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河流,叫做澜沧江的就要结束,叫做湄公河的就要开始。伟大的河流总是有无数名字,就像千手观音那样,每个命名都是来自神身上的一只手。河流经过大地上,每一处文明随之发生,所有的文明都热爱它,感激它,敬畏它,崇拜它,它是那与生俱来者,它和母亲一起到来,谁会对河流产生邪念呢?澜沧据说是傣语,澜的意思是百万,沧则是大象,澜沧就是百万大象。远古时代人们对世界的命名与我们不同,那些名字不是指出世界的意义、联系,而在于说出所见所闻所感。人们也许看见那河流的岸上站着象群,他们说“那里,百万大象”。“那里”没有说出来,只是一个手势。他们也许要说的是“那边有很多的大象”。很多大象,这就是一种力量,这既是他们从象群中感受到的,也是他们从河流森林感受到的。“人们尊崇这个力量,而人的崇拜又赋予这个力量越来越确定的形式。”(《语言与神话》恩斯特·卡西尔)澜沧一词的起源已经语焉不详,它在遥远的时代也许是指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逐渐地才专指这条河流了。古代世界对大地的命名并不是为了分类,而是表达人们的世界经验,命名往往是混沌的,有着万物同一的性质。稍后,澜沧江流到另一些民族居住的地区,它被叫做“湄公”,“湄公”这个发音也代表某种巨大、宏伟的力量,其发音就像汉语的“宏”。与澜沧的意义相似。
澜沧江流出横断山脉,就进入了西双版纳。西双版纳位于横断山系纵谷区的最南端,北回归线以南,地势由北向南倾斜,上狭下广,就像一只向着北面的高原扑腾的蝴蝶,属于热带的北缘及南亚热带地区,日照充足,年平均气温在18-20℃之间,年平均降水量在1500mm左右,平均湿度在80%以上,具有温热湿润的气候特征。平均海拔在400-2500米之间,河流在这里进入了热带雨林、季雨林和受季风影响的湿润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越来越宽阔,成为一条被绿色簇拥着的河流。喜马拉雅运动由青春激越的爆炸式的群峰骈列,大起大落,激荡切割,奔突咆哮趋向平缓、辽阔、坦荡,现在似乎进入了它的中年。河流的中年比较复杂,绿色的、红色的、棕色的,并不确定,有时候如此,有时候不是。
进入一条河流有无数道路,大地并没有规定河流的首尾、方向,那是人类的自我感觉、假定。世界的文明运动一直在为大地定位,形成着关于大地的各种观念、坐标、数据,并且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大地只是各得其所。对于澜沧江某处的一头豹子来说,它的嘴首次碰到水的地方,那就是源头。我个人的澜沧江源头是从西双版纳的某一点开始的,199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来到西双版纳,某个黄昏我追随着一头豹子的足迹,走向我心仪多年的河流,下面是我当年的记录:
“我在黄昏时分进入澜沧江水中,那是炎热的夏日,澜沧江是红色的,因为水在奔下高原的途中,被泥土染红了。我一丝不挂,大河像液体的风,环绕着我。又像无情的手,将爬在我皮肤上的热,一片片刮掉。我则像一棵风中的树,在水中摇摆。水是温凉的,我在这新鲜的温度中丧失了对世界的意识。 像在古代的黄昏渡过这条河流的豹子或狼那样,我成了一个潮湿的、在河流中的东西。我不能站稳,我不断地后退,我只有在后退中才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当一回真正的而不是隐喻的“中流砥柱”的诱惑,使我企图在河道上站住脚跟,但我立即被河流推倒,我碰到了那使河流流动的看不见的东西。我立即明白了所谓“不可抗拒”是指的什么。它推着我,不因为我是人而姑息,在这伟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只能后退的事物。名叫基督的站在这水中,他也得后退。这力量不是局部的,而是一种整体的厚度和力。我可以用手把局部的水推回去一些,或者用拳头在水面上砸出一些小坑,但我不能对抗它的流动,那力量柔韧而强大,犹如液体的广场,在革命的前夜,万众一心的群众。但这不是革命的手,是河流的手,是自然而不是群众赋予它伟大的力量。但是在河流中,站不住脚的事物后退的方向,就是世界前进的方向。于是我归顺大河,在水面上漂起来,不是中流砥柱,而是泳者, 这才是我的位置,我立即获得了河流的速度,像架着云层行走的仙人,我的手臂只随便划动了几下,数分钟的时间我已经漂出去很远。当我顺着河岸返回我放衣服的地点时,我发现,我必须走半小时才能到达。”
这次西双版纳之行使我下了一个决心,我一定要把这条大河从源头到出海口走上一遍,这决心一下就是十多年,在90年代,实现这个旅行的希望非常渺茫,这种困难不是路途上的种种艰险,而是一本护照!那时候,穿越国境,仅仅为了一条河流,在我的国家是不可思议的,根本没有为此而获得护照的丝毫可能。国境线,要么意味着逃亡,要么意味着外交。大地上的河流滚滚而去的时候,文明之河也在暗中流动。十三年后,我已经怀揣着一本来之不易的中国护照,登上前往西双版纳的飞机,我将从这个州的一个口岸出境,开始我的澜沧江—湄公河的旅行。
冬天,河流的上游不太适合旅行,有些地区已经大雪封山。而下游湄公河,却是阳光灿烂,一年中气温最低的时候,所谓的低,也是在30度左右。我们将从西双版纳的关累出境,从关累出去,大河就叫做湄公河了。从关累前往湄公河的游客相当少,为了避免旅途上的许多麻烦,我们把这次旅途的行程安排交给了一家旅行社,这个旅行社从来没有安排过这样的旅行路线,他们习惯的是风景区和大城市。而我们要求的是沿着湄公河一直到达它的入海口。我们并不要求交通工具的讲究,汽车、船、步行都可以,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乘飞机,我们希望可以从大地和天空全方位地进入这条河流。旅行社一开始很为难,他们的客人从来没有这样旅行的,一般客人要求的是享受,安全,有空调的汽车、星级宾馆。而我们的旅行听起来像是自己找罪受。再三强调我们是去完成一次采访,而不是旅游,旅行社最后半信半疑地为我们安排了差强人意的路线,这条路上有许多地方是他们的业务盲点,他们从未开辟过的路线,但出于对未来商业利益的考虑,他们决定试试。事实证明这是有远见的,2003年的时候,从昆明出发,沿着湄公河穿越中南半岛的路线依然少人问津,前途未卜,但几年后,这条路已经是旅游热线了。
2003年12月29日,我们从昆明乘飞机直抵西双版纳州的首府景洪,飞机在下午的7点20起飞。我们进入机舱的时候普通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已经没有座位,而我们的票是有效的,乘务员很抱歉地安排我们在空着的特等舱就座。我们因为走在队伍的最后而享受了坐在机舱最前面的待遇,一个好兆头。飞机被扎了一针似的,激烈地颤抖起来,忽然一蹭蹬向着黑暗的天空翻滚而去,在那边,南方冬夜的深处,一条河流并没有因为黑夜的浸淫而停止。世界睡觉了,但那河流还有事情要做,像一条有着银色鳞壳的大鱼,它的大部分身体隐藏在黑暗中,但鳞片在这里闪一下,那边闪一下,看得出它在动着。河流是没有时间的,我知道就在这河流之岸的某处丛林里,吴哥也在黑暗里,众神保持着那不朽的微笑,那些巨大的布满苔藓的头颅之上是灿烂的星空。而在这河流的源头青藏高原上,大乘寺院紧闭大门,佛陀在大殿中央也一样,微闭着眼睛,月光照耀着他的鬓角。大理地区的土地神,那些有着普通人相貌的本主也在黑暗的土地庙里聆听着什么,他们的寓所也许不那么高大,与普通白族人家的房间差不多,而且他们作为神的身份也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它们只是一个民族的土地之神,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的神性。当一个白族人在苍山神祠向本主下跪的时候,他的虔诚与泰国或者越南寺院里的信众是一样的,它们将得到的庇佑也一样。澜沧江的出海口一带,西贡建立于1876年的大教堂外面广场上的圣母像也一样,保持着守护芸芸众生的姿势。这种庇护并非就有什么实际的作为,人们只是需要一个通灵的偶像,使他们的心灵世界有一个家,一个归宿,而不必像原始人那样惶惶不可终日地在黑暗里流浪。澜沧江中游的地区,人民一度在国家意识形态的主导下,成为无神论者,但就是在最极端的1966年,人民依然需要神。毛泽东实际上取代了神的地位,他就像一位中国本主,给人民以某种心灵寄托,毛代表某种理想的令大多数人放心的社会,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关心时代的方向,无论如何,给我一个家,能够平安地过日子就行,而毛的社会某些时候确实实现了这一点。在毛活着的时候,毛作为偶像的更深刻的意义看不出来,我们只看到他个人崇拜这一面,但在他逝世多年后,他其实已经成为中国神灵之一,尤其是在那些远离意识形态的是非之争的偏远地区,他已经成为某种具有庇护力量的地方神的化身。当我在澜沧江流域旅行的时候,多次乘坐当地汽车,我发现有很多司机将毛的像挂在车厢里,以保佑他们在艰险的旅途中获得平安。而在许多家庭中,毛依然被供奉在过去放着诸神、祖先、本主牌位的位置。一条河流就是一条文明史,从起源到大海,澜沧江—湄公河产生过多少神灵哪,众神出没,各得其所。就像那句著名的印度教箴言说的“神虽唯一,名号繁多,唯智者识之”。神唯一,不是说的神作为偶像,而是说神作为最高的形而上,它必须能够庇护、博爱,使灵魂充实,获得存在感。在这个意义上说,土著的萨满教,没有偶像的儒教、道教,曾经唯我独尊的基督教,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大理地方的本主,纳西人的东巴教……都有一个唯一的、普遍的神。这河流容纳各种宗教,自古以来,它很少发生那种因为宗教和意识形态不同而血流成河的战争。在澜沧江上游,我曾经访问过一些家庭,在他们家里,父亲信奉基督教,而妻子信仰藏传佛教,儿子则是共产党员,一家人和睦相处,这种情况在西方恐怕是不可思议的。这就是亚洲。
40分钟后,飞机降临景洪机场。机场距县城四公里,我们被接到市区一个巨大的宾馆入住,就是在黑夜里,也可以看出这个宾馆占地极大。住宿费很便宜,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关着灯,意味着没有客人,我们是唯一的几位。里面有花园、油棕树、移植自非洲的纺锤树、散步的长廊、游泳池、夜总会、地毯、健身房、鸭绒枕头、浴缸、高级沐浴液、拖鞋……这是一个未来,许多人梦想中的未来,未来不过如此,但这个未来今晚打了很大的折扣,因为没有客源。价格高昂的水牌被悄悄摘下,改为原始的讨价还价。最终我们得以以原价的三折入住了“未来”。过去几年,西双版纳卷入了神话般的旅游热,刨地三尺绞尽脑汁地要从旅游大军中挣到钱。西双版纳从前是一个伊甸园般的神话,在中国,这是“美丽”、“神奇”、“原始”这些词的含义所在地。在这个国家,人民曾经寸步难行,前往任何地方都要有证明文件,经过批准,人们也没有金钱和心思旅游。但在90年代,旅游忽然开始了,多年关闭的旅游大闸一拉开,人们就像潮水般地涌向世界,再也挡不住了。西双版纳首当其冲,它早已在中国声名赫赫。旅游大军携带着金钱滚滚而来,被“文革”时代的清教主义压抑着的欲望爆发了,西双版纳迅速地商业化,一切都卷进了“先富起来”的狂热运动,这个运动在盛极的时候,简直与宗教狂热不相上下,历史上西双版纳是信仰小乘佛教的。生活的目的就是富裕,没有人关心富裕起来将怎样生活,不计后果的富裕运动最后几乎毁掉了西双版纳的旅游业。当人们发现,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美丽、神奇、热情好客已经被包装成商品,一切活动只是为了想方设法掏空他们的钱包时,未免失望、沮丧。西双版纳冷落了,我们这次来的时候,正是它最萧条的时期。人去楼空,夜晚的街道上到处是黑森森的大宾馆,玻璃窗像被蒙住的眼睛一排排地朝着天空。所有宾馆的门口都一律竖着几根不锈钢的旗杆,上面飘扬着旗帜。这种宾馆毫无生活气息,只是为了举行会议建造的。今天中国到处都是这种冷冰冰的宾馆,昔日充满人情味的驿站已经绝迹。我记得十多年前我头次来景洪,住在一个小旅馆里面,大房间,住七八个人,小仆少忙出忙进,送洗脚水什么的,还跟旅客打情骂俏,夜晚一起对着月亮唱歌。在市中心就可以看见许多竹楼,非常纯朴,令人激动,确实是到了别人的家乡,语言、服饰、建筑物、事物和风情都完全不同了。今天景洪已经被水泥、玻璃、马赛克、钢筋和直角改造完毕,与昆明差不多,大街上安装着金属卷帘门的商店格子一个挨着一个,大都是卖珠宝的。那些商店的招牌非常奇怪,“缅甸人某某某珠宝店”,“老挝人某某珠宝店”,我感觉似乎那是在炫耀某种信誉,意味着老挝人是可靠的,缅甸人是可靠的,那么谁已经失去了信誉呢?我找了一阵,只发现一家当地人名字命名的珠宝店。当然,至于那些珠宝店的老板是不是名副其实的外国人,也是不得而知的。但老挝是一个信,缅甸是一个信,西双版纳为什么不是一个信了呢?我多么信任西双版纳,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某个晴朗如蝴蝶的下午走在傣族的乡村里,忽然一盆水从一竹楼上泼下来,浇得我一头一脸,一少女站在竹栏杆前大笑,这就是信。在昆明的大街上,没有人敢于随便朝你泼水的,那是不信的地方。为什么不信了?西双版纳。我们来到澜沧江大桥下的一个夜市消夜,景洪的第一座水泥大桥依然横跨在澜沧江上,50年代它刚刚建起来的时候,在当地人的心目中有着神灵般的地位,它象征着未来。有位傣族诗人,甚至写了整整一本诗来赞美这座大桥。曾经有很多年,现代化像遥不可及的天堂被边疆地区的各民族日夜憧憬着,如今,现代化已经所向披靡了。
在我等待护照的时间里,世界被改变了。读者也许注意到,在澜沧江上游,我很少提到沿岸那些城镇,其实我的旅行很多时候需要在这些地方住宿,但它们已经千篇一律。二十年前,进入一个小镇或者乡村就是进入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人们总是有办法炫耀他们的与众不同,他们的地方性,没有谁觉得自己的故乡是穷乡僻壤。他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无数辈人,创造了一个个自以为是的小天堂,但突然间,这种自豪感全面崩溃,人们不再以旧世界的一切为荣,尤其是受过教育的年轻一代,现代教育使他们对故乡世界深恶痛绝,土气、方言、地方性在教育中逐步成为贬义词。教育一旦完成,年轻人一代就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远走高飞。就是留下来的,其理想中的世界也是直角和四方格子,当然少不了玻璃、马赛克瓷砖、汽车以及高速公路。人们羡慕电视广告里渲染的生活世界,无休无止地大兴土木,一个个古老的村庄、城市迅速消失。从前,土著在他们的史诗中歌唱大地:“先兹(春天之神)送来春天,赫梭把风刮了起来。开花的树飞在天空,草籽也飞到天上,花树飞进了月亮,草籽也飞进了月亮……花树籽落在大地上,草籽落在大地上,树长出来啦,青草长出来啦,山有衣裳啦,山上长满青草,牛羊有放牧的地方啦,感谢神灵吧!带雪的百合花当饭,草叶上的白霜当盐巴,献给神灵啦,保佑我们吧!牛长得壮壮的,羊长得胖胖的,人的日子过得安安乐乐的……”(彝族史诗《阿细的先基》) 忽然间,这一切都成了一分钟都难再待下去的地狱,似乎人们几千年来都在期待着拆除的这一天到来。令人怀疑,那些歌颂大地,赞美生活和诸神的作品,那些各民族在穷乡僻壤中创造的古老史诗、舞蹈、音乐、绘画、雕刻……其实不过是一批批地狱的颂歌而已。仅仅几年,当我再次经过这条河流的时候,两岸的许多部分都已经被水泥封顶了,甚至包括河流本身,它被一截截拦腰斩断,建造了水电站。
从澜沧江源头一路下来,衣服越来越薄,在这一带,穿衣服已经是很勉强的事情,女人还穿薄纱裙子,男子干脆是赤脚裸着上身,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东南亚是身体性很强的地区,文明与身体很近。身体没有完全被文明的遮羞布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这个身体不是隐喻,直接就是身体。裸露身体在这里是很正常的,气温平均三十度以上的时候,穿衣服真的非常难受。中国明代的旅行家周达观在《真腊风土记》中说:“地苦炎热,每日非数次澡洗则不可过。入夜亦不免一二次,初无浴室盂桶之类,但每家须有一池,否则两三家合一池。不分男女,皆裸形入池,惟父母尊年在池,则子女卑幼不敢入。或卑幼先在池,则尊长亦回避之,如行辈则无拘也。但以左手遮其牝门入水而已。或三四日,或五六日,城中妇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边,脱去所缠之布而入水。会聚于河者动以千数,虽府第妇女亦预焉。以为耻,自踵至顶,皆得而见之。城外大河,无日无之。唐人暇日颇以此为游观之乐,闻亦有就水中偷期者。水常温如汤,惟五更则微凉,至日出则复温矣。”古代,东南亚是裸体的,裸体的面积之大,相当于我们今天穿的衣服。如今迁就了文明,但文明的强光照不到的时候,人们继续裸体。因此在长途汽车上,偶尔还是可以看到美丽健康像亚当和夏娃那样的身体在丛林中一闪。身体不是羞耻。古代东南亚不是根据文明的观念而是根据身体在大地上的感受而生活。文身很普遍,文身其实才是这个地区的文饰。衣饰其实是寒冷地带的产物。俄罗斯的皮毛大衣在此地再昂贵尊严也没有市场。文身却非常昂贵,精美的文身常常美名流传。炎热的旱季,大汗淋漓,男子当众把上衣脱去,露出一背脊的花纹是常见的事情。女子们则显耀她们挂在身上的各种耳环、脚环、项链。走动的时候,像是移动着的风铃。在高原上,吃耐寒的东西,酥油、肉类,食物稀缺。现在,大地上到处是食物,鲜花、草叶、植物、水果……人们甚至吃青苔。一顿饭,端上来的大多都是山珍野味,糯米、野香菜、竹笋、青蛙、螺蛳、螃蟹、黄鳝、米酒……也不讲究烹调,喜欢生吃,洗一洗,打个辣椒盐巴的沾水,拌些辣椒酱油。什么都要吃个新鲜,直接就是。山笋就是山笋,蘑菇就是蘑菇,野菜就是野菜。用手抓吃食物很普遍,也用中国的筷子和欧洲人带来的刀叉。
次日,乘坐七点半的汽车去关累。关累距离景洪174公里,在中国与老挝的国境上,这是澜沧江与湄公河交界处的中国海关。澜沧江与湄公河在这里分界,关累以北,河流被叫做澜沧江,在关累以下,河流叫做湄公河。制度、文化、语言都不同了,但河流还是那个颜色,白鹭继续穿越天空。我们将在那里出境。澜沧江的航道已经开通350公里,轮船可以从景洪直达泰国的清盛。300吨的货船可以季节性通航,150吨位的货船已可全年通航。 旅行社为我们在关累联系了一艘前往泰国清盛的货轮。汽车上的乘客不多,那边不是旅游热点。我们在薄雾中穿过西双版纳美丽的土地,许多竹楼都消失了,被水泥房子所取代。但大地依然美丽如昔。过去时代,人类在大地上的主要痕迹——村庄,与大地非常和谐,那一丛丛的竹楼似乎是直接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它们与大地的关系是亲和的,在竹楼走廊的阴影下,经常可以看见古铜色皮肤的居民躺在凉席上睡觉,而一只白色的鹭鸶就在旁边的水田里洗脚。现在,水泥瓷砖的四方盒子与大地形成一种封闭起来的对抗关系,远远看去,就像外星人的兵营。人们只是根据电视里的生活标准改造自己的传统生活,完全不顾过去的生活经验,人们几千年一直住在干栏式的竹楼里,并非因为贫穷,而是经验使然,那样的房子有益于人们在这样的地区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生活。现代化并不考虑温差,不管热带寒带,千篇一律的水泥、玻璃、铝合金、空调。现代化是一个价值隐喻,意味着富裕的程度,但未必意味着生活的安逸。现代化从天而降,并未得到地方性的检验,人们将现代化作为一种进步的生活观念来改造自己传统的生活世界。许多人拆掉祖母祖父传下来的竹楼,即使它们在竹楼中质量首屈一指也毫不吝惜。竹楼也有世界一流的啊!人们搬进崭新的水泥房子,发现这房子不散热,不安装空调就无法居住。而空调无法解决大地和室内的温差,空调导致的温差太大了,从普遍的四十度左右到人工的二十度左右,人体很难适应。经济条件窘迫的人家很尴尬,面子有了,但是电费……传统的竹楼通风很好,从室外到室内的过渡自然,回家不会突然降温,出门也不会骤然升温。当人们根据观念摧毁了传统,搬进新世界的时候,才发现身体不适应,但已经来不及了。至于更多的层面,例如传统竹楼那种诗意,那种坐在凉台上随意就可以瞥见的“漠漠水田飞白鹭”之类的景致,这个心急如焚的时代就无暇考虑了,人们才不管为什么活着,只要活着有面子就好。现代化被作为更尊贵的生活世界来追求,其结果却是简陋。前往关累的道路时好时坏,到后来完全成为坑坑凹凹的泥巴路,天气干燥,并且一直有重型货车在道路上行使,泥巴成了厚厚的灰尘,路上一直是灰尘弥漫,遮天蔽日,直到关累才散去,因为水泥道路重新出现了。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达关累,这是一个只有千把人的全新小镇。原来那个四千人的老寨子已经迁移了,这里正在施工修建港口,工程大部分已经完工,很现代,都是水泥房子和平坦的水泥道路。饭馆的老板娘说,在这里做生意主要是赚船员的钱。码头上堆积着从内地运来的货物,主要是水果。海关是一栋新建造的水泥房子,查验护照显然是一项新开展的业务,士兵很好奇,问我们去干什么,他觉得从这个海关出境总是要带着几吨货物。货轮已经在等着我们,一进船舱,船就发动起来。这艘轮船属于西双版纳银河航运公司,叫金鑫号。有八个船员,船长承包了轮船。现在,船上装着瓜子、苹果和梨。我们搭乘这艘货轮的运费是每个人600元。船将我们送到泰国清盛,负责吃住。我们被安排住在船员的房间里,船上有六个房间,每间可以放两个单人床。我们入住的时候,船员就在船上随便找个地方窝一下,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方式,在这边,睡觉不需要特别讲究,气候总是很热,拿个凉席一铺,没有被盖也可以睡觉。船长是个脸膛黝黑的汉子,在多条大河上跑过航运,老家在贵州。他属于那种对河流热爱至深的人,他的人生目的已经不是钱,离开了这种河流上的生活,他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我们的船两点四十离开关累,沿着湄公河南下。船的左边是老挝,右边是中国。当关累码头的水泥建筑一消失,国家就看不出来了。世界即刻安静下来,像是某种东西被一刀剪断了似的。我一直以为整个世界都在轰轰烈烈地破土动工,没想到这边停着不动。两岸都是郁郁葱葱的植物,凤尾竹居多,向江面喷射着。“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心情好极,江水平静,偶尔有一叶小舟驶过。湄公河比澜沧江平缓开阔了许多,两岸的山也不那么险峻了,灵秀起来。江水并不清,碧黄色的。忽然看见一个老挝的村庄,几头大象正晃着屁股走进村口。如今能在动物园以外的地方看见大象并不容易,它们像是最后一批神灵,就要遁迹了。当现代来临的时候,无数的生灵都隐匿了,先是青蛙,最后是大象。老挝离现代还有些距离,所以大象还在这土地上大摇大摆。大约行使了两三个小时后,江面上出现了成群的礁石。像是一群群大象在饮水的时候忽然石化了。剥掉皮的树枝像恐龙的骨骸那样搁在灰色的岩石上。货轮很小心地在礁石之间穿过。船长目光炯炯,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我们这趟航行的终点是泰国的清盛。湄公河现在时而穿过一个国家,时而是两个国家的分界。清盛以下的一段湄公河在老挝境内,要继续沿着湄公河走,必须从清盛附近的老挝口岸会晒进入老挝。从关累到清盛,在这个季节要走两天半。所以在第一日的黄昏,我们在一个没有人烟的沙滩停下来过夜。那正是一个古代诗歌描绘过的渚清沙白的地方。船上的伙食鲜美可口。我们在落日中坐在船头的甲板上,世界安静得让我已经忘了声音是何物。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两个要去老挝某地的河南人。皮肤白净,来自中国沿海城市,从只言片语中得知,他们要去老挝,在那里的某个村庄中有一条他们公司的光盘生产线。为什么如此先进的技术活动要在老挝开展,我感到纳闷。
暮色中上岸去沙滩上散步,那里有一团鸟的脚印,但没有一个翅膀。鸟来自天空但它从未在那儿留下足迹。它们在沙滩上留下了足迹,但你找不到载它来此的翅膀。也有其他动物的脚印,也许我们是首次到达这片沙滩的人。世界这么大,不可能每一寸都留下了人迹吧。夜里江清月白。临窗而卧,鬓边就是明月大河,仙境一般,竟无法入梦了。天稍白,船又轰鸣起来,这怪物的吼叫是这河流上最响的,完全彻底地压倒了万籁。初生的太阳升起来,过了一夜,国家已经杳无踪迹,丛林、大江、风与白云,我再也不知道哪一边是哪国的领土。太阳把整条船照耀得就像要着火。偶尔出现一些古代的村庄,用竹子建筑的。我们仿佛穿过时间的隧道,回到过去的时代,安详自在,与世无争。
下午的时候船停了,船长说,现在水浅,要等上游的中国漫湾电站开闸放过水来,水位上升一肘左右,才可以开船。同时船也要在这里下一批货物。我们再次停船过夜。在湄公河的这一段,江东是老挝,江西是缅甸的领土,我们的船停在缅甸。江岸两边都是海关,在这里停泊,两国的海关都要去报到。水泥建筑再次出现,这是我们离开关累以来,第一次出现水泥建筑物,都是些装着文件和图章的盒子,缅甸老挝与中国并没有多少区别,关累的规模比这两个海关都大。现代总是先从国家的建筑开始,每个国家都是一样的。马达的轰鸣声像是一个迅速瘪掉的气球那样,很快消失了,世界安静下来,它本来就非常安静,是我们自己在喧哗。灰尘中出现了两辆大卡车,是来卸货的,一些肌肉发达的古铜色脊背露出来,缅甸人迅速地往卡车上搬运麻袋,他们搬走一卡车中国北方出产的瓜子。之后,纷纷走到湄公河中去洗澡。有一个姑娘也走下河岸,穿着裙子洗澡,然后站在江边的一块礁石上,歪头梳理头发,裙子紧贴着她的身体,那些搬运工在她旁边嬉水,大笑着,一伙灿烂的人。天还早,我们走到缅甸的岸上去参观。船长一再告诫我们不要走远,他说他和他的船员经常在这里过夜,从来不敢离开船。船长说,听说这些国家很危险的。我没有船长那种感觉,我在云南走惯了,这些地方看起来和云南差不多,古铜色、少数民族、微笑、质朴、憨厚、天真、信任。我们刚刚上岸,就有一个扛着枪的人远远大声嚷着什么,又打手势,后来明白他的意思大约是不准我们往北面走,但可以往南面走,我们就向南而去。这边是村庄,村口有一个小卖部和一家理发室,两个穿黄色僧袍的和尚正坐在理发室里面,并不剃头,只是坐着玩。小卖部卖些纸烟糖果和酒什么的,门口安着一张长的木桌和两排长凳,村里的人坐在那里闲聊。他们看得出我们是外国人,只是微笑,并不与我们说话。我们向村子里面走进去,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村子,里面都是窝棚,居民的洗脸盆、水缸、饭碗什么的都放在外面,像是一个大的集体宿舍,床铺临窗而陈,干净美丽,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就是缅甸的村庄。如果我们浅尝辄止,不再深入,我们恐怕要带着对缅甸的错误印象离开了。我们继续深入,穿过了这个小的村子,发现真正的缅甸还在后面,这里只是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搬运工们的临时住处。那是一个小镇,非常富裕,每家人都是一栋独立的楼房,传统的干栏式建筑,但是经过现代化的改造,在基本的建筑材料——柚木、竹子中间适当地加入水泥、砖和钢筋、玻璃什么的,使房子既是本来的风格,又非常舒适、牢固。村庄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市场,但不是赶集的日子,冷清着,修摩托车的铺子热火朝天地忙着。此地靠近泰国,现代化并不以国家为界,它在一国满了,总是又漫过边界,把另一个国家的裤脚弄湿。这个小镇显然受到资本主义泰国生活的影响,使用的主要货币是泰铢。天傍黑的时候,更多女人和搬运工提着桶抬着盛满衣服的盆涌向湄公河,男人整天只穿一条裤衩,把毛巾往岸上一扔,就下去了。女人们穿着裙子直接走到江中,在深水里悄悄地解开裙子。他们那种随便,仿佛是走进自家后院的浴缸。湄公河的皮肤在这里变成了浅黑色,离非洲不太远了。从北向南,亚洲以南的皮肤以黑为基调,但不是黑夜,而是傍晚。越向南方,黄越模糊,黑愈深。古铜色占了上风。在这边,古铜色的皮肤不再是形容劳动者的美称,从国王到平民,肌肉结实的青年和体态臃肿的中产阶级都是古铜色。在大河的上游,人们很少洗澡。在峡谷中接近河流是很困难的,而且水质冰凉。而在下游,沐浴几乎是每天的事情。在上游,河流与人的关系比较神圣,有些民族执行水葬,死去的人用白布裹起来,随水而逝。河流就是彼岸,前往天堂的道路。而在下游,河流是大地上最容易接近的部分,河岸平缓,水温适度,人随时可以进入河流的怀抱。在上游,人们用兽皮和布把自己终年裹得严严实实,而在下游,人们穿得越少越好。中国元朝的旅行家周达观在描写1500年的柬埔寨时曾经如此记载:这种与河流的关系导致了文明的形态。文明是从身体开始的,再伟大的文明,最终都可以溯源到人的身体与大地的关系。
七点钟开船,乘客都担心找不到那船,没有什么标志,所有的快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这不是一个习惯契约的世界,凭感觉做事,感觉不好,第二天舵手开着船一走了之完全可能。大家早早到了,整整齐齐坐好,但等到八点钟,舵手才慌慌张张地跑来,一跃落在舵位上。西方游客一片嘘声,迟到已成习惯,舵手并不理会,只是开船。
琅勃拉邦在两千年前就是老挝一个部落的都城,当时称孟沙瓦,意为“王都”,八世纪中叶,坤洛建立澜沧国,定都孟沙瓦。相传在13世纪的时候,当时在位的国王得到他的岳父柬埔寨国王所赠的一尊高1.3米的勃拉邦金佛(意为“薄金佛”),并把这尊佛像视为“王国的保护者”,珍藏在宝塔中。1560年,澜沧王国迁都万象,将勃拉邦佛留在旧都作为镇城之宝,该城也由此更名为琅勃拉邦,意为“勃拉邦佛之都”。1995年12月,在德国柏林举行的一次会议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将琅勃拉邦定为世界文化遗产。老挝,七世纪至九世纪属真腊国,九至十四世纪属吴哥王朝。公元1353年建立澜沧王国,为老挝历史鼎盛时期,现代老挝国家由此成形,一般被认为是老挝历史的开端。1779年至19世纪老挝被暹罗征服。1893年沦为法国保护国。1940-1945年被日本占领。1945年10月12日宣布独立。1946年法国再度入侵。1954年法国撤军后又遭美国入侵。1975年12月废除君主制,成立社会主义的寮人民民主共和国。信仰小乘佛教是这个国家的悠久传统,就是在流行无神论的20世纪,佛教也一直是老挝的国教。老挝革命党人信仰马列主义,同时也容忍佛教。他们主张“佛教社会主义”。今天,在老挝,有两千多个佛寺,两万多僧侣。谦和、低调,只是与世无争,过着自己的日子的社会,从未在世界舞台趾高气昂过一秒种,在20世纪后期,成为“地球上被轰炸最多的国家”!一本西方出版的旅游手册将这个作为老挝的“重要信息”,提醒人们前往老挝要特别小心,美国人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进行了长达八年的地毯式轰炸,实行了580344次飞行任务,投下两百万吨炸弹!真是超级的疯狂!30%的炸弹没有爆炸,许多未爆炸的炸弹和地雷如今已经和丛林泥土河流岩石绞缠在一起,还在等着轰的一声。
下午三点左右,船到了琅勃拉邦。正是落日时分,太阳已经朦胧,橘红色,停在灰蓝色的群山上,等着大地把黑夜摆好,接它回去。这是旱季,河岸高出河流很多,我们顺着河岸的坡爬上去,瞧,那就是琅勃拉邦:人们正在过日子,过得那么宁静,就像一片在时间中开放着的莲花。沿河岸是一条法式风格的小街,老渔夫坐在河岸上修理鱼网;老太太坐在自己的杂货铺前剪脚指甲;一群小伙子在踢藤球,不断地欢呼着,凌空腾起;一母亲在一个向街道敞开的房间里摇晃婴儿;有人在浇花;穿黄色袈裟的僧人赤脚走过,露着一只只刚健有力的肩膀;几只狗云朵般地睡在街心;一只喝光了的酒瓶子斜躺在人行道上。几间杂货铺里的人好像都在睡觉。完全不像世界闻名的旅游胜地。几辆红色的三轮摩托空等着载客,车夫们赤裸着上身,集聚在一辆摩托车的车厢中聊天,没有人走过来拉客。空气闷热,庙宇金色的尖顶隐约可见。钟声。世界的尽头,琅勃拉邦。
琅勃拉邦位于湄公河与南塔河交汇处。南塔河起源于距离湄公河325公里的摩登山,在大地上暴露了如此漫长的地段,依然清澈如碧,仿佛刚刚从岩石中流出,可想见老挝有多么干净。湄公河一路下来,无数的支流补充了它,只有加入到它里面,那些河流才有可能到达大海。在老挝境内,湄公河大大小小的支流有一百多条。湄公河比它的所有支流都浑浊,这是接纳的结果。接纳,不仅是水,也包括泥沙。琅勃拉邦是一弹丸之地,城区面积只九平方公里,十多条街道,没有高楼,还未完全脱离乡村的形态,也不想脱离,与大地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不以这种联系为耻。建于1904年的王宫是城里最高大壮丽的建筑,说高大是相对于琅勃拉邦而言。金光灿烂,被花园环绕着,其间有一座国王的塑像,赤脚,腰间别着一把砍柴刀,身材魁梧,一条好汉。他也许是世界雕塑中唯一的别着砍刀赤着脚板的国王。在上游的澜沧江,南诏国王被雕成中国内地皇帝的样子,正襟危坐在高椅上。国王已经离开,王宫现在是博物馆,家具大部分是檀香木和油楠木打造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些光泽耀眼的东西。从前琅勃拉邦的国王们并不设计城市,他们感兴趣的是寺院和王宫。至于如何生活和居住,是人民自己的事情,国王们并不越徂代庖。在老挝,人民住在自己经营的家园里,继续传统或者模仿新的生活方式,悉听尊便。设计以市场、车站、监狱和行政中心为核心的城市的是19世纪中叶进入老挝的西方殖民者。
依然可以看出琅勃拉邦的古老格局,先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居民聚落,“人们聚集在一起祭祀神灵的地方”,然后,寺院、王宫被种植在其间。基本的格局一直继续,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慢慢添加有用的部分,并不是将传统和历史全部摧毁重新设计。在路上,我曾经在一个村庄停下来小解,这个村子完全是传统的干栏建筑,竹子搭起来的,用草叶盖顶,篱笆隔墙。当我进入一户人家的洗手间小解的时候,发现里面安装着一个陶瓷的便池,已经使用了很多年,旁边摆着一桶水,一只木瓢。后来我发现,陶瓷便池被大量使用在茅厕里,并非现代公寓的奢侈品。在湄公河,西方被视为工具而不是终极价值,湄公河的终极价值在寺院的深处,西方只是些强悍或实用的工具,这家人看上的只是陶瓷便池而已。与湄公河上游的澜沧江地区不同,在湄公河这边,人们接受现代事物的方式不是首先通过精神文化领域的革命,然后改造现实。在湄公河这边,精神世界与生活世界两回事,“宗教被认为是永恒的,因此,为宗教目的而建立的各种建筑物,不同于人的(包括国王的居所),必须用石头和砖块那样耐用的材料来建筑,而不耐久的材料则被用于世俗的目的”(《剑桥东南亚史》)。在澜沧江那边的许多地区,人们的传统是天人合一。比如宗教性的建筑,与日常民居完全一致。宗教并不独立于世俗世界的永恒。永恒是当下的也是永恒的。宗教并没有最高的地位,它只是文化的一部分。在澜沧江流域,文化才是真正的上帝,天人合一,是通过文化来合。文就是一,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都被文化了。现代化被视为另一种文化,非此即彼,要么接受,要么拒绝。现代化必须对传统的“天人合一”文化进行革命。而在湄公河这边,对现代事物的接受却不影响精神生活继续传统。现代化事物在湄公河这边,只有工具的用途而不影响人们的世界观。
琅勃拉邦的寺院朝着湄公河,寺院散布在民居之间,没有围墙,这家的后院是寺院的僧舍,那家的阳台可以看见佛像的背,佛像的背后也开着窗子。可以看见他袒露的肩头。有的佛像金光四射,塑在蓝天下,蝴蝶蜜蜂翩翩,有时候鸟在他头上栖留,他垂目微笑。这家的花园也是那家的花园,这家的篱笆也是那家的篱笆,这个寺院的神像也是那个寺院的神像,这家的门也是那家的门,神龛、人家、鸟语花香,彼此交融,一家的煎鱼香味飘出,寺院里的佛像也闻得见,昆虫拍翅飞去查看,猫已经候着多时了。在这里漫游,你什么也不用问,处处天堂,也就没有什么别出新裁的热点了,比如忽然出现一座惊世骇俗的大教堂或者水晶宫、迪斯尼什么的。自己漫游,居民把陌生人当做“花园那边来的”,“寺院那边过来的”,“刚刚经过了榕树的”,“湄公河来的”看待,没有人大惊小怪。微笑,如果你停下,邀请你去家里坐坐,喝口水。树下有时候放着一只水瓮,盛满清水,晾着一把木瓢。这个寺院走走,那个寺院坐坐。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村村有寺庙,寨寨有佛塔,寺院不仅仅是宗教生活的隐秘教室,对于当地人来说,寺院既是他们与诸神保持联系的圣地,也是学校、图书馆、博物馆、剧院、广场、音乐厅、画廊、医院、市场、沙龙……出生、结婚、生孩子、做生意、化解日常生活中的矛盾,从生到死,人们都离不开寺庙。寺院不仅是信仰的归宿,也是生活的导师和母亲。艺术就是宗教。宗教是民间艺术灵感的永恒源泉,艺术家很少为世俗生活创造独立的作品,歌谣、传说、音乐、绘画、舞蹈、雕塑……大部分作品都是宗教性题材,而创造它们的工匠和大师也普遍是匿名者,艺术活动是对神的奉献而不是自我张扬。居民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依靠书籍和学校来学习人生的道理,寺院将宗教教义以及人生真谛都创造成一个潜移默化的现场。一个儿童,只要每天去寺院玩耍,听听钟声,看看那些美妙的佛像,看看高僧大德缓缓穿过走廊,看看寺院前面的河流,他就会慢慢觉悟。每个地方的佛像的原型都来自印度,但总是被注入当地人民的某种气质。在澜沧江上游,佛像庄重肃穆,暗示着法力无边和最后审判。吴哥的佛像则有某种超越世俗世界的形而上的升华感,它们幸福喜悦,芸芸众生则苦海无边。琅勃拉邦的佛像则柔曼美妙,女性化的温柔,与人很亲近的样子。我从两棵菩提树之间穿过,惊动了鸟类中的两只,它们一前一后弹去。进入一座陈旧的寺院,一位僧人光着背,正在竹林下沐浴,那里有一个水槽,淌着清流。寺院的外墙上镶嵌着一幅巨大的壁画,用金箔和五色的石子做成,画的是一棵大树,树丫之间坐着释迦牟尼、僧人、鸟兽。我坐在这棵神树与自然界的参天大树之间,钟声响了,不知道来自何处。陷入了沉思,多年前,我在一家工厂当工人,有一天,同车间的搬运工刘谷珠终于决定给我看他的小说。我早就知道他热爱文学,一直在秘密地写作,但他还没有信任我。告密在那个时代是一种公共美德。这是了不得的信任,性命攸关,因为写作而被逮捕审问的事情时有耳闻。他当过知青,曾经被流放到澜沧江边的丛林中垦荒。我记得那是中午,工厂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刘谷珠,脸膛被南方的阳光晒成紫铜色,穿着蓝色的化纤麻布工作服,里面是白衬衣,就从那衬衣深处,他摸出一叠写满钢笔字的稿纸,看看没有人,就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来,立即阅读。我得在其他工人回到车间之前就读完,还回他。写的什么故事我已经忘记了,只有几句,我永远难忘:“暴风雨之后的丛林中,出现了一座金色的寺院,钟声在响。”我被深深震撼,那是1974年,国家的寺院全部关闭,看不到一个僧侣。那时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启示,我的生命在将来,将与湄公河发生联系。刘谷珠已经不知所踪,来自澜沧江的湄公河在寺院下面的岩石间流着,我想念着他,我青年时代文学上的朋友、兄长。来了一位披着黄色袈裟的小僧侣,不确定他是不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我没问。他坐在我旁边,我们默默地看着太阳西沉。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在哪个寺院,哪尊菩萨。这是一座寺院,就够了,没有人会来盘问我的动机、历史、前科,我作为芸芸众生之一员而得到庇护。当我回到昆明家里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看到许多资料中有那棵树的图片,我才知道,我到过的寺院是1560年建造的香通寺,壁画上的那棵树被当地人称为生命之树。
独自漫游,黄昏时坐在南塔河边,孩子们在河岸的沙滩上踢足球,妇女和男子在河水中沐浴。落日挂在湄公河额上,女人弯下腰在落日中洗头。落日越来越接近水面,似乎也要脱去它的金袍,加入到沐浴者中。落日沉入水里,敞开了金发,天空幽蓝,星星来了,似乎已经沐浴过,清新明亮。沐浴的人越来越多,河流热闹起来,一家人,一个村庄的人都浸入水中。我忘记了真正的黑夜是没有灯的,当我回旅馆的时候,我发现琅勃拉邦几乎没有路灯,人们在黑暗里默默地走,像是走在白天。而我完全迷路。建筑物和植物融为一团,偶尔有灯光的地方,被照亮的是镀金的佛像,慈祥地笑着,夜里看上去却很是可怕。用射灯从底下照亮佛像肯定不是老挝的传统。我开始焦虑,担心,走到一家灯火幽暗的铺子,把旅馆的名片给热情的老板看,他却不识字。这不是一个流行文字的地方,文明主要是通过口头传承,文字主要是用来书写记录佛教经文。用它来书写一家旅馆的地址,可算是开天辟地。又给几个人看了,都摇头,他们的态度表明,他们从来没见过名片这种东西。又在黑暗里走,灯光时隐时现,琅勃拉邦犹如一座森林,住着神秘的野兽。忽然看见一家中国餐馆,得救似的奔了进去,竟然就是我中午吃过午餐的那家。老板娘看了旅馆名片,也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有个电话,拨过去,咕噜了一阵。看样子没问题了,不久,一个穿筒裙的小个子老挝男子骑着摩托来到,给他一点钱,就带着我在黑暗的森林里疾驶而去。黑暗的城,照耀万物的依然是古代的月亮,而不是电力公司。
琅勃拉邦只有五万多居民,供奉着三十多座寺庙。凌晨五点左右,僧侣们化缘的队伍走出了寺院,百姓们的布施便开始了。这是一个持续了数百年的日常活动,就是战争、动乱也不能将它中断。佛教的一个传统是,一个人的功德的优劣是根据他对僧人供奉的虔诚程度。这种供奉不仅仅是到寺院里去烧香拜佛,而是日复一日用一顿顿饭供养着寺院中的僧侣。黎明,天还没亮,托钵僧已经列队走上街道。僧人们由年长的僧侣带领,赤脚穿过城市,最小的僧侣完全是娃娃,跟在最后。他们组成一条暗黄色的长长飘带,像是仙人,又像是湄公河飘来的雾。每个家庭都出来一人,捧着盛满食物的钵,跪在路旁,等着僧侣们到来。有的家出来的是白发祖母,有的家是儿子,有的家是姑娘,有的家是小孩,有的家是长子……僧侣们赤着脚,捧着朱红色的僧钵,走到布施者身边,布施者或用手,或用勺子,在每个僧钵中放上一勺米饭、菜蔬、糖、糕点或者一点零钱,人们当天吃什么,僧侣们也吃什么。就这样点点滴滴地布施,日复一日,恒河沙数,人民养育着一只庞大的僧侣队伍。这就是信仰,僧侣作为诸神在世间的代表,供养他们就是对神的虔诚奉献。佛教认为,供养的功德非常大,能消除业障,获得智慧,是大善业,是自我解脱的日常步骤。而同时,寺院和僧侣作为一种约束力量,也使人们保持着传统和普世的价值观。在佛教创立之初,根据印度的自然气候,僧侣们的活动分为云游期和安居期。旱季,僧侣们要离开住处,云游四方,托钵化缘,传播佛教。雨季,道路泥泞,洪水泛滥,云游困难,僧侣们就汇集在寺院中,闭关修行,研习教义。有个故事说,释迦牟尼得道成佛之前,曾经住在一个山洞里修道,生活全靠化缘,定为七天一食,吃饭必须在中午之前,过午不食。化缘只走七户人家。化不到也要返回。有一次他拿了碗下山化缘,连化了七户,一粒饭都没有化到,就往回走。路边有位叫阿冕楼驮的农夫正在耙地,看到释迦牟尼已经七天没有吃饭,今天又拿了空碗回山,他若要吃饭就要再等七天。阿冕楼驮就对释迦牟尼说,你若不嫌弃我的粗米饭,我就供养你。释迦牟尼说,你施给我真好,你吃什么呢?阿冕楼驮说,我今天不吃不要紧的。于是释迦牟尼就把这袋米饭吃下。吃完饭后,释迦牟尼说,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言毕由地里蹦出一只兔子,跑到了农夫的肩膀上,变成金兔子。后来释迦牟尼成佛,农夫亦转世做了佛陀的弟子,成为罗汉,称为无贫尊者。僧人们走过几条街道,每个钵都满了。飘然而来,飘然而去,仿佛一阵风,天光大亮的时候,街道已经空无一人了。神在黎明时候来过,许多事情都在黎明前开始,习惯于夜生活的旅游者看不见这个国家。
从琅勃拉邦到万象的公路2003年曾经发生抢劫事件。我们的车子行驶在山路上时,某个山包上站着一个扛步枪的人,他挥手命令我们停车,冲过来,扒着车窗伸头向里张望。老挝司机给了他一些什么,我们被放行了。他的步枪被泥土染得发黄,枪柄很亮。
万荣是个类似中国桂林的地方,山清水秀,有许多溶洞。最著名的溶洞是小镇南边的THAM JANG,据说在19世纪的时候,许多强盗从澜沧江流域的云南逃来,藏身在这个溶洞里。一条河流就是一个家,一个民族,河流就是人们彼此来往的通行证。万容小镇上如今住着很多西方的嬉皮士,他们越过大海而来,把这里当做高更的塔西提岛,逃避西方现代世界的世外桃源,许多人长年住在这里吸食大麻。
两年前我首次进入老挝的时候是旱季,蓝色天空和太阳像暴力一样,单调乏味无穷无尽地统治着每一日。现在是阴郁的天空,乌云密布,太阳偶尔光顾。每个夜晚都要下雨,白天就晴着。热带雨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看起来色调更为丰富,阴郁与明媚共存。
道路一直向南,闪电在某处磨着刀,越来越频繁,天空的脸一次次被照亮,下面的丛林是灰色的。我总在那一亮的瞬间想到众神的面孔,就要出现了,但很快又黑暗了。暴雨来了,将湄公河卷上了天空,闪电的光芒亮彻茫茫大地,有些电闪就在我们的车子附近撕开。雨点密集地射击着车顶,车子船一样行使在汪洋大海中,感觉随时要被暴风雨拆散,四分五裂。老挝司机坦然地开着,一边与旁边的同志说着话,似乎我们是行驶在晴朗天空下的康庄大道上。请老挝司机找个地方避避雨,他笑笑继续走。一直在暴雨中行进,四个小时后,深夜,暴雨忽然停了,前面灯光一晃,暴雨的末梢上站着一个人,他是负责收养路费的小伙子。
公路两边全是丛林。走了几百公里,都是丛林,还是丛林,很多时候看不到人烟。老挝80%的国土覆盖着未被破坏的植被,25%的国土是原始森林,据说这些丛林中有一万多种植物,住着437种鸟类。热带雨林分布在万象以北的湄公河沿岸。沿着公路前进,只看见这个国家的一面,公路两边的丛林中在发生什么,人们如何生活,你必须让汽车转一个弯。离开公路,或者步行。丛林深处在发生什么?不知道。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殖、死亡而已,但丛林总是强烈地吸引你,诱惑你。我们离开国家公路,沿着土路进入一个村庄,我们也许是首次访问这里的中国人。村里看起来几乎没有人,只有几个老人、妇女、儿童坐在一处凉棚下凉快,两三个男子坐在村口的小卖摊前的长椅上,等待着什么。这个村庄有17户人,平均每户有两公顷土地,种植旱稻,并不够生活,还需要外出打工才可以维持生活。住房都是干栏式的,散落在红色土地上,彼此都隔着些距离。全村信仰基督教,有一个小教堂,这个教堂小到只可以一个人在里面祷告,人们接受的上帝其实和地方神差不多,基督教的进入并不影响人们继续信奉原始神灵,无非又为他们加了一道护符而已。村里也有巫师,没在,下地干活去了,生病的时候可以去叫他。大多数村庄里,人们的精神领袖依然是巫师,这些通灵者主导着生活,许多时候,没有他们向神灵请求,得到许可,人们不敢轻举妄动。这种请求表面看起来好像虚妄,其实暗藏着生活的智慧和经验,神灵们最大的不准,就是不准破坏大地,不准贪得无厌。其实神灵真正许可的,就是万事适可而止。老挝的热带雨林因此被大片地保护下来,虽然养育了人类,但并没有严重地破坏它们。这个村庄的人没有去过首都,当我问是否会去万象的时候,他们说除非国家需要,自己去万象是不可能的,那里没有亲戚。有位妇女邀请我去她家坐坐,看上去她家的房子是村里质量最好的,一层是木桩隔出的空地,关养牲口,堆放杂物,人住在二楼,三间房子,几乎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家具,睡觉是睡在席子上,炎热的气候几乎不需要被子,房子盖着就够了。最显眼的家什是一台12英寸的电视机。一所房子、席子和一些破旧的衣服以及一只用来收集雨水的大水缸和做饭的简单锅碗,就是这个家的全部一切。看不到一个文字,也丝毫看不出这家人有什么生活在苦难中的样子,女主人自豪地邀请我们进她的家。一只猫在凉台上卧着,神情高傲。
在另一个村庄里,全村的男子和女子站在简陋的房舍前面,玩抛球的游戏,就是用一个布扎的球,站成两排,抛过来抛过去。简单朴素的游戏,不是为了竞争或者锻炼体质,就是消磨时间,永远进不了奥林匹克的竞赛项目。青年男子们戴着墨镜,穿着传统的服装。墨镜是哪里来的?到处可以看见来自西方的背包族,他们穿着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T恤,穿着耐克运动鞋,漫不经心似的把自己打扮成类似游击队员的样子。他们也许继续想象着自己是马可·波罗,也许他们中间有人还在渴望着在野蛮的东方改造解放点什么。如果这种解放在伊拉克是通过坦克的话,那么旅游这种方式可是人性多了,甚至比传教士的布道更人性。他们其实正是昔日传教士的后继者,如今他们不过是问问路,以美元或欧元结账,临走时送给居民一些小物品,墨镜、签字笔、打火机、网球、登山鞋……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被人们当做玩具……也许不只是玩具,严重的时候,是对自己的故乡世界的自卑感。我看过一部电影,讲一位绝望的日本富翁去阿富汗打猎,回国时将他的猎枪送给了当地牧羊人,后来,牧羊人的儿子用这只猎枪射击公路上的大客车,击中了一位西方人。
我第二次进入老挝是乘飞机。大地一片葱绿,看不见高山,有些丘陵。其间偶尔出现河流和道路,都是黄色的,它们都被大地的本色感染了。寮国懒洋洋地睡在云底下。飞机离万象已经很近,湄公河出现了,机长报告十分钟后降落,下面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国家的首都。最后一刻,飞机从零星的红色铁皮屋顶掠过,一个巨大的村庄,在绿色植物之间松散地分布着,气温28度。刚刚下过雨。空气潮湿而闷热,机场上停着三架飞机。机场是新建的,候机楼是干栏式竹楼的风格,恐怕是世界唯一。人们的表情有些倦怠,皮肤黑下来,仿佛色温被调低了,典型的湄公河流域的古铜色皮肤。机场是万象最现代化的部分,进入市区,发现这是一个老城,没落而充满生机,许多法国殖民时代留下的建筑物里面空无一人,看得见腐烂的地板。大街上行驶着许多高级轿车。从机场出来沿着大街去宾馆,十分钟的路程,一路上出现了七八个寺院。
我住的旅馆在一所寺院的旁边,从窗口可以看见对面僧舍的窗台上晾着些黄色僧袍。我再次在黎明看见了那些托钵僧。湄公河的天空在旱季亮得晚,在雨季亮得早。这是雨季,天光大开时他们才出现,我以为托钵僧化缘只是琅勃拉邦的传统,原来到处都是。
万象沿着湄公河而建。西方式的城,经过三角板和米达尺的设计,平行于湄公河的是三条主要大街,等距地与湄公河平行,垂直于湄公河的是小街。大街两旁有很多殖民时代的房子,暗淡了的法国黄。许多房子空着。有的房子向着湄公河,河岸的野草一直长进昔日门厅里的旋转楼梯下。这些房子为什么不利用?也许居民不认为那是住宅,那是殖民者的办公楼,别墅。湄公河没有别墅这个概念,人们其实不太明白外国旅游者为什么要到此地来度假,当地居民没有谁会想到要去巴黎度假。度假是什么?人生难道不正是一个漫长的假期?万象人住的房子不是法国式的,但也不是老挝式的,他们取消了法国房子的奢侈装饰部分,也使用水泥钢筋,但更为实用、简洁。卧室、阳台、花园以及邻街的铺面结合在一起。最宏伟的建筑物是凯旋门,模仿了巴黎的凯旋门,看起来像是一头灰色的大象,这是1969年建造的,为了纪念老挝的革命烈士,用的是美国人捐助的用于建筑新的飞机场的水泥。在凯旋门的楼顶可以俯瞰万象,这个城市沿着湄公河展开,景象在村庄、花园、佛国以及前法国殖民地之间。万象很懒散,人们慢慢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赤脚。许多人在寺院里进香。现在是九月,湄公河一片汪洋,而在冬天,水退得非常远,大片的沙滩露出来。这么大的水是怎么堆积起来的,茫然。有一条小街道被居民们将两头设置了障碍物,不让车辆通行,中间摆起桌子,许多人坐在那里吃着,喝着,打牌,这是一个葬礼。欢乐的葬礼,死者的灵位放在临街的一个房间里,为鲜花簇拥。
经过一栋已经关闭的宾馆大楼,门厅用软锁锁着,一个男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沉睡,他如此忠于职守,整夜面对着高山般的大楼。
晚上与纪录片导演李在街上逛。他得知我在写澜沧江—湄公河,邀请我为他的关于澜沧江—湄公河纪录片撰稿。于是我得到又一次游历澜沧江—湄公河的机会。咖啡馆灯光幽暗,街道因为路灯稀微而若有若无。眼眸深邃的少女站在路街下朝着过路人热情地大喊着什么,一个摩托车夫在黑暗里笑着说,跟她去吧,把美丽的女孩给你。街上有许多小店,出售各种工艺品以及古董。在一家古董店看到一只青铜的佛手,非常美。李说想用这只手创造一个镜头,作为他的纪录片的片头,非常好的主意。我立即想到这只手从喜马拉雅山脉的洁白峰群垂下,变成河流。
去国家电视台参观,有几排房子和类似巴黎埃菲尔铁塔的巨大发射架,是日本人修建的。相当简陋,只相当于中国的一个地州的电视台。参加会议,会议室内挂着一幅胡志明的油画肖像,他坐在藤椅上,在老挝,越南是经常会被谈到的国家。进来了三个人,是国家电视台的副台长和他的同事。正式的会议上,大家如外交谈判那样分边而坐,这种通常很枯燥的会议却谈着很有趣的事情,我们谈论湄公河、龙舟,谈孔瀑布……有个官员说,“我们作为小语种国家”,这种话显然不是老挝人自己发明的。谈湄公河里打捞起来的鱼。我们看了这条鱼的照片,由十多个西方军人抬着它,它的头像龙一样,我很震惊。也许龙并不是虚构的。西方人士说,仅仅在老挝南部,就有320种鱼类,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老挝文字看起来像一些抽象的鸟。文字主要是寺院和僧侣们用于保存并学习佛教经典以及文学作品的。文字经典其实大多数是佛经。寺院以外的民间是口头文学的天堂。伟大的诗歌和格言来自无数匿名的作者,他们像湄公河的水一样流过,滋养着老挝,但没有留下痕迹。有一部《乡铭故事集》在许多村庄中由长老一代一代地传下来。老挝人似乎不太喜欢饶舌,问一句说一句。忽然发现,我们的文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发展成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为什么”的,站在大地上的人们经常被背包的旅行者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是为什么?他们本来从不想这些问题,你会想母亲是什么,为什么是母亲吗?有位中国先生问,为什么叫孔瀑布?老挝同志瞠目结舌,开始吃力地思考,试图用语言来表达一个本来沉默的、不言自明的事物,为什么是孔?老挝人说了一个故事,古代战争中,数万人死去,许多尸体顺流而下,尸体被卡瀑布中,成为鬼魂,日日夜夜,鬼哭狼嚎,孔也叫魔鬼瀑布。他们永远不回答为什么,只是说一些事情,如何。老挝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就这样。我们的问题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没有澜沧江那边的某些经验,例如掌握情况总结成绩提炼本质规律,等着上级到来的时候进行汇报。老挝人说话时发出的音如一串串水泡,嘣咚嘣咚的就像鱼在唱歌。中午,台长先生邀请我们去一家老挝风格的小餐厅吃饭,餐厅不大,但相当贵。所谓老挝风格,其实是法国人的方式,上了五道菜,烤肉、煎鱼、生菜什么的,还有面包、咖啡和红酒。使用刀叉,丛林中的老挝人可不用这玩意,他们用手指。城里的老挝人学会了不随地吐痰,在一家经常接待中国旅游团的菜单上,我看见有人在菜谱旁边用汉字赫然写着:“请不要随地吐痰!”1894年,老挝成为法国人的殖民地,他们带来了刀叉、卫生间、别墅、车站、市场和警察局。他们没有带来马拉美、波德莱尔和象征派诗歌,这是一个严重的失误。其实整个西方舰队驶向东方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要把莎士比亚戏剧或者荷马史诗带上。1866年,法国人为开辟航路而对湄公河进行了考察,这个考察队有六名成员,带着价值25000法郎的金条、150箱干粮、700升葡萄酒、300升白兰地、15只箱子、一箱仪器以及12名士兵,也许还有上帝先生。这是一个隐喻。殖民主义在亚洲的失败,恐怕不仅仅是民族独立运动的结果,实际上当地的大多数人,从来不知道西方除了上帝还有诗人。我们吃到了湄公河的鱼,并谈论它,湄公河的鱼已经成为珍馐了。台长的家乡就在湄公河上的孔瀑布附近,台长说,他童年的时代,在孔瀑布下面,三四月份,成千上万的鱼因抢水产卵而死,空气里散发着巨大的腥味。
国家博物馆,没有几件古代文物,摆着很多生锈的枪支,悬挂着马克思列宁的肖像。有一只来自查尔平原的神秘石缸,很难说它是缸,它在缸、罐和掩体这些性质之间,一整块的巨石凿成,看不出什么实用之处,这样的手工打造的巨物散落在老挝北方的查尔平原。现代人总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去打量古代,也许在那些遥远的时代,精神生活是主要的,一个器皿的创造,只意味着神灵的力量从此锁定。这个博物馆看起来很勉强,并非老挝真正要的东西,似乎摆设它只是为了敷衍国家这个概念。
在湄公河岸边的大排档吃晚餐。一段河岸被围成了一个个餐厅,出售各种烧烤、酒类。立即被蚊子盯上了,不安地想到登革热,翻译小陈说,这里的蚊子不是花蚊,传染登革热的蚊子是大的,它咬你不是像普通蚊子那样慢吞吞地戳进去,似乎还要擦个棉球消消毒,那蚊子提剑而来,在你的皮肤上一掠即去,马上起一个大包。无数的虫子在湄公河岸叫嚷着,好像被太多的游客侵犯很不高兴。烤鱼,味道鲜美,老板娘说,是湄公河的。煎虾,味道不错,老板娘说,是湄公河的。某种野菜,涩而苦,老板娘说,湄公河的……现在,什么都是湄公河的,只要是湄公河的,那就意味着好,可以信任,可以放心。就像说,这是佛的。在老挝语里,“湄公”是母亲的意思,在老挝,至今还有50%的人的生活依赖着湄公河及其支流。但是时代毕竟不同了,湄公河正在从人民的身边走开,公路网、航空业出现后,湄公河渐渐退居次要地位,成了一位祖母。这种变化在万象最明显,在湄公河上,万象与泰国的廊开之间,已经建起一座由澳大利亚援建的水泥大桥。1174米长的桥,汽车数分钟就可以通过,于是一到周末,有钱的老挝人就开着车到泰国度假、购物。而泰国人则来老挝这边享受原始的风景。老挝人去泰国的不多,一天也就二百人次,可是他们带回来的西方设计的,法国殖民时代的旧货无法相比的灿烂日用品、家用电器非同小可,已经像未来世界的传单一样在老挝流传。从前在老挝一侧,一到夜晚,湄公河就进入古老的黑夜,野兽开始走动。如今在万象这一段,黑夜已经自惭形秽,跟着新世界灿烂起来了。
万象到处是寺院,有两百多个。从前“庙宇控制着土地、土地上的劳力以及物产”(《剑桥东南亚史》),如今,人们已经从庙宇的控制下获得解放,但庙宇并没有失去尊严,对它们的膜拜更由衷地发自内心。大多数寺院都是古老而无名的,但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古老,也不求闻达。古老太多了,无须敝帚自珍。寺院里香客从早到晚不断,人们喜欢献花,寺院门口总是有许多花摊。而法国殖民时代留下的建筑物却美丽地空着,野猫在走廊上寂寞地张望,似乎谁还会回来。在澜沧江—湄公河上游,寺院是朱红色的,深沉庄严,就是佛像的摆设也暗藏着尊卑的秩序。而在湄公河两岸,庙宇金光灿烂,富于装饰性,描金布彩,洛可可风格,令人眼花缭乱。没有什么主要的部分被特别突出,进入一个寺院,不知道要看哪里,大大小小的佛像林立着,就是位居中间的也显得平常,似乎并不在乎等级。万象最辉煌的寺院是建造于16世纪的塔銮寺,全身覆盖着真金的金字塔形建筑,光辉灿烂屹立在湄公河平原,在阳光下在简直无法直视它。给我深刻印象的是万象以南24公里的香昆寺,这里实际上是湄公河畔的一个花园,里面矗立着佛像群,这些佛像与众不同,完全突破了老挝小乘佛教的传统造像。从传统的老挝庙宇来到这个公园,感觉非常夸张怪诞,比例失调。最大的一尊卧佛有50米高。这些佛像是一位叫做BUNLEUA SULILAT的僧人于1958年设计建造的,他试图融合印度教和佛教的教义,用现代风格来重塑诸神,将它们献给万象城的神灵。香昆寺像一个超现实的梦域,佛像们笑容诡秘,缺乏古代佛像的含蓄,而有着现代人的某种犹豫。经过风吹雨打,已经长出苔藓,获得了时间的承认。BUNLEUA SULILAT和尚其实是一位很有想象力的浪漫主义艺术家,这种雕塑在别处,要么是大逆不道,偏离了“政治正确”,要么只是作为浪漫主义诗人的艺术品。一本西方的著名旅游手册将BUNLEUA SULILAT和尚的作品形容为“一个怪人的荒诞野心的纪念物”。而在老挝,人们却心怀喜悦地接纳了它。在湄公河流域,精神世界从来不是僵化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模式,身体对大地和人间的感受永远高于绝对真理。人们可以接受印度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也继续供奉原始诸神,为什么不能接受一个现代人想象出来的神灵谱系呢?看得出来,香昆寺还没有获得万象城里那些古老寺院的地位,人们在里面更为随便,孩子们在神像身上攀爬,游客挨着佛像合影,到处是小商贩的摊子,诸位新面孔的神祗给万象带来一个好玩的地方。这也许就是任何初来乍到者必然遭遇的情况,重要的是,人们已经承认它是一个寺院,接纳了它。香昆寺的卧佛已经成为万象的象征物之一。
万象最生动热闹的地方是市场。百华早市鲜活无比,生活之妇在唱歌,做买卖的几乎全是妇女。市场里有上千个店铺和摊位。古代老挝语没有市场这个词。集市与市场不是一回事,集市重在集,交流、见面、展示比买卖更重要。这个市场是法国人设计的,黄色的建筑物,只是一个交易所,商品在里面被集中起来,严格地分门别类,你可以直奔目标,不会浪费时间。集市不同,你买什么都得准备着碰巧遇上而已的心态。上个集在这里摆的摊,下个集也许就不见了。你永远不知道会碰见什么,上次你也许碰见了卖山鸡的,下次你也许碰见卖象牙的。市场则把摊位固定起来,永远卖那些货物,生活的随意性消失了。金银手镯、工艺品、电器、服装、布料、鞋子、文具、家具、食品甚至图书都集中在内。看得出来,有些商品还没有来得及融入老挝生活,它们在过去的集市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还不具备鲜花、蔬菜、水果、鸡鸭鱼鹅、猪马牛羊那种与人民生活的亲和关系,前者是商品,后者是给养。所以前者甫一出现,从未在生活现场露面,就被集中到市场去了。法国人大概没想到老挝的习惯,交易的地方同时也是玩耍、吃喝的地方,没有设计与这些方面有关的设施。老挝人改造了它,环绕着市场的是丑陋的临时棚子、小吃摊,但最热闹的总是这里,里面则有点冷清。有一个大娘在卖铜鼓和牛铃,那些牛铃用黄铜或青铜打造,上面有图案,很重,像一座小钟,声音厚重悠长,可以想见牛在这个国家的地位。铜鼓和牛铃已经被收集起来作为古董赚钱了,现代离老挝已经不远了。走出市场的时候,再次遇见托钵僧,他们买了些流行歌曲的磁带,站在眼花缭乱的摊位前挑选的样子,很是超现实。我昨天黎明见过他们在湄公河岸的小街上化缘。忽然起风,就要下雨,他们的黄色僧衣飘起来,像是落向地面的云。
沿着13号公路去巴色。13号公路从琅勃拉邦一直延续到柬埔寨边界,长1363公里,经过七个省,是老挝最长的国家公路。这一路将跟着湄公河穿过万象平原、北汕平原、沙湾拿吉平原以及巴色平原。说是平原,其实它们还不是湄公河海拔的最低点,相对最后的平原,它们其实还在一片高原之上。这片平原连在一起有一千多公里,让人以为湄公河已经进入无边无际的平原,直奔大海了。但忽然,这个平原塌了下去,平静辽阔的湄公河在大地的尽头再次断开,跌下深渊,分裂成无数头白象,咆哮起来,滚落到海拔100米。从源头的5000米左右,跌落到仅仅100米,这才真的是脚踏大地,可以面不改色地向着大海而去了。但现在,什么也看不出来,继续穿越沉闷的丛林。万象的郊区沿着13号公路展开,一个数十公里的漫长村庄,也许是世界上最长的村庄。佛寺一个接着一个,每个村庄都有。湄公河在老挝境内有1990公里。其中一段是老挝与缅甸之间的界河,长234公里。另一段在老挝和泰国之间,长976.3公里。老挝跟着湄公河向南,南方是平原,南方是黄金遍地的鱼米之乡。南方比北方富裕,最富裕的地方在湄公河两岸。湄公河现在不再是横断高山的天堑,它是一块具有磁场和魅力的黄金,民族、国家、历史和文明都环绕着它形成。老挝有68个民族,47种语言。信仰佛教的民族最强大,他们占领了湄公河两岸的平原。在远离湄公河的丛林和高山中则居住着信仰原始宗教的民族。宗教不仅仅是信仰,它也是语言、规范、文化和经济推动力,强势宗教也将民族整合为巨大的群体。司机和陪同我们的电视台同志是老侬族,是老挝人口最多的民族,分布于整个国家。现代化建筑在万象以远悄然出现,但并没有千篇一律。老挝的政策是保护和发展各种所有制,多种经济成分并存,土地和住房大多是私人的,他们有权按照自己的生活理想和经济条件选择生活方式。看起来这个国家是老百姓比国家更富有,老挝司机同意这个说法,他说越南人也是这么说。 他住在祖先传下来的土地和房子里,国家对于他很遥远,那只是一些穿制服的人或者报纸,他有一种古老的安全感。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老宅,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可以一走了之,回家种地去。对于他,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战争、天灾,一旦流离失所,他可没有那些被国家大包大揽的人们幸运。老挝远远没有建立起福利制度,这方面只有联合国的一些慈善机构。建筑形式以传统的干栏竹楼为主。在经济较为发达的南方地区,豪宅较多,有许多法国式的庄园。西方生活样式显然被视为一个高标准。佛寺是一种标准,西式建筑是另一个标准,但这个标准只对私人有效,只是豪华的典范,而没有佛寺那种至高无上的尊严,寺院的存在使那些豪宅以外的居民感到宽慰,豪宅不是生活世界的唯一标准,这只是生活的典范之一。还有更古老的典范,它使居民们不会自卑。佛寺在村庄中并不鹤立鸡群,咄咄逼人,它只是比周围的建筑在形式上更复杂。就是豪宅们,对寺院也是心存敬畏,绝不敢“欲与天公试比高”。老挝的西式建筑和干栏好像天然可以结合,外挑的阳台和走廊,都是必须的。老挝人巧妙地找到传统建筑和西式建筑的契合点。干栏式的竹楼在北部比较多些,陋室或豪宅都有走廊、阳台、花园。屋宇的基本样式没有因为贫穷而因陋就简,就是用竹子和茅草搭建的屋宇也不能没有阳台、走廊、花园。豪宅的花园则像法国花园那样用铁栏杆围起来。陋室的花园就是外面的空地,房子与房子之间总是有够一个小花园存在的余地。湄公河在乡村的后花园中偶尔一闪。土地并没有充分利用,半是丛林半是垦地,自然地混杂着,许多树木长成巨材又默默死去,在它的故乡。有时候看见黄色的掘土机停在一片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土地边上生着锈,似乎对它的使命感到绝望。
法国人也沿着湄公河前进,他们望望丛林,叹了一口气。那是迷信鬼的地方。基督教勉强征服的是信鬼的民族,而对释迦牟尼无可奈何。
公路边偶尔出现学校,教室是法国式的。所有学校都有巨大的草坪,学生从学校的一侧到另一侧要骑自行车。学生穿着白色校服。放学的时候,公路上一群群自行车,白色的,飞向故乡的云。
沙湾拿吉的意思是天堂之城,这个天堂之城的命名是在法国人到来之前。法国人进入老挝后,这里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城市。这是一个花园城市,完全不是我所知道的城市概念。但它确实具有城市的功能。它的发展完全看不出国家意志,只有法国殖民时代的简单规划,基本是城市居民在私人的土地上依据传统自然而然发展出来的,传统老挝村庄的自然扩大。它依旧保持着村庄的风格。寺院、豪宅、法国旧房子的废墟、平民的竹楼、奔驰公司镶着大玻璃窗的特约销售部、市场……像一个个宝石落到丛林和草地之间,并没有切断与丛林的联系。WATSAYAPHOUM寺院的大门向着着湄公河,它同时也是一所学校。老挝过去的学校就是寺院,僧侣就是知识分子。但思想也存在于并不诉诸文字的日常语言中,由那些民间的大师口头传递着。大象也许会在夜晚从对岸的丛林渡过湄公河,从那些没有交通信号的街道上穿过。
夜里到达巴色,13号公路从这个城市中间穿过。似乎空无一人,已经举城撤退了。我以为是深夜的缘故,但白天也是一样,太安静了。有一条街道。省会。旅馆十美元一晚。
占巴塞省位于波罗芬高原的东部,我们乘渡轮渡过湄公河,到这个省去朝拜瓦普庙,这是老挝的另一个世界文化遗产。占巴塞是一个沿湄公河展开的小城,也是一个花园,无数的蝴蝶在这个县飞舞。蝴蝶很大,可以看成穿裙子的姑娘。建筑都是法国风格的,每家之间以花园隔开,没有围墙。渡轮上停满了难得一见的小汽车,旁边站着些肥胖的老挝同志,他们看上去就像70年代的中国干部。通过翻译,我们知道占巴塞警察局有位官员去世了,同志们赶来参加葬礼。葬礼在城里最大的一间屋子举行。城里国家建筑只有两三栋,一望而知。大房子里面摆着遗像和花圈,高音喇叭里面播送着来宾的名单,这是我在老挝第一次听见那么大的声音,忽然看见了老挝的另一面。在临江的一个旅馆里吃饭,这里有三美元一夜的房间,还包括卫生间,没有空调。老板忙着端水,黑皮肤的农民,牵着牛走在田野上的大人物。坐定后,忽然说出“公元一世纪的时候,占婆人在这里建立了王国”。原来他接待了很多的背包客,了解了历史,俨然是个历史学家了。
占巴塞是老挝的另一个古都,在古代它是高棉帝国的属地。湄公河两岸的平原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不是河流和平原,而是无边无际的渔米之乡,水稻一年可以收获两次甚至三次,如果再勤劳些,四次也没有问题。黄金的土地,吸引着各民族的英雄好汉纷纷逐鹿,谁控制了湄公河平原,谁就是王。无数的王者在这里兴起又消失,无数的部落骑着大象飓风般卷过平原又绝尘而去,血流成河,死神吞噬了无数的丰功伟绩。同时黑暗深处也一直进行着热情而疯狂的混血运动,文明的脉络复杂而丰富,无法用一根线索来贯穿这些国家的历史,总是纵横交错,无数次地分裂,团结,巨大的王朝已经如日中天,瞬间灰飞烟灭,而某个碎片又死灰复燃,形成燎原之势。在东南亚,你要谈论某一国的历史,就必须谈论整个东南亚。老挝也一样,这土地曾经出现过真腊人、泰人、缅人……老挝相对稳定的国家形态出现是14世纪的事情。历史学家指出:“东南亚代表了一种复杂多样的文化模式。”“多样性中的统一性”,“人们在体质上极为类似。在文化和语言背景上则可能极不相同”(《剑桥东南亚史》)在我看来,这种多样性的另一个重要的基础是那个各民族一直供奉着的万神殿。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神呢,因为人们感激大地,他们害怕失去这一切。
这里是波罗芬高原,湄公河将从这个高原跌下,走下它从喜马拉雅山脉开始的无数台阶的最后一级,直奔大海。高原上有许多瀑布,瀑布下面的水潭呈现出天国般的碧绿。美到极端就是庸俗,这些瀑布风景区看上去完全是明信片的效果,照相根本不需要构思角度。我初来乍到,立即感受到古代民族发现这高原时的喜悦和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大地给人们以天堂的概念,而不是人虚构出这个概念,这是东方与西方最根本的不同。砾石地上的以色列人必然要出走,去寻找天堂彼岸,但湄公河边的老挝人、高棉人、傣人、越人、缅人、汉人将留下,不再离开。他们的业不是创造天堂,而是扩大天堂。
伟大的神庙出现了,它总是出现在黄金之地。
波罗芬高原湄公河畔的占巴塞地方屹立着伟大的瓦普庙。
瓦普庙据说是七世纪建造的,或者更晚,11世纪或者13世纪。据说是高棉七世国王为他妻子的父母建立的供奉毗湿奴的神庙。还有更多的说法。我们已经不清楚它最初被建造起来的目的,也不知道它的时间,就像我们不知道宇宙的时间。过去的事物是无时间的,它们只是存在着。时间是我们自己的小把戏。什么也不知道,但有一堆令我们感受到何谓伟大、神秘、庄严的石头。人们建筑瓦普庙的目的已经消失,它本身的象征却在目的消失后呈现出来,那就是感激和敬畏,对大地的感激和敬畏。敬畏并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失去。
瓦普庙屹立在PHU PASAK山的坡上,湄公河在山下的平原上流着。远远看上去,这群高棉人留下的黑色石头就像正在朝着大地匍匐称臣。一个伟大的古迹,罗马或者希腊废墟的感觉,我以为必然游客喧嚣,到处招摇着导游的小旗子。居然如此荒凉,就是门票仅区区两美元也无人问津。太荒凉了,宁静,月球上的一个巨石堆。这也是联合国命名的世界遗产,但在旅游小册子上几乎不提,伟大的古迹被吴哥的光遮蔽了。旅游者迷信吴哥,只有吴哥才是伟大的,这种唯一正确使他们错过了湄公河上的无数古迹,没有谁是唯一正确的,这条河流穿越的是一个万神殿。瓦普庙幸运地被抛弃在地老天荒之中,于是我得以独自体验古代废墟的原始氛围。
通向神庙的大道石头铺成,一直向着山坡延伸,大道前面是一个方形的水池,然后才进入大道。大道两旁林立着石柱。神殿建筑在半山坡的台上,宏伟荒凉。荒凉得恐怖,天空阴晴不定,似乎也长满了青苔。神殿仿佛刚刚在昨夜的暴风雨中轰然倒下,雾气还在废墟间弥漫。切割成长方块的巨石已经发黑,表面有一层阴郁的光,仿佛暗藏着闪电。忽见草丛里伸出一双巨人的残腿,是从某座石雕上掉下来的,充满力量,可以想象古代民族对身体强壮、生殖力的崇拜。谁正在身后注视我,猛回头,空旷,远远站着一堆锈石,仿佛恐龙身上剥下的鳞壳。一块巨石,只雕了寥寥几根线,就勾勒出一头大象。另一块巨石,被雕成四方的槽,像一个磨盘,非常精确,似乎是用铣床铣出来,中间立着一个生殖器形状的石雕,这是毁灭与创造之神湿婆的化身林迦。四方形的中间开槽的磨盘,也许意味着女性生殖器,男性生殖器造型的圆柱,意味着创造。高度抽象,已经脱离经验,成为一种几何形状。同样的思想,每个民族的表现完全不同,我想起剑川石窟中的阿央白,那直接就是一个女阴,而使创造圆满的则是香客们的手,他们年复一年,一次次地抚摩它,天长日久,看起来就像一个原始的女阴,保持着神话的原始形式。一条蛇盘在石头上,一惊,滑了一跤。石雕非常精美,花朵在石楣上盛开,众神在其间跳舞,不朽的手艺与吴哥石窟完全一致,就是那些人干的。偶尔,上来几个烧香的当地人,垒石之间升起青烟。那些发黑的石头窗子很阴郁,仿佛正在为昔日的过度明媚亮丽而忏悔,忽然看见一张脸,女王的脸,勾魂摄魄,我已经开始产生幻觉。
瓦普庙正在修复。修复者只有一位青年,他的同事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趴在地上一块块测量石头,在图纸上标出位置。那些掉落的石头窗柱,被随便地堆在一边,每一截都价值连城。有几截被守门人用来支着花盆。我有些担心,修复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也是神?神创造了瓦普庙,也创造了它的废墟。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湄公河又要下雨,闪电在大地上独舞,穿着黑暗的裙子,就像古代的女神。雨带了凉,河流闪着微光,照见船夫的结实的背,他叉开腿站着,姿态宛如年轻的神,他唱着歌。
责任编校 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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