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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朵朵开

时间:2023/11/9 作者: 作家 热度: 13246
曹多勇 1962年生。现供职于安徽省淮南市文联。安徽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山花》《时代文学》《红岩》《天涯》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获2003—2004年度安徽文学奖。短篇小说《塌陷区》《这日子应该平静似水》分别荣获第四届、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短篇小说《幸福花儿开》2005年入选当代中国文学最新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大河湾》《找活》等。

  一

  一夜醒来,院子里的一棵桃树开花了,不算多,五六朵的样子,羞羞答答地躲藏在枝叶间,粉红的花朵点缀在一抹绿色中间,一跳一跳的,像是一个个耀动着的光斑。是农历二月底、三月初的日子,风吹身上还有那么一丝冷飕飕的寒意,按照道理说不该是桃树开花的时辰呀。长生娘心里想,莫不自个又看走了眼?长生娘刚过五十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眼干枯,经常能看见现实中并不存在的东西。在一片晴朗的天空里,别人看不见天空中有人的影子,她却能看得见。她常常跟村人说,你们看我家的长生在天上飞着呢。在淮河边上也一样,别人看不见河水里有一条像人的鱼,她却说,我家的长生在河里游着呢。这一次,她往桃树跟前一,揉一揉眼睛,凝住眼神,桃树上的桃花一下子变得不止七八朵,有十几朵、二十朵那么多。长生娘转眼往屋里喊男人,长生大,你快过来看桃花,我家院子里的桃树开花了。长生大迈着小碎步子从屋里走出来说,你喊什么喊,我早饭还没烧好呢。长生大比长生娘大两岁,也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两眼干枯。不过他的头脑却时刻清醒着,他时常警告自己说,我老婆的头脑能乱,我的头脑不能乱,要是我的头脑一乱,我老婆就废掉了,这个家就废掉了。长生大顺着长生娘的手指往桃树上瞧看,桃树叶子稀稀落落的还没伸展开来呢,哪里会有桃花开?长生大眼睛看不见桃花,嘴里却惊奇得不得了。

  长生大说,桃花还真的开了呢,一朵一朵的开得这么大,这么艳。

  长生娘扑嗤一笑说,你又在骗我,桃花今天早上才开花,花瓣还卷着呢,哪里会开得大,开得艳?

  长生大的一张老脸不好意思地红起来说,你这个女人真会较真,我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茬往上说的吗?

  长生娘说,你说我较真我就较真,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桃花开得到底大不大,艳不艳?

  长生大慌忙改口说,桃花开得不算大,也不算艳。

  长生娘说,你这个男人现在是越来越会骗人了。

  长生大无奈地摇摇头。

  早饭后长生娘开始收拾帆布包。长生大一看长生娘这样子,知道今天上午又不能下地干活了,又得陪着她外出去找长生了。长生娘经常出去找长生,一出村子找长生就要收拾帆布包,吃的穿的都带着,一副要出远门好多天的样子。长生大赶忙拦着说,你不是说长生在天上飞着吗?你不是说长生在水里游着吗?你说我俩找长生还去哪里能找着?长生娘说,谁说我去找长生呀?长生大问,你不找长生收拾帆布包干什么?长生娘说,我去找桃花。长生大愣一愣神问,桃花是谁呀?长生娘说,看你记性坏的,连桃花都忘记啦?长生大想一想,还是不知道桃花到底是哪一个。长生娘说,你真忘记啦,我来跟你说,她是我家的儿媳妇呀!

  二

  长生大记起来,长生活着的时候确实说过有这么一个名叫桃花的女孩子。

  那是去年农历六月里的一天。伏心天,知了在房前屋后的柳树上“知了、知了”使劲地叫。淮河岸边的人家喜欢栽柳树,淮河岸边的土地喜欢长柳树。热夏天,柳树的枝叶一蓬一蓬长起来,能遮挡得房屋都不见。挨傍晚,长生穿过一地斜长的柳荫回来家,一身汗水水的,一脸乐喜喜的,像是从小煤窑捡回一块狗头金。长生跟他娘说有个名叫桃花的女孩子看上了他,让他娘他大明天一块去掌掌眼。长生是个一条腿有残疾的孩子,二十好几岁了,没有对象,他娘他大为这事已经着急好多年。长生自己好像不着急,跟他大他娘说,早呢,我还不到三十岁。长生娘说,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腿脚有毛病,早早地对上象,早早地成个家,娘的心就安了。长生大心里着急,嘴上不说长生,说长生娘,你说你急,你急,人家姑娘就急上门来啦?长生说,我好好地下小煤窑,挣着钱,盖上一座两层楼,不愁没姑娘找上门。

  长生家住的是三间平房。这三间平房是长生大外出打工攒钱盖起来的。前后十几二十年农村变化快,先是草房变瓦房,后是瓦房变平房,近两年是平房变楼房。这是一种风气,前后村庄传播起来速度很快。要是你家有快要成亲的儿子,不赶上这么一股潮流,就没有姑娘会上你家门。这些年长生大一直在外面盖楼房,心想赶儿子长大以前肯定能把家里的楼房盖起来,不耽误给长生娶媳妇。长生一条腿残疾,家里盖瓦房,盖平房在村子里都是领先的。为长生早早地盖起一座两层楼房,是长生大的责任与义务。哪知道自家的楼房没有盖起来,长生大却从干活的楼房上摔下来,摔坏腰,回来家。这一年,长生初中毕业,成绩差,不想上高中,没办法将来考大学。长生说,我外出去打工,我自己挣钱盖大楼。长生大长叹一口气说,外面的钱哪来这么好挣的。长生大说的不会错。长生文化浅,手上没能耐,不能干技术活;一条腿有残疾,走路不便当,干粗壮活儿也受限制。长生在外面闯荡好多年,连自己的一张嘴都顾不住。长生没办法回来家下小煤窑,熟人托熟人,好说歹说,矿主算是收下来。小煤窑离家不算远,隔着一条淮河,一南一北,三十多里路。这里开着好多国家的大煤矿,也开着不少私人小煤窑。在大煤矿下井危险性大,在小煤窑下井危险性更大。经常地能听见这里那里出事故。去小煤窑下井的都是有各种原因的人,都是一些没办法的人。长生的想法很简单,下几年小煤窑,挣够盖楼房的钱,挣够娶老婆的钱,再做其他事。下面三间,上面两间,一共五间楼房盖起来得好几万块钱。钢筋涨价,砖头涨价,水泥涨价,人工涨价,长生下小煤窑积攒下来的钱距离这个数字没有接近,反倒越来越远了。亲戚、邻家倒是很热心,盯着长生的一条残疾腿,一趟一趟往这里跑,说东村的姑娘,人家不同意,说西村的姑娘,人家还是不同意。家有楼房是钓鱼的鱼饵,缺少鱼饵,任你睁着眼钓鱼,闭着眼钓鱼,都休想有鱼咬上钩。长生娘的白头发愈来愈多,这是愁的;长生大的腰身愈来愈勾,这是愧的。盖楼房原本是长生大的责任,责任卸给长生,拖着一条残疾腿的长生也承担不起来呀。说起来,长生是个要强的孩子,也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天一天在小煤窑下死力气地干活。长生心里怎么去想,长生娘长生大看不透,长生嘴上却说,盖楼房的事不用你们发愁,娶媳妇的事也不用你们操心。

  桃花在小煤窑附近的一家小饭店上班。

  长生娘一连串问长生,你快跟娘说一说,这个女孩子长个什么样子,个头高不高,脸盘子白不白,眼睛大不大,岁数比你大还是比你小,是哪个地方人?

  长生说,个头比娘高一点,脸盘子比娘白一点,眼睛比娘大一点,岁数比我小五岁,是淮阳那边人。

  淮阳的人家穷,人家苦,那里的女孩子长大喜欢往这边跑,喜欢在这边找婆家。

  长生娘的脸上一下开满花。

  长生大心里产生疑问,小心翼翼地问,莫不这个女孩子的哪个地方有毛病?

  长生说,我大我娘你们俩放心,人家长得可周全着呢。

  长生大说,那我问问你,人家女孩子凭什么看上你?

  长生说,我经常去小饭馆吃饭,一来二去的我俩就熟悉了,一来二去的我俩就好上了。

  长生娘不喜欢长生大瞎问话,说长生大,你倒跟我说一说,当年我怎么会看上你?

  长生说,是丑是俊,你俩明天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三

  长生大、长生娘就去淮河南边找桃花。

  以往他俩一起出家门,总是长生娘空手走在前面,长生大提着帆布包跟在后面。不是说长生娘非要找着长生,非要找个三天五日的才肯罢休,经常地两人一起走出家门绕上一大圈子,做一做样子,走一走形式,就回来家。比如去东庄,象征性地找一找,问几个村人,村人说我们村没见着长生,长生大就说那我俩回家明天去西庄找吧。长生娘点头说,我俩回家明天去西庄找。说明天去西庄找长生,不一定就明天,隔上三天五日的,或许是十天八日的,长生娘想起来,收拾收拾帆布包,两人才一起去西庄。西庄有一个很大的农贸集市,人来人往的,买呀卖呀的,嘈杂得很。在这么一种环境里,长生娘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开,很快忘记找长生这件事,转一转,溜一溜,回来家。回头的路上,长生娘若有所思地问长生大,我俩今天出来是做什么事?长生大不敢提找长生这件事,回答说我俩来赶集。长生娘看见长生大手里提着帆布包,疑疑惑惑地问,你提着帆布包干什么?长生大说,这是赶集买的东西呀。长生娘说,你打开包我来看一看。帆布包里塞着一件褂子,一件裤子,一条洗脸毛巾,几块馍馍,还有一只吃饭的瓷碗,一双吃饭的筷子。长生娘生气地质问长生大,这些东西都是我家的,你怎么能说是赶集买的呢?长生娘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长生大,长生大低下头,躲避开长生娘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回答话。

  长生娘说,你就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吗?

  长生大说,我能跟你说实话吗?

  长生娘说,那你肚子里的实话准备跟谁去说呢?

  长生大眼泪汪汪地说,我自己跟我自己说。

  长生娘一下笑起来说,你看你这副熊样子,像是天天受我气似的。

  长生大心里委屈,有话不能说,心想说来说去,怎么还是我做人有问题了呢?

  长生娘说,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一天不骗我,你一天不能过日子。

  这一次,长生娘有点跟往常不一样,过淮河就不愿走在前面了。长生娘要长生大在前面带路,说去小饭店的路她不熟。长生大一听,就想着不去算了。去小饭店不像去东庄、西庄,几里路远,一磨屁股回来家。小饭店有三十多里路,一来一回,少说得大半天。长生大跟长生娘说,去小饭店的路,你不熟我也不熟,干脆我俩回家吧!长生娘不同意说,不熟你不能问别人呀?又说,问路总不能要我一个妇道人家去问吧?长生大还是不想去,说去那里见着人家桃花怎么说话呢?长生娘说,见着桃花就该我问话,不用你操心。长生大依旧不想去,说那一次长生带着我俩去小饭店不都没见着桃花吗?长生娘说,你说这话的意思是,长生也在欺骗我?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叫桃花的女孩子?长生大不敢接话茬子,这个话题不好往下说,也不能往下说。长生娘摇头说,我了解我家长生,他长相像你,秉性不像你,不会跟你一样指望骗人过日子。

  那一次,长生领着他大、他娘去小饭店,一头扑个空。长生跟他俩说,不巧得很,桃花今天回老家有急事去了。长生娘一颗想见桃花的心浇上一盆冷水,“哧啦哧啦”地凉下来。长生娘埋怨长生说,你怎么不事先跟桃花打一声招呼呢?长生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怎么跟人家说呀?长生是个见着女孩子就脸红的人,听他这么一解释,长生娘相信,长生大不相信,心里“咯噔”猛一响,心里一连冒出两个疑问。莫不小饭店根本就没有桃花这个女孩子?莫不长生说这件事原本就是欺骗我俩的?长生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不想让他娘一天一天愁得白了头发,就是不想让自己一天一天愧得勾着腰身。长生大在心里说长生,你个糊涂的孩子呀,俗话说纸里包不住火,你能骗我俩一时,还能骗我俩一世吗?

  长生大真想弄清楚这件事也很简单,随便打一个弯岔,背着长生,背着长生娘去找小饭店里的人问一声有没有桃花这个女孩子,就会一清二楚的。长生大没有这么做,是想给长生娘留一个念想,也给自己留一个念想。说不定长生下一回真就在小饭店找着一个名叫桃花的女孩子呢。

  晌午饭就在小饭店吃的。菜是长生点的,钱是长生出的。长生热情地劝他娘,多吃一点饭菜,下午回去好有劲赶路。长生娘说,要是我能见着桃花,就是喝一口凉水也能一路跑着回家。长生尴尬地说,下回不用你再跑路,我带着桃花一块去看你。长生娘说,真有那一天我就是死也能合眼了。

  长生大吃饭不用长生让,像是个饿死鬼,就着菜,一连气吃下两大碗米饭。长生大说长生娘,这些饭菜都是长生花过钱的,不吃也浪败掉。又说,下回不用长生领路,我带着你一块来看桃花。

  四

  从村子到小煤窑,三十多里路,要分四段子路走,过淮河走五里路到镇子上,从镇子上坐车十里路到一条省道下车,转车十余里路到一座大煤矿,再走五里路才能来到小煤窑。

  是个晴天,太阳一点一点升,天气一点一点暖。麦子地里的麦子一片郁郁葱葱的,一副竞相蹿长的模样。有风吹过来,一涌一涌的,一浪一浪的,附着在叶子上的太阳光斑闪闪烁烁的,叮叮当当的。油菜蹿长得更旺盛,好像憋屈了整个冬天,现在想赶快地拔节,赶快地开花。长生家拢共四亩地,三亩种麦子,一亩种油菜。眼下麦子要施肥,油菜要除草。长生娘整天缠着长生大东庄、西庄找长生,长生大抽不出来手,农活儿扔在地里一样没有做。长生娘比庄稼重要,庄稼活儿扔在地里就暂时扔在地里吧。

  长生大前面走,长生娘后面跟。不远处出现一大片黑糊糊的地方,长生大放慢脚,跟长生娘说,小煤窑到了。长生娘说,我知道,你心想我真不知道小煤窑的路怎么走呢?一抹阳光明亮亮地照在长生娘的脸上,长生大看见长生娘的眼睛骨碌转动一下子,又骨碌转动一下子。长生大心里也像照进一抹阳光,猛然地感觉到温暖——长生娘的眼睛像是生了锈,半年没有转动了。长生大问长生娘,你知道小煤窑的路怎么走还让我带路?长生娘说,我试一试你是不是真心找桃花。

  长生娘是半年前傻掉的,听到长生在小煤窑出事的那一刻,一口气没有缓过来,背过气去,醒来后就跟原先不一样。小煤窑出事就出长生一个人。临下班,采掘面撤开人,放炮炸煤垛。轰隆一声巨响,别人都出来,单独落下了长生。矿井下黑咕隆咚的,长生怎么落下的,没人能够说清楚。矿主说的话很难听,你不想活,去拱汽车,去投淮河,也不能害我呀。小煤窑出人命,要停产整顿,要赔付伤亡费用,更主要的是整个掌子面就要报废掉。一个死过人的掌子面谁个愿意在那里干活呢?煤矿上有一种说法,在矿井下死的人,灵魂是很难出来的。矿井有几百米深,七弯八拐的,一个丢在下面的灵魂哪能找见出口出来呢?长生娘疯疯傻傻的,处理事故的担子就落在长生大一个人身上。长生大思前想后的,想不明白长生不想活着的理由。长生大承认长生活得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家庭不如别人——是一个穷家;自身不如别人——是一个瘸腿;快三十岁没有对象——是一个光棍。可这些都不是不能活着的理由呀。长生大一想想到前些日子来看桃花的那件事。长生大去找开小饭店的,想问清楚到底有没有桃花这个女孩子。老板长着一双鱼泡眼,说饭店是我家开的,我家人手都用不掉呢,哪里会雇一个淮阳的名叫桃花的女孩子。长生大看见小饭店忙着的几个人都长着同样的一双鱼泡眼,有个没长鱼泡眼的女人,怕是开饭店的老板娘。长生的死跟一个并不存在的,名叫桃花的女孩子有没有关联呢?

  晌午时分,长生大领着长生娘来到小煤窑,直接走进小饭店。鱼泡眼老板认识长生大、长生娘,问,你们俩今天来看儿子呀?小饭店方圆四周开着好多家小煤窑,一家小煤窑平均出事故死掉两个人,合在一起也是一个大数目。矿井下死人,灵魂出不来,不能回家,经常地有家人来小煤窑烧纸祭奠。长生娘说,我们今天不看儿子,是来看桃花。桃花是谁,谁是桃花?鱼泡眼稀里糊涂的。长生大说长生娘,这件事哪能瞎嚷嚷,我来跟老板单独说。长生大就把鱼泡眼拉到一边去,小声地说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重点吩咐鱼泡眼千万不能说小饭店从来就没有一个名叫桃花的女孩子这么一个事实。

  长生大回过头来跟长生娘说,桃花回老家去了。

  长生娘很失望地问,怎么又是回老家去呢?该不会从来就没有桃花这个女孩子吧?

  鱼泡眼赶忙说,有有有,桃花回老家结婚了。

  长生娘问小老板,听你这么一说,桃花结婚就不会回来了?

  长生大害怕鱼泡眼说差话,接过话茬说,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鱼泡眼语气顺着长生大肯定地说,是不回来了。

  长生娘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桃花会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长生大说,像桃花这么排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会找上一门好婆家的。

  鱼泡眼说,桃花命好,找上一户在镇子上做生意的人家,生意买卖比我这个小饭店强十倍强百倍。

  长生娘带着一副满意的口气说,这样就好,我俩回家吧。

  五

  半个月过后,院子里的这棵桃树才真正开满桃花。一朵六片粉红的花瓣,点缀着黄色的花心,招引来蜜蜂,招引来蝴蝶,一片蜂飞蝶舞的热闹。这些日子,长生娘反倒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一次家门没有出,整天在家里赶着针线活儿。长生娘找出好多块大大小小的布头,裁剪出一件小褂子缝制好,裁剪出一件小裤子缝制好,裁剪出一顶小帽子缝制好,裁剪出一双小袜子缝制好,花花绿绿的,一连气缝制好几十样子。长生大看不明白长生娘做的事,问这是干什么呀?长生娘神秘地说,我现在不想跟你说。

  长生大跟长生娘相识在一片桃园里。桃园是农场栽种的,在村子东边六里地。农场种着上百亩蟠桃新品种,每年春天开花的时辰,需要雇人帮着桃树人工传授花粉。说来简单,就是站在一只板凳上,手里拿一把小刷子,挨个桃花刷一刷,挠一挠。农场按天付钱,四周闲下来的村人都去帮忙。长生娘跟长生大不在同一个村子,以前不认识。前后十天传受花粉的时间里,两人好上了。起初长生大注意长生娘的就是她干起活儿来的一股灵巧劲儿。长生娘左手扶着树枝,右手上的一把小刷子“刷拉、刷拉”地舞动起来比蜜蜂振动翅膀还要快。反过头来呢,长生娘注意长生大的就是他干起活儿来的一股笨拙劲儿。长生大长着一双粗壮的大手,干起活儿来慢腾腾的不说,还有点顾上不顾下。他的两眼只顾盯着树上的一朵朵桃花,干着干着活儿,脚下一不留意,一下子就站空了,“呼嗵”一声就从板凳上摔下来。别人也有不小心从板凳上摔下来的,绝不会像长生大自始至终这么频繁。开头是这样,几天适应下来还这样。板凳不高,土地松软,从板凳上摔下来不会摔个怎么样。长生大要是从板凳上摔下来,爬起来的速度比摔下来的速度似乎还要快,“呼”一下就爬起来,就站在板凳上。长生大生怕别人看见,长生娘还是看见了。长生娘想憋住笑没禁住,“扑嗤”一声笑出声。长生大闹出一张大红脸,长生娘的一张脸也红起来。

  长生娘慌忙赔不是说,我不是有意笑你的。

  长生大说,我这人就是笨手笨脚的。

  就这么两人说上话,认识了。别的村人收工离开桃园,他俩留下来。天色将黑露明时分,长生大很麻利地睡上长生娘。长生娘说,我看你做这种事一点儿都不笨手笨脚嘛!长生大说,我故意显示蠢笨好勾引你。

  长生就是那几天在桃园孕育的。两人很快结婚,隔年没到桃花盛开的时节,长生出世了。长生娘怀长生的时候说,要是赶明儿生个女孩子,就起名叫桃花。结果长生娘生下一个男孩。长生大说,这孩子就叫长生吧。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也是长生出生这一年栽下的。长生三岁学爬树,从树枝上摔下来,崴伤一只脚,心想长一长就会好,哪想到会愈来愈厉害,残疾一条腿。

  这里人家喜欢栽桃树,喜欢吃桃子,却不喜欢桃树上开的花。说桃花一瓣一瓣败落的时候,粉白粉白的,有一股死人的丧气。没有人家愿意在院子里栽桃树。长生大跟长生娘说,我不相信这些话,我就要在院子里栽一棵桃树。长生娘跟长生大说,我也不相信这些话,我就喜欢在院子里看桃花。

  这半个月里,长生大放心地把长生娘丢在家里做针线活儿,自己下地去干活儿。趁着雨天,把催苗肥撒进麦地里;趁着麦地没积水,把地垄沟清理出来;趁着油菜拔节、开花前,把杂草锄出来。

  这一天,长生娘做齐针线活儿,一样一样叠整齐塞进帆布包里。长生大问长生娘,你这是干什么呀?长生娘说,我这是给桃花家的孩子做的小衣服。长生大总算明白长生娘这些天做了一件什么事。长生娘说,我俩去看桃花总得带一点礼物吧,这些小衣服桃花将来生孩子总能用得上。淮阳离这里上百里路远,去那里找桃花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长生大不知道怎么去阻止。长生娘说,我俩今天先去小煤窑。长生大问,我俩去小煤窑干什么呀?长生娘说,我俩不去小饭店问清楚桃花嫁在具体的哪个庄子,去淮阳怎么能找着桃花呢?

  一阵风刮进院子里,桃树上的花瓣纷纷飘落下来。长生娘手里提着帆布包站在桃树下面,雪花似的花瓣一片片落在她的头上,她的身上。长生娘慢慢地抬起头,望着桃树,望着桃花,眼珠在眼眶里一动不动。慢慢地长生娘的两眼聚集满眼泪,“哗哗”一声流将出来。长生大心里一惊一喜——这半年来,长生娘的眼睛像是干涸的泉眼,一点潮湿也不见呀。难道长生娘的头脑回缓过来不傻了?突然地,长生娘低下头,“呜呜呜”地哭起来。

  长生娘一边哭着一边说,长生啊你怎么这么狠心说死就死了呀,你撇下你娘你大,我俩太苦啦!

  看来长生娘是真的不傻了。

  长生娘不正常,长生大一说能说好多话。现在长生娘正常了,他反倒一时半刻一句话说不出。长生娘哭一哭,停下来,问长生大眼下是什么季节了,又问地里的庄稼活哪些做了,哪些还没有做。而后长生娘丢下手里的帆布包,抓起一把锄头说,走我俩锄地去。

  长生大欣喜地答应一声“哎”,说,我这就陪着你一块儿下地去。

  2008年9月26日—30日 江陈

  2009年2月6日 二稿

  责任编校 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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