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旋涡
有些女人仿佛天生就不知畏惧,就像有些人天生无法感知疼痛。无痛的那些人到处将他们的手放在热炉子上,将他们的脚冻到生坏疽的地步,被滚热的咖啡烫伤喉咙内膜,由于没有疼痛的警告。进化论并不偏爱他们。也许对无所畏惧的女人也是这样,因为她们总共就没几个。我自己只认识两个而已。一个是电视纪录片的制作人,是最早在越南拍片的那一批。据说,在那儿的海滩和丛林线,士兵们向前推进,在他们前面,退步走着的,便是这女人。老天似乎保佑着这样的女人,可能由于惊讶的缘故。也许,早晚,他将不再眷顾。
我听说当这些女人有了孩子之后,便不再无所畏惧。这时她们变成胆小鬼,和我们其余这些人一样。如果宝宝受到危险她们会变得凶猛,当然,这也不算不平常。
另一个以前我认识,现在也认识的女人——她的运气一直在——是艾玛,她总是激起我的好奇。我认为艾玛是一个敢做任何事情的女人,尽管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真正无畏的人都以为自己是正常的。
这,据我所能推测,就是如何使她变成那样的。
艾玛二十一岁时,差点死掉。至少她听别人是这样说的,因为四个和她一起的人确实死了,她不得不信。那时候她不觉得自己和死有一点关系。
那是场奇怪的意外,她会出现在那儿本身也是个意外,是突发奇想及认识某个人的后果。艾玛总是认识很多人。这次她认识的是个男人,其实是个男孩,和她差不多大。他算不上是男朋友,只是之前一年,她在大学里一起玩的那伙人中的一个。暑假里他替一家不错的旅行社工作,那儿专门组织不平常的观光:穿越法国的自行车旅行,非洲野兽园,那一类的东西。这个叫比尔的男孩,是领队之一。因为骑起自行车来技艺高超,他的腿部肌肉很发达,这一点那天很明显,因为他穿了短裤和一件T恤。结果,可能就是这些腿部肌肉救了他。
艾玛没有骑自行车的肌肉。她在运动方面从不是个懒人,在最近这些年,她才开始觉得有必要特别注意自己的体态。那时候,她有不错的肱二头肌,是托重餐盘的结果。她在咖啡厅做女招待,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注)的一间旅馆里。旅馆外有霓虹招牌,两只盘绕起来的心,一只红,一只蓝,菜单顶上也印了心,艾玛觉得这些和食物联系起来有点恶心。旅馆倾向于做新婚夫妇的生意,甚至有一间新人套房,红色的墙纸,有一张魔术指按摩床,还有一台做两人分量的快速咖啡机。
艾玛说她一直不能明白尼亚加拉大瀑布和蜜月之间的联系。那么多水从一块峭壁上掉下来的样子,谈何性感?或许它让男人感觉更有力:她觉得应该什么时候打听打听。新娘们说不定会颤抖着膝盖发软,面对这样野蛮的超人力量,一种她们渴望新郎也能证明拥有的特质。不过如今,她们走上圣坛前心中早已有数。再不会有试也没试就塞进口袋里的货。
或许正是这小镇的粗鄙,它的转瞬即逝,它的金银丝制品以及蜡制品的花哨俗气,和永恒之爱这个概念形成对比。尽管在一生中的不同时期,艾玛都开过这几个字的玩笑,她却从未中断对此的信仰。
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她没考虑过爱情,只想着挣足够的钱,让自己念完大学的最后一年,而不用欠太多的债。为此,尼亚加拉大瀑布是个足够好的地方:饱足的人给不少小费。
因此她有自行车能手比尔正在寻找的特质:容易找到。如果她在别的什么地方,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比尔没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那些不时闯进艾玛生活的命运使者中,他仅仅是其中一个,任务完成之后,便会离开。像许多无所畏惧的人一样,艾玛信命。
比尔是个好男孩,好到有一天,当他溜达进艾玛的咖啡店,告诉她他想要她的身体时,艾玛当做是玩笑并不生气。实际上,他想让她加入一次试运,他说。他工作的旅行社正在做一种新型观光的试验计划: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下面的激流旋涡里,坐一艘大的橡皮筏。他们目前为止已试运行了九次,绝对安全,但他们不够对公众开放观光的资格,除非再做一次测试。都只是旅行社的人和他们的朋友参加,他说,他们人头不够:队伍完整了那玩意才能启动,由于重量和平衡他们需要四十个人。他突然想到,这一类事情可能会吸引艾玛。
艾玛为自己的形象感到受宠若惊,并信以为真地接受下来:一个行动上大胆的年轻女人,一个有点蛮勇的人,愿意一经通知就穿上救生衣,坐在一面巨大的充气橡胶平台上,旋进危险的尼亚加拉激流旋涡。就像过山车一样,她总觉得十分刺激的。她会加入到历史上,那些希望挑战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队列中去:走钢丝的人,还有那些把自己固定在补好的桶里,扔进瀑布河底的人。艾玛甚至将那些自杀的人也算在挑战者之内,因为如果不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为什么不直接用把枪了结自己?所有这些尝试,在艾玛看来,都有一种宗教审判的成分:光脚在石炭上走过,被水折磨着,考验着。所有这些人都将自己交给某样东西,或某个人的宽恕。决不仅仅是一条河。救救我,上帝;证明给我看,我重要到值得活下去。事后艾玛回想,或许是这个促使了她:渴望拿生命冒险,实际是自大的一种方式。
艾玛立即说好,请了第二天的假以参加第十次橡皮筏测试。那天是星期一,早上比尔去接她(她和其他三个女孩一起租了一栋快要散架的房子),他们穿过彩虹大桥,到了美国那一侧的下水点。事后才知道——某些记者揭露出——考虑到此计划太危险,加拿大官方拒绝批准,但就连艾玛自己也知道,这多半阻拦不了她。像许多她的同胞一样,她认为加拿大人是一群死气沉沉的家伙。当电话被亚历山大·贝尔第一个发明出来时,不正是加拿大人瞧不起它吗?
橡皮筏是黑色的,体积庞大,在停泊处休憩,看上去很坚固。艾玛拿到一件桔色的救生衣,比尔帮着她穿上,扣紧搭扣。然后他们爬上去,在前排找了座位。他们是先到的一批,还要等其他人。艾玛开始觉得有点失望,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那艘筏太大,太坚固,像一座漂浮的停车场。
可一旦他们漂进水流里,她脚下的橡胶表面变得涟漪起来,大波大浪地收缩着,像一只巨大喉咙在吞咽,浪花打在他们身上,艾玛知道,看上去只是装装样子的急流,从远处看像蛋糕上的糖霜,却毕竟是真的。其他乘客尽责地发出激动的叫喊,也有一些发自内心的声音,不那么激动。艾玛发现自己紧抓着比尔的手臂,她通常绝不会这样做。天是一种不自然的蓝,岸——点缀着旅客白衣或彩色的身影,看上去是静止的,画上去的一样,像墙纸上的图案——离得非常远。
为什么前九次测试都顺利无误,第十次却失败得如此惨重,事后有很多的讨论。有些试着将问题归结于筏的设计;其他的认为,怪就怪前一个星期的反季节雨量,水位线变得太高,水流比平常急出许多。艾玛不记得那时候有问自己为什么。当一面布满泡沫的水墙在头上升起时,她只看见筏的前端向下掉进了波谷,比之前他们所遭遇的都要深。筏本应该曲折地弯成弧形,在波面上滑行。相反它从中间折上来,前半部向后半部扑去,像一张鸟嘴在合拢。艾玛,比尔,还有前排的其他人,被向后抛了出去,越过别人的头顶,那些人在V字的底部乱成一团,正被水淹没。(艾玛那时并没有真的看见这些,她事后才推论。她只对自己的动作有印象,不用说,一切全都发生得太快了。)
有什么东西打在她脑侧——一只穿着靴子的脚,或许——她已经在水下了。事后她得知筏翻了,有一个男人被困在它下面淹死了,因此幸好她被抛了出去。但在水下她什么也没想。某种力量使她屏住呼吸,向头顶上银白色的水面挣扎,她能看见,因此她一定睁着眼。她的脑袋蹿出来,喘了口气,又被吸到水下。
水翻滚着,艾玛挣扎着。因为愤怒,她充满了几乎要爆炸的能量:我拒绝以这么愚蠢的方式死掉,她事后这样陈述。她想她大声地喊了“不!”,至少一次。完全是浪费呼吸,因为没人能听见她。周围有岩石,她撞上好几块,弄得又是淤青又是擦伤,但再没什么打上她脑袋,在感觉上有一个小时实际只有十分钟之后,水流少了,她发现能将头保持在水面之上,并且居然可以游泳了。动起胳膊来很难。她将自己向岸边推进,终于,把自己拖上一小块布满岩石的沙滩。她的跑步鞋不见了。一定是把它们踢掉了,尽管不记得自己这么干过;也可能它们是被拉扯掉的。她想知道没有鞋自己怎样爬过这些岩石。
天甚至比之前的还要蓝。岩石间也长了些蓝花,某种野草,还有矢车菊。艾玛看着它们,什么感觉也没有。她一定被割伤了,衣服也被撕坏了。额头一侧有个肿块,但那时她什么也没注意到。两个人,一男一女,穿着夏天的衣服,沿着一条小路朝她漫步过来。
“我在哪个国家?”艾玛问他们。
“加拿大。”男人说。
他们从她身边走过,继续他们的散步,仿佛没注意到她有什么异样。可能真的没有。有关意外的新闻还没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因此他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艾玛,反而,也不觉得他们的行为反常。那就好,她心中盘算。她不需要再走一遍桥,过移民关口,真侥幸,因为她的钱包被冲走了,身上没有身份证。她开始朝上游走,慢慢地,因为光着脚。周围出动了许多直升机。她竖起拇指搭车到了旅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决定去那儿而不是回家——等她到达时,那次意外已经上了新闻,大家都以为她死了。
她被送往医院,按惊吓过度接受治疗,也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她的照片一度出现在报纸上。比尔去看望她,向她描述自己的经历。在水下的某一刻,他已经放弃,水突然变得非常平静,非常美。这让艾玛意识到,自己离死亡一点也不近。比尔布满自行车肌肉的两条腿,拼命地踢,像一只受了伤的青蛙,终于将他带回了人间。
有一阵子艾玛觉得和比尔比谁都亲近,但这种感觉已经过去,尽管他们之间还互通圣诞节卡片。罗曼史的可能却从未出现:那次事故之后,他们更像一对双胞胎,同时又太像陌生人。分享灾难带来的亲密只能走到这么远。
艾玛告诉我,她从这次经历中学到几样东西。第一,数字九比数字十要幸运,直到今天她还保留了这一迷信。第二,如果她死了,听说自己死讯,并因此在某些方面受到影响的人,会比她想的要多得多。可第三,他们受的影响不会太深,时间也不会太长。很快她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不久前,在一场悲剧性的意外中,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女人的名字。或许因为这个原因,艾玛从不渴望死亡,从不和死亡骑士调情(那些折磨了那么多二十多岁女人的事)。她从未,有过哪怕只是一点点希望,哪怕带一点点戏剧性地想过,自己会活不到三十岁,某种病因不详但优雅的疾病会夺走她的生命。不会是她。她决意要活,无论怎样。
那之后她也从不放弃任何东西——一个男人,一间公寓,一份工作,甚至一个假期——从不错误地相信,如果这么做将有助于别人的幸福。因为她早就发现自己对事情发展的大体格局几乎没什么影响,她咬紧牙,对别人的啜泣、暗示,甚至威胁不予理睬,做自己想做的,几乎一直如此。因为这个,她被说成是自私的,无情的。我想这一定能为她增光:在这些时刻她并不炫耀自己差点被淹死的故事,来为自己有时可疑的行为辩护。
可这次意外对艾玛最明显的影响,是她随之而形成的强烈信念——它发展成一篇宗教信仰的文章——她是刀枪不入的。她不仅仅是感觉如此,她确信,就像确信自己的手是自己的手一般坚定。她曾被扔进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激流旋涡,还活了下来,因此没有什么东西能伤着她。她走进一片被符咒保护的气泡之中,有时她想象自己几乎能看到,在周围像薄雾一样闪闪发光,仿佛那薄雾就是从瀑布上升起的。如果有只箭向她射去,也会弹开。不用怀疑,至少艾玛自认为如此。
这信仰一点点消退。意外之后最为强烈,可一年一年地逐渐蒸发,到现在,除了一点微弱的磷光,什么也不剩了。她确信事情不知怎的就会顺顺利利,她的朋友将这番觉悟称为乐观主义。
凌波微步
激流旋涡的几年之后,在她最无畏的时候,艾玛坐着船,沿尼罗河上行。这是她环游世界的那段时期。那时她没什么钱,所以坐的不是艘特别高级的船。最适合待的地方就是甲板。船上有一个可以坐人的舱,可里面满是烟雾,闻上去是之前无数乘客的味道,他们也不见得都是愉快的。因此艾玛待在外面,她能更好地看见风景,也就不觉得烦恼。她戴了一顶软塌塌的牛仔布帽,以防中暑。
她一个人旅行。
一个年轻女人在船上,穿着奇怪的服装,衣不遮体,沉思着,凝视船行的轨迹,除了一只看上去劣质的帆布背包之外,无人作陪。一个中等身材,大约三十多岁的阿拉伯人,迷惑于这样的文化差异,开始想办法接近她。她没有做出回应,只是皱皱眉,离他远了一些。他笑着:他有很多颗金牙。他给她钱,不是很多。
“走开。”艾玛说。
那男人视之为鼓励。或许跟他说话就是个错误。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胳膊上,她手肘以下都光着。她不是特别生硬地,将那只手拿掉——不想冒犯,仅仅是让自己解脱——她转移到船的另一侧栏杆。其他一些男人看着,或许是这一位的朋友;她觉得他们在鼓动他。他跟着她,把手搂在她腰上。
“如果你再来烦我,”她对他大声地说,“我就跳船。”
其他的男人都笑起来。他试着吻她,用一种夸张的典雅的,或许从美国老电影里看来的姿势,企图让她向后弯腰。可他比艾玛矮好几英尺,推不动她。现在他为了别人正上演一场好戏,并不指望真能成功。艾玛抓起他的手,向后扳他的小拇指,让他放手——从校运动场上学来的招儿。然后她吃力地爬到栏杆的另一面,因为裹着一条长裙,考虑到当地人对腿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看上去有点笨拙。她越过船边跳入水中。尼罗河泥泞而浑浊,她下去的时候,有短暂的一瞬间失去了信仰。她想到的是:鳄鱼。不过那儿一只也没有,男人们大喊着,船停了下来,向后退,把她捞了上去,就像她预期中的一样。之后船上的男人都很恭敬,保持着距离,低声地议论,她希望他们带着敬畏。这是一个他们明白的姿态。他们以前不相信,一位独自旅行的年轻西方女子,会如此严肃地对待他们视之为荣幸的举动,到了冒死亡风险的地步。
艾玛坐在甲板上,向下滴着水,在太阳下晒干她的头发,她的帽子——奇怪的是居然还在她脑袋上——在一旁冒着蒸汽。她觉得有些低俗,耍了这么一招——尽管在当时的环境下,这显然是唯一能做的事——因为她知道自己什么险也没冒。她从未有死的打算。
从我所说的来看,你或许以为艾玛是个假小子,愿意和男人们互递香烟,拍对方的背以示友好,但除此之外不为他们所动。正相反:艾玛,尽管长得高,却总是坠入爱河,这项冒险对她来说像极了跳伞——冲动地跳入稀薄的空气中,坚信自己的降落伞一定会打开。
她爱上的男人多半已婚,多半都很糟糕,至少艾玛的朋友们这样认为。我们试着给她介绍不错的男人,可以和她安定下来的那一类。她总是不断地说,或许带些虚假的渴望,希望自己能安定下来。但是这些友好,彬彬有礼,甚至了不起的男人并不能引起艾玛的兴趣。她想要一个杰出的男人,一个可以敬仰的男人,因此她一个接一个喜欢的,都是在自己领域里有特长的男人,经常搞些无情的利己主义,暗箭伤人,及艾玛称之为贡献的东西,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没时间帮助他人,连艾玛也顾不上。她为什么不能轻易地识别出这一类男人,尤其在所有的这些实践之后,我不知道。但就像我说过的,她无所畏惧。我们其余这些人有更多的自我保护。
在她生命中的这一段——环游世界的时期——艾玛正爱着罗比,她在大学里的导师。罗比比艾玛大二十岁,是个矮壮的红胡子苏格兰人,他的坏脾气非常有名,艾玛却错以为他是害羞。她以为他在精神上比自己更成熟,因此理解起来有点困难。她以为罗比迟早会意识到,他的心灵伴侣,不是十五年来的妻子,他两个儿子的母亲,而是自己。这是在艾玛的事业快要起步之前。后来她放弃了婚姻的基本模式,至少不再过多地谈论它。但她交往的男人一点也没变得好起来。
罗比在他不大的学科领域里,算个带头人。他是个考古学家,专长于墓葬学。实际上他正在写一本有关墓碑比较的书,因此奔波于世界各地。这给艾玛提供了便利。罗比从不反对她和他一起,只要她自己负责旅费。我们其他人认为,罗比除了有其他的罪过,还爱利用妇女解放这一信条进行剥削。他总是教训艾玛应该变得更解放。即便如此,艾玛也爱他。
在他们田园诗般的恋情早期,那时候,罗比成了艾玛在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至少是唯一一个会与之上床的男人,那时艾玛仍相信忠贞与永恒,她确信罗比最终会与自己结婚,却差一点杀了他。她并非出于本意。
他们在加勒比海的一座小岛上——圣尤妮斯,在一个名声略小的岛群中。此次度假是罗比的意思。他本应该在墨西哥考察墓碑,可为了和艾玛碰面,将行程缩短,来这儿兜了一圈。
“瞧我怎么为了你牺牲自己的事业。”他玩笑着说,可艾玛怀疑他有点认真。在圣尤妮斯岛上没有值得一看的墓碑,罗比说。
他们还是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拜访当地的一片墓园。墓穴被浇上了水泥,用栅栏围起来。为了不让山羊进来,罗比说。凋谢了的真花和脱了色的塑料花站在玻璃果酱瓶里。对死者的安抚,罗比说。艾玛说这地方看上去像纽芬兰。罗比从未去过纽芬兰,生着闷气。一想到艾玛去过自己没去过的地方,他便不高兴。艾玛,为了恢复他的好心境——天气太热了,不适合生气——说自己从未真的去过那儿,见过照片而已。于是他高兴起来,指着其中一块水泥坟墓上奇怪的迷宫图案,告诉她,迷宫起初是墓堆的进口或出口。它们是要把死人弄糊涂,让他们再也出不来。在某些文化中,门和门阶上也有类似的图案,他说,但这时候迷宫是为了将死人挡在外面。
这段对话占用了他们从墓地到住所的时间,罗比因为自己的博学而感到兴奋,大下午地便和艾玛做爱。艾玛太年轻了,觉得这很新奇。
他们住的房子属于罗比朋友的朋友。房子是石头造的,墁上灰泥,装有格子窗,西印度洋风格的吊扇,房子周围有一整圈宽走廊。连理藤遮挡了露台,海风阵阵凉爽。
但除了有对方之外,无事可做。他们在那儿要待两个星期,第一个星期快结束时,艾玛觉得需要离开罗比,有一些独处的时间,她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爱他。但,像一种易挥发的气体,他就是有办法扩张,以填充可用的空间。
比罗比更勇于冒险的艾玛,开始走长路。有时爬上峭壁,或沿着滑溜的,只有低潮时才看得见的暗礁走。偶尔罗比会和她一起,但更多时候他待在房里,坐在走廊上,写他的笔记。
在艾玛和罗比住的房子附近有一片沙滩,它的对面,大约三分之一英里外,有一座小岛,叫做残骸岛。一艘游船搁浅在那儿,船体的剩余部分依然可见。船只失事,乘客们被救起后,许多当地人划着自家的船,看准时机——因为海峡的水流有可能汹涌而危险——带着游船上的东西逃走。艾玛听说,树林里满是从未被装过的马桶,枝形吊灯,从游船厨房里拿来的,用来烹饪却太大了的碗。
艾玛在当地的沙滩酒吧里听说了这个故事,同样在那儿,她听说水下有一条海岭通往残骸岛。如果站在山上俯瞰海湾,能看见一条颜色较深的线。当地的传统认为,潮水低时,沿着海岭从一座岛走向另一座岛是可能的。水差不多到你的脖子,他们说。在人们的记忆中,有个男人与他的邻居,因为一个女人而有了纠纷,就干过此事。邻居用刀挟持霸占了一艘划艇,划了过去,把那男人狠揍了一顿。可事后,走海岭的人被看成是英雄,大家以为他是耶稣基督,因为他会凌波微步。
艾玛听了这传言,突然也有了想走着去残骸岛的念头。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对罗比,她解释为无聊——她已经探索了周围地带的所有东西,走着去小岛难道不是一个挑战?如果她不是有秘而不宣的动机,想说服罗比和她一起,她不会用“一个挑战”这样的话。她并不是完全地有勇无谋,尽管她仍然相信自己的刀枪不入,她并不介意有人陪伴着,有点儿支持。她知道罗比并不真的想走,但她也知道,他无法抵挡挑战这个词。她明白地表示无论如何自己都会走,最终他同意与她一起。他说她需要有个人看着一点儿,万一有麻烦的话。
艾玛仔细挑选了他们的装备:游泳衣,外面套了T恤,因为有阳光;跑步鞋,因为海岭部分是珊瑚;软牛仔布遮阳帽,艾玛从当地的时装店里特地买的,她的是桃红色,罗比的蓝色,上面都印着海星的图案。她在罗比的鼻子上抹了防晒霜——他喜欢来自别人过分的关心——给自己也抹了一点。她觉得两人应各自带个塑料水壶,挂在肩膀上,夹在腋下,万一口渴。她给他们装备了长长的手杖,为了平衡,也为了在水下能感觉他们前面的路。
沙滩酒吧里有许多船民,艾玛从其中一个那儿弄来了潮汐表。低潮时,大约上午十点,他们出发了。两个人冒险的企图流传开来,有几个祝福者给他们送行。其他一群人,害羞一些的,艾玛认为,游荡在一段距离之外,观望着。
艾玛先走。找到海岭并不困难。水到她的腋下——耶稣基督一定是个矮子——立足点并不算太坏,不过她警惕着深色刺状的海胆。海岭最窄处大约一英尺宽,两边急剧地倾斜。一定是个古老的地质组成,一些比周围海床更用力上涌的火山岩。她知道,这些岛屿中有许多都是火山作用形成的。
走了四分之一的路,艾玛意识到,比起只是在里面游泳,海水要冷得多。同样,两岛之间海峡里的水流比她想得要有力。事实上之前她一点也没注意到——水流不是这次小小的漫步图景中她所包括的东西。他们刚出发时,潮水处在停顿的状态,但如今他们快到中点,潮水再次涌动起来。经过海岭时更猛烈。她决定他们不再试着往回走,而是给大陆上的某个人发信号,接他们回去。直到现在她才想过回去的办法。这就是艾玛。她是一位单程专家——她不喜欢走回头路。
她感觉波涛更凶险,保持住立足点更加困难,尽管用着手杖她依然可以对付。由于一直绷紧着推开水流,她的小腿肌肉开始疼痛。必须集中精神,这就是她为什么没早点向四周望,看罗比在哪里。现在她终于望了。
一开始她完全看不见他。他不在她身后的海岭上,他应该在。她看见的是,俯瞰海湾的那座山上黑压压的全是人。他们安静地坐着,仿佛在看戏一般,指望表演在他们面前继续。
表演的是罗比溺水。艾玛现在看见他了:他从暗礁上被扫了下来,被水流卷着穿过海峡,往大海的方向去。她能看见的,只是他淡蓝色的遮阳帽,以及下面的一点脑袋。她看着一只胳膊升上来,无力地挥动,又沉下去。她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罗比的喊叫。为什么之前她没有听见?
她将手杖举在空中,对着山坡挥舞。“干点什么!”她吼着。用手杖指指罗比,仿佛它是一根魔棒,能让他停下来,升起来,向回漂。她觉得孤立无助。觉得被耍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游到罗比身边去救他——如果这样做,他们便都迷了路。她必须走下去,否则水位很快会变得太高。
最后,他们派贺瑞斯划着他的破划艇去救罗比。没有其他人愿意冒险一试,都知道进入残骸湾海峡最愚蠢的时刻,便是转潮时分,另外手边又没有一辆摩托艇。头脑清醒的人都将他们的摩托艇、帆船,甚至划艇停在岛另一侧更安全的港湾里,但贺瑞斯被看做是“低能”而且固执:他喜欢把他的划艇放在这儿,他看得见的地方。同时他也壮得像头牛,罗比很幸运。不管弱智与否,在那一时刻,他表现得比其他任何人,包括艾玛,都要好许多。他划到罗比身边,把他捞出来,划回岸。人群欢呼着,罗比晕了过去。
艾玛到了残骸岛,坐上岸,颤抖着,为罗比担忧,直到有人记起她,派了一艘摩托艇去接。没人恭维她勇敢的壮举,或称她为耶稣小姐,她后来意识到自己曾希望他们这样喊。相反他们说,她是一个多么该死的笨蛋,居然尝试做这样一件事。
“那你们为什么不阻止我?”艾玛说,她知道他们是对的,因此更加恼怒。(不过,她做到了。她完成了整段步行。)
残骸湾的酒吧侍者——他就是严厉责备她的那一位——说大家都知道她是那一类女人:一旦脑袋里有了个主意,什么都无法再让她放弃。他耸耸肩,继续擦着玻璃杯。艾玛总以为自己在国外是隐藏的,无形的,她意识到并非如此,原来自己经常被人谈论。
艾玛替罗比感到难受。他躺着,在这么热的天里裹了几条毛毯。她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说:“罗比,我对你做了什么?”艾玛,像大多数人一样,一紧张就迅速地跌入愚钝的状态。只有在书里,人们才会停下来,想想该如何描述他们的悲伤和恐惧。罗比是一个善良又令人愉快的男人,她爱的男人,可差点被她害死。
罗比抖得很厉害。艾玛找来当地的医生替他看病。她认识这医生,之前海港里的珊瑚擦到腿,他治了她腿上的葡萄球菌感染。医生——来自印度,他老觉得自己是在没有其他印度人的圣尤妮斯岛上流亡——喜欢给人打针。他向艾玛吐露没人的时候,他会给自己打。因此他给了罗比一针,罗比的眼白回到了正常大小。
艾玛给罗比弄了杯淡茶,哄他吃了点东西,甚至替他烘烤了一些饼干。天热,因此这又是额外的努力。在艾玛卑躬屈膝时,罗比盖着一条床单,像半具尸体一样四处闲逛。他接受了她的道歉,看上去像一张复活节卡片,苍白,宽容,虚弱,他的红头发让他的脸看上去绿得发白。一旦感觉好些,他的脾气变得比以往还要暴躁。整个插曲都让他蒙羞,他觉得自己变老了,几乎已该报废,可二十三岁的艾玛那时候并不理解。她想知道——尽管只在一瞬间——自己是否真的想嫁给罗比。但很快罗比就康复了,他们飞回现实世界,爱情一如既往地继续,直到它停下脚步。
通过这个插曲,艾玛告诉我,她懂得自己的刀枪不入只是泡影,尽管对她依然起作用,却不足以扩展至身边的人。这就是为什么在坠入爱河时,她总担心着心脏病发作,交通事故,流行病,枪支走火以及在桌边粗心留下的香烟。她知道自己不会是先死掉的那一个。
注:位于加拿大和美国交界的尼亚加拉河上。
责任编校 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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