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发表、出版各类小说多篇。多次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篇小说选刊》《文艺争鸣》及各类选本和小说排行榜。《我们不是一个人类》被媒体评为2004年最值得记忆的五部长篇之一。曾出版小说集《不要爱我》《有为年代》,随笔集《天越冷越好》。根据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改编的电影,已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并在国内数字院线及北美地区放映发行。2007年入围《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优秀中篇小说奖。2008年获中国作协《小说选刊》举办的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
1
虽然已快到中秋,可天还是闷热,没有风。树上的毛毛虫被晒得打了卷,掉在地上,变成一个个沉甸甸的小黑球,不能动弹。就在红星村所有物件都被晒软的时候,奶奶说出了这样的话:“去深圳找你爸,让他早点回家。”
燕燕明白奶奶的话和出租屋有关。
事情发生在早晨。当时,奶奶与燕燕的妈妈孙采莲说话了。这算是孙采莲回家之后,婆媳的首次正面交锋。起因是孙采莲准备把空出的那间房租出去。
母亲的名字叫孙采莲,在深圳待了三年。离家的时候燕燕还小,再回红星村燕燕已经六岁了。之前孙采莲没有一丝愿意回来的意思,尽管燕燕的父亲一次次催促她,先是说庄稼地荒了。她的回答是:“荒了就荒了,反正种地也不可能赚到什么钱。”她用的是普通话,连音调似乎都显出不同。燕燕的父亲甚至觉得电话那端的人根本不是自己老婆。听得出,她是在路边的小店打的电话。汽车声、用粤语问香烟价格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用孩子需要管教来劝孙采莲时,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如果不是听见货柜车轰轰的声音,还有路上行人说话,燕燕的父亲还以为电话断了线。他又连续“喂、喂”了两次,孙采莲才把气喘声传过来。燕燕的父亲可以想得到老婆的样子。因为孩子,孙采莲心冷过,也恨过他。其实他们之前也有出去打工的计划,只是想再多生个才走。想不到,乡里得了消息,来到家里抓孙采莲去做结扎。不做也成,只是必须交够了罚款。孙采莲死活不去,家里又拿不出钱。燕燕的爸爸最后也来央求孙采莲,说:“不然就去做吧。”听了这句,孙采莲才生气。觉得丈夫不仅窝囊,面且还自私。毕竟年轻,如果没了生育能力,万一婚姻出问题,后路都没有。她连夜坐车,辗转了几次,到了深圳。想到最后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就恨丈夫,恨婆婆。孙采莲的回答是:“孩子怎么了,大了就大了,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管,她也会大的。”这句话,让燕燕的父亲想了两天两夜,他不确定老婆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喜欢用这种很哲学的方式说话。他只接受。“吃饭了吗?”回答应该是“吃了”或是“还没吃”。这是红星村几百年的习惯,可到了现在,都改了。改成“回来了”或“还没走啊”。红星人总是行进在路上。
每次接孙采莲电话,全家人都好像被带到深圳大街。电话挂断后,红星村显得更加空旷、寂静。当然,这次是他们夫妻最后一次通电话。燕燕的母亲回来没多久,父亲就离开了红星村,据说也是去深圳打工,还有人说是去找人算账。总之没人说得清,也许只有奶奶才知道他怎么想的。
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燕燕的父亲也去了深圳。被人问到父亲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就会望向远处。据说那是深圳的方向。白天,看不见什么,到了晚上才会看见那个传说中的红点。天气不好,红点也会消失。那样的时候,有的人会发愁,因为失去了方向感。
据说很多人都去过深圳,在各家的摆设里就可以看到。比如各家门上糊着的《深圳特区报》《深圳商报》。深《圳画报》要高级些,如同年画一般,出现在很多人家的窗户和正面的墙壁上面。女人用的丝袜和吃过的公仔面包装袋招摇得到处都是。尽管这类东西小卖店有时也能看到,可多数都没有深圳字样。许多家需要的就是深圳这两个字,哪怕是丢出去的垃圾也好。小孩子的衣服上如果也有了这两个字,洗完之后必然会被悬挂得高过障子或围墙,目的是让外人知道这户人家有人在深圳打工。无人出门打工的人家,通常不被人看得起,甚至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也都抬不起头。
燕燕的父母都没有上过中学。孙采莲去深圳之前,和丈夫还有共同语言。深圳回来之后,她不仅与丈夫没话讲,与谁都没了话讲。在村里人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她突然间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当然出去的人都有了变化,尤其是女人。在着装、说话上尤其明显。孙采莲的变化应该最大。变化之一也是装束,虽然只是把浅黄并枯燥的头发胡乱地散在脑后,整个的脸型却变了。主要是削瘦,两边的腮塌陷下去,两条腿之间出现巨大缝隙,整个身体像是一棵稻草,随时随地要迎风倒下。回来之后,除了吃饭,大小便,她再也不愿意从床上起来。
用奶奶的话说是她得了女人的脏病,不能生儿子了,不然男人怎么那么快就走了呢,显然连盼头都没剩下。
奶奶的话太深奥,有时对着月亮说,有时对着正在剥蒜或剁鸡食的燕燕说。燕燕听不懂,也不打算听懂。她咕噜了一声算做回答。因为嘴里正放着一颗糖,那是妈妈从深圳带回来的,糖纸被她抚平贴在了窗户上面。受了这些话的影响,她开始暗中观察母亲。即使奶奶不说,她也会去。母亲房间里那种浓烈的香气和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比如黑色的胸罩,带眼儿的内裤还有两条鲜艳的塑料项链,都吸引着她。燕燕注意过母亲,不穿胸衣时看不出有胸,穿上的时候,上半身长出两个巨大的面包,把两条细腿显得无比可怜。燕燕是透过了门缝或是斜着眼睛看见的。真正吸引燕燕的东西当然还是那只红色的手机。妈妈总是躲在房里看它,好像那里面有许多人许多事一样。看着看着会笑,有时还会流泪。任何时候她都把它放在身上。虽然从来没有让燕燕玩过,燕燕总是能够准确知道它藏身在孙采莲身体的哪个位置,有时在文胸里,有时则放在裤子前面的口袋里——是她特意缝的,用来装钱和重要物品。燕燕很想亲近她。平时只有在电视上见过那东西。真正的手机,她从没有近距离看过。当然村里也有人使用,只是人家不会拿给燕燕。
孙采莲的手机刚开始也响过一次,好像是个男人打来的,只讲了一句,孙采莲就涨红了脸,刚说了句:“我是孙采莲。”对方收了线,再也没有响过。
继续观察孙采莲,燕燕被吓住了,孙采莲竟然光着身子睡觉,光着身子到地上取东西。还有时就这样在地上走几圈。学着电视里那些女人,嘴上涂着鲜艳的红色,而眼皮上面发着银光,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没完没了。细看才发现她手中还有一支点着的香烟,她用两只干细的手指夹着。有时又坐在床上吐着烟圈,只是每次烟圈都不成样子,如同烟囱里面鼓出的那种,黑压压,盘旋在脸上和头发上。
也许早发现了燕燕,她连眼皮都没抬,就喊了句进来吧。父亲走了以后,没有人敢过来。此刻她已经穿好了衣服。
她用普通话说:“总是鬼鬼祟祟。”这是燕燕第一次听到母亲说出这么好听的句子。看见燕燕还站在门口,手脚缩在了身子后面,她冷着脸,招了手,说:“进来,把门带上。”
见燕燕怯怯地移到了床前,她又变得和蔼,说:“你是不想看手机啊?”说完,笑着去看自己留长的指甲。那上面是深红色。红色的手指伸向了被窝,摸出那只被燕燕远远见过许多次的宝物。她在燕燕的眼前晃了下,说:“看一眼就行了,还要还给人家呢,弄坏了我可赔不起。”见燕燕不说话,她又安慰道:“别急,反正大了你也会去深圳,到时就有了。那地方真好啊。”说最后一句时,她的眼睛闪着光。
再有一次,她对燕燕说:“在深圳的时候,我总能吃到烧鹅、肠粉、香蕉,还有可乐和雪碧。”看着燕燕羡慕的神情,她又继续道:“不过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不喜欢可乐,那东西总是让人打嗝,让客人听见了会不好意思。可乐煲姜可以治感冒,非常见效。当然这些都是小儿科啦,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肠粉,那是深圳最好吃的食物。外面一层是白白细细的皮,透明,滑溜溜,里面的肉和菜全能看见,真香啊。”
看书的时候也是走神,走路的时候也是走神。奶奶见了就会骂:“你的魂是不是也给勾走啦!”
奶奶话里有话,骂的还是燕燕的妈妈孙采莲。孙采莲从深圳又回来之后,奶奶常说:“她的魂被深圳勾走了。”
燕燕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找不到有趣的事。她真的有什么心里话吗,又似乎没有。她偶尔会偷偷从奶奶的铁盒子里面翻出一块高粱饴。那个盒子里面还放着两张纸条。其中有一张,连同十块钱,上次被奶奶缝在燕燕的口袋里,让她去找过爸爸。偷糖的事情,每次都会被发现。奶奶会随手拿起一把扫帚或其他的物件扔过来,嘴上还念着一句咒人的话。她有时躲到老孟的房里。这时老孟的房里已经是乱七八糟了。他没有心情收拾这些。据说他老婆回到深圳不久,生下一个男孩。甚至有人说那孩子长得像极了老孟。这个消息让老孟彻底疯狂了,他开始不断向外面跑,只要看见谁家的小孩子就又想起了深圳。可每次他都是无功而返。村里也有人不安什么好心,动不动就过来说有人在深圳见过老孟老婆了。一听这话,老孟天还没亮就又出门了。老孟的日子已经乱套。这样一来,燕燕就可以安全地躺在老孟冰冷而且全是灰尘的土炕上躲避干活了。看着那个沾着灰尘的棚顶还有窗户上满是污垢的喜字,燕燕竟然有些恍惚。有一次,她竟然在这个床角见到一只紫色的头夹,闪着迷人的光泽。这让她想起了远处那个红点,燕燕想,那里真的是深圳吗?
见老孟已经交不起房租,孙采莲只好把出租牌子重新挂上了房檐。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新房客。
3
木匠带着孩子问路的时候,被奶奶拦下,指着“出租”两个字说房钱好商量。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个越来越可怕的老孟早点赶跑。
新来的房客,长了一张喜欢笑的脸。没事的时候他就笑眯眯地干着木匠活。尽管他有套崭新的工具,可是他的手艺显然不怎么样,就连直线也被他经常画歪。就是这样,他还会带着孩子出去,用他的话说,是去看看山上的木材或是找点活儿。开始的时候,笑眯眯的样子还可以,时间长了燕燕就有点烦。燕燕和母亲孙采莲都有些烦这家人。可人家也没有得罪你,再说,笑也不是什么罪。可是他们有什么好笑的呢。后来燕燕的奶奶也很烦了,她担心老孟随时会回来找麻烦。毕竟还没有退房,被褥都还堆在床下。
燕燕出入出租屋时从不敲门。她在大人们眼神里猜到他们也是穷人,除了房租一分不少先付,就再也看不出什么本事。孙采莲对婆婆拉来的客人很不满,说:“比老孟还没用,不管怎样,老孟的老婆是回了深圳,老孟也算在深圳有了亲戚,说不定哪天回心转意把老孟接走了呢。”燕燕和孙采莲一样,不喜欢这父子二人,觉得他们除了喜欢刷牙、洗手,再也没有什么特点。她会趁人不注意,在木匠儿子的头发上面撒些石灰或沙子,在房客的汤锅里偷偷吐上一大口口水,骗那个男孩吃一种叫做鸡屎藤的野草——那种草吃了就会连吐带拉折腾好几天。最可气的是,房客的男孩从来都是满不在乎,饭吃得一样香,拉完肚子后还能吃两大碗。
“北妹!北妹!”这是孙采莲从深圳带回来的一句话,也是燕燕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最时髦的东西。孙采莲说,在广东,这是骂人的话。
对于这父子二人,孙采莲无话可说,甚至有点泄气,她又躺回到床上。当时还没到门口,远远地就见了他们。当时孙采莲正从陈成家里回来的路上。这次她下了决心,不再理陈成,如果不是之前陈成给了她一瓶深圳生产的洗发水和两片面膜纸,她甚至想当着全村人的面揭露这个骗子。因为陈成说到罗湖桥、东门老街、海上世界时忍不住眉飞色舞,直到孙采莲问到华都歌舞厅,对方才没了精神。看见陈成眼里已经有了求饶,可孙采莲还是不依不饶。她最最庆幸的是没有让一个冒牌货占到便宜。
摔掉手中那本厚厚的香港书,孙采莲扬长而去。陈成这种骗子根本不配与自己讲话,走在红星村干旱的沙土路上,她觉得自己最有资格说到深圳。想到这儿,鼻子突然有些酸,耳畔有了音乐,她想念那里的夜晚,还有出租屋。
在等待中生活还是有了些不同。
有天下午,燕燕发现房客的孩子没有出过门。平时他总是过来说话,或是向她打听这儿打听那儿。比如询问菜名,或是树上昆虫的名字。他还会对着那些东西发呆,甚至说出傻话。这些都让燕燕觉得烦,那破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当然多数时间他都是被木匠带着外出找活儿。
这些举动,让燕燕有点受不了。平时这个男孩是不记仇的。即使被燕燕刚刚推了一个跟头或踹了两脚,他也只是微笑,从不抱怨。连他的父亲也不会去怪罪。用燕燕的话说就是没脸没皮。难道生病了?燕燕可从来没有听到村里谁家孩子生病,就像自己从没有生过病一样,倒是听过谁家孩子掉到河里淹死了之类。
快到中午,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她恨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在意他们呢。尽管如此,一双脚还是走到了木匠房里。她真希望这段路可以长点儿,可以让矜持维持得长久些。只有几步,心却“咚咚”乱跳。踢开门的时候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男孩子并没有生病,而是蹲在地上对着一样东西发呆。他的屁股撅得老高,以至裤子差不多要掉下来。也正是因为他全神贯注使他暂时忘记发出那种神秘的微笑。他正摆弄一件东西,是手机或是照相机燕燕不能确定,只是感觉它更像个玩具。那玩具里面是一张张燕燕也熟悉的地方,比如快要没水的小河、光秃秃的南山、长满野草的坟地,还有供销社门前那些发呆的老人和孩子们。
这是个让人既兴奋又糊涂的下午。除了镜子,燕燕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矮小,脸色枯黄,头发干燥,眼睛呆滞,就连裤子也穿歪了。玩具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燕燕,当然也有别人,包括奶奶的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直到燕燕的奶奶气急败坏喊了句吃饭,燕燕才缓回神。中午吃的是什么,好不好吃,她已经没有感觉。就连碗里比平时多了两块肥猪肉这样重要的事儿也没有让她高兴,与平时吃别的菜一样对待。这种心不在焉让奶奶很不满意,她用筷子敲了敲燕燕的脑门,打掉了燕燕筷子上面的肥肉,黑了脸道:“是不是和你妈一样,丢魂了?”
见到那里面的自己,燕燕的确丢了魂。她身子发软,躺到了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有了力气,她跳到了院子中间,对着出租屋大喊:“快点给我看看,不然就别想出门!”
明明知道燕燕要什么,木匠却跟燕燕玩心眼儿,露出讨厌的一口白牙说:“燕燕啊,你想不想吃巧克力啊?”
巧克力,准是甜得流水的那种,嫩黄色的糖果。燕燕心里想。这要是在平时燕燕指不准多高兴,她喜欢吃那样的东西。可眼下这些东西已经不再重要。
“好甜呵!”而这个时候木匠的儿子也来了精神。说这句话的时候眉毛还特意扬了一下。
木匠看燕燕有点犹豫,又接着说话:“你想吃蓝罐曲奇吗?孩子,咱不要那种东西,有电。”
“骗人!”燕燕大声地叫喊,“你要是不给我看,我就去告诉大人。她又想起了手机里面那个难看的自己。那个自己让她心烦意乱极度沮丧。出租屋带给她的优越感差不多全弄没了。
木匠的脸色,正变得愈加灰暗,好像被蛇咬过似的,额上出现了很深的几条皱纹,好像胃不舒服,让他身体扭成了麻花。在木匠一系列怪表情之后,他用发着抖的手伸向一个小箱子并从里面掏出那只黑色手机,说:“孩子,别看了,那东西不好玩。”
燕燕的手刚刚触摸到那宝物。就听见了“啪”的一声,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原来做了个梦。她是被耳光的声音惊醒的,只是被打的人是母亲孙采莲。打人者老孟也。他终于弄明白,费了那么大劲儿,花了不少钱,娶回的女人是孙采莲在深圳出租屋里同住的姐妹。也就是说,来龙去脉她都清楚,显然老孟被人骗了。
4
燕燕正在剁鸭食,就见到了奶奶喘着大气,从外面回来,直接走到燕燕身边说:“快去吧。”听了奶奶的话,燕燕放慢了脚步,不用回头她也能确定出是对着自己,而不是对墙壁或是桌子。从燕燕记事起,奶奶就喜欢自言自语,只是多数是诅咒。那样的时候,奶奶面带微笑,眼神迷离,脸颊潮红,非常人。这次却不同,燕燕用余光看到奶奶的手背露出青筋,像只巨大的蜈蚣趴在床沿上。灰色的脸庞上面,两只冰冷的眼睛并没有转动,与村东边那只流浪的黑猫越发相像。这是燕燕很早之前的发现。这个秘密,除了对着树叶上那些虫子,对谁也不敢讲。主要是她比较害怕奶奶。到了后来更可怕,每次听人家议论燕燕的母亲,奶奶的样子就会异常吓人,行为也更加怪异。尤其到了晚上,她会突然从床上坐起,发出几声可怕的叹息之后再躺下。
见燕燕还是没有缓过神,奶奶突然亮出身后的一块月饼。那是燕燕做梦都想吃的东西。奶奶看着燕燕的头点得跟鸡叨米似的,就很高兴地说:“不要再去上课了,快去叫你爸回来,不然家里要出事了。”
“好!我等下就去!”这个声音好像根本就不是从燕燕的喉咙里发出来。此刻,她心里已经只有那块月饼了,月饼好像比她的头还要大。
“你认识路吗?”奶奶问。
“认识!不就是顺着村口的大道向左走吗?我知道。”由于着急,燕燕的声音突然劈了叉,根本不像自己发出的。
“是向右,现在就走,不用多久你就见到他了,让他别耽误时间,现在就回。快去,不然天就天黑了。”
“知道了。”燕燕抢着说。
“你知道什么了?你给我再说一遍。”奶奶阴着脸问。
没办法,燕燕只有再说一遍。然后踮起脚尖,从奶奶手里抢走了那块漂亮的月饼。她担心奶奶对刚刚的决定反悔。
她不知道奶奶交代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口水已经流到了衣服上。也许是等待得太久,还没有想想应当怎样来计划着吃下这个美食,那东西就被自己的舌头卷了进去,并迅速洇湿,糊里糊涂进入了肚子。直到彻底吃完,燕燕才清醒,这时她想起了奶奶说的话——去深圳找爸爸。
据她所知,深圳那个地方离家很远很远,不然父亲就会经常回来,听奶奶说过要坐大半天马车才能到。那么远的地方谁能找到呢?他又是在哪间工厂打工?所有的这些都让燕燕发愁。临出门时,奶奶说:“顺着红点走,就能找到。”
听见不远处学校里面传出的读书声,燕燕无比孤独。按照奶奶的意思,燕燕没去上课。她不想任何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学,这个样子被人发现一定是可疑的。就连看到村口的大树都有点嫉妒。她觉得做一棵树有多好啊,绝对不会碰上一个这么倒霉的事。不就是迷迷糊糊吃了块即将生毛的月饼吗,就要去找爸爸。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记得奶奶和村里老人们经常会说:“那是个勾魂的地方。不然,那么多人去了,怎么都不想回呢?就是回了,也都变了样。回来的是胳膊、腿,心都还留在那里呢。”谁都听得出,她指的是儿媳妇孙采莲。
除了找父亲,她还能去哪里?燕燕希望村口有一辆去深圳的马车再次过来。这样的话,她就可以把口袋里的纸条拿出来,托他们捎信给他。
直到中午,才远远地见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扬起一路的灰土开到村口。她看见老孟从手扶拖拉机上摇摇晃晃地下来,像是喝了酒,不仅脸色灰白,眼睛也特别显大,有几缕头发垂在眼皮上面。总之他与平时不同。燕燕躲到树后,远远地看着样子越来越可怕的老孟。
手扶拖拉机离燕燕还有段路,燕燕就招手了。上车不久,燕燕就开始了害怕。主要是那个司机的一双眼睛不停地斜视着燕燕,还把车开得如同喝了酒,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侧翻。胃已经翻江倒海。而对方的一只手正伸向燕燕。虽然可能是幻觉,可燕燕再也忍不住,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在了对方身上,也包括那些月饼中的青丝红丝。
为了躲开她认识的大人,燕燕慌里慌张走进一个菜园。远远地看着这家窗户上褪了色的剪纸,她发现窗框上的油漆像是一条条被油炸过的小泥鳅翘了起来。
菜秧爬在架子上,粗短的小黄瓜则悬挂在燕燕的头顶和身体两侧,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她从来不知道黄瓜还会有这样香的味道。听见肚子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她开始了害怕。然而越是害怕肚子里的声音也就越响亮。没有办法,她弯曲了腰并捂紧了肚子,试图把这个声音压下去,可声音却越来越响亮。最后干脆蹲下去。想不到,碰掉了架子上面的一只小黄瓜。那黄瓜不偏不斜躺在燕燕脚下。燕燕发了会儿呆才把它收进手里。弄不清是什么时候,黄瓜被一只迫不及待的大嘴当空咬下半截。要不是确信了身边没有其他人,她甚至不相信是自己咬的。这是准备到集上出售的青菜,谁家会舍得吃呢?家里吃的那些都是卖不出去的老黄瓜种,又酸又硬。就是自家的黄瓜,偷吃一两次也都会挨打,可眼下已没了半条,可怎么办啊?
发愁之际,眼里走进了一双人字拖鞋。据村里人讲,深圳人就是这样打扮,上面穿西服,脚上穿一双人字拖鞋。
鞋的主人是陈成——是不久前被奶奶骂走的那个男人。奶奶说过这个男人,也诅咒过他,那是孙采莲拿着衣服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她说,要是谁碰上陈成就麻烦了。显然孙采莲没有真正地碰上。不过,即使碰上也没了问题,因为不久前,两个人刚吵了一架。当时村头大树下面聚了很多人。因为出租屋,孙采莲的地位今非昔比,她成了深圳的代言人。见有人过来问深圳那边的情况,刚开始,她还表现矜持,到后来才忍不住,因为村里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一剪梅》。这首歌让她浑身发抖,勾出了她的回忆。她说:“深圳是个唱歌的城市,人人都会唱歌,唱得和歌星一样好。连晚上也不休息。八点就开始,一直到凌晨三点钟。一边唱一边喝酒。不过那些人喝了酒喜欢哭。四川、湖南、东北的女孩哭成一团。之前她们还为几块钱打架,扯头发呢。喝了酒就连做妈咪的也很好了,跟着抹眼泪,搂着这个又搂那个。有一次,一个客人见了,骂了句神经病,关了门走掉,妈咪也没去追。”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立在一旁的陈成也听傻了眼,发着呆。孙采莲见了,觉得时机到了。
陈成总有一些深圳的书报和小商品。有时是录像带,有时是香皂。他喜欢用深圳人的说话方式,比如说喝早茶,吃宵夜。这些话题总是能骗到一些人。燕燕的母亲孙采莲也差点被骗。此刻,她冷着脸问陈成:“你是说你还去过盐田街?”陈成一脸茫然,却仍然拼命点头,说,是啊,那地方很美,有很多美丽的和平鸽,他故意把眼神弄得很浪漫。见孙采莲正紧盯着他,他开始慌乱,搓着一对手。这副样子终于惹怒孙采莲。“噢?看来你挺有见识啊。”孙采莲故意挑衅了。
对方一头的雾水,不知说什么。这时孙采莲已经心中有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轻蔑,道:“你口口声声说去过深圳,可你知道花都歌舞厅门前的橱窗吗?知道门口的小店生意为什么那么好吗?知道那里的花是真的还是假的吗?你知道歌舞厅几点关门吗?哈哈,你不知道吧,你不知道,那为什么要说自己在深圳待过呢?”见到身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活这么大,孙采莲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威风过。
“你也不知道歌舞厅地毯什么颜色吧,更不知道一房一厕的出租屋要多少钱吧?不要以为会了一句‘吃了未就是深圳人了!我告诉你,你还差得远着呢。”
陈成的小分头是用发油梳就的,这样一来,即使是最老练的苍蝇也绝对站不稳。裤线是用菜板压了一夜才直的。为了稳固形象,他不知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平时他对自己都是节省苛刻的,可他如此辛苦,如此努力,想不到,却败在了孙采莲这个女人手中。
此时陈成从菜园子的深处出来。“你怎么了,小姑娘。”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怔住了,他的一只手正在系着裤子的纽扣。
显然他已经发现了燕燕手上那半只黄瓜,可他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小姑娘,你不用上学吗?”其实他知道燕燕的名字,却好像不认识。
燕燕已经吓得忘记了说话,只是拼命地摇头。最难受的是手上的东西在两个人之间显得特别地大。有一刻她发现它在手中膨胀,长大,如同有呼吸般,拼命要挣脱她的束缚。
男人一双细小的眼睛对着她发着亮光。他并不说话,用翘起的兰花指从肩膀边上摘下一个还带着小花的黄瓜,轻轻放在燕燕手上。
黄瓜又香又甜,吃到快没了的时候,燕燕已经躺在厢房的地上了。作为陈成,他早就想到了报复,连牙齿都快咬碎咬烂。差不多快要疯掉了,才等到了眼下的机会。他要做件让那个女人疯掉的事情,从此再也不敢对别人的生活指手划脚。哪怕所做的事情会让自己坐牢也在所不惜。
有一缕阳光透过小窗射进来。燕燕身体的左侧是个装着鸡毛掸的瓷瓶子,上面画着两个朱红色的怪物。地上有两只老鼠在黑暗处追逐,欢快地发出尖叫。她听见了不远处有人打招呼,应该是村里仅有的几个男人拿着锄头上地。一些躲在暗处的知了被日头晒得气急败坏,发出了让人耳朵不舒服的叫声。背后的地面并不平整,硌得肉疼。她还是感到了自己的累。吃了那颗糖果之后,连糖纸还没有完全折好,全身上下就没了力气,甚至连站起来也做不到。
燕燕说:“你真是好人,我妈不该说你是骗子,说你根本没去过深圳呢。”
“她对谁说的,是不是村里那些人?”
燕燕不明白陈成为什么开始解腰带。“是啊。”这时她已经吃完了嘴里的糖渣,没心没肝继续着说话,“反正他们谁都不信你去过深圳。”
陈成的脸已经成了惨白,连声音也变了:“是吗?也就是说,是不是谁都不信我去过深圳?”他喘了粗气,用发抖的声音说:“我问你,你说我去过吗?”
“当然去过啊!”“当然”是她在学校里新学的词。此时阳光正从门缝漏进一条光线,洒进燕燕的眼睛里,使她特别好看。
“那你真的信我去过?”陈成的脸突然涨红,包括脖子。很明显,他开始手脚慌乱,差点把身后的木箱子撞翻。
“当然相信!”燕燕回答。
还没等到燕燕把话说完,一阵晕眩就在瞬间来到,尽管燕燕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尽。陈成那双粗暴的大手已经抓住了燕燕的衣领。她的头和脚被重重地拎了起来,悬在半空又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陈成拍了一下手上的灰土,轻轻叹了一口气,推开厢房的木门,回到了阳光下。
5
这一天真是太晒了,连树上的柳条也成了面条,软下来。这样的天气会让人犯困。燕燕很想跑回家里大睡一觉。想起奶奶的眼神,又怕了。也许采野菜是个好办法。她知道奶奶很喜欢吃那种东西炒肉。于是她蹑手蹑脚溜回家,从猪圈后边拿了一个菜篮子。她最怕被狗看见,那是一个看见了她就拼命嚎叫的家伙,声音很像是哭,燕燕的母亲有一次笑眯眯地说,这条狗想让燕燕给它做老婆呢。当时,老孟还没老婆,孙采莲正和老孟谈论相亲的事。燕燕听了很烦却不能发作。奶奶很生气,她说狗这样叫是叫丧,不吉利。
燕燕又约了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比燕燕小一点,都还没有上学。燕燕和她们跳了一会儿障子,踢了毽子,可就这样跳着蹦着,还是心烦。她开始恨自己,嘴馋。坐在教室里多好呀,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学校好。
出门时天上还是好好的,没有一丝的云彩。采了不到一筐的时候天上就有点发蓝,蜻蜓也开始多了,在燕燕的眼前撞来撞去,不觉间天空变成了灰色,再到后来就发黑了,黑得迅速,像是一口锅突然压在了头顶。天和地挨得越来越近,四周的景物全部变了样。这是燕燕没有见过的,她已经弄不清现在是晚上还是下午。
雨整整下了一夜,燕燕躲进了庙里。后来听村里老人说,是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大雨。听着雨声,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家的方向。最后连村名也想不起来了,仿佛自己真的去找爸爸而离开了家。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见到妈妈在她的面前,手上拿着香蕉和糖果。爸爸手上却拿着行李准备出门。燕燕突然记起奶奶的话,想去拦,可身子怎样也站不起来,脚很沉,手也很沉。终于,她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房里跑了出去,一跳一跳。跳到房檐变成了“出租”两个字。那字闪着金光,越来越大,射疼了她。慢慢睁开眼睛,这时,房里已经洒满了阳光。
跑出房门,她发现自己昨天采的野菜还在门口。随后,她看见了自己家房子上面飘浮着炊烟。很远,见到了那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只是不到两分钟,就见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爬上梯子,摘走了那块牌子。
因为饿,似乎嗅到了一种什么味道,她放慢了脚步。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嗅到过的味道。这时,她看见一个被称做张婶的中年妇女从燕燕家中出来,还奇怪地回了两次头,表情很特别。见了燕燕,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来拉燕燕的手说:“先别回家,到婶子家躲躲啊。”
村里管事的那些人都在,还有两个年轻的警察。一辆汽车闪着灯,停在不远处。她远远地看见了陈成,他挤在人群里。陈成也看见了她。他们像老朋友那样默契并互致微笑。奶奶由邻居陪着坐在厢房里。孙采莲正在接受调查。以为被砍的是那个老孟,想不到却是木匠。当时老孟跑回来找燕燕的母亲,扯着孙采莲的头发说,如果孙采莲不嫁给他,把钱找回来,就烧了这间出租屋。
孙采莲捂着脸对老孟说:“她在深圳受了好多苦,到红星村,就是想找个老实人嫁了,把孩子生下,养大,好好生活,可你不知足,打她骂她,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老孟的女人在歌舞厅做过小姐。
跑掉之前,老孟哭了,他后悔自己不懂珍惜。
奶奶使用的工具是斧头。斧头钝了也锈了,掉在过来拉架的木匠身上,虽然只是手臂擦破了点皮,流出一点点血,奶奶就吓瘫了。木匠儿子报的警。那是一个可以录像的美国产苹果牌手机,可录像,也可做玩具。当然,木匠也并不是真正的木匠,只是当年随父亲逃荒到过红星村,大了以后,做了老板。可他做梦都还想着这条村子,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山清水秀,民风纯朴,真正的夜不闭户啊。”至少他对儿子和手下的员工是这样描述的。受了西式教育和首富李嘉诚的启发,也是为了更好地培养儿子将来继承家业,他要让孩子得到些必要的人生历练,选择在他上学前的一个月,回到红星。悄悄录下红星村的一草一木,带回城里,除了教育员工,也为自己参加各种聚会准备些不一样的谈资。
如果不是警察,村里人并不知道孙采莲在深圳只是歌舞厅的清洁工,负责打扫各楼层和包房的卫生。和其他姐妹一样,除了歌舞厅,连深圳的城中村——上合街都没有出去过。深圳警方反馈回来的情况是确实有个孙采莲,但几乎没人认识她。公司规定清洁工上班时间必须带上口罩,所以没人记得她的相貌。手机唯一显示过的来电,也是打错的。负责此案的民警是个大学生,毕业于警校,去过深圳。他笑着对搭档说:“严格意义上说,孙采莲待的那个地方算不上深圳特区,准确说是二线关外的城中村,不久前那里还被称为县,发展很慢,连我们红星县城可能都不如。”
燕燕的父亲得到消息也很及时。当时他正在离家很近的县城工地上,端了饭碗看电视。被深圳两个字吸引,走近了去看,没想到,接下来,见了自己的家和警察。
老孟、陈成还有其他人都没有去过深圳。而那闪烁的红点也只是铁路上一个信号灯。木匠向赶来的警察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示作为租房人,要对自己造成的影响负责。而那点伤根本不算什么。他的做派乱了全村人的方寸,就连人家的孩子也是那样礼貌得体,离开前向路两旁的人行了一个举手礼,并向红星村小学捐出了自己的压岁钱。只是他不知道这所学校在他们走后不久便已关闭。想读书的孩子已经没几个。不过,他们并不后担心未来,他们的理想只有一个:长大后去深圳。
车开远了,全村人还在灰尘中站着,有人心里感慨:“深圳人就是深圳人,红星人再过几辈子也都追不上。”只有燕燕的母亲显出了绝望,夜深人静的某个晚上,发出一声杀猪似的嚎叫之后,重新躺回床上,再也不愿起来。
责任编校 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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