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离西部大城市哥德堡四百里路的小城峭尔(Tjoern)小住。
小城以极为瑰丽的坚硬山石大大地出了名声。所有的房子都盖在石头上,四面环海的小岛生活,房子与房子之间要挨得很近很近,才能挡住冬天自海面吹来的严风。小城的房子个别来看称不上秀雅,房顶盖成立面的尖角三角形,你只需望上一眼就知道在苦寒的严风底下,建筑之美感的牺牲是必要的。为此,我对小城的外貌怀着莫名的、怅然的遗憾。这样的误解一直要到友善的邻居驾着小船领我们到了海上乘风晃荡,我才豁然开朗,只从地平面观望评论任何岛城的美感是多么徒劳的事情。
海鸥
这是老大家的夏屋,房子是公寓楼房,跟几户邻居们挨得老近,楼上人家谈话、走路声响听得很清楚。说了房子是扎根在硬山石里头,我们这一处的视角甚高,从阳台望出去,码头边的电力风车转啊转得多么明快,它转动的力量好像能传递过来海那里的新鲜干净的空气。海鸥经常从海边那儿飞过来,盘旋到低于我们底下的几家独院人家的屋檐。有那么两三回,我跟那列队排排站在屋顶上的海鸥,彼此相望,不明所以。
有一天早晨,我刚把涂面包的黄油放到阳台桌上,一只黄嘴的海鸥振动大翅膀飞过来抢劫粮食,我从厨房追赶出来,好不容易将它驱离。这个世界的物价已经贵得不像话,连鸟儿都要跟人抢东西吃。听说是海边的生活景象改变了,年轻人玩的速度很快的小艇,吓着许多海鸟。海岸的生态食物链起了很大的变化。海鸥捕食不到鱼,慢慢的,海鸥已变成杂食的城鸟。
小猫
邻家阳台木条栏杆走来一只浑身灰绿斜纹彩袍,脚踩“小白袜”的猫。它是一只性情大方的猫,当我们的行李刚从汽车取下,放在树林子外,小猫已经跑来欢迎我们走上山坡的公寓。
往后我只喂它吃了几只熏虾、鱼干,吃完它舔舔嘴,稍事整理毛发随即离开。晚上我们看欧洲国家杯足球赛时,它即礼貌性地上门访问。适意地坐在旁边梳理毛发,随性地在地板上打滚,或者踏着试探性的脚步落进沙发座人们的怀里,像是尽了当一只好猫的责任,可又不需要特别讨好人家,走返它自己选择的一张藤椅里窝着睡上一场不长不短的觉,然后在足球赛结束以前喵叫两声,要你开门让它回家。
夏天白夜的远方,天空正在做着夏夜的微笑。夜里茂密的树林之间泄露的光线是粉红是黄是奇异色彩的混合,约斯坦总是在那迷蒙的时光才从细木条栏杆走过来,慵懒而轻快地挪移猫步,灰绿袍身边缘镶了晚霞的金边,煞是好看。邻居说猫步是Cat Walk,英文原意是猫步,引申为服装秀的模特儿走台步,约斯坦的猫步也是走台步,名副其实。约斯坦是家家户户照顾得周到了,四川话说是“走人户”,台湾乡亲会说它好相处得像村里长,这才配得上一只善于社交的好猫的声名。
渔人小船
邻居比尔特夫妇驾了小船,带了威士忌酒、熏虾、当令的草莓,在船上小酌,环绕各个海岛。一架带了自动导航引擎的小船价钱是五十万克朗,差不多可以买一部半的富豪汽车(Volvo)。比尔特的名字很奇特,他说那名字是他爸爸的姓,他是个私生子,他妈妈是自己把他养大的,比尔特是个贵族的姓,他母亲喜欢这个姓,拿来当了名字。
比尔特夫妇是少见有着爽快热肚心肠的人。认识瑞典人久了,你就能认得出来有些人天生具有渔夫、农夫、园丁、铁匠或者柴夫的性格,他们乐于将闲暇时光拿来做某一种事业,砍柴种花或者做菜,只要是与大自然亲近的事情,他们就乐在其中。
比尔特退休以后,只要不起风浪的日子,他就老远从哥德堡赶到峭尔来,驾船往返于几座岛之间。他专门捡海岸的蚌壳,略为整修、排序,然后装饰在老木头上。他卖的艺品随人开价的,他不赚钱,他做手艺的钱悉数捐给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跟我们说,越是有钱有地位的人,给的价钱越低,反而是普通的上班族,收入低的人捐钱捐得多。仔细看他手工装点过的蚌壳,渐次开展收合的壳面,好像它们蜗居蛰伏,又像是变成好几对翅膀,行将飞舞。我头一次见到比尔特以为他只是个退休的生意人,想不到他朴拙地保有一份渔人小船的梦想,我好生敬佩。
海岛山石的坚硬感,使得海水看来分外的冷冽。岩岸彻底地没有海藻的气味,北欧的海域据说是没有腥腐味的,峭尔海水的洁净感更胜于其他地方。峭尔的夏天之艳丽,在于它少了夏天的燥热,而多了一份冬天才有的严整和清丽。
返程已近黄昏,许多海鸟迎风列队站在堤道,它们鹄候的身影是背着光的。即使是一只黄嘴儿海鸥的侧影看起来也是那么样地饱经风霜。我感觉到那些为它们而造设的窄长的堤道,一定是渔人们对自己海航回家来的致敬。没有谁能够安慰渔人疲惫的身体。只有比他们更为劳累的海鸟,只有渔人与海鸟彼此守候与目光的审视,才是快慰温暖的。
我从海航回来才看得清楚这海岛山城的全貌。那些个别来看并无美感的尖三角小房,它们群群整整地站在一起,那岛,那山,那房,那海,忽然它的美形成了绝对,它们是全面的整体,个体不美,整体超美。海水映照,小房与山石倏忽焕发立体的光。
“你该有一双渔人归航的眼睛,你该列队成为迎风注目的海鸟一员。”我知道我是这么对自己说了。
2008年7月20日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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