最大的室内卧佛。书上说,他形态逼真,视之若醒,呼之则寐。

  上前看个仔细。果真眼半开,眸子晶亮,那张脸啊,让人不信是木胎泥塑——虽然敷了金箔,可是很有肉感;嘴唇尤其好,丰而不肥,润而不腻;脸上神气,一派安详。

  我且唤他一唤?

  这大佛殿里,不,整个大佛寺里,只我一个人。心里不免发虚。大佛殿高33米,面阔九间,从佛头走到佛脚,我迈了37步。

  空阔,寂静。他的巨大和我的渺小都被这空寂强化了。

  有点战战兢兢,不是怕。其实就是怕。却不想有人进来。也没人进来。连修殿的工人也午睡去了。大佛殿正在整修。

  我走近他。

  这就是涅吗?视之若醒,呼之则寐。灵魂走了,肉体常新?

  按佛教教义说,这不是死,而是一种超越了生死的精神境界,是佛教修习的最高境界。《心经》里说:“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

  欲念,万苦之根源。涅,是欲念的断灭。

  《大乘义章》里说:“灭诸烦恼故,灭生死故,名之为灭;离众相故,大寂静故,名之为灭。”(卷十八)

  大寂静如何修得?

  《涅无名论》说到这个:

  “……以知涅之道,存乎妙契。妙契之致,本乎冥一,然则物不异我,我不异物,物我玄会,归乎无极,进之弗先,退之弗后,岂容终始于其间哉!……”

  关于这个“妙契”,古人多有体会,比如唐代的司空图:“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形容》)

  明代的唐顺之:“清净同河上,沉冥异竹林,坐超惟默理,妙契守雌心。”(《登孙登啸台》)

  司空图跟唐顺之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却有好多共同之处,都是文学家,都做过官,都个性强。文学家大多个性强,他俩可强得不一般。

  司空图生在唐末,唐王朝衰败到底,农民起义风起云涌的时候。他年轻时就有才,可不受他乡里人看重。绛州刺史王凝赏识他。王凝当了礼部侍郎,一直提拔他。后来王凝被贬为商周刺史,司空图念知遇之恩,请求随行。王凝东山再起,召请他当幕府。朝廷这才瞧见了这个人才,召他去,他却舍不得王凝,迟迟不去赴任,结果降了官。黄巢起义军占了长安城,有人主动要把他引荐给占领军首领,他不肯,回老家去了。那会儿唐僖宗在凤翔,他追过去,为君效力。唐僖宗逃到成都,他追随未及,又回了老家,从此再不为官。唐昭宗继位,多次召他进京当大官,他进京上朝谢恩,可不是说病,就是装傻,他们只得放他回山。

  司空图罢官回家,行游山水间,吟诗品诗,作有《诗品》,把诗歌分成24种风格,是重要的诗歌理论著作。他有诗:“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还建一座“休休亭”,有《休休亭记》,说他退隐的道理。耐人寻味的是,他给自己起别号“耐辱居士”,可见这个隐退,是历尽沧桑之后的。

  唐顺之是明朝人,人称荆川先生,比司空图更有个性。他23岁参加会试,得了第一。主考官,当时的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张璁喜欢他,越级提拔,说不用走程序啦,由实习处员干起,那得费多少年工夫?一步,要把他调到翰林院去。翰林院,相当于今天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吧?没出过几部专著的,怕进不去。这样的破格提拔,那个唐顺之却不受,说愿意按部就班走程序,从兵部的小官干起。张璁还是赏识他,不几年,又调他到翰林院当编修,意思是收到张氏门下。这会儿,张璁已经贵为宰相了。唐顺之还是不肯,请病假要回家。张璁一气,批了他的病假,还罚他永不为官。唐顺之就回家潜心读书去了,同时做苦修多年。嘉靖年间,倭寇屡犯沿海,朝廷需要贤才,据说当时举荐唐顺之出山的奏折有五十多件之多。唐顺之出任兵部主事,亲率兵船在崇明破倭寇于海上,后来病死在海船上,有《荆川先生文集》17卷传世,还有他选辑的《文编》64卷。唐顺之不受张璁的赏识,是因为他看不上张璁的为人,不愿意当“张党”,这是原则问题。官可以不当,原则问题不能让步。他是这么想的吧?

  这两个人,都是大文学家,都经过宦海沉浮,又都隐退山林多年,对于世态万物,可谓悟得深。

  他们说妙契,妙契究竟是什么呢?或者意会胜于言传吧?万物万法浑然一体,物我相合而两忘,是为妙契?进而不前,退而不后,无始无终,所谓无极之境界,即是涅,是不是这样理解呢?

  藏经阁。空无一人。

  此处有明英宗颁赐的金经《大般若经》六百多卷,至今保存完好。《大般若经》就是唐玄奘翻译的《心经》,全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经用绀青纸为本,泥金写画,绫锦包裹,锦上密绣龙纹。卷首的曼荼罗画,人物众多,神态鲜活,金线勾勒处,足见皇家富丽之气,可谓气象万千。经文的书法也是绝品,堪称绝美楷书。传说这套经是明正统年间的太监王贵监制的。王贵是宫廷法师,他在甘州南部的山丹凿山建大佛寺,塑佛坐像高一十三丈,又在弘仁寺,就是今天的张掖大佛寺,建金塔殿。最了不起的一件事,就是召集书画家用泥金书造金经600卷。此事还没做完,他就去世了,卒于甘州。

  大佛寺也是张掖市博物馆,颇有些馆藏,比如明代沈周的山水扇面,清代董其昌的行书楹联,清初“四王”之一王坚的《山水图》,康熙皇帝的行书挂轴和清末民初张掖名家之作。

  午饭,去甘州市场。

  搓鱼鱼、拉条子、臊子面、酿皮子、炒炮、揪面片、炒拨拉、鱼儿粉,大红美术字贴窗玻璃上。大窗,白框子是塑钢的吧?离地面尺高砌了棕红色的釉面砖,鼓溜溜的挺好看。整个市场,瓷砖铺地,米色小方砖。铺子都小,外头一律摆了圆桌,白塑料桌椅,桌子中间有洞,插大阳伞,绿杆绿顶子,伊斯兰的颜色。

  这边伞下头,灰色大水桶上三个大字:冰杏皮。晒了一晌午了,想吃这个。

  想象——杏皮子用糖腌了,冰过,甜酸儿的还凉,馋人。要了。店家从窗户递出个纸杯子,说自个儿盛吧。

  哪儿盛去啊?

  人家朝龙头努嘴,说拧。

  原来是杏皮子水啊,不解馋,还是吃搓鱼鱼好。朋友说,卤肉搓鱼鱼怎么样?

  就找卤肉。卖鱼鱼的,没有卤肉,说吃卤肉吗?都指那家。

  大铁锅架柴火灶上,一锅酱色的汤翻腾着,鸡啊肉的,煮了一锅。像是刚开的锅,热气升起,香气才来。锅后头有水池,两只新杀的鸡头朝下栽里头。买了一大块卤肉,明知吃不了那么多,还是要了。但见这肉,暗红发亮,润泽无比,香气逼人,提在手上,让人不能不爱人生。

  坐下,慢慢品炒菜搓鱼鱼配卤肉,看见对面店家的女人正照镜子。她四十左右年纪,穿碎花褂子;脸上有红似白的,想必粉儿没少扑;脑后一根“马尾”,左手腕戴坤表一块,右手拿镜——左面照,右面照,正面照,再左面右面正面……发现我看,人家别过脸去。我也别过脸去。不该那么看人。待会儿忍不住再看,人家拿了镜子,又在照。她的店没生意,所以她闲。她可也不跟别人似的招揽生意,只顾照镜子。有个歌叫《照镜子》,80年代好唱过一阵,好像是印尼民歌。不知那女子听过没有。

  想那马可·波罗看见张掖的繁华,盘桓不忍离去,他一定也看见了张掖的女子,但他不一定看见过张掖女子照镜子。嗯,我是这么想的。

  5

  当年端王由嘉峪关折回张掖,必定有重回人间之感。

  嘉峪关,荒漠之上,一座城关,始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年,宋国公冯胜选址嘉峪塬西麓建关。宋国公冯胜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尽做些前无古人的事。同一年,他在兰州城西的黄河上,就是今天黄河铁桥的所在地,架了浮桥,打破了“黄河千古不架桥”的神话。据说他是在凯旋回朝的途中,到了嘉峪塬这地方的。莫非他选了城址,继续往东南回朝,到了兰州,又建浮桥过河去了?说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这个冯胜便是。

  此地在河西走廊中段,东连酒泉,西接玉门,背靠黑山,南临祁连,是咽喉之地,有“河西第一隘口”之名。从开工到完工,用了168年。三层城郭,是内城瓮城罗城,一层套一层,所谓重城并守,外城周长1263米。城外更有壕沟环着。

  晒啊,一路上无遮无拦地晒。没一点儿绿色,远远地望见那荒漠城关,不禁疑为海市蜃楼。

  黄土墙,长长的黄土墙,给风雨太阳侵蚀了六百多年不倒,颇有些风骨了,很像石涛的一幅字。石涛有《七言画轴》,字写得大小参差,正斜相倚,以隶书为骨,结合行楷,古朴遒劲,奇宕劲逸,是收在故宫的。

  门洞高阔,黄砖的,阳光伸进来铺了半门洞,墙顶给那光映得不像砖了,仿佛木头。在瓮城跟罗城的夹道里,看见黄墙上大块黑的剪影,是罗城的城楼映在瓮城的墙上,连檐上的鸱吻垂兽都映得清楚,好像画上去的——后头,晴空一碧无垠。站住,朝这块墙发呆,心跳得响。

  游客不少,正遇上旅行团了。居然有人招揽生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沙漠上吃什么?吃骆驼。

  彩鞍的骆驼,还有马。做营生的男女一律四五十岁年纪,一律穿了好衣裳,男的穿干部服,四个兜的;女的穿印花褂子,盘扣。都戴着帽,女的不止戴帽,帽子外头还包头巾,把脑门全包住,配一大白口罩,整个头脸,只剩眼睛一条缝缝。从宁夏开始,一路上,女人都这么包裹自己,风硬呢,不这么包不行。我的脸这会儿也干得难受了。

  先是男的来。说骑马吧?骑骆驼吧?十元照相,五元不照相。

  摇头。

  女人来了。照说一番。

  还是摇头。

  男人又来,说照一个吧,五元照相也行。语气近乎哀求。

  旅行团不小,好多人,偏就没人愿意骑马和骆驼照相。

  无事可做,骆驼在一边卧下,身上的彩鞍给太阳照着,五彩缤纷。

  远望,一条古道,通向西域。是张骞出使的路,是唐僧取经的路。

  回身看城关,一城屹立,军事要关,却颇有秀雅之气。罗城正面的关门,砖砌之上,雕梁画栋,实在好看。门楣上有“嘉峪关”三字,方整清健,气韵空灵,我尤其喜欢。

  端王到了嘉峪关,听说民国成立,就折回张掖。他对那个新政权报有希望吗?未必。我看他是想家了。西出阳关无故人,越走越远啦,他还是不想去新疆。到1912年,他已经在西北待了十一二年了。然后又是十年,在甘州。长子溥暴死甘州,他终于忍无可忍——不能忍的,也许还有别的,但我以为,恐怕最是乡愁。

  他终于决定回京,跟甘州镇守使马说了。马立即上报北京政府。北京说行。马备了酒席和一千两银子,还有骑兵若干,送他上路。他们吟诗了吗?这个时候,白居易的那首《赋得古草原送别》正合适。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跟西北的朋友惜别,端王一家一心向南。我的外祖父毓运会是怎样心情?他生在阿拉善王府,这一年已经18岁了,还进过京城。他骑在马上,跟骑兵一起护卫着爷爷的马车和爹的灵柩,他的心里会有些悲壮和豪情吗?

  那端王呢?1920年,他该有六十几岁了。他想起白居易的诗了吗?撩起马车的帘子,他看见骑马奔驰在自己车边的这个青年,他的英郎俊秀,多么像他爹——自己的长子溥!他就是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青草啊——他会这么想吗?看见这孩子,他会觉得安慰吧?可他心里总还有顾虑,当年朝廷的旨意是:发配新疆,永远监禁。现在回去,会怎么样呢?

  北京,阔别的故乡,会用怎样的面容迎接他?

  2009年10月5日于北京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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