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姆·基弗(1945-),德国著名画家,新表现主义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后移居法国。
基弗被称为第三帝国(注)废墟上成长起来的画坛诗人。他一直专注于表现德国的历史,德国的文化命运及纳粹主义的遗产。他说:“我带着联系我们意识和经历的象征进行创作,这象征将同时引发我们对自身的不断省思。”历史、神话、宗教、文学题材都是他的视觉对象,其中,大屠杀的记忆是反复表现的主题。作品富于历史感、悲剧感,带有沉思的性质。结构宏大,形式新异,令人震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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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历史依然酣睡,画家开始醒来。
2
如果去博物馆,经过画廊,徜徉于展览大厅,定然看见众多在亚麻布、石头和青铜中诞生的男女:王公、贵族、牧师、修女、小店主、浪荡子、娼妓、厨妇、舞者、浴女……神秘的肉体,光裸的肉体……王冠、长袍、礼服、曳地的裙子、镶边的花衬衫;鬈发、唇、颈脖、胸脯、乳房、臀、腿和膝,以及浑圆的脚踝……绽放着,滚动着,满溢着……明艳,茂密,健硕,盛大……然而你觉得,这一切是真实的存在吗?
他们生活的时代,唯是米开朗基罗的时代,提香和伦勃朗的时代,塞尚和高更的时代,奥斯威辛之后,再没有完整的人。这些为生命所充盈的肉身,已经化做轻烟和灰烬。幸存者也是灰烬的一部分。曾经庇荫的家宅、庭园、纷披的花枝,在岁月的那端,不复有温馨的气息缭绕。黑信封,空椅子,残破的风琴和书架;血污了台阶,泪水无声地侵蚀着月光、阳台、铁栏杆,有谁向窗口凝望?即使教堂一样站在原地,拱顶的颤栗无人察觉;一样唱诗,一样祈祷,如何可能恢复往昔的庄严与圣洁?坚定的砖石是虚假的,游移的车辆是虚假的,咕咕叫的鸽子是虚假的,翅膀是虚假的……上帝呢?上帝是不是那个悲悯的上帝?……
奥斯威辛之后,世界改变了。
没有人。没有人的创造物。也没有自在之物。
只有废墟。
废墟。废墟。废墟。
3
废墟不是时间的冲积物,不是自然灾变的残骸,它由国家——一头凶险的巨兽——咬噬而成,是极权主义制度本来的形象。开始就是废墟,今天不过是往日的延续或扩大而已。
一个民族,历经浩劫而不见废墟是可疑的。
看!看这里——
后极权主义的废墟之上,有太多的奴役和屠戮的痕迹。领袖死了,志愿行刑者死了,褐色和黑色的军人不见了踪迹,而罪证,仍然保留了下来。在死神降临之前,他们来不及销毁这些证物——为什么要销毁?杀人本来便是一种荣耀,正如党卫军头目希姆莱所说:“只有我们部队才能够面对成百上千的排列的尸体,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被书写过的光荣的一天。”于是,我们看见了一座座架满铁丝网的岗楼、营房、木架床、火墙,突如其来的铁轨;看见了毒气室、焚尸炉、木车、铁锹,做苦役的各种工具;看见了黄色六角星,墙上的手印、画、图案,未写完的信,日记和诗篇,还有,刻在砖墙和木板上的一个又一个名字——那是什么意思?他们在绝望中呼唤自己,还是呼唤同样陷于绝望的同类?
在奥斯威辛博物馆,陈列着那么多的照片和物件——其实,早在我们欢呼着向领袖行舞手礼的时候起,一切都给准备好了!
纽伦堡。作为一个标志性地点,党在这里崛起,也在这里覆灭。国际法庭竖起高高的绞刑架,十二个——为最后的十二个头领敲响丧钟。没有墓地,没有骨坛,没有地方可以成为纳粹主义的圣殿。大幕沉沉。然而,正剧的结局,却无法改变悲剧的全部剧情。600万犹太人死于虐杀,数千万欧洲人死于战争——此后,献上鲜花或点燃蜡烛,于逝去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血来不及清洗,
只要记忆仍在,
只要秘密还蜷缩在档案室里,
只要公义还怯于说出,
世界就是废墟。
废墟是你,废墟是我,废墟是幸存下来的我们中的每一个人。
这废墟存留于我们体内,且绵亘成片,覆盖所有的心灵。麻痹,冷漠,空虚,阴郁,焦虑,终日悚悚危惧。我们失去了爱、善良、诚实、正直和尊严,失去了自由的梦想,失去了良知、信仰和勇敢。我们学会眯着眼睛看人,互相猜疑和仇视,甚至不信任自己。虚无主义的荒凉。
——世界如何救赎?
4
众多画家已然丧失思的能力。在他们眼里,唯是世界的表象,镜面及其反光;而基弗,看到的是现实的全息影像,黏连着记忆的重叠的阴影。他们是游戏者,沉醉于迷幻的光色之中;而基弗,眼前飘舞的是死亡的意象,他总是看到:今日重复昨日,死者跟踪生者。每一个日子,都被他们当做解放日来庆祝;而基弗,一个悲观的人文主义者,始终自囚于文明的废墟之中。他确信,新生的道路发端于此,然而那前景又堵塞着重叠的黑暗,直到世纪尽头……
只要世间存在着黑暗,他就是黑暗。
只要世间存在着死亡,他就是死亡。
他看得见同行所看不见的废墟,亡灵,不祥之物。他是一个通灵人。在我们的时代里,真正的画家一定是一个通灵人。
所以,基弗必须离开。
他不得不寻找。
在德国,他工作于废弃的校舍和厂房。在法国,换了巴札克的养蚕场,一样的废弃已久。没有人。到处是岩石、沙砾、灰泥,他就像一只寄居蟹一样地游来游去,从自己到自己。
在巴札克,基弗建造铅石混制的塔楼,挖掘洞穴,修筑长达数里的隧道连接白天和黑夜,一如历史,宏大而幽深。画家无秩序地放置铅制的床,以及船,令人骇异,想象千万年前周遭一片汪洋,而今水落石出——谁人在其上安寝?他用身体绘画,画幅、摄影图片、钢丝、铁板,各式材料散落地板,堵塞了道路。混乱。荒寂。即使培植了绿色的生命:薰衣草,百里香,桑树,藤萝,也无所谓春天。地面上,一群群向日葵也非梵高的向日葵,从来不作疯狂的舞蹈,却因太阳的黯淡而纷纷垂首……
自我流放于大地边缘,居于钟的心脏,反刍记忆中的黑色物质,倾听空穴的风声……
在基弗这里,废墟并非是历史的实存。
作为艺术形象,他无意于再现现实世界中具象的轮廓,而需要一个多形体的复合的形象,一个象征,一个巨型的图像空间。当废墟在画家的观察、记忆和想象中显现出来以后,他用沙粒、稻草、铁丝、黏土、灰,用画面、文字、照片、原材料和再生材料,用诸如腐蚀、磨损、断裂、拼贴、叠印、装置、遮蔽等繁复的手段来建造它。基弗以最可震骇的形式挑战人们的视觉,震颤的痛感使它变得含混,模糊,充满歧义,可是,当一旦显影于人类生存的意义之上时,它是那么清晰。
庞大的废墟!整体的废墟!日日夜夜的废墟!当幸存者及其子孙承载幸福之舟沿忘川顺流而下时,基弗独留岸上。他背叛了时间的法则。
注:第三帝国,希特勒统治下的德意志帝国的非正式名称。1933年9月1日,希特勒在纽伦堡召开的纳粹党党代会上正式使用这一名称,比喻纳粹统治下的德国,意为继承德国历史上腓特烈一世建立的第一帝国,俾斯麦建立的第二帝国的光荣传统,故称。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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