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享受旖旎的风光。当叶山凝视着已转入群山的一条小河,他感叹自己白白浪费了多少时光。他一直很迎合城市的需要,着迷于鸽子盘据的广场,喜欢自己的住宅摆满各种盆景、石雕。到了周末,他已感到精疲力竭,不由自主想好好睡上一觉。或者,至多去市中心凑一凑热闹。也许是那些他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让他对走出城市始终兴趣寥寥。那个夏天,他本来也无意外出旅游。有此想法的是他妻子连雅。她花了一周时间与好友范芳讨论行程。她俩都意识到了自己和女儿的处境:她们书本以外的见识都太贫瘠。连雅的女儿婷婷刚满八岁,又高又瘦,十分得意一笑嘴角会有两个酒窝。范芳的女儿霄霄对酒窝不以为然,她最得意自己的头发生来就像过色,黑发中嵌满一绺一绺棕色。她喜欢把长发朝脑后一甩,接着一把拢出的马尾辫甭说有多美。霄霄只比婷婷大一岁,却已经开始偏离儿童的航线,她言谈举止远比婷婷稳重,说实话,她与“大人”这个词已经相距不远。
连雅和范芳都十分厌恶同事之间的尔虞我诈。她俩彼此信任,觉得两人自大学以来的友谊已臻完美。平时,她俩每周若不见面聊天或一起逛街,彼此都会难受。一开始,她俩对到哪儿旅游没有一点谱儿。连雅一见报纸上对古镇的介绍就来了精神。古镇离这里不过一百公里,来去都很便捷。范芳呢,被一则电视广告唤起了对人工岛的兴趣。她凝视着地图上那个斑点大的地方,心已经激动不已。但真要两个女人作出决定还是相当痛苦。她俩商量来商量去反倒没了主意。最后,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叶山。对旅游兴趣不大的叶山颇有头脑,他很容易就把道理讲得一清二楚。自从范芳离婚以来,凡遇到难以决断的事,她总要征询叶山是怎么看,她没有再能信任的其他男人了。当然,叶山也很高兴能为范芳出主意。她皮肤很白,身材是他喜欢的类型。或许,叶山为范芳的离婚还暗暗感到一丝高兴呢。范芳自然也注意到了叶山的魅力,她聚精会神听他讲着道理,感到他是那么文雅亲切,奕奕有神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心思。这些都令范芳对前夫更加失望。她一来到叶山面前话就不多,甚至还有些拘谨,没准是因为她心底已怀着一丝感情。唉,谁知道呢?
起码,范芳一家的加入,让叶山对这次出游产生了难以抵御的兴趣。他下了很大功夫考虑到哪儿最合适。“去铁驼山吧!”有一天他从电脑里调出铁驼山的资料,当着两家人的面陈述道:“小镇、小岛都是人造的,与城市的感觉还是太相近,铁驼山可是一块自然圣地,我们去那里说不定还会迷路呢。”他的说法激活了两个孩子的思绪,婷婷和霄霄几乎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太棒了!我们就喜欢迷路。”“对呀,说不定我们还会碰见白雪公主呢。”大概范芳很希望叶山加入这次出游,她就不再介入自己的意见。连雅呢,对丈夫答应出游已是千恩万谢,于是也把自己的想法放到一边。最后,叶山用手指着电脑屏幕作出了决定:“要是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去铁驼山吧!”
出门的前一天,两家人都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幸福。婷婷和霄霄睡得很不安稳,她俩把叶山的话已经都背下来了。婷婷还真在梦里的山路上迷了路呢。叶山特意买了一个笔记簿来记账,两个女人告诉他要实行AA制,他当然不能漏记任何一笔花费。范芳很感激叶山的加入,像他这样从未和妻女一同出游过的人,这次神奇地破了例。从叶山和她在火车站会合起,她心里就有了安全感。她看上去漫不经心,但心里清楚四个女性出门不能没有一个男人。连雅对火车上的每个细节都了若指掌,靠着计算,她安排叶山只买了三张成人票。两个孩子同他们上车后才补了儿童站票。很不错,价格比儿童半票还要便宜。连雅还买了够五个人在火车上吃的方便面、火腿肠和腌制鸭肫。她对自己的主意很满意。火车上的一切没有变化,吃饭贵得简直叫她备受煎熬。火车开了一小时,他们就按连雅的计划开始吃饭。他们个个觉得这样吃自己带的食物挺不错。那时,他们的好心情一直在往上攀着。还有七百公里才能到达铁陀山附近的邻省省城。平时出差令连雅和范芳十分厌恶的路途,那时却叫她俩心醉神迷。就连那趟老式火车笨拙的缓震系统,也叫她俩觉出了特别的乐趣。连雅不仅没有厌烦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咯噔声,反倒觉得车轮碾过接缝时的震动,没准还能治疗她的颈椎病呢。范芳不能当叶山和孩子的面说出心底的想象,她把嘴凑近连雅的耳朵,蚊子似的咕噜了一句。两个相貌不错的女人立刻红着脸大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高兴呀?”火车一开,叶山也觉着心里充实。当然,他还期待能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不能告诉你!”连雅因为感到好笑,嘴巴始终合不拢。她觉得范芳说得挺生动,范芳说那咯噔咯噔的声音,怎么与做爱时床撞墙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们投宿的旅店是一座红房子,扎在一片平顶悬崖上面。无需把朝向山谷的窗子打开,他们的心情就格外好。云雾缭绕的山峰就像毛茸茸的猎犬,安静地在远处等候着他们。上山时,乱收费带给他们的不愉快,已被夹着松子味的空气驱散了。那真是一个让人一见倾心的地方,他们立刻都喜欢上了它。连雅和范芳一走进旅店的院子,就难以抑制住照相的冲动。院子下方就是万丈深谷,她们惊叹雾霭和山谷的美丽,巴不得把一切都拍进照相机。当然,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奇景,让她们也联想到了彼此的友谊。她们相互轻轻搂着,让叶山拍下了她们在深谷前的亲密。该有多好!照片里的云雾简直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也像她们的友谊没有一丝杂色。
叶山喜欢散发着阴湿凉气的岩石,他攀上一大块水层岩,然后像雕像立着一动不动了。深谷里的流水声让他有些不能自持。没想到一来到自然跟前,他就觉得自己矮了,以前在生活中孜孜以求的东西,反倒成了融入自然的障碍。看着两个孩子在悬崖边上玩着游戏,看着两个女人在突然的大笑中搭着肩膀,他忽然十分感动。连雅和范芳的衣裙在山风中更贴紧了身子,让叶山赞叹她们身材的美丽。想到以后几天他们还要一起吃饭游览,简直亲如一家人,他的心就咚咚咚跳个不停。
他们投宿的旅店离山谷最近,当然也就偏离了山上的小镇。这意味每次去镇上吃饭,他们都要攀登一段几乎垂直的石阶。不多不少正好三百级。两个女人本来聊个没完,可是脚一迈上一级级石阶,两个人就因太费力气住了嘴。叶山问她们爬不爬得动,她俩都摇着头说没问题。只有两个孩子因换了走路的花样万般高兴,她们狂热地开始了攀登比赛。平时,范芳把锻炼视为负担,现在,攀了不到一半石阶,就已经精疲力竭。连雅虽然唉声叹气叫个不停,但她更恨自己肚子上的一小团赘肉。所以,她每往上攀一会儿,就想象自己的身子有了改观。范芳隐约有点后悔,之前,她客客气气让叶山决定住哪儿。叶山扬言住的地方应当远离人群,当时她觉得这个想法十分正确。现在,她已累得几乎只想靠着石阶打盹儿,但为了不叫叶山看出来,她铆足了劲儿,渐渐把连雅甩在了身后。
她俩一前一后登上山顶公路时,受到了两个孩子的嘲笑:“哈哈,我们是第一名。你看你慢得像只蜗牛吧?”叶山一直站在山顶公路朝下看着她们,显得心绪不宁。范芳的身影刚浮浮沉沉地移上山顶,叶山就张口问她:“这条路难走吧?要不要换个地方住?”范芳一边喘着粗气儿,一边却显得若无其事:“靠着山谷挺浪漫,没必要换了吧?”
闪闪灭灭的酒店门头,向他们展示着各种吃的主题。作为两家人的向导,叶山必须留意在哪儿吃饭比较合适。小镇上的菜馆一家紧挨一家,老板都显得无比温馨亲切。叶山一边拦着不让她们闯进路边菜馆,一边掏出了预先打印好的资料:“别急,我们要找家地道的本地菜馆。”经过网上一番研究,他了解到山丽菜馆已经成了游客嘴里的一个神话。他们找到巷子深处的山丽菜馆时,已是晚上八点。山丽菜馆里照样人如潮涌。与两个女人预先想象的情景有些不同,地上都是厚厚的油腻,粗木桌子只被沾水的抹布草草擦一下,长长的条凳是唯一可坐的地方。几盏裸露刺眼的白炽灯,能让人看见浮在屋里的朦胧油雾。皱眉头归皱眉头,菜一端上来,她们的脸立刻就万象更新了。连常常对食物说“不”的两个孩子,也直挺挺地专注于吃菜。两个女人越吃越是惊愕,山里的猪肉也比城里的要美味!看着她们大快朵颐,叶山心里感到无比欣慰。山丽菜馆的绝活儿不少,但主要都是山里的家常菜。霄霄似乎不大高兴婷婷的吃相。大概嫌筷子夹细小的石鱼不利索,婷婷干脆伸手到菜盘里抓。霄霄心里很不是滋味,婷婷的手脏得吓人。看着被脏手动过的菜盘,霄霄一条石鱼也不想吃了。就在婷婷忍不住把手又伸向另一盘石蘑菜时,一直把话咽进肚里的霄霄恼怒了。她用筷子横扫过去,啪的一声,把婷婷的脏手打了回去。
“啊?她打我!”婷婷惊叫着哭了起来。她边哭边把嘴里的石鱼吐了出来。“你,你怎么打妹妹呀?”范芳一把薅住霄霄的手问道。“她一点也不讲卫生!”范芳明知道女儿说得对,但望着哭得惨兮兮的婷婷,只好叹了一口气:“她是妹妹,你应该让着她才对呀!”婷婷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昂着泪光闪闪的小脸,央求母亲主持公道。连雅用手帮她拭着满脸的泪珠儿,小声说:“你现在不是在家里,可以为所欲为。到了外面,你要考虑别人的感受。是不是?”婷婷不愿屈从母亲的道理,她一时不肯罢休:“那她也不应该这样对待好朋友呀?”她的话逗得满屋人都转过脸来咧嘴朝她笑。连雅期待范芳解决问题,连雅等了五分钟,发现范芳说的话还是不着边际。连雅大失所望,于是十分客气地对霄霄说:“以后发现婷婷做得不对,你可以说她,也可以告诉我,但不要打她了,好不好?”霄霄听懂了,脸上泛起了红晕。
两个孩子和解的速度比大人想象得快。等到最后一盘素菜端上来,霄霄已经主动给婷婷夹菜了。好多好多的乐趣又在她俩之间进行着。但寂静在连雅和范芳之间笼罩了好半天,两个女人偶尔相互望一望,脸上尽是勉强挤出来的笑纹。直到一行人又走进黑乎乎的巷子,两个女人才在坑洼的巷路上重新挽起手来。
叶山雄心勃勃想去的地方,是离小镇最远的一处云海悬崖。他知道有不同的路线到达那里。第二天清晨,白雾就像篱笆把旅店团团围住了。叶山一边在旅店院子里感受着雾霭的包围,一边等候着她们起床。吹来的雾气慢慢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到了九点,他大吃一惊,回到旅店朝她们住的房门重重敲了几下。“马上就好!”接着门里传出了冲马桶的声音。叶山只好又回到院子里,瞪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贪婪地盯视着深谷。他的目光就像一条舢板,在云海里拼命向前划呀划,直到在飞云掠过的一瞬,靠上一处轮廓分明的悬崖或峰顶。那天上午,叶山敲门的劲头有些不屈不挠,他震惊于两个女人出门之前的磨蹭。她们常为这样或那样的琐事所耽搁。比如,一出门发现唇膏没带,又马上折回房间。好不容易可以出门了,上午已经过去了大半。最让他难堪的还是那三百级石阶。孩子们一跳一跳向山顶公路挪动时,两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又累得透不过气来。当叶山登到山顶公路向下望着她们,心里难免会生出歉意。她们美好的风度形象,大概只适合坐轿车来保持。一登上山顶公路,两个女人就赶紧坐在石栏上往脸上补妆。问两个女人和孩子早饭想吃什么,她们回答的永远是轻飘飘的那句话:“随便!”
世上可没有叫随便的食物。随便就意味叶山必须是上帝,能先知先觉清楚她们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好在她们见到镇上的红豆粥和小酥饼时,脸上都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于是,叶山放松下来,与她们谈起了当日行程。连雅一向节俭,她宁愿像纤夫一样走路或爬山,也不愿租车或坐缆车减轻体力负担。她觉得,出门旅游怕耗体力的想法有些肤浅,难以想象,不耗体力怎么能得到健康呢?再说一些更出乎意料的景致,说不定就候在去景点的半路上。当叶山问她们愿意走路还是租车去景点,连雅抢先说了话:“我们走路去吧,这样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连雅的话叫范芳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瞪着大大的眼睛,不知该怎么办。她天生不在乎钱,只想把钱变成一件又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连雅的建议很让她不安,她不愿消耗那么多的体力。她主要是来欣赏山上变幻的云彩,让清新的空气把平日的重重心事带走。她急于奔到悬崖跟前,去观赏深谷中的一切……最后,她实在憋不住了,才勉强挤出笑容建议道:“我们也可以坐车去啊,这样可以把路上的时间省下来,都用在景点上。”叶山的想法与范芳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他也知道连雅的潜台词,对一个勉强跻身中产阶级的家庭来说,他们还得节省每一分钱。后来,他只好求助地望着两个孩子,问她们愿不愿意走路去景点。“不不!我们要坐车!”
他们租的车在山上盘绕行驶时,连雅心里竟有一丝裂痛感。本来到山里旅游是为了给心找到慰藉,但事情似乎在偏离她原来的设想。撇开爬山能消耗她肚子上的赘肉不说,一旦养成处处租车或坐缆车的习惯,那么多本该节省下来的钱,也会把她的心弄得更加不宁。她把眼睛投向窗外的壮丽景观,来安抚自己低落下来的情绪。当婷婷指着映入车窗的一座山峰,问她:“老妈,那座山叫什么名字呀?”她一反常态,狠狠朝婷婷瞪了一眼:“我哪知道呀?你去问你老爸!”她对丈夫的气一时还没有消,她耿耿于怀丈夫刚才的作为,他明明读懂了她的潜台词,却宁愿迁就范芳的想法。最后,也许是云海悬崖的景观深深打动了她,她不再暗自生闷气了。一条一条云丝犹如雪白的丝线,停在蔚蓝干净的天空,仿佛在寻一处山尖的针孔一穿而过。清凉的山风好像已经透过她的身体,带走了她心里的那股浊浪。一直在车里像尊木雕的她,那时活了过来。她把手又伸向范芳,两人又挂着笑容拍起了合照。见到连雅的心情好起来,叶山也努力把快乐的气氛推向高潮。他找路人给他们拍了一张“全家福”。当路人让他们摆好姿势逗他们说“茄子”,叶山还真幻想着他们是在拍全家福呢。那时他心里真是开了花,生怕幸福的幻觉会倏忽即逝。他心满意足,身边拥簇着两个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甚至得意两个女人擦的香水,洗发后涂抹的护发素,令周围的人都能闻到一股扑鼻的香味。望着他们济济一堂,周围的人大概都会心生羡慕吧。
很快就到了下午。他们就像一艘轮船停靠在新的码头,等待确定新的航向。千尺瀑十分惹孩子们喜欢,她们执意要去。到千尺瀑有一条古老的石板路,凿在岩壁上的石阶一共有一千五百级。想一想有那么多的石阶,范芳就紧张起来。不过,眼前驰过的一辆缆车叫她内心豁然一亮。原来有一条壮硕的缆绳翻过山顶直插千尺瀑。他们可以坐缆车去!
靠近缆车站时,连雅把注意力倾注在了坐缆车的价格牌上。她愁眉苦脸地站在牌子跟前,仿佛已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叶山一见她的表情,就明白她嫌价格贵。她就那么站着,根本没有进缆车站的意思。后来,她用手指着山顶那座架钢缆的高塔,对范芳说:“我有恐高症,坐缆车会头晕,你带两个孩子坐吧,我让叶山陪着我走山路。”范芳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本不大出汗的她,居然站在那里直冒虚汗。这算是哪门子建议呀,一行人分两拨行动实在有违合家出游的初衷。范芳希望叶山有不同的建议,可是她把目光一投向叶山,叶山就把眼皮耷拉了下去。叶山明白范芳是他的客人,他不能毁了待客的名声,但也不能一味迁就范芳,不然,他老偏向范芳的举动,会受到连雅的妒忌和怀疑。实际上,在这次出游中他要干的是搞平衡的差事。这一回,该轮到迁就连雅了!看着他乱糟糟的神情,范芳什么都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家境方面占优势。让她吃惊的是,她不能敞开心扉,对连雅说什么她根本不在乎这点钱。平时她和连雅的举动简直像夫妻,一方有难,另一方当然也得陪同。她看着梯田一样渐渐升高的石板路,忽然意识到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一些平时不怎么惹人注目的东西,那时范芳可以直接看见了。
范芳苦笑着,只好把话切入正题:“分开多不好,那……我们还是一起爬山吧。”接下来是她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半天。有一阵子,叶山内疚地跟在范芳身后,他上身穿着一件红棉布衬衣,缄口不言的他总想帮她一把。不过,范芳总是尽量掩饰着绝望,即使汗越流越多,仍是衣领紧扣。她要在叶山面前保持风度。十多分钟,两个孩子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婷婷和霄霄都急于成为那一天的登山冠军。后来,叶山发现他没有办法表达他的内疚。三个大人心里的微妙心理,他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就是没法表达。一旦他尝试用行为来表达想法,一切就显得支离破碎,不着边际。他甚至不敢跟着范芳走太久。范芳一向认为他是个老实人,他这样忠心耿耿跟着她,会不会让她觉得他过分多情?他当然也不能只陪着连雅走,那样的话,他俩亲密的身影就会像一条鞭子,时时抽打着范芳的心。那正是他想避免的待客之道。起先,他沉着应战,一旦感觉在范芳身边待得太久,就马上停在石阶上等落在后面的连雅。他花了很长时间,仿佛自己的身子只是一朵云,来来回回飘悠在两个女人之间。后来,他感到疲惫不堪,实在是心感到太累了。大概是从山门传来的吆喝声,让他有了新的想法,他渐渐把两个女人甩在了身后。不知怎的,两个女人一被他落下,他立刻就感受不到心里的疲惫了。他只感到对面一片亮闪闪的山壁让他振奋。线一样直的溪柱,就像一条雪白的绶带挂在水层岩的山壁上,让叶山的双臂忍不住也想变成翅膀飞起来。
守山门的几个当地人,早已在山顶等候着他。他刚上气不接下气迈上山门,他们就打趣地围住了他:“带着两个女人爬山不容易吧?”他踮起脚尖朝山下望一望,果然能望见弯弯曲曲很长一段山路。那些当地人总在唠唠叨叨说些什么。见到叶山,他们就扔下了正在谈论的话题。
“小伙子你体力不错。远看你就像一团野火,呼呼往山上烧哪!”说比喻的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大概是收钱的会计。也许觉出了话里的特别意味,其他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指着他熠熠生辉的红衬衣,用当地话对其他人说了什么。叶山的耳朵里溜进了一些音,他依稀刚听出“两个女人”,那群人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叶山不在乎他们说他什么,他那时的心情好得出奇,望着对面山上银链一样垂挂的山瀑,他心里有的只是阳光。“嗯,真是值得来一趟。”没想到当地人又接了话茬:“可是,像我们这样天天待这儿就没意思喽。”
“怎么会?我就愿意一辈子待这儿,像你们这样守守山门。”
“我敢说你要知道我们一个月拿多少钱,你就不这么想了。”
“我觉得跟钱没关系,还是这地方好。”
“小伙子,好地方是跟着钱跑的。我们想进城还进不了,只能待在这儿活受穷。”
有个身材高大的本地小伙子忍不住开了腔:“就是嘛,你看你一身名牌,你再看我们穿什么?守个鸟山门,一个月五百就把我们打发了。”
“这儿生活没压力呀,水和空气又好,人肯定长寿。”
那个壮硕的小伙子一边找地方坐下来,一边挠着他的大脚丫子说:“要是不乐长寿多可怜,我宁可去城里乐死短寿。”其他人很有共鸣地大笑起来。叶山终于把身子转过去,抬起头来凝视着对面的山壁。他还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足足有半小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想象时间已经停止,壮观的山麓就那么永远安抚着他的视线。他惊讶与眼前的壮丽自然相比,他的工作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十年了,他在公司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结果又怎样呢?一感受到这里水和空气的清澈,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城里人真是太穷了!穷得只能用墨一样脏的水和空气。看见范芳沿着石阶慢慢登上来,他的眼前又多了新的幻觉。她俯下身来休息时,从张开的领口能看见衬衣里的双乳,那么娇嫩的雪白让他有些头晕目眩。那时,只有老天爷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还应该有一幢别墅紧挨着眼前的山谷,两个女人和孩子也不忍离去,与他款款生活在一起。他们成天围着松杉、桉树、枇杷树打转转,许多植物花卉都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这样他的生活,就成了中国古代文明的一种遗存……
范芳上来时,周围的本地人一片死寂。他们饶有兴趣地看着范芳,她的白衬衣已被汗濡湿成了透明的白纱,透出里面好看的胴体。“已经四点了。”范芳对叶山说。叶山有些不知所措。“听刚才下山的人说六点就要关山门。”那时,范芳无论说什么,叶山只能点点头。叶山从山另一侧望见了没了踪影的两个孩子。叶山把空的香烟盒紧紧攥在手里,嘴上却轻松地说:“可惜我们跑不了孩子那么快,不然就来得及。”范芳已经为连雅省钱付出了巨大的辛劳。当她看见山另一侧绵延不绝的石阶,眼前几乎一片漆黑。当必须挪动脚步的时刻又来临,她用叶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唉,这哪是旅游啊,整个儿是登山训练。”任何来自范芳的不满,都会让叶山感到紧张和担心。作为她们的“导游”,他无法向她道歉说没能让她尽兴。有半分钟,他尴尬地站在那里,反复回味范芳说的话,忽然间万分沮丧。觉得跟着她们来旅游,真是有些失策。
范芳后来做得很成功,她停止了说任何抱怨的话,也让叶山觉得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顾霄霄的哀求,不再提任何花钱的建议。到了千尺瀑,她完全缩在叶山和连雅的建议后面。两个孩子要吃栗子粉,她完全不理不睬,依旧在瀑布跟前转来转去。但她在心里赌气赌得厉害,她倒想看看叶山一家人会把钱省到何种地步。叶山当然不愿让范芳觉得他抠门。见到两个女人把嘴紧抿着,对孩子的要求不闻不问,他再也耐不住了。他朝着一个卖栗子粉的摊位走过去,准备掏钱给每人买一碗。就在那时,连雅开口说话了:“你别给我买,我不想吃。”叶山尴尬地笑着,点了点头,心想:丢脸哪,连一碗栗子粉的钱也要省。
两个孩子就像两个浪头扑向栗子粉,叶山还没老老实实吃两口,两个孩子就围了上来。她们手中的小碗已经空空如也。霄霄恳求的声音简直让人无法拒绝:“叔叔,我们还想吃一碗,行不行呀?”“当然可以。”见到两个孩子把颈子伸得老长,叶山心里似乎只有一个冲动,就是帮她们去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他把手里的碗递给连雅:“你吃吧,我不想吃了。”他用手指了指卖栗子粉的摊位,“我去给两个孩子再买两碗。”他就像火车头牵引着两节小车皮,慢慢悠悠地朝摊位走过去。就在那时,他们的背后突然响起了连雅的叫喊声。
“婷婷——”,那一声尖叫直冲向附近的山壁,接二连三好像有五个人在帮着她喊。那声音里好像有一股寒气,逼得范芳惊惧地昂起头来。叶山和两个孩子转过身来,看见连雅的脸色有些苍白。连雅的话音劈面冲向婷婷:“婷婷你回来。你吃你爸这碗,我不想吃。”不用解释,婷婷听得出话里那不容商量的口气。她有些沮丧地开始往回退。霄霄顶多犹豫了几秒,马上又撵上了叶山。就在霄霄看见摊主朝她咯咯一笑时,另一声更尖厉的叫喊在他们背后突然响起。
“霄霄——”,范芳的叫声尖得能让人起鸡皮疙瘩。那时,景点上的所有人都扭过头来静静地看着她。范芳用明显赌气的口气叫道:“你给我回来,不许吃!”霄霄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摊位,一边把脚慢慢往后挪。最后,她捂着脸跑到范芳跟前哭了起来。叶山摇了摇头,十分怜悯两个孩子。当时,他呆若木鸡,从远处端详着两个女人,不明白,两个女人平时的从容优雅怎么会一下没了踪影?如此简单的事,怎么会被两个女人搅成了一团迷雾?
回到山门的那段路,他走得更快了。他心里没谱儿,不知山门是否真的六点关闭。沿途有不少“滑竿”停在路边,抬“滑竿”的人三五成群,不停向歇脚的游客发出警告:“山门就要关了。想不误事,就快坐滑竿!”叶山没有任何反应,他估计自己不用多久就会达到山门,就算到了关山门的时间,他也会让看门人等候落在后面的两个女人。不过,那些狡黠的警告声听起来颇让人担心。后来,他也忍不住走近抬滑竿的人,问道:“如果山门真关了,会怎么样?”抬滑竿的人一听乐了,指着与山门相反的方向说:“那就只能从下边山口出去,你照死往前走吧,恐怕半夜也到不了。远着呐,三十多里地,夜间还有狼。”那人的话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叶山连忙松开两个衣扣,拖起疲惫的双腿,明显加快了登山的步伐。
范芳挺喜欢山里的环境,如果不是耗了那么大体力的话……是的,本来一件轻松愉快的事,被连雅害得变成了长征。那时,范芳只想变成一只鸟,渴望把脖子一昂,就能轻松地飞上山门。每隔一会儿,她就歇在石阶上揣摩连雅的心理。沿途的那些警告声,她俩都听得清清楚楚。连雅问了问坐滑竿的价格,然后掉脸就走。范芳呢,本来还真动了坐滑竿的念头,但见到连雅的举动,她也不再搭理抬滑竿的人了。范芳在爬山中几乎一声不吭,在那一爿清静中,她心里其实充满了火药味,她暗暗与连雅较着一股劲儿。心想:你受得住,我也受得住,今天我奉陪到底!
太阳落山了,他们租车回到了小镇。白天的事还在各人心里隐隐作痛。范芳显得比来时有主见,她认为先回去洗澡再出来吃饭,是发疯的想法。“我不想再爬三百级台阶了。今天已经爬得够多了。”
范芳把话说得很响亮,叫叶山惭愧得低了头只敢看着自己的鞋尖。那晚,叶山巧妙地做了一次平衡,他没有去花费很低的山丽菜馆。他知道范芳一向喜欢吃烤鱼。他在街上临近山溪的偃墙边,找到了一家挂着灯笼的烤鱼店。那家吃饭的气氛很热烈,老板请了维族人来跳新疆舞。按击鼓节奏跳动的舞蹈,引得食客把脖子伸得老长。她们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在餐桌上吃得欢天喜地。临到叶山买单时,连雅又露出了吃惊的神情。她在叶山身旁像一只猫似的叫个不停,似乎怀疑叶山是不是脑筋有毛病,居然跑到比山丽菜馆贵一倍的地方吃饭。她的声音里甚至都有一丝哭腔了:“明天还是去山丽菜馆吃吧,这里太贵了,真太贵了。”范芳心里倒是暖烘烘的,望着窗外犹如星河一样璀璨的小山城,下意识地说:“这边夜景真好,空气也比山丽菜馆那边好,就当它是收费的吧。”连雅莞尔一笑,发票上的数字一直碍着她的眼呢。说实在的,烤鱼味道再好,也代替不了她对那个数字的失望:“唉,风景、空气山里有的是,我们到饭店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呀。”连雅的话让范芳的舌头像一个空钩子,久久地悬在嘴里,半天没再蹦出一个字。
唉!以前她俩在街上游来转去时,怎么就没觉着连雅没情调呢?那时,她俩都会抢着买单。她俩辛辛苦苦转完街,心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吃美食。各种美食为她们平凡的生命添加了不平凡的美好时光。有些美食店就像鬼魂一样隐在巷子深处,即使这样也逃不过连雅的火眼金睛,她总是有办法探究到哪儿刚出了什么好吃的食物。她对美食的愉快追求,总能影响范芳的情绪。有时范芳被古怪的领导训斥了一通,她就需要连雅带她去美食店换一换情绪。连雅满脑子有那么多吃美食的计划,叫范芳总是对下一次逛街又充满期待……实际上,范芳无法弄清,连雅出游为什么会那么省钱。有几分钟,范芳在心里构想着各种原因。忽然,她有点不敢往下想,莫非他们夫妻还要平分出游的花费?
第二天开始,范芳既十分客气,又非常固执。需要让浑身肌肉劳作的景点,她一概不去了。她不再不管“导游”的闲事。由于范芳的坚持,接下来两天他们没有离开过小镇多远。被范芳拒绝的那些景点,却很合连雅的心意。那两天,连雅感觉被困在了小镇上。没想到那么爱逛街的范芳,一说起走路就面有难色,让连雅感到自己简直搭错了伴儿。范芳饶有兴趣的说法,自然也迷惑不了叶山,她说:“我就想像树一样,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山上待一待,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旅游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件琐事,她只想尽快完成它。好在山上的小镇倒是很像样子,他们这些求神拜佛的人,甚至还混进小镇教堂做了一次礼拜。她注意到了山上有一些漂亮的别墅,在里面来回穿梭的游客,很多不过是在打量自己的愿望。是的,对一个个膳宿在公寓里的人,既古老又现代的山涧别墅,真是可望而不可及!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小镇散步,都给自家买了一些带枝叶的山货。
临到租车离开铁陀山的那天早晨,他们又花了半小时讨论去不去一线涧。一线涧位于铁陀山和邻省省城的中途,据说一到雨水多的月份,那里的瀑布比千尺瀑还壮观,那里还有不少开发了百年的著名温泉。范芳先听司机和叶山仔细介绍景点,她把一只苹果啃完了才提问:“怎么到一线涧?车子能直接开到瀑布跟前吗?”她的话立刻招来了司机的嘲笑:“那怎么可能呢!车子只能把你们送到山口,进去还有五六里山路,你们走过去也行,坐缆车也行。”范芳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她急忙对司机说了自己的想法:“谢谢你了。我们就不去了,这样路上太浪费时间,我们还是早点赶回家休息吧。”范芳的话居然也让连雅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出游以来,双方的想法都像一把刀子顶着对方的心窝,现在总算又有了合拍的时候。连雅虽然很疲乏,但不害怕来回走十多里的山路,她倒担心大家对那里的温泉感兴趣。那些百年老字号温泉,肯定能让大家玩得痛快,可是结果又会怎样呢?她家又得增加一笔额外的开支。这笔开支在旅游之后的若干天里,肯定会让她一直心绪不宁。
缕缕炊烟洇散的时候,两家人站在叶山家楼下的巷口相互告别。范芳半挽着袖子,露出雪白又好看的手臂。大家看上去都那么愉快。地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旅行包。两个女人的目光不再迟钝,仿佛是从眼窝里扑棱棱飞出的一只只小鸟。她俩很有激情地说着告别的话。
“叶山选的地方真好!可惜还没玩够呢。”
“是啊。明年再让叶山选个好地方,两家一起去。”
“好啊。我也这么想。”
临到分手,她俩心里都松了一口气,都明白是这次出游把她们的友谊给毁了。两个妈妈在叶山身边拥抱告别时,头上扎着彩带的两个女孩,一句话未说就流了泪,她俩真的是依依不舍。叶山笑着安慰两个孩子:“好了,又不是最后一次,明年我们还会一起出去的。”听着叶山这么说,两个妈妈也如梦初醒,连忙安慰起来两个孩子:“是啊,你们以后还会一起出去的。”“就怕你们老在一起玩都会玩腻的。”
叶山跑到街边叫了一辆出租车。等车停稳,再把范芳的行李放进后备箱。范芳朝他嫣然一笑,伸出雪白的手臂与他握别。听见范芳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忽然心里有些隐隐作痛。他无法知道他在范芳心中是否还受欢迎,但他明白这是他们两家最后一次出游。她那瓜子形的脸又从车窗里探出来,双眼顾盼生辉,面带笑容:“谢谢你了!再见!”
出租车一溜烟跑出好远,他还立在路边。他的站姿看上去十分笨拙,幻觉中那辆枣红色的出租车正驰向燕鸣山——那是藏在他心底的下一个旅游地——范芳就像掸掉灰尘一样,把他一家人掸在了那辆车的身后。燕鸣山起先出现在大街上,接着随同那辆出租车一起向后退去。没想到燕鸣山越退越慢,如同一个恋人舍不得与他分手,挂在山壁上的一线瀑布也成了涟涟泪水……“喂喂喂,闪开!”一个三轮车夫的厉声吆喝,突然把他惊醒。他迅速把双脚撤到路牙上,然后使劲敲着脑袋让自己清醒,同时心里暗自嘀咕:“我究竟怎么啦?怎么像丢了魂似的?”
2009年1月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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